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Happy with What You Have to Be Happy with

表现虹膜与瞳孔的雕刻技巧发展较迟,算是相当繁复的技法之一。希腊美术发展的初期阶段虽遵从缜密朴实的雕刻规则来表现人体,但令人不可思议的是,眼睛内的瞳孔与虹膜却以真实色彩呈现。请各位看看“德尔斐的驾车人”青铜像,战车驾驭者双眼中嵌入玻璃,眼球为白色,虹膜为茶色,瞳孔为黑色。双眼炯炯有神,非常引人注目,反而令人容易忽略脸孔的古朴风貌。反观希腊的头部石雕,眼球的呈现手法普通平凡,只以单纯的凸面形体表现,其上虽然描绘虹膜与瞳孔,色彩却付之阙如。

——鲁道夫·维特科尔夫《雕刻——制作过程与原理》

5

川岛伊作的葬礼与公祭订于町田市小山町的蓬泉会馆举行。纶太郎查看地图,才知道小山町位于多摩新市镇的西边,恰好夹在八王子市与神奈川县相模原市之间。葬礼会场在郊外一处丘陵地上,必须在町田街前的小山十字路口处转往八王子方向,方可抵达。

纶太郎对当地的道路状况并不熟悉,他认为开车前往并不明智,因此决定搭乘电车。从京王相模原线的多摩境车站下车,再搭乘计程车前往会场,车程还不到十分钟。

“先生,您放心好了,虽然那一带常有不干净的东西出没,不过现在是大白天,不会有事的。”

纶太郎向计程车司机告知目的地后,中年司机才开口就提到令人不舒服的话题,聊起南多摩都市墓园与火葬场旁的战车道路,是当地有名的灵异现场。

“战车道路不是赏樱名地吗?”

“那是指山巅绿道,可是只有樱美林学院周边整修得漂漂亮亮的。其实,那儿原本是相模陆军兵工厂为战车所开拓的测试道路;但是在八王子鑓水附近都还是窄小的山路。听说那儿从前就是有名的遗迹和古战场,常出现军人或枉死者徘徊不去的身影,我也亲眼见过一次。那次我载客返回多摩市中心,在通过墓地后方的小山长池隧道时,突然有颗双眼瞪得又圆又大的年轻女郎头颅从车前飘过。”

“年轻女郎的头颅?”

“没错!话说那是三年前一个下雨的夜晚……”

司机开始谈起当天晚上的见鬼经历,纶太郎一听只觉满心失望。其实他原本还兴致勃勃想一探究竟,因为川岛敦志前天告知的消息,再加上最近数日发生的事情,都还深深印在他的脑海中。但是三年前的鬼故事他一点儿也不想听。司机发现听众兴趣缺缺,也顿时失去兴致,只好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一路开往目的地。

“请别忘记随身携带的物品。”

纶太郎握着伞走下计程车,一阵热风迎面袭来,随之而来的是滴滴小雨。天空的云层又厚又重,一望无际的多摩丘陵间也笼罩上一层朦胧云雾。受到台风接近东海地区的影响,天空从早就一片灰蒙蒙的。高温依旧的夏末加上高湿度,连续几晚都使人仿佛身处热带地区,空气湿黏难受,不如真正下场滂沱大雨还比较舒服。

位在杂木树林与工程进度停滞的新生地间,蓬泉会馆像是一座半调子的温泉度假设施,残留着泡沫经济时期的矫饰做作样式,与庸俗低劣仅有一线之隔。不过,做为生前自称“亚席格尔”的前卫雕刻家祈福会场,或许有着意想不到的效果。

大门前的停车场停着数台报社与电视台的采访车,显示媒体的高度关注。川岛在电话中对于得慎重筹办丧礼怨声连连,由此看来他的说法并不夸张。石膏像头部遭到切断,丧家并未报警处理,这或许是迫不得已的处置方式。这件事如果曝光,公祭现场肯定会沦为一场混战。

仪式于下午一点开始。时间还未到,大厅已经挤满前来参加公祭的群众。纶太郎想着,丧家应该已经就绪,这时纵使田代周平已经抵达会场,但人群混杂,恐怕也不易寻人。因此纶太郎依配戴丧章的大厅职员指示,走向一般来宾的行列,排队等候。

轮到自己时,纶太郎从方巾里取出奠仪,拿起毛笔在奠仪簿上登记。柜台后方的女性瞧见纶太郎的签名,仿佛遇见熟人似地向他点了点头。

“您就是法月先生吧。敦志先生曾经嘱咐我,请您在公祭结束后前往丧家休息室。”

“我知道了,休息室在哪里呢?”

她说明地点后,徐徐开口道:“不好意思,请容我自我介绍,我是国友玲香。”

她一边自我介绍一边低头答礼,纶太郎顿时恍然大悟,也向她回礼。

“原来,您就是……我曾经听过川岛先生提起您。”

“您应该已经耳闻不少事情了吧。”

玲香的回答毫不拐弯抹角,想必她已经知晓纶太郎的来历与目的了。纶太郎点了点头,表示默认。

以外表来看,玲香的年纪似乎与自已相近,应该未满四十岁,约三十五岁左右。她的身型较一般女性高大,看起来像是排球选手,短发运动风的气质十分适合她。

如鱼板般半圆形的额头与眉型漂亮的浓眉,裤装丧服非常得体合身。或许是从事自由编辑工作的缘故吧,两人虽然是首次见面,她的应对方式却毫不扭捏造作。她虽然不是令人眼睛为之一亮的美女,但是个性落落大方,应该是一位能够激励伙伴士气的女性。

“可是,您不该站在这儿吧?应该是和丧家一块儿……”

面对纶太郎莽撞的询问,玲香谦和地摇了摇头。她眉头深锁环顾四周,压低嗓子说:“如果我和丧家坐在一块儿,不知道又要招来什么批评。今天我得低调点,毕竟现场来了很多尖酸刻薄的人。”

她的语气听起来毫无埋怨之意,只是表达自己的暧昧立场。或许她遭到某些阻碍,无法公然以丧家身分出席。虽然当事人之间的情感从未拘泥于任何形式,也十分单纯——但也并非意谓是柏拉图式爱情——世间依旧有不少人戴着有色眼镜在一旁看戏。

的确,她与往生者年纪相差甚多,但是顾虑到江知佳的想法放弃再婚,应该还是对她造成很大的影响。玲香整齐端庄的丧服模样,或许只是一道防御外衣。

“我了解。”

“没关系,事情并非现在才发生的。”

玲香虽然嘴上这么说,却看似在逞强。川岛伊作过世不过数天,她或许已经意识到当前微妙的情况,语带沉痛。

“公祭结束以后,我也会前往休息室和大家会合。有什么事到时候再说吧。”

纪念厅的空间宽广,不亚于小规模的体育馆。馆内撤除所有隔板,折叠椅整齐并排着。除了一般吊问者的座席外,会场内另设有来宾席。来宾席半数座位已有人落坐,一般吊问者的空位约剩下三分之一,看来不久后即会座无虚席。纶太郎数着座位数,算到一半嫌麻烦而作罢。在这种恶劣天候与交通不便的条件下,这应该算非常盛大了。

纶太郎与往生者素不相识,谦逊地选择最后一排的座位。

“参吊者请尽量往前面坐,谢谢合作。”

遭到会场工作人员的阻止,纶太郎想想,与工作人员争论也没什么用,便与其他参吊者移动至前排空席。目光所及,他并未看到田代周平,不过约在前五排的座位上,纶太郎发现一个可能是熟人的背影,那个人应该是川岛敦志翻译的《费尔摩摇摆》的责任编辑,纶太郎记得听他说过,他与往生者曾有一面之缘。

纶太郎盘算着,如果出声叫唤距离似乎太远,起身移动又会妨碍他人,只好提醒自己等会儿得记得向他打声招呼,便依序就座。依据川岛伊作生前的工作形态,今天的公祭肯定有许多出版业界人士出席。

安置骨灰的灵堂上满满供奉着约两台卡车分量的鲜花,中央摆放着放大的遗照,除了表情与角度不同外,拍摄的时期应该与报纸刊登的照片相同。灵堂两侧设置的扩音器播放着巴洛可风格的管风琴乐曲,这场丧礼虽然命名为“故川岛伊作·美术葬”,会场的气氛却非常传统,毫无任何足以吸引参吊者目光的艺术摆设。

距离公祭开始的时间只剩下几分钟,大厅工作人员开始忙乱地东奔西走,看来会场尚未准备就绪,丧家或僧侣也还未入场。会场内又重新响起管风琴乐曲,坐在纶太郎正后方的两人仿佛接获暗号似的,开始窃窃私语。

“……只有五十四岁吗?还很年轻耶,癌症实在是太可怕了!”

“春天时不是才动过手术?那时我就猜想他大概活不长了,唉,真是令人唏嘘呢。”

“听说啊,医生早就宣告不治了。但是本人大概是不甘心就这么离开人世,大张旗鼓地准备回顾展,只可惜本人无法亲眼目睹了。”

听着两人的陈述,纶太郎判断他们应该是美术业界人士。他不动声色,竖起耳朵。

“才不是那么一回事。回顾展这玩意全是宇佐见彰甚在张罗鼓吹,你应该也听说了吧?那个石膏直接翻模的新作品。”

“那件以女儿为模特儿的遗作吗?前天的晚报上,宇佐见洋洋洒洒地写了一大篇。”

“那篇文章看来煞费苦心,说什么川岛伊作并非仅是模仿席格尔,我读完之后只觉得好笑,不过话只能在这里说说,宇佐见那家伙现在肯定是乐不可支吧。伊作的遗作耶,上哪儿去找这么赞的宣传文句?”

“小声点,宇佐见也在现场呢,那家伙今天可是主祭官。”

“那家伙呀,现在只要好好巴结家属,再成功举办秋天的回顾展,所有的功劳就都归他所有。那家伙城府太深了,早就打好了算盘。”

“不过,这种作法有点太不近人情。我听说川岛伊作为了制作回顾展的新作品,硬撑着大病初愈的身子,才提早向阎王报到。我看哪,一定都是那家伙在旁怂恿。总而言之,川岛根本就是被宇佐见谋杀的。”

“不过,他本人应该早就明了一切了。你想想,川岛伊作的雕塑作品早就不受重视了,说什么填补十几年的空白、回归艺坛之作,还搬出宝贝独生女,拼尽馀生终于完成的作品,简直就像是一出想赚人热泪的肥皂剧嘛。这一定是设计过的。”

“原来如此,虽然听来有些穿凿附会,不过我看也八九不离十了。”

“话说回来,我倒蛮想看看那件作品,听说是裸体像呢。听说川岛的宝贝女儿才二十岁,是个标致的大美女。我今天特地来这种鸟不生蛋的地方,就是想瞧瞧黄花大闺女穿着丧服的模样。说到这里,怎么没半个人出现呢?时间应该差不多了。”

“这种仪式通常都会延迟。说实在的,听了这些事,真是令我非常失望。想想,他的散文那么受欢迎,也捞了不少,何必再回锅制作以前的系列作品。那种让自己晚节不保的东西就别拿出来献丑吧。”

“说什么以前的系列作品,别忘了,那根本是模仿席格尔的。”

“你这样全盘否定,怎么聊得下去。不过老实说,他以前的作品还不坏,我认为组体操系列还算佳作。如果你认为那是浪得虚名,我也没话说啦。其实,有一阵子,我对他的作品还蛮着迷呢,所以才更觉得不堪。”

“他也曾以石膏直接翻模制作人类金字塔。嗯,那件作品嘛,我给予肯定的评价。他那个时期的作品的确不坏,那种虚张声势的马戏团路线如果能够一直延续,他的艺术家生命肯定能够长长久久。结果那个墨镜事件害他从此销声匿迹。什么眼神之类的怪想法,只怪他自己钻牛角尖,才会掉入死胡同。”

“他一蹶不振的主因,我认为应该是老婆跑了吧。从时间点来推算,离婚之后他的灵感全失,这是大家都知道的。”

“那也是原因之一。宇佐见虽然佯装不知,川岛创作的最颠峰时期就是夫妇俩打破创作者和模特儿之间的藩篱,打造同心合力创作组合的时候。不过这位离了婚的大师,后来还不是重施故伎,和责任编辑联手合作。”

“说到这件事,刚才在接待柜台的那位女性,听说就是这位编辑呢。她叫什么名字来着?我听说川岛夫妇离婚的原因,其实都是那个女的害的。”

“她叫国友玲香。不过你的消息不正确。两人的确是在一起,可是他和国友认识是后来的事。距离他和前妻离婚,相隔应该有十五、六年了。”

“难怪年龄差距那么大。那么,离婚的原因是另有他人喽?听你的口气好像知道他的外遇对象是谁,快快说出来听听。”

“好啦好啦!别那么大声张扬,听说他竟然对前妻的亲妹妹伸出魔掌。如果只是这样就算了,可是前妻的妹妹也是有夫之妇,外遇情事曝光后,那个妹妹和老公争吵不断,听说还闹自杀。”

“怎么这么胡搞,这件事是真的吗?”

“应该不假。事情这么久了,我也只是偶然听说,并没有确实证据,不过我想绝非空穴来风。受到这种打击,脾气再温和、忍耐力再强的女人,恐怕都不免愤然离家出走吧。可是她扔下女儿不管,倒是令人难以相信。所以呀,我认为川岛伊作的创作会走进死胡同,全是他自作自受……”

“嘘……丧家出场了,别再说了。”

对话到了紧要时刻,两人却就此打住,让纶太郎恨得牙痒痒的。虽然,坐在后方的两人,可以说是国友玲香所指的“尖酸刻薄人士”代表,但是这个八卦的结局他却无法按捺不听。看来公祭结束以后,有些难以启口的问题,他得设法问问川岛敦志。

管风琴乐渐止,换成庄严的曲调。担任司仪的男性站到麦克风前面,请参吊者全体起立。纶太郎一边起身一边想着,川岛的请托调查,恐怕比想像中还要沉重。

丧家以丧主江知佳为首,陆续步入会场。江知佳一袭黑色洋装捧着父亲牌位进场,相较于一个星期前在银座画廊所展现的天真灿烂笑颜,简直判若两人。

较预定时间晚了十五分钟,司仪宣布公祭开始,钟声响彻会场。数位僧侣鱼贯步入会场,开始诵经。会场中逐渐充满焚香的味道。

朗读吊问辞的内堀和正是一位满头白发的雕刻家,他是往生者的恩师,兼任今日公祭的治丧委员长。纶太郎是首次听闻他的大名,内堀和正是江知佳就读的驹志野美术大学名誉教授,是现代美术界中令人肃然起敬的大师。他称赞往生者的成就,感叹川岛英年早逝,在充满大师风范的朗读声中,听众鸦雀无声。坐在后方的两人也只是畏畏缩缩地半声不吭,或许主祭官宇佐见彰甚已经叮咛在先。

纶太郎伸长了脖子,留意相关人员的座位。一位戴着黑框眼镜、约四十岁的男子坐在主祭官席,身形并不高大,却虎背熊腰,圆圆的脸像个喜欢颐指气使的孩子王。他的神情沉稳威严,足以指挥盛大的丧礼,目光锐利灵活,准确掌控公祭的进行。适才在后方不知名人士的谈话中遭到严词批评的这位话题人物,姑且不论纶太郎个人喜恶,从治丧委员长的人选,就能略知宇佐见彰甚这个男人真如风评所示,手腕高明。

丧礼在庄严的气氛中顺利地依照程序进行。在奉读各界人士的吊祭文的同时,担任委员长的内堀和正、丧家、来宾以及相关人士依序上香致意,僧侣团暂时退场。工作人员利用中途短暂的休息时间,在灵堂前准备一般参吊者使用的长型捻香台。就在此时,田代周平东张西望地进入会场。

纶太郎起身与田代碰头。田代表示因为天候不良,上午的摄影工作无法如期进行,决定另择地日再行拍摄。他大概是匆忙中换装赶来,连丧服的后领都没整理好。

纶太郎还没来得及与田代说上两句,僧侣团又再度入场。公祭后紧接举行公祭。

一般参吊者上香时发生一个小意外。

耳中响着漫漫无尽的诵经声,与田代一起排队等待上香时,纶太郎与坐在丧家席上的川岛敦志对望。看来苦闷陌生的气氛压得川岛喘不过气来,在两人对望之际,他才恢复翻译家的神情,纶太郎微微颔首,并向一旁的江知佳致意。

江知佳对纶太郎的举动一无所觉。川岛轻轻地碰了碰她,对她耳语一番,江知佳才转过脸来。但是她却一脸茫然,视线越过纶太郎,飘向后方,仿佛认不出纶太郎的脸孔。不止是纶太郎,她的视线也未停留在田代脸上。看来,父亲的猝逝对她造成莫大的打击,连自己崇拜对象的脸孔也认不得。

其实不然,江知佳正注视着其他地方。她堆着唇望向捻香台,忿忿不平地注视着参吊者行列的最前方。她究竟注视着谁呢?

川岛也注意到江知佳神情有异,顺著她的视线望去,顿时吞了口口水。一名男子刚上完香,正准备在离开前向丧家行礼。

那名男子尚未抬起头时,眼神已瞟向他方,弯着腰便准备离去。江知佳大大吸了口气,从椅子上忽地站起,叫住那位男子。

“各务先生!”

那名男子停下脚步,有点迟疑地回过头来。他的身材高挑精瘦,举止优雅,瘦长脸上戴著无框薄片眼镜,更增添理智知性印象。看似大约四十五、六岁,不过从他炫目的黑色西装来看,可能是故作年轻打扮。

“好久不见,我是江知佳。”

“啊,喔,好久不见。关于令尊的事我非常难过,劳烦你特地通知家祭事宜,我却无法参加……”

名为各务的男子露出尴尬的表情,客套地说了几句慰问话后,就想逃离现场,江知佳却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

“那个……,律子女士没有一起来吗?”

“小江,现在别提这件事。”

川岛出口劝说,江知佳却丝毫不为所动,像是兴师问罪般地再度复诵同一名字。

“请您回答我,律子女士呢?”

男子服输似的,尴尬地摇了摇头说:“内人无法亲自出席。这几天她身体状况不太好,而且我想你也了解,内人对于令尊抱持着什么样的看法。虽然我不想在灵堂前说这些话,再怎么样,过去的事是无法就此一笔勾消的。你想想,内人怀抱这些伤心往事,要她如何承受这种场面……。今天我是想至少应该代表内人致意,所以才前来上香,我和内人是站在同一阵线。”

男子的迂回回应中,潜藏着对往生者的责难。他虽然无意追究丧主不合宜的行为,却也表达出自己的理由与立场。纶太郎想起刚才后方两人的八卦私语。不过,江知佳毫无退让之意。

“我了解您的心情,可是我必须确认一件事情。拜托您,请对那个人……请转告律子女士,这是来自血脉相连的女儿的请求。”

面对江知佳率直的请托,男子踌躇着。江知佳悲痛坚毅的眼神,无形中增加了他的压力,现场气氛凝重,连当叔叔的川岛敦志都插不上话,只能默默等着男子回答。

诵经与捻香仪式仍持续着,参吊者间传出阵阵私语,会场一阵骚动。但是江知佳的确有权利提出如此要求。名为各务的男子迟疑许久,最后似乎因为难以忍受满场的注视而摇了摇头。

“我知道了。既然你这么说,回去后我会和内人讨论看看。但是今天……”

“请您商量后和我联络,万事拜托了。不好意思,应该先向您道谢,各务先生,谢谢您今天百忙之中抽空参加家父的丧礼。”

获得口头承诺的江知佳深深一鞠躬,然后若无其事地返回丧主座位,一脸坚毅,丝毫不露出内心感情。那名男子一脸愕然,轻轻地叹息,夹着尾巴似地离去。

川岛尴尬地鞠躬,目送男子离去,然后弯着腰返回座位,擦拭着发际冒出的冷汗。宇佐见倾身微微示意,司仪慌张地站到麦克风前。

“时间所剩不多,请尚未烧香的来宾尽快排队上香,谢谢!”

司仪催促着。钟声愈加高亢,诵经声也更为响亮。骚动声逐渐平息,纪念厅又恢复严肃的气氛。

“……刚才那个讨厌的男人是谁呀?”

田代周平凑过来小声问着,纶太郎装出万事皆知的表情说:“应该是江知佳母亲的再婚对象,我记得是位牙医。”

“难怪,依照年纪来看,牙齿未免也太亮太白了,他的牙齿上绝对涂了什么东西。”

纶太郎倒是没有注意到,摄影师所注意的地方毕竟与常人不同。

“可是江知佳的态度也不太对劲。究竟是什么样的往事,无法一笔勾消呢?”

田代纳闷地说着。纶太郎以眼神示意,要田代闭嘴,然后从口袋中取出佛珠,向前走向捻香台。

6

上香的长列终于来到尽头,僧侣团也已退场,亲属代表川岛敦志拿起麦克风向所有参吊客答礼。川岛真不愧是堂堂的翻译家,制式的言词中蕴含着他的专业态度,不夹杂私人感情。丧主江知佳得将牌位捧在胸前,全程低垂着双眼,聆听叔叔的演讲。

遗体已经火化,所以并无宾客目送移灵的仪式。闭幕辞结束后,纪念厅的参吊群众仿佛怀着遗憾般准备离去。

“接下来要做什么呢?”

田代周平看着表,像是工作告一段落似的口吻。时间刚好是三点半。

“不好意思,今天无法陪你了。川岛请我到休息室碰面。”

“现在吗?有什么急事?”

“不,总之有点事。”

面对纶太郎的模糊回答,田代一脸狐疑。不过这也难怪,若非有重大事情,丧礼后的家族斋戒席不可能邀请外人纶太郎参加。

石膏像头部遭到切断是极为机密的事情,纶太郎无法向田代多做解释,但是直接支开田代似乎也不太妥当。田代不仅好奇心旺盛,嗅觉更是灵敏,总是能够立即嗅出事情的不寻常处。刚才在公祭中发生的那一幕,他可能已经嗅到什么不对劲的气氛。为了避免他起疑,纶太郎心生一计。

“这样吧,要不要顺便打个招呼呢?”

“我是无所谓,但是可能会打扰到对方吧?”

“只是打个照面,打个招呼应该没有什么关系。择日不如撞日,顺便也可以鼓励、安慰江知佳。”

其实,现实情势并非那么随兴。虽然川岛恳请他帮忙,但是纶太郎的身分恐怕会引起亲属的反对,纶太郎尤其顾虑到江知佳。所以,他想如果带着田代一同过去,或许能够让场面和缓、轻松点。

“希望如此。”

“不过,别打扰太久,等人少一点我们再前往休息室探探。在那之前,我先向熟识的编辑打个招呼。”

大厅的人群逐渐散去后,纶太郎与田代两人搭乘电梯上三楼。两人正要前往国友玲香告知的休息室时,川岛敦志刚好从休息室走出,主祭官宇佐见彰甚就在他身旁。

“还在忙吗?”

“不,你来的正好。”

川岛解释。他们推说必须收拾会场而离席,休息室中净是平时少有往来的远亲,而且一个比一个年长,小江一个人在里面落单了。

“所以在我忙完之前,法月你就陪她聊聊天吧。”

“没问题。”

纶太郎爽快答应,川岛突然注意到田代的存在。

“电话里,你没有提到会有同伴……”

“这一位是我的学弟田代,就是那位摄影师。上次无法介绍两位认识,所以带他来打声招呼。”

“银座摄影展的那位摄影师?谢谢您专程前来参加。”

虽然川岛依旧一脸不解,他还是向初次见面的客人答谢。田代报上全名后,一旁的宇佐见彰甚立刻开口:“以前曾为伊作先生拍摄海报的田代周平先生?”

“是的。”

“啊,果然不出我所料,真是太好了。我是宇佐见,美术评论家。久仰大名,听说您于社会各界都相当活跃。”

宇佐见递上名片,顺势介绍自己是川岛伊作展的策展人。田代急忙地翻遍了所有口袋,但因匆忙更换丧服的缘故,未将名片带在身上。宇佐见挥挥手,表示不必介意,他知道田代事务所的联络电话,然后表示有件事情想与田代商量。

“本次回顾展,我考虑使用当年那张海报来作展示板,那能令人缅怀伊作大师当时的人品,是一张非常完美的照片。今天在这儿遇见您也算是一种缘分,正式的使用授权书,日后会送至您的事务所,届时还请您一定答应,好吗?”

意外的初次相遇,宇佐见却一副吃定对方的态度,田代毫无招架之力,表示很高兴能提供底片。宇佐见彰甚掌握人心之道,是见机行事还是强人所难,由此得以略窥一二。

“……我还得处理一些事情,无法留您下来好好叙谈,不好意思,也没请您坐下,站着就谈起话来了。改天我一定郑重登门拜访,届时再好好畅谈。”

突如其来的商量,又自顾自做出结语,宇佐见匆匆回礼后就催促着川岛,迳自走向电梯。至于纶太郎,他只是淡淡地以眼神示意,相较于对田代的热络态度,像是漠视纶太郎的存在。不过……

宇佐见担任葬礼的主祭官,又衔命担任策展人,他对于回顾展的重点作品——那座石膏像的头部遭到切断事不可能毫不知情。他应该从川岛口中听说了找纶太郎来此的理由,那样冷漠的态度也许是表示他对外人插手此事的不满。想到这儿,两天前川岛在电话中的口气十分沉重,莫非其中还掺杂着宇佐见的反对意见,所以事情才会如此复杂。

纶太郎一边想着一边窥探川岛的脸色。他若有所思,难道是自己未经允许擅自带来田代,惹恼了他吗?川岛似乎想到什么似地让宇佐见先行离开,仔细端详着田代后没头没脑地劈头问道:“冒昧请教,有位摄影师名叫堂本峻,您认识吗?”

“堂本吗?”

面对突如其来的询问,田代的温和表情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知道。曾经见过面,但是并无深交。”

“所以您曾经见过他喽。他现在住在哪里,您知道他的联络电话吗?”

“这个嘛,我已经很久没和他往来了,所以无法立刻回答您。不过,问问共同的朋友应该能够追查到吧。他发生了什么事吗?”

“不,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到这个名字,我想身为同行,您可能知道他的消息……不好意思,突然冒昧提问。”

川岛故意瞄向纶太郎,顾左右而言他:“那么,那件事情等会儿再讨论。”

川岛说完后匆忙地随着宇佐见离去,像是壁虎断尾求生逃跑似的。田代一脸茫然地目送川岛离去,突然皱起眉来。

“莫非,那件八卦是真的……”他小声说着。

“什么?什么八卦?”

“没有,没什么……只是想到一些无聊的事情。”

田代摇摇头,与川岛刚才的回答如出一辙,然后若无其事地敲了休息室的门。他藉此故意逃避追问,令纶太郎无暇仔细询问。室内传来回应的声音,身着素黑五纹和服的银发老妇人打开了门。

“请问您是哪位?”

纶太郎忿忿地咬着唇,心想只能稍后再伺机追问田代。

室内是以榻榻米式的旅馆客房风格布置。不到十人的亲属围着桌子,众人顿时停止对话,目光一齐射向纶太郎与田代。男女约占各半,每个人都超过六十岁以上。桌上堆满了茶杯,杯子的数目远远超过人数。

两人惶恐地在入口处打招呼,看似中心人物的啤酒肚男子满嘴假牙,大刺剌地说道:

“我听敦志提过。别拘束,请进,请进……江知佳,有客人来找你喔。”

他像是触摸肿瘤般小心谨慎地朝后方呼喊。

后方传来应答声。纶太郎倾身往室内探头,后方窗边,江知佳呆呆地坐在薄薄的座垫上。

两人视线相对。

或许是因为光线,起初纶太郎似乎在她眼中看见胆怯畏惧的神情。莫非她突然想起自己在公祭中对纶太郎视而不见,所以……江知佳倏然起身,一扫原本阴郁的表情,故作开朗,向纶太郎微微致意。

开门的老妇人招手请两人入内。纶太郎摆好鞋子,走进空调强劲的和室,田代也一起进入。亲戚一齐点头致意后,立刻转移注意力,啤酒肚男子重拾刚才中止的话题。谈话内容与丧礼完全无关,净是些老年人之间泡茶闲嗑牙的话题。他们谈着若乃花、贵乃花兄弟两人何时才能登上相扑土俵,这似乎才是他们眼前最关心的事。如果休息室中设有电视,他们一定全神贯注地观赏相扑秋季赛第四天的现场转播。

看来川岛伊作并不重视亲戚之间的往来,这些聚集在此的人,充其量只是为了填补丧家席位的空缺。依据刚才在纪念厅的见闻,江知佳母亲那一方的亲戚应该从很久以前就与川岛父女断绝关系。往生者的双亲早已辞世,弟弟敦志又是单身,为了凑人数,只能邀请这些连脸孔姓名都无法对上的远亲。江知佳落单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或许往生者是刻意与亲戚疏远。江知佳的表情突然有了改变,才认识不久的纶太郎对她而言也许还更有亲近感。

“……令尊的事,真是太突然了。”

“是的。春天动手术时,其实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但是,事情实在发生得太突然……啊,谢谢您今天专程来参加父亲的公祭。”

“快别这么说。我还担心这样擅自前来休息室,会造成你的困扰……”

纶太郎咳嗽着正经跪坐。想必这几天她已经听腻了礼貌性的客套话,但是纶太郎与江知佳毕竟才第二次见面。此外,纶太郎并不了解往生者,如果不慎冒犯反而失礼,所以纶太郎只先表达慰问之意。

就近一看,江知佳憔悴不少。父亲过世尚未满一周,今天又是耗费心力的丧礼,必须面对众人的目光,想必她一定累坏了。相较于初次相遇,此时她的脸色变得苍白暗沉,表情与小动作也都失去光彩。常有人形容伤心仿佛是心底破了一个大洞,但与其说是大坑洞,江知佳反而像是突然抱着像是保龄球般的重物,不知该如何是好。

“对了,刚才我碰到国友玲香小姐,我们在柜台那儿稍微聊了一下,她请我到这儿会合,看起来像是一位值得信赖的女性。”

纶太郎试着套话,江知佳认真地点点头说,“长的,多亏有她。父亲过世以后,玲香小姐照理说也是非常难过,但是她在我的面前从未表露出来。我知道她是在顾虑我,所以我才觉得自己必须坚强起来……”

像最优等生般的制式回答,反而令人担忧。国友玲香已经是个成熟的大人,应该能够照顾自己。但是,江知佳即使已逐渐长大成人,仍是受父亲庇护的孩子。她应该将胸中的苦楚向周遭的亲友倾吐,但是她却想一个人独自承担,对于现在的她来说未免太过沉重。纶太郎想起上香时的突发状况,不禁担忧起来。随着自己的感觉走虽然不是件坏事,只希望不会造成更大的伤害。

“学长,学长,你好像忘了我的存在耶。”

纶太郎的肩膀被捅了一下,他回头一看。他并非忘了田代,他也知道两人进房之后,江知佳就一直瞧着他背后那张脸孔。他是故意忽略田代的存在,因为田代在川岛敦志问起是否认识某位摄影师时,明明想起某些事情却故意装蒜。

下次不敢了吧!纶太郎一扫胸中郁结,这才向江知佳介绍田代。江知佳一副果然不出所料的表情,双颊一片绯红。虽然混杂着迷惑与彷徨,也没有兴奋的表情,但是在这种时刻,对她来说仍旧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不免俗地,田代照旧先客套地表达慰问之意,然后表示曾经拍摄她父亲的海报,当时受到很多照顾。江知佳感慨万千地点了点头,表示后来自己回想起来,正是父亲那张照片,才让她知道摄影家田代周平的存在。

“父亲非常喜欢那张海报。我记得小学的时候曾经听父亲提过,虽然您的个性有点不拘小节,但是他相信您一定能够成为一位优秀的摄影师。”

“真的吗?令尊实在太抬举我了。我曾经想过等到自己的技巧更为纯熟之后,邀请令尊让我拍些非商业用的照片……”

两人逐渐热络,开始聊起田代的个展,摄影白痴的纶太郎反而被冷落一旁。纶太郎多少还能想像,底片的正片与负片,正好与石膏直接翻模的雌型与雄型拥有共通点;但是曝光、显影等话题,他完全插不上话。不过,纶太郎还是觉得幸好邀了田代一起过来。身着丧服的江知佳,只有在谈起摄影时,才显现出符合二十岁女子的表情。江知佳的提问大概颇令专业摄影师田代感动,他热心地给了不少建议。纶太郎想着,如果两人不是在今天这种场合认识就好了。不过现实情况发展至此,也无可奈何。

纶太郎深深了解,此刻对江知佳来说是一个能够稍微喘息的机会,目前她最需要的就是这样的轻松时间。面对父亲过世的打击,虽然她的心情依旧沉重,毕竟得设法走出阴霾,面对自己的未来。

与崇拜的摄影师聊天,应该能够帮助江知佳早日脱离阴霾,纶太郎诚心地想着。此时,田代周平突然问道:“刚才,你叔叔问我,认不认识堂本峻这位摄影师。”

纶太郎不由得望着田代的脸,难道是刚才自己耍的那招太过火了吗?田代示意纶太郎不要插嘴,他似乎另有打算。

江知佳吸了一大口气,身子僵硬。好不容易恢复生气的脸庞又渐渐笼上一层乌云,那是被人重揭旧创的反应。她用严肃的口气问田代:“您认识他吗?”

“以前曾有过往来。世界就这么丁点儿大,大家都像是一家人。江知佳小姐曾经担任过堂本的摄影模特儿吧?”

田代心直口快,毫不忌讳地说着。江知佳谨慎地点点头。

“三、四年前,透过父亲友人的介绍。不过那并不是个很美好的回忆。”

“果然不出我所料。非常抱歉,我曾经听过这件传言。听说堂本非常迷恋你,有段时间不断骚扰你对吧?就像跟踪偷窥狂一样。”

“那是什么……”

田代以手势制止纶太郎发问。双眼直盯着垂头丧气的江知佳,他的目光似乎在告诉她没有什么好羞耻的。

“传言是真有其事。那时我还在念高中,只是个孩子。”

江知佳沉默不语,像是在整理思绪,过了许久才开口说:“最初他不断地夸赞我,我像被捧上了天,每次拍照的时候都以为自己好像变成另外一个人。可是,后来我实在无法认同那个人的作法,因为拍照的同时,总觉得他好像被什么东西附身了。他不断地按下快门,在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已好像被切割得体无完肤。我越来越害怕那个人,便对他说我不想再当模特儿,也不愿再看到他。结果,对方恼羞成怒……”

江知佳闭口,痛苦地摇了摇头,看来那是一个难以对外人道的痛苦经历。纶太郎想起川岛敦志说过她曾经与怪男人交往,下场悲惨,可能就是指堂本峻吧。田代默默地点点头,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继续中断的话题:“大约经过了半年,我不断被跟踪、偷拍,还接到恶意骚扰的电话。我怕父亲担心,一直没告诉他,但是后来实在撑不下去了……才鼓起勇气向父亲说出一切。父亲用尽所有方法替我解决此事。父亲并未报警,听说是动用各方人士的关系,可能是施压或是威胁等粗暴方法吧。总之,父亲不肯告诉我详细情形,不过他总算从我的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照片底片也顺利取回,烧得一张不留。”

“伊作先生身为你的父亲,为你费尽所有心力。虽然他过世了,你绝对不能够忘记这件事。”

这种冠冕堂皇的言词,实在不像出自田代之口。

“不论伊作先生用哪种粗暴的方法,与堂本划清界线绝对是正确的决定。你如果再晚一步向你父亲坦白,恐怕你自己会先崩溃。或许堂本的摄影技巧杰出,但是我就是不喜欢他的照片。这无关题材或是技巧,而是他看待拍摄对象的眼光已经扭曲变形。听说他最近没有什么固定工作,状况不太好,只能四处招摇撞骗,混口饭吃。”

“是吗?”

江知佳小声说着,并没有任何惊讶的表情,但再仔细一瞧,她只是装出一副不关心的态度。

“这些都只是我听说的,不过堂本是死是活,已经无关紧要了。我曾经听学长提起,江知佳小姐对于担任模特儿十分抗拒,我才猜测是否与这件事有关。我只想告诉你这不是你的错,你只是受到堂本的相机的荼毒……对不起,才刚认识就说这些冒犯隐私的话,如果让你感到不愉快,还请多多谅解。”

田代低下头来。

“不会的。”江知佳犹疑地摇摇头。

“听到田代先生这么说,我非常高兴,谢谢您。”

7

休息室的门响起敲门声,国友玲香探头进来。她向所有人宣布退房时间已经快到了,请准备离开。

“我实在打扰太久了,差不多该告辞了。”

田代周平看看手表,不好意思地说道。堂本峻的话题可能造成了两人间的隔阂,江知佳并未开口慰留,令人不敢相信先前的气氛是那么融洽,两人像是陌生人般地答礼。

江知佳收拾好手边的行李后,斋戒餐会似乎已经在家祭时办过了,看来今天不会再另外举行。纶太郎注意到,亲戚在这儿各出口解散,其实正好可藉机支开不相干的人。

纶太郎在蓬泉会馆大厅送走田代后,搭上一部黑色计程车,前往川岛伊作的住处。江知佳、玲香以及往生者骨灰也搭乘同一部车子。江知佳把金色丝绸包覆着的骨灰坛桐箱摆在膝上。

顺着町田街,计程车一路开下山来到市中心,跨越小田急小田原线后,没多久工夫计程车便停在南大谷的闲静住宅区一角。这儿正好位在玉川学园前与町田车站之间,附近有以樱花散步步道闻名的恩田川流过。纶太郎曾在川岛伊作的散文中读过,川岛伊作曾在三更半夜沿着河畔的脚蹬车专用道流连徘徊。

川岛家的主屋是两层楼建筑,玄关门廊与窗台呈现出西洋风情,屋顶却是山形的瓦片屋顶,以现代建筑工法展现战前洋房的风貌。川岛伊作偏爱东西合璧的样式,这栋房子是在江知佳出生后随即新建的。独栋的工作室在主屋的后方,从正面支关处无法瞧见。

“您们回来啦!丧礼一切顺利吗?”

站在玄关迎接的是穿着高雅的日式围裙、看起来和蔼可亲的大婶。年龄可能六十出头,身材矮小肥胖,动作却十分敏捷。江知佳随口回答后,向纶太郎介绍:“这一位是精明干练的管家,秋山房枝女士。”

纶太郎后来才知道房枝并非常驻管家,她每周四天从鹤川的国宅搭巴士,再换电车来这儿工作。她在川岛家已经工作十年以上,是位老资格的管家,川岛一家早就认定她是家中的一份子,只是她必须照料身体孱弱、在家养病的丈夫,所以无法把生活重心完全转移到川岛家。

但是自从主人过世后,她连续几天都留宿在此,包办所有的家事,更细心照顾江知佳。今天她未参加丧礼,便是认为留守家中才是最重要的事情。据说房枝坚持,工作室的石膏像遭到破坏后,家中更不能唱空城计。纶太郎打招呼后,房枝像是久居的老猫,一副万事了然于胸的模样说:“您是敦志先生的朋友吧,谢谢您专程前来。请进,请进,雨伞摆进伞桶就行了。国友小姐,欢迎欢迎。咦?怎么不见敦志先生的人影?”

“他还在殡仪馆,只有我们和父亲的骨灰一起回来。”

江知佳说完,玲香接着说明:“他必须处理会场的善后事宜,另有一些杂事,等事情处理完毕以后他会和宇佐见一起过来,大约还需要一个小时吧。”

“所以,宇佐见先生也要来喽?还有其他客人吗?大家晚上都在这儿用餐吧?”

纶太郎看着玲香的脸点了点头,快五点了,等到川岛敦志与宇佐见彰甚返家,然后开始着手调查工作室,所有事情要在晚餐前完成看来是不可能的事情。

一楼的和室里设置了神龛,安置骨灰与牌位后,每人依序向遗照合掌祭拜。之后,江知佳像是泄了气的气球般垂头丧气,并询问玲香能否换掉丧服。

“说的也是,想必你也累了,顺便小憩一下吧。”

“那么等叔叔他们回来后,再叫醒我。”江知佳似乎突然感到疲倦袭卷而来。

说完后,她向纶太郎行个礼便走上二楼回房。

房枝备好茶,摆在面对庭院的客厅桌上便躲进厨房,空荡荡的房里只剩下穿着一袭丧衣的玲香与纶太郎。

坐在沙发上的国友玲香打开手提包,取出薄荷香烟与打火机,在会场上她一定一直强忍着烟瘾。纶太郎看着她在吞云吐雾间,神情逐渐和缓平静,了解到她与川岛敦志或法月警视,应该都属于同一类型的人,藉由抽烟让自己得以冷静思考。

“公祭进行的时候没见到你,你一直在柜台帮忙吗?”

“我是工作人员,仪式快结束时才进到纪念厅。不过,我今天能够上香祭拜,已经很满足了。”

她出乎意料地直率回答,难道她已经看开一切了吗?

在蓬泉会馆,她连出入休息室都得等到所有远房亲戚离开后才敢自由进出,但是,现在在这栋充满往生者回忆的房子里她却能完全放松,甚至比在柜台交谈时更为从容不迫。

“仪式快结束时?对了,在大家上香时,江知佳叫住一位名为各务的男子,你知道这件事吗?”

“我听说了,不过当时我并不在场。我在柜台接待来宾,所以知道各务先生有出席。”

“他是律子小姐……小江母亲的再婚对象,我想你已经知道了。”

“是的。你以前曾经见过他吗?”

“今天是第一次见到本人。不过当他在丧仪簿上签名时,我立刻就知道了。那时我并没有说什么,对方应该也没有注意到我。”

“他的全名是?”

“各务顺一,顺序的顺,一二三四的一,我记得他的住址写着府中。”

“原来他是府中市民啊。根据两人当时的对话,各务夫妇和伊作先生间好像还有一些疙瘩存在……应该说是过去的疙瘩。还有,律子女士虽是江知佳的母亲,却似乎完全不尽责……不过我不明白,死者为大,各务先生在遗照之前,态度为什么那么无礼呢?”

玲香的表情越来越尴尬。虽然纶太郎已经尽量措辞委婉,似乎还是问到痛处。玲香在吞云吐雾之间显得越来越踌躇退缩。

“非常抱歉,我无意装作不知,但是这件事情,请你问敦志先生或许比较妥当。川岛和律子女士离婚远早于我们两人相识之前,他对过往的一切也不想说,所以这些事如果由我来说……”

她有些哽咽,停下话来摇了摇头。

那些偶然在纪念厅中听到的流言如果真是事实,玲香当然不愿意碰触造成川岛夫妇离婚的不幸原因。当然,她有她的想法——如果她真的介意,对待往生者的态度应该也会有所不同——她也无意表明。纶太郎不想破坏玲香的心情,于是换个无关痛痒的话题。

“你和伊作先生认识多久了?”

“我们第一次合作是为了散文集《眼睛上的矿工》,这本书在一九八九年出版。我担任他的编辑已经超过十年,不过为了川岛的名誉,我必须事先声明,一开始我们只有工作上的往来,没有任何私交。”

“什么事情突然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呢?”

“没什么突然不突然的。为了制作东欧美术馆探访之旅系列,我和他一同旅行。在布拉格不幸碰到扒手,两人的护照都被扒走了,只好冲到当地大使馆想办法解决,后来幸好安全返国。不过事情发生时,两人的脸都绿了……现在回想起来,反而觉得好笑。”

玲香微微笑着,眼眶却有些湿润。

“话说回来,我们还得感谢那位扒手呢。因为那件事,我们对彼此的看法有所改变。不过这种老掉牙的故事,第三者听起来应该很无聊,其他的细节就请自行想像吧。”

玲香将烟捻熄,纶太郎望着她,自顾自地想像着。在布拉格街头,惊慌失措的应该是川岛伊作吧,比伊作年轻的玲香一定是沉着冷静的一方。或许当时的情况触动了她的母性本能,令她觉得自己必须好好照顾这个人吧。

“……我听说几年前你们曾有再婚的念头,后来犹豫是否入籍的最主要原因,应该是江知佳吧。”

“你从敦志先生那儿听来的吗?嗯,不能完全怪江知佳,不过我们始终无法跨越结婚那道鸿沟,她确实是最主要的原因。”

玲香的双手环抱胸前,严肃地说:“她正好处在尴尬的年纪,令人非常担心,如果她还得烦心大人间的事情,或许不太好。我在那个年纪时也有类似经验,尤其小江从懂事以来,身边都是男性,所以更加棘手。我们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以后,才决定放弃。”

“您同意这个决定吗?”

“他一直觉得过意不去,不过我倒是乐得轻松。对小江来说,我认为这或许是最好的方式。虽然结局是这种情形,我却一点儿也不后悔。”

玲香扬起头来,对自己的决定表现出坚定的意志。

“不过,春天时,伊作先生动完手术以后,情况又有变化了吧?而且,你早就知道伊作先生的年岁所剩无多。”

“难道这也是从敦志先生那儿听来的?”

“前天傍晚时他在电话中告诉我的。伊作先生过世前,难道从未开口要求,例如至少办理入籍登记吗?”

玲香抚着脸颊,难掩狼狈神色。她仔细聆听屋内的动静后,恳求纶太郎一定得严守秘密,不得告诉任何人。

“……约在他过世一个月前,他曾经开口要求一次。可是我并未答应,后来他也未再提起。”

“为什么呢?”

“已经决定的事情,我不想再做改变。而且万一他过世后,我该如何面对小江?”

“可是情况已经不同于从前,她也非常努力地试着接受你,不是吗?敦志也曾深感遗憾地说过,如果他大哥再长命一点,小江一定能够接受父亲再婚的。”

“是啊,这点我也有深切感受。”玲香坦率地承认,“我对他说过很多次,不必勉强再婚。如果我决定当小江的新妈妈,事关重大,我们当然不会瞒着她进行,可是这么一来,等于变相宣告她父亲的死期已近。但是,他一直隐瞒真正的病情,所以我认为这件事情无法单纯思考。即便不是这样,匆匆忙忙地办理入籍登记,一定又会遭到他人在背地里恶意批评,甚至遭人白眼,说我是觊觎遗产,所以我宁愿保持原状。”

她的顾虑的确有其道理。不过,往后她应该如何自处呢?纶太郎虽然觉得自已不该多管闲事,还是开口询问玲香往后的打算。

“先别问这些吧。首先,川岛遗留的工作就得花费不少时间整理。此外,先不管什么亲生母亲的事情,小江的一切总得有人为她好好安排。总之,在十一月的回顾展结束之前,我没有多馀的心力考虑自己的未来。”

玲香的手夹着第二根烟,玩弄着。她迟迟未点烟,显示出她一想到未来就觉得厌烦的心情。

“说到回顾展,你和策展人宇佐见先生相处融洽吗?听说他是个野心勃勃的人。”

“是的。”

话题终于不再围绕着自己,玲香心情似乎轻松许多,终于又点了烟,说:“听说很多人无法苟同他的作风。”

“今天我的座位正后方有两位好像是美术界的人士,他们说伊作先生会突然撒手人寰,都肇因于宇佐见先生强迫他发表新作品。”

玲香皱着眉,不屑地吐了口烟。

“那些家伙的嘴脸我大概能够想像。但是任意否定宇佐见先生,对他非常不公平。他的确善于算计,令人不能苟同,不过我认为他是真心尊敬川岛。”

“你有十足的把握吗?”

“我自认还有点看人的本事。若非如此,我们初次见面,我不可能透露这么多事。”

女人的直觉彷佛能够洞悉一切,玲香微笑着。不过,纶太郎也不是省油的灯。

“最挂心川岛病情的其实是宇佐见先生。如果川岛没有意愿,宇佐见先生绝对会强制他住院,甚至强迫他停止一切增加身体负担的工作。一切都是出自于川岛本身的意愿……他早就明了,制作最后的石膏直接翻模作品会减少自己的寿命。宇佐见先生只能默默顺从川岛的意愿,当作是帮忙地完成最后的遗愿。”

“即使他是真心尊敬伊作先生,但是对待江知佳,他的想法就是另一回事了吧?”纶太郎说。

玲香有些不明所以地问道:“什么意思呢?”

“石膏像头部遭到切断的事情啊。这件事情还没报警,对吧。据说是宇佐见先生坚持不能报警,不是吗?”

纶太郎随口问问,没想到他的猜测竟然正确。玲香皱着眉点头说:“没错。不过,不报警有任何不妥吗?这件事情也是敦志先生告诉你的吗?”

“不。刚才在休息室外的走廊,我和宇佐见先生打了照面,我的直觉告诉我,他在故意疏远我。”

“真是观察敏锐。敦志先生请你帮忙的原因,我终于了解了。”

“所以,宇佐见先生是故意疏远我喽?”

“应该是吧。今天,当他知道法月先生受邀前来时,他的脸色非常难看。他不肯报警或许有他的想法,不过他的回应方式,我并不是非常赞同。”

“敦志担心江知佳的人身安全。”

“我也是。”

玲香担忧地望向窗外。窗外天色渐暗,庭院的角落是一座平房,那是川岛伊作的工作室。

“等你看到实际状况就能明白,实在是令人怵目惊心。以人体直接翻模的石膏像,其实就像是小江的分身。头部被切断还被盗走,太不寻常了,简直就是指名道姓的威胁行为。这起事件,虽然遭到破坏的是川岛的遗作,不过很难与狂热画迷恶意破坏美术品那样的事混为一谈。”

“指名道姓的威胁行为……如果石膏像的头部遭到切断,并非那种狂热行为,难道是对江知佳提出的杀人预告吗?”

“不会吧?”

这个猜测可能太过令人惊骇,玲香突然颤抖似地摇了摇头说:“我不愿意推想事情会发展到那样的地步……不过纵使只是恶意捣乱骚扰,还是一样令人害怕。你想想,家祭当天,歹徒趁着家中无人,偷偷破坏工作室的窗户闯入耶。”

“时间呢?”

“星期六,十一日。星期五晚上我们彻夜守灵,翌日举行只有近亲参加的家祭。那天房枝太太也一起前往殡仪馆,家中没半个人。火葬和检骨结束后,回到家中,工作室的石膏像就变成那副模样了。”

她的说法与纶太郎在电话中所获得的消息有些出入,川岛当时应该只是传达重点,并未详述事情经过。

“我们先归纳整理事情发生的前后顺序吧。救护车运送伊作先生前往医院是星期四下午,正确时间是几点呢?”

玲香并拢双膝,调整坐姿。

“应该是四点多。”

“伊作先生昏倒在后面的工作室里,是谁发现的?”

“是我发现的。我刚好有事找他,透过厨房的内线呼叫,结果他没有任何回应,我觉得不太对劲。春天手术过后,工作室中装设了内线呼叫机,预防川岛万一发生状况,能够立刻通知主屋。”

“你呼叫他之前,厨房的内线没有响过吗?”

“那天下午内线都没有响过。房枝太太也在家,如果川岛呼救,她一定也会听到。虽然制作石膏像的期间,没有川岛的许可,任何人都禁止踏入工作室,不过那种时候哪能顾及那些规定。我急忙跑去工作室,发现他一睑惨白,倒卧在地…,我立刻请房枝太太呼叫救护车,直接赶往医院。”

“我记得是原町田综合诊所,对吧?房枝太太也一起搭乘救护车赶往医院吗?”

“不。只有我随侍在旁,房枝太太则留在家里。那天晚上,川岛的情形不太乐观,我请房枝太太留宿家中待命。其间她曾经返回鹤川自宅,为丈夫准备晚餐,家里那时便空无一人。半夜,川岛病危,房枝太太也赶往医院。”

“江知佳和敦志两人呢?”

“他们在傍晚赶到医院以后,就一直守在川岛身旁,直到他断气。”

“原来如此。时间回到伊作先生昏倒之前,假设当时石膏像已经完成了,你赶到工作室时应该看到成品了吧?”

“不,没有。”

纶太郎的预测落空,玲香惋惜地摇了摇头。

“当时,我一心挂念着川岛,根本无暇顾及其他事情。而且,川岛在完成的作品上盖了一块布。所以不仅是我,随后赶到的房枝太太也没有看到。”

“什么布?”

“白色帆布,覆盖着整座石膏像,长及地板。当我正量着川岛的脉搏时瞄到的。”

“原来如此。伊作先生星期五过世那天,有任何人来访吗?”

根据玲香的叙述,星期五清晨,川岛伊作在加护病房咽下最后一口气。中午之前,所有人与遗体一起返回家中。不过为了准备守灵夜事宜,大家忙进忙出,完全忘记工作室中的作品。深夜时分,等到前来参加守灵的客人离开,大家喘了一口气后,江知佳才突然想起,独自一人前往工作室。

“……守灵当晚,宇佐见先生当然也参加了。不过他还是得顾及江知佳,不可能擅自踏入工作室。无论艺术价值为何,对江知佳来说,这件作品是她父亲留下的遗物。我们并非忌讳任何事情,只是敦志先生交代过,在家祭结束前所有人都禁止进入工作室。”

纶太郎觉得相当惋惜。如此说来,只有江知佳一人看过完整无缺的石膏像了。他再次追问玲香,还是得到同样的答案。

“所以,你确定星期五晚上石膏像还是完好无缺喽?或者,参加守灵的客人有可能趁机溜入工作室?”

“绝对不可能。”玲香毫不迟疑地回答。

“如果那时候有什么异状,小江一定会发现并通知大家,她没有理由包庇罪犯。”

“说的也是……对于已经完成的石膏像,她说了些什么吗?”

“我不记得她说了些什么。那天时间已经很晚了,我只想让她好好休息。如果想要知道详细情形,你问本人吧。”

玲香有些迟疑的态度,大概是顾虑到江知佳吧,她或许需要很大的勇气,才能谈及这件充满父女情感牵绊的作品。

“第二天星期六的家祭,大家是什么时候出门的呢?”

“十点时葬仪社的人抵达,小江和敦志两人搭乘灵柩车护送灵柩,房枝太太和我搭乘计程车前往殡仪馆。仪式从十一点开始,早上快九点时,我从成濑自家公寓先来这儿,宇佐见先生则从八王子家里直接前往殡仪馆,早上并未来到这儿。”

“捡骨结束后,几点回来呢?”

“我们在殡仪馆用过简单的斋戒餐点,回到家时已经过了下午四点了,那时宇佐见先生也一起回来。我们在屋中稍事休息后,他提议去看看大师的遗作,我和小江便带他前往工作室。大门锁得好好的,但是进入后就发现窗户已遭破坏,石膏像头部也被切断。”

“是谁管理工作室钥匙的呢?”

“现在钥匙在宇佐见先生的手上。星期六傍晚,宇佐见先生以保持现场状况为由接管钥匙。”

“所以是在发现遭人侵入之后喽?在那之前钥匙是谁保管的呢?”

“钥匙本来是川岛的随身物品,带领宇佐见先生前去工作室之前,小江手上的钥匙本来是由我暂时保管,而我是前一天晚上交给她的。”

纶太郎歪着头,玲香依照时间先后再次说明。在石膏像制作期间,为了防止闲杂人等任意出入工作室妨碍创作,川岛伊作非常严谨地管理钥匙,所以钥匙只有一支,没有备份钥匙。

玲香在星期四下午捡到这支重要的钥匙,那时正是她发现川岛昏倒在工作室的时候,可能是川岛病发时从衬衫口袋掉落出来的。救护人员赶到工作室,将失去意识的川岛搬运出来后,玲香下意识地锁上大门,带着钥匙登上救护车。

一直到翌日晚上之前,玲香完全不记得钥匙的存在。等到前来参加守灵的客人离开,江知佳说想看石膏像时,她才想起钥匙,并将钥匙交给江知佳,看着江知佳走向工作室。所以在那之前,工作室应该是上锁的。不过,纶太郎注意到一个小细节。

“伊作先生病发昏倒的时候,那时候工作室并未上锁,是不是?如果你能直接进入工作室,表示门应该没有锁上。但是星期四下午,伊作先生在进行石膏像的最后修饰时,真的没有上锁吗?”

玲香点了第三根烟,淡淡地说道:“我们担心万一有事情发生,来不及急救,所以叮嘱他一个人在工作室时绝对不能上锁。川岛虽然抗拒,但是面对我、小江和房枝太太的坚持,最后才万般无奈地答应。”

“可是伊作先生在工作上应该是个非常顽固的人吧?我不认为他会这么轻易地就妥协,尤其事关工作环境。他可能只是口头上答应,但是当他埋首工作时,还是会偷偷地上锁吧。”

纶太郎追根究底,玲香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

“那是你们男人的想法吧,宇佐见先生也说过同样的话。”

“同样的话?”

“宇佐见先生说,门锁在川岛还未昏倒前就已经打开。作品既然已经完成,他才解放一直在工作室中闭关的自己。如果他发病时石膏像尚未完成,工作室应该是上锁的。”纶太郎并非支持同性,只是关于这点,宇佐见的意见比较符合逻辑。话题正好触及宇佐见,纶太郎决定深入探究。

“宇佐见先生对石膏像的头部遭到切断,有什么具体的因应对策吗?还是纯粹不让不祥之事曝光?”

“他再度封锁工作室,看起来是有他的理由,不过真相究竟如何,我并不知道。宇佐见先生说,等到今天的公祭结束后再报警也不迟,如此一来,能够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如果,真如法月先生所说那是某种预告,小江随时会遭到攻击,那么宇佐见先生为什么能够如此冷静以对,我实在无法理解。”

“难不成他已经知道侵入者是谁了?”

纶太郎旁敲侧击地问着,玲香眼神游移不定,垂下眼来。

“宇佐见先生是否已经知道侵入者是谁,我并不晓得,倒是敦志先生已有怀疑对象。小江曾经被一个跟踪狂男子纠缠。”

“是那位摄影师堂本峻吗?”

“是的。敦志先生说的吗?”

“我间接得知的。刚才在蓬泉会馆的休息室中,也听到江知佳提到同一个名字。”

“原来如此。这件事情的细节,我并不清楚。不过,小江和堂本开始交往……或许是我多管闲事而造成的。”玲香声音沙哑,有些迟疑地说道。

“难道堂本是你介绍给她认识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介绍堂本的人应该是和川岛有关的画廊相关人士,我和他毫无关系。以前编辑同事曾告诉过我,堂本的风评不太好,所以我曾经劝小江不要和他有太多牵扯,结果似乎导致反效果。她可能不想让一个自以为是母亲的陌生人插手管太多吧。结果我等于推了小江一把,让她陷进去。”

很难说是不是玲香想太多了。当时可能正是父亲与玲香考虑再婚,江知佳开始反抗的时期。也许为了反抗可能成为继母的人,才促使她接近堂本峻。

大门前传来车子熄火的声音,玄关响起人声。

“敦志先生回来了,我得去叫醒江知佳。”

玲香捻熄香烟的同时,纶太郎也从沙发上起身。

8

“……如果你那么想进去,不妨试试。”

宇佐见彰甚只脱掉丧服外套。他将钥匙插进工作室大门的钥匙孔中时,望向纶太郎,口中仿佛在念着咒语:“你得注意,虽然我很强大,但我却是最卑微的守门人。”

狂妄的说词让纶太郎十分不悦,不过他立刻发现,这些话并非出自宇佐见本人。自己再不好好回应,恐怕他会越来越看不起自已。他从未想过得在这种场合进行刁钻的文学益智问答。

“那是《法的门前》守门人的台词吧,我看起来是那么罗唆的人吗?”

没有答对的铃声,宇佐见只是哼的一声,推了推黑框眼镜。

“听说你也算是个作家,只是随口问问,没有任何意思。我总不能让左右都分不清的人随便进入往生者的工作场所吧?入口处有拖鞋,请换穿。”

看来自己至少不会吃闭门羹了。纶太郎乖乖地换穿拖鞋,进入工作室。室内像工厂的临时仓库一般,脚下的水泥地还留着扫帚扫过石膏粉的痕迹。入口旁放着T字型的扫帚。

距离日落还有一段时间,但是厚重的云层遮掩了西晒的阳光,屋内颇为幽暗。无法判定轮廓的物品黑影散落在黑暗当中,带着尘味的空气中还微微传来刺鼻的灯油味。

突然间室内大亮,刚才那些迎接纶太郎的男影,原来都是杂乱而立的石膏试作作品,以及各种美术品。宇佐见点亮灯,经过纯白石膏像的反射效果,室内光线均衡明亮,仿佛经过精密计算。

正前方的某个物体吸引了纶太郎的视线。但是为了避免自己有先入为主的想法,他故意将注意力转向其他地方。他得先适应现场的气氛。他抬头往上看,虽然工作室是间平房,天花板的高度却相当地高。屋顶设有采光用的天窗,以手动柄轴控制开关。南北各有一扇铝窗,约与腰部齐高。南面窗户垂着米色百叶窗,北侧那扇则不当作窗户使用。从西侧开始,沿着北侧墙壁架着像工地鹰架般的框架,满满摆放着各类石膏局部模型、工具、木制模型、保利龙等物体。北面的窗户绝对无法自由进出,纶太郎推测,侵入者应该是从南面窗户进入。

杂物散落一地,都是无法收藏在框架上的物品,多半已经满布灰尘。不过也有不少新的东西。为了翻模使用的石膏绷带箱,看来是最近大量购买的,商标名称有两种,分别是“石膏绷带”与“石膏绷带E”。E是Elastic(伸缩性)的第一个字母,看来川岛伊作使用两种绷带,以配合身体每个部位。防水加工石膏袋堆的旁边,则是塑胶水桶与吹风机,以及石油暖炉。纶太郎想起江知佳曾经抱怨,为了使纱布干燥,大热天也必须开暖气。

南侧的窗户前面摆着铁梯与大镜子。此外,还有印着Craftsman的外国制活动作业台,以及大型冰箱,这些大型物品占据室内大半空间,减少了人能够自由走动的范围。工作室宛如工地兼仓库,全无想像中工作室应有的细腻颓废印象,想来美术馆的仓库或剧场后台也是如此。

作业台上摆着支解后的石膏模型残骸,还有国友玲香提到的内线子机。虽然主人已经不在人世,冰箱的电线还插着,发出嗡嗡声响。纶太郎想着不知道冰箱里放了什么,正想打开冰箱门时……

“每件东西都是重要的遗物,请别为了个人的好奇心随意乱摸。”宇佐见出声警告。

纶太郎回答自已会注意后,手依言离开冰箱门。相较于在蓬泉会馆时,宇佐见讨好田代周平的模样,他现在的态度与语调简直有天壤之别。说穿了,他对纶太郎无意虚应了事,甚至大刺刺地摆明自己的态度。两人在往生者家中再度见面,顾及川岛敦志的面子,总是虚应一番,但是他却毫不掩饰。

虽然对方剑拔弩张,纶太郎却一点儿也不想与宇佐见发生冲突。如果两人此时发生争执,会令川岛敦志的面子挂不住。其实,两人的立场相似,都了解川岛伊作的经历与川岛家的内情,只是宇佐见占了先机。现在,缩短两人之间的差距才是当务之急。

“……工作室一直关得紧密,实在闷热。”

川岛敦志的声音缓和了尴尬的气氛,他一边扇着扇子一边走入工作室。宇佐见操作遥控器,打开冷气。川岛关上大门,防止冷气外泄。

“江知佳呢?”

如遇救星的纶太郎问道,翻译家与扇子一块儿摇了摇头说:“国友叫了好几次,看来暂时醒不来,一定是太累了,再让她休息一会儿吧。不过,模特儿不在场还是能够检视现场吧?”

“当然没问题,这样反而理想。”

宇佐见率先回答,纶太郎只得同意。不过宇佐见似乎无意说明,为什么这种时候江知佳不在场较为理想。

纶太郎望向他时,宇佐见故意避开视线,看来他一定有所隐瞒。莫非真如玲香所言,宇佐见对于石膏像遭到切断,已经有自己的想法了?“那么人都到齐了,我们开始吧。”

宇佐见走向作业台,不慌不忙地说道。被白布覆盖的一公尺高的物体耸立台上,纶太郎进入工作室的瞬间曾经一直盯着它,因为他无法确定它就是遭破坏的石膏像。即使加上欠缺的头部,仅仅一公尺依旧不足等身大的立像尺寸,但认为遗作该是立像,纯粹只是纶太郎的武断推测。

“这是川岛大师最后的作品,现在尚未决定作品名称……”

宇佐见彰甚清清喉咙,恭敬地慢慢揭开覆盖的白布。

圆形靠背椅上,白色的裸女浅坐着。椅子呈现木制家具的纹路,只涂上透明漆,样式非常简单。椅子看起来不像雕像的一部分,反而像是支撑人体的棒子。

虽然是坐像,但是姿势并不轻松。背脊挺得直直的,胸膛像是深深吸气般地挺起,仿佛正要拍摄X光片。左手置于膝上,右手肘挂在椅子靠背上,肩膀下垂,呈现无力感。

除了雕像表面上隐约留着纱布的纹路外,左右胸部形状漂亮,没有任何遮掩的物品亮白光滑的形状起伏,忠实地呈现乳房的弹性光泽。微微上翘的乳头栩栩如生,美丽纤细的表现手法,令人忘记这是一座中空且坚硬的石膏像,不禁想伸手触摸柔软的肌肤。川岛伊作执着于石膏素材的理由,在此令人深刻了解。若以塑胶成形,虽然表面光滑无瑕,却无法呈现人类肌肤的温润触感。

咳、咳,川岛干咳着。

他大概觉得纶太郎的眼神已经侵犯到裸像的本体吧。纶太郎改变站姿,注意雕像的下半身。石膏像的双脚虽然并拢,但是两膝微微错开,左脚前踏在地板上,右脚则稍微往后,以脚尖点地。右大腿与小腿的弯曲角度形成像箭般的姿势,为静止不动的雕像增添不少特色。

“关于这个姿势……”

宇佐见正想说明时,纶太郎故意绕到石膏像背后,制止了宇佐见的发言。石膏像的臀部均衡浑圆,虽然因为坐在椅子上呈现扁平的状态,但是却未减损弹性十足的肉感。背部仿佛是才刚上完漆的白墙,似乎一经碰触就会留下手印,腰部的线条流畅纤细,尾骨、脊椎骨的凹凸感直至肩胛骨,呈现平稳和缓的曲线。石膏像的姿势并不性感,石膏表面却微微散发着温润的官能感,或许这与喜好束缚快感的人士追求的拘束感相似,江知佳包着纱布、香汗淋漓的风情或许在翻模的过程中,已转移到作品上。

但是,赏心悦目的部分只到颈部,以上空无一物。肩部以上约一公分处,头部被水平地切断了。

毫无犹疑地,没有留下任何踪迹。

纶太郎屏息吞了口口水。他眼前粗糙的头部切断面,并非有血有肉的真人身体切面,只是干燥的石膏块状物质,像是杀人不见血的虚拟世界凶杀案。切口边缘参差不齐,双肩上一层薄薄的石膏粉,像是雪花片片的头皮屑。

国友玲香的形容一点儿也不夸张,这个景象真的令人怵目惊心。相较于加诸于真正肉身上的暴力,此一暴行却散发着异次元的氛围。眼前的景象,诡异得令人无法转移视线,单纯的破坏行为与洁白无瑕的石膏像,更增添这项暴行的诡谲。

宇佐见彰甚说得没错,江知佳的确不适合在场。

石膏像头部以外的部分并无任何受损的痕迹。纶太郎终于抬起头来,川岛敦志望向作业台,说:“大概是用那个切断的。”

作业台上摆放着U字形细长线锯,看来是经过长年使用的工具,握把部分的红漆已剥落。纶太郎从口袋掏出手帕,川岛万般抱歉地摇了摇头。

“如果你在意指纹,恐怕已经来不及了。我们发现这个意外以后,也没想太多,就碰了这些东西。”

现在抱怨也没有用,纶太郎丝毫不气馁。

“最初是在哪里发现的呢?”

“就在作业台上,大刺剌地摆在那里。线锯本来就是川岛先生使用的工具,平常都放在那里的架子上,和其他工具摆在一起。”

宇佐见彰甚出声为川岛补充说明,并且指着架子的一角,那是一般身高的成年人伸手可及的高度。其他还有各种尺寸的线锯与替换的刀锯组合,只要进入工作室,任何人都能够自由取用。

纶太郎拿起作业台上的线锯,比较刀锋与石膏像横切面。锯齿之间布满了石膏碎屑,有些锯齿已告损坏。不须仰赖鉴识或显微镜,纶太郎就能够断定这把线锯就是切断石膏像头部的工具。

“工作室里有这么多物品,如果盗贼侵入,偷走石膏像头部以外的物品,也无法立刻得知吧?”

纶太郎想到什么就脱口而出,宇佐见环顾四周,眯起眼说:“果真如此又如何呢?难道你认为盗贼的真正目的是觊觎其他物品,切断石膏像头部只是为了掩人耳目吗?”

“我并非这个意思。”

“原来如此,想法果然像是推理作家。不过,应该没有这种可能性。”

明明是宇佐见自己的说法,他却不屑地嘲弄着纶太郎。

“不可能的理由是什么呢?”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只想说,这种事情绝对不可能。在这种事情上伤脑筋也只是浪费时间。”

纶太郎的想法当然并非如此。他只是猜测切断人头的工具是否已经被侵入者从工作室中带走,不过依照宇佐见的反应,可能性相当地低。

在亲属面前总是正经八百、装腔作势的宇佐见虽然并未说出口,看来他已经彻底盘点过工作室内的物品。如果有疑似凶器的物品遗失,他应该早就察觉了。

“我能检查窗户吗?”

“窗户?喔,是国友小姐告诉你的吧?请自便。盗贼侵入的窗户,是百叶窗拉下的那一扇。”

果然不出所料。纶太郎搬开铁梯与镜子,拉起南边窗户的百叶窗。窗框边贴着应急用的胶带,撕下胶带后,出现半圆形的开口。看来侵入者选择窗锁伸手可及的位置,再使用玻璃切割器切割玻璃。

窗外已经是一片黑暗,右手边的主屋灯光映入眼帘。纶太郎用手撑着窗框探出身子。

“窗外或庭院里,没有留下侵入者的痕迹吗?”

“没有,我们调查过工作室的周围,没有见到类似的痕迹。这几天的天气一直很热,庭院土壤的表面混和了硬化剂,除非下雨,否则不会留下痕迹。”宇佐见没好气地说道。

川岛两手抱胸靠在铁梯旁,点点头赞同宇佐见的回答。即使是鉴识人员,恐怕也只能发现宇佐见与家属四处走动的足迹吧。纶太郎关上窗户,重新贴上胶带。他并未将百叶窗重新放下便转向右后方,面对美术评论家。

“室内的足迹呢?地上散落一地的石膏粉,任何人走在地上,一定会留下足迹的。”宇佐见摇着头,黑色的领带紧箍着肥胖的脖子。

“地上有一条一条的痕迹,你看见了吧?侵入者在走出工作室前,很仔细地清除自己的足迹。他是使用放在大门边的扫帚。如此、心思缜密的家伙,怎么可能大意地留下指纹,或是在庭院留下足迹呢?”

纶太郎望着地板,抚着下巴。扫帚扫过的痕迹,是侵入者清除足迹所留下的啊。他抬起头,继续问宇佐见:“发现石膏像的头部遭到切除,是星期六下午对吧?我听说最先发现的是国友小姐、江知佳,以及您三人,是谁打开工作室的大门呢?”

“是我,江知佳将所持的钥匙交给我。喏,就是这支钥匙。”宇佐见说完,举起钥匙在纶太郎面前晃动。

“那时候,大门是上锁的吗?”

“咦?啊,当然,我在插入钥匙前确认过了。”

“所以,切断并带走石膏像头部的窃贼,是从闯入的那扇窗户逃离现场的喽。”宇佐见轻轻点头,冷淡地答道:“应该是吧。推理小说或许有不同的写法,但毫不相干的陌生人没有钥匙,绝不可能上锁后再逃离现场。”

“那时候,窗户也锁上了吗?”纶太郎立刻反问,宇佐见稍微沉思后回答:“我们发现窗户被破坏的时候,应该是锁上的。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吧。从切开的玻璃洞中伸手进来,就可以从外面重新上锁啊!”

“没错。”纶太郎毫不犹疑地表示赞同,宇佐见狐疑地推了推黑框眼镜。纶太郎唯恐再深入追究,反而会亮出太多自己的底牌,于是改变话题。

“对了,宇佐见先生,刚才我在调查这座石膏像的时候,你好像想说些什么,什么这个姿势之类的。”

“什么嘛,我还以为你没听见呢。或许这些事情和侵入者的目的毫无关联,只是我想针对石膏像姿势所具有的意义,提醒你注意。”

“这个姿势所具有的意义?”

“咦?你没注意到吗?我看你很有兴趣地瞧着,以为不需要我再重头解释。”宇佐见语带讽刺,一副抓到纶太郎弱点的模样。

“我不知道你是指什么?”

“给你一个提示,这件作品是‘母子像’系列作品的延续。”

纶太郎无言以对。他知道,“母子像”系列作品是以身怀江知佳的律子夫人为模特儿,是川岛伊作的石膏直塑时期的巅峰作品,这些事情都记载在宇佐见彰甚所撰写的追悼报导上。可是,纶太郎只有这些临时抱佛脚的应急知识,虽然他觉得脸上无光,还是坦承自己未曾看过实际作品。

“……你没有看过‘母子像’?”宇佐见的惊讶反应十分夸张,他瞪着川岛敦志,似乎在责备对方为什么找个美术门外汉来,川岛有点难为情地说:“我想找个没有先入为主观念的第三者,或许更能客观公平地调查这件事情。”他的理由十分牵强。纶太郎心想,早知道自己应该至少读些现代美术的相关书籍,真是对不起川岛。

“真是拿你没办法。”宇佐见彰甚一副难以苟同的表情,伸手按了作业台上的内线。一个稀松平常的动作,他却自然而然地展现出不可一世的优越感。扩音器中传来秋山房枝的回应。

“我是宇佐见,麻烦请国友小姐接听。”玲香接听后,宇佐见请她从川岛先生的书房找一本展览会作品的目录。

“哪一本呢?”

“只要是有刊载‘母子像I’的,任何一本都行。最好找照片大一点,能够看清楚姿势的。”

“你要‘I’是吧?我知道了。”宇佐见挂断内线,摘下黑框眼镜,用力地揉着双眼,一副突然倍感疲累的模样。他双手放在作业台上,撑着肥胖的身躯,深度近视的双眼焦点不定地游移着,自顾自地说:“为了制作这座雕像,川岛大师十分坚持使用以前的制作方法,维持七○年代后半作品的连续性,这一点十分重要。不仅是人体直接翻模的技法,材料、道具等物品都必须和二十年前使用的东西完全相同,他非常坚持,毫不妥协。因为纱布织纹所呈现的肌肤触感,会大大影响表面的完成度。但是想不到在准备材料时,竟然为了翻模使用的纱布绷带,而大费周章。”

“是这个‘石膏绷带’吗?”

“是的。不是我故意夸大其词,为了寻找这项材料,真是煞费苦心。现在的医疗单位,大多使用玻璃纤维树脂或热可塑性塑胶等新素材,再也看不到裹着石膏的患者了。毕竟石膏重,又会弄脏双手,又需要时间凝固。我们找了好几家医疗用品厂商,都没有库存。可是,如果找不到以前所使用的‘石膏绷带’,川岛先生说没有这项材料就无法做为‘母子像’系列作品的最后集大成之作。我们四处寻找,终于找到库存商品,你们知道是在哪里找到的吗?”

“很难猜呢。”

“我想也是。你们知道吗?歌舞伎町的SM专卖店所发行的邮购目录竟然刊有这项材料。和灌肠、催吐剂等物品并列,‘石膏绷带’其实是很受欢迎的商品,只有此道中人知晓,那些绷带迷或石膏迷很喜欢购买。对热中此道的人来说,石膏的重量和质感是他们恋物的对象,塑胶等新素材根本无法满足他们。我告诉川岛先生时,他也只能苦笑地说着,说不定哪天灌肠艺术家会风靡一世呢。”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大概是来自他对作品所怀抱的热忱,以及他想展示自已与往生者间的亲密关系。在宇佐见说明时,国友玲香拿着老电影导览手册般的目录来到工作室。

“我随手拿了一本,这本可以吗?”宇佐见接过目录后,重新戴上黑框眼镜,焦急地翻着。

“嗯,这本就行了,谢谢你。”

“这有什么用途吗?”

“没什么,只是有位仁兄没有看过川岛先生的代表作。”

宇佐见一副施恩的模样暗指着纶太郎,然后将翻开的目录交给他。

“这件就是‘母子像’系列作品第一号。一九七八年,川岛大师获知江知佳的母亲怀孕后,立刻着手制作。‘母子像II’以后的作品,只是模特儿的体态逐渐改变,基本上姿势都是相同的。但是,第一号作品的姿势最容易了解。”

纶太郎看到一张彩色照片,是从正面拍摄的裸女石膏像。照片中的人物浅浅地坐在简单的圆形靠背椅上。川岛伊作选择坐像,应该是预测往后的系列作品,模特儿得‘身负重任’,避免造成模特儿的负担。恍惚的神情、双眼紧闭的女性脸孔与江知佳一模一样,发型也与江知佳类似,看来是江知佳刻意配合母亲当时的发型。

虽然是坐像,但是姿势并不轻松。脊背挺得直直的,胸膛像是深深吸气般地挺起,仿佛正要拍摄X光片。右手摆于膝上,左手肘挂在椅子靠背上,肩膀下垂,呈现无力感。由于还处于怀孕初期阶段,平坦的腹部还看不出小生命已经孕育其中。

石膏像的双脚虽然并拢,但是两膝微微错开,右脚前踏在地板上,左脚则稍微往后,以脚尖点地……

纶太郎对照着照片,不断地比较头部被切断的江知佳石膏像。然后他举起“母子像I”的目录照片,摆在南面窗户旁边的镜子前面。

镜中的“母子像I”与等身大的江知佳石膏像,姿势完全一样。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纶太郎不由得叫出声来,川岛与玲香皆以眼神向纶太郎示意。江知佳的石膏像虽然欠缺头部,但是任何人都能够看得出来,江知佳的石膏像是最初的“母子像I”的立体对称镜像。纶太郎为自己的无知感到惭愧,合上目录,交还给宇佐见。

“没错,就是那么一回事呀,法月先生。不过,毕竟模特儿是不同的人,虽然两人是血脉相连的母女,观察细微之处还是能够察觉并非完全左右对称。”宇佐见彰甚推高眼镜,一本正经的语气完全就像个美术评论家。

“川岛大师构思这件作品时,不容置疑地,他对于反转复制出二十一年前‘母子像I’的概念最为重视。我曾在追悼文章中提过,‘母子像’系列作品,原本是藉由重复乔治·席格尔的手法,将DNA基因码转移复制合成蛋白质的过程,透过外部的模仿,技巧性地实现‘三重复制’的作品。川岛先生决定以当年还在母亲腹中的江知佳为模特儿,作为睽违二十一年之久的‘母子像’系列最后杰作,便加入另一层复制意义,也就是镜像。借用波赫士的警句:‘镜子、性交与雕刻,随着人数增加,越受到祝福’。我相信川岛先生的遗作中,蕴藏着这层深远的意义。担任模特儿的江知佳小姐一定也非常了解。”

纶太郎听着他热心的说明,想起第一次遇见江知佳那天。难怪她看着“盲信”展览中,田代周平将底片反转冲洗的照片会如此兴奋。因为每个人紧闭双眼站在深具虚拟意义的镜前,投射在镜中的自我影像,其实就如同川岛伊作将“母子像I”反转复制,只是田代周平将其投射在平面的照片上。

可是纶太郎觉得,田代周平的照片与川岛伊作的石膏直塑雕像间,有着无法忽视的相异点。照片只需要反转冲洗,就能够简单做出镜中影像,但是使用石膏的内部浇铸手法,无法从模特儿的雌型模型中,直接翻转获得立体镜像。即使在最后步骤时,左右颠倒石膏模型,也无法创造翻转底片所带来的效果。

因此,川岛伊作指示模特儿摆姿势的时候,必须采取与“母子像I”左右对称的姿势,所以工作室中才会有穿衣镜。川岛父女一定也像自己刚才那样,无时无刻地注视着镜中的“母子像I”照片,努力翻模。田代周平在拍摄“盲信”系列照片时,不需要借用实际的镜子,但是川岛伊作为了具体实践自己的概念,必须摆放镜子。

一连串的联想激起阵阵涟漪。

实际的镜子。

镜子。

各务……

“川岛,有件事情我想确定一下。今天的公祭中,江知佳唤住一位名为各务的来宾,并且与他对话,那位男子是江知佳的母亲,也就是律子女士的再婚对象没错吧?”纶太郎突如其来的问题,使得川岛敦志挑起眉来。

“是的,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件事呢?”

“伊作先生的最后作品,是采取投映在镜中、以律子夫人为模特儿的‘母子像I’的相同姿势。镜子和各务,很像在玩无聊的文字游戏。莫非伊作先生在过世前,还依旧深爱着已改姓的各务律子女士吗?”

川岛困扰地看着国友玲香,玲香咬着下唇,避开了视线。川岛沙哑地叹了口气,才悻悻然地回答:“可能只是偶然吧。宇佐见先生的看法呢?”

“我没有想到这点。”宇佐见彰甚方才的热情突然冷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纶太郎不理会宇佐见嗳昧的反应。

“伊作先生和律子女士离婚的原因,能不能告诉我呢?”

“我认为这件事和此次案件毫无关联。”川岛下意识地探着口袋,掏出香烟与打火机。宇佐见出声制止他,并告知工作室内禁烟,他才惊觉自己想以抽烟设法掩饰慌乱。纶太郎毫不留情地继续追问:“在公祭开始前,我听到一些相当不堪入耳的传言。说两人不睦、分手的理由,是因为伊作先生和小姨子发生外遇……”

川岛的颈部像是被铐上沉重的枷锁,他摇了摇头打断纶太郎的话。

“别再说了,我们两个单独出去谈谈。”

9

川岛敦志领着纶太郎来到主屋的二楼。上楼后走廊向南延伸,在二楼中心部位向右转折,呈现倒L型。左手边靠庭院一侧,也就是二楼的东半部有两扇门,转角正对面则有另一扇门。沿着倒L型的走廊,分隔成三间房间。

面对庭院的两间房间,江知佳的房间靠近楼梯口,另一间则是往生者的寝室。川岛带着纶太郎前往转角对面的房间,为了避免吵醒熟睡的江知佳,两人蹑手蹑脚地穿过走廊,打开转角对面的第三道门。

“这间房间是大哥的书房,在这儿说话不会有人打扰。”

川岛不须明说,纶太郎也明了。川岛点亮房间电灯,房中的三面墙上,高达天花板的书柜塞得满满的。

书柜上,多半是大型的美术书籍、摄影集,以及美术目录。由于藏书的大小不同,摆放凌乱,书柜看起来像是快要被压垮了。书籍的摆放方式,就像搭盖石头屋子一般,有空隙就填塞,与工作室架上的摆放方式,有异曲同工之妙。无法摆进书柜的书,则随意堆放在地板上,毫无章法,如果此时发生地震,书堆肯定倒得东倒西歪。

唯一没被书柜挡住的是南面窗台,一旁摆着又大又重的书桌,辞典、稿纸、粗杆钢笔都原封未动。不同于翻译家的弟弟,川岛伊作直到过世之前都坚持手写,桌上没有文字处理机或电脑的影子。桌上相当整齐的原因,应该是川岛伊作在出院后暂时停笔,成天埋头于工作室中,从事劳心劳力的石膏像创作。

干净的原稿用纸上,摆着文镇与折叠完好的老花眼镜。纶太郎突然想到,这些生活用品未一起放入棺材内,可能打算在十一月的回顾展中,公开展示部分的遗物吧。原来连这间书房,都无法逃过宇佐见的搜索。纶太郎必须向宇佐见确认,川岛伊作是否有留下创作日志等物品。

川岛敦志将从客厅拿来的烟灰缸摆在桌上,拉开窗帘并开启窗户流通室内空气,今晚看来又是个酷热的夜晚。川岛敦志转过充满兄长回忆的安乐椅,大刺剌地坐了下来,并且立刻点燃香烟。纶太郎装作没看见,从书柜前拉来安乐椅的垫脚台。

房内没有其他椅子了,纶太郎总不能坐在书上。虽然垫脚台并不是拿来坐的,不过看来十分坚固,应该不至于坐垮。从摆放的位置看来,垫脚台应该是往生者用以拿取放在高处的书籍,也可能是刚才国友玲香前来寻找“母子像I”时用过了。

“……先说说,你对结子的事情知道多少呢?”

川岛吐着白烟开口说道。虽然是第一次听到的名字,不过纶太郎立刻知道是谁。

“她是律子夫人的妹妹吧,怎么写呢?”

“结合的结。刚才你提到的传言,后续话题应该还有不少吧。你别只想要套我的话,自已先一五一十地招供吧。”

他难掩焦虑不安的心情,像在下令的语调,不太像是川岛的作风。不过既然是由自己起的头,纶太郎便将自已知道的事情毫不保留地告诉川岛。

不过,所有话题都是刚从会场偷听来的刻薄谣言,不知道是真是假。纶太郎曾经询问过国友玲香,她不肯多说,所以纶太郎知道的事情,在工作室中已经差不多说完了。听说妹妹是有夫之妇,外遇丑闻被丈夫发现,闹到无法收拾,只有走上自杀一途——纶太郎只知道这些,川岛是否愿意敞开心胸畅谈呢?

不过,这些少许题材似乎已经足够。当纶太郎提到“自杀”两字时,川岛垂下眼来,抿着嘴,似乎想摇头但又霎时停止,大概是认为不能再假装毫不知情了。

“所以,事情是真的喽?”

不必纶太郎追问,川岛的喉咙像是得用力吞下异物一般蠕动着,指间夹的烟灰已经长得快掉落了。他转动椅子换个方向,慎重地将烟灰弹落烟灰缸后,沙哑地开口道:“传说是否属实,依观察角度不同,或许也会有所不同吧。”

“观察角度?”

川岛捻熄香烟,看着纶太郎,额头微微发汗。

“结子自杀的事情千真万确,只要调查就可知道,我也没有必要隐瞒。不过,如果你问我,逼她走上绝路是不是大哥的责任,我无法肯定回答。”

“你认为不能单方面指摘男方吗?”

“我并非这个意思,”川岛有点不耐烦地摇了摇头,“我并非袒护自己的兄长。这件事情有点复杂……至少我听到的部分是如此。”

“复杂?”

“其实这件事情没有必要大肆宣扬,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我并不觉得和工作室遭侵入事件有关,不过毕竟和小江相关,我就告诉你吧。”

川岛语带牵制,其实是叮嘱纶太郎别随便谈论家族丑事。纶太郎严肃地点了点头,川岛的双手交叉放在膝上。

“你所听到的传言,其实缺少最重要的一块拼图。差了那一块拼图,大哥的立场就完全不同。当时自杀死亡的结子,你不知道她的丈夫是谁吧?”

暗示性的语气,纶太郎皱着眉。

“难道是我认识的人吗?”

“算是吧,就是今天在捻香台前,小江和他说话的那位男子。”

“……各务顺一?”

川岛淡淡地点了点头,面对意料外的事实,纶太郎瞪大了双眼。

“真的吗?他不是律子的再婚对象吗?”

“是的。律子和大哥分手以后,和死去妹妹的丈夫再婚,然后抛下独生女小江。”

“等等。”

纶太郎努力控制脑中的混乱,回想捻香台前,江知佳与各务间的往来对话。“过去的事是无法就此一笔勾消的……我和内人是站在同一阵线。”虽然,各务顺一未明言,但是他对川岛伊作始终怀抱着怨恨。

他的前妻各务结子与川岛伊作发生外遇,逼她走上自杀一途。原来在往生者面前,各务依旧不改无礼态度是有其原因的。可是……

“不过,姊姊律子是在和伊作先生离婚以后,独自一人前往美国,然后才在彼岸和各务结婚的,不是吗?”纶太郎一边想着两天前川岛的话,一边说道。“现在听你说来,两人在前往美国之前就已经因为结子而认识了,对不对?”

“说是认识,我认为两人有更深一层的关系。你想想,两个人都正好到美国,偷偷再婚之后再返回日本,你不觉得事有蹊跷吗?当然,对方有对方的理由。不管如何,这些复杂的事情,令我觉得结子的自杀似乎不应全归咎于大哥,我也才因此怀疑另有隐情。”

川岛似乎不再犹豫,像是想去除长年积郁于胸中的不快感,声调越来越铿锵有力。他并非是为在死前与他和解的大哥辩护,而是、心中似乎对抛下江知佳的大嫂还忿忿不平。

“结子是什么时候自杀的?”

“一九八三年七月。她将车辆废气引进车内,因一氧化碳中毒而死亡。场所是相模原市上鹤间的自家车库里,她在自杀前大概吞了安眠药。同一个月,还有罗斯·麦唐诺的讣闻,所以我记得特别清楚。”

川岛不愧是冷硬派文学翻译家,还自行加上注解。十六年前,江知佳即将满五岁。

“自杀身亡的结子是个怎样的人呢?”

“我没见过她几次,所以不太清楚。她应该比律子小两岁左右,自杀身亡时大概才三十岁吧。由于是姊妹当然长得相像,不过,结子性喜奢华,不论是化妆或穿着都是如此,听说她十分奢侈浪费。至于她的个性我就不清楚了。她没有生小孩。”

“夫妇之间不和吗?”

川岛整个人瘫在椅子里,椅子发出金属嘎吱声。

“应该是吧,否则不会演变成那样的状况。听说在那之前,各务开设的牙科诊所经营不善,亏损连连,或许是经济问题造成家庭不和吧。”

“所以,结子才接近自己的姊夫吗?”

川岛抿着唇,摇摇头。他又点了根香烟,无言地抽着烟,整理毫无头绪的想法。

“……老实说,大哥是否真的和结子发生外遇,我一直对这件事拖持着存疑的态度。表面上看来是这么一回事,大哥自己也不辩解,但是真相应该不是如此。”

川岛的怀疑语气,像是一个人在唱独脚戏,自问自答。

“你的意思是?”

“在大哥和我绝交之前,结子就已经自杀了,所以,我并非毫不知情……我的说法可能有点在绕圈子,其实早在离婚之前,大哥夫妇就已经发生龃龉。”

“伊作先生和律子女士吗?”

“嗯,最初的间接原因是大哥在创作上碰到瓶颈。你也知道,八○年代前半开始,他不再制作石膏直接翻模的作品。”

“这样说来,在银座碰见你那天,江知佳也说过相同的话。伊作先生试作过双眼睁开的作品,结果当场敲得粉碎。你指的是同一时期吗?”

“应该是同一时期吧。大哥虽然不断尝试,但是在我看来,他已经走进死胡同。自己的能力无处发挥,那股怨气或许常常迁怒到律子身上吧。尤其大哥最初的创作活动是和律子携手协力合作,所以使得问题更加严重吧。”

公祭会场里,纶太郎身后的两人组也是如此谈论。只是离婚与川岛伊作的创作遇到瓶颈,时间先后顺序有些不同,不过,在某种层面上,离婚与创作瓶颈是一体的两面。

“当然大哥也太过于迷恋律子,刚才你在工作室中也曾经指出这点。我想你说的没错,他使用镜子,并非像宇佐见所说的那么高尚的想法,而只是想向分手的妻子传达心意。大哥一直到最后都还在迷恋着律子,即使他已经处于弥留状态,快要咽气时,他还喊着她的名字。我想厌恶自己伴侣的不是大哥,而是律子吧。这么想,事情的后续发展就比较符合逻辑……”

“后续发展?”

“我是指结子和大哥的关系,她并非随随便便地接近大哥,同样身为被害者,结子是想找大哥商量吧。总而言之,最初发生外遇的不是结子,也不是大哥,而是律子和各务顺一两人。”

“突然听你这么说,实在令人难以置信。这是伊作先生说的吗?”

纶太郎歪着头,川岛像是任性的孩子似地说:“不!大哥自尊心非常强,绝对不会承认。这些都是我个人的想法。后来我才听说,律子当时曾频繁前往各务经营的牙科诊所。或许接受妹夫的治疗比较方便,往来医院这件事情也并不奇怪。不过,如果因此使得她和各务关系变得亲密,终于超越医生和患者间的界线的话,你想想,只要说自己预约牙医看诊,就能够欺瞒丈夫的耳目,作为外遇的籍口,简直太理想了。”

纶太郎认为川岛的想法只能算是臆测,但是他的说法却有着莫名的说服力,无法加以否定。毕竟,对于话题中登场的两对夫妇,川岛拥有比自己更多的资讯。

“结子和伊作先生,如果只是互为配偶遭到抢夺的被害者,我所听到的谣言就都是假的了。两人之间真的没有任何男女关系吗?川岛,你能够完全确定吗?”

“我无法证实。但是,我相信两人是清白的。”

“那么,为什么伊作先生不将事实公诸于世呢?如果是律子和各务外遇在先,他大可正大光明地证明自己的清白呀。”

纶太郎逼问着,川岛不太有自信地摇了摇头。

“或许他有逼不得已的理由,可能是大哥的自尊心太强,或是顾虑到律子,或是他有什么弱点被人掌握住。”

“弱点?”

“或许啦,也许他一时情迷,和结子有了不正常的关系。那时大哥才三十七、八岁,若曾经发生什么,一点也不稀奇。”

川岛仿佛在说自己的事情一样,脸颊绯红。这项说词无异推翻了先前他认为兄长清白的说法。

“所以大哥才会无法反击。律子和各务一定是用尽各种手段,不让任何人抓到小辫子。所以很难说哪一方先发生不正常关系。”

“这么一来,究竟是什么事情逼得结子走上自杀一途呢?不管周遭如何批判,当事人自己知道过错是在另一方啊。她有必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吗?”

“疑点就在这儿。”

川岛的眼神突然变得锐利,手指像在膝盖上写字般挥动。

“今天各务顺一还是一副被害者的姿态出现,但是,他的遁词究竟有多少可信度尚待查验。这件事我们无法大声辩驳,但是结子自杀身亡,最大的既得利益者就是他。再回头想想,什么和大哥发生关系之类的话,其实只是自杀的次要原因罢了。”

他淡淡地说着,却令人无法不侧耳倾听,纶太郎继续追问:“你说各务获得的利益,是指什么呢?”

“我刚才提过,当时他在上鹤间经营的诊所亏损连连。说穿了,他投资的设备资金无法回收,贷款无法偿还。后来我听说,那个时候,牙科诊所四处林立,竞争非常激烈,当每个月的营运资金得仰赖地下钱庄周转时,各务在那一带的评价一落千丈。诊所只要评价跌落,患者就不再上门。后来他卖掉诊所,前往美国。但诊所是担保物件,所得金额根本不足以还债。结果,各务能够还清债务,全靠结子的死亡保险金。”

纶太郎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事态逐渐朝着不可预测的方向进行。

“……寿险?难道自杀没有列在除外责任条款上吗?”

“因为投保时间已经超过一年以上。最近不少保险公司将除外责任期间延长为三年,那时虽然泡沫经济即将破灭,但是比起现在,景气实在好太多了。”

“会不会各务为了诈领保险金,故意逼结子走上绝路?”

川岛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想松口气般耸了耸肩。

“保险公司的调查部当然进行了各种调查,最后还是支付了契约所订的理赔金额,应该没什么可疑之处吧。而且本人也留下了遗书。”

“遗书上写些什么呢?”

“各务要求不对外公开。除了家属外,内容只有警察和保险公司调查员知道。不过,内容大概能够想像,不外乎由于自己和姊夫发生外遇关系,以及自己的奢侈浪费,造成各务心理上的负担等等吧。虽然无法断言各务有明确的杀人动机,但是说不定他曾经期待过,如果妻子死了就赚到了。而事情就真如各务所希望的方向发展。”

“莫非这项计画律子女士也从旁协助?”

“很有可能吧。”川岛毫不犹疑地回答。

“观察两人后续的行动,会觉得两人一定曾事前密谋。结子死后没有多久,律子便搬出这个家,自己一个人在市内公寓生活。那年年底,她和大哥的离婚获判成立,第二年年初她就搬到洛杉矶了。在那前后,各务也离开日本,卖掉诊所的钱加上结子的理赔金额还清债务,剩下的钱绝对足够前往美国。离开之前,他宣称是为了学习最新牙齿美容技术,到美国留学。”

“说到牙齿美容,去年,松田圣子的再婚对象也是个美容牙科医生呢。”

“嗯,那个人也是移居美国嘛。齿列矫正、牙齿美容等技术,好莱坞可说是技术大本营,很多人都前往当地学习最新技术一点儿也不稀奇。其实,各务是因为普通的牙科业务无法继续经营下去,才不得已选择美容牙科一途,只能说算他好运,很早就另谋出路。一九八六年底他束装回国,在府中开了间美容牙科诊所,没想到生意兴隆,谁能想像他以前债台高筑,现在却过着富裕悠闲的生活。总之,结子自杀以后,两人的行动实在不合常理,感觉上两人是为了躲避风头,才逃到外国的。”

“的确如此。”

纶太郎虽然配合川岛的语气,内心却渐渐地谨慎起来。因为,川岛怀疑再婚的各务夫妇所提出的说法,实在含有太多的夸大妄想与臆测。

由于义愤填膺以及臆测而攻击他人,通常是自己内心藏有无法面对的罪恶感。虽然川岛没有特别说明时间,兄长伊作提出断绝兄弟关系,或许并非在各务结子自杀之后。纶太郎怀疑他故意省略部分事实,至今他的说法中最充满破绽的一点,就是川岛敦志本身是以什么样的角色牵涉其中。所以,他与兄长之间感情恶化的原因,他才不愿意说出,就是害怕触及痛处吧。

听说,川岛敦志一直单身未婚,是因为年轻时失恋所致。纶太郎虽然无意胡思乱想,但对于川岛敦志的说词,他认为不该百分之百照单全收。纶太郎警告自已,然后漫不经心地改变话题。

“……对了,江知佳在公祭时为什么会有那样的反应呢?她强烈要求各务转达她有话对律子说,究竟是什么事情呢?”

川岛终于松了一口气,侧着头说道:“我问过小江,但是她不肯告诉我。或许她想要对母亲传达石膏像姿势一事吧。”

“就是在父亲的遗作中,使用立体镜像这个概念吗?”

“嗯,或许她认为大哥的最后作品中所蕴含的讯息,她必须传达给律子,这是身为女儿的责任吧。我可以了解那种心情,对于抛弃自己的母亲,只希望能够对她说句话。十六年来她完全被忽视。”

“江知佳知道十六年前的详细经过吗?”

“大概吧,看她今天的表现就知道了。当时她虽然年幼不懂事,无法理解周围发生的事情,不过长大以后,多少有些风声传到她耳中。”

“之前你曾经告诉我,她因为反对伊作先生再婚,开始反叛作怪。这和十六年前的事情是否有什么关联呢?”

川岛望着天花板思考,然后叹息着说:“她的周围没有女性亲人,所以对于男性亲人有更深的依赖感,不过我无法告诉你那种依赖感是否有超越亲情的影响力。或许和十六年前的事情有关系,也可能一点关系也没有……不过,我们好像花太多时间在过往的事情上,刚好说到石膏像的话题,我们就回到正题吧。”

看来川岛在思考江知佳的事情之际,自省自己对于这些陈年往事,似乎反应太过激烈。虽然纶太郎还有很多疑问,但是也认为应该就此打住。纶太郎肯定回应之后,川岛从窗台看了看庭院的情形。

“你看到石膏像时有什么感觉?宇佐见似乎有他的想法,而且非常坚持,毫不退让。”

“国友小姐也是这么说的。”

“别想岔开话题!刚才我看着你们两人一来一往,你一定有自己的想法,没错吧?”

在工作室时,川岛意外地沉默,看来不能小看他的观察能力。纶太郎咋舌说:“并非完全没有收获,不过,过些时候我再告诉你,好吗?这时候说出结论,尚嫌太早。”

“哟!百闻不如一见,真是名符其实的名侦探啊!”

川岛语带讽刺地碎碎念着,纶太郎摇摇头说:“你的手中还藏着王牌吧?我介绍你认识田代周平的时候,你问起摄影师堂本峻,对吧?”

“嗯?喔,只是有些挂心的事情。”

“你不必隐瞒了。他和江知佳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同在摄影业的田代曾经听过这起传言。”

被反将一军的川岛有些慌乱地说:“原来如此。”

“我从本人口中,知道她受到跟踪狂胁迫的前后经过。后来,我也获得国友玲香小姐的证实。川岛,莫非你认为是堂本切断并偷走石膏像头部?”

“不愧是纶太郎,早就调查得一清二楚。既然你已经从小江那儿得知,我也不必重新说明。其实我一直犹豫该从何说起……的确如你所推测,我认为是堂本峻干的好事。”

“为什么会锁定他呢?我听说伊作先生已经采取万全的措施,禁止堂本再度接近江知佳了,不是吗?”

面对突如其来的问题,川岛的表情转为阴沉,似乎不想多作解释。

“话虽如此。但是大哥采用的手法不够漂亮,堂本说不定怀恨在心,正好大哥过世,那家伙向来卑鄙,不然他怎么会骚扰小江?”

“有什么具体的徵候吗?”

“只是可能。最近,房枝太太在住家附近看到像是堂本的男子。”

“房枝太太?”

“嗯。星期一的傍晚,她到车站前超市买菜时,正好撞见街角有位男子长得和堂本一模一样,那时大约是四、五点吧。她在这个家待得很久,所以她知道堂本的长相。那位男子立刻消失不见,所以她无法确认是否真的是本人。不过,那是家祭后两天,就算是房枝太太认错人,时机也未免太过巧合了。”

星期一的傍晚,刚好是川岛敦志来电,诚恳拜托帮忙的日子。可是那时候对于石膏像头部遭到切断,川岛尚未怀疑与堂本峻有所关联,看来他是在挂断电话后才知道房技太太撞见堂本峻。

“但是,石膏像头部遭到切断,是在星期六的家祭那天,不是吗?他在两天后才现身,很难断言他和工作室的侵入事件有关。”

纶太郎指出矛盾之处,川岛烦恼地双手抱胸。

“如果能确定他只在星期一傍晚现身,就另当别论,但是谁也无法断言在那之前他从未在这个地区出没。说不定切断石膏像的头部,只是他小试身手,我总觉得他接下来会有所行动。为了安全,我认为必须掌握堂本的动向,才向田代先生询问他的住所。”

纶太郎非常了解川岛担心的理由,点了点头。

“今明两天我会联络田代,拜托他调查堂本峻的住所。一旦查到他的住所,再会同田代一起拜访他。说不定下落不明的石膏像头部就藏在他家里。”

“谢谢你愿意出力相助。”

川岛眼神顿时明亮了起来,紧握着纶太郎的手,这时纶太郎突然察觉外面走廊似乎有人,便放开川岛的手,起身打开书房的门。

走廊空无一人。

但是,书房门打开前,纶太郎似乎听到远处传来的关门声。难道是听到谈话声醒来的江知佳,躲在门外偷听两人的谈话吗?

“怎么回事?走廊有人吗?”川岛讶异地问着。

纶太郎关上门,摇着头说:“不,我只是忽然觉得门外有人,不过似乎是我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