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鱼之歌

佩里格林·斯马特先生就像个苍蝇一样一门心思只围着一件宝贝和一个笑话打转。那就是个不痛不痒的笑话,因为他只是问问人们有没有见过他的金鱼。那也是个价值不菲的笑话;但是人们不禁要问,他心底里是否更倾心于那个笑话而不是那件宝贝。在古老的乡村绿地周围有几栋新房子,他跟住在里面的邻居们聊天时,总是不失时机地把话题转到自己的癖好上来。面对巴达克医生,一个有着坚毅的下巴、头发梳得像德国人一样油光水滑、崭露头角的生物学家,斯马特先生转换起话题来轻松自如。“你对博物学感兴趣啊;那你见过我的金鱼吗?”对巴达克医生这种正统的进化论者来说,所有的自然毫无疑问都是一体的;但是乍一看,联系倒不怎么紧密,因为他只是研究长颈鹿始祖的专家。面对来自毗邻的小镇教堂的布朗神父,他从罗马转到圣伯多禄,紧跟着说到渔夫,再从鱼到金鱼,如连珠炮般一气呵成。接下来是银行经理伊姆拉克·史密斯先生,他又高又瘦、面色蜡黄、衣着讲究而又风度翩翩。在跟银行经理聊天时,斯马特会猛然把话题转到金本位上去,那与金鱼的距离也就一步之遥了。邻居中还有位伊冯·德·拉腊伯爵(他受封的是法国爵位,但脸长得却像俄国人,如果不说成像鞑靼人的话),在跟才华横溢的东方旅人和学者闲聊时,这个聊天能手会对恒河和印度洋表现出浓厚的兴趣,自然而然就谈到那些水域可能会有金鱼这样的话题。

面对哈里·哈托普先生,那是个非常富有又十分害羞和少言寡语的青年,最近从伦敦来到此地,他软磨硬泡,最后终于明白那个难为情的小伙子对钓鱼并不感兴趣,于是补充说:“说到钓鱼,你见过我的金鱼没有啊?”

那些金鱼的独特之处在于它们是用金子做的,是件古怪而昂贵的玩具的组成部分。据说是某个富有的东方王子一时心血来潮的杰作,斯马特先生在某个拍卖场或者古董店与它不期而遇。他经常光顾那些地方,往家里囤积一些并无用处的稀罕玩意儿。从房间的另一端看过去,它酷似一只巨型大碗,里面装着巨型活鱼;但再仔细一看会发现它是一个极其精美、硕大的威尼斯吹制玻璃制品,碗壁薄如蝉翼,材质中暗含虹霓般若隐若现的颜色,在那种朦胧色彩的烘托下,只见几条奇特的金鱼悬挂在那里,眼珠则是硕大的红宝石。那绝对是价值不菲的宝贝;但到底能卖多少钱则要取决于收藏界能疯狂到什么程度。斯马特先生的新秘书,一个名叫弗朗西斯·博伊尔的年轻人,尽管是个不以谨慎著称的爱尔兰人,也对他的毫无遮拦感到吃惊,他居然随意谈论自己收藏的瑰宝,谈话对象相对来说都不过是碰巧住在附近的陌生人,属于那种来来去去的人;而收藏家通常警惕性都很高,有时还秘而不宣的啊。随着秘书工作的展开,博伊尔发现不只是他有这种感觉,其他人也都心存不同程度的疑惑,从稍感意外到难以苟同,表现不一。

“奇怪的是他竟然没被人割喉行刺,”斯马特先生的贴身男仆哈里斯说,话语之中并非没有一丝假设的快感,仿佛他已经从一种纯粹艺术的角度,对此表示出甚为惋惜之情。

“他把东西四处乱丢的做法可真够惊人的,”斯马特先生的总管詹姆森说,他从办公室过来协助新秘书熟悉工作,“他甚至都不用叮桄乱响的旧门闩把那破烂的旧门给闩上。”

“布朗神父和医生倒是不妨事,”斯马特先生的女管家说,话语之中含有一种她发表意见时特有的含糊其辞,“但是如果涉及到外国人,就太冒险了。不光是伯爵一人;那个在银行工作的家伙肤色太黄,我看着不太像英国人。”

“哦,年轻的哈托普够像英国人的了,”博伊尔友好地说,“都到了那种沉默寡言、一句也不自辩的程度了。”

“他想得可是多多了,”女管家说。“他也许不是标准的外国人,但也不像看上去那么傻。我想说,举止像外国人就是外国人,”她阴郁地说。

她若是听到了当天下午在主人起居室里的那场对话,她的不快也许会进一步加深。话题主要是金鱼,不过那个讨厌的外国人渐渐地变成了中心人物。倒不是他的话很多;而是即便他沉默不语,也能引起众人的关注。他团身坐在一大堆靠垫上,身躯显得更加庞大了。在渐渐暗下来的黄昏中,他那宽大的蒙古人种的脸庞泛着微光,好似满月一般。或许他身后的背景营造出了某种氛围,烘托出他颇似亚洲人的脸庞和身形,因为那房中乱七八糟地摆满了多少也算昂贵的古董,其间不乏弯弯曲曲、闪着光芒的东方武器,东方烟具和器皿,东方乐器和泥金写本。总之,随着谈话的进展,博伊尔愈发觉得那个坐在靠垫上、背对落日的身影酷似一尊硕大的佛像。

这个小圈子的人全部到场了,谈话的内容也五花八门。事实上,他们经常串来串去,环绕乡村绿地的四五户人家迄今已经组成了某种俱乐部。这几家人中,就属佩里格林·斯马特的房子年代最为久远,体量最大,最有诗情画意;它向两边延展,几乎占据了广场的整整一边,仅剩下可以容纳一处小别墅的空间,那里面住着名叫瓦尼的退休上校,据说身体伤残,只是从没有人见他走出家门一步。跟这两栋房子成直角的方向上有两三家商店,可以满足乡村居民的日常生活所需。拐角处还有一家名叫蓝龙的客栈,哈托普先生,那个来自伦敦的陌生人,就下榻在那里。对面坐落着三处房舍,一处被伊冯·德·拉腊伯爵租下,一处被巴达克医生租下,第三处依旧空着。绿地的第四个边上是那家银行所在地,隔壁住着银行经理,旁边还有一块空地,被人租下圈在篱笆墙里准备盖房。可以说这是一个相当自足的群体,周边方圆几英里都荒无人烟,使得这些人越来越依赖彼此的陪伴。那天下午,有个陌生人闯入了这个神奇的圈子:一个脸形消瘦,眉毛和胡子均很浓密的家伙,他衣衫褴褛,若他果真(如传言所说)是来跟老收藏家做生意的话,他定是个百万富翁或者公爵。不过他被称作哈默先生,至少在蓝龙客栈大家都这么称呼他。

斯马特先生又冲着他唠叨了一通金鱼的荣光,顺便还提及了众人对他看管不善的批评。

“人们总是告诉我,我应该多加小心把它们锁起来,”斯马特先生说着,回头对着站在他身后的办事员扬了一下眉毛,那人刚从办公室拿来了一些文件。斯马特是个脸蛋圆滚滚、身材也圆滚滚的小老头,就像只秃头鹦鹉。“詹姆森和哈里斯,还有其他人总是让我把门闩上,就好像这是中世纪的堡垒,其实这个老朽的、爬满了铁锈的门闩年代太久了,我敢说,它早就阻挡不了任何人了。我宁肯相信运气和这里的警察。”

“再好的门闩也未必能把人挡在门外,”伯爵说。“一切都取决于想要闯入的人是谁。曾经有个年迈的印度教隐士,清心寡欲地隐居在一个山洞里,他穿过护卫莫卧儿皇帝的三路大军的重重防线,从暴君的头巾里取走了那颗硕大的红宝石,然后像个影子一样毫发无损地返回原处。他就想告诫那些大人物,时空法则是多么微不足道。”

“当我们真正研究了这些微不足道的时空法则以后,”巴达克医生干巴巴地说,“我们大体就能看穿那些花招的底细了。西方科学已经揭开了相当一部分东方魔法的面纱了。毫无疑问,催眠和暗示可以解决很多问题,更不消说手上的花招了。”

“红宝石并不在皇帝的大帐内,”伯爵用他那梦幻般的口吻说道:“他却从100个营帐中找到了它。”

“那岂不就是心灵感应术了么?”医生一针见血地问道。那问题听起来显得更加尖锐了,因为接下来是一片死寂,那个显贵的东方旅人好像也不顾及礼节,大模大样地睡着了。

“抱歉,”他突然打破了沉默,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我忘了我们是在用语言进行交流了。在东方我们是用思想交流的,所以从来不会误解对方。你们这些人竟然这么崇拜语言,满足于语言,真是奇怪。你们现在所说的心灵感应跟你们过去说它是愚蠢举动有什么区别?如果一个人顺着芒果树爬到了天上,说那是升空跟说那是谎言又能对事实有什么影响?如果中世纪的巫婆挥动一下魔杖,把我变成了蓝色的狒狒,你们会说那只是返祖现象罢了。”

医生怒目而对,似乎想说他跟狒狒之间没多大区别。但在他还没想好用什么狠话应对之前,那个叫哈默的男人瓮声瓮气地插了话:

“那些印度巫师的确能做匪夷所思的事,可我发现他们大都局限在印度。或许是一帮人串通好了,可可能只是群体心理的表现。我并不认为那些把戏在英国的小村里会行得通,我敢说我们朋友的金鱼会相当安全。”

“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德·拉腊不动声色地说,“那并非发生在印度,而是在开罗最现代化区域的一个英国兵营外。当时有个哨兵站在铁栅栏门内,透过栅栏看外面的街道。一个乞丐突然出现在门外,他光着脚,衣衫褴褛却是一副当地人的打扮。那乞丐用英语询问保存在大楼里的某个文件,他说的英语清晰流畅、发音优雅,真让人吃惊。当然,士兵告诉他不能入内;而那人却微笑着答道:‘何为内,何为外?’那个士兵透过栅栏不屑地看着乞丐,但他恍恍惚惚意识到,尽管他和门都没有移动,自己却站到了大街上,看向兵营里面,而那乞丐同样也没有移动半步,却正站在里面微笑。接着,当乞丐向大楼走去时,卫兵突然恢复了神智,对着里面的士兵高声大喊,让他们擒拿罪犯。‘总之你休想从里面出来了,’他恨恨地说。乞丐用他悦耳的嗓音回应道:‘何为外,何为内?’随后,站在街上往兵营里看的士兵猛然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栅栏门里面,而乞丐却像没事人似地站在街上满面含笑,手里拿着一份文件。”

伊姆拉克·史密斯先生,一头滑溜黑发的银行经理,一直都在低头凝视着地毯,这时第一次开启金口。

“那份文件后来怎么样了?”他问道。

“你真不愧是银行界人士,”伯爵沉着脸友善地说。“那是一个相当重要的金融文件。它造成的后果是国际性的。”

“但愿别经常发生那种事,”年轻的哈托普沮丧地说。

“我讲的并不是政治上的,”伯爵平静地说,“而是哲学上的。那反映出智者如何可以走到时空后面,撬动时空的杠杆,于是整个世界就在我们眼皮底下转动了。只是让你们这些人相信精神力量真比物质力量强大就那么难吗?”

“哦,”老斯马特兴高采烈地说,“我不敢声称自己是精神力量方面的权威。你怎么看,布朗神父?”

“唯一让我印象很深的是,”那个矮小的神父答道,“迄今为止我们听说的所有超自然行为似乎都跟盗窃有关。我觉得无论是借助精神方式还是物质手段,盗窃就是盗窃,都是一回事。”

“布朗神父也是个门外汉,”史密斯微笑着说道。

“我跟那类人很有共鸣,”布朗神父说。“门外汉只不过是知其然但不知其所以然的人。”

“这一切对我来说都太深奥了,”哈托普由衷地感叹。

“或许,”布朗神父微笑着说,“你不想用语言交流,正如伯爵暗示的那样。他转弯抹角地表达,而你通过沉默不语来回应。”

“也许可以借助音乐,”伯爵神情恍惚,喃喃自语。“那会胜过千言万语。”

“是的,没准我更理解音乐中的含义,”那个年轻人低声说。

博伊尔一直在全神贯注、满怀好奇地听他们闲聊,因为有好几个人的举止让他觉得意味深长,甚至有几分诡异。当谈话内容转向音乐,一个让衣冠楚楚的银行经理(他是个小有名气的业余音乐家)感兴趣的话题时,这个年轻的秘书猛然想起自己的职责所在,赶紧提醒他的雇主,耐心的总管仍然手捧着文件站在那里等着呢。

“哦,先放一边吧,詹姆森,”斯马特连忙说。“那只是我银行账户的一些事;我以后再跟史密斯谈。你刚刚在说大提琴,史密斯先生——”

但是那冷冰冰的商务气息冲淡了谈论超自然力量的氛围,让众人很扫兴。客人们逐一开始道别,最后只剩下了伊姆拉克·史密斯先生,那个银行经理和音乐家;等大家都走了之后,他和主人走进存放金鱼的内室,关上房门密谈。

这幢房子是细长型的两层小楼。二楼主要是主卧套间,连着一个凸出去的封闭阳台。套间里有主人的卧室和更衣室,卧室后面还有一间密室。那个阳台跟楼下不上闩的门一样,也让女管家、总管、和其他人深感不安,他们为收藏家的粗心大意忧心忡忡;其实精明的老绅士并不像他表面看来那么满不在乎。他声称不信任老房子的古老门闩,而女管家看着因长期废置而锈蚀的门闩自然也深感痛心,但他却更注重讲究策略。他总是在夜里把珍爱的金鱼拿到楼上,放在密室里,自己睡在外面守着入口,据说,他的枕头下面还放着一支枪。博伊尔和詹姆森在外面等了很久,门终于开了,只见他们的雇主再次现身,毕恭毕敬地捧着那个大玻璃碗,仿佛那是件圣髑。

室外,绿地广场的一角仍然残留着夕阳的余晖;而室内也已经亮起了灯;在日光和灯光交相辉映下,那个五彩球状的巨碗宛如一件奇异珠宝熠熠生辉,而金鱼奇异的轮廓又为之平添了一种护身符般的神秘,就像预言家在水晶球里看见的末日奇景。伊姆拉克·史密斯的目光越过老人的肩膀追随着它,那张蜡黄的脸上现出神秘莫测的表情。

“我今晚要去伦敦,博伊尔先生,”老斯马特说,话语之中显出平日少见的沉重。“我和史密斯先生要赶6点45分的火车。我想让你,詹姆森,今晚睡在楼上我的房间;如果你按往常一样把它放在密室,就会很安全。我倒不是担心可能会出什么事。”

“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史密斯先生微笑着说。“我想你平常总是带着枪上床吧。或许这一次你该把枪留下。”

佩里格林·斯马特没有作答,他和银行家走出房门,来到环绕乡村绿地的路上。

总管和秘书当晚谨遵指示,睡在雇主的卧房里。确切地说,总管詹姆森睡在更衣室的床上,但通向卧室的门开着,因此沿房屋正面并列的两个房间实际上是一间。所不同的是,卧室前方有扇长形落地窗通往阳台,后方是通往存放金鱼的密室入口。博伊尔拉过床挡住入口,把枪放在枕头底下,然后脱衣上床,感觉一切已安排妥当,可以防范任何可能性不大的意外事件。他也没觉出还有发生普通盗窃的危险;至于旅人德·拉腊伯爵所讲故事中的那些意念盗窃,如果在他即将入睡时还念念不忘的话,只能理解为梦里本该出现那类东西罢了。它们很快幻化成梦境,间或伴随着无梦的沉睡。那个总管跟往常一样显得略微有些不安;不过在他经过一番大惊小怪的唠叨、重复了一通平日里总爱提到的憾事和警告之后,也脱衣上床睡觉去了。皎洁的月光渐渐暗淡了,月下的绿地广场和灰白房子静寂无声,周边看不到一个人影;就在灰蒙蒙的天边晨曦初露的时候,出事了。

因为年轻,博伊尔自然更健康、睡得更沉。尽管他一醒就活蹦乱跳的,但醒来的过程却总是很艰难。况且,他做的那种梦就像一条章鱼灰暗的触须一样,缠住了他似醒非醒的神智。梦景五花八门,包括他站在阳台上,朝着那四条灰白的道路和绿地广场看的最后一眼。但那些东西都走了形,变幻多端,令他头晕目眩,与此同时,他还听到低沉刺耳的噪音,好像地下河发出的声音,或者只是更衣室里的老詹姆森的呼噜声。但他在昏昏沉沉中觉得这些噪音和动静让他不禁想起德·拉腊伯爵说的那番话:有种智慧撬动时空的杠杆、使这个世界运转。他好像还梦见一台巨大的机器在世界下方嗡嗡作响,移动着一片片风景,将世界尽头搬到一户人家的前花园,或将他家的前花园放逐到大洋彼岸。

他脑海中存留的第一个完整印象便是一首歌的歌词,还有一种飘渺的金属伴奏声;歌者是外国口音,听着怪声怪调却又有些耳熟。他无法确定那是不是在梦中自创的一首诗。

穿过大地,越过海洋

我的飞鱼会回到我身旁

因为唤醒它们的并非尘世的乐章

而是——

他挣扎着起来,发现他的同伴已经起床了;詹姆森正透过落地窗朝阳台外张望,对着下面街道上的什么人尖声呵斥。

“你是谁啊?”他厉声喊道。“你要干什么?”

他烦躁不安地转向博伊尔,说道:“有人就在房前转悠。我知道那不安全。我下去插上门,不管他们怎么说。”

他慌慌张张地跑下楼,博伊尔能听到门闩撞在门上的哐啷声;不过博伊尔自己却走到阳台上,眺望着通向这栋房子的那条灰色长路,竟然感觉恍如梦中一般。

在横贯旷野又穿过这个英国小村的灰色长路上,出现了一个人影,简直就像忽地从伯爵奇幻故事中的丛林,或是《一千零一夜》的集市上蹦出来的。当东方之光弥漫开来,凄凉的灰色晨霭渐渐让万物显出真容但又将它们涂抹成一种颜色,它此刻正缓缓地掀开灰色面纱,展现出奇装异服的那个人。一条怪异的海蓝色围巾,又宽又大,像穆斯林戴的头巾一样缠在头上,然后又缠住下巴,整体看起来就像罩着一顶兜帽;那张脸看上去也像戴着面具。因为分别缠着头和下巴的布被拉得很近,如同面罩一样盖住了脸;脑袋低垂冲着形状古怪的银质或钢质乐器,形似畸形或扭曲的小提琴。那人正用酷似银梳的东西弹着琴,不可思议的是,那琴声既微弱又尖细。博伊尔还没来得及张口,一直回荡在他脑海中的异域口音从呢斗篷的阴影中传来,歌词也跟梦中一般:

当金鸟回到树上

我的金鱼回到我身旁。

回到——

“你无权待在这里,”博伊尔愤愤地嚷道,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有权得到金鱼,”陌生人言语中透着威严,听着更像是所罗门王,而不是一个身着破烂蓝斗篷、赤脚的贝都因人。“它们将回到我身边。来吧!”

他陡然提高嗓音说出最后一个词,同时猛地弹了一下那把怪琴。一阵刺穿灵魂的凄厉琴声扑面而来,紧接着另一种又传来一阵微弱的声音,它来自存放金鱼碗的那个黑屋子,如耳语般颤动,似在回应琴声。

博伊尔转身查看;霎时间,密室中的回声变成了一种类似电铃般悠长的鸣响,接着变成一种低微的破碎声。从他在阳台上呵斥陌生人到现在,整个过程持续了不过几秒钟;可就在这时,主管已经回到了楼梯顶上,他毕竟上了年纪,一趟下来就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

“我已经把门闩上了,不管怎么说,”他说。

“马厩的门,”博伊尔在黑乎乎的密室里说。

詹姆森尾随他进了房间,发现他正低头看着碎了一地的彩色玻璃,好像弧形的彩虹碎片。

“你说的马厩门是什么意思?”詹姆森开口问道。

“我是说马儿被偷了,”博伊尔答道。“一群飞马。那几条飞鱼,刚才外边那位阿拉伯朋友就像招呼表演的小狗一样吹了声口哨,叫走了那些飞鱼。”

“但是他怎么可能呢?”老办事员爆发起来,仿佛这类事情有失体面似的。

“哦,它们不见了,”博伊尔简短地说。“破碎的碗就在这里,要想打开它需要很长时间,但是打碎它却只需一秒钟。然而鱼却不见了,天知道是怎么不见的,不过我想该问问我们那个朋友。”

“我们这是在浪费时间,”詹姆森心烦意乱地说。“我们应该立刻去追。”

“最好立刻报警,”博伊尔答道。“他们开着警车、通过电话联络应该一溜烟就追上他了,比我们穿着睡衣跑过村子可要快多了。不过,就怕有些东西连警车和电话都望尘莫及吧。”

当詹姆森在电话上焦躁不安地向警察局介绍情况时,博伊尔再次跑到阳台上,匆忙扫了一眼破晓时分灰白的街景。外面连一个人影都没有,那个包头巾的男人早已没了踪影,只能隐约察觉出蓝龙客栈有轻微的动静,但必须是火眼金睛才行。此刻,博伊尔似乎破天荒第一次具有了火眼金睛,清晰地意识到一直以来都潜藏在他意识中的一种情形。那好比是淹没在意识中的事实,一直挣扎着要表现出自身的意义。事实很简单,那灰白的场景绝非彻头彻尾的灰白,而是夹杂着一星金光,那是乡村绿地另一边的某个房子里亮着的一盏灯——他脑子里有种非理性的东西告诉他,那盏灯亮了整整一夜,只是随着黎明的到来才暗淡下来。他掐算着那是谁家的房子,结果似乎与什么事对上了,但他又不知道是什么。不管怎样,那显然是伊冯·德·拉腊伯爵家的房子。

平纳督察带领几名警察赶来,迅速果断地做了几件事情,他意识到,那件昂贵的藏品因为太特别,很可能会成为各家报纸竞相报道的窃案。他检查了每样东西,测量了每样东西,录下了每个人的口供,取走了每个人的指纹,也把每个人都惹急了,最后却发现他面临一个连自己都无法相信的事实。一个来自沙漠的阿拉伯人走过公共道路,驻足在佩里格林·斯马特先生的门前,他家密室里收藏着一个人造金鱼碗;他随后开始唱歌或者吟诵了一首小诗,于是那碗就像炸弹一样爆炸了,而金鱼却没了踪影。有个外国伯爵像猫叫一样柔声细语地告诉他,人类的认知领域从此得以扩展了,但那丝毫不能让他感到任何宽慰。

实际上,那小圈子里每一个成员的态度都极具个人特点。佩里格林·斯马特本人第二天早上从伦敦回来就听说了自己遭受的损失。他自然是倍感震惊,但随即就开始积极寻找而不是徒然伤悲,那正是这个活力四溢的小老头的典型特点,这也使他那昂首阔步的小身板看起来总是像只好斗的雄麻雀。那个哈默本来是专程赶到这里收购金鱼的,在了解到购买无望时有点恼火倒也有情可原。可实际上,从他扎撒的大胡子和浓眉中流露出的怨气似乎另有所指,绝非单纯的失望,他两眼放光警觉地扫视众人,完全可以算作满腹狐疑的表现。那个脸色蜡黄的银行经理也从伦敦赶了回来,只不过乘坐的是晚一班的火车,他就像块磁铁,一直吸引着哈默不断转动的眼球中射出的犀利目光。至于原始小圈子里剩下的两位,布朗神父基本上沉默不语,除非有人上前搭话,而惶惑不安的哈托普即便有人找他说话也常常是三缄其口。

然而伯爵可不会白白放过任何一件显然能证明自己观点的事情。他微笑着面对他的理性对手,那个医生,一副心中知道如何通过谄媚讨好去惹人厌烦的表情。

“你得承认,医生,”他说,“至少你昨天还认为根本不可能的一些事在今天显得很现实了。一个衣衫褴褛的家伙,正如我描述过的那种,站在屋外说句话就能打碎屋里的固体容器,那或许就是我所说的精神力量对抗物质障碍的典型例证。”

“那或许也能算作我所说的,”医生尖锐地说,“一点科学知识就足以揭示那些把戏底细的典型例证。”

“你真的认为,医生,”斯马特有点兴奋地说,“你可以用科学来解释这种神秘现象吗?”

“我可以解释伯爵所谓的神秘,”医生说,“因为它根本就不神秘。他所说的那部分再清楚不过了。声音只是某种振动波,如果某种特定的声音碰到某种特定的玻璃,某些振动波可以震碎玻璃。那个人并不是站在大路上想他所想,伯爵说什么那是东方人理想的交流方式,而是高声唱出了心中所想,同时还在乐器上弹出一种尖锐的音符。那跟很多击碎某种特殊质地的玻璃的实验相类似。”

“就像这种,”伯爵轻佻地说,“几块金子突然消失的实验一样。”

“平纳督察来了,”博伊尔说。“私下说一句,我认为他会觉得医生的科学解释跟伯爵的超自然解释一样玄乎。平纳先生爱动脑子,非常多疑,尤其是对我。我想我被怀疑了。”

“我想我们大家都被怀疑了,”伯爵说。

正因为博伊尔感到自己引起了怀疑,他才主动找到布朗神父寻求帮助。就在事发数小时之后,他们一同围着乡村绿地散步,神父一边聆听一边若有所思地皱着眉头,突然他停下了脚步。

“你发现了吗?”他问。“有人冲刷了这里的人行道,就是瓦尼上校屋子外面的这一小段。我在想那是否是昨天冲洗的。”

布朗神父相当仔细地查看那栋房子,它又高又窄,装着一排排条纹遮阳帘,颜色很艳丽但已经有点褪色了。通过缝隙或者小孔可以瞥见昏暗的屋内;实际上,跟沐浴在朝阳中的金灿灿的外表相比,屋内几乎是一片漆黑。

“那是瓦尼上校的房子,是吗?”他问。“他也来自东方,我想。他是什么样的人呢?”

“我从没见过他,”博伊尔答道。“我想除了巴达克医生,没人见过他,而且我觉得医生也只是被叫到才会去。”

“哦,我要进去见见他,”布朗神父说。

那扇巨大的前门打开了,把身材矮小的神父吞了进去,他的朋友瞪大眼睛站在那里,一副恍恍惚惚、失魂落魄的神情,似乎在想那门是否还会再次打开。过了几分钟,门开了,布朗神父走了出来,依旧面带微笑,继续慢慢腾腾、怡然自得地走在环绕广场的路上。有时候他甚至把眼下的事完全抛到了九霄云外,因为他会就历史和社会问题,或者那地区的发展前景随意点评几句。他谈论银行边刚开始修的路所用的泥;他眺望古老的乡村绿地,露出神秘莫测的表情。

“公共用地。我想人们应该在上面放养猪啊鹅啊什么的,要是有猪或鹅的话;事实上,那上面除了荨麻和蓟之外什么都没有。本该成为一大片草场的地方却变成了一小片微不足道的荒地,真可惜。对面是巴达克医生的房子,是吗?”

“是的,”博伊尔答道,面对话题的突然转变他惊得几乎跳了起来。

“很好,”布朗神父说,“那样的话,我们要再次回屋去啦。”

当他们打开斯马特家的前门,走上楼梯时,博伊尔又叙述了一遍破晓时分上演的那场闹剧的很多细节。

“我猜想你没有再次睡着吧?”布朗神父问道,“那样的话,有人就能趁着詹姆森跑下去插门的空挡,从阳台爬上来。”

“没有,”博伊尔答道:“我可以肯定。我醒来时听到詹姆森在阳台上跟陌生人叫板;然后我听到他跑下楼去上门闩,再然后我自己两步就跨到阳台上了。”

“另外,他有没有可能趁你俩不备从另一处溜进来呢?除了前门,还有没有别的入口?”

“显然没有,”博伊尔严肃地说。

“我最好确认一下,你觉得呢?”布朗神父不无歉意地问道,然后步伐轻快地又匆匆跑下了楼。博伊尔留在前面的卧室里,狐疑地盯着他的背影。过了一小会,那个浑圆的、相当纯朴的面孔再次出现在楼梯顶上,看起来好似一个咧嘴大笑的芜菁灯。

“没有;我想入口的问题是搞清楚了,”那个芜菁灯欢快地说。“现在,我想,既然所有的事实都汇集在了一起,那我们就理一下这里面的头绪。这事还真有些蹊跷。”

“你觉得,”博伊尔问,“伯爵、上校、或者这些东方旅人中的任何一位会跟此事有关吗?你认为这是——超自然的吗?”

“有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神父表情凝重地说,“如果伯爵、上校、或者你邻居中的任何一位乔装成阿拉伯人,摸黑爬上这栋房子——那才是超自然的。”

“你什么意思?为什么?”

“因为那个阿拉伯人没留下任何脚印,”布朗神父答道。“住在左右两旁的上校和银行家是你最近的邻居。如果光着脚走过你们和银行之间的那片红泥土,上面会留下脚印,就像印在石膏模型上一样,而且还会踩得到处都是红色的印记。我硬着头皮去找脾气暴躁的上校,总算确认了一件事,他家门前的人行道是昨天冲刷的,不是今天;那样它就非常潮湿,足以让沿路都留下湿脚印。而如果访客是对面房中的伯爵或者医生的话,那他或许,当然得穿过公共用地。但他一定会发现光着脚极其不舒服,因为,正如我刚才所说的,那上面长满了荆棘、蓟和扎人的荨麻。他一定会扎着自己,没准还会留下足迹。除非,像你说的那样,他是超自然的生灵。”

博伊尔直勾勾地盯着他朋友那张凝重、让人不明所以的面孔。

“你是说他真是超自然的?”他终于开口问道。

“有一条普遍真理要铭记于心,”布朗神父停顿一下之后说道。“有时候一个东西离得太近反而不容易看见,譬如说,人就看不见自己。曾经有一个人透过望远镜往外看时,视线中有一个苍蝇,于是他就发现月亮上有一条相当不可思议的巨龙。还有人对我说,如果一个人听到自己的原声录音,会感觉那是陌生人的声音。同样,如果有种东西天天出现在我们眼皮底下,我们就会视而不见,如果哪天我们真的见到它了,没准会认为那很怪异。如果一件近景中的东西某天出现在中景,我们或许会认为它来自远景。咱们再去一下屋外。我要给你示范一下,从另外一个角度看会有什么不同。”

说话之间他已经站起来了,他们下楼梯时,神父的嘴也不停,好像是想到哪就直接说到哪。

“伯爵的故事和神秘的亚洲氛围全都起了作用,那是因为,在这种事例中,凡事都取决于一个人的思想准备。人可以进入到某种状态,会想当然地认为掉到他头上的一块砖是块镌刻着楔形文字的古巴比伦砖,是从巴比伦空中花园掉落的,因此他甚至都不看一眼那块砖,其实他要仔细看一眼,就会发现那跟他自家房上的砖一模一样。所以,你的情况——”

“这是怎么回事?”博伊尔打断他,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入口处,并用手指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门又被闩上了。”

他盯着那个前门,他们可是刚从那里进来的啊,正如他说过的,当初闩住马厩门时为时已晚,而现在那巨大的锈铁闩再次闩住了门。那古老的门闩似乎隐含着某种阴暗、无声的讽刺,好像有意等他们进了门就自动合上、把他们关在屋内一样。

“哦,那个啊!”布朗神父不以为然地说。“那是我闩上的,就是刚才。你没听见吗?”

“没有,”博伊尔答道,他还在盯着看。“我什么都没听见。”

“哦,我想你也听不见,”对方平静地说。“楼上的人确实未必能听见上门闩的声音。那就是个挂钩,能轻易插进一种钩眼而已。要是你离得非常近,能听见一声沉闷的咔哒声;但也仅此而已。想让楼上的人能听见,唯一的做法是这样。”

他把门闩从插口取出来,让它自然下落,便会哐当一声撞倒门上。

“你打开门闩时的确会有声音,”布朗神父表情凝重地说,“即便你非常非常小心。”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布朗神父说,“你在楼上听见的是詹姆森开门的声音,并非关门的声音。现在我们打开门,去外边吧。”

待到他们站在阳台下面的街道上,那个矮小的神父继续之前的解释,他表现的如此冷静沉着,好像在给人上一堂化学课。

“我刚才说过,一个人或许只会存心去远处寻找,而没有意识到要找的东西就在附近,就在他身边,或许还跟他本人很像。你从上面看这条路的时候,看到的是一个奇怪的、身着异国服装的人。我在想你压根就没考虑过,他往阳台上看的时候见到了什么。”

博伊尔正注视着阳台,没有作答,神父补充道:

“你觉得一个阿拉伯人赤脚走过文明的英格兰实在太神奇、太疯狂了。但你却不记得那时候你自己也光着脚。”

博伊尔终于找到词儿了,却还是以前说过的话。

“詹姆森打开了门,”他机械地说。

“是的,”他的朋友附和道。“詹姆森打开了门,穿着睡衣来到了路上,那时你也正好去了阳台。他随手抓起两件你见过不下100次的东西:一截用来包头的蓝色旧窗帘,他还有那件东方乐器,你在那堆东方古玩中一定见过不少次。余下的就是营造氛围和表演了,非常高明的表演,因为他在犯罪方面是个非常高明的艺术家。”

“詹姆森!”博伊尔大叫起来,简直不能相信。“他是那么乏味的一个老东西,我甚至都没注意过他。”

“正是,”神父说,“他是个艺术家。如果他能扮演六分钟巫师或者游吟诗人,你觉得他就不能扮演六周办事员吗?”

“我还是不太清楚他的目的,”博伊尔说。

“他的目的已经实现了,”布朗神父说,“或者说差点就实现了。他已经拿走了金鱼,当然,他有很多次机会那么做。但是如果他只是拿走那些金鱼,所有人都会意识到他有很多次机会那么做。他扮成来自天边的神秘魔术师,就能把每个人的思绪引到遥远的阿拉伯和印度,以至于连你自己都不相信整件事就发生在家门口。它离得太近,你反而看不见了。”

“假如这是真的,”博伊尔说,“那可是相当冒险啊,他必须精确地算好时间。詹姆森在阳台上对着下面讲话的时候,我的确没听见街上那人回过一句话,所以我想那都是假的。并且,我想在我彻底醒过来、走到阳台之前他的确有时间走到外边去。”

“任何罪案得以成功实施的前提是,总有人不能及时识破它,”布朗神父答道:“从任何意义上说,我们大部分人都醒悟太晚。我就是醒悟太晚的一个。因为我想他早就逃掉了,就在他们取下他指纹前后。”

“不管怎么说,你比其他任何人醒悟得都早,”博伊尔说,“而我永远都不会有那种醒悟。詹姆森行事如此中规中矩,人又那么不起眼,以至于我都把他忘得干干净净了。”

“当心那个被你忘记的男人,”他的朋友答道:“他会是那个彻底陷你于不利境地的人。不过我也没有怀疑到他,直到你告诉我你是如何听见他把门闩上为止。”

“总之,我们多亏了你,”博伊尔由衷地说。

“你们多亏了鲁滨逊太太,”布朗神父微笑着说。

“鲁滨逊太太?”秘书惊讶地问道。“你说的不会是女管家吧?”

“当心被你忘记的女人,甚至要加倍小心,”对方答道。“此人是个一流罪犯;他曾是个出色的演员,也因此是位杰出的心理学家。一个像伯爵那样的人除了自己的声音之外听不进任何别的声音;但这个人在你们所有人都忘记他的存在时却非常善于倾听,为他的冒险故事搜集恰当的素材,还明确知道奏响何种音符可以把你们大家引上歧途。但是他却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没能把握住女管家鲁滨逊太太的心理。”

“我不明白,”博伊尔答道,“她跟这事能有什么关系?”

“詹姆森没想到门会被闩上,”布朗神父说。“他知道有很多男人,尤其是像你和你的雇主那样马虎的男人,会一连唠叨好多天,空谈该做什么事,或者最好去做什么事。但是,要是你跟一个女人说该办什么事,总会有一种可怕的危险,她不定什么时候就把它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