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余兴表演

“这次壮观的、综合型的户外博览会和国际研讨会吸引了最为出色的、最怪诞的业内人士;展示最庞大的、令人叹为观止的、目不暇接的奇人怪才;各种活生生的怪物,稀奇古怪的奇观……都聚集在这一顶大帐篷里!表演马上就要开始!不要迟疑,不要等待,内部绝不再收取其他费用。请直接到帐篷两侧的售票窗口购票!只要十五美分……”

集会通常是一种杂乱无章的,乱哄哄的公众活动。我猜测“古代历史学家协会”每年的秘密会议、“全美尸体防腐者协会”,甚至“美国革命女儿会”的左翼社团集会都会出现混乱的时刻。但是一群魔术师、耍硬币的人、纸牌高手、幻术大师、测心术者、催眠师和口技表演者的集会绝对是一个壮观的场景,是一种令人难忘的体验。和我所见到的景象相比,《爱丽斯梦游仙境》中的疯狂的帽子商人的茶会都显得端庄得体——像量子力学专家的研讨会一样枯燥而古板。

那些心灵手巧的代表们在过道上、升降机上、桌子上表演他们高超的骗人技巧。我相信在这里,所有得到公认的物理定律和逻辑定律都被推翻了;是的,我见到的把戏精彩纷呈。我感觉自己走进了游艺场的怪屋,四周都是扭曲的镜子。经过两天两夜的高密度的骗术轰炸之后,我自己也尝试了一个小小的隐身术。在星期天凌晨三点,我悄悄地回到了我和马里尼共同租用的房间,用唯一的一把钥匙锁好了门,然后爬上了床。

不到一个小时之后,我被惊醒了。房门洞开着,房间里烟雾缭绕,一大群魔术师在说着行话。有几个人坐在我的床边,在玩一种奇怪的纸牌游戏。他们并不洗牌,而是把整副牌转来转去,每个人接过那副纸牌的时候都会说:“这倒提醒了我——你见过这个吗?”或者,“还有另外一种方法能够实现这种效果。”

我坐了起来,睡眼惺忪地嘟囔着。结果一副纸牌被展成了漂亮的扇子形状,举到了我的鼻子下面。有人命令道:“抽一张纸牌,随便哪一张。”

我下意识地照办了,我看了一眼纸牌,然后又把那张牌塞回了那个扇子当中。正在摆弄纸牌的魔术师是一个矮胖的家伙,他面露温和的笑容,收起了扇子,用拇指和食指捏住了整副牌,然后用右手的手掌边缘轻轻地一敲。纸牌像雪花一样掉在了地板上,但是他的手上还捏着一张牌。“你所选择的卡片,”他非常自信地说,同时正准备翻过纸牌展示牌面,“就是——”

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东西能够让魔术师发狂,而且我恰巧知道这个办法。

“我无法确定是不是这一张。”我答道,“你没有要求我记住是哪一张牌。”

“哦,是他!”另一个人说道,他的语气让我感到自己仿佛是一个长了六条腿、生活在下水道里的怪物,“给你,喝掉这个,保持安静。”他递给我一杯掺有冰水的威士忌饮料。我闻了闻,并没有苦涩的杏仁味,于是喝了下去。

星期天还有更多的魔术表演,以及一次大聚餐。我遇到了一个金发女孩子,她的工作是每天两次被锯成两半。但是我发现她并不比其他女孩儿难以应付,而且我和她相处得很愉快。星期一的早晨我们睡了懒觉,马里尼收拾了没有售出的魔术道具,然后我们把行李送到了铁路公司的办公室。

星期一的晚上我们终于有时间处理校样稿了。马里尼的任务是核对故事里面所提到的事实,但是我可忙坏了——因为我不得不阻止他添加一些虚构的内容。几乎在每一个章节里,他都会说:“当然啦,我知道事实并非完全如此,但是我们添加一点内容肯定会更加吸引人——”我成功阻止了他的一些“改良”;但即便如此,也有很多细节需要修订。我整个星期二一直疯狂改稿,总算赶在邮局关门前把稿子弄好,用挂号信将校样稿寄了出去。最后,我们给车子加满了油,开出城市,沿二十号公路向西前进——勇敢地去找麻烦。

根据地图的标注,瓦特布罗是一个面积不大的城市,人口在五千到一万之间,离奥尔巴尼有七十五英里远,周围没有什么特别景观,也没有什么名人和典故。若非马里尼在星期四晚上莫名其妙提到这里,我根本就不知道美国还有这个城市。我同样也不明白神秘的H小姐对断项女郎的变态渴望,以及她冒名一个双头怪物的举动和此地有何关联。我早就想得头痛,放弃了努力。

我一直嘟囔着,不厌其烦地要求马里尼给我一个答案。

“那是因为马戏团。”马里尼答道,“非凡的汉纳姆综合马戏团今天将会在瓦特布罗进行表演。如果他们没有使用我的断项女郎来当余兴节目,我愿意喝掉现场所有的红色柠檬汽水。”

“看来我忽略了克莉丝汀小姐的左脚鞋子上面的一小块晒干了的泥巴。”我说,“肯定是某种非常特别的红色泥土,让你立刻想到只有纽约州的瓦特布罗的马戏团场地东北角才有这种特殊的泥土。”

“我亲爱的华生,你不懂得我的方法。”他解释说,“不对,根本不是那样。这个马戏团通常在每个地方只表演一天。上个星期四,也就是H小姐(我喜欢这样称呼她)出现的那一天,非凡的汉纳姆综合马戏团正好在新泽西最大的城市——纽华克表演。”

“就算这样吧,”我说,“请继续说。”

“断项女郎是本季度户外表演的热门节目。H小姐的皮肤黝黑,化妆太过浓艳,而且她身手敏捷,这都证明她从事户外表演的工作——马戏团、狂欢节,要不然就是博览会。在纽约市二百英里的范围内,有大概五六家演出公司正进行表演。然后,布特询问她的名字时,她给了一个假名字。她的脑筋转得很快,并没有随便编一个类似玛丽·史密斯或简·约翰这样的名字;她略一犹豫,脑子里有印象的首个名字脱口而出——米尔德里德·克莉丝汀。只要把这些因素联系到一起就行了。我们在讨论断项女郎,所以她想到了两个头的女孩儿。我立刻猜测她对马戏行业的历史很熟悉。我查看了《告示牌》杂志上的马戏团巡演路线,最近纽约附近只有三个马戏团在演出。我很熟悉第一个马戏团,其中包括幻术类表演:第二个是小规模的狗类和马类杂耍,没有财力搞余兴表演;第三个当时离纽约最近,就是汉纳姆马戏团——在我看来可能性最大。”

“我猜,你接着就想到了她钱包上的缩写H?”

“非常正确。在演出季刚开始的时候,《告示牌》会列出每个剧团离开冬季休息地的时候的演职人员名单。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罗瑟夫·汉纳姆少校了,他是一个经验丰富的马戏团经理。他开始马戏生涯的时候,马戏团还是用马拉的篷车四处巡回。他的女儿宝琳就是马戏团的明星演员之一。上一次我没有认出宝琳——因为我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还是一个扎着辫子、穿着短裤的小姑娘。她的变化可真大。”

“你说她也参加表演?”我问道。

“走钢丝。”马里尼答道,“而且很出色。这个演出季里,她还会参加晃梯、高空支撑和双活门。”

“高空支撑和双活门?”

“高空支撑就是由一个人在下面撑着一根杆子,让一个女孩子用手和头倒立在杆顶。我想你在集会的时候看到沃克米尔的表演了。双活门就是双飞人,你需要习惯马戏团里面的用语。”

“这样的话,那天她根本用不着消防楼梯。”我说,“她完全可以在大楼外面的空中表演飞行特技。但是,这马戏团为何如此急切地需要‘断项女郎’当余兴节目,以致她不惜非法闯进你的商店?”

“这正是我要搞清楚的问题。”

“使用三个场地协同表演的大型马戏团?”

“对。他们来自印第安纳州迈阿密县的秘鲁市,通常都在美国中西部表演;正因如此,我很久没见他们了。他们属于大型的卡车运输的马戏团,但你要当心,在他们面前要委婉地说是‘机动化马戏团’。对了,别把帐篷叫做帐篷,它们是‘盖子’;只有一个例外,你进去吃饭的那一个叫做烹饪房。一个‘看手相的营地’就是算命者的小房子;斑马有特殊的名字;招揽顾客的大嗓门可以说是‘演讲者’‘开门人’或者‘磨牙的人’;马戏团里的大象都是雌性的,但是都被称做雄性动物;一个‘橡皮人’并不是什么畸形人,而是卖气球的;‘画廊’是满身刺青的人;‘蘑菇’是指雨伞,‘瘦蘑菇’当然就是棍子。一个‘急速铰链’是卖热狗的摊位:一个‘油乎乎的铰链’是提供午餐的餐车或者摊位;一个‘果汁铰链’就是卖柠檬水的……”

“这倒是个好点子。”我打断了马里尼对于马戏行话的介绍。我看到路边有一栋白色的房子,上面有一个很干净、很体面的招牌:“传统的甜饼——鸡肉和华夫饼,我们的特色菜。”于是我把车子开下了公路。

“这个‘油乎乎的铰链’怎么样?”我问道。

我们在晚上八点钟赶到了瓦特布罗。我在一个红绿灯前面停了下来,朝街角的一个男孩喊道:“去马戏团的场地怎么走?”

我身旁的马里尼做出了回答:“右转,那边。”

“哦。这么说你熟悉这个小镇?”我扭头问他。

“从未来过。现在左转。”

“凭感觉?”

“差不多吧,”他说,“你就跟着感觉走。这辆车已经跟着我去过那么多的马戏团,现在它已经会自动寻找马戏团的场地。习惯成自然。”

这倒并非不可能。我早该向你们介绍一下,马里尼就出生在汽笛、风琴、大象、亮闪闪的装饰物和锯末中间。他的母亲在他出生五个月前还在马背上表演翻筋斗;而他出生几星期后,她就再次登台了。当你穿着短裤或短裙裤时,你很可能见过‘女骑手马里尼’——至今,魔术圈子里面的人依旧对此津津乐道。至于马里尼本人呢,他初次登台的时候是扮演巫师,表演余兴节目,所以他至今对《白帐篷》杂志仍有深厚感情。我甚至可以向您保证,就算没有断项女郎的意外事件,马里尼依然会在那天晚上出现在瓦特布罗。(作者按:喜欢研究巧合的朋友请注意了,常常被人称为“马戏之父”的飞利浦·阿斯特利(Philip Astley)也是一位魔术师。很多历史学家认为现代马戏的源头是1768年阿斯特利在伦敦勃朗斯区的“半个便士活门酒吧”外面的开阔场地所组织的马术表演。他建立了阿斯特利剧院,而后依旧担任魔术师的角色。1784年,他出版了一本魔术书籍《自然的魔法》。那本书里,他自称1762年就发明了“抓住子弹头”的魔术。)

根据马里尼的指示,我们又转了一个弯,最终来到了镇子的边缘。街道两旁停满了车子,最远处灯光闪烁,传来欢快的、喧闹的铜管乐队所演奏的音乐声。那种声音总是勾起人的怀念,让人不由自主地联想到盛大庆典的兴奋感觉、迷人的色彩和壮丽的场面。车子接近马戏团场地的时候,我看到了那个臃肿的、顶上飘着旗帜的大帐篷,还有大帐篷前面的闪烁着明亮灯光、色彩艳丽的余兴节目的广告牌。我们处在下风头,所以我立刻闻到了马戏团所特有的味道——那是一种混合出来的味道,其中包括大象、猫科动物、马匹、甘草、锯末、琥珀爆米花、热花生和棉花糖的味道。

“这是不是你的秘密武器?”我问道,“利用异常敏感的嗅觉?”

“不对,是电话线杆上面的粉笔记号。”他解释说,并且满怀期待地向前探着身子,“流动马戏团经常更换演出地点,在搬家的时候,第一辆卡车上的人会在电话线杆上画箭头,标明在哪里转弯,这样后面的司机就用不着看地图或者四处打听。”

我们向右一转,开进了停车场,然后把车子停在了余兴节目“盖子”后面的几辆拖车旁边。车子还没有停稳,马里尼已经跳了出去。

他无意绕到正门,直接走向余兴节目场地周围的棚子。明亮的帆布背景上,只见他高瘦的影子弯下了腰,似要掀起帆布的底端。但他又停下了动作。我赶紧走过去,看到他从脚边的草地上捡起了什么东西。

“哈哈!”他的语调有些惊讶,“这里还有骗术表演。”

他挥舞着三个钱包,逐一打开,检查着里面的证件。翻开第二个钱包时,他更加惊诧了。

“这次可有的瞧了,我猜……”

“又怎么了?”我问道,“不会是有什么线索了吧?”

他把三个钱包塞进了口袋里,迅速弯腰掀起了帆布的边缘,说道:“进来。”

他挑着帆布,让我跟着他钻了进去。在场地里面有十几个间隔均匀的、并不高的舞台,我们正好出现在两个舞台之间。一个身材魁梧、宽肩膀的男人正在整理桌子上面的一大排闪闪发亮的长剑和刀子,他穿着一件长及脚踝的、俗丽而且有些肮脏的红黄相间的长袍。他听到了我们的动静,转过头,恶狠狠地瞪着我们。他的脑门像是尼安德特人,他的下颌骨很粗壮,气势汹汹地向前突出。

“嘿,你们想去哪儿?”他凶狠地质问。

“哪也不去。”马里尼平静地说,“我们就是要到这里。我们不是外人。”

那位审判官性情多疑:“哦,是吗?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现在开始。”马里尼凭空变出了一支香烟,然后再次伸手,从空中拿出了一板火柴。他的动作和往常一样敏捷。“魔术师,”他多此一举地解释说,“‘看手相的营地’在哪里?我要找格斯·米勒伯维和斯特拉·米勒伯维。”

吞剑者的怀疑态度稍稍缓和了一点。“在那边。”他向左边甩了一下头。我们从舞台的缝隙之间走到了余兴节目“盖子”的中间,看到那一大排舞台的末端有一个小小的、用带条纹的帆布搭起来的棚子。在棚子的入口上方挂着一个巨大的手掌纹理的图案——参照车依若的设计。马里尼走向了那个帐篷。

余兴节目的“盖子”里面有大概二三十个观众,他们多数都聚集在远处欣赏黑人乐队的表演。乐队有五名成员,他们的热情远远超过他们的技巧。舞台上还有一位体态丰满的、咖啡色头发的女孩子,正在大声地演唱翰迪先生的一首有些过时的布鲁斯乐曲。她穿着一身猩红色的紧身晚礼服,屁股不停地跟着音乐扭动。

在乐队的演出平台后面有个平台,上面有个用暗红色挂毯围起来的、盒子般的方形帐篷。帐篷正面的门帘紧闭着。

马里尼伸手一指:“行了,就是这里。”

这时候歌手停止了演唱,乐队的音乐声逐渐消失了。外面的中央走廊传来了大嗓门的“演讲者”的不懈的劝说词:“这里有最离奇的景观,我的朋友们,科学的最新奇迹——克莉丝汀小姐,一个没有脑袋的女孩儿!一个活生生的,正常呼吸的奇迹!只要你买了门票,不仅可以看到精彩的表演,还能够见到克莉丝汀小姐。门票只要十五美分!抓紧时间……”

格斯·米勒伯维正站在“看手相的营地”旁边,看到马里尼之后他表现出了惊喜。他是一个瘦瘦的小个子男人,麻秆一样的脖子,稀疏的灰色头发,戴着一副黑边的夹鼻眼镜,面露热情的笑容,还有一种故意装出来的威严姿态。

“斯特拉,”他转过身大声地说,“看看谁来了!”

一个中年妇女坐在帐篷旁边的轻便折椅上。她的相貌毫无特色,穿着一件黑色的晚礼服,眼影非常重,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她用浅蓝色的眼睛看了一眼马里尼,礼貌地点了点头,但是没有多少热情。

格斯和马里尼立刻展开了热烈的叙旧活动:“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一九三三年的康尼岛,一同在奥芬的巡回马戏团……还记得柯蒂斯吧?他这个演出季跟着拉塞尔的马戏团……”

我好奇地四下张望,视线中能够看到两种人:一种是瞠目结舌的观众,另一种是毫无热情的、麻木的畸形人和等待出场的演员。胡毒毒是来自亚马逊森林的食人族,他是有色人种,皮肤黝黑,头顶是竖直的短发,脸上涂着表示征战的图案。他坐在一个轻便折凳上,面前是用于作战的棍棒和缩小的人头骨;但是他正在用折叠小刀修剪指甲。一个穿着草裙的胡奇库奇舞演员正忙着编制一件粉色的小毛衣。

我的注意力突然回到了马里尼和格斯身上,因为我听到马里尼在说:“什么时候添加了断项女郎的节目?”

“我想是星期五。”格斯答道,“对吗,斯特拉?”

根据她背后的广告,斯特拉应该无所不知、无所不见、无所不说。她答道:“我猜是这样。”

“是谁表演?”马里尼继续装作随意地问,“我认识的人吗?”

但是格斯没有来得及回答这个问题。一个消瘦的、下巴突出的绅士从人群当中走了过来,碰了一下马里尼的胳膊。他有一双天真的棕色眼睛,帽子的整圈帽檐都卷着。

“对不起,老兄,你能否告诉我表演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声音像是一个乡下人,但他的脸上有会心之笑。

“了不起的蹦蹦跳跳的长颈鹿!”马里尼惊叫道,“法摩尔·杰克!”他们热情地握手,“罗斯,过来。我想让你认识一下这位手法敏捷的大师,扑克三猜一的至尊。如果他邀请你在一件看起来非常有把握的事情上打赌,你就应该赶紧逃走!杰克,告诉我你的情况。我最后一次听到你的消息是说你在掺和主日学校的巡演。你这个骗子什么时候又回来了?”

法摩尔咧开了嘴:“你所说的骗子后来参加了很多巡回演出。须知‘狡兔死、走狗烹’,一定要不时给‘维修工’创造就业机会。上个季度,有个‘维修工’走进了他老板的办公室说:‘头儿,今年没有骗子作案。’老板答道:‘哦,太棒了。我也认真考虑一下。’然后‘维修工’就被解雇了。所以有一两个骗子还是有好处的,对吗?”

“对这个问题,我想不出更好的答案,法摩尔。你现在是正式演员?”

“是的。我想是这样的。不过也许我搞错了。上面下了命令,要在最近几天解雇几个人。我要当心点;似乎每次我一走开,就会有一些笨蛋想要取代我。”

“为什么要裁员?这里的气氛不好?”

“不是。并没有什么碍手碍脚的人。我也不知道原因。这团队里有些隐秘之事。”

“负责打前哨的工作人员肯定是一个因素,”格斯有些不满,“就是凯利和爱德华兹。他们都发疯了。给你,看看这个路线表。”

一九四〇年——第二十六次年度巡回演出

非凡的汉纳姆马戏团综合演出

冬季营地:印第安纳州秘鲁市

星期一:史特劳斯堡,宾夕法尼亚州……………29

星期二:纽顿,新泽西州…………………………33

星期三:莫里斯顿,新泽西州……………………24

星期四:纽瓦克,新泽西州………………………19

星期五:布里奇波特,康乃狄克州………………66

星期六:皮克斯基尔,纽约州……………………48

星期一:肯斯福尔,纽约州………………………58

星期二:瓦特布罗,纽约州………………………92

星期三:诺沃克,纽约州…………………………80

星期四:渥特威,纽约州…………………………77

星期五:奥格登斯堡,纽约州……………………59

星期六:温彻斯特,加拿大………………………35

整个演出季的总里程………………………2820英里

格斯继续说道:“每天都会跑七十或者八十英里,而且很多市镇都不适合演出。瓦特布罗是个小市镇,这种规模的马戏团根本不该来这里的。我们在这里不可能赚到钱。明天去诺沃克,那里更糟。我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我们甚至在布里奇波特演出——不到两个星期前,另一个马戏团刚刚演过。”

“还有,”法摩尔说,“我们刚刚离开宾夕法尼亚州正在搞罢工的矿区,然后就一头扎进了北部同样在罢工的奶产品区。不过这并不是探路人的过错,格斯,他们和我们一样不明就里。星期天的时候,有两个人回来了,他们也在抱怨。这是老头子的决定。”

“按时发工资了吗?”马里尼问道。

“是的。”格斯说,“不过工资的问题也很古怪。直到上个星期六,我们的工资都被拖欠了六个星期。有不少人都开始抱怨,蠢蠢欲动。甚至有三四个顶尖的演员真的走了。然后突然间,我们得到了全额的工资。你说怪不怪。”

“少校找到了一个资助者?”马里尼难以置信地说。

“看来是这样。”法摩尔说,“而且是一个大傻瓜。我真想弄到他的电话号码。不过,有没有人告诉你……”

讲解员的声音盖过了法摩尔的声音:“请过来,女士们,先生们——你们将会看到最奇异的、最惊人的科学奇观——克莉丝汀小姐,断项女郎!”

马里尼向我使了一个眼色。“克莉丝汀,”他说,“也许我们应该过去看看。”他朝着讲解员面前的人群走去。

“在两年前,”讲解员用轻快而冷静的口吻介绍说,“在法国巴黎附近发生了可怕的铁路事故。我想你们当中的很多人都在报纸上读到了那条新闻。你们面前的克莉丝汀小姐当时就在那趟火车上,她遇到了意外。救助者在乱七八糟的废墟中找到了她;她的周围都是死人,她自己也奄奄一息——她的头骨已经被撞坏了。不过她还没有死!老天有眼,事故就发生在伟大的外科医生约瑟夫·维霍诺夫的私人别墅和实验室附近。我想你们都听说过,约瑟夫·维霍诺夫正在研究一种神奇的技术——利用化学药剂维持人体和动物机体的功能。察看了伤势之后,他立刻断定克莉丝汀小姐的伤势过于严重,不可能通过外科手术的方式救治。他给克莉丝汀小姐注射了肾上腺素和血浆,把克莉丝汀小姐的死亡推延了三天的时间。与此同时,他的助手紧急行动,制造出了你们马上就要见到的神奇的机器。随后,约瑟夫·维霍诺夫医生完全砍掉了克莉丝汀小姐的脑袋!用他的机器替代了脑袋!”

讲解员拉动了一根绳索,帷幕被拉开了。“女士们,先生们,请允许我向你们介绍克莉丝汀小姐,断项女郎!这是科学所创造的第八奇迹!”

这显然是讲解员最喜欢的节目。他真的投入了全部的热情,吊足了观众的胃口。他的表演很精彩,观众们开始认为他在天花乱坠地吹嘘,认为他们即将看到的东西会和外面的广告宣传画相去甚远——他们观看其他马戏团的节目的时候经常大失所望。不过这一次他们都想错了。负责绘画余兴节目宣传画的艺术家并没有画蛇添足,因为他这一次无法让画面上的东西比实际的东西更离奇。观众面前的断项女郎和广告上的样子毫无二致!

她只穿着短裤和内衣,坐在一个带有金属支架的、医院里常见的凳子上面。从各个方面来看,她的身材都无可挑剔——可是她的魅力到脖子的位置就消失了。在她的脖子上面固定着一个茶杯形状的橡胶制品,从里面引出了六根弯曲的玻璃管子,在管子的末端连接着向下垂的橡皮管子。三根管子通向左面的一个像收音机一样的仪器,仪器的正面布满了电阻拨盘和开关。另外三根管子通向右手边的化学仪器,那上面满是古怪的压力表和电动马达,观众能够看到很多稀奇古怪、不断运作的零件,还有一个复杂的玻璃器皿组成的装置——一种红色的液体正在烧杯、曲颈瓶和长颈瓶里面冒着泡。观众还可以看到那些红色的液体通过橡皮管子流向克莉丝汀小姐的脖子。仪器上还有一个不断闪烁的绿灯,在显示她的呼吸频率。

在那个女孩儿的脖子上方没有任何东西,空荡荡的,只有那些弯曲的玻璃管子!

“这个仪器替代了已经缺失的大脑的功能。”讲解员继续说道,“它负责向身体发送神经脉冲。另一边的仪器向身体提供一种精心调配的营养物和稳定的血流。”

“你们右侧的仪器是约瑟夫·维霍诺夫医生根据这份设计图精心设计和制作的。”讲解员一本正经地向观众们展示一个用相框保护起来的星期日增刊的跨版内页。文章标题是《卡雷尔用血浆保持机体存活》,他所指向的设计图是林德伯格所设计的人造心脏示意图。

讲解员继续说:“看到克莉丝汀小姐之后,很多人都持怀疑态度。他们说她的身体只是巧妙伪装起来的人体模型。我不打算辩解,请你们自己评判吧。”他抬起了克莉丝汀小姐的一只无力地垂着的胳膊,用大拇指在皮肤上按了一会儿。然后他松开了拇指,我们都看到在克莉丝汀的胳膊上有一个白色的拇指的痕迹,然后随着血液慢慢恢复,那个痕迹慢慢地消失了。

“现在,”他用夸张的口吻说,“我将要打开神经刺激系统。”他扳动了一个开关,然后转动了仪器上面的几个旋钮。两个铜质的电极上突然迸出一个四英寸大小的电火花。

克莉丝汀小姐的身体第一次开始有反应了,她的手指开始抽搐。讲解员轻轻地旋转一个转盘,电极之间断断续续迸发火花的频率开始加快了。那个女孩儿的胳膊从她的大腿上抬了起来;她的手指痉挛地伸成了爪子的形状,而且随着产生火花的频率不断地抽搐。这种状况持续了半分钟,然后“噼啪”声逐渐减弱,手指抽搐的频率也减慢了,胳膊再次回到了大腿上,一切都恢复了原状。火花突然消失了。

“她的胳膊总是会回到原来的位置。”讲解员解释说,“因为她保持这个姿势已经有两年了,所以克莉丝汀小姐的肌肉只保留了部分机能。如果你们有什么问题,我很乐意回答。”他向前走了一步,把门帘拉好了。

“你有什么问题吗?”我问马里尼。

“是的。”他说,“我有问题;不过我认为不应该问这个讲解员。我还是很想知道那个女孩儿是谁。我有一种第六感,这个米莉·克莉丝汀并不是我们有幸见到的那一位。你喜欢这个节目吗?”

“如果我不知道这是一个幻术,如果我像这里的部分观众那样没有意识到一个重要的问题——这样伟大的科学奇迹不可能出现在马戏团的余兴节目当中,我肯定会浑身起鸡皮疙瘩,会惊恐不安。看看那边的那个女人。她是一个好心眼的普通人;很显然她正在为可怜的克莉丝汀小姐的悲惨命运而感到万分痛苦。表演得有点过头,不是吗?”

“我知道。”马里尼说,“他从头到尾都一本正经。这个幻术太完美了,如果他现在宣布说这只是一个节目,不是真的科学奇迹,我相信观众会更加晕头转向。不过讲解员是一个马戏团的成员,是一个搞娱乐节目的人。对于他来说,这些镇上的居民都是呆子,认为他们相貌呆板,脑子也迟钝。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个节目实际上把科学渲染成了现代的迷信。如果他想到了这一点,他会说:‘谁在乎!我的工作就是吸引观众。’不过他也不是第一个这样不负责任的人,他的前辈——著名演员兼马戏团团长费尼尔司·泰勒·巴纳姆也抱这种态度。但我想我该提醒少校,卡雷尔的文章和林德伯格的设计图不仅毫不相干,而且纯属多此一举。”

站在我们身边的格斯说道:“看来我猜对了。你还没有听到消息。法摩尔刚才想要告诉你,你不会在这次巡回演出中看到汉纳姆少校——至少以后见不到了。”

马里尼猛然转身。“原因呢?”他的语调充满了警惕和忧虑。

格斯说:“他们今天下午会把尸体运回印第安纳州。他昨晚死了,他——”

讲解员正带着观众朝我们走来。他对格斯说:“走吧,该到你的节目了。”

“好的。”格斯边答应边对我们说道,“抱歉,一会儿见。”

“无所不见、无所不知、无所不说的女人……”马里尼沉思着说,“我希望那不是又一个骗人的把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