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报勒索案

这里有如古老炼金术士使用的实验室,光线微暗,阴影幢幢,弥漫着化学药品刺鼻的气味,唯一的光源是一盏附有反射镜的强力电灯,所有的光都集中照在一张散放着实验仪器的长桌上。一个身材有如孩童般矮小的瘦削老人弯腰趴在桌上。他头上一团杂乱如茅草的头发从圆盖般的额头往后梳,使头部的比例更显庞大。他的眼珠是淡蓝色的,戴着厚眼镜片的眼睛总是眯成一条细线,干瘪、没留胡须的脸颜色苍白,嘴唇紧抿成一条线,纤长的手指在强光照射下,看起来几乎是透明的。

门打开了,一位老妇人托着盘子站在门口。“先生,咖啡和卷饼来了,”她说,“你该吃些东西了,先生。”

“放下吧。”小个子继续他的工作,简短地说。

“先生,如果你问我的话,”老妇人说,“我得说你该休息了。”

“啧,啧!马莎!”小个子抗议道,“我才刚开始工作。”

“从星期天下午四点起,”马莎说,“你就一直站在那儿。”

“现在是什么时候?”

“星期二早上十点,先生。”

“老天!老天!”

“你没睡觉,”马莎抱怨说,“吃得也很少……”

“马莎,不要烦我,”小个子说,“去做自己的事。”

“可是,先生,你不能继续……”

“好吧,”主人像小孩般顺从地说,“你说现在是星期二早上?等星期三中午再叫我。”

马莎耸耸肩走开。几个钟头过去了,咖啡和卷饼仍然放着,也凉透了。小个子眯着眼睛专心工作,对周围的事物一点都不在意,那茅草堆般的大脑袋根本不知道疲劳谓何物。

这就是举世闻名的科学家、逻辑学家奥古斯都·凡杜森教授,人称“思考机器”。他和记者好友哈钦森·哈奇,联手侦破了许多神秘的罪案。

门又打开了,马莎走进来。

“马莎,”科学家火冒三丈地说,“如果你再拿咖啡来,我可要请你出门了。”

“不是咖啡,”她回答,“是……”

“不要告诉我现在是星期三中午了?”

“这是名片,先生。有两位绅士……”

“我不见他们。”

思考机器说话时,仍然全神贯注在工作上,连眼睛都没抬一下。马莎将名片放在长桌上,科学家瞄了一眼,名片上写着:冯·哈茨菲尔德男爵。

“先生,他说是非常重要的事。”马莎解释说。“去问他是什么人?有什么事?”马莎带来了出乎意料的消息,使得思考机器停下工作,站直身子。

“先生,他说,”马莎报告,“他是德意志帝国派驻美国的大使。”

“马上请他进来。”

两位绅士走进来,一位是衣着光鲜、彬彬有礼的冯·哈茨菲尔德男爵,他是外交界的知名人士;另一位较矮,身材粗壮,留有胡须,古铜色皮肤。两人一见到身材瘦小的科学家,表情一怔。

“凡杜森先生,我们前来拜访,为的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冯·哈茨菲尔德男爵说,神态温文尔雅。“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在科学界的非凡成就,我们也知道你有时候会参与解开神秘犯罪案件的事——”

“请直接说明来意,”思考机器唐突地打断对方的话,“如果你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干什么的,就不会来这里了。你有什么事?这位先生是谁?”

“对不起,”大使说,对主人直截了当的说话方式还不太习惯。“这位是海军上将豪森·奥比耶,皇家海军地中海舰队的统帅,他的旗舰弗里德里希·格罗塞号来此作友好访问,正停泊在波士顿港。”

海军上将礼貌地弯腰致意,看到思考机器伸出手来示意请坐,两位访客就坐了下来。思考机器自己也在宽大舒适的椅子坐下,大脑袋略向后仰,斜眼上翻,纤长的十指指尖相触,等待对方开口。

“我旗舰上的一名军官失踪了,”海军上将豪森·奥比耶说。他的英语发音字正腔圆,可是有股勉强压抑的焦虑,“他在午夜时分回到自己的卧室,第二天早上七点就不见了。他门外的警卫被氯仿迷昏过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门外的警卫?”思考机器问,“为什么?”海军上将豪森·奥比耶对这个问题似乎感到很为难,抬头望着冯·哈茨菲尔德男爵。“有关船上的纪律问题。”外交官含糊地说。

“他被逮捕了吗?”

“噢,没有!”海军上将很快地回答。

“你夜间有警卫站在门外吗?”

“没有。”

“其他船上的军官呢?”

“没有。”

“请继续说。”

“其他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上将古铜色的脸上有些迷惑、焦虑,甚至悲伤的神情。“这位军官的床有人睡过,室内没有打斗的迹象。看起来就像是他起床、穿好衣服,走出房间似的。他没留下字条,一点踪迹或线索都没有。从他进入自己的卧室关上门之后,就没有人见过他了,包括警卫在内。甲板上有成打的哨兵和守夜者,没有人见到或听到任何不寻常的事。他不在船上,我们从龙骨到信号桁都找遍了;他也没有搭乘舰边的小艇离开,每艘小艇都在。他并不是个游泳好手,不可能从船上游到岸上去。”

“你说警卫受到氯仿攻击,”思考机器说,“他怎么样了?你怎么知道是氯仿?”

“从气味上判断的,”海军上将先回答最后一个问题,“进入军官套间前,必须……”

“你说的是套房?”

“不错,他的卧室不止一个房间。”

“我明白了,请继续。”

“必须经过一个接待室,警卫就睡在那里。他说他在午夜一点才睡,第二天早上被发现时,已经昏迷不醒,而军官也不见了。”他暂停了一下,继续说,“这位警卫是个诚实的人,已经跟随那位军官很多年了。”

思考机器的眼睛几乎全闭起来,默不作声地坐了好几分钟,宽广的额头上出现蛛网状的皱纹。“没有报警?”他说。

“没有。”海军上将豪森·奥比耶看起来有点震惊。

“为什么?”

“因为,”冯·哈茨菲尔德男爵回答,“当我在华盛顿接到这个消息时,我们决定不向警方报案。这是件需要小心处理的事,绝不能让警方有丝毫疑心。”

思考机器点点头。“贵国的特工人员呢?”

“那个部门从一开始就在调查了,”外交官回答,“大使馆派出六个人在处理这件事。凡杜森先生,你必须明白,这位军官失踪的事,一点儿都不能泄露给外界知道,否则将是一场大灾难。我不能再多说了。”

“也许,”思考机器有意地说,“也许他叛逃了?”

“我愿意用我的生命担保他的忠诚。”海军上将郑重其事地说。“也许他自杀了?”

海军上将和外交官交换了眼色,显然他们已经考虑过这个可能性,可是却不敢承认。

“不可能!”外交官摇头说。“没有不可能的事,”

思考机器不快地说,“我最讨厌这句话。”

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这位军官什么时候失踪的?”科学家问。

“上星期二,快一个星期了。”海军上将豪森·奥比耶说。

“这期间,你们没听到任何有关他的消息吗?”

“一点儿消息都没有,”海军上将豪森·奥比耶说,“有任何消息都好,就算只能知道他是生是死都行。”

“他叫什么名字?”

“利奥波德·冯·辛格中尉。”

思考机器这才垂下眼睛仔细观察两位访客,两人都是面色凝重、焦虑不安。知道科学家在打量他们,外交官努力保持冷静,海军上将则无法掩饰自己的忧虑。

“我要问的是,”思考机器又恢复斜眼向上望的样子,“他真正的名字。”海军上将豪森·奥比耶的脸突然涨红,好像是被人揍了一拳似的,正想站起来,看到外交官给他一个眼色,又坐下来。“这就是他的真正名字,”他清晰地说,“利奥波德·冯·辛格中尉。”

“让我问你一个问题,”思考机器慢慢地说,“你向皇帝陛下报告利奥波德·冯·辛格中尉失踪的消息了吗?”

也许思考机器早已料到问出这句话的效果了,他根本没看海军上将豪森·奥比耶脸色变白、大叫一声跳起来的样子;冯·哈茨菲尔德男爵仍然坐着,只是脸上露出钦佩的神情。

“我们还没向皇帝陛下报告,”他冷静地说,“我们认为还没到上报的时候,除非是我们已经用尽了所有的方法。”

“事实是,”科学家说,“德意志帝国的唯一继承人,奥托·路德维希王子,被人从弗里德里希·格罗塞号战舰的皇家套房中绑走了,对吗?”其他两人都默不作声。突然,海军上将豪森·奥比耶双手掩面,宽大的肩膀不住地抽动起来;冯·哈茨菲尔德男爵只是呆坐着。

“你怎么知道的?”过了一会儿,外交官问,“除了大使馆的秘密人员之外,这世上只有五个人知道这件事。”

“我怎么会知道?”思考机器说,“是你们告诉我的。逻辑,逻辑,一切都是逻辑!”

“我告诉你的?”外交官脸上一片茫然。

“你和海军上将豪森·奥比耶一起告诉我的。”思考机器不客气地说。

“怎么会呢?”冯·哈茨菲尔德男爵问,“当然,你看过报纸,知道奥托·路德维希王子来美国访问,可是——”

“我从不看报纸,”思考机器打断对方的话,“我不知道他来美国,也不知道弗里德里希·格罗塞号战舰停泊在波士顿港。这是逻辑推理出来的,将分开的单元组合在一起就能得到正确的答案,就像二加上二会得到四一样,一切都是逻辑推理。”

海军上将豪森·奥比耶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后,重新坐下,好奇地望着满脸皱纹的科学家。“我仍然不明白,”冯·哈茨菲尔德男爵再问,“你说是逻辑推理,怎么做到的呢?”

“我还是再说得清楚些吧,”思考机器耐心地说,“你对我说船上有个军官失踪,他的警卫被氯仿迷昏过去了。这位军官没有被逮捕,船上其他军官都没有警卫,因此,我想这位军官或许是个重要人物,不然就是神志不清的人。接下来你说他住在套房里,不是一般的单铺卧室,而是一间套房。老天,一个住在套房的重要人物,又不敢把他的失踪报警,因为他的失踪会引起大灾难的人物。你们明白我的话吗?”

另外两人着迷地点点头。

“很好,”思考机器继续说,“世界上很少人会这么重要,能住在皇家大战舰的套房中,所以很可能是某位皇族。我是个德裔美国人,对德国的历史相当清楚。我知道德国皇帝古斯塔夫只有一个儿子,就是奥托·路德维希王子。凭借单纯的逻辑推理,我推断出奥托·路德维希王子就是住在你的战舰套房中的年轻军官。”

他停顿了一下,在大椅子上挪动身子,他的两位访客只能屏气敛声地呆看着他。“当然只有皇太子才有资格住在皇家战舰的套房里,”他慢慢地说,“我解释得够清楚了吧?”

“真是了不起!”外交官突然喊出声,“如果还有谁能解开这件事的谜底,一定非你莫属了。”

“谢谢夸奖。”思考机器冷冷地说。

“你说王子被绑架了?”海军上将豪森·奥比耶紧张地问。

“不错。”

“为什么是绑架,而不是……谋杀?”他颤抖了一下,“或是自杀?”

“那些人有足够的智慧和胆量潜入你的战舰,用氯仿迷昏警卫,不会那么愚蠢地将皇太子杀害丢到海里,或者送上岸后再杀死他,那样做对他们一点儿好处都没有,一般来说,罪犯不会做没有好处的事。”思考机器说,“如果他要自杀的话,皇太子用不着先用氯仿迷倒警卫,更用不着离开自己的卧室。因此,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绑架。”

“可是谁要绑架他呢?”海军上将再问,“为什么?他们又是怎么把他从舰上带走的呢?”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思考机器耸耸肩说,“很多种方式都有可能,飞机、小艇、潜水艇……”他住了口。

“可是,没有人听到任何声响。”海军上将指出。“那不算什么。”

对海军上将来说,他所面临的是无迹可循、匪夷所思的境况。飞机、潜水艇?这简直是从未听说过的、幻想、荒谬可笑的想法。豪森·奥比耶不知该从何着手,只好提出一个最重要的问题:“无论如何,皇太子应该还活着吧?”

“我不知道。他被绑架已经有一个星期了,音信全无,有可能被杀了,不过我不确定。”海军上将神情凄惶地站起来,形容枯槁,眼中露出绝望的神色,黝黑的双手抱住头。

“如果他死了,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他急切地说,“这意味着德意志帝国皇朝就此终结,皇帝已经八十岁了,死后没人继承,全国就会陷入混乱,引起战争、革命,甚至变成共和国!”

“这也不坏呀,”思考机器冷冷地说,“用不了多久,大多数的国家都会变成共和国,你看法国、葡萄牙、中国……”

“你不清楚我国的政治现状,”海军上将豪森·奥比耶不理会对方的嘲讽,“老皇帝用铁腕统治国家,人民勉强忍受的唯一理由是希望奥托·路德维希王子继位后,一切都会有所改善。人民非常爱戴他们的王子,绝不会接受任何其他人来继承王位。无论如何,一定要找到他。他是全国人民的希望所在。而这一切,”他扭过头,望着冯·哈茨菲尔德男爵,“取决于我们能否找到他。”

思考机器似乎忽然有了新的想法,他睁开眼睛,用探询的目光看向外交官。外交官仿佛明白了什么。他点点头,表示同意海军上将的话。

“他透露了国家机密,”他说,“可他说的都是真的。”

“既然如此……”他正要开始说话,可是又闭上了嘴。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只是坐在椅子上,完全不理会焦急地走来走去的海军上将,也不理会外交官充满疑问的眼光。

“你说既然如此……”外交官提醒他。

“奥托·路德维希王子在此地的消息是秘密的,还是公开的?”科学家突然发问。

“他来此作正式访问,”外交官回答,“因此是公开的,由美国政府正式接待的。”

“那你们是怎么处理他失踪一事的?”

“撒谎!”海军上将豪森·奥比耶痛苦地说,“我们说他患了重病,目前遵从医生的嘱咐,躺在弗里德里希·格罗塞号的卧室里,不能接见任何人。我们连皇上也瞒住了,他也相信自己的儿子生病了。如果他知道自己唯一的继承人失踪,甚至死了,唉,我不敢再想下去。我时时刻刻都在担心召我回国的命令到来,我实在无颜面对我的陛下,他把儿子托付给我照顾,那是我们国家唯一的希望。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就算在皇上面前自杀也无法减轻我的罪过。”

海军上将豪森·奥比耶晒成古铜色的脸上表露对国家的忠诚。思考机器好奇地研究眼前这个人,看着对方任由眼泪盈满眼眶,之后无所顾忌地流下来。

“我个人怎样已经无所谓了,”上将哑声说,“万一发生什么不幸,我只能选择耻辱地死去。”

“你要自杀?”科学家冷冷地问。

“不然我能怎么样?”

“你自杀能对局势有帮助吗?”思考机器刻薄地说,“如果我每次碰到难题就自杀,我不知该死过多少次了。”接着,他郑重地说,“我们知道皇太子被绑架,很可能还没被杀,可是一点儿消息也没有,因此我们要做一件事……”

“什么事?”两位访客几乎同时问出。

“和他联系。”

“如果我们知道如何与他联系,早就把他救出来了,”海军上将豪森·奥比耶说,“战舰上有八百名勇敢的士兵……”

思考机器站起来,走到实验桌旁,关上大灯。

“要和奥托·路德维希王子联系是小事一桩,”他说,坐回自己的大椅子,“我至少可以想出五六种方法。”

“如果真的那么容易,”冯·哈茨菲尔德男爵问,“为什么他还没和我们接触?”

“要知道,有可能是他不愿意联系你们呢,”科学家讳莫如深地说,“有多少人知道他失踪了?”

“除了大使馆的秘密人员之外,只有五个人,”海军上将豪森·奥比耶回答,“冯·哈茨菲尔德男爵、警卫、船长、船医、我。”

“太多人了,”科学家摇摇头说,“咱们一起到弗里德里希·格罗塞号上去吧。我还从没见过新式战舰呢。”

傍晚时分,三个人乘上一艘机动小艇,朝停泊在港外的大战舰驶去。科学家在奥托·路德维希王子的豪华套房中慢条斯理地张望了一个多钟头,问了警卫几个普通的问题,然后回到海军上将舱里,写了一封短笺给记者哈钦森·哈奇。

“如果皇太子还活着的话,”他封上信封时说,“咱们一定能找到他。如果他死了,就没办法了。”他望着桌子上的报纸,上面有一条醒目的新闻标题:

奥托·路德维希王子病重德意志帝国皇储住在弗里德里希·格罗塞号上卧室内,遵医嘱不准见客思考机器望着海军上将。

“撒谎!”粗壮的老水手说,“这一周以来,我们每天都要发布一次新闻稿。唉!一定要找到他!”

“请立刻将这封信送给岸上这个人,”科学家要求,“还有一件事。我已经三天没合过眼了,希望你能给我一个铺位,让我睡上几个钟头,有事再叫醒我。”

“你预料有什么事会发生吗?”

“当然。我预料会发来一封电报,不过大概要几小时后才会来,大概是明天午后。”

“一封电报?”海军上将眼中闪过一丝希望的光芒。“谁……谁发来的?”

“奥托·路德维希王子发来的,”思考机器沉着地说,“我要去睡觉了,晚安。”

三个钟头后,海军上将豪森·奥比耶亲自把倦极沉睡的思考机器叫醒,将一封电报举到他面前。电报上简短地写着:“办妥。哈奇。”

思考机器眨了眨眼睛,哼了一声,翻了个身好像是要再继续睡觉,突然一个念头浮上心头,他再度睁开眼睛。“发一份特别新闻稿,”他昏昏欲睡地说,“说奥托·路德维希王子的病情突然好转,几天后便可恢复正常活动。”说完又睡过去了。

整个晚上,形容憔悴但又提高警觉的海军上将豪森·奥比耶就坐在上层甲板的无线电操作员旁边等待着。黑暗过去了,曙光升起。早上九点钟,他要了些咖啡;十二点时又要了更多的咖啡。

下午四点,他等的电报来了,只有短短的一句:“接受建议——通讯。”

“信号不是很清楚,长官,”操作员说,“像是业余操作员发送的。”

这个时候,思考机器已经完全醒了,正在船舱里和炮手讨论有关炸药的事,被叫了过来。冯·哈茨菲尔德男爵也和他一起走进无线电报室。三个人都默默研读这份从空中传过来的惊人信息。

“继续和对方保持联络,”思考机器对操作员说,“距离有多远?”

“数百英里,长官。”

“信号强还是弱?”

“弱,长官。”

“缩小测距。”

“我试过了,结果失去信号。”

“扩大测距。”

操作员把受话器在耳朵上按紧,将测距仪往前拨动,仔细听着。“失去信号了,长官。”他报告。“很好,设在一百英里上。”思考机器转头面对冯·哈茨菲尔德男爵及海军上将豪森·奥比耶。“他还活着,在距此不到一百英里的地方,”他匆匆地解释道。然后又转头对操作员说:“照我说的发送:‘O·L在吗?’”

无线电发送机发出嘶嘶的声响,信号进入了不可测的空间;操作员头上的玻璃滚筒中,电火花断断续续地闪烁着,映出舱内众人紧绷的面孔。然后是一阵沉默,令人难挨的沉默,突然操作员大声读出讯号:“在。”

海军上将豪森·奥比耶双手抱头,大呼一声感谢。对冯·哈茨菲尔德男爵而言,整件事就像一场魔术表演。上百个训练有素的人,有如雪貂般小心翼翼、不屈不挠地寻找皇太子,却毫无线索;而这个满脸皱纹的小个子科学家,一伸手就凭空捕获了失踪者的消息。他神魂颠倒地听思考机器继续给操作员指示:“必须证实他的身份;豪森·奥比耶在此。要O·L·送一句话来证实。”思考机器突然转身面对海军上将。对方的回答将能确定皇太子是生是死。几分钟过去了,终于……“来了,长官,是德语。”操作员读出来,“新年——雪茄!”

“新年,雪茄!”海军上将困惑地重复一遍,突然笑逐颜开,“我明白了。他指的是他十二岁那年的新年,他偷抽了一根雪茄,几乎窒息过去,是我把他救醒的。这件事只有他和我知道。”

“传过去,”思考机器说:“满意——开出条件。”

操作员读着:“五百万元!”

“五百万元!”外交官和海军上将同时叫起来。

“这是赎金吗?”冯·哈茨菲尔德男爵惊骇地说,“五百万元?!”

“五百万元,当然是赎金,”思考机器不耐烦地说,“我们不是在和小孩打交道。我们要对付的是一群狡猾、敢于冒险的聪明家伙,玩了这手漂亮的把戏就是要大捞一笔。如果你真的爱你的国家和你的皇帝,就该感谢老天他们只是要求赎金而已。如果他们要求制定宪法,甚至要求皇帝退位呢?那岂不是要引发革命或战争了吗?”他瞪了对方一眼,转身面对操作员。“送出,”他说,“接受条件。”

“什么,老天!你疯了!”外交官愤怒地插嘴,“真是荒谬!”

思考机器继续用沉着的口气对操作员说:“我们接受条件——告知交款时间、地点。”

信号发出后,玻璃滚筒中的火花也停了下来,舱内的其余三人屏息以待。过了一会儿,操作员读着:“保证不起诉。”

思考机器口述:“接受。”

“等一下!”海军上将豪森·奥比耶怒道,“你怎么可以答应放过绑架皇太子的罪犯?”

“当然可以,”科学家回答,“那些人不是笨蛋。如果我们不答应,那些人就会把无线电关掉,等到你答应后再重新谈判,你又有什么办法?”他耸耸肩,“否则一刀杀掉皇太子,然后溜之大吉。此外,起诉这些人就意味着整件事就要公开出来,你又该如何去向皇帝解释?”

海军上将攥紧拳头,转过头去。

此时此刻,冯·哈茨菲尔德男爵并没注意这个场景,只是一心在想如何筹到五百万元做赎金。就算是有办法,也需要好几天的时间才能筹到这笔钱;他和海军上将两人的个人收入都会被扫得精光,也很可能要动用皇家公款才行,这将会让整个事件曝光,两人都会名誉扫地,继而人头落地。

思考机器继续口述:“接受——豪森·奥比耶以名誉保证。”

回电马上过来:“满意——细节今晚寄出——明日中午再谈。”

微弱的联系中断了。他们刚刚跟数百英里之外的某人谈过话。近代科学的一个奇迹。

第二天早上,他们收到一封打字的信,交款方式简单明了:三十英里外市郊的一块空地,中间有一棵大树,将赎金放在皮箱中,置于树下。信尾也有一段警告:皇太子的生命靠的是你们严格遵守上述规定。如有任何企图在场监视、找出我们的身份、干扰取款的行为,我们都将毫不迟疑地用子弹打穿皇太子的脑袋。如果皮箱按时送到,箱内款项无误,皇太子会在五个小时后回到船上。记住,我们重视你的保证!

“粗鄙,”思考机器批评道,“我还以为有什么特别技巧呢。”

“可是钱呢?钱呢?”冯·哈茨菲尔德男爵叫着,“除非我们从皇家金库中取用,不然绝不可能筹到这么多钱的。”他形容憔悴,双眼因为缺乏睡眠而红肿,平日光滑的额头上堆起皱纹。他瞪着科学家满是皱纹的脸,却看到对方头向上仰,斜眼上翻,十指指尖相触,神态安详地坐着。

“五百万元的金币,”思考机器喃喃自语,“至少有几吨重。如果是万元大钞,也要五百张才能凑成五百万元。我怀疑根本凑不齐那么多万元大钞。就算是千元钞票,那么也该有五千张钞票才够。荒谬!这至少需要两只、或是三只大皮箱才装得下。”

“可是你难道不明白,”冯·哈茨菲尔德男爵几乎要气炸了,“我们找不出那么多钱来,连一只皮箱的钱都没有!咱们是不是该考虑其他方案——”

“不,我们会送上三只皮箱,”思考机器断言,“不过,当然,皮箱中不会有钱。”

海军上将和外交官默默地咀嚼这句话。

“可是你以我的名誉保证……”老水手反对说。

“保证不起诉。”科学家指出。

“荒谬!”外交官站起来说,“你说过我们要对付的不是小孩,为什么要把空箱子放在那里?一旦发现箱子是空的,皇太子的命就没了;如果我们将那个地方围起来要抓住那些人,结果也是一样;此外,我们也违反了对他们的保证。”

“我从未见过比你们两位更重视保证的人,”思考机器用讽刺的口吻说,“不用担心,我不会让你违反保证的;我不会派人去包围、逮捕他们;一旦把皮箱放下后,我也不会派人在一英里之外的地方去监视那些人。他们会在没人干扰和监视下取走皮箱。”

“你在打什么哑谜,”外交官不耐烦地说,“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他们派去取皮箱的人,会乖乖地在那里等我,即使是要等上两个礼拜也一样,”又是个莫名其妙的回答,“而且,他们一定会很高兴看到我,很高兴地释放奥托·路德维希王子,一毛钱都不要。当然,我们答应了不起诉他们。”

“可是……可是我还是不明白。”外交官结结巴巴地说。

“我也没指望你能明白。”思考机器毫不客气地说。

他把一张报纸在两人面前摊开,指出一段用粗体字刊出的广告。广告刊在第一版,位于宣称奥托·路德维希王子身体好转的新闻稿下方。广告全文是:

无线电报是唯一无法追踪的通讯方式。使用无线电报,对每个人都安全。立刻与船上联络,建议使用私人无线电台。

广告上既没有广告对象,也没说是谁刊登的广告:如果有任何意义的话,广告只是在宣传发送无线电报的好处而已。外交官和海军上将一致用充满问号的目光看着思考机器。

“奥托·路德维希王子已经被绑架一个星期了,为什么绑匪没有和船舰联系呢?”思考机器说,“因为他们想不出一个绝对安全的联络方式。他们知道特工一定会四处寻找他们。他们不敢用普通方式送电报,不敢打电话,不敢派信差,也不敢写信过来。因此我在每份报纸上都刊登了这个广告,建议采用一种安全的联络方式。那些人一看就明白了,照样去做,因此我们才会收到第一封无线电报。”

冯·哈茨菲尔德男爵突然站起来,又坐下。他眼前这个人不是大魔术师,只是个有常识的人。他恨自己为什么没想到这一点。海军上将豪森·奥比耶也低声咕哝了一句。

“没错,”思考机器好像是读出了他们的心思似的,“任何一个笨家伙都能想出这个法子,可除了我之外,就是没有人想到。”

正在午时,无线电操作员收到一个信号:“信上的条件明白了吗?”

科学家口述回信:“明白——接受——请求多一天筹款。”

“接受。”

“一只皮箱装不下——三只皮箱?”

“接受——记住警告。”

“明白——我们保证。”

所有信息都发向空中之后,思考机器下船回到岸上。半小时后,他从自己家中打电话给哈钦森·哈奇。

“我需要三只大皮箱,”他说,“一副电工用的厚胶皮手套,十英里长的绝缘电线,三个爱迪生牌变压器,一辆跑得快的好车,还要得到允许在沿途有轨电车的电线上搭线。对了,还要两打火腿三明治。”

哈奇笑了。他已经习惯了这位科学家的古怪要求。

“全会办好的。”他保证。

“今晚全部拿到我家来。”

“好!”

事后回想起来,哈奇认为那是他一生中工作最辛苦的一个晚上,而且忙了整晚还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他先要爬上电线杆,又要挖出长长的浅沟,把几英里长的电线放到浅沟后,立刻用泥土盖起来,免得外人看出来。到天亮时,总算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现在,”思考机器说,“你该知道三明治是做什么用了。”

吃完早餐,思考机器先行走开,留下哈奇一人在现场,看守一个和电线连在一起、有刻度盘的东西。正午时分,思考机器回来了,一句话都没说,接替哈奇看守那个有刻度盘的东西。四点三十分时,刻度盘上的指针突然从中间转到一边。科学家站起来。

“我们抓到大鱼了,”他说,“跟我走。”

他们坐上汽车,在公路上飞驰。

“什么样的鱼?”哈奇好奇地问。

“还不知道,”对方回答,“来取那些大皮箱的可能是一个人,也可能是好几个人。皮箱底下连着电线,电流开着。那人,或那些人一抓到皮箱就会触电,等咱们赶到时,应该是昏迷不醒了。”

“电死了,”哈奇严肃地说,“有轨电车的电力相当强。”

“只会昏迷不醒而已,”思考机器纠正道,“我用变压器将电力减弱了。每只皮箱里面都放了一个变压器,电线从皮箱里探出,绕在皮箱的把手上,这部分电线上的绝缘衣事先剥掉了。”

三英里、四英里、五英里的距离飞快驶过,突然汽车在一大片空地中颠簸了一下停了下来。长腿的哈奇抢先下车,朝空地中央的一株大树跑去。一个可怕的情景使他吓了一跳而停步。在他面前,一个年轻人全身抽搐,倒在地上。那人面孔扭曲,呈青紫色,双手被强力的电流紧紧吸在一只皮箱的把手上。

“这人是谁?”科学家开口问。

“德意志帝国的皇太子奥托·路德维希!我在报上见过他的照片。”

“什么?”思考机器突然大叫一声,“什么?”思考机器脸上露出哈奇从未见过的表情。“我没考虑到有这个可能性。难道是他想要五百万元?”突然他的表情变了,“咱们先把他搬到车上去。”

他戴上胶皮手套,截断电流,昏迷不醒的人向后倒下。五分钟后,他们将此人放在汽车后座,思考机器一手摸着年轻人的脉搏,焦虑地注视着他。

“咱们到哪儿去?”哈奇问。“什么地方都行,开快点儿,”对方回答,“我要思考一下。”思考机器不理会汽车开动时的摇晃、咣当声,默不作声地坐在座位上。好几分钟后,他好像是满意了,轻拍哈奇的肩膀。“好了,”他说,“我们到船上去吧。”

当天傍晚,皇太子已经完全恢复了,只有手上留下了严重灼伤的痕迹。他回忆事情发生的经过。他被氯仿迷昏过去后,有人在黑暗中将他搬上小艇,送到岸上。醒来后,发现自己被关在一座废弃的农庄里,有两个他不认识的人在看守他。

三个人坐下来开诚布公地讨论所有事情。那两个人想不出有什么安全的方法和船上联络,后来看到报纸上的广告,才决定使用无线电报,他也帮对方在一个山丘上的两株高大树木之间建立了一个暂时的无线电站。其中一位绑匪正好会使用无线电码,因此才能和船上取得联系。

“可怎么会是你去取款呢?”科学家好奇地问。

“两个绑匪都怕被对方背叛,拿到钱就逃跑,”皇太子说,“我对他们保证,拿到钱一定会回来。他们相信德意志帝国的皇太子一定会遵守承诺,所以就让我去取钱。”

哈奇发现科学家宽阔的额头上现出细小的皱纹。

“哈奇先生,”两人离开战舰后,思考机器突然开口,“我听说你喜欢给报纸上的消息分出等级:普通、漂亮和精彩。你会把这个故事归为哪一类呢?”

“这个,”记者满眼放光,“精彩绝伦!”

“可惜,”科学家评论道,“可惜你不能将这个故事报道出来。”

几个星期后,德意志帝国皇帝古斯塔夫向奥古斯都·S·F·X·凡杜森教授颁发了铁鹰勋章。思考机器收到后,将精心制作的勋章在纤长的手指上把玩几下,额头上的皱纹又出现了。接着,他回到强光照射下的长实验桌上继续工作,几分钟之后,连额头上的皱纹也不见了。他脑子里的奇思妙想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