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村里的吸血鬼

在一条山间小路的转弯处,两棵高大挺拔的白杨树巍然耸立,俯瞰着一个本就不起眼的小村子。这个小村子名为“波特池塘”,只有几户人家。有个人曾经闲逛到了此地,他身穿款式和色彩都很醒目的戏服,披一件鲜活的洋红色外套,一顶白色礼帽斜扣在散发着香气的黑色卷发上,再往下则可见两撇英气勃发的拜伦式小胡子。

他何以会穿着如此惹眼又奇异的古装,但同时又穿出时装的神气,招摇过市?这的确是个谜,也是众多谜团之一,在他的命运之谜最终得以破解之后,所有这些谜团也一一大白于天下。此处的关键在于,当他走过白杨树后就消失了;似乎融入了弥漫开来的晨光里或是飘散在了习习吹拂的晨风中。

过了一个星期,人们才在四分之一英里外发现了他的尸体,它倒在一个梯台式花园里的嶙峋假山上;这个花园直通一幢荒凉破败、百叶窗紧闭的房子,人称“格兰奇田庄”。就在他消失之前,有人碰巧听见他显然是在与旁人争吵,还刻意贬低他们的家园,说它是“一个龌龊的小村”;由此可以推断,他极大地刺激了当地人对故土抱有的感情,他们一怒之下便害死了他。至少当地医生可以证明,他的颅骨遭到重击,可能是致死原因,而造成颅骨损伤的凶器很可能是根棒子或短棍。这个现象与人们的说法基本吻合:相当野蛮的乡下人袭击了他。但问题是,各方经过一番苦苦努力,也没找到锁定那个庄稼汉的一丝线索。调查死因的陪审团最终裁决,此人系由无名氏所杀。

大概一两年后,这个问题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再次浮出水面:一系列事件的发生最终使马尔伯勒医生最终踏上了开往波特池塘的火车。医生有张胖乎乎的圆脸,面色黝黑,被好朋友们亲切地称为“马尔伯里”,以此来戏谑他的容貌与深紫色的桑葚不相上下。与医生同行的还有一位朋友,每当他遇到这类问题常会找他求教。尽管医生外表看上去有点儿傻大黑粗的,但他不乏一双慧眼,而且有极强的感知力:他思前想后的结果就是向小个子神父求助,他叫布朗,是很久之前办理一件中毒案时结识的。小个子神父坐在医生对面,那神态像极了一个生病的婴儿专心听着医生的叮嘱;而医生则不厌其烦地解释此行的真实缘由。

“那个身穿洋红色外套的先生说‘波特池塘’是一个龌龊的小村,对此,我不敢苟同。不过,它的确地处偏远,与世隔绝,有些稀奇古怪的,像个百年前的村庄。那里的老姑娘还真是在家纺线织布的老姑娘——该死的,你几乎都能想象得出她们纺线的样子。那里的女士们也不仅仅就是女士,她们还是淑女;而他们那里的药剂师不叫药剂师,叫拿药的,或者是配药的。他们倒也承认还有个像我这种配合拿药的人工作的医生。不过,我在他们眼里不免太嫩了,因为我才57岁,而且在这个郡里生活的时间也不过28年而已。那个事务律师看起来像是有两万八千年的阅历。村里还有位老渔船队长,活像狄更斯小说插图里的人物,他家里有无数支短剑和乌贼,还装了一架望远镜。”

“我估计,”布朗神父说,“总会有一些老渔船队长被海浪冲到岸上。可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们怎么会被冲到那么远的内陆。”

“一个处在偏远内陆、死气沉沉的地方总得有个这种小生物,不然怎么能算完整呢,”医生打趣地说道。“当然,那里也缺不了一位像样的牧师,属于托利党和高教会,这个教派说起来年头也够久的,还保留着最早可以追溯到劳德大主教时期的遗风。如果将其比作一位老妇人的话,堪称老得都成精了。老牧师一头白发,勤奋好学,比老处女还容易受到惊吓。确实,那些淑女们,虽说谨遵清教徒的教规,但她们有时说起话来会非常朴实,就像真正的清教徒那样。有那么一两次,我还听到老姑娘斯泰尔斯-卡鲁说话时用的词就像圣经一样生动形象。那位可敬的老牧师研读圣经时很用功;但我几乎可以想象出当他看到那些字眼的时候闭上眼睛的样子。好啦,你知道我这人不怎么赶时髦。我实在受不了这些吵吵闹闹总是搞怪的‘轻狂少年’——”

“这些‘轻狂少年’也受不了那种生活,”布朗神父说。“那才真叫可悲。”

“但是我与这个史前村里的人不一样,怎么说我也是生活在现实世界中,”医生紧接着说。“另外,其它情况介绍的差不多了,现在我该谈谈那桩‘大丑闻’了。”

“你可别告诉我那些‘轻狂少年’已经渗透到波特池塘了,”神父微笑着打趣道。

“喔,哪怕我们说的这个丑闻也是老掉牙的情节,俗不可耐。我还有必要说老牧师的儿子会给我们带来麻烦吗?假如老牧师的儿子表现中规中矩的话,那就真的不正常了。就我所发现的状况来看,他性情相当温和,即使在犯浑时也显得底气不足。人们头一次见他在蓝狮酒吧外喝麦芽酒。问题是,他好像是个诗人,在那种地方,诗人的名声和偷猎者没两样。”

“说的是啊,”布朗神父说,“即使在波特池塘那也算不上是‘大丑闻’啊。”

“当然不是,”医生郑重答道。“真正的大丑闻是这样的。在小花园最边上的格兰奇田庄里,住着一位女士。一位深居简出的女士。她自称是马尔特拉夫斯太太(我们姑且这样称呼她);但她来这儿也才一两年,没人了解她的底细。卡斯泰尔斯-卡鲁小姐曾说过‘我想不通她为什么要住在这里;我们都不去看她。’”

“或许那正是她要住在这里的原因,”布朗神父说。

“哦,她深居简出的行为令人起疑。她人长得漂亮,举止也很文雅,这让村民们很是恼火。村里的小伙子们都受到警告,别去招惹那个荡妇。”

“人们一旦失去了宽容,通常也就不再明事理,”布朗神父感叹道。“这简直太荒唐了,一方面对她独来独往心怀不满,另一方面又指责她勾引全体男士。”

“的确如此,”医生说道。“不过,她还真的让人费解。我见过她,并且觉得她很有魅力;她属于棕色人种,身材修长,举止优雅,美貌如妖孽,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她也不乏机智,虽说足够年轻,但给我的印象就像人们说的那样——哦,老练。老女人们会称之为过来人。”

“一下子来了这么多老女人,”布朗神父打趣说。“我想我可以假定她勾引了老牧师的儿子?”

“没错,而且看来这让可怜的老牧师很头疼。她本该是个寡妇。”

布朗神父的脸上抽动了一下,闪现出一丝罕见的愠怒表情。“她本该是个寡妇,而牧师的儿子本该是牧师的儿子,事务律师本该是事务律师,那么你就本该是个医生。她为什么就不该是个寡妇呢?难道他们掌握了一些凭证,有理由怀疑那女人说的不是实情吗?”

马尔伯勒医生陡然端起宽肩膀,坐直了身体,说:“你当然是又说对了。但我们还没说到那个丑闻。噢,所谓的丑闻就是,她是个寡妇。”

“哎呀,”布朗神父叫道;他随之变了脸,很含糊地轻声念叨了一句,大概是“我的主啊!”

“首先,”医生说,“他们有了一个新发现,马尔特拉夫斯太太是个演员。”

“我也这么想过,”布朗神父说。“别管为什么。我还想象着有关她的另外一件事,那就更离谱了。”

“这下好了,她是演员这事本身在那一刻就够得上是丑闻了。可敬的老牧师想到的是,自己这个白发人将被一个女演员兼冒险家带进坟墓的悲惨下场,自然是伤透了心。老姑娘们则异口同声地尖叫。老队长承认他曾经去过镇上的戏院,但对他所称演戏的混入‘我们中间’这事坚决反对。哦,当然,我对这种事并没有特别的抵触。这位女演员确实很有教养,或许有点儿像十四行诗里描写的那位‘黑女士’。那个年轻人热恋着她;我也无疑像个多愁善感的老傻瓜,暗自同情这个误入歧途、在深沟高墙的田庄外暗自徘徊的年轻人。我的心境渐渐被这田园牧歌式的恋情感染了,但天有不测风云。更没料到的是,我作为唯一同情过他们的人,如今倒成了末日使者。”

“是啊,”布朗神父说,“为什么会派你去呢?”

医生回答时不无抱怨:

“因为马尔特拉夫斯太太不仅仅是寡妇,她还是马尔特拉夫斯先生的寡妇。”

“听着像是你揭出了一桩惊天秘密,”布朗神父一本正经地回应道。

“而马尔特拉夫斯先生,”他的医生朋友接着说,“显然是一两年前在这个小村里被谋杀了的那个人;应该是被其中一位淳朴的村民打破了脑袋。”

“我记得你告诉过我,”布朗神父说。“医生,或者某位医生,说他大概是被人用棍子打死了。”

马尔伯勒医生尴尬地皱起眉头,沉默了一会儿又唐突地说:

“犬类争食不相残,医者相安不揭短,哪怕他是精神病医师。我本不愿意对我那位在波特池塘的前任品头论足,如果能避免的话;但我知道你能守口如瓶。这话我只跟你说,我那位杰出的前任是个该死的蠢货;一个整天醉醺醺的老骗子,而且绝对是个饭桶。起初是郡警察局长(因为虽说我来这个村子的时间不长,但我在这个郡已经生活了很长时间)叫我全面调查这桩案子的。我查阅了案件侦讯相关的证词、报告等等,结果发现事实本身很简单,看不出什么问题。马尔特拉夫斯或许被打了一闷棍;他不过是途径此地的巡游演员;村民们大概认为这种人脑袋上挨一棍完全是命中注定的事。但是,无论是谁打了他一棍,并没有要他的命;根据报告上的描述,那种伤害最多会让他昏迷几个小时,不会造成其它问题。不过我最近终于找出了跟这案子有关的一些线索,从结果看,问题相当严重。”

医生闷闷不乐地坐着,眺望着窗外闪过的风景,然后更加直截了当地说:“我来这里,同时还寻求你的帮助,是因为要开棺验尸。他被毒死的可能性很大。”

“我们到站了,”布朗神父愉快地说。“我猜想,你认为既然这个可怜人是被毒死的,他妻子自然就有很大嫌疑。”

“当然啦,这里似乎没别人和他有特别的干系,”马尔伯勒医生答话的同时,俩人便下了火车。“他生前的确有位古怪的密友,是个落魄的演员,整日里瞎混;但警方和当地事务律师似乎都确信,他有些精神错乱,总爱没事找事;一直念念不忘他与某个与他不和的演员之间曾发生过的一次争吵,但那人肯定不是马尔特拉夫斯。那大概是个偶发事件,显然跟下毒的事毫无关联。”

至此,布朗神父已经听到了整个故事。但他很清楚,要想彻底理解这个故事,必须先认识故事中的人物。在随后的两三天里,他一刻不停地在村里转悠,编出一个又一个不失礼貌的借口,一一拜访了这场戏里的主要演员。他与神秘寡妇的首次面谈简短而有成效。他从中获知了至少两个事实:首先,马尔特拉夫斯太太的谈吐有时是会被具有维多利亚风尚的村民称为“愤世嫉俗”;其次,与众多女演员一样,她恰好和他同属一个教派。

布朗神父自然不会仅凭这一点便认定她是无辜的,那既不合逻辑,也有违正统。他深知自己这个古老的教派可以“夸耀”出了几个大名鼎鼎的下毒者。但他不难理解,在这种案子里,它与智识自由之间存在的某种特定关联,而清教徒会将这种自由视为放纵的代名词;在这样一个拥有更古老英格兰传统的小教区,肯定也会被视为摒弃一切地方传统的世界主义观念。无论如何,布朗神父都确信:她在这案子里干系重大,无论是善还是恶。她那双棕色眼睛咄咄逼人,勇于迎战;她那张大嘴,出言诙谐却又玄机重重,她提到对老牧师那个具有诗人气质的儿子心存好感,但却欲言又止,似乎其中还另有隐情。

在丑闻掀起的巨大风波席卷小村之时,布朗神父在蓝狮酒吧门外的长凳上约见了老牧师具有诗人气质的儿子,他给人的印象纯然是个阴郁、孤傲的年轻人。教区长塞缪尔·霍纳的儿子,赫里尔·霍纳身材魁梧,一身浅灰色西服,戴一条浅绿色的领带,给人一种附庸风雅的感觉;此外,他最显著的特征就是那一头长而厚实的褐发和凝固在脸上的阴鸷表情。但布朗神父拥有一种特殊本领,能让拒不开口的人滔滔不绝地解释为何不愿开口说话。在说到那些热衷于散播流言蜚语的村民时,这个年轻人便开始破口大骂。他甚至还加进了他自创的流言蜚语。他咬牙切齿地提到,清教徒卡斯泰尔斯-卡鲁小姐和事务律师卡弗先生之间曾有过调情取乐的韵事。他甚至指控那个律师曾厚着脸皮试图接近马尔特拉夫斯太太。但在谈及他父亲时,不知是出于虽心怀怨恨又要照顾情面,还是要尊重长者,或者是因为愤恨之情无以言表,总之,他咬紧牙关,嘴里只嘣出寥寥几个字。

“唉,是这么回事。他没日没夜地责骂她是个卖弄风骚的女冒险家;是那种把头发染成金色的酒吧女招待。我跟他说她不是那种人。你亲眼见过她,你知道她不是。但他甚至不肯见她,哪怕是在街上或透过窗户看她一眼都不行。他觉得一个女演员会污染他的房子和他圣洁的存在。如果有人说他是古板的清教徒,他会很自豪地说他就是个清教徒。”

“你父亲的观点,”布朗神父说,“当然应该得到他人的尊重,无论是什么样的观点;其实我自己也无法理解他那些想法。但有一点我是认同的,他不该对一位从未见过的女士妄下定论,然后又拒绝看她一眼以验证自己的定论是否正确。这不合逻辑。”

“那正是他最顽固的一点,”年轻人回应道。“哪怕是打个照面都不行。当然啦,他还因为我在戏剧方面的其它偏好大发雷霆。”

布朗神父迅速抓住这个新话题,并由此获知了他想了解的许多情况。爱好诗歌成为这个年轻人品行上的污点之一,而他写的几乎都是戏剧诗歌。他曾写过获得行家赞赏的韵文悲剧。他并不是一个渴望当演员的傻瓜,事实上从任何方面看他都不傻。他对如何更好地表演莎士比亚戏剧有一套极具创见性的见解;由此也不难理解,当他发现格兰奇田庄住着这样一位杰出女士时,他会表现得如此心醉神迷和兴高采烈。神父的赏识和同情竟然平复了波特池塘村这颗反叛的心。在他们分手时,他居然露出了微笑。

正是这莞尔一笑令布朗神父突然意识到,这个年轻人的确活在悲苦之中:如果他皱起眉头,他很可能只是生闷气;但在他微笑时,却会流露出内心深藏的悲伤。

在与诗人交谈后,某种东西仍然困扰着神父。直觉告诉他,某种悲痛噬咬着这个坚强的年轻人的内心,而那种悲伤,又不仅仅像是在传统故事中,传统守旧的父母在年轻人追求真爱的道路上设置重重障碍造成的。但目前又看不出任何其它显而易见的缘由,这更让神父困惑不已。就文学与戏剧而言,这个年轻人已经小有成就;他的书可以说是大受欢迎;他既不酗酒,也不挥霍他赢得的财富。他在蓝狮酒吧纵情狂欢招致恶评,但那只不过是喝一杯麦芽酒而已;其实他似乎对自己的钱袋看得很紧。赫里尔挣钱很多却花费很少,布朗神父联想到这种情况与另一件事可能存在某种关联,想到此,他不由得愁云满面。

布朗神父的下一位拜访对象是卡斯泰尔斯-卡鲁小姐,她说起牧师的儿子时当然是刻意加以丑化。但她在抨击年轻人时列举了种种在神父看来根本不存在的特殊恶习,布朗神父只能将之归结于清教徒习俗与流言的混合产物。然而,这位女士虽然自命不凡,待人却也相当亲切;她端来一小杯波特酒,外加一小片果仁蛋糕招待客人,让人感觉就像平常人家的姑姥姥那样。在她开始就道德沦丧和普遍缺乏教养长篇大论之前,布朗神父便设法及时逃离了她家。

布朗神父接下来要去的地方与这里迥然不同。因为他要钻进一条又黑又脏的小巷子,那是卡斯泰尔斯-卡鲁小姐连想都不愿想的地方。他进了一间窄小的出租屋,阁楼上还有个人在慷慨激昂地高声宣讲,使得这里愈发显得嘈杂繁乱……等他再次现身的时候,他脸上带着一种相当迷茫的表情,身后还紧随着一个异常激动的人,一直把他追到了人行道上。那人下巴铁青,身披一件已经褪成暗绿色的黑大衣,他大喊大叫,像是在与人激辩:“他没有消失!马尔特拉夫斯永远不会消失!他现身了:他死后现身,而我仍活生生地现身。但剧团里的其他人在哪里?那个有意偷走我的台词、挖苦我表演得最好的几场戏,又毁了我演员生涯的怪物在哪里?我演的图巴尔是史上最佳的。他演了夏洛克——那是个根本用不着表演的角色!还有我整个演员生涯中的天赐良机!我可以拿给你一些剪报,让你看看当年的报纸上是如何评价我出演的福廷布拉斯——”

“我确信他们对你评价很高,而且你当之无愧,”小个子神父气喘吁吁地说。“据我所知,在马尔特拉夫斯死前剧团就离开了这个村子。但这不算什么。这真的不算什么。”说完他继续往前赶。

“他正要出演波洛尼厄斯,”仍然紧随其后的雄辩家没完没了地接着说。布朗神父猛然钉在了原地。

“喔,”他缓缓地说,“他正要出演波洛尼厄斯。”

“那个恶棍汉金!”演员尖叫道。“去追寻他!一直追到世界尽头!他当然已经离开村子了;以他的秉性,绝对会这样。跟着他——去找到他,但愿诅咒——”但神父没等他说完便沿着小街匆匆走开了。

继这幕戏剧性场面之后,接下来的两场访谈便显得过于平淡或者实际了。神父先去了银行,与经理单独谈了10分钟;然后就礼貌有加地去了和蔼可亲的老牧师家。在这里,一切如前所述不曾改变,而且也似乎不会改变;墙上那个细小的耶稣受难像、书台上摆着的大部头《圣经》以及老牧师一开口便哀叹世人日益忽视礼拜日,无一不显示出苦行传统对他的影响;不过在这一切背后又处处隐现着一种尊贵生活的韵味,不失其雅致和洗去铅华的奢侈痕迹。

牧师也给客人倒上了一杯波特酒,不过一同拿来的不是果仁蛋糕而是一块有着悠久传统的英国小点心。神父心里再次产生了那种奇怪的感觉:一切都太完美了,仿佛他正置身于一个世纪之前的生活场景中。只是在一个问题上老牧师不愿再表现得和蔼可亲:他态度谦和但立场坚定,声称自己的良知不容许他去面见一个戏子。尽管如此,布朗神父放下那杯波特酒道别时,依然是连声称谢;随后他如约去街角与他的医生朋友会面,然后俩人一同前往事务律师卡弗的办公室。

“我想你这一圈转得肯定很沉闷,”医生开口道,“会觉得这小村子真够没劲的。”

布朗神父大叫着回话,以近乎尖利的声音说:“千万别用‘没劲’来形容你的村子。我向你保证:这绝对是个不同寻常的村子。”

“我正打交道的,恐怕是这里发生过的唯一不同寻常的事,”医生评论道,“而且即便是这件事也是一个外来人遇上的。我也许该告诉你:他们昨晚神不知鬼不觉地挖出了棺材;我今天早上验了尸。简单地说,我们挖出了一肚子毒药的尸体。”

“一肚子毒药的尸体?”布朗神父有些心不在焉地重复道。“相信我,你的村子里存在比这个更不寻常的东西。”

一阵沉默突然降临,接着在律师那栋房子门廊上,同样突然地拉动了那根陈旧的拉铃带。两人很快被引见给了那位法律人士,后者又将他们介绍给一位头发花白、蜡黄脸上有道疤的绅士,看来这就是那位老渔船队长。

此时此刻,这个小村的氛围几乎完全渗入神父的潜意识,但他还是清醒地意识到,眼前这位律师的确适合服务于卡斯泰尔斯-卡鲁小姐这类的村民。尽管律师浑身上下散发着远古气息,但还不至于让人觉得他真像是一块化石,这或许跟他与古旧环境浑然一体有关;但神父再次有了那种奇特的感觉:是他自己被移植到了19世纪初,而不是律师活到了20世纪初。律师的颈圈和领结如同果树嫁接用的一段砧木,中间夹着的新枝条便是他的长下巴;不过,它们看上去干净整洁、轮廓鲜明;律师身上还带点儿老来俏的味道,只是稍嫌生硬。总之,他堪称得以完整保存下来的标本,即使在一定程度上那是由瞬间石化造成的。

律师、老渔船队长乃至医生都惊讶地发现,布朗神父无视村里人替牧师感到难过的事实,竟要站在牧师的儿子一边。

“我觉得这个年轻的朋友很有魅力,我本人是这么看的,”他说道。“他其实很善谈,我猜想他也是个好诗人;马尔特拉夫斯太太说他是个好演员,至少在这一点上她是非常认真的。”

“事实上,”律师说道。“除了马尔特拉夫斯太太,村民们更关心他是不是个好儿子。”

“他是个好儿子,”布朗神父答道。“那恰好是一件非同寻常的事。”

“见他的鬼!”老队长愤愤不平地说。“你的意思是他关爱自己的父亲吗?”

神父犹豫了一下,然后说道:“我对此并不十分肯定。那可是另一件非同寻常的事。”

“你究竟想说什么?”老队长粗鲁地追问道。

“我的意思是,”布朗神父说,“作为儿子,他说起父亲时总是耿耿于怀、不予宽恕的口气,但他毕竟对父亲尽到的远超他本分的义务。我找到银行经理聊过,告知他根据警方授权,我们正在秘密调查一起严重的罪案,他就告诉了我一些实情。老牧师已经退休,不再是教区长了。其实,这里从来就不是他的真正教区。这些民众大体上都是异教信徒,虽说没忘了去教堂,去达顿-阿博特看戏的次数恐怕更多,那里离此地不到一英里。老人家自己没有别的收入,但他儿子挣了大钱;老人家一直受到非常好的照顾。他招待我的波特酒绝对是陈年上品;我还看到了成排积着灰尘的酒瓶。当我离开他家时,他正准备享用一顿古色古香的精致午餐。这一切一定都是靠着年轻人的收入才实现的。”

“真是个模范儿子,”卡弗有点儿轻蔑地说道。

布朗神父皱着眉点点头,仿佛在仔细琢磨自己的一个谜语,然后说道:“一个模范儿子。不如说是一个被迫充当模范的儿子。”

就在此时,一个办事员拿给律师一封未贴邮票的信。律师只扫了一眼便不耐烦地撕开了信封。信被撕开后的那一刻,布朗神父瞥见像蜘蛛网一样密密麻麻挤在一起的字迹,签名是“菲尼克斯·菲茨杰拉德”。神父顺口说出写信人的身份,律师很痛快地肯定了他的猜想。

“就是那位经常纠缠我们的戏剧演员,”律师回应道。“他与某个已经故去的演员同事是宿敌,但那和本案扯不上关系。我们都拒绝见他,只有医生除外。医生见过后,认定他疯了。”

“是这样,”布朗神父抿着嘴唇,若有所思。“我也该说他疯了。但不容置疑的是,他说的那些话没错。”

“没错?”卡弗尖叫道。“他说的什么话没错?”

“关于本案与那个老剧团之间的关联,”布朗神父说道。“你们知道这个故事中最让我感到困惑的是什么吗?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因为马尔特拉夫斯羞辱了这个村子,被愤怒的村民杀了。验尸官居然让陪审团相信了这种说法;还有那些记者,他们如此轻信,太不可思议了。他们太不了解英国的乡下人了。我自己就是个英国乡下人,至少我和那些芜菁一样都生长在埃塞克斯郡。你们能想象得出一个英国农民会把自己的村子理想化甚至人格化,就像古希腊城邦的公民一样为了保卫他们的圣旗拔剑相向,像意大利中世纪时期一座小城中的共和国居民那样不惜与人一战吗?或是在村子的圣旗上画把剑、像意大利城镇中某个中世纪小共和政府的居民那样?你们何曾听到过一位长者宣称,‘只有鲜血才能洗去波特池塘村纹章上的污点’?圣乔治和龙可以作证,但愿他们能这样!然而,事实上我倒有另一种解释,依据也更现实一些。”

神父停顿了片刻,似乎是在理清思路,然后接着说道:“他们误解了可怜的马尔特拉夫斯最后说的那句话。他并没有当着村民的面诋毁他们的小村子。他是对一个演员说的;他们将要有场演出,其中菲茨杰拉德扮演福廷布拉斯,那个我们不认识的汉金扮演波洛尼厄斯,而马尔特拉夫斯扮演的毫无疑问是丹麦王子。也许某位演员想演那个角色或者对如何表演那个角色有自己的看法;马尔特拉夫斯便愤怒地说:‘你会演成一个龌龊的小哈姆雷特’,结果被人听成了小村子;其实就是这么回事。”

马尔伯勒医生听得目瞪口呆;他似乎在细细品味,觉得这种新说法不无道理。还没等其他人开口,他终于说道:“你觉得我们现在该怎么做呢?”

布朗神父猛地站起身,但语气相当平和:“如果这两位先生允许的话,我建议你和我,医生,应该立刻去霍纳家走一趟。我知道牧师和他儿子现在都在家。我希望你这样做。我估计村里人还不知道你已经验过尸,也不知道结果。我只想让你把本案事实当场告诉牧师和他儿子,就简单地说:马尔特拉夫斯并没有死于棍击,而是中毒身亡。”

马尔伯勒医生在最初听到神父说这是个不同寻常的村子时,曾表示怀疑,但他现在完全有理由重新审视自己的态度了。当他将神父的计划付诸实施后,眼前出现的一连串场景只能用人们常说的‘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来形容。

塞缪尔·霍纳教区长站在那里,一身黑色长袍衬托着他令人肃然起敬的一头银发;此时他一只手放在诵经台上,那是他经常站着研读《圣经》的地方,眼下有可能是赶巧碰上了,但这种姿态令他显得更加威严肃穆。就在他正对面,他那个桀骜不驯的儿子蜷缩在椅子里,吸着一根廉价的香烟,怒容满面;活脱脱一幅不敬神的年轻人的生动画面。

老人优雅地挥挥手让布朗神父就座。布朗神父走过去坐下,一言不发,只是满不在乎地凝视着天花板。但马尔伯勒医生有种感觉,他要传达消息实在太重要了,似乎只有站着说才能取得更好的效果。

“我觉着,”他说,“作为本社区某种意义上的精神之父,你应该被告知:这里曾经发生的可怕悲剧又有了新的变故,或许更可怕了。你还记得马尔特拉夫斯惨死的事吧,他被判定被人用棍子打死了,施暴的人很可能是敌视他的村民。”

牧师摆了摆手,说道:“如果我说的话被理解为替任何类型的凶残暴力开脱,那我就不该说。但要是一个演员带着邪恶来到这个淳朴的村子,他就是在挑战神的审判。”

“也许是这样,”医生严肃地说。“可无论如何,审判不该以这种方式降临啊。我刚奉命解剖了尸体;我可以向你保证:首先,头部的棍伤不可能是致命的;其次,尸体中充满了毒药,他毫无疑问是中毒死的。”

年轻的赫里尔·霍纳把那根香烟扔了出去,像只轻盈、敏捷的猫一样纵身跳了起来,停在离诵经台不过一步的位置。

“你确定吗?”他紧张地追问。“你百分之百确定他不是被棍子打死的吗?”

“完全确定,”医生答道。

“好哇,”赫里尔说道,“但愿这一击是致命的。”

说时迟那时快,在大家还没反应过来之前,赫里尔朝着牧师的嘴挥拳猛击,只见牧师像个脱了线的黑木偶一样飞落到了门上。

“你这是干什么?”马尔伯勒医生被这一记重拳惊呆了,他浑身颤抖着,大喊大叫。“布朗神父,这个疯子到底怎么啦?”

但布朗神父无动于衷,依然气定神闲地凝视着天花板。

“我一直在等着他这么做,”神父平静地说道。“我觉得奇怪的是,他早先怎么不这样做。”

“我的天!”医生高喊道。“我知道我们都或多或少错怪了他;但殴打他的父亲;殴打一位牧师和手无缚鸡之力的人——”

“他打的不是他父亲,也不是牧师。”布朗神父说道。“他打的是个扮成牧师的演员、一个敲诈勒索的恶棍。此人像只蚂蟥一样多年以来一直吸他的血。如今他知道自己不用再害怕被敲诈了,便放开了手脚;我不想因此就责备他。尤其是我还怀疑这个敲诈者也是那个下毒者。我想,马尔伯勒,你最好给警察打电话。”

他们从那两人身边走过,出了房间。那两人谁也没有阻拦,其中一位仍然是一脸迷茫和诧异,另一位仍大口喘着气,既感到解脱后的轻松,又无法抑制胸中燃烧的狂烈怒火。不过,在他们擦身而过时,布朗神父的脸不经意地转向了那个年轻人,于是这年轻人就成了在这张脸上看到如此冷峻表情的寥寥数人之一。

“他那句话是对的,”布朗神父说道。“要是一个演员带着邪恶来到这个淳朴的村子,他就是在挑战天主的审判。”

布朗神父和医生再次上了停靠在波特池塘村车站的火车,他们在车厢里坐定后,神父说:“好啦,就像你说的,这是个奇怪的故事;但我想这不再是个神秘的故事了。不管怎么说,在我看来这故事的情节是这样的。马尔特拉夫斯来了这里,与他同行的还有巡游剧团的一部分成员;他们中的一些人直接去了达顿-阿博特,并将在那里演出有关19世纪初期的情节剧。他本人身上穿着戏服在附近闲逛,那套戏服与众不同,碰巧是19世纪初期纨绔子弟的打扮;另一个角色是位守旧的牧师,他的黑袍不那么显眼,人们很容易当它是样子老旧而已。扮演这个角色的是位老人,他扮演的角色多数都是老人;他曾经扮演过夏洛克,还将扮演波洛尼厄斯。

“第三个人就是我们的戏剧诗人,他本人也是个演员,就如何塑造哈姆雷特这个角色与马尔特拉夫斯发生了争吵,不过,更多的恐怕是关于他们两人之间的一些私事。我想他很可能从那时起就爱上了马尔特拉夫斯太太;我认为他们俩也没什么不对的,我也希望他们现在能如愿以偿。但他很可能会将马尔特拉夫斯视为情敌而恨他,因为马尔特拉夫斯为人蛮横霸道,会无端生事。在这次争吵中他们动了棍子,诗人狠狠地朝马尔特拉夫斯的脑袋上打了一棍子,然后,根据当时的验尸结果,完全可以认定他一棍子打死了马尔特拉夫斯。

“当时还有第三者在场或者了解到了这次意外,他就是扮演老牧师的那个人;他趁机开始敲诈那个所谓的凶手,逼着他供养自己过上一个退休教区长的高雅生活。显而易见,在这种地方他扮成退休教区长是顺理成章的事,他只需要继续穿着自己的戏服就行了。但他选择这样做时自有另外一种理由。因为马尔特拉夫斯死亡的真相是这样的:马尔特拉夫斯被打倒后滚进了林子里的欧洲蕨丛中,后来逐渐清醒过来,想要走进一栋房子,但他倒在了半路上;让他最终倒下的不是棍击,而是那位仁慈的牧师在一小时前给他下的毒,很可能是混在了他喝的那杯波特酒里。就在他给我倒了一杯波特酒时,我开始想到了这一点。这让我有点紧张。警方已经开始着手调查是不是这么回事;但他们能否证明这一点,我也没把握。他们必须确认真正的动机;不过,这群演员之间的争吵显然是家常便饭,而马尔特拉夫斯也结了不少怨。”

“既然疑犯已经明确了,警方应该能找到一些证据,”马尔伯勒医生说道。“我不明白的是你是怎么起的疑心。究竟是什么让你开始怀疑这个无懈可击的黑袍绅士的呢?”

布朗神父微微一笑,说道:“我想,在某种意义上,这涉及到了专业知识,几乎算是一个职业问题,但又很特别。你知道,我们有些论辩家经常抱怨说,人们对我们宗教的真实情况一无所知。其实更稀奇的不只是这一点。英格兰不了解罗马教会,这是真的,而且也很正常。但英格兰也不了解英格兰教会,甚至还不如我知道的多。你肯定想不到普通民众对圣公宗内的派别纷争了解极少;很多人实际上并不真的明白‘高教会派’和‘低教会派’究竟是什么意思,甚至不清楚他们在敬拜礼仪上都有哪些区别,更别说与这两派相关的历史渊源和它们所代表的理念。你能在任何报纸上、任何纯粹的通俗小说或戏剧中看到这种无知。

“最让我感到震惊的是这位可敬的牧师竟然全都弄混了。没有一位圣公宗牧师能在涉及圣公宗的问题上错的如此。他本该属于一种历史悠久的保守主义的高教会派,但又自诩为清教徒。像他这样的人,在个人生活上可以酷似清教徒,但他绝对不会自诩为清教徒。他声称害怕跟戏剧有关的东西;可他不知道高教会的信徒一般不会对戏剧心存畏惧,只有低教会的信徒才会这样。在谈到安息日时他表现得很像是清教徒,但他又在房间里挂耶稣受难像那种十字架。他显然不知道一个真正虔诚的牧师该是什么样子的,他只知道要在人前表现出庄重、可敬的样子,并且反对人们追求人世间的享乐。

“这些天来,我的潜意识中活动着一个念头,可我一直没有想不出到底是什么;后来它突然显现出来了。这个形象正是舞台上的牧师啊。这正是一个面目模糊而又可敬的老傻瓜形象,非常符合老派通俗剧作家或演员想要表现的那种古怪的宗教人物。”

“更不要说一个老派医生了,”马尔伯勒医生打趣地说,“他根本就不用心去了解宗教人士都有什么特点。”

“事实上,”布朗神父继续道,“让我起疑的还有一个更单纯也更明显的原因。这与住在格兰奇田庄的黑女士有关,她被视为小村里的吸血鬼。”

“我很早就有种印象,她这个村里的污点,其实是个亮点。人们都认为她很神秘,但她身上并没有什么神秘可言。她最近才来到这里,并没有刻意隐瞒自己,用的是真名实姓,她来此地的目的是协助对她丈夫死因的最新一轮调查。她丈夫待她并不好,但她有自己的原则,认为无论就她的婚姻还是普遍正义而言她都该设法澄清这件事。出于同样的理由,她选择住在自己丈夫被人发现死亡的现场附近那幢房子里。除了小村里的吸血鬼以外,牧师那个放荡不羁的儿子被视为小村里的丑闻,这同样属于清白无辜和简单明了的情况。他同样没有试图掩饰他的职业或者他以前也干过演员这行。这也是为什么我没有像怀疑牧师那样怀疑他。不过,我想你已经猜到促使我怀疑牧师的真正和直接的原因了。”

“不错。我想我明白了,”医生说,“所以你要提起那位女演员的名字。”

“是的,我指的是他极力排斥与女演员见面这一点,”神父说道。“但他不是真的排斥与她见面,而是竭尽所能不让她见到自己。”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医生表示赞同。“假如她见到塞缪尔·霍纳牧师的真面目,会立刻认出这就是那位并不可敬的演员汉金,他假借牧师的身份掩饰其丑恶的真面目。好啦,那就是这个淳朴小村田园诗的全部内容了。不过,你得承认我履行了承诺;我向你展示了这个村子里有比一具尸体、甚至一肚子毒药的尸体还让人毛骨悚然的东西。在牧师黑袍里面藏着一个敲诈勒索者,至少这是值得注意的一件事,而我的活人比你的死人还致命。”

“确实如此,”神父边说,边仰身向后,舒适地倚在靠垫上,“要说找个称心的火车旅伴,我宁愿选择那具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