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房吉明,我雇的夜班侦探是一位面无表情,十分冷静的退休警官。他什么都见过,根本没有事可以使他惊慌。

有一次房吉明和另外一位侦探在一条很挤的街上跟踪一个女人,一个在左,一个在右。突然这个女人不见了,就是凭空消失了。另外那位侦探完全呆住了。房吉明冷静地走回到那女人失踪的地方,最后发现她不小心掉进了一个没盖妥盖子的下水道,摔昏过去了。

房吉明请“一一九”协助,把女人送到医院。虽然这个女人膝盖骨破了,人在昏迷中,但是房吉明还是在医院外面守着等人接班。

这就是标准的房吉明作风。

宓善楼和我步向他车子的时候,他抬头向我们看着。布满皱纹的脸上挤出了一点笑容。他说:“我就知道你们会来。我一直想打个电话报告一下,但就怕正好离开的时候她出来。”

“她已经跑掉了。”善楼说。

“怎么回事。吉明?”我问。

“我一直在这里。看到救护车来,也看到警察来。里面还有两个警察,曾一度出来赶我走。我不喜欢别人赶我。”

我说:“吉明,看来这一次她从你眼前溜走了。”

房吉明摇着他的头。

我告诉他:“我猜是真的。她一定从后门溜了。”

“那她一定要爬过一个七尺高的木篱笆。”房吉明说。

“也许篱笆有门。”

房吉明说:“我看过了,没有后门。我现在这个位置也可以兼顾到后面篱笆唯一的出口门。”

“你一定有一、二分钟眼睛离开了这个方向。”

房吉明慢慢地摇着他的头:“我的眼睛受过训练,任何地方有动静,我都会看到的。”

我看向善楼问道:“你确定她离开了?”

“那当然,”善楼说,“我们从包启乐那里把所有钥匙都拿来了。我的人还在里面。”

“你彻底搜查过那里了?”房吉明问。

宓善楼思索地看着房吉明,想说什么,又停住了。

我说:“反正没事,我们进去看看。”

善楼说:“跟我手下谈谈。怎么回事?走!”

房吉明坐回汽车问道:“要我继续等?”

“是的,要等。”我告诉他。

我什么也没有说。

我们穿过马路,步上阶梯走进屋去。

一个便衣在门口,他替我们把门拉开:“喔,哈啰。警官,请进。”

“你们收集到什么资料了?”

“一共只两个人,还没有什么特别收获。”

善楼说:“好,我们也来看看。”

我们经过稍早我曾和包太太聊天的起居室,经过饭厅,经过一个小的配膳走道,来到厨房。

另外一位负责搜检的警官正在翻翻弄弄。

“找到什么没有?”弄楼问道。

“什么也没有找到。不过是随便看看,希望找点线索出来。”

“看看厨房里有没有两个糖罐子,”善楼说,“这类东西都不会藏起来,会放在明眼处。”

“我正在一样一样看,”那个人说,“我每一罐都倒点出来看,胡椒、面粉、味精都看过了。”

“那很好,你楼上也看过了?”

“是的,每一间大致看了一下,才开始一间一间搜。”

“没有人在家?”

“鬼也没有,没有。”

善楼向我看看。

“地下室看过了吗?”我问。

那警官用不热心的眼光瞪了我一下,不很客气短短地回答:“嗯。”

我告诉宓警官:“我们也来看看,以防万一。”

“当然。我反正也要看一下。”

那警官冷冷地看着我,显然因为我刚才引起宓警官对他的搜查有疑问,十分不满。

“仆人们哪里去了?”我问善楼。

“有好几个。一个厨师,一个女佣,一个管家。现在都在总局,有人在侦询。我想他们不知道什么,但是我们在找毒药来源时,不希望他们跑来跑去。你知道,有的时候佣人们自以为忠心,会把证据弄得乱七八槽。”

“我们上楼看看。”

我们上楼,看看卧室,浴厕。

前卧室里都是男人衣服,显然是包启乐在用。室内有两个大壁柜及一个浴室。有一扇门,显然可通另一间卧房,现在关着。

包太太的卧室紧接在包先生卧室之后。有一个衣柜,一个化妆间,一个关着的门。她的浴室不靠包先生卧室那一方向,而是再向后可能与向后的另一卧室相通。

我打开每一座衣柜门看了一下。我走向那扇关着的门,善楼说:“这是通包先生的卧室的,奇怪,为什么锁着?”

“我们来打开它。”我说。

“有何不可?”他说。

我把门球左右扭了好多次,我说:“显然不是这一边锁上的,是那一边把锁按下了。善楼,这会不会不是通到那面卧室的门?”

善楼说:“当然是通那边卧室的门。他的卧室是前卧室,正在这方向,就是那……”

“但是你看看衣柜的做法。”我说:“那边也有衣柜。我不认为门是直通的。我们仔细看看。”

我记得房子的方向和衣柜的方位,我走向启乐的卧室,估计尺寸,再次进入卧室,估计方位尺寸,又试着转动门把。

我说:“一样。从里面锁的。善楼,里面是通两个卧室的浴室,两边门都是里面锁着。”

宓警官看看我,眼露赞许,两手向后一摆说:“让开!”

他退后五,六步,把右肩放低,左手抓住右手手腕,向前侧跑一下撞向门去、像个橄榄球员撞向对方布阵一样。

门把处的门框一下撕裂。

这是一个浴室。铺了磁砖的地上一个女人俯卧着。她穿了外出服,完全昏迷,裙子翻起超过臀部,穿了整齐丝袜的腿弯曲着。黑的吊袜带和粉红的肉全部看得到。一侧脸贴在地上,头发很凌乱,一只手臂抱着抽水马捅的底座。另一只手伸展在地上,手指如钩,像要把磁砖抓起似的。

浴室地上十分狼藉。显然是女人曾剧烈地呕吐过,但由于太过微弱,就不顾一切倒了下来。

我跨前一步,来检查她的脉搏。没有跳动。她的皮肤又冷又湿。我能够看到她脸的一侧,是包妲芬。

宓警官嘴巴中吐出了一连串诅咒,主要是在用“三字经”骂他那些部下的愚笨,无能。

楼梯上我听到脚步声跑上来。然后是在厨房里瞎摸的警官匆匆上来,手枪在他的手中。他一定听到善楼撞开门的声音,多半准备是要对付我的。

他看到我们站在浴室里,看到破裂了的门,浴室地上的人,他垂下了头。

“是什么,宓警官?”

宓警官吼道:“还问我是什么?是个快要死的女人,你们做我手下,老拆我的台。为什么忽视了这间浴室?”

他尴尬地说:“我也奇怪,警官。我以为是通两间房间的门。我试了一下是两面锁上的。我认为这可以证明夫妇两个不太合得来或吵架了。以为地方检察官会喜欢我们保留原状作为证据的。”

“心跳怎么样,唐诺?”宓警官把眼光离开抱歉而窘态的警官。

我说:“脉搏是没有了。呼吸极弱。几乎和地上一样冷了。我看随时可能断气。”

善楼对那警官说:“还站着干什么?叫辆救护车……不行,要是等救护车,她会死在我们手里。抱她起来,用警车送医院急诊。告诉医生是砒霜中毒,诊断已由另一病人确定,立即照砒霜中毒急救,不要浪费时间。快!”

那人慢慢把枪收起来。善楼改变主意决定自己干。

善楼弯腰向这个昏迷的女人,一手伸到她两条大腿下面,一手伸到她肩部下面,一直腰抱起来,好像一点也不费力。把她抱到街上,想把她放进停在门前的警车里,又改变主意,把她抱过街,走向他自己的警车。转过头来对另外那位警官说:“我带她去医院,你继续留在这里找毒药。不要随便让什么人进去,知道吗?”

“是的,警官。”

善楼仍在叫着:“好好给我用点心,要是她死了,看我怎样收拾你。要是这件事登到报上,你只好不活了。”

我把警车后面门开直,善楼把软面条似的女人放在坐垫上,征求意见似的瞥我一眼。

我点点头把后车门关上,又从另一面后车门进车,坐半个身子在坐垫上,用手护卫着她。

“你要坐稳了。”善楼一面从车头绕过去,一面说。

我用一个膝盖顶着车前座的椅背。

善楼打开引擎,红的闪灯,催命的警笛声,在善楼熟练的手法下,我以为只有乘火箭到月球去才会如此起动。

我向后窗玻璃望出去,一辆车紧跟在我们后面,尽力想跟上来。

我忘了告诉房吉明,他可以回去了。他的责任是盯住包太太,他正在尽力。

宓警官在通过了第二个十字路口,才把车自二档转入高档。警笛给了他路权,红灯闪动,坐在车中只觉得外界的车辆都停止未动,马路上只有我们这辆车在高速行驶。冲过二、三个交叉口后,旁边的车辆更多。宓警官没有减速,内线超车,到逆行车道前进,红灯过街,吓得对面来车不知前进好,还是后退让路好。

我努力稳住自己,尚堪没有头破血流。但包太太完全没有自主能力,所以几次使她落下座来。两个人在后座有点滚来滚去,但我始终没让她掉落地上。

善楼在急诊医院前把车煞住,我替他把门打开,还是让他来抱昏迷的病人。

他强大的体力根本不需要我的助力。在我还没有跟出车来之前,他已经一把扭住包太太手腕,把她扛在肩上,走到了医院急诊室大门。我必须快跑几步才能帮他把门拉开,让他进入。

他说:“好了!唐诺。你回去,在车上等我。”

我回到警车坐在右前座上。

十五分钟后,一辆车急急地自街角转进。在警车后停妥。我把车门打开,走出车子,向他走去。

不错,是房吉明。

他抱歉地说:“我尽快赶来了。她在里面,是吗?”

我点点头。

“要我等,还是……”

我说:“这里什么事都没有了。吉明,有件事要你做。”

“什么?”

“马上开始。要快。有的药房关门了,有的还开着。以白基地大厦为中心,找每一家还开着的药房。告诉他们你要看购买有毒药品登记,给我一张名单,在过去一个礼拜之内买过三氧化二砷的。”

“好。”他说。过了一会儿想起什么似的问:“要不要先从阿丹街包家住宅附近开始?”

“绝对不要。第一,我想不会有什么发现。第二,警方不会错过这一点的。我要抢先一步。从白基地大厦附近开始,必要时不要怕花点小钱。”

“好,要我明天报告?”

“一小时之后,打电话回我办公室。”我说。

“好,马上去。你说只要砒霜,别的毒药不管?”

“没错,只是砒霜。反正也没时间管别的了。”

“其它毒老鼠的啦,含砒的啦?你知道有很多有砒……”

我告诉他:“我有一个感觉,我们在对付的是纯玩意儿。我们时间不多,一定要超前一步,只查纯的。”

“全听你的。”他一面说,一面吃上排档,原地一个回转,向商业区而去。

我又在宓善楼的车中等了另外无聊的二十分钟。他出来说:“好了,唐诺,你可以走了。”

我说:“瞎说,你不可以放我鸽子,我要回我的车子那里去。你应该送我回办公室。”

“不行。”

“她怎么样?”

“还难说。”

“砒霜?”

“他们是以砒霜中毒在治她。洗胃,又灌了点含铁的东西进去中和它。”

“她醒了?”

“你老问个没完,累不累?”他说完便转过他庞大的身躯,走进医院。

我离开警车,走向最有希望找到出租车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