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快近黄昏了,飞机降落在土孙市的机场。

我走出机门,见到一个高大有金黄色毛发的男人,大概三十岁,戴了一顶牛仔帽站在出口处。锋利的蓝眼在看每一个到境旅客。

我所以能在那腔许多迎接客人的人声中一眼看到他,也是因为他比其它人都硬朗的样子。我眼光看到他,就不再转移。

那人推开别人走向我。“赖唐诺?”他说。

“没错。”我告诉他。

我不常见的健壮手指抓住我的手,很疼的挤了我两下,把我放下。向我一笑。我现在看到他脸上风霜留下的皱纹不少。“我姓柯。”他说:“是孤岗山牧场的人。”

下机的大概有四、五十人,我想即使我没有示意,这家伙也会一下就找到我的。

“我想有人告诉你我的长相了。”我说。

“没有,我只知道要来接个赖唐诺,说你要在这里住三个星期。”

“你怎么能一下就找出我来呢?”我问。

他露齿笑着说:“喔,我从不会找错的。”

“为什么?”

“我没有找你,是你在找我。”

“怎么会?”

“这是心理学的应用。”他说:“我站在明显的位置,我戴顶牛仔帽,我皮肤本来白的,但是全部晒黑了。

“来这里的客人知道有人会来接他,他们怕错过了见不到,又怕牧场车子会不会来晚了,所以一下机就开始找。第一眼看看我,转过来第二眼又看看我,我就知道是了。我走上去问一问是不是某先生、某女士,多半不会错。”

姓柯的又笑了。

“这心理学用得很好。”我说。

“在供游乐的牧场上,你每个地方都可以用心理学。”

“你学过心理学?”我问。

“嘿。”他说。

“怎么啦?”

“任何人知道你在对他用心理学,都会使事情更难办。”

“但是,你对我说实话了。”

“你不同,”他说:“你问我怎么会在人群中找到你的。大部分客人会说他们一眼就在人群中找出我了。”

我没有搭腔。

我把行李拿过来,他开来一辆漆得很俗丽的旅行车。车子两边有字漆着孤岗山休闲牧场,稍前有画一座孤山,一条山路自上蜿蜒而下,近处一队人在骑马向上;后面车门上一匹脱种小野马举起前腿直立着。另一门上画一个游泳池,很多三点式泳装女人在池里池旁,一个大太阳画得很有神。

“牧场里一定有艺术家在工作。”我说。

“这部车子画得满正点的。”他说:“我每次进城一定开这部车子。我去采购,车子就找个热闹地方一停。我们挂一个铁丝篮子,里面放的都是印好的宣传手册,不要钱,大家都可以拿,也招揽了你想不到多的生意。

“有人到土孙来玩,胡里胡涂地只因为见到了我们车子,看了我们的宣传册子,就去了孤岗山牧场。”

“也是心理学?”我问。

“也是心理学。”

“牧场是你的?”

“不是,我在那里工作。”

“你们在那种地方工作,多半有个小名吧!”我说:“叫起来方便点,亲近点。”

他笑笑道:“大家叫我小白。”

“你的名字当中有个白字。”

“我叫柯好白。”他说:“当然大家不能叫我小好。”

“很多牧场工作的自称小德佬。”我说。

他说:“这里是亚利桑纳州。”

“我从你说话中听到德州的重音。”我告诉他。

“千万别对别人说。”他说。把我的手提袋扶扶正:“走吧。”

我们驶离土孙进入沙漠。山在东南方,路途不近。

柯好白谈到沙漠、风景和山居的健康生活。但是他不谈自己,也不谈牧场。

我们弯进一个开着的牧场大门,开上两哩很陡的斜坡,转过来停在山脚下的高台平地上。黄昏的太阳,把这里照成紫色。

柯好白把车停好,说道:“我把你行李送到房里去,假如你跟我一起来,我给你介绍费桃蕾。”

“她是谁?”我问:“经理?”

“女主人,”他说:“她欢迎每个来人,使来的人有事做……看,她来了。”

费桃蕾是非常非常正点的女人。

她大概二十六、七岁,列入年轻行列,但是非常成熟。她的服饰可以显示她的曲线,而她又有很美的曲线可以显示;不是肉弹的曲线,而是柔和的形态美,男性看到不但觉得悦目,而且会留在脑海里很久,随时还会回味。

她用黑而大的眼睛看看我,先是有一点惊奇,然后是鉴定的目光。她把她手放在我手里,暂时也不急于抽回。

“欢迎你到孤岗山来,赖先生。”她说:“我想你会喜欢这里的。”

她把眼睛向上一抬,给我及时的一点亲切感,也在我手上轻轻的挤了一下,算是一点暗示。

“我们正在等你,给你安排了三号房子。鸡尾酒十五分钟后开始,晚餐三十五分钟后开始。”

她转身向好白说:“小白,请你把赖先生的行李先拿过去。”

“马上办。”小白说。

“我带你去看你房子。”她说,把手放在我臂弯里。

我们经过一个内院,当中是个大游泳池,两旁有桌椅和遮阳伞。内院两侧排着很多小平房。

都是用圆形连树皮原木建成的。

第三号房是靠此一行倒数第二间。

桃蕾把门打开,用手扶着。

我鞠一个躬,使个手势,请她先进去。

一进门,她立即转身亲切地说:“小白马上要搬行李来,我们现在没时间讨论了。等一下有时间我会找你,我们反正有得是合作的机会。”

“没关系,反正由你作主。”我说。

“一定。”

小白的高跟牛仔靴,在水泥地上喀喀地响着。他带着我的行李走进房来。

“行李来了。”他说:“赖先生,等下见。”他快得出奇地离开房子。桃蕾说:“能和你一起工作,一定会愉快的,赖先生。”

她站前一步又说:“唐诺……叫我桃蕾好了。”

“我才觉得愉快。”我说:“我们的工作要多亲密呢?”

“很亲密,很亲密。”

“你兼这个差,多久啦?”

她站得离我那么近,我已感到她身上的热力了。她伸出手指﹒放在我鼻子上,轻压一下说:

“不要嗅到自己人身上来,唐诺。”她大笑,红唇张开,整齐洁白的贝齿外露。

我把她轻轻抱住。她毫不犹豫的和我轻轻一吻。

“嘿,”她做出声音,加强这个动作,把我轻轻一推说:“唐诺,你有工作要做,我也有工作要做。先给你点订金,也许工作完了我们亲近亲近。”伸手入口袋,拿出一张面纸替我把唇上口红擦掉。

她又说:“唐诺,你快去吧,鸡尾酒准备好了。”

我说:“我目前还不想喝酒,宁可留这里。”

她说:“但是我是女主人呀,我得去,唐诺,走吧。”

她拉住我手,轻轻拉向门口,说:“我替你一一介绍,但是不必紧张,目前没有一个可以用作钓饵。不过,依我看有一位杜小姐,预定明天会来,她似乎有可能给我们用来钓鱼。她是个护士。不过,万一不能用也不必急。你足足有两个礼拜,一定有机会的。”

“她什么时候会来?”

“也是明天来。”

“你都知道得好好的,是吗?”我问。

她笑着说:“唐诺,你在玩牌,你能不知道双方手里的牌吗?”

“别人的牌你怎么知道呢?”我闷。

“唐诺,玩牌玩得好的,不一定要玩假。”她说:“有一件事你一定得知道,我在这里是老板叫我做女主人,其实我只拿薪水。要是给他知道了我另有兼差,那就太糟了。你要绝对保密,知道吗?”

“我这个人不太开口的。”我告诉她。

她说:“比不开口要困难一点,我们两个会不断讨论。讨论又容易引起别人的疑心。为了掩护这一点,你要装着一点。”

“装着什么?”

“装着你对我十分倾心,我也有一点喜欢你。但是我不会忘记自己做女主人的身分,在喜欢你的情况下不忘记自己女主人的身分,仍在使全体在这里的人快乐。

“你当然有点不高兴和嫉妒。所以每当一有机会,就把我迫到角落上单独相处一会见。如此别人不会起疑我们不时紧急聚在一起讨论,也不会被老板发现兼差的事。”

“老板是谁?”我问。

“盖利乐盖先生的遗婿。”她说:“名字叫盖秀兰。她从遗产中得到这牧场。经营比出售更赚钱。再说她喜欢这种生活。她会使老的……假如年纪大的来……”

“怎么样,说下去呀!”我说。

“我做女主人,招呼年轻的人,使每个人快乐,把他们凑在一起。秀兰给年老的客人宾至如归……”

“你说她寂寞,喜欢有人陪她?”我问。

桃蕾说:“来吧,这里进去就是鸡尾酒供应的地方了。每个客人我们通常限制两杯,但酒量大的可以要求例外。鸡尾酒我们配的不浓,而且免费,但是相当好。曼哈顿或马汀尼,还都过得去。”

房间用强的灯光间接照得很亮。印第安人拿伯和族织的地毯,土人手工艺品及沙漠图片做的装饰,表现出强烈的西部气氛。

大概有二十个人在里面享受鸡尾酒,有的两人一堆,有的好几个凑在一起。

桃蕾拍拍手掌,说道:“请各位注意。这位是我们才到的菜鸟,洛杉矶来的赖唐诺。”

她抓着我手说:“唐诺,来。”

她的表演真是令人不得不佩服。大厅里的人,不少才来不到一天、两天,但是她顺口介绍下来,对于姓名绝不会犹豫半分。她把我一一介绍给每个人,然后带我到吧台,我要了酒,混进人群。

很明显的,所有的客人都喜欢她。她是使每个人高兴的专家。她参加一组在谈话的人群,和大家一起聊着,有本领在最短时间内,找到最合适的时间离开,没有人认为她离开得突然。然后又加入另外一组人间去,使每一个人都回味她有韵味性感的笑声。

她穿得很紧,臀部、前胸的曲线柔顺,露得不多不少;走动的时候不做作,但摆动到恰到好处,不拖泥带水,不夸张。我暗暗注意,全室男女的眼光都落在她前后。

不时,总有一、两位带太太来的男士,会借故离开太太,过来参与她在聊天的一组客人。这种情况发生时,桃蕾会在一、两秒钟之间离开,参加另一组,或是有意跑到那男人才离开的一组,高高兴兴去和这男人的太太嗑牙。

不少人礼貌地和我谈话,问我会留在这里多少天,也不直接地问问我是以什么为生的。只是好奇,并不打碎沙锅问到底。

来这里的人,年龄都在三十到六十之间。男人服式西部化。每一堆人中都可以看到一、两个脸孔晒得像龙虾似的,那一定是新来的晒过度了。

大家话题讲得最多的是气候。

中西部来的在说暴风雪,从海岸来的在说烟雾。烟雾是指海上来的雾,混合进都市中产生的烟。

我又要了第二杯鸡尾酒。一阵铃声,大家进入餐厅。

桃蕾给我安排的一桌有一对堪萨斯城来的经纪人夫妇,和一个三十余岁的女艺术家。

晚餐是非常实在的,烤牛肋条肉、烤洋芋、炸洋葱圈、生菜色拉和各色面包。

饭后,牌戏开始。有三种牌是必有的……桥牌、真乐美和扑克。扑克规定赌注非常小,严禁加注,每个人都可以玩得起。而且是马拉松的。

餐厅改为牌室后仍旧十分热闹。

酒可以随便叫,要记帐一起结。

和我同桌的女艺术家独估了我的黄昏。她和我谈色彩,创造性艺术,现代艺术的威胁,艺术水平的堕落和西部的美景。

她十分寂寞,先生过去了,富有,精神压力大。对装假病的也许是个好饵,但是她非常理智,不是理想对象。

拍下装病人的影片,看到他为了取悦、泳装女郎爬上高跳台,泰山一般往水里跳,当然对打官司很有用。但是,拍下一个在泳池边上和女人讨论艺术的有什么用。

我对她研究了一下,发现桃蕾说得一点没错,目前这里面无可用之饵。

艺术家名字是葛绯丝,她告诉我她用照相机和彩色底片为她自己作草稿。她有很多幻灯片,到冬天她要在自己画室里把它画出来。那里没有人会打扰她或分她心。

“有没有像卖你画一样,出卖过你的照片?”我问。

她突然很注意看向我:“你为什么问题这个?”

事实上,我不过是不让谈话中断,随便问问而已,但是她反应的样子,使我对情况重作了评估。

“从你告诉我的话,”我说:“我可以知道你照了很多很多的相片。我自己也喜欢照相,但是底片和冲洗相当花钱。”

她向房里环顾一周,向我靠近一点,说道:“赖先生,真奇怪你一下就问到重点。事实上,我是出售过影片……有过几次。”

“以上一次来说吧。我带了有远镜头的八厘米电影摄影机来。我把玩得高高兴兴的人拍下影片来,事后问他们要不要拷贝。当然我不是大庭广众之间沿街叫卖的,我是偷偷问他们的。但我竟卖出了好多卷影片。”

“卖给那些自己没有摄影机的吗?”我问。

“不是,”她说:“大多买我影片的人,自己也有带摄影机。来这里的人都带摄影机,回去才可以炫耀,给别人看西部牧场是什么样子的。

“他们老拍片,当然片中不会有他们自己。所以他们乐于购几尺有他们自己在这样漂亮背景里的影片。”

“原来如此。”我沉思地说:“我看得出你考虑非常周到。”

她点点头。

“有没有卖到价钱很好的?”我问。

她又好奇地看着我。“嗯,有。有两次价钱很好。一次是卖给一个保险公司,里面有个男的从高跳台跳进泳池去。另一笔真是我从未碰到过的怪买卖。一个达拉斯来的律师,他要我每一尺在这个牧场这次渡假时所拍的影片,都给他一个拷贝……每一尺都要。”

“所以我今年又来了。去年那一笔买卖,连我这一季所要花的一切都赚出来了。”

“喔,老天。你真能干。”我说。

就如此她猝然改变话题,又谈艺术。我看出她有点后悔,对我交浅言深了。

她说她也画人像,说我有一张很有意思的脸,她想知道我的背景。

我告诉她我未婚。我太忙了,没有空结婚。我每天都很早上班,很晚下班。

沙漠的静寂像一张毯子,清洁、纯粹的空气像一杯甜酒,我睡得像个婴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