第二变奏

01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正坐在列车上。

当然,这只是短暂的一瞬间,只是个混进小小打盹空白里的梦罢了。

我四下环顾着无人的大浴场。在烟气蒸腾的巨大窗户另一边,黑暗中狂乱吹拂的暴风雪,和拼命想在山坡上站稳脚步而不断扭动着身体的树群,正隐隐约约地浮现着。

外面吹着猛烈的风,气温或许已经在零度以下了。然而,在隔着玻璃的这边,我却赤裸着身子,悠哉地泡在温泉里。

我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窗外的黑暗。

狂暴地吹打着群山的风声,用那令人为之颤栗的回响,将这栋建筑物整个包覆在其中。

既像地鸣一般——又像野兽的咆哮一般;那是扰乱人心、充满险恶气息的声响。

似乎是因为旅馆的客人们年龄层比较高,所以并没有什么人会在这个接近午夜十二点的时刻,前来使用浴场。可以一个人独占浴场虽然很高兴,但一边听着山林间如此的呼啸声一边入浴,到底还是有点可怕。

石造的大浴场里,有座桧木做的长方形大浴池;热水不停地注入,噗嗤噗嗤地发出明朗的声音。虽然说,住宿还是旅馆舒服比较重要,但有宽敞舒适的温泉,果然也是件很令人开心的事情。附近有一个人型的温泉疗养场,这里的温泉应该是从那边的源头引过来的吧!另一方面,这里二十四小时都可以入浴,也是相当贴心的地方。

这时,我感觉到背后似乎有人的动静,于是回过头一看,结果发现,雾气的另一边真的有张模糊的女人脸孔!我真是着实为此吓了一跳。不过,后来我察觉到,那只是自己映在冲澡区镜子里的身影罢了;这让我又是安心,又是苦笑。然而,一旦注意到了,镜子的存在就变得越来越明显、越来越不容忽视;我不由得频频回头,朝着那个方向张望。

我想起了迪士尼乐园里的西洋鬼屋。在那个游乐设施里,最后的转角处,应该有着这样的一个地方;只要往镜子里一看,便会发现自己和妖怪们一起映照在镜子里。

我会不会在镜子里,看见浴池里有其他女人呢?又或者,在镜中窗户的另一边,有人站在那里呢——?

我轻轻地摇摇头,将那样的映像逐出自己的脑海之中。

不对不对,我刚刚看到的不是那种画面。我应该是做了个梦才对。

突然,在我的眼前,浮现出一个坐在蓝色坐席上的少女身影。

对了,是列车的梦。坐在椅子上的,是很久以前的自己。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呢?

陈旧的列车。窗外下着雪。又冷、又累,充满了忧郁——我跟某人在一起。

那人是谁呢?

我再次闭上眼睛,让身体沉进浴池里。

风吹过黑暗深处;摇撼着无数树木的风,变成了山间巨大的呼啸声——

接着,呼啸变成了汽笛的声音。

我坐在列车里。明明穿着大衣,却还是感到寒气逼人。因为车内乘客不多,所以就算暖气开着,还是能够感受得到透过缝隙吹进来的风。

然后,在蓝色四人对坐席的正对面,有人坐在我斜前方的位置上——是那个男人。他的眼睛紧闭、脸色苍白,整个人一动也不动。

我突然张开眼睛,确定自己正身处在山间旅馆的浴池里。

对了,是那个男人。我是和那男人一起的。

一瞬间,岁月的陈迹消逝无踪,鲜明的临场感苏醒了过来。列车里令人难以呼吸的暖气味道、大衣领子的触感、从脚边吹上来,令人难以忍受的寒气;男人不动的侧脸、下巴刮过胡子青青的痕迹……

我突然想起以前曾经创下极高收视率的某部连续剧最后的一幕。在电车里相互依偎而眠的男女,到底是生是死,引起了广大的话题讨论。宛如因逃跑而筋疲力竭的孩子般的他们,究竟是睡着了呢?还是殉情自杀死了呢?不管从哪个方向加以解读,它的描写都显得十分模棱两可而暧昧。

是活着?还是死了?

男人一动也不动的侧脸,一点一点地向我逼近而来。怎么会……

难不成那时候,那男人已经死了?

这时,吹得愈发猛烈的风声,疯狂地将整个世界包围在其中,我反射性地缩起了身体。

X的声音:“然后——我又走着,又走在这走廊上,从大厅到大厅、从长长的回廊到另一个回廊、走在这建筑物里——好几百年前所建、奢华的巴洛克式大旅馆——那是栋无边无际的走廊绵延不断、阴郁的大房子——走廊静悄悄的、感觉不到任何人的踪迹,细致的木工雕饰与白漆粉刷、ㄇ型的镶板、大理石、黑色玻璃、黑色色调的装饰绘画、圆柱、厚重的壁饰等,冰冷又沉重的装饰多到令人厌烦——框上刻有雕饰的门扉,那门扉、那回廊,无边无际地并排着——另一方面,通往旁边的走廊,和无人的大厅是相连的。在那里,也是充满了几百年前的装饰多到令人生腻的客厅、以及鸦雀无声的一个个房间……”

在更衣室里穿着衣服时,风声终于渐渐远去,我这才松了一口气。

身体很暖和;一天的沉渣就此消失无踪,感觉身心都变得轻飘飘了起来。

夜里旅馆的走廊有点可怕——在这里不管遇到谁,似乎都不奇怪,而不管它会延续到什么地方,似乎也都不值得讶异。

当我爬上楼梯时,我看见一个男人走在前面。

那是泽渡隆介。他会来到这里,好像是预定之外的事情。他是樱子的丈夫;老婆被睡走的男人。樱子从辰吉车上下来时的笑脸,在我的脑海里再次浮现。

他没精打采地慢慢走着。或许是我先入为主的想法所致,他结实而壮硕的身体,看起来就跟老人一样疲累不堪。

他是要去樱子的房间吧。正当我这么想的瞬间,就听到他按下对讲机的门铃,并低声说起了话:

“——时光君?不好意思,睡了吗?”

看起来,他要找的似乎是樱子的弟弟。

“没事。只是想说方便的话,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喝一点?”

我勉勉强强可以听得见,他那低沉的声音这么说着。我再一看,他的手里拿着一瓶酒;看起来,他们感情好像还不错的样子。我若无其事地从隆介的身后穿过;门开了,我隐约瞥见时光把隆介招呼了进去。

时光该不会把辰吉的事情告诉隆介吧?他该不会告诉隆介说,是从我口中听来的吧?

我马上否定了这种想法。时光应该不会做那种事才对;那男人既聪明又冷静,因此,他应该会察觉到,如果他那么做的话,只会让事情变成我在搬弄是非而已。

不过就算如此,把那些话告诉时光,还是太过轻率了。或许因为他总是一副淡然的样子,所以我才会忍不住想吓他一下吧!

风情万种。

我想起了樱子那充满女人味又美丽的身影。事实上,这个词也很适合用来形容时光。虽然他们是一对很相像的美貌姐弟,但相较起樱子显露于外的精明、尖锐和刚烈,时光的美则是有种悠然自在的高贵氛围。

虽然已经结了婚,但他的美却丝毫没有受到家庭消磨与世俗沾染。那是种不可思议,让人不由得感觉不像个男人般,充满着中性气息的美。在外资公司担任智库的他,最近也以评论家的身份逐渐变得有名了起来;在全国性的报纸上,经常可以看见他的名字。

因为职业性质的关系,我常会告诫自己,“祸从口出”。这世界不管怎么说,实在是小到不行,话语传啊传地,不知会传出什么自己意料不到的结果;因此,我总是极力设法避免说人家的闲话,然而,刚刚一不小心,我却说溜了嘴。不过,时光也注意到了我说完那些话之后感到后悔的样子,所以就算他要告诉谁,应该也不会说出是从我这边获得消息的吧!毕竟,他跟我保证过,他既不会跟樱子说,也不会泄漏是从我这里听来的。

回到房间,我一边确认着自己已经被自己所说服,一边坐到了沙发上。

因为不喜欢这种地方准备的浴衣,所以我换上了自己带来的家居服。那是套乍看之下不像是睡衣的黑色上衣跟裤子;万一有什么事发生的时候,就算穿着这样的装束见了人,也不会显得太过狼狈。

我从包包里取出香烟,咚咚地在桌上敲一敲之后,点上了火。

在工作上需要与人频繁接触的人,大致上可以分成两类:一类是私下表现和外在没什么两样的人,另一类则是平素对外显现的样子,跟私底下完全不一样的人。我和瑞穗都是属于那种里外表现没什么两样的类型。一直保持着和平常一样的态度的话,自然就不会轻易露出破绽。反之,那些变来变去类型的人,是想藉此转换心情来保护自己吧!的确,不偶尔喘息一下的话,这种工作可是远比自己想像得还要耗损身心呢。

本来,我是没有必要参加这个聚会的。我和泽渡家并没有直接的关系;再说,瑞穗也已经是个合乎常识的大人了。

不过,她总是希望我跟着一起来。每年我都会向她确认,但每次她总是用力地摇着头,然后这样告诉我:

“果然还是不行。很害怕啊!”

今年,她也是如此坦率地说着。

“我不想一个人去那里。我没有勇气一个人面对妈妈她们。我没有自信可以融入那里的气氛。每次回来的时候,我总是想说:‘明年就没关系了,我可以一个人去’,但一想到去那里的日子越来越接近,我从两个月前开始,就忍不住会害怕起来。”

那声音里,隐含着真正的恐惧。

“拜托,我们各自睡一间房,你不用理我也没关系。我只希望,你可以跟我一起待在那里,让我知道你在附近,这样就够了。当一下我的心灵支柱、我的精神安定剂吧。”

然后,我总是会就此让步。

事实上,这短暂的停留对我而言,可说是一种放松。远离俗世、忘记工作(虽然无法完全忘记就是了),悠哉地渡过每一天,读读原著和剧本,给过去有所亏欠的人写信。瑞穗很守约定地放我自由,再加上旅馆本身也很舒适,因此我过得十分快活。

瑞穗也知道辰吉和樱子的事。为了不让伊茅子三姐妹有所听闻,她好像费了不少心思。大概是因为她和表弟隆介的感情很好,又知道他对樱子的着迷,所以不忍心看到他受伤害吧!

真是不可思议的女子呢——那个叫樱子的女人。

我想起瑞穗曾经说过的话:

“我实在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她确实很有魅力,不过感觉起来,似乎既不只是因为单纯无聊才玩玩恋爱游戏,也不像是为了满足自尊心才搞外遇。那是种淡然的、明知故犯的举动,简直就像是在试探着,自己能脱离正轨到什么地步一般——”

风情万种。

我再次想起了那个词。老实说,樱子究竟是和谁外遇,或是泽渡隆介究竟有多痛苦,那都不是我所要知道的事;我只是对那对姐弟很感兴趣罢了。那两人带点神秘的地方,正是他们的魅力所在。特别就樱子来说,她那祸水红颜般的犯罪气息,也是她很大的魅力之一。我喜欢美丽的女人。喜欢既强悍、又比谁都清楚自己身为女人本质的美女。正因如此,我很中意自己的工作。

(无论如何,我都想尝试一次看看这样的工作呢……)

时光的声音在我耳边再次响起。那听起来似乎不像是阿谀奉承。

的确,这份工作有一种独特的趣味。

看着自己安排的一切获得成功、演员们获得好评,是很有快感的;而且,正因自己不出现在台面上,所以显得更加有趣。

我的信写了一半,却因为没有灵感而放弃了。写信是需要能量的;如果没有把复杂的人际关系放进脑袋、好好选择用语的话,那就必然会失败。要是没办法集中精神,结果尽写些无聊的事,最后也只是让自己徒增后悔罢了。

内线电话响了,我反射性地紧张起来。

都这个时间了,会是谁呢?

X的声音:“……人走路的脚步声,全被这厚重的地毯给吸了进去,甚至连走着的本人都完全听不见。简直就像是耳朵本身,或是再次漫步在这走廊上的人就存在于——从大厅到大厅、从回廊穿过另一个回廊、好几百年前的建筑物、奢华的巴洛克式大旅馆——无边无际的走廊绵延不断、阴郁的大房子——走廊静悄悄的、感觉不到任何人的迹象,细致的木工雕饰和白漆粉刷、ㄇ型的镶板、大理石、黑色玻璃、黑色色调的装饰绘画、圆柱、厚重的壁饰——框上刻有雕饰的门扉,那门扉、那回廊,无边无际地并排着——另一方面,通往隔壁的走廊和无人的大厅是相连的。在那里,也是充满了几百年前的装饰多到令人生腻的客厅——鸦雀无声的一个个房间,人走路的脚步声,全被这厚重的地毯给吸了进去,甚至连走着的本人都完全听不到——简直就像是那耳朵本身就存在于远离地面、远离地毯,远离这个沉重而杳无人烟的舞台,远离横贯天花板的复杂带状花纹,远离那有如古老的树叶摆饰一般、混杂着小枝杆和花饰的带状装饰之处一般:简直就像地上都是沙或小碎石似的……”

“早纪?不好意思,你还醒着吗?”

从话筒另一端传来的,是瑞穗显得莫名不安的声音。

我有点意外。平常很少有这种事的。

“嗯,醒着啊。你也知道我是夜猫子吧!”

“我可以去你那里一下吗?”

“来吧。”

“真的很抱歉呢,明明说好不打扰你的……”

“没关系,我不介意。”

两三分钟后门铃响起,瑞穗来了。我想起刚刚在走廊上看见的泽渡隆介的身影。他现在应该正和小舅子在喝着酒吧!

“对不起,都这么晚了;可是我不管怎样,就是睡不着。”

穿着睡袍的瑞穗压着衣服的下摆,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她的脸色看起来,不知为何似乎不太好。

“有什么可以喝的吗?”

“啤酒,要跟我分一半吗?”

“好啊。”

我从冰箱里拿出啤酒,倒进杯子里。

瑞穗无言地接过杯子,一口气就喝掉了半杯。看样子,她似乎有什么忧心的事情。

“每年都没完没了呢,就连来这种地方都要你陪。”

瑞穗脸上浮现出疲惫的笑容。我耸耸肩应道:

“没关系的。可以把平常没时间做的细微琐事一次整理解决,对我来说也是很有利用价值的呢!”

“听到你这么说,我真的很开心。”

说到这里,瑞穗瞥见了书桌上那封写到一半的信。

“对不起,你正在写信吧?”

“是写了一部分,不过没灵感,所以正搁着呢!”

“信这种东西啊,很容易就搁了一堆呢!虽然姑且先把非写不可的人解决掉,但那种似乎是写一写比较好的人,却总是会被搁在一边,迟迟不曾动笔。”

“没错。虽然明知道对那些在心中地位不上不下的人,也还是全部写一写会比较好,但如果那么做的话,信的数量就会暴增,非常麻烦呢!”

“不过,早纪你文笔那么好,写起信来应该轻松很多吧!”

“哪里的话呢!”

在我感觉起来,瑞穗似乎是在回避些什么。一向个性率直的她,现在却迟迟不愿进入正题。瑞穗虽然比我大九岁,但我们之间的关系一向相当地好;之所以这样,大概是因为我们对工作的价值观和立场都很相似吧!

“怎么了吗?是不是在担心些什么?”

我攞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率先说出了这句话。我看得出,瑞穗正在踌躇不定。

“气氛真的很险恶,我快受不了了呢!”

最后,瑞穗带着放弃似的表情,向我这样低声说着。

“谁的气氛?”

被我这么一问,瑞穗不禁露出了困扰的神色:

“具体来说,并不是谁跟谁之间发生了什么特定的事情,但是,围绕在母亲她们三姐妹身边,种种一切的气氛就是糟糕到不行。”

“是这样吗?我倒是不这么觉得。嗯,不过或许因为我是局外人,所以不清楚吧!”

虽然我自认还满会观察周遭气氛的,但不管怎么说,这里有那么多人,再加上我在立场上为了不显眼,也一直很低调,或许因此才没察觉到也说不定。

瑞穗对人际关系一直都很敏感。她本身的性格相当豁达开朗,不过却常对他人的紧张关系反应过度而变得神经质。瑞穗自己也很了解这一点,所以总是极力提醒自己不要太过在意别人的事,但面对自己的家人,恐怕就没有这么简单了。

“你也知道,这个聚会是阿姨们实施恐怖政治的舞台吧!因为喜欢才来的人,几乎连一个也没有啊!”

“是这样的吗?大家看起来都很开心啊。而且每年都是这种盛况不是吗?人啊,要是真讨厌的话,应该就会找个什么理由推辞掉才对吧!”

“那只是因为,大家目前还对泽渡集团的权威性不疑有他的缘故吧。”

瑞穗用冷冷的声音低低说道。她用双手握着倒有啤酒的杯子,整个人看起来一刚精神恍惚的样子。

“那些人就是为了确认这点才发出邀请的;她们正是为了想确认自己是否还拥有权力,所以才会每年不厌其烦地前来这里。”

“三个人都是这样吗?说起来,这聚会最初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想,之前也有稍微跟你提过吧,这原本是泽渡重机的创立纪念日。刚开始的时候,好像只有自家人一起庆祝创立而已。前代泽渡家主的兴趣是登山,自从学生时代时被友人带来这座山里以后,便对这里十分中意。在这里盖旅馆、并以此为起点登上观光事业舞台,正是他的梦想所在;因此,当这里的旅馆落成时,前代家主非常地高兴,便兼做宣传地在这里办起了创社派对。刚开始就是这么一回事,只是后来在不知不觉中,逐渐转变成了华丽的聚会;泡沫经济的时候,那规模可真是气派啊!当时,在这个时节前来这里,还曾经被当成是一种地位的象征呢!不过现在,当那些装腔作势的家伙们都消失了之后,正如你所见,就只是个凋零的聚会罢了。”

瑞穗讽刺地轻轻笑着,喝完了杯里剩下的啤酒。我在她的杯子里再次倒进啤酒。瑞穗酒量很好,这点酒对她来说,就连睡前酒都称不上。

“不过,那只是表面上的理由而已。”

瑞穗压低了声音说着。

“表面上?”

当我不自觉地这么反问后,她眼神认真地点了点头说:

“这里虽然曾是前代家主的梦想,但对泽渡家而言,也是沾染着不幸记忆的所在呢!”

“不幸?”

“当然,这些都是对外不公开的啦。我大伯父在这里过世,小叔父也是在这附近的山里发生事故的。”

“你大伯父的死因是什么?”

当我注意到的时候,发现自己也正压低了声音在说话。瑞穗笑了。

“虽然这么说,不过也不是什么意外事件啦,是病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伯父年轻时曾患过轻微结核病的缘故,他的呼吸器官一直不太好;虽然他从以前开始就会不定期地到这里来静养,但晚年还是颇受慢性呼吸器官疾病所苦。临终之际,他一心一意地想来这里;据说家人把他带来这里之后,不到一个星期就过世了。”

“你说的小叔父,是隆介先生的父亲吧?”

“是的。隆介的父亲是家中唯一一位遗传了前代家主登山兴趣的子孙,但讽刺的是,某年暑假他带着家人一起在游憩步道上散步时,明明只是走在平凡无奇的道路上,却莫名其妙地跌到了山谷之中。真不可思议,再难爬的山他都挑战过好多次了,结果却在那种小孩也能通行的步道上跌落下去。虽然当时撞破了头、流了很多血,不过因抽恢复迅速,所以他本人也就没有特别在意,而且经过精密检查的结果也没有异常。不过,头脑这种东西就是很难说呢;大约三个月之后吧,有天他忽然说,自己觉得头痛想吐,然后便突然倒了下来,就这么过世了。”

“好可怕啊!”

“除此之外,伊茅子阿姨每年来这里,还有个很重要的理由。”

“伊茅子女士?”

瑞穗的表情再次显得不安了起来。

“那个人啊,在这里失去了孩子呢!”

“啊?她有孩子?”

据我所知,伊茅子的丈夫是以养子身份入赘的女婿;长久以来,一直都是夫妇俩联手掌管着泽渡集团。对方好像是旧财阀系的名家子弟,说起来也算是一种政治联姻吧。他们夫妇俩在工作上是无可挑剔的伙伴,一起开创了好几样持续至今的事业。只是,我听说两人之间并没有孩子,而伊茅子的丈夫泽渡龙三也在几年前就去世了。

“这个啊,真的是秘密唷!虽然这么说,不过我也不清楚真正的情形。事实上,整个家族里头也没有人知道真实情况究竟是怎样。”

瑞穗把声音压得更低了,而我也像是受到引诱似的,整个人靠了过去。

“听说,好像是双胞胎喔——伊茅子阿姨一个人到这里来,把双胞胎流掉了。”

“一个人?为什么?不是应该去医院才对吗?”

“这个嘛……因为孩子不是姨丈的啊!”

“咦?”

“不过,阿姨当时到底想不想把孩子生下来,这还是个谜呢。即使知道她刻意一个人来到这里,也无法对此加以判断。”

“她先生知道这件事吗?不,不可能没注意到吧!”

“所以说,详细情形究竟如何,没有人知道啊。我们不知道伊茅子阿姨是不是真的把孩子流掉了,也不知道那是谁的孩子。搞不好是先有了在这里流产的说法,才演变出孩子不是姨丈的流言也说不定。不过,据说在这旅馆附近,有为那流掉的孩子所设下的墓地呢!”

“孩子的墓——”

她们在晚餐席间的那番对话,突然再次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森林里的尸体。在空中飞舞的无数蝴蝶。

如果刚刚那些话是真的,而且丹伽子和未州子都知道那件事的话,那么,它也就不是什么怪诞离奇的对话了吧!

“那么,也就是说,伊茅子女士是为了吊唁孩子而来?”

“有人认为,那就是她在这里为什么总是穿着黑色和服的原因。”

“但是,到底是不是真的,谁也不知道吧!就连丹伽子女士和未州子女士也不知道吗?”

“这个嘛,我是没问过啦,不过就算问了,她们也不会说吧。”

“我一直搞不懂,伊茅子女士她们姐妹的感情,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

虽然有想过这问题会不会太露骨,不过我还是忍不住问了。瑞穗苦笑了一下说:

“那对我来说也是个谜啊。她们姐妹的确是很奇怪啦,看起来已经超越了感情好或不好的阶段——不过,所谓姐妹或许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说着话的同时,瑞穗似乎渐渐平静了下来。她恢复了平时那种悠然的自信,脸色也好多了。

“你说气氛很险恶——具体来说,是有谁憎恨着谁这样的事情吗?”

我转回原本的话题上。瑞穗侧着头,思考了一下之后说:

“关于这点,我实在没办法清楚说明唷;我只是感觉到很强烈的恶意而已。与其说是憎恨,不如用‘恶意’来加以形容会更加贴切——那并不是特定的人所散发的,而是某种仿佛包围着这整个地方一般的氛围。”

“大家的潜意识之类的吗?”

“嗯——。或许正是这样也说不定。”

瑞穗的表情显得有点焦躁。正因为她对他人的感情比一般人还要敏感,所以无法将自己的感觉化做言语时,才更显得懊恼吧!

“明年开始,我就不再来这里了。”

瑞穗像是下定决心似的说道。

“为什么?”

她用寻求依靠的眼神,看着这么问的我。

“因为最近这阵子,一定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拜托你,早纪,记住我现在说的话。明年要是我又开始犹豫不决,你就跟我说:‘去年你不是跟我说好,明年就不去了吗?’这是我们的约定喔!”

X的声音:“……或许是石阶,踩着那石阶我来到了这里,也就是为了来接你——穿过这些细致的木工雕饰和白漆粉刷、ㄇ型镶板、油画、加框的版画等等之间,我来到了这里——就在那些装饰之间,我自己已经在在等着你了唷:就在现在这个‘我’的四周,从我还在离你眼前舞台很远的地方时开始,就已经等待着你了。然后,你也在等着人,等着一个绝对不会出现的人。不用害怕他还会出现,他不会特地出现将我们再次拆散、从我身边把你抢回去的。(停顿)来,我们走吧?”

拂晓的黎明时分,我又做了列车的梦。

列车在下雪的夜晚里奔驰着。车厢里除了我和那男人以外,没有其他乘客。只有汽笛声寂寞地响着,我坐在蓝色的四人对坐席上,因为寒冷而发抖着。

眼前的男人死了。我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我,和尸体一起旅行着。

我突然按捺不住沉默地仰起头一看,男人好像已经死了好几天,像被晒干了似的干巴巴的,黄色的牙齿和红黑色的牙龈露了出来。再仔细一看,他的周围有小小的橘色蝴蝶正纷纷飞舞着。蝴蝶们伸出像喷嘴似的细管子,吸着他的体液。当他的体液逐渐流失的时候,我好像就这么一直坐在对面。我不经意地看了一下自己的手,结果发现我的手也已经变成了干巴巴的样子。原来如此,原来我也死了啊。成群飞舞的蝴蝶,在不知不觉中塞满了车厢——

窗外的景色完全变了。

混着雪的雨敲打着厚重的窗棂:昨天明明还看得到晚秋的红叶,今早却整个变成了涂抹上一层灰色的世界。

透过窗户的寒气,让我瞬间颤抖了一下,我开始整装梳洗。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有光线的缘故,空气感觉起来既阴沉又厚重。在这阴郁的天空下,我们就像与外界断了联系的囚犯。

一进到主餐厅,对早餐的喧嚣已经习以为常的倦怠感便随之浮现。一想到平常总是被时间追着跑、匆匆忙忙地移动移动再移动,这种缓慢流逝的时间,就绝对不会让人感到讨厌了。置身于非日常世界之中的真实感蓦然涌现,心情也跟着变得安逸了起来。

瑞穗在靠里面的桌子前对我挥着手。

“早安。”

“昨晚真是谢谢你了呢!”

可能是跟我聊完以后心情放松下来,瑞穗的表情显得平静许多。这种时候,我总是会对自己的存在感到相当满足。

和谐的早餐。不需要刻意交谈、不需要在意的沉默。

突然,瑞穗抬起了头;跟着她的视线一看,泽渡隆介和辰吉亮,正一边谈笑着一边走进餐厅里来。

哎呀,怎么偏偏会是那两人一起呢?

当然,他们彼此作为顾客和经销商的往来已经很久了,所以就算一起行动,也是无可厚非。

不过,或许是心理作用吧,我感觉到,除了我和瑞穗以外,还有其他倏地注视着那两人的视线。果然,知道辰吉和樱子关系的人,出乎我意料之外地多——这样来思考,或许比较妥当。

瑞穗默默地栘开视线,把目光集中在眼前的培根煎蛋上。我也仿照着她这么做。

不知那两人有没有注意到周围异样的视线,总之,他们似乎很快乐地谈笑着。不过,听到隆介开朗的笑声,我突然觉得那是刻意的。

他真的不知道妻子外遇的事吗?

我偷偷地看了看隆介的侧脸。

那个对妻子如此倾慕的男人,有可能没注意到妻子的变化吗?虽然良好的教养和与生俱来的气质,让他看起来总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不过他并不是笨蛋。事实上,他的经商才能也是显而易见的;刚开始经营不久的餐厅事业,不管从哪方面来说都很成功,再加上他又擅长哄老人开心,因此愿意投资的金主,听说也在顺利的增加当中。那样的男人对家人的变化会这么迟钝吗?嗯,不过在这世上,一回到家就立刻放弃思考能力和注意力的男人,倒也不在少数就是了。

这时,我看到时光闲晃着走了进来。他也注意到隆介和辰吉坐在同一张桌子上,然后脸上浮起了有点意外的表情。不过,那表情马上就变成了很有诚意的微笑,然后他也加入了他们。

我用饶富兴味的目光,眺望着那副景象。那三个男人围绕着早餐餐桌的同时,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环绕着某个不在场的女人的三个男人。有点像是可以拍成一出独幕戏般的场面。我觉得,自己似乎可以看到打在他们桌面上的聚光灯。

然后,那个不在场的女人现身了。

那是樱子。用“登场”这个词来形容她的出现,真是再适合不过了。

她穿着一件灰色、深茶色和黑色纵条纹的罩衫,再加上黑色灯芯绒紧身裙,这样的装扮,更突显出她那无瑕的美丽。

她注意到三个男人坐着的桌子,瞬间停下了脚步。

她的表情并没有改变。不过,就在下一个瞬间,她微扬起嘴角,轻轻地笑了。

苦笑。嘲笑。怜悯。那是个结合了许多含意的笑容。

她挺直腰背,堂而皇之地朝桌子走去,然后受到三个男人的笑脸相迎,一起加入那和谐的早餐。

那个时候,我可以确信:

她知道。关于缠绕着自己的一切,以及自己和他们的关系已经被察觉,这些事情,她全部都知道。

X的声音:“又过了几秒,就像是和那男人——换句话说,也是和你自己别离之前,你所表露出的那副犹豫不决模样一般——就好像那男人的身影,明明已经模糊、褪色了,却还有可能再次出现似的——而且还是在这里。也许是因为有点恐惧——又或许是因为过度期待,描绘出的想像太过坚定,所以害怕不经意就失去了忠实的夫妇牵绊……”

02

上午,我受邀参加丹伽子的茶会。

对于这每天在三人各自的房间里举行的茶会,我到现在还是搞不清楚其行程安排。我只知道,在住宿期间,居住于此地的客人会被姐妹中的某人招待一次,恭听她们难能可贵的故事。当然,因为我本来就算是丹伽子的客人,所以在茶会的时候,总是接到丹伽子的邀请。她们邀请的对象因人而异,听说也有人在三姐妹举办的茶会当中,全都受到了邀请。那到底该说是荣幸,还是困扰呢?针对这点,似乎可以好好思考一下;因为依据茶会的面谈表现,有可能让你在下一次的招待宾客名单中遭到除名。

我想,这项活动应该就是靠这一点在支撑着的吧!这是场有点像试镜一样的活动;参加面试然后中选,这样的仪式总是刺激着客人们的自尊心。知道自己是被选中的对象,那种感觉比什么都还要令人开心。每个人在接受试镜时总是满怀期待,而且怎么也不觉得自己会落选。大家虽然一面抱怨着又愤愤不平,却还是每年都来,也是为了享受一下那碰碰运气的趣味吧——简单说起来,就好像过年的时候在神社抽签一样。

丹伽子的房间是位于一楼里侧的楼中楼式房间。

“早纪,欢迎欢迎。好久不见了呢!”

每次看到丹伽子出来迎接,我总会相当不可思议地,将她和对瑞穗的印象重叠起来。瑞穗再过个十几年,大概也会是这种感觉吧!不过和母亲一比,现在瑞穗感觉起来还显得很渺小,由此可见,丹伽子经过岁月所酝酿出来的魄力,确实非同小可。

“你早上一定才刚喝过咖啡吧?”

“只喝了一杯而已,所以还是给我咖啡就行了。而且,我还蛮喜欢咖啡的。”

丹伽子是出了名的咖啡狂热者,不管到哪里,总是带着她爱用的咖啡机和咖啡豆。

至于我的话,只要是名字里有茶的东西我都喜欢;虽然我也很喜欢咖啡,不过当我在家里的时候,事实上都只喝即溶咖啡。如果是即溶咖啡的话,不管多少杯我都喝得下;我就是喜欢那种便宜的味道。

“工作方面如何?瑞穗没问题吧?”

“嗯,还满顺利的。现在正在准备年末舞台的表演。”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你看起来也很有精神呢;那孩子,没给你带来负担吧?那孩子啊,虽然从不表现在脸上,但却意外地有着脆弱的一面呢。”

丹伽子用试探的眼神看着我。事实上,在我担任她的经纪人之前,瑞穗和前一任经纪人在性格上颇为不合,但却又开不了口跟社长说,以至于有一阵子,在精神上受到了严重的折磨。前经纪人是那种极度神经质、对每个小细节都十分在乎、老是把自己烦心的事挂在嘴边的女人。虽然她并不是什么坏人,在工作方面也很认真又周到,但因为瑞穗意外地不是那种可以将抱怨笑笑听过就算的人,所以,虽然瑞穗对于她那发牢骚似的申斥感到焦虑不安,但却没办法表现在脸上,同时也无法向谁诉苦。由于是长时间一起相处的伙伴,所以瑞穗想说,只要自己稍微多忍耐一点就行了,结果身体就出现了不适。她的病状好像是慢性的下巴疼痛,经过各种检查都没有发现异状。最后,社长猜想会不会是经纪人的原因所造成的,于是换由我来担任她的经纪人;在那之后,瑞穗才终于恢复了健康。

丹伽子虽然没有直接过问,不过她似乎也注意到了那件事。因此,当瑞穗的经纪人换成我时,她便曾经拐弯抹角地用各种方式,试探我和瑞穗之间的个性相投程度。我之所每年来这里,有一部分原因也是为了要让丹伽子安心。

“瑞穗小姐非常明事理,让我感到相当轻松愉快呢!”

我发自内心地这么回答着。丹伽子应该也感受到这点了吧;她的表情看起来,似乎显得略微安稳了一些。

一安心下来,她便开始向我揭露起种种发生在自己身边的话题。听说很多人都会对这长篇大论敬而远之,瑞穗似乎也是其中一人,不过,我对此却并不那么讨厌。反正一年才一次,而且可以确实地感受到,瑞穗身为演员的才能,的确是从她那遗传而来的。

丹伽子曾是美发师,不过她似乎只在极短暂的一段时间中接触过客人的头发,过不了多久,就完全专注于经营方面了。她虽然开有美容院以及和服穿着教室,不过现在都已经交给了长子经营,自己则是过着悠闲自在的生活。尽管如此,她似乎偶尔还是会到店里露露脸,而那时的所见所闻,便是她那些没完没了的故事来源。

她今天也穿着鲜艳明亮的绿色套装。这对母女真的很适合漂亮的颜色。长期从事服务业的人,穿起这种香奈儿套装就是好看。她的上半身虽然颇为丰满,但膝盖以下却十分纤细,鞋子的尺寸也很小。由于总是穿着高跟鞋站一整天的关系,她的小腿肌肉颇为发达。

尽管丹伽子一直开朗地说着话,但我却始终感觉哪里怪怪的。

总觉得有点奇怪。和平常的丹伽子不太一样。这种感觉,我似乎曾经体验过。

突然,眼前的丹伽子和昨晚的瑞穗重叠在一起。

她的注意力似乎被什么拉走了;总觉得她有点心不在焉。

就在这时,丹伽子的脸上忽然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您怎么了吗?”

我不知不觉地这么问着。

“咦——哎呀,我、我做了什么奇怪的表情吗?”

我不由得慌张了起来。不行啊,三姐妹说话的时候是不允许人家插嘴的!我竟然完全忘了这里的规矩!

“对不起,不是那样的。只是,我总觉得您似乎有什么心事……”

一瞬间,丹伽子的表情看起来像是被乘虚而入一般。

一点也不夸张,她的脸庞感觉起来,就像是突然开了个黑漆漆的人洞一样;隐含在那当中的,是深刻的虚无。

我的背脊瞬间感到一股寒意直往上窜。我再次想起,她们总是在玩着的那种构筑虚像的游戏;原本我认为,那只是有钱人的消遣,因此并没有特别在意,但事实上,那游戏是不是有着更深的含意呢?她们那包裹在烟雾里的虚像,究竟是什么呢?

“嗯——这样啊。是这样吗?”

丹伽子在自己的杯子里倒入咖啡。“不知怎么地,今年的怪事特别多呢。”“怪事?”“嗯。在我刚到这里的时候,有人寄来了一封奇怪的信,是给姐姐的——我不晓得寄信人是谁,不过里面好像写着很多中伤泽渡家人的事。姐姐虽然不让我们看那封信,但可以确定的是,那是非常了解我们家内幕的人所写的。”

“恶意,”我忽然想起瑞穗的话,“仿佛正包围着这整个地方一般。”

“而且,今天早上,我的房间门口竟然放着那种东西呢!总觉得毛毛的。”

丹伽子说着,朝书桌瞥了一眼。

事实上,那是打从我踏进这房间开始,就一直很在意的东西。对于这里为什么会出现那种东西,我感到相当讶异。

那是只小小的、只有一只的红色手套。

那是小孩用的手套。

男演员:“……永远地——走向如大理石般凝固的过去当中,就好像这雕像一般,好像充塞着石头雕刻的庭院一般。这旅馆也是,充塞着从那以来就没有人居住的一个个房间,以及一动也不动、无言的、恐怕早在很久以前就已死去的仆人们。就算这样,他们依然站在那里监视着,在走廊的转角上、回廊的沿路上、和各个无人的房间里:在我为了迎接你而穿过的一个个房间里,在我为了迎接你而穿过、一扇扇敞开门扉的门槛上。我感觉,自己就像是穿过了不动的、僵直的、戒慎的、表情不变的一张张脸所构成的两列栏杆之间。在那穿越的过程中,一直以来,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一直在等待着你,直到现在也等着喔,等着那依然望着庭院入口的地方、大概还是在犹豫不定的你……”

03

夹带着雪的暴风仍然持续不停地吹着。

明明就要中午了,天空却完全没有变亮的迹象,气温也没有任何回升的样子。

当我通过大厅时,无聊得发慌的客人像是摆饰一样散坐在各处。时间沉淀下来,停滞不前。

就好像那部电影一样——昨晚,时光在图书室里看的电影。

挂钟突然“梆”地响起,我的身体不由得吓得弹了起来。

这挂钟,真是时常在最猝不及防的时候响起。不知为何,我总会陷入某种错觉,觉得这挂钟似乎是看准了人在疏忽大意的时候才刚好响起。没错,就好像这挂钟拥有自己的人格,并捉弄着我们一样。

“田所小姐,您有带什么书来吗?”

听见突然有人向我搭话,我连忙转过头去。

那是名叫天知的大学老师。他是个总给人超然脱俗的感觉,脸上带着些许外国人风貌的男人。

虽然我们曾经聊过几次,但他记得我的名字这点,还是让我感到颇为意外。或许,老师这种人类本来就比较擅长记名字吧!

“我看书看得很顺。比预定还早地,我把带来的书全看完了呢。”

天知对我耸了耸肩膀;连这动作看起来也像外国人似的。

“我带来的都是小说喔,是连续剧和电影的原着,这样也无妨吗?读读图书室里的书怎样?”

“那里的书啊,比较像样的这几年我大概都读过了。像这种地方,图书室的书往往都是装饰用的,不怎么适合阅读呢。”

“这样啊,那我就把我看完的借给您吧;不过是恋爱小说喔!”

“呵,那很好啊。请借给我吧。不要看我这样,我可是很喜欢小说的呢。”

“那,我现在就去拿过来。”

让天知这样的人看看可以驱除睡意的书,我想应该还蛮有趣的;于是,我就从我房间桌上把书给拿了过来。想将这故事拍成电影的年轻导演的心情,我非常能理解;不过,虽然光看书的确会觉得很精彩,但我有预感,一旦将这本小说化做影像后,就会变得陈腐而无趣。

“就是这个。”

“嗯——”

当我把书递给天知,并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时,他将书翻啊翻的,然后又看看书的底页,像是在看着什么珍奇的东西似的,让人不由得感到相当怪异。

“天知老师的专攻是?”

“我吗?商事法啊——很年轻呢,这作者。文句的换行很多呢!”

我拼命地忍住想笑的冲动。

“您是受哪位招待前来的?”

“不,我不是受招待前来的。”

“咦?”

“嗯,那个。是我跟前代家主的关系啦!”

“喔?”

天知的解释完全不得要领。

看我愣了一下,天知表情认真地摆了摆他的食指,“秘密、秘密。Secret喔。呐,如果什么都让您知道的话,就很无聊了对吧。这空中的楼阁,跟秘密很搭调吧。”

“呃,这个嘛……”

本来总觉得,自己好像有种被骗的感觉,但听他这么一说,却又莫名地有种说服力。

“那,就借给我啰。看完要报告一下感想吗?”

“嗯,请务必让我听听您的感想吧!”

“如果我带来的书当中有您想读的,也请不要客气。”

“是哪一方面的书呢?”

“不过,不知道您感不感兴趣就是了。像是地方税分配的修正啦,或是企业经营模式的重组等等。”

我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这次换天知愣了一下。

“抱歉,这不是我的兴趣呢!至少,听起来不像我在这旅馆里会想读的内容。”我对他这样说道。

“这样啊……”

“可以借给我吗?天知老师。”

这时,从我背后传来了一个清亮的声音。

接着,一股轻柔的香味飘了过来。我抬头一看,樱子正笑吟吟地站在那里。明明身为同性,但只要一靠近她,我就不由得感到心跳加速。在她身上,具备着某种挑动人心的特质。

“哦?樱子小姐对地方税和企业经营模式有兴趣啊?”

“是的。毕竟跟外子的工作相关嘛。我可以坐在那里吗?”

“请、请。”

天知以夸张的动作,邀请樱子在他旁边的位子坐下。

樱子优雅地坐下,翘起了脚来。她那纤细又匀称的双腿,让人忍不住想多看一眼。

“樱子小姐结婚前,从事的是什么工作呢?”

我尽量掩饰住好奇心,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天知似乎也觉得这是个好问题,脸上一副很想知道答案的样子。

“我?”

樱子微微侧着头,那表情像是在说:“你们对这有兴趣啊?”

“我是念理科的唷!数学系毕业以后,我在保险公司的会计部待过一阵子。”

“哦?让人有点意外呢。”

我对天知说的话颇有同感。在我擅自的想像中,樱子应该是那种在百货公司帮客人打打领带啦,或是在秘书室里向上司报告今天预定行程的女人。

“说到时光先生,他的数字观念很强呢。令尊也是从事那方面相关的工作吗?”

“我们的父亲是县里农业试验场的技术官员,母亲则是小学老师。”

“原来如此。那么,令尊令堂现在住在哪里呢?”

“在我和弟弟高中的时候,因为事故过世了。”

天知发出“噢”的一声,表示遗憾之意。

“真是不好意思。”

“没关系,都是以前的事了。我父母是在前往参加祖母葬礼的途中,卷入拖车的追撞事故中而丧生的;那可真是一瞬间突然发生的变故呢!不过,因为父母留下不少保险金和遗产,再加上身边人们的诸多照顾,我们两个人都顺利地从大学毕业了。在拥有类似遭遇的人们当中,我们算是很幸运的了。”

高中生的樱子和时光。聪明、总是散发着光彩的美少女和美少年。突然遭逢不幸变故的悲剧主角。身边的人看到了,一定会忍不住想对他们伸出援手。如果他们身无分文,那就另当别论了,不过因为他们很有钱,所以人们理所当然地,会更想接近他们。

我仿佛可以听见围绕在他们身边那些大人的声音:

(有什么事不要客气,尽管说喔——因为以前也很受你们父亲照顾啊——不小心多做了一点菜,两个人一起吃掉吧——行李寄到了,我先帮你们保管起来喔——如果是那方面的事,我有认识的朋友可以帮你稍微关照一下喔——只要打这支电话,我马上就赶过来——哎呀,真的是很乖巧的两个孩子呢——真可怜——)

“嗯。总之,你们就是所谓‘幸存的孩子’吧。”

天知的声音,让我从幻想中醒了过来。

“咦?”

樱子的表情瞬间显得很讶异。天知轻轻地摇摇头,又继续说道:

“哎呀,如有冒犯,请多见谅。不过,以前的少年小说和少女小说不都是这样吗?主角在年轻的时候就受到上天的考验。但他们挺过逆境生存了下来,并达成了其他人无法成就的大业。幸存的孩子,总是具备着天赐的智慧喔。”

“幸存的孩子——”

樱子茫然地轻声复诵着天知的话。

男:“那么,请听听我的不满。我已经受不了这角色了。我已经受不了这沉默、这墙壁、以及这窃窃私语,你把我囚禁在这里面……”

女:“小声一点,拜托。”

男:“那窃窃私语的声音,比沉默还要更加恶劣,而你却将我囚禁在其中。我们一起活在这比死还痛苦的每天里,你和我,就像被埋在庭院冰冻的泥土底下、两具并列的棺材一样……”

(中略)

女:“不要再说了!”

男:“在整顿得令人心情平静的庭园里,我们走过修剪整齐的树木、规划完善的游憩步道,一步一步用力地踩踏在其上;每天每天,隔着手可以够到彼此的距离并肩走着,却连一公分也没再靠近过,绝对没有……”

女:“不要、不要再说了!”

暴风雪继续狂乱吹袭着。

明明才刚过下午两点,但周围的天色却已经渐渐暗淡了下来。

对于自己为什么会想到外面来,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有厚厚的墙壁环绕、温度调节完善的舒适空间,让人感到有点喘不过气来,这也是事实。

虽然旅馆玄关的停车处有一片突出的大屋檐,不过风雪还是满不在乎地,从左右不停地直吹过来。身体因为刺骨的寒冷而颤抖着,不过脑袋却渐渐冷却下来,在心情上有种云开雾散的感觉。

雪在快要积起来的时候就融化了,屋檐下的柏油路因此变得湿湿黑黑的。

四周的景色完全变了。照理说,外头应该还稍微看得见些许的红叶才是,但现在我的眼前,除了浊黑的斑点之外什么都看不见。

我双手交叠,慢慢地在屋外走着。

今天早上下的还是混着雨的雪,不过现在已经变成完完全全的雪了。

山顶的地方笼罩着一层雾气,因此看不见棱线。厚厚的乌云,给人一种沉甸甸地压在头顶上的感觉。一个人伫立在逐渐接近天黑的巨大风景中,只让人觉得无力感不断紧逼而来。

逃不了。我确实有着这样的感觉。这是陆上的孤岛。无法从这里逃离。

我不经意地回头一看,那牢实坚固、有如山中避难小屋一样的入口,黑压压地匍匐在白色阴影的底下,看起来像是一只忍耐着酷寒的大野兽。

从明亮的玄关另一侧,时光注意到我并走了过来。

“怎么了吗?怎么自己在这种地方?”

那张脸浮现出惊愕、不可思议的表情。

我害羞地对他笑了笑说: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罢了。你不觉得自己像身处牢笼里一般,喘不过气吗?”

时光回过头,往旅馆里瞥了一眼。

“的确。这里是深山之中奢侈的牢笼呀!”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眼里浮现了阴郁的神色。

“我做了个有关列车的梦。”

我假装没注意到那抹阴暗,开始了自己的话题。

时光看着我。我继续说着。

“刚进大学的时候,我在租屋处附近的咖啡厅打工。在那里,我喜欢上了一个大我十来岁的常客。总之,那是个愤世嫉俗的家伙,讨厌世界上所有的一切,动不动就想寻死。现在想想,他不过就是个大学不知道被留级几年、一直靠父母吃穿、令人嗤之以鼻的幼稚大人罢了,但当时对我来说却显得很帅气。看起来笼罩着一层死亡氛围的人,总让人觉得很有魅力。真是笨呢,年轻女孩。”

时光虽然没有做出什么回应,不过我知道,他在等我继续说下去。

“他从不正眼看我这乡下小女孩一下,不过有人愿意热心地听着他的牢骚与高尚的烦恼时,似乎倒也能让他的自尊心得到满足。我完全不被当作一回事,只有默默忍受寂寞的份,不过,不知道是怎样的心血来潮,只有一次,他带我去旅行。”

蓝色的四人对坐席。寂寞的汽笛。脚边的寒气。

“现在,我完全想不起来当时去了哪里,只记得在冬天的夜里,在看不见人影的电车上,摇摇晃晃地坐了很久的车。我们两个人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面对面默默地坐在四人对坐席上。”

紧闭的双眼。刮过胡子后下巴青青的痕迹。

“真的,在那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一点也记不得呢。在偶然想起这件事之前,我真的几乎完全忘记了他的存在。我想,我最后大概是自己一个人下车的吧。不过,今天早上,我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该不会那时候他已经死了吧?他会不会是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喝了药?所以他并不是睡着,而是死了。他选择了像忠狗般的小女孩当他最后的观众,但我却没有目送他的死亡到最后,而是把他给丢下了。”

脚边窜上了一阵寒气。那并非当时的感觉,而是现在的感觉。

“搞不好,你是故意忘记的也说不定呢!”

时光用低沉的声音轻轻说着。

“咦?”

“说不定,你是刻意选择了遗忘;出于自己期望,不想记得那样的场面。”

白雪覆上了他的头发。

“是啊,说不定真是这样。不过值得庆幸的是,我真的记不得那时候的事了。”

“那就好了呀!”

他的语气中夹杂着几分无奈。这跟刚才他眼中的阴郁有关吗?

“人生总会有那样的时期呢。期待悲剧、期待在悲剧漩涡中的自己。想要受到瞩目、身处于世界的中心。譬如说,双亲已不在这世上,只有身为可怜孤儿的自己被留下来,还是坚强地活下去之类的。”

时光淡然地继续说着。

“我们以前常常作着那种无聊的梦,”

樱子和时光。宛若闪耀着光辉般的少女和少年。

“没想到,那却变成了现实,变成受到世间同情、天涯孤独的可怜姐弟。当时,我们首先感受到的是困惑,接着涌现的则是罪恶感;就好像是因为我们那样期望着,父母亲才去世似的。那种后悔一点一点地膨胀、放大。”

我想起在大厅时樱子的表情。

幸存的孩子。

“不可思议的是,长时间怀抱着那样的罪恶感之后,渐渐地,它似乎变成了既定的事实;也就是说,我们把双亲杀了,是我们的计谋把他们杀了。不知怎么地,就是会陷入这样的想法里。”

“怎么有这种事呢!”

我想以笑容带过话题,但却失败了。

时光仍是一脸认真地继续说着。

“于是,我们渐渐开始觉得自己是非常恶毒的人,渐渐开始相信自己是坏心眼的邪恶之人,为了利害关系连重要的亲人都可以杀掉。然后,就慢慢地构筑起符合那种自我形象的生活方式。”

看见我的沉默,时光怱然笑了出来。

“你不觉得,在这世上也会发生这种事吗?”

“这个嘛……该怎么说好呢?我也不清楚。”

四周变得更暗了。应该还不到日落时分,但却没有一点光;我们的衣服都失去了颜色,一切全被埋没在一片灰色之中。

“有什么契机,让你想起当时那列车的事吗?”

听了时光的问话,我侧着头想了一下。

“昨晚夜深了之后,我去泡温泉:当时的风声非常可怕,大概是那听起来就像汽笛声一样吧!”

“嗯。”时光对着明亮的玄关点了点头。

“回去吧?回到我们的牢笼里。那里比较暖和。一起喝点餐前酒吧!”

“好啊!”

于是,我们回到舒适的牢笼里。回到明亮的人工照明中。

男:“……我忍受不了这沉默、这墙壁、还有那窃窃私语、比沉默还要恶劣的窃窃私语,而你却把我囚禁在其中。每天每天,日复一日、毫无变化的每天,我们一起活着——从这走廊到另一个走廊,一步一步用力地踏着步伐、在隔着手可以够到彼此的距离并肩走着,却连一公分也没再靠近过,绝对没有。我们不曾为了牵手而伸出手、唇也……”

女:“求求你不要再说了!”

04

构筑着虚像的人们。

不只是伊茅子她们,每个人每天都在建造自己的虚像。自己所认为是“自己”的形象;想被别人认为那就是“自己”的形象。

在水晶吊灯璀璨的照明之下,我们戴着伪装的面具,度过一顿晚餐。

我和瑞穗,樱子和隆介、还有时光,并排坐在大桌子前。辰吉和几个身为老顾客的贵妇坐在一起,总算是没出现在这里了。从他们的座位上,不断傅来热闹的笑声。

当然,我们这边也是始终一致地非常和谐。隆介和时光提供丰富的话题,瑞穗也以生动活泼的表情述说着各种趣事。一边附和、一边适当地插话提问,则是我和樱子的任务。如此完美的连环游戏,让精彩的餐桌场面连连不断。

瑞穗虽然努力地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我总觉得,她在心里似乎还是默默地对樱子感到压力。不,与其说是对樱子本人,倒不如说是对隆介的笑脸。虽然我还是没能弄清楚,隆介究竟有没有发现妻子的外遇,不过瑞穗好像相信他还不知情。

“你们两位是在哪里认识的呢?”

“一开始,我是先认识时光君的。我们念的是同一所大学,我在帆船社的朋友刚好是他工作上的前辈。我在学校的时候还不知道他,是时光君开始工作之后,在那朋友的介绍下才认识的,然后,他就把樱子介绍给我啰!”

“那,樱子小姐一开始对隆介先生的印象如何呢?”

“我觉得,他是个成长过程相当顺遂、总是受到大家所关爱的人——老实说的话,就是和自己完全无缘的那种人。”

“你又是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

“因为我既没有双亲,又好不容易才找到工作,在我总算可以松一口气的时候遇见他,不免让我偏执地觉得:原来世界上也有这么幸运的人啊!”

“刚开始很冷淡呢,你啊。”

“哎呀,是这样的吗?”

“我当时还想,自己是不是在不注意的时候做了什么失礼的事情,为此而苦恼不已呢!”

瑞穗如坐针毡似的啜饮了一口酒。我虽然感受到她的压力,却还是继续说下去:

“那么,时光先生和夫人又是?”

“我是相亲结婚的;就是上司推荐这种简单的理由而已。没什么戏剧性啦,只是相当意外地,我们从一开始就很合得来。她是学术家庭出身的女儿。”

“完全就是评论家的贤内助嘛!”

“哈哈,我可小是什么评论家喔!”

“不,我朋友和工作上的前辈们,都称赞时光君是一支潜力股呢!”

“不敢当。说到底,终究还是比不过那些实际在这个领域经营的人嘛!”

“不过市场预测和分析,还是需要你这样的人才唷!”

“说到这个,我也开始有点想出来工作了呢!毕竟,康介也已经上国中了嘛!”

“哦,你想做什么呢?”

“虽然不见得要像早纪小姐你那样交流广泛,不过,我想自己开家公司喔!”

“咦?原来樱子小姐怀抱着这样的梦想啊!突然间想开公司,怎么会有这种奇妙的想法呢?”

“我从以前上班的时候,就对调查员的工作很有兴趣唷;所以,现在很想开家承揽那种工作的公司。”

“听起来满具体的嘛!那么,隆介先生,您会给予太太资金援助吗?”

“没看过企划书的话,什么也说不准呢。”

“我可是要去听天知老师讲课的呢,对不对啊,早纪小姐?”

就在这时,在餐桌的另一边,丹伽子她们的声音传进了我的耳里。

她们仍然像平常一样,热衷于构筑虚像的游戏之中。

闪耀着琥珀色的水晶灯。倒映在高脚杯上、宛若影子般的服务生们。

“——发生了奇怪的事情唷。我无意要吓大家,只是这间旅馆就是会发生各式各样奇妙的事情呢。不管怎样说,它都是间老旅馆了,长久以来一定发生过很多事。怪谈不总是伴随着古老旅馆而发生的吗?不过啊,与其说这是怪谈,倒不如说是传说吧。嗯,是小孩子唷。有没有人看到过小孩子啊?这里是尽量拒绝国中生以下的孩子进入的,所以应该没什么机会看到那么小的孩子啊。”

我吓了一跳。丹伽子悦耳的声音还在继续说着。这故事……

“……不过,我可是偶尔会看见唷,从以前开始就这样了;而且,还是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呢。那是两个十分相似的可爱小孩。我在半夜里突然听见敲门的声音,打开门一看,竟然是两个小孩站在那里;他们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一直盯着我看。不过,没有多久,他们就突然跑掉、消失无踪了。”

“啊,好可怕喔!说到双胞胎小孩,你不会想到那部电影吗?讨厌啦,要是在半夜里被敲门,我是绝对不会开门的。”

未州子提高了声音说着;我总觉得,那声音里似乎里隐含着责备丹伽子的语气,和平时所没有的困惑。如果是平常的话,她应该会“对啊对啊”地附和,然后顺势地一起编起故事才对。

好像哪里怪怪的。到底是哪里呢……

然而,丹伽子并没有停止说故事。

“我啊,到底目睹过几次呢?有时候他们会蹲在图书室的角落、有时候会从楼梯上往下看着、偶尔还会站在窗外。而且啊,奇怪的是,他们两人都戴着红色的手套,还只各戴一只喔!我想,应该是一双手套两个人分着用吧!”

我像是被那声音给迷住似的,莫名地热衷在其中。

不知不觉中,四周全安静了下来,每个人都专心地听着丹伽子的故事。

“不过,最让我吃惊的,还是那个挂钟呢!”

丹伽子眼睛连眨都不眨一下地,专注于她的故事上。

我偷偷地瞄了一眼伊茅子的表情。她一动也不动,面无表情地盯视着桌上的某一点。在她的脸上,完全不曾浮现任何一丝的感情。

“那时候,我正在晚上泡完温泉回房间的途中,忽然听到好像有声音从哪里传来,而且是小孩唱歌的声音喔。那是又高又细、清澈而美丽的声音,音准也相当完美:起初我觉得,那真是唱得好极了。那声音唱的是……哎呀,那首叫什么名字的歌呢?对了,‘睡吧、睡吧、在妈妈的胸前’,就是那首歌。不过,我渐渐地越想越觉得奇怪:这里明明就没住小孩啊,那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这么一想之后,我便愈发觉得恐怖了起来,可是双脚却不听使唤;于是,我便不知不觉地,朝着声音的方向走去。”

没错,丹伽子确实是以早上让我看的手套为基础,编造了这个故事。

伊茅子像石头一样,一动也不动。她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在我眼前当场化成了石像一般。

她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听着丹伽子的故事呢?为什么没有加入她们?

我想起伊茅子流掉双胞胎的谣言。那是真的吗?

大家都聚精会神地听着,既紧张,又害怕。大家知道那个谣言吗?有几个人听说过呢?

“我环视空无一人的大厅,突然间,楼梯平台上的挂钟映入了我的眼帘。刚刚听到的声音已经不见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视线就是离不开那挂钟。我的双脚朝着那座挂钟走去。我想回头、想逃走,可是双脚却全然不听使唤。我一步一步地接近挂钟,”

丹伽子的眼睛闪烁着光芒,眼神仿佛正在注视着那座挂钟一般。

“然后,我听见咚、咚、咚,敲东西的声音。有人从挂钟里面,敲着那玻璃门扉。”

丹伽子压低了声音,装出竖耳倾听的样子。真是了不起的独角戏。

“于是,我打开了挂钟的门。”

说到这里,丹伽子霍然睁大了眼睛。

“然后,在那里……”

她咽了一口口水;椅子喀啦一声,发出刺耳的声音。

她站了起来。那双眼睛凝视着虚空中的某一点。

“在那里的竟然是小孩子们啊!他们笑笑地抬头望着我,手上戴着红色的手套——不、那不是手套,孩子们满身是血啊——就连手也被染红了。两人的身体混在一起;那被肢解得四分五裂、全是鲜血的两个身体,就这样被塞进了挂钟里面啊!”

丹伽子放声悲鸣了起来。像是受到影响似的,某人发出的惨叫声,和她的声音重叠在一起——那是坐在我身旁的瑞穗所发出的悲鸣。

此刻,听得见山间传来的呼啸声。

远处的野兽们,持续着像是濒死般的咆哮。

在瑞穗房里的沙发上,我和樱子分别坐在瑞穗的左右两侧。

瑞穗在睡袍上披着一件短外褂,无精打采、神情憔悴地坐着。

“来,把这喝了。情绪会稳定一点喔。”

电热瓶的热水沸腾了,于是我在杯里倒进热水,连同药片一起递给瑞穗。

她茫然地点点头,照着我所说地,将药片和热水一起灌了下去。

虽然只是单纯的钙片罢了,不过只要能让她镇定下来就好。

我继续调着加水的威士忌。虽然有点担心,吃了营养片之后马上喝酒不知道好不好,不过想来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吧。

“樱子小姐也来点吧?”

“好啊。我也喝一点。”

包括自己的份,我调了三杯加水威士忌。

至此为止,我们都像是要保护瑞穗似的,三个人聚成一团坐着:不过当我把玻璃杯递出去以后,那团块也就随之瓦解了。我感觉到,房里的气氛似乎缓和了不少;我们三人在沙发上放松下来,重新调整了坐姿。

“哎呀哎呀,还真是丢脸哪!好像被妈妈的演技给整个压倒了,可见我还有待磨练呢!”

瑞穗自嘲地轻声说着。

虽然如此,不过她的脸色总算是好多了,脸上的表情也渐渐恢复成正常人的神态,这让我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刚才,我真的不知道她接下来会变成什么样子。

这时候,不管我说什么,感觉起来都显得十分突兀,所以我选择沉默以对。

樱子默默地喝着酒。

我也缓缓地将杯子端到唇边。玻璃杯的温热令人感动。

“不过,为什么偏偏选今天说那种故事呢?你看到伊茅子阿姨的表情了吗?我真是非常地不忍心啊!”

瑞穗皱起眉头,粗暴地用力搓揉着额头。这时,她突然停下动作,望着樱子说:

“你也知道吧?伊茅子阿姨以前在这里流产过的传言。”

樱子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嗯,隐约知道一点。不过,刚刚听了丹伽子姑姑说的故事以后,我的想法有点改变了。”

“怎么说?”

我和瑞穗看着樱子的脸。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丹伽子姑姑那么慌乱的样子。就算是要揶揄姐姐的过去,丹伽子姑姑也不需要激动到这种程度吧?”

樱子淡淡地继续说着。我暗暗地感到惊叹。

这个人,不管什么时候都这么冷静又坚强。

我和瑞穗转心地听着她的话。

“说不定,这是伊茅子阿姨的障眼法。”

“障眼法?”

樱子点点头。

“嗯。也就是说,流掉双胞胎的其实不是伊茅子姑姑,而是丹伽子姑姑唷!伊茅子姑姑假装只有自己到这里来,但实际上,她会不会偷偷把丹伽子姑姑也带来了呢?”

“妈妈?”

瑞穗发出惊讶的声音。

“嗯。从刚刚的情况很明显地可以看得出,那件事对她来说,已经变成了挥之不去的梦魇。伊茅子姑姑应该曾经对她说过,绝对不能把这件事说出去吧。对伊茅子姑姑而言,即便散播自己流产的谣言,她也非得隐瞒这件事情不可。”

“为什么?”

樱子依然面无表情地盯视着瑞穗。

“可以想到的理由,只有一个。”

“告诉我。”

瑞穗苦苦哀求着,而我也无论如何都想知道:然而,樱子一瞬间却迟疑了。

“告诉我。我不会生气的。”

瑞穗再次恳求。

樱子低声叹了一口气。

“因为,双胞胎的父亲是龙三姑丈。”

刹那间,我的脑袋变得一片空白。瑞穗好像也是一样。

“咦——”

愚痴而呆滞的声音,从瑞穗的口中发了出来。

樱子一副深表同情的样子,但大概是想了一下以后,觉得这时候表露同情反而显得残酷,于是又回复到了面无表情的模样。

“当然,这完全只是我的推测而已。”

樱子抿了抿自己的嘴唇。

“到底是伊茅了姑姑不能生育,还是她和龙三姑丈之间没有爱情存在,这点我无从得知。不过,如果我是伊茅子姑姑的话,自己妹妹怀了丈夫的孩子这种事,我是绝对无法原谅的。与其让妹妹把自己丈夫的孩子流掉这种事传播出去,倒不如散播自己流掉其他男人的孩子这种谣言还比较好些。于是,她就这么做了;她先是帮忙让妹妹流产,然后又向外散播自己流产的谣言。”

瑞穗脸色发白地思索着樱子说的话。

的确很有道理。虽然没表现在脸上,不过一想起伊茅子那强烈的自尊心,我果然还是会选择相信樱子的说法吧!

瑞穗似乎也有了相同的结论:她的脸色显得愈发苍白了。

如果两人之间真的曾经发生过那种事,那么应该产生了相当程度的爱恨纠葛。

“怎么会——怎么会?阿姨她……”

瑞穗开始发出了啜泣声。

“我说过,这完全是我的推测而已啦;因此,虽然说得很过分,但别太当真了。我并没有要责备丹伽子姑姑的意思呢!”

樱子像在劝慰似的说着。

然而,我越是思索,就越觉得樱子的解释是正确的。泽渡龙三生前一直默不作声,似乎也可以证明她的说法。

那么,那手套是?是谁把那手套放在丹伽子房间门口的?

“怎么啦,早纪小姐?”

我似乎在无意间,露出了想说些什么的表情;樱子一直盯着我的脸瞧。

“其实……”

我把在丹伽子茶会上听到的事告诉了她们。有熟悉泽渡家内幕的人寄了毁谤信给伊茅子。还有今天早上,丹伽子的房间门口放了一只小孩子的红色手套。

樱子和瑞穗都皱起了眉头,认真而专注地听我说着。

“信和手套啊……”

樱子双手交叠在胸前,一动不动地陷入了沉思当中。那样的她,依然显得相当美丽。光是想像她那聪明的脑袋在转啊转地运作,就足以让人陶醉不已。

“是恶意啊。”瑞穗自言自语地低声说着,“这个地方,被恶意所包围了呢。”

这次,我实在是不得不同意她所说的话了。

我依然身处在寒冷的列车当中。

又是那个梦。在这么短的期间内,一直重复做着同样场景的梦,这对我来说还是第一次。

但是,在那里的,并不是过往少女时代的我。

那是现在的我。身为经纪人、和瑞穗留宿在冬天山中旅馆里的我。

我缓慢地走在列车的走道上。

外头是一片暴风雪。梦中的我意识到,那列车就是自己停留的旅馆。不,是旅馆变成了列车,奔驰在冬天的荒野中。

有一节车厢的半边变成了桧木浴池,热水噗嗤噗嗤地注入其中。

蒸气让车内染成一片白,瑞穗和樱子露出肩膀,泡在浴池里。

两人静静地在聊些什么。

她们两个都没有注意到我,而此刻的我,也因为正在找人而没空搭理她们。

我快速地穿过那节车厢。

我在寻找那个人。

一心想寻死的那个人。刮过胡子的痕迹十分明显的那个人。

我无论如何都想找出那个人,确认他那时候到底是不是死了。我感到心急如焚。

我走在漫无止尽的长长走道上。

旅馆的旅客们,像人偶般地坐在两旁的对坐席上。

天知把恋爱小说叠得老高,一本接着一本地读着。他注意到我,开口对我说:

“田所小姐。我就快读完了。到时候,我们来交换意见吧。”

我暧昧地对他笑了笑,走向下一节车厢。

时光从后面追上来,大声地说:

“田所小姐,不要想起来比较好。既然是你自己选择遗忘,那就顺从你的心吧!”

我挥开他的手,加快了脚步。

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不确认是不行的。

最前端的车厢黑漆漆的。在正面的地方,有分别通往左右的楼梯。

啊,跟旅馆的楼梯平台一样呢。不,这列车就是旅馆啊。

昏暗的楼梯平台正中央,竖立着大大的挂钟。

不打开那扇门不行。

我突然浮现了那样的冲动。

那个人就在里头。

这样的确信也随之涌现。

在我的背后,时光拼命地喊着:

“田所小姐,不能打开啊!一打开你就会想起来,想起你自己刻意遗忘的事。不能打开啊!”

但是,我已经跑到了挂钟前面。

我的心脏猛烈地跳动着。

然后,我把手伸向门扉的小门把,抓住它。冷冰冰的触感传了过来。

就在那时候,“咚”地一声,沉闷的声音响彻了整个车厢。

在黑暗的深渊底部,我霍然睁开了眼睛。

一瞬间,我不知自己此刻究竟身处在何处。

夜晚。在列车上?

然后,我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在窗帘的另一端,天色已经微微发白了。

我呼地一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这里是旅馆。刚刚所发生的一切只是梦而已。我只是又做了那个列车的梦而已。

我看看枕边的时钟,现在的时间刚好是早上六点。虽然太阳应该还没出来,但我总觉得外面已经有点亮了。只是,雪依然持续地下着。

为什么我会醒过来呢?

我揉揉眼睛,拼命地思考着。对了。我是被什么给吵醒的。

我突然想起那巨大的声响。在梦的最后,我好像听到了“咚”地一声,沉闷的巨响。

那是什么声音呢?还是说,那果然只是梦里的声音?

我勉强撑起还残留着疲惫的身躯,在床上坐了起来。

那是,梦?

当我茫然地呆坐着时,我注意到有人在走廊上趴嚏趴嚏地奔跑着。

而且,还不是一人两人而已。从远处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这么大清早的,在干什么呢?

该不会是雪崩之类的吧?发生了什么灾害吗?

一想到这里,我不禁寒毛直竖。在这种积雪的深山里,如果遇到灾难的话……

我的睡意和疲惫,一下子全都烟消云散了。我批上开扣的毛衣,决定到走廊上看看。

就在这时,房间对讲机的铃声突然响了起来。我慌张地前去开门,一看,是瑞穗。

“好像发生了什么事呢,对吧?”

瑞穗的表情看起来,似乎也充满着不安的神色。

在门外的那张脸显得相当苍白,还挂着黑眼圈。她好像没怎么睡好;一定是对昨天晚餐时的骚动和樱子说的话,还耿耿于怀的缘故。

我们两人用刚起床的声音低声谈论着。

“刚刚,是不是响了一声像是地鸣般的声音?”

“嗯,我有听到。”

“简直就像是雪崩一样的声音呢。”

“那是什么呢?”

“去看看吧?”

“嗯。”

我们两人肩挨着肩向前走去,骚动是从大厅那边传来的。看样子,大家似乎都聚集在那里。

大厅里微亮的光线,让人为之目眩。

到处都充满着“明明世界依然沉睡着,却被强迫睁开眼”的气氛。

在出了走廊的楼梯扶手旁,我看见了樱子的背影。

那是仿佛冻结了似的、一动也不动的背影。

“发生了什么事,樱子小姐?”

我没打招呼就直接向她搭话,让她吓了一跳地回过头来。然后,一看见瑞穗,她的脸色整个变了,还像挡路的小孩般,张开双手挡在我们面前。

“不要看比较好。不能看啊!”

“咦?”

樱子的脸色惨白,那双眼睛看起来非常可怕。

不过就算是那一瞬间,那样的眼神依然令我陶醉不已。为什么这个人——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瑞穗抓准了空隙,飞奔过樱子的身旁。

“不可以,不要看啊!瑞穗!”

樱子虽然拼命抱住她,但瑞穗已经看到了。

从她的喉间,发出了抽搐似的呻吟声。

我从瑞穗和樱子中间,看见了那副景象。

有座巨大的棺材倒在阶梯上。

不吉利的箱子。老旧而巨大的箱子。

那挂钟从平台上面,向着楼梯倒下了。

在楼梯下方和二楼的扶手上,客人们发出惨叫地凝视着那挂钟。

在那棺材里面有只手。

一这么想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是倾倒的挂钟下方,露出了一节白色的手臂。

仔细一看,在楼梯的下面还有一只脚。

一个女人完完全全地被压在挂钟下方。

已经丧命的那女人,毫无疑问地正是丹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