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壶园

所谓“方壶”,乃是《列子》中所记载的神仙们居住的海岛;然而崔宅里的“方壶园”,却是名副其实的方形之壶。这里以前曾是一位著名学者的府邸,其后方曾经建有一幢三层楼的书库。

01

大唐元和十三年(818年),早春。

夕阳西斜,坐落于豪商崔朝宏府邸中的方壶园,在落日的余晖中投下长长的影子,一直延伸到庭院里。影子的尽头,眼看便要触及庭院角落里的竹笼匠小屋。

小屋前,一名名叫李标的年轻男子,正在专心致志地编着竹笼。

方壶园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响,从门中走出一名膀大腰圆、年约二十七八的魁梧男子,一个用纽索系住的锦囊从他肩上垂下,夹在腋下。他关上木门,门扉严丝合缝地嵌进了砖墙。

男子走到李标的面前。

“嗯,挺卖力的嘛。”他用洪钟般磊落的声音说道。

“是高佐庭大人啊。”李标抬起头来,说道,“托您的福,还凑合吧。”

竹笼匠李标乃是诗人李贺的堂弟。李贺,字长吉。这位人称鬼才的诗人,去年在昌谷结束了他二十七年的短暂生命。高佐庭是李贺生前的挚友,李贺在长安逗留时,两人总是结伴而行,形影不离。李贺临终之际,高佐庭也曾千里迢迢地从长安赶到其身边探问。李贺亡逝后,他便担负起了整理其生前写下的零散诗稿的重任。事后,他带着说是希望能够到都城走一走的李标回到长安,并介绍李标成为竹笼匠,与自己一起在崔朝宏家里做了门下食客。

李标在昌谷时曾经做过灯笼匠。因为灯笼同样也是竹篾技艺,所以他也能够编织灯笼。如今,编制用来包裹盐坛的竹笼,已经成了他的工作。

李标的身边蹲着一名老人。此人在厨中掌勺,负责烹制猩唇熊掌之类的事情。

“真是个令人感觉神清气爽的人啊。”老人望着高佐庭渐渐走远,说道。

李标并没有随声附和,而是默默地继续做着手上的工作。

高佐庭晃动着双肩,走出了大门。肩上的纽索锦囊,是他模仿亡友李贺而挂的。李贺生前时常随身携带锦囊,每当诗兴大发时便会挥笔写下,之后装入锦囊之中,故而世人又将其写下的诗篇称为“锦囊诗”。同时也正是因为如此,其生前写下的诗文数量甚多,而世间所流传的,不过只是李贺创作的诗文中极少的一部分罢了。

高佐庭前脚刚走,主人崔朝宏便后脚跨进了院门。刚走两三步,只见崔朝宏停下脚步,高高耸起双肩,重重地叹息了一声。

厨房的老人瞥了主人一眼,竖起拇指说道:

“你难道不觉得他最近有些不大对劲吗?”

“您的意思是说……”

编制竹笼的年轻人终于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反问道。他已经编好了一只竹笼。

“你可别说出去让人知道了。”老人环视了一下周围,用手指着自己的脑袋,“依我看,老爷的这里可能有些不对劲了。”

“是吗?”李标一边削着竹子,一边漠不关心地说道,“这些事都无关紧要……说起来,西明寺后边的刘家委托我编十个大灯笼,现在我还只做好了六个,嗯,还得抓紧点儿啊……”

低头一看,方壶园的影子已经到了脚边。如果再不快点的话,太阳就要下山了。

所谓“方壶”,乃是《列子》中所记述的神仙们居住的海岛,然而崔宅里的“方壶园”,却是名副其实的方形之壶。

这里以前曾是一位著名学者的府邸,为了堆放多达万卷的藏书,宅邸后方曾经建有一幢三层楼的书库。相传后来因为书库里发生了不祥之事,学者的子孙便将书库拆毁,只留下了四周的砖墙。

因为原先的书库有三层,所以墙壁也很高。长安的城墙高达三米,估计方壶园的墙比它还要高上一倍。拆毁书库后,众人又铺上石子路,在围墙上造起小小的四阿,弄得就如同园林一般。由于面积本身就不大,而四壁的围墙又甚高,故而整个园子看起来就如同壶形一般。

崔朝宏买下这座府邸时,也曾经为如何处置这顺带一同买下的壶形怪物而头痛不已过。就在对它束手无策之际,这壶形园子不知何时就被他的门下食客高佐庭所占。

李标逃也似的起身避开了方壶园投下的阴影。

厨房的老人还想和他继续聊聊。

“你到这里来,有多长时间了?”

“一年了吧。”李标答道。

“既然如此,那你应该也能感觉得到。老爷变得不大对劲,也就是近来三四个月里的事。如今他的眼神都和从前大不相同了。是吧?”

李标并没有回答。

“你难道就没有看出来?”尽管没有回应,老者却依旧说个不休,“也可能是上了年纪的缘故吧。两三年前他刚开始炼制仙丹时,还没这么严重的……”

当人们对现世的荣耀名誉感到满足时,其欲望往往就会转移到不老不死之上。崔朝宏也不例外。他不惜重金,收集各类药材,整日翻查本草典籍,一心只想炼成仙丹,有时甚至还会向胡人购买那些倘若分量有误便会危及生命的波斯奇药。然而这些全都是几年前的事了,而他的眼神变得怪异起来,却是最近才显现出来的。

李标两手不停,编制着灯笼的骨架。看来这似乎是个伸缩自如的大灯笼。

厨房的老人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被方壶园的阴影笼罩住了一半,忙起身四处寻找能够晒到太阳的地方。

这时,李标忽然抬起头来。

“变得不对劲的,可并非只是老爷一人。”说着,他把目光转向了宅院。

另一位名叫胡炎的年轻食客,此时正从宅院中走出:“感觉就连我自己,都开始有点儿不对劲了。”

老人放弃了晒太阳,说完之后,就向着厨房往回走去。

李标继续做着手上的工作。方壶园的阴影在暮光中渐渐消逝。天色暗了下来,当阴影彻底消逝于无形时,他走进小屋,点上灯继续工作。

过了许久,屋外忽然变得嘈杂起来。李标从屋里伸出头去,四下查看了一番。

只见食客高佐庭带着六七个诗友归来,其中数人手中还提着酒壶,看样子似乎打算在方壶园里摆上一场诗宴。

只听内宅的方向有人娇声说道:“哎?高大人,您回来了啊?”

此人乃是崔朝宏年方二八的独生女儿,名叫玉霜。她脚步匆匆地向着一行人走来。

高佐庭回头道。

“啊,是玉霜小姐。不知玉霜小姐是否有雅兴,随在下众人一道,前往方壶园中一游呢?我等还盼玉霜小姐能用您那甜美的嗓音,朗诵一下我等的拙劣诗作呢。”

“众位又作了许多新诗么?”

“作了不少呢。”

“这可真是令人期待呢。”

玉霜与高佐庭两人并肩向着方壶园走去。

几人走进了方壶园。李标察觉到宅邸的走廊上,似乎有个人影正默默地望着高佐庭一行走远。尽管天色昏暗,但李标还是立刻认出,此人正是主人崔朝宏。

02

盐贩崔朝宏出身贫寒,白手起家,而待得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之后,却已经成为了长安城屈指可数的富翁。

为了走到今天这一步,他什么事都做过,而与高官相互勾结、暗通款曲则是他的惯用手段。正如白居易在《盐商妇》的诗篇中描写的那样:

不属州县属天子。每年盐利入官时,少入官家多入私。

这便是做一名盐贩的要领。

在高佐庭的父亲混迹官场之时,崔朝宏曾经多蒙其父照顾。尽管崔朝宏也曾送上过数量不菲的金银珠宝,然而所受的恩惠却并非仅凭那些钱就能抵消的。如今他的这位恩人已经过世,为了报答当年的恩情,他将恩人之子高佐庭请到自己家中长住,锦衣玉食相待。

高佐庭此人整日游手好闲,与长安的那些风流之客为伍。崔朝宏这样一个盐贩,又岂知高佐庭身为诗人的才能?

一次,在与某位高官一同用餐之时,对方曾经向他问道:

“听说那个诗人高佐庭在你的府上?”

直到这时,崔朝宏才第一次得知,原来高佐庭在文坛中早已久负盛名。

某天,一位贸易客商邀请他到平康坊的一家上等的南曲青楼赴宴。

他是大唐经济界的大人物,说是贸易客商,对方其实也不过只是个在他手下混口饭吃的角色。

“这位是崔朝宏崔大官人。”贸易客商态度谦媚,向歌妓介绍了崔朝宏。

“崔大官人?……敢问是宰相崔群大人的亲戚吗?”歌妓问道。

两人虽然同姓,但崔朝宏并不像崔群那样出身名门。崔朝宏的祖上并非显赫名门,他完全是依靠自己的实力,让“崔朝宏”的名声响彻天下的。但眼前的这名歌妓却并不知晓崔朝宏的大名。

“在下与崔群大人并无任何关系。”盐贩崔朝宏答道。商贾的世界中,崔朝宏的大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然而此处却是青楼,歌妓与他们完全就不是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的。

“居然问出这种话来!”贸易客商说道,“你竟然不知道崔大官人的大名?你在长安呆了多久?”

“奴家是在长安出生的。”歌妓答道。

“哎呀呀,”贸易客商摇了摇头,“真是服了你了。这世上竟然还有人不知道长安城中妇孺皆知、在昌明坊建造起豪宅大院的盐商崔朝宏大官人?”

“昌明坊的盐商?”歌妓如梦初醒似的说道,“啊,对了!我记得之前曾经听人说起过,据说大诗人高佐庭如今便寄居于盐商崔大官人的府中……您就是那位崔大官人吗?”

崔朝宏颔首一笑。

在这种地方,高佐庭的名声已然盖过了崔朝宏。

崔朝宏本以为自己是高佐庭的保护人,凡事都在照料着高佐庭。如果崔朝宏放手不管,那么高佐庭独自一人就根本没法在这世上立足。尽管如此,但就方才的一席话来看,高佐庭似乎早就已经在盐商所接触不到的世界中名声大噪了。

能把一个男子的所有一切都掌握于股掌之间,每当心里有这种感觉的时候,就能真实地感受到自己的分量。因此,当崔朝宏得知自己其实并没有能够掌握住对方的所有一切时,心中不禁涌起了无限的寂寥。

高佐庭尽管身为食客,但其行径却日渐变得放肆起来。崔朝宏把这解释为一种遮羞的行为。堂堂七尺男儿,却要寄人篱下,不管对谁而言,无疑都是一种令人感到惭愧的事。

“在下从未主动央求过崔朝宏豢养。而是对方说家父生前对他曾有大恩,让我务必到他府上去住的。”

为了向众人展示证明这借口,高佐庭故意整天把自己弄得完全不像个门下食客,即便面对自己的主人,其态度也是颇为傲慢,而面对下人之时更可说是倨傲……面对这样一个自负而喜欢逞强的年轻人,崔朝宏采取的一直是宽宏大量的态度。

然而当他得知高佐庭在文坛中的盛名之后,他便对高佐庭的这种举动是否单纯只是为了遮羞产生了怀疑。

有一次,盐商受一位官拜节度使的高官所托,要请高佐庭为其母的寿诞献上一首贺诗。

这位节度使大人在文学方面的见识也称得上一号响当当的人物。

“听说高佐庭如今在你门下做食客。如果由你出面央求的话,想来他是不会推辞的。”

但没想到高佐庭一听说此事,便立刻冷淡地回绝掉了。

“我就连他母亲长什么样都没见过,又让我怎样在寿诞之上替他母亲吟诗庆寿?”

崔朝宏大为困扰,但是却也不能强逼。到头来,他就只能找委托他的人讲明事情的经过,一味地低头请求原谅。

“果然如此啊。”节度使的答复出人意料地平静,“不过他这人说话倒还真是挺有意思的啊。竟然推诿说不写从未见过之人的贺诗。哈哈哈……他是越来越像李贺了啊。不把人当人看待这一点,完全就是如出一辙。”

节度使并未出言责难,盐商崔朝宏也终于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然而自此之后,他看待高佐庭的目光便发生了彻底的改变。

由此一来,高佐庭此人作为诗人非但独树一帜,而且还受到他人的公认这一点,已是再清楚不过。他就一只充满野性的大鹫,粗野地拍动着翅膀,在盐商的豪宅中不停地盘旋。而崔朝宏之前却误把他给当成是一只有些倔强的鸦雀,收容到了自己的府中。

在发现他其实是头大鹫之后,崔朝宏便再也无法隐忍下去了——既然并非是遮羞,那么又是什么原因,令他如此举止放肆的呢?

很快,崔朝宏便找到了答案。

从新的视角出发,崔朝宏看到了一些之前自己所从未看到的东西。高佐庭的目光之中,清晰地流露出了“侮蔑”的神色。等到察觉之后,才感觉到之前竟然对那种露骨而直截的表情熟视无睹,就连崔朝宏自己也感觉有些难以置信。

——区区一介商贾……大鹫的目光中并无任何的保留。

那目光仿佛是要用冷冷的一瞥,来彻底把别人辛苦操劳了五十载才筑就起的成果一举摧毁掉一样。崔朝宏心中暗想,自己必须坚守到底。

这场仗并非只是为了自己一人而打。金钱财富,锦衣玉食——他所积累下来的所有一切,全都在诗人的那冷冷一瞥之中面临着崩溃的危机。他是背负一个世界在战斗。如果输掉的话,不但他的一生全都会幻化为“无”,而与他同处一个世界之中的众人的生活与努力,也将会全都失去意义。

战斗的要领,便在于知己知彼。盐商忽然开始研究起了诗词。他站在了“诗”这样一个人类之力显得如此渺小的前提面前。

与诗相比,崔朝宏的事业能够给人巨大的影响。他有着足以左右全国盐价的实力。一旦盐价飙升,庶民的生活立刻就会受到威胁。生活困难,自杀——不,或许那些被逼上绝路的群众还会发动叛乱,彻底颠覆这个强大的王朝。

彼此的目光之中,究竟哪一方蕴含了更强烈的侮蔑——胜败在此一举。这是一场前所未闻的奇怪战斗。

打那以后,每当崔朝宏远远看到高佐庭的身影,就会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全身发颤。而当两人彼此接近,相互能够看到对方的眼睛时,盐商就会将全身的力量都灌注于双目之上。四目相交,火花四溅的瞬间——之后两人擦肩而过。盐商总会感觉到腋下大汗淋漓,而两眼周围的肌肉也会紧张得无法松弛下来。

年过五十的崔朝宏突然向诗人发起了挑战,此事说来也的确有些奇怪。就连府中的那些下人们,也都察觉到了他的样子有些不大对劲。

03

吴炎此人并非只是个单纯的门下食客。他是洛阳的豪门子弟,其父与崔朝宏素有往来。尽管如今他为了进京赶考而留在长安,但洛阳的家中却时常会给他送来大笔的生活费用。

“犬子年幼顽劣,还望多多担待。”

一年前,吴炎携带着其父亲笔写下的书信,来到了盐商的府上。

见到一名美姬之后,吴炎变得不大对劲起来。尽管刚开始时心灵纯朴,而到了繁华喧嚣之地后就感到眼花缭乱、堕落沉沦的例子比比皆是,但吴炎的情况却有所不同。其原因就在于,相较之下,他在洛阳的时候要更加顽劣。正因为如此,他的父亲才会委托崔朝宏“多多担待”。

美姬的名字叫做翠环。尽管身为平康坊城南的歌妓,但却并不受雇于青楼的主人。虽然她在青楼中租借下了一间屋子,但却是名独立门户自由接客的歌妓。

来到长安后没多久,一次吴炎恰巧在某家青楼的二楼看到了当时正倚栏而憩的翠环。或许是因为与胡人混血的缘故,翠环的秀发稍带赤红之色,而明眸也略微有些碧眼的感觉。

就仿佛被晴天霹雳击中,人们有时会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既迅速又猛烈的恋爱所袭击。而这也正是吴炎的真实写照。回过头来想想,正是当时翠环的那张侧脸,尤其是她那纤瘦而高挺的鼻子,点燃了吴炎心中的熊熊爱火。然而在破灭之后又来追究到底是在何处燃起的大火,其实根本就是一种无谓之举。

他紧随在女子的身后。翠环回到了自己的屋里,屋中已然有人捷足先登了。

因为时值初夏,门上就只挂着一条帘子,所以吴炎也依稀看到了屋里的情形。他藏身到柱子后,呆呆地窥探着她的房间。

翠环开始吟起了诗。

章句之间有种异样的癖好,听起来感觉就像随时都会噎住一样。但就在听者以为吟诵之声即将消逝之时,又会峰回路转,用缓急交错的声音接着吟诵下去。由于她的这种略显特殊的吟诵,蕴藏在诗中的那种激情也被激发出来,表现得无比美妙。

后来,吴炎找青楼的婢女打听了一番有关此女的情况。

“听说她从不理会那些凡夫俗子的,所以去找她的都是一些常客……客官您还是死了这条心吧。上次还有过一个好事之徒去找过她,结果非但话不投机,还沾惹了一身骚。”

洗衣服的老太婆则如是告知吴炎。

“哎呀,您是不是糊涂了?诗人全是些疯子。听说那地方就只有那些文人墨客才会去的啊。”

想要去找翠环,那就必须学会作诗。之前吴炎从未想过要尝试作诗。

他用钱收买了青楼的看门人,在翠环房间对面的大厅一角里围上帷幕,放置了一张小小的桌子。他在那里一边啜饮着酒,一边从帷幕的缝隙里透过垂帘远远望着翠环,聊以自慰。

如果说一切的开端就是那尖翘可爱的鼻梁,那么接下来发挥推波助澜的作用,令他神魂颠倒的,就是她的声音了。渐渐地,吴炎的憧憬与向往,也波及翠环的身边。

翠环周旋往来于酒席之间的身影,就如同影画一般从垂帘之后一闪而过。每次看到这样的情景,吴炎心中便会感觉极乐世界似乎就在垂帘之后。不光只是翠环,还有那种以她为中心酝酿出来的氛围——那便是吴炎心中的极乐世界。

秋色渐浓,到了垂帘被人摘下,厚重的门板紧紧锁闭住她的房间时,吴炎的心也渐渐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惆怅与寂寥。

吴炎并没有专心备考,而是开始学习起了诗歌。然而他却总也作不好。也许是因为自己天生就不是作诗的料,但他却又不能就此放弃。无论如何,自己都必须学会作诗,而且还必须是好诗。

前往书肆物色诗书的归途中,他信步走进崇敬寺的院内,向着天空抛起了石子。他能把石子扔得高出常人数倍,这是他几经修习才得到的成果。吴炎心想,只要勤于修习,迟早一天,自己的诗也能变得像抛石子般拿手。

然而抛石子儿却是他自小就擅长的事,甚至可以说是颇有天赋。与此相较,作诗却有些不大相同。

诗人高佐庭与自己住在同一座府邸之中。吴炎时常会若无其事地提起有关诗的话题,一旦对方的回答之中出现值得吸取的经验,他就会像海绵一样不停地吸收。

“刑部侍郎的诗?”听到吴炎当面提起,高佐庭高声回答,“那种玩意儿根本就算不上诗,不过只是临阵擂鼓罢了。或许他自以为诗中颇具古风,但其实他写的那些东西却碍耳得很。”

“那么白居易如何呢?”吴炎询问道。“因而有时反而会失去了最为重要的东西。不管怎么说,还是长吉的诗最好。”

“您是说昌谷的李贺?”

“没错,只有他,才称得上是真正的诗人。年纪轻轻便撒手西去,真是令人感觉无限可惜。世人之所以不明长吉此人的真实价值,其原因之一便是他生前发表过的诗为数不多。但实际上,他生前还有许多诗篇未曾发表过。我接收了他的所有遗稿,准备找个适当的时机,全都刊行出来。”

高佐庭拍了拍从肩上垂下的锦囊。

“长吉的遗稿就在这里。因为这东西极为宝贵,所以我一直随身携带。”

冬日过去,春天的气息步步临近。

探寻春色的游客纷至沓来,长安的街上再次恢复了生机,然而吴炎的心,却依旧没能从冬眠中苏醒过来。青楼的门扉再次开启,重新换上垂帘的季节,依旧还很遥远。

尽管如此,吴炎依旧时常会到游乐之地去走一圈。尤其是每逢带八的日子,他必定会到曲江附近走走。每个月中三次日期带八的日子,都是青楼休业的时候,兴许还能在曲江的岸边遇上翠环呢……

某个带八的日子,吴炎躺在曲江畔的草丛之中,心中思念着翠环。空想中,他与翠环彼此面对,置身于环绕在她身边的一帮文人墨客之中。身边草丛中绽放的黄色油菜花和红色杏花,在他的眼里看来,就宛如天边那一抹略带色彩的霞云。

众人的谈笑之声忽远忽近,在头上来回盘旋。吴炎忽然感觉有样东西碰到自己伸出的左臂,把他从梦想的世界拖回到了现实当中。拿起来一看,才发现那东西是一根含苞待放的小小梅枝。往来男女的交谈之声充斥于耳……吴炎竖起耳朵仔细一听,只听其中似乎夹杂着翠环的声音。

“题为《长安二月》,将此题融入起名中,众位都来即兴作上一首吧?”

的确是翠环的声音。吴炎立刻从草丛里跳起了身。虽然只能隐隐看到背景,但吴炎依旧一眼便认出了她。

翠环手中握着几枝梅花,估计是其中的一支不小心落到了吴炎的臂上。梅花的花蕾散发着淡淡的花香。

吴炎走到曲江江畔,捡起一块石子,用尽全力抛向天空。石子划破明媚的春光,向着天空高高飞去,落入身旁的水中,激起一阵水花,飞溅到了他的脸上。

回到盐商的府中,吴炎作了一首小诗:

独坐吟魂入梦时,心盲满眼彩霞移。

怀君悄悄芳菲恨,只留吾席送香枝。

虽然算不上什么佳作,但这首诗却鲜明地反映了他当时的感受。翌日,吴炎把诗揣在怀中,来到了平康坊。

但当他走到翠环的屋前时,他的脚便再也无法向前迈步了。

“与其匆匆忙忙地向她展示这等拙劣的诗,倒不如等到写出更好的诗来之后……”

吴炎转过身去,向着三流妓女们聚集的城北信步走去。抬头正撞见一家青楼,一名圆脸的年轻妓女正从楼里出来。

“奴家名叫圆圆。”

“哦?就连名字也是圆的啊?”

“您是来喝酒的吧?”

“正有此意。小斟一杯,然后今夜你我同枕共眠吧,行吗?”

妓女点了点头。城北之中,妓女与客人同枕共眠是理所当然的事。

吴炎牵起妓女的手,把她拉到了自己身旁。女子发出嗲声,坐到他的膝盖之上,丝毫没有任何抵触的感觉。吴炎只感觉膝上的女子软得就像是没有骨头似的。

“给你样好东西吧。”

“好开心。是什么?”

“是诗,一首献给你的诗。”

“诗……”圆圆的脸上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城北的妓女素来与诗无缘,之前也从未有人送过诗给圆圆。

吴炎从怀里掏出了写有那首诗的纸。

“这首诗送给你。”吴炎把一只手搭在妓女的肩上,把纸递给了她,“你就好好咀嚼玩味一番吧。”

紧接着,他发狂似的把妓女给拖起来,用尽全身力气把她紧紧拥在怀中。

“痛啊……”圆圆呻吟起来。

但吴炎依旧没有放缓手上的力气。

04

这天夜里,高佐庭将六位诗友邀请到方壶园中,共享一夜之欢。而崔朝宏之女玉霜的陪同参与,更为宴会增添了不少色彩。但她毕竟还是个大姑娘,所以也不便留她到深夜,于是高佐庭便先把她送回了府内的房间。

每到夜里,崔朝宏总会到女儿闺房的邻屋中炼丹,而这天晚上也不例外。玉霜在方壶园中待到了很晚,高佐庭在把她送回房间的时候,顺便也戏弄了一番身处邻室中的盐商。

对年轻人而言,炼制长生不老仙丹的老者,正是适合的嘲弄对象。

高佐庭一如平常地对崔朝宏说道:“我说崔老,您就赐我一粒那种能让人长生不老的仙丹吧。”

“要的话你就拿去吧。仙丹就包在那纸里。”盐商头也不回地说道。

门旁有张朱漆涂成的桌子,桌上放着三个用纸包成的小包。

高佐庭拿起了其中的一个,“感激不尽。每次都多蒙您赐下如此珍贵的药。”

他用充满嘲讽的语调侃着谢过崔朝宏,之后便立刻回到了还在方壶园中等他归来的众位友人身边。

主客七人继续把酒痛饮。临近结束时,几人为了醒一醒酒,缓步徜徉于月色朦胧的庭院之中。由于庭院狭小,不一会儿,几人便已在院中绕了数圈。待得头脑冷静下来之后,众位客人全都起身告辞。

“恕在下不再远送,就此返回了。”

将几位客人送出门去之后,高佐庭自己关上门扉,栓上门闩。

隔着门扉,几名客人全都清楚地听到了高佐庭拴好门闩的声音。

翌日清晨,高佐庭早已约下了两位朋友。在约好的地方总也等不见他,两人便来到崔府之中一探究竟。一看之下,两人这才发现方壶园内依旧拴着门闩,高佐庭仍旧呆在园中。

高佐庭此人从不爽约,两位朋友立刻便产生了疑心。

崔朝宏对此也不甚明了。

“的确有些奇怪啊。他平日起得挺早,每天早晨都要在府中的宽敞庭院里四处闲晃一下……莫不会是因为他昨晚喝过了头,以致身体有些不适?”

倘若真是如此,那么情况应该很严重。如果只是稍感不适,那他应该是会打开门闩,到外边来找人抓药。还是说他突然犯了急病,甚至就连门旁都走不到了?

“这可如何是好?”客人急忙问道,“有什么办法能让我们进到园里去?”

“既然园门从里边拴上了门闩,那么估计就只能把门给弄坏了吧。”

“把门给弄坏……”客人显得有些犹豫。

“无妨。”崔朝宏道,“反正近来我也正打算换一扇门。”

盐商把家中年轻力壮的下人叫来,下了命令。不一会儿,十几名男子便扛来了两根粗壮的原木。因为府中可供使唤调遣的下人多达五十名,所以须臾之间便能召集起很大一帮人来。

七八名下人同抱着一根原木。所有聚集而来的下人分成两队,齐声呼号,抱着原木向方壶园的门上撞去。

不管再怎么坚固的门扉,都会存在有令人意想不到的弱点。这扇门虽然看上去极为牢固,但连接门与墙壁之间的铁器上却已是锈迹斑斑。就在众人以为还难以撞开,用尽全力第二次将原木撞到门上去的时候,门上的铁器便全都崩飞开来。门扉并没有被原木撞坏,而是被整个儿地撞倒了。

两队下人都没有能够及时收住脚,连同原木一起摔倒在地。甚至有人还放开原木,一屁股摔倒在石阶之上。

“来人,进去看看情况。”说罢,盐商向着建筑迈出脚步。

只听客人之一说道:“我还是在此等候吧。”

府邸的主人与客人之一走进园中,发现高佐庭已然遭人杀害。

园内,也就是矗立于壶底中央的建筑原本是四阿,但后来却被隔上板壁,改造成住家的样子。尽管其间挂了帷幕,分隔成书房和卧房,但其实原本是同一间屋子。

诗人高佐庭被人杀死在卧床之上。长剑稍稍偏离了心脏几分,插在胸口之上。

杀人的长剑是一把铜制的驱邪长剑。唐朝时佛教与道教盛行,民间打造了不少这种长剑,而高佐庭的书房中也时常会靠墙放着一把。

镶嵌着玉石的剑柄与剑身相接的地方,刻着“含光”,剑身两侧还各自刻着一句诗文:

园中勿种树,种树四时愁。

这是一首李贺的诗。长剑本身是高佐庭特地让人打造的,尽管是用来驱邪的,但却磨出了锋利的剑刃。因为剑身很沉,所以倒也算得一件较为强力的武器。

遇害之时,高佐庭似乎正处于熟睡状态中。现场并无任何抵抗过的痕迹。棉被丝毫不乱,盖在被中的两手也并没有动过。尽管长剑并未直刺心脏,但一切的迹象都表明,死亡的时候不过只是短短的一瞬。总而言之,现在必须立刻将此事通报武侯铺(官衙)。

与崔朝宏一同进入园中的客人以前曾经在负责治安的衙门里当过差。此人赶到守在门口的友人身旁,劈头就问:

“刚才有没有看到什么形迹可疑之人从园里出来?”

借由他当差多年的经验,配合上四周高耸的围墙与门内拴着门闩等种种状况,他立刻便得出了凶手还在园内的判断。守在门口的客人一脸感觉奇怪的表情。

“没人出来。话说回来,园内究竟发生了何事?”

“高佐庭被人杀了!”

“什么?高佐庭他……”

“我这就去报官。你记得,我回来之前千万不要离开此处。或许眼下凶手还在园中。总之就拜托你了。”

被留下的客人就这样一直守在门旁,监视着门口的一举一动,但却始终不见有人出来。

没过多久,官差蜂拥而至,将这小小的庭院彻底搜了个遍,但却依旧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人。

05

由于狭窄的空地四周都耸立着高墙,呆在方壶园中的话,就没法看到外界的繁杂琐事。这一点尤其令诗人高佐庭感到开心欣悦。

帝都长安中除了威仪气派的皇宫之外,还有众多的佛寺道观。由昌明坊向北望去,禁城三省六部的殿宇在民家之上脱颖而出,东北方向可以遥望得到荐福寺的小雁塔。高耸于东侧的大慈恩寺的大雁塔是三藏法师当年译经之处,高达五十五米,不管走到何处,都能一眼看到。也就是说,只要身在长安,就立刻会给人一种此处乃是长安的强烈印象。

但是如果人在方壶园中的话,就只能看到围墙分隔出的一片四角天空。诗人身处壶底,也就再看不到那些巍峨庄严的高塔与殿宇。既能当成自己是身处深山之中,也能把自己想象成正泛舟于溪流之上。

然而高佐庭却在这园子之中被人杀了。

面对这起发生于方壶园中的杀人案,司直也是一筹莫展。

门扉的设计是从园内锁闭的,园外有一级石阶堵住了下边的缝隙,就连线头也无法穿过。

周围的墙壁不但很高,而且全都是用光滑无比的砖墙砌成,根本无法攀墙而上。墙壁顶上也与一般的墙壁不同,全都是些圆形的构造。因此,即使是把军队攻城时使用的绳梯搬来,也是无法在墙上勾住的。

刚开始时,负责调查办案的衙役假定凶手是用普通的梯子攀墙入室的。但在经过了一番讨论之后,又不得不放弃了这种假设。

首先,就算是找遍整个长安城,也不可能找得到这么长的梯子。退一步讲,假设有人特意命人制作了长梯,那么他是否又能搬着这样一把长达十多米的梯子四处走动呢?盐商的府邸中并未发现这样的长梯。武侯铺的衙役在园外轮班站了整整一夜的岗。

有人提出了把几把梯子叠加在一起的可能性。但就算凶手是如此爬上墙头的,那么之后他又该怎样从墙上翻下,进入园中去呢?墙下是用石板铺成的地面,如果就这样直接往下跳的话,估计凶手当场就得丧命。就算能够保住性命,也免不了要身受重伤。在这令人眼晕的高墙之上,凶手必须拖起如此之长的长梯,再将梯子放到园中。几把梯子搭叠而成的话,其分量必定会很沉。就算是普通状态之下,估计一个人也是无法拿动的。想要在墙壁之上重组梯子,这种事几乎就不可能。而且墙壁顶上是圆形的构造,是否能够在一分钟内保持脚下不会打滑,也完全是个未知数。

墙边并没有任何可以用来垫脚的树木,就只有西侧残留着几个树桩。光凭这些树桩的话,顶多也就只能再把人垫高半米左右。

虽然崔朝宏的府邸庭院宽阔,但其建筑却在方壶园的东侧。西侧种有一片牡丹苗,因为主人平日极为珍视这片苗圃,所以并没有任何人敢靠近这里。因此,如果凶手打算攀墙而上的话,就必须从西侧潜入。这样一来,被他人发现的可能性也会稍小一些。

以前这座宅邸的主人似乎是个古董收集狂,崔朝宏买下这座宅子的时候,这座方壶园看起来就如同一座大型石造美术品的放置场似的,拥挤不堪地堆放着各种神像、佛像和石狮子。崔朝宏把其中的绝大部分都转移到了本宅之中。尽管如此,在案件发生的当日,方壶园中依旧残留着八尊石人(由于分不清楚究竟是神是佛,故而如此称呼)。这些与常人等身大的石人,全都放置在门扉的旁边。

建筑旁不远处,有个很小的用水槽。排放污水的小沟钻过墙脚,通往园外。如果关上门扉的话,这条小沟就成了与外界连接的唯一通道。因此,刚开始时,当衙役们看到这条小沟时,脸上全都露出了兴奋的神色。

但没过多久,他们就彻底放弃了这条通道。其原因就在于,虽然这条小沟形似圆筒,与外界相连,但其直径却只有区区十厘米。就这么点宽度,连只小狗都难以钻过,如果想要把人的手臂伸进其中的话,那更是不可能的。

后来衙役们询问起当时的情况,那天夜里的客人们全都异口同声地说并未看到什么可疑之人。

尽管那天夜里月色朦胧,但据说光线却很明亮。而且园中原本就只是个铺满石板、并无任何树木的小小庭院,倘若有任何可疑之人潜入的话,立刻就会被众人发现。

倘若凶手就潜藏于园中的话,那么可供其藏身的地方便极为有限了。最好的地方自然是倚借建筑隐匿身形。但因为那天夜里七人四散游走于园中,建筑的正面有人之时,也会有人绕到建筑的背后去。凶手根本就没法靠听辨人声来改变藏身地点。

建筑的内部就更不必考虑了。由于来客众多,为了挪出空间来,桌子和卧床都搬移过。除了桌椅和卧床之外,屋中便再无任何可供人藏身的大件家具了。

小便水槽里也装满了水。

凶手当时也有可能藏身在门扉附近的那些石人背后。然而当晚的宾客之一却出面证实,说他在散步之时也曾绕到石人身后去看过,并未发现有何异常。

如果假定凶手在头天晚上便已潜入园中的话,那么行凶之后他又是怎样逃离现场的呢?

崔府内的众人自然免不了要遭到怀疑。方壶园地处崔府之中,在环绕崔府的围墙内又形成一道围墙。如果凶手来自府外的话,他就必须同时翻过这两道围墙。而倘若是崔府中人的话,那就只需征服一道围墙便可。

崔府上下多达六十口人,想要一一查明当晚府内之人的行动,几乎是不可能的。有人独自在一间屋内安寝,也有人是几人在同一间屋中共眠。总之,接受盘查的人,全都异口同声地说自己当晚睡得很熟。

说到屋中的值钱物品,也就只有那块装饰着金银的镇纸,和剑柄上镶嵌着玉石的含光剑。镇纸依旧压在尚未写完的纸张之上,而含光剑则插在主人的胸前……

书籍、文具、衣服,还有锦囊,所有的一切全都原封未动。锦囊之中,装着一沓用来记录诗文的白纸。钱包放在枕头之下,里边装着三枚乾元重宝钱。尽管没人清楚高佐庭个人都持有些什么,但看来此事并非是因盗贼而起。假若行凶之人当真是盗贼的话,那么也只能说这盗贼倒也是个专门挑战此等高墙的癫狂之徒。

衙役们为此一筹莫展。

“还用往常的那种办法吗?”长官暗自啜语。

宪宗皇帝在位之时,是一段佛教的全盛时期。

听闻高佐庭此人生前的言行,极为排斥佛教。因而众人全都开始纷纷议论:此事莫不会是佛祖降下的惩罚?

06

“花开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的长安之春,也终于接近尾声。

因春日出游的人潮而变得浑浊的空气渐渐清澈,充斥于街头巷尾的嘈杂之声也明显沉寂了下来。垂柳的树叶换上了绿色的浓妆,街道两旁的榆树,也在路上撒下了一路如同晋人沈郎所铸的青钱一样的豆荚。

每当春风拂面而过时,便会卷起一阵花瓣之雪。春天正从花心上悄然逝去。

就像是被春霞擦拭过一样,高耸入云的殿阁寺塔,也日渐变得鲜明起来。

在这样春日渐渐远去的某一天,吴炎终于第一次成为翠环的座上宾。

放置在他面前的,是一个青色的琉璃酒壶,翠环早已在壶中斟满了稠如琥珀的琼浆。

主客之间相视无言。

吴炎轻轻瞥了一眼窗外。只见天空中飘荡着丝丝云彩,黄色的蜂子正四处飞散。或许此时已到了它们归巢的时间。黄莺的雏鸟已然长大,成鸟整日都在忙着为它们寻觅食物,展翅划过天空之时,已经不再有花季时那样悠然自得。

“春日即逝。”吴炎喃喃默念道。

翠环也从窗户里俯视着楼下的小路。

“不过奴家却很喜欢这等清和的时节。你看,垂柳的树叶,颜色是如此鲜艳。”

“鲜艳?”吴炎重复了一遍翠环的话,“这可不成,垂柳正在日渐衰老啊。”

吴炎命人拿来纸笔。

他执笔在手,心中默想片刻,在纸上题下了一首小诗。

垂柳叶老莺哺儿,残丝欲断黄蜂归。

绿鬓年少金钗客,缥粉壶中沉琥珀。

花台欲暮春辞去,落花起作回风舞。

榆英相催不知数,沈郎青钱夹城路。

吴炎写完第三句的时候,身旁呆站着翠环微微动了动眉。她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走到吴炎的身旁。

写完最后一个字,放下手中的笔,吴炎听到翠环在自己的头顶上发出一声微微的叹息。

翠环倚着身子,目光落在他的脸庞上。

吴炎轻轻避开她的目光。

“好诗。”翠环轻启朱唇,之后便再不言语。

“献丑,只是有感而发罢了。”吴炎道。

“哪有,这可真是……”

翠环拿起纸来,再次读了一遍。

这一次轮到吴炎呆呆地望着她的侧脸出神了。当翠环转过头来,四目相交之时,他已经再也来不及挪开视线。

“诗中的色彩跃然纸上,栩栩如生……奴家此生,还从来未曾读到过色彩如此强烈的诗呢。”翠环道。

“色彩?……”

“垂柳绿叶,黄色野蜂,少年黑发,少女金钗,缥粉壶中琥珀琼浆。既有飞花的红艳,又有榆树豆荚的翠绿。”

“这正是暮春时节的色彩。”

“不知官人能否将它赠与奴家?”

“此诗实在是不堪出手,还是免了吧。”

“不,官人何出此言。此诗实在是极妙……无论如何,还望官人将它赐予奴家。”

翠环伸手拖过椅子,在吴炎的身旁坐了下来。吴炎只觉得她那轻盈的呼吸,在自己的面颊上轻拂而过。

“既然如此,那么在下就将此拙诗赠与佳人好了。但因此诗太过拙劣,还望佳人切勿再让他人看到。”

“官人过谦……不过奴家甘愿答应官人,不会让任何人看到此诗。真没想到,奴家此生居然还能独占这样一首美妙的诗!”翠环轻轻握住吴炎的手,“好,奴家就来配以唱腔,用乐曲来将此诗进献与官人您吧。”

翠环手持宣纸,站起身来。

吴炎轻啜了一口那稠似琥珀的美酒琼浆。

翠环开始吟唱。尽管之前吴炎也曾隔着垂帘听过她的歌声,但他却从未像今日这般感动过。

唱到“花台欲暮春辞去”一句时,翠环把每一字都拖得很长,婀娜摇摆,令听者感觉难以呼吸,而等唱到接下来的“落花起作回风舞”时,歌声又突然回旋起来,宛如风中飞舞的落花一般。

当唱到最后的一句时,翠环全身发颤。吴炎隐约看到,在她那因感动而紧闭的双眸上,似乎闪烁着点点寒光。

等翠环一曲唱罢,吴炎对她说道:

“唯有在佳人的歌声之中,在下的拙诗方才能够获得生命。”

“绝无此事。”翠环连连摇头,“奴家的声音,就连这首诗一半的风采和韵味都无法展现。不,哪怕是让长安第一的歌姬来吟唱,也无法将它展现得淋漓尽致。”

后来,吴炎到翠环那里去了一段时间。虽然偶尔也会写上首诗赠与翠环,但他每次都会叮嘱翠环说诗文稚嫩拙劣,切勿让他人看到。

打那之后,吴炎也自然不会再到城北的便宜青楼去了,而竹笼匠李标却取而代之,开始频繁地去找圆圆。

李标一脸惶恐,用手指轻轻戳了戳圆圆那浑圆的脸庞。

“嗯?官人您就只想这样轻轻碰我一下吗?这样子根本就不痛不痒,您就再用力些吧。”妓女说道。

李标用他那因编制竹笼而变得粗糙不已的手指,再次戳了戳女子的面颊。

“如何?奴家的脸颊,挺有弹性的吧?”圆圆微微一笑,问道。

李标咽了口唾沫,回答了声“嗯”。

然而半年之后,他已变得能够轻巧熟练地将圆圆肥胖的身子揽入怀中。不到一年时间里,他甚至变得能够让女子坐在自己膝头上,一边轻抚着女子的腰肢,而嘴上依旧谈笑风生了。

“你可真是够胖的啊。真不知你平常到底都吃些什么。”

“官人您竟然这样说奴家!”

说着,圆圆伸手想要去掐李标。然而李标却早有防备,轻巧地弹开了她的手。

他如今已经开始注意起自己的衣着打扮,再也不会在那间狭小不堪的竹笼匠小屋中就寝,而是借住在宅邸一角的一间屋里。

尽管盐商崔朝宏心中的夙敌——那个代表着诗人世界的人如今已然身亡,但崔朝宏却依旧没有停止对诗的研究。虽然一开始时,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弄清敌人的弱点,但如今看来,他似乎却已是深陷敌营,无法自拔了。另一个世界中那陆离的光彩已经令他眼花缭乱,并成为俘虏。讽刺的是,当他自己察觉到这一点时,高佐庭早已死去多时。

吴炎受到了城南名妓翠环的赞赏与尊敬,因此他也无法对翠环有任何的非礼举动。一年之后,他终于将自己的双手放在翠环的香肩之上,缓缓地将她揽入怀中。虽然最终他也不过只是轻轻地用嘴唇碰了碰翠环的发梢,但对吴炎而言,这已是无上的幸福。

在那把含光剑对高佐庭降下佛祖惩罚一年后的某一天,吴炎突然消失了。因为平日他时常夜不归宿,所以刚开始时崔宅中人也并未在意。三天之后,吴炎依然没有返回崔宅。就在众人感到不明就里、惊慌失措时,崔宅的洗衣女说出了一件奇怪的事。

“方壶园的门从园内关上了。”这事意味着园内必定有人。

自打发生那件案子之后,方壶园中应该是一直无人居住才对。而吴炎又恰巧在这时不见了人影,于是便有人把这两件事联系到了一起。

崔宅中人再次找来两根原木,动员了十多名精壮男丁。上次的事情发生后崔宅重新换上了一扇新门,门上的金属扣锁也更换一新,所以这一次门扉被撞破了。冲破园门闯入园中的众人,发现屋里的吴炎早已上吊身亡。

07

一年之间,方壶园中无人居住,一片荒凉。石板的缝隙乱蓬蓬地生长着杂草,即使春日再次重回大地,园内的景色依旧那样颓废荒凉,隐隐笼罩着一股寒气。屋外窗纸上的窟窿依旧还在,而桌椅床铺散乱堆放的地板上,也积起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高处的横梁上,垂着一根看似纤细,但实际上却很结实的绳索,而吴炎的身体,就悬挂在那根绳索的下方。

这一次并非佛祖降下的惩罚。地上放着一封遗书,唯有这一处地上没有积起灰尘。遗书上压着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块,里边只是简短地写着一句“吾此生己无望,故求一死”。

吴炎当时带着一大圈绳索进入了园中。上吊时只用到其中极少的一部分,而剩下的那些绳索,则成为他上吊时的垫脚之物。

遗书的旁边,滚落着一根细细的竹竿,尖上装着一个钩形的金属器具。因为横梁太高,想要将绳索绕过横梁的话,屋里没有任何一件可以用来垫脚的家具。当时吴炎或许是为了让绳索绕过横梁,才把那根带钩的竹竿拿到梁下去的。

因为园中接连发生了高佐庭的佛祖惩罚和吴炎的自杀事件,盐商崔朝宏最终决定彻底拆掉方壶园。

没过多久,园内的房屋就被拆了个一干二净。但是这样还远远不够。方壶园之所以被人称作“方壶园”,其原因就在于将它与外界隔离开来的那一圈高耸的围墙。唯有置身园内依然能够看到外界的事物,方壶园才算是彻底从人世间消失。

花费了几天的时间,众人沿着围墙用木材搭起了台子。工匠们爬上台子,开始用铁锤破坏围墙。

编制竹笼之余,李标时常会跑来看人施工。眼看着那堵傲然高耸的围墙在铁锤的无情击打下逐渐破裂崩塌,他的心中总会感觉无比痛快。

一天,当李标坐在方壶园的石阶上,亲眼见证着铁锤的破坏力时,主人崔朝宏走了过来。

宅邸的主人看到李标,大咧咧地走到他的身旁,冲他说道:

“你是那个从福昌来的竹笼匠吧?”

“是的,小人正是。”李标赶忙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地答道。

“听说最近你和吴炎二人关系甚好,此事当真?”

“倒也算不得甚好……嗯,不过小人也时常与他并肩而行。”

“是吗?”

此时恰好一块砖石飞落到地上,发出一声巨响。

盐商沉吟片刻,接着说道:“话说回来,吴炎真是死得好惨。真没想到,他那样的一个大好青年,竟然会走上自杀的绝路……他为何会如此自寻短见呢?方才你说生前他时常与你并肩而行,你心中是否又有什么头绪呢?”

李标摇了摇头:“小人也是一无所知。”

“吴炎生前曾经有过一段独自蜗居、勤勉学习的时光。当时他整日闷闷不乐,一脸的阴沉晦气。而最近他又变得时常外出,感觉似乎终于找回了昔日的那种爽朗。我原本以为,如此下去他必定能够……唉!”

“说来也是,感觉近来他确实开朗了许多……旁人根本就想不到他竟会自杀。”

“我听说自杀的前一天,他还曾经和你一起离开过宅邸?”

“是的。”

“当时他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你好好回忆一下吧。有时人往往要等到事情过去之后,才会忽然察觉到些不对劲的地方。”

李标沉思了一阵。

“当时他也没什么不对劲的。”

“你们当时边走边谈论了些什么呢?”

“这个嘛,也就只是像寻常一样寒暄一番啦。”

“那你们究竟都谈了些什么呢?”

“其实”,李标说道,“那天主要是小人在说,而吴炎基本上就只是在听小人说。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那天早晨有个叫杜牧的学者特地来见了小人。这种事对小人而言极为少见,因此小人便向吴炎讲述了一番当天的情形……”

“杜牧不是李贺生前的好友吗?”

盐商如今已对这些诗人的情况了如指掌。

“正是,老爷。”李标说道,“他是小人堂兄的挚友。”

“哦,对了。你是李贺的堂弟。”

“是的。”李标答道,“杜大人当时是来向小人打听那位堂兄少年时代的事的。”

“李贺少年时代的事?他为何要问这些?”

“小人听说杜大人打算刊行堂兄的全集。据说其实之前这事是由高佐庭大人负责的,但因为高大人后来死于非命,所以这事就转由杜大人来接手了……”

“这倒挺不错的。”盐商说道,“刊行李贺的诗集,可是件有意义的事。”

“听说当时小人堂兄所作的诗稿,全都被高佐庭大人给带走了。不过在高大人带走诗篇之前,杜牧大人也曾经誊抄过一份。尽管如此,但亲笔手稿却依旧是正式的版本……那件命案发生后,高佐庭大人的东西全都被收押到衙门里去了。因此,杜牧大人便到衙门里去了一趟,和官差们商榷,希望能够暂时先把诗篇给借出来。”

“确实如此。”盐商点了点头。

“可没想到衙门里的官差却说,遗物里没有什么诗篇,根本不予理会。杜大人和官差们说,那些诗稿应该是装在一个锦囊里,而衙门的答复却说,锦囊倒是有一个,但里面却塞满白纸,根本就连一页诗稿都没有。后来杜大人再次央求官差们仔细检查,但事情却没有任何进展。”

“衙门办事向来如此。”崔朝宏说道。

“李贺生前写下的诗中,也有一些类似,官不来,官庭秋,这类讽刺官僚办事的诗……叠声问佐官来不。官不来,门幽幽……”

“不过因为杜牧大人之前曾经把小人堂兄的诗全部誊抄过一遍,所以就算没有亲笔手稿,对全集的刊行也并不会产生什么阻碍。于是杜大人便开始着手展开工作,而首当其冲的,就是先上一篇内含作者简略传记的序文。因此,那天杜大人来寻访小人,为的便是向小人询问堂兄年幼之时,是否曾有过什么有趣的经历。”

“这种事情,你就稍微协助一下好了。”

“那男的——小人说的是小人的堂兄,”李标微微撇了撇嘴,说道,“那男的头脑确实灵光,而且也很有学问。但小人对他就仅仅只知道这些情况——当时小人就是如此答复杜大人的。其实,小人的堂兄自小就很看不起小人。不,与其说是看不起小人,不如说是根本就没把小人放在眼里,对小人完全就是不屑一顾。当然小人自己也的确没什么出息,然而人非虫豸,既然对方如此冷淡,小人又岂会主动接近对方?小人与堂兄,非但从不一同玩耍,甚至连话都很少说。说句老实话,小人对他一直心存怨恨。我恨他,就算只是看到他写的字,我都会感觉恶心想吐。虽然小人就只会写写自己的名字,斗大的字识不上一筐,但却也能辨认出他的笔迹来。每次看到他那种右边龙飞凤舞,左边张牙舞爪的恶心字迹,小人就会感到无比的厌恶……尽管如此,当着杜牧大人的面,小人也不过只是说了句,小人和他不熟,而已。”

“唔,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崔朝宏道。

李标心中的感受,盐商自然能够理解。一个是鬼才李贺,一个是没啥出息的堂弟李标。两人之间的战斗,或许并不像是崔朝宏对高佐庭那样充满着血腥。李标的身上并没有背负着自己所属的世界那样一副沉重的担子,正面展开冲突几乎是不可能的。然而从李标方才的那番言辞之中,却又能感受到一种随时可能会暴发出来的阴暗的敌忾之心。

“因此,小人就把那天杜牧大人来访之事告诉了吴炎……”

说到这里,李标突然闭口不再言语了。

李标突然回想起来,当日吴炎听自己说起此事之后,脸上似乎曾闪现过一丝奇怪的表情。

因为吴炎要上城南,而李标要去城北,各自前往的目的地不同,于是两人便在平康坊互相道了别。“后会有期。”当时吴炎像往常一样抬了下手,之后便径自走开了。然而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他的背影感觉确实与往常有些不同。

崔朝宏看了看施工的情形。

“估计三日之内,这堵围墙就能全部拆掉了吧。”

嘴里喃喃念着,盐商崔朝宏迈步向着园门走去。

李标黯然沉思。看到盐商迈步走开,他自己也不禁犹豫了一下,但等到盐商走出了五六步之后,他终于下定决心,冲着盐商的背影喊道:

“小人终于明白吴炎他为何要自杀了!”

崔朝宏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你明白了?你想到些头绪了?”

“其实从一开始,小人心里就一直在犯嘀咕。”李标咳了一声,说道,“之前小人觉得这样一来的话,事情总有些蹊跷,难以自圆其说,但到头来才发现果然不对。根本就不是一开始小人设想的那原因!此事之中另有隐情。”

“哦?”盐商盯着李标的脸直看。如果不好好引导一下的话,眼前的这男子或许会因过于激动而无法把事情说清。心中如此想着,他走到李标身旁,“总而言之,你就先把你一开始时的想法说一说吧。”

李标咽了口唾沫:“一开始,小人以为是因为吴炎杀害了高佐庭大人,心中有愧……”

“吴炎杀害了高佐庭?”

站在台上施工的工匠把墙敲得山响,铁锤的声音渐渐混乱急促起来。

“对,没错。”李标说道。

“这一点小人已经确信。不过仔细想想的话,那宗命案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如果吴炎心存愧疚的话,那么他早就应该自杀了。而且最近也不知是不是遇上了什么好事,吴炎总是整日喜笑颜开的。这样一个人突然间自杀,此事太过有违常理。之前小人也曾怀疑过,是不是因为高佐庭大人的冤魂附身,但是却一直无法确信。时至今日,小人终于明白……”

“暂且打住。”崔朝宏连忙打断李标的话,“你刚才说,是吴炎下手杀害的高佐庭,那你又是怎样想到这一点的呢?倘若此事当真是吴炎所为,那么他又是怎样进到方壶园中去的呢?当时园门紧紧嵌在门框之上,不留任何的缝隙,而且还从园内拴上了门闩,周围的围墙又是如此之高。任他有通天的本事,也是无法进到园中去的啊……”

李标调整了下呼吸,冷静地说道:

“您刚才说,纵有通天的本领也无法进入园内,但实际上当时高佐庭大人确实是死于他人之手。那么,究竟是谁把那柄含光剑插到他胸口上去的呢?高大人之死并非自杀。临死之时,他的双手都放在被褥之中。如此一来,那就必定是有人闯入屋中,将他杀害的。而那个下手杀他的人,正是吴炎。如今吴炎已死,那么就算小人将事情的详细经过全都告知于您,估计不会有什么大碍了……”

“没错。当时有人曾经进到园中行凶杀人这一点,的确已经毫无疑问。既然如此,那我倒很想知道,当时他又是怎样进入园内的呢?如果吴炎就是凶手的话,那么他……”

还不等老爷把话说完,李标便抢先说道:

“他是沿着围墙走进园里去的。”

“沿着围墙走进去?”

“小人就来给您解释一下吧。当时吴炎他使用了一样道具。而在他自杀的时候,他也把那道具带进了方壶园的屋中。”

“带进了屋中……到底是何物?”

砖墙再也无法经受住铁锤的敲打,砖头的碎屑纷纷散落,尘土落地的刷刷声持续了许久。

08

“就是那捆绳索和那根带钩的细竹竿,还有那块压在遗书上的石块。”说罢,李标盯着主人的脸看了好一阵。

“我记得那捆绳索,”崔朝宏说道,“之前似乎是找大食人(阿拉伯人)买的。原本他们好像是在船上用的,别看那绳索既细又轻,实际上却很结实。为了包裹装运一些重要的货物,我从他们那儿买了不少。后来那东西让吴炎给偷偷找出来,拿去上吊用了。可那些绳索为何……”

“老爷,”李标缓缓说道,“您知道吴炎的特长是什么吗?他强过别人的地方又在哪里?”

“吴炎的特长?”盐商反问道。

“是扔石头。”李标说道,“向着天空抛投石头。您之前难道就从未听人说起过吗?”

“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我以前曾经几次看到过他在庭院里扔石子。当时的情景,还令我联想起了向天啐痰的成语。”

“吴炎站在西侧围墙之外,把石子绑在绳子的一端上,向着园内掷了进去。之后他就攀附着绳索,潜入了园中。”

“你说什么?”盐商道,“攀附绳索?别胡说八道了。你以为那块石头有多大?”

“石头在遗书上……搞不好或许就是那块石头。”

“就只有拳头那么大……听好,如果要能让人攀附而上的话,那么绳索必须结实。因此,石头至少要比人重,才能够压得住。而如果石块就只有拳头大小的话……”

“好了,您听我说。”李标说道,“当时吴炎把石头绑到绳索上,然后高高抛过了围墙。石头只要能越过围墙顶就行。也就是说,石头带着绳索越过围墙,垂悬到围墙内侧的半空中。因为围墙顶上光滑无比,所以完全可以用手操控绳索上下移动。瞄准筒状的出口,把绳索拽到沟槽的上边,之后再放松绳索,让石头落到围墙里边的沟槽中。接下来就轮到带钩的竹竿上场了。吴炎把竹竿伸进筒状的出口,用钩子巧妙地钩住石头和绳索之间的结,把石头拖出来。现在情况又如何呢?绳索难道不是已从园外进入园内,然后又再次出来了吗?”

“然后呢?然后又怎么办?”这次轮到崔朝宏气喘不止了。

编竹笼的青年不慌不忙地说道:“围墙外的不远处,不是有几个带节的树桩吗?就把绳索的两端一圈一圈地缠绕到树桩上去。因为树桩上有节,所以绳索是不会松动滑落的,就算再撑上一个人的体重,也不会有任何的问题。吴炎当时就是缒着那根绳索,把脚蹬在墙上,沿绳索攀爬进去的。小人方才之所以说他是沿着围墙上去的,指的就是这意思。为了不在墙上留下脚印,他把鞋给脱了。而至于越过围墙下落到园内去,那就更简单了。他只需缒住绳索,顺着往下滑就行了。当然,为了避免一脚踩进沟里,下降到距地面不远处时,必须得往一旁跳开……”

“原来如此啊。”盐商喃喃说道。

“正是如此。”李标接过对方的话,继续说道,“之后吴炎便潜入那间屋子,到书房里拔出含光剑,刺死了躺在床上睡得正香的高大人。回去的时候要领也完全一样,只需再次沿绳索攀附而上,便能出到园外。之后解开绑在树桩上的绳索,把环绕在围墙上的绳索给收回来。如此一来,整个杀人过程就彻底结束了。”

“原来如此。绳索、石头,还有那根竹竿啊?之前动员了那么多的官差调查,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想到这一点。”

说着,盐商用赞许的目光看了看李标。

“当时没有任何一个官差调查过沟槽的筒状出口。”李标说道,“虽然砖墙上甚为光滑,绳索并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但墙下的筒状沟槽里,必定会留下绳索从中穿过的痕迹。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沟槽里原本长满了青苔,而绳索擦过之处,青苔自然会剥落。官差们看到沟槽的大小,断定连婴儿也无法钻过后,便立刻放弃了这条线索。然而他们却并没有想到,再怎样窄小的沟槽,绳索和竹竿都能从中穿过。”

“厉害!”盐商咂舌感叹道,“着眼于沟槽里的青苔,这一点就连专门搞这行的官差们都没想到。刚才你说你自小就没啥出息,但依我看来,你却不愧是李贺的堂弟,头脑聪慧敏锐。不过话说回来,虽然现在已经弄清了进入园内的方法,但你又是如何得知当时入园杀人的是吴炎?”

“实不相瞒,”说着,李标歇了口气,缓缓说道,“小人也并非是凭借沟槽里的青苔察知此事的。其实当时小人就在园中,亲眼目睹到吴炎如此进入园内。”

“什么?你说你当时就在园中?”

这时,一块被铁锤砸飞的砖块飞落地上,发出一声巨响。响声遮盖了盐商的后半句话。

“正是。当时小人就在园中。”

李标重复道:“我听人说,当时园内空无一人啊?”盐商说道,“那些游客归去之前,也曾在园中四处游荡过,可是却没有任何人说曾看到过可疑人影啊?”

09

进入园中其实很简单。趁着众人都在屋中喝酒,我很轻松地便进入了园内。然而当时我也准备了些道具。这道具就是一种灯笼。

身处故乡时,我曾经打造过灯笼,而且至今依然会有人登门委托我做。为了那天晚上,我特意打造了一个很大的灯笼。虽说是只灯笼,但打造它的目的却并非为了照亮,而是让我这么个大活人藏身。那里堆放着八具石人。我当时模仿着那些石人,打造了一盏灯笼。我用竹条编成骨架,贴上厚纸,之后又在纸上涂抹颜料。但我并没有把灯笼的底部给糊上,因为这灯笼里还得装人,所以必须把它打造得伸缩自如。当时我就是顶着这样一个“石人灯笼”,混进石人堆里去的。

我在眼睛的地方开了两个小孔,因此能够看到前方的情形。除此之外,我还在常人所无法留意到的地方开了个透气孔。当游客之一绕到我身后的时候,我吓得冒了一身冷汗。然而当时月色朦胧,再加上游客已是醉眼蒙,所以那人并没有发现我是个纸糊的石人。后来,官差们也曾向游客询问过当晚石人身后是否藏有什么人。没错,石人的身后的确没人,因为其实人藏在石人之中。

反正您迟早要问起,索性我就先来告诉您好了。我为何要潜入园内呢——我这么做,决非是为了杀害高佐庭大人,其原因就在于……

方才我已经说过,我的堂兄是位诗人,而且坦白了我心中对他的怨恨……他是位极负盛名的诗人。也正是他的名声,触动了我的心结。该怎么说呢?我对他已经是忍无可忍。

或许您会觉得我心理扭曲吧,然而世人对这个将我视如虫豸的男子却是赞誉有加。我也有着属于自己的志气和灵魂。那男的越出名,我就越感到受挫。听人说,那男的还有许多诗未曾发表过,而高佐庭大人把那些诗全都存放在锦囊之中,打算找机会把它们全都编纂成集,拿去刊行……如果刊行全集的话,那么那人的名声不就又要提升了吗?

您要是觉得可笑的话,那您就笑吧。我并不否认我这是在嫉妒一个死人。为了不让那家伙的全集流传世间,我决心盗走诗篇。而我之所以要潜入方壶园中,也正是为了些事。想来您应该是无法理解我的感受的……

游客归去之后,高佐庭大人关上园门,拴上了门闩。然而当时他却并未立刻就寝。书房中的灯光一直亮到深夜。

灯火终于熄灭,然而我却必须耐心地等到高大人睡着才行。脱下“石人灯笼”叠好,我坐在石人的身后,耐心地等待着时机。可是就在我打算动手的时候,却发现西侧的墙上垂下了一件奇怪的东西。我在月光的照耀下仔细一看,发现那东西似乎是根绳索,一端上还绑着个圆圆的东西……那东西在我眼前往下滑落,最后落入沟槽之中。过了一阵,只见沟槽中的积水一阵晃动,墙壁上出现了人影,向着地面缓缓下落。

当时我在石人的身后看得一清二楚。这不是吴炎吗?

吴炎走进屋中,没过多久就出来了。我想当时高佐庭大人一定睡得很熟,屋里并没有传出任何的响动。我也不清楚吴炎他为何要潜入园中,之后他再次攀附着绳索,回到外面去了。随后,那捆绳索也让他收回了。

如此看来,高佐庭大人应该是已经睡熟,于是我便蹑手蹑脚地走进小屋……进屋之后,眼前是一间书房。书房房门大开,月光照亮了书桌上的摆设。我把锦囊里所装的纸全都掏了出来。一半的纸上写有字迹,而另外的一半则全是白纸。我将写有字迹的那部分纸塞入怀中,轻声走出了屋子。

当时我并没有窥视过帘幕的里边。因为我此行的目的,就只是我堂兄的诗篇……等到清晨高佐庭大人醒来之后,他有个径自离开方壶园、到本宅中的庭院里去散步的习惯。我打算在那之后逃出去。如果当时我慌慌张张地逃出去的话,那就必须得打开门闩。这样一来的话,第二天清晨高佐庭大人起床散步的时候,便会察觉到异状。如果高大人知道头天夜里有贼入园行窃的话,那么他就会报官设法寻回诗篇。这样可不行。我要让高大人误以为是他自己把诗篇弄丢了才行。估计那天他是从青楼回来的,既然有游客与他同行,锦囊就应该还没有打开过。

总而言之,门闩有必要保持锁闭的状态,于是我决定等到第二天早晨再离开。可是到了翌日的早晨,却总也不见高佐庭大人起床。日上三竿,却还不见高大人起来,我便担心了起来——因为头天夜里吴炎也曾潜入过屋中,所以我便小心翼翼地潜入屋里,轻轻挑开帘幕一看……

没错,当时我看到那柄含光剑直插在高大人的胸口上。我吓了一跳。此时园门之外已然传来人声,我已经无法从园中脱身。方壶园里出了命案,而在这高墙环绕的园中又只有我一个人——除了我之外,哪儿还有人可能会是凶手?

10

“可你最后不还是出来了吗?撞开园门之后,一直都有来客守在门口,但他却说没有看到任何人离开过啊?”盐商说道。

“园门被原木给撞开的时候,”李标解释道,“众人全都来不及收住脚,一下子拥入了园内,甚至还有人摔倒在地。当时我从石人身后跳出来,也侧身倒在地上。我身旁的男子还说了句其实根本就不必费这么大劲儿也能撞开园门,从地上爬了起来。而我也随声附和,说,是啊是啊,,站起身来与众人一同返回宅内。虽然当时我身上带着折好的灯笼,每走一步都战战兢兢,但幸好谁也没有对我起疑。”

崔朝宏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李标。随后,盐商的脸色渐渐变得险恶了起来。

“打那之后,你和吴炎两人之间的交往就变得密切起来了,是吗?”盐商的语气听起来甚为严厉。

李标不由得低下了头。

就如同是在乘胜追击一般,尖锐的铁锤声变得更响了。

自从在福昌打造灯笼时起,李标的生活就颇为贫寒。来到长安这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之后,尽管生活依旧窘困,但他的心中却开始萌生了欲望。这也想要那也想要……每次当他暗示自己知晓那天夜里的事时,吴炎就会乖乖地拿出钱来。之后吴炎还带他去了平康坊的青楼,把一名叫圆圆的妓女介绍给他。然而李标的心里却很害怕。吴炎下手杀害了高佐庭,而自己知情不报,估计也难逃干系。因此,他再也不敢独自一人在编制竹笼的小屋中就寝,而是跑到宅中借了间屋子居住。即便如此,他也必须每时每刻都保持小心谨慎……

“这些事不提也罢。”崔朝宏说道,“话说回来,你是否知道吴炎杀害高佐庭的原因?”

“听吴炎说,”李标说道,“他与高佐庭大人之间似乎有些恩怨,但却并没有具体告知过小人他们是怎样结仇的。可是方才小人忽然醒悟过来,其实事情并非是像他所说的那样……”

“你的意思是说……”

“杜牧大人到访时曾经说过,小人堂兄的亲笔诗稿在高佐庭大人的手中。小人自己几乎可说是目不识丁。不过小人方才也曾说过,堂兄的字迹小人倒也识得。小人后来也曾粗略地看过一遍偷来的那些纸。尽管当时小人也并未留意,但现在回想起来,纸上的笔迹似乎并非堂兄所写。高佐庭大人的那只锦囊里不光装着堂兄的诗稿,同时还有高大人自己的诗稿。而如今小人已把偷来的那些东西全都扔进了粪坑……”

“扔进了粪坑?”盐商失声惊呼道,“你怎能如此……”

然而李标却依旧沉浸在自己的话语中。

“小人当时高声叫嚷着,活该,,把那些诗稿全都扔进了粪坑里。那男的倾注了毕生心血的优美诗篇,全都浸泡在了粪汤里——这可真是大快人心。但那些诗稿却并非那男的所作。杜牧大人曾经说过,那个锦囊中的诗稿,全是那男的生前亲手所写。——刚才我说过之后,自己才恍然醒悟过来……当时我扔进粪坑里去的究竟是什么?是高佐庭大人的诗稿。那么堂兄的诗稿又上哪儿去了呢?”

“不会是让吴炎给抢先拿去了吧?”盐商说道。

“没错。当时我把锦囊里有字的纸全都偷了出来。既然其中没有堂兄的诗稿,那就必定是让先进屋去的吴炎拿去了。”

“这是为何?”

“或许是为了将那些诗据为己有吧。吴炎他为何要杀害高佐庭大人呢?虽然之前我都一直未曾想到过,但吴炎并非文盲,或许他很清楚其中的利害关系——李贺的诗,高佐庭大人早已读过,所以即便诗篇失窃,高大人也必定还记得其中的绝大部分。总而言之,如果高大人在什么地方看到同样诗篇的话,他就会站出来,说是这诗乃是李贺所作。估计也正是因为如此,高大人才惨遭毒手的吧。”

“如此说来,吴炎莫非是想将李贺那些未曾发表过的诗据为己有,以自己的名义向世间发表?”

“这,小人就不清楚了。”李标答道。

但李标却知道,吴炎生前时常会跑去与人称“诗人歌姬”的翠环相见。听说不会作诗之人,是根本连见都见不到翠环的。

盗窃诗稿,杀害高佐庭,然后再在翠环面前谎称那些李贺的诗是自己所作的话……

杜牧先前已将李贺的遗诗誊抄过一遍,近来打算刊行一本全集——自杀的前一天,吴炎听李标说起过此事。

“小人有一事不明。”李标对主人说道,“如果吴炎以自己的名义发表了那些诗稿,而不久之后李贺的全集刊行,世人得知吴炎发表的诗是剽窃来的话,事情又会变得如何呢?”

“估计吴炎此生便会遭到世人的冷酷嘲笑和轻侮了吧。”盐商答道。

“也就是说,与其活着丢人现眼,倒不如一死了事啊。”

“是啊。”盐商说道,“如此一来,所有的谜也就全都解开了……”

“难题全都彻底解开了。”李标道。

方壶园的围墙正由上往下逐渐崩塌,但残留下来的墙壁依旧很高,遮挡住外界的景观。倘若不能从园内看到园外的话,那么方壶园便依旧还在苟延残喘。

“彻底解开?”盐商道,“身体那样康健的高佐庭,竟然并未做出任何抵抗就让人杀害了。那天夜里万籁俱寂,你身处园中,却并未听到任何的响动。这究竟又是为何呢?”

崔朝宏一边回想着当日的情形,一边向着园门迈步走去。

因为那天晚上玉霜在园中一直呆到很晚,所以高佐庭便将她送回了闺房。之后那家伙就像往常一样,半带嘲讽地向自己求了一粒仙丹——那天夜里,崔朝宏便是如此认为的。

崔朝宏从胡人药贩那里买进了一些波斯的奇药。尽管那药只是一种催眠药,但如果服食过量的话,便会使人再也无法醒来。他将那种药浓缩提炼成一丸丹药包裹在纸中,将它和两包仙丹一起放在了朱漆涂成的桌上……

崔朝宏在被人撞坏的园门口停住了脚步。随后,他开始喃喃自语道——

“高佐庭当时随手从桌上拿走了一包丹药……但我却不清楚他拿去的究竟是哪一包。”

剩下的两包丹药,已经被崔朝宏扔进了阴沟。因此,当时高佐庭拿去的究竟是哪一包,事到如今,已然无稽可查。

然而,当时那男的根本就连手都没抬一下。

那柄含光剑,其实根本就没有插中他的心脏……

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围墙在铁锤的重击之下,化作一块巨大的砖石,沉重地砸在地上,扬起滚滚的尘埃。这是迄今为止,从围墙上敲下的最大的一块砖石。

方才敲出的缺口中,露出了大慈恩寺大雁塔那傲然耸立于春光暮霭中的朦胧塔尖。

既然已经能从园内看到外界的事物,那么方壶园也就从人世间消失了。

同时,方壶园之谜,也从此不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