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从昔至今的线索

直升机的破风声在夜空中远去了。

我无可奈何地耸耸肩,等待凉子的指示。凉子扔下了自动来复枪,用手指去绕蜘蛛怪吐出的丝,有皮筋那么粗,不像丝而像细绳子了。然后她叫我说:

“泉田君,这个丝线啊……”

“怎么了?”

“本来蜘蛛丝都是一根根细纤维(filament)组成的吧。而且,每一根纤维都具有堪与蜘蛛体重匹敌的弹性强度呢。你明白了吧?”

“嗯,也就是说,一根纤维就可以支持蜘蛛的全体重,甚至可能支持两倍于体重的重量,是这样吗?”

由纪子调整了一下呼吸,抬头仰望夜空。玛丽安和露西安把贝雷塔藏在裙下,等候女主人的指示。总之,似乎全体平安无事。

“像这么粗细的蜘蛛丝,大概有多少根纤维组成呢?”

“一千根左右吧?”

当然这只是我蒙的,幸好凉子并不深究。

“就假设是一千根吧。另一方面考虑那家伙的体重,差不多有摔跤手那么大的块头呢。以身体构造来说,可能比同样大小的人类体重要轻。假设是五十公斤的话……”

凉子用指尖轻点下颌,“这样,那蜘蛛吐出的丝就可以支撑五十吨的重量啦。”

尽管这是基于假设之上的假设得出的计算结果,还是相当有盖然性和说服力的。荷重高达五十吨的丝线!吊住区区一个岸本应该是轻而易举吧。

直到这时,我才终于想起,从饭店楼顶吊在半空外的年轻Career警官——还不能说全体平安无事呢。

“对了,还有岸本呢。不能就那么挂着呀!”

“怎么,想起来了?”

凉子说得口气好像兴趣缺缺,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感兴趣。对我来说,虽然不是多高兴去做,但既然想起来了,也不能扔下他不管。

我走到顶楼花园的围栏跟前,栏杆高度差不多到我腹部。如果推测得没错,缠在围栏上的蜘蛛怪的丝是不会被岸本的体重坠断的。

我两手扶住栏杆向下看。街道上似乎已经聚起了人群,借着街灯的光线可以看出,形形色色皮肤头发颜色各异的人都抬头望着饭店墙壁指指点点的。再仔细一看壁面,有个东西挂在那儿晃晃悠悠的——白白的鸡蛋一样的形状,一个人左右的大小。

岸本还没掉下去呢。我放心了,向走到我身边的由纪子指出她部下的情形。

“哎呀,像个大结草虫似的!”

连一向严肃的室町由纪子都觉得很有趣,我不由失笑。贴着高层饭店的墙壁,在夜风中荡秋千的白色大结草虫——年轻的精英官员的履历中,又添上了光辉的一笔。也不知道将来这宝贵的经验会派上什么用场呢。

“这家伙真是老不死啊。”

把我夹在中间,凉子站在跟由纪子相反的位置,啧舌感叹着。我也有同感,但说出口就是两样的话了:

“已经引起地面上的行人的注意了呢。”

“集万众瞩目于一身,岸本也算名至实归啦。做艺人的,只有受人注目才有存在的价值啊。”

“岸本又不是艺人啊。”

“差不多嘛。不过,他怎么样了,精神不?”

“完全没有动作,可能都吓瘫了吧。”

“哎呀,真可怜喔。活着还有可能当上关东管区警察局长啊神奈川县警本部长什么的呢。”

“他还没死啦……”

我心里不由生出怨念,也只好去拉那银光闪闪的丝线。还有点粘乎乎的,我也无可奈何。回头半夜里有这么个OTAKU冤魂站在床边,我的精神压力可就太大了,还是把他救上来的好。

室町由纪子伸手来帮我。露西安和玛丽安看凉子不反对,也来帮了一把。

跟三名美女一起干活,作为男人我是很高兴的。不幸目的是救岸本……真是有点徒劳空虚的感觉。

好不容易把他拉上屋顶,岸本对救命恩人也不谢一声,直向凉子大呼小叫的:

“凉子大人,您怎么能无情地抛弃我啊~~”

“我可没想‘无情地抛弃’你哦。”

“真、真的?”

“真的哟。你要是死更惨点就好了,我想。”

真是残忍的打击……我还以为岸本会悲愤过度悴然到地,想不到他胖嘟嘟的小身板上还缠着蜘蛛丝,竟然笑起来了:

“啊哈哈,我最喜欢凉子大人这种冷酷的样子了。冰冷和甜美兼于一身,凉子大人真是像冰激凌一样的女人啊~~”

“那变成干冰你试试怎么样?别烦我,一边呆着去,去去!”

玛丽安和露西安用战利品军刀切断卷住岸本的蛛丝。凉子转向我:

“接下来,在警察到来之前简单总结一下吧,泉田君。”

“吉野内三人组是格利高里·加农二世的手下,蜘蛛怪的同伙。”

“这两起都收拾掉了。那,你认为气球男是一切的幕后主使吗?”

光凭印象判断一个人的行动是不对的吧,再说还有过了很多很多年才发现事情真相的例子呢。不过,要说格利高里·加农二世是完全凭自己的实力登上了好莱坞之王的宝座,我感觉不那么可信——也没准只是我没有看人的眼力罢了。但是——

“我实在很难认为,那个人有本事凭自己的意志随意驱遣别的人。”

“这样答案就只有一个了哦。气球男既不是天才制作人也不是什么好莱坞之王,只是在人前装装样子罢了。”

“您是说有人在他背后操纵实权吗?”

“正是如此,我的侍从长。”

嗯哼。我反复思考着,格利高里·加农二世既不是天才也没有铁腕,只是什么人的傀儡——凉子这种假说是有说服力的,至少对我有效。我感觉到的格利高里二世身上的空虚感,用凉子所说的“气球”来形容一点都没错。一旦破灭,什么都剩不下……

可是,这样想就会产生别的疑问,而且不只一个。

“第一个疑问,到底是什么人躲在格利高里二世的阴影里?”

“这还不清楚呢。”

“那么第二个问题,他为什么要藏在幕后呢?”

“换句话说,他为什么不出现在人前,为什么要把名声和社会地位借给他人,自己小心地躲在影子里呢?这是……”

凉子跟我同时说:“因为有不能出现在人前的原因!”

两个人异口同声,引来十步以外的由纪子奇异的目光,岸本莫名其妙地笑起来,玛丽安和露西安则小声交谈着。

“那么,具体是什么原因呢?”

“这个嘛……比如说,长了一副土星人一样的脸?”

“我认为不是。”

“你可以断言吗?”

“就这点而言我还是有些自信的。”

一边断然肯定,我心里一边祈祷着。就算真有土星人存在,拜托也不要一高兴就跑来地球捣乱好不好!

凉亭的一角传来人生和脚步声。看来警察终于该出场了——来的是头戴牛仔帽、身穿制服的皇家骑警。

室町由纪子转向我和凉子,表情非常认真严肃,连姿势都端正起来。

出于不祥的预感,我刚想制止,由纪子已经深深低下头道歉了:

“对不起,都是因为我,你们也被连累了。我没想到吉野内和加户他们会到温哥华来。”

我无语仰天……不用说,由纪子是比凉子的良心多一万倍的正常人类,但这种时候可没什么必要谢罪。事件的整体面目还没看出端倪,再说这里还有个专门抓人把柄的专家哪。

“是吗,你终于明白了吧,你给别人添了多少麻烦。现在道歉也都晚啦。不过,既然你这么悔过,以后就努力变得讨人喜欢一点吧。哦呵呵呵!”

凉子满足地放声大笑。即使是由纪子也好像被她惹恼的样子,凉子还不知反省。我实在很怀疑,接下来两人如果在楼顶花园展开决斗的话,我自己到底能派上多大用场。

我赶紧插嘴劝说由纪子,打消她跟凉子斗嘴互相激发的可能。

“请不要像药师寺警视看齐。她的运动能力根本就不是哺乳类动物应该有的。”

室町由纪子愣住了,似乎被我的比喻吓了一跳。一只纤纤玉手横空伸过来,在我头上敲了个“栗凿”。

“难道我是爬虫类吗?喂!”

“对不起,我说错了。我是想说,像超人一样的啊……”

“废话多!你可别想蒙我。回头生孩子再生一个蛋出来,那时候你可别后悔!”

为什么我要后悔呢……?我正摸不着头脑,却看见由纪子瞥了我一眼。这时候,有个男人向凉子走过来,跟我们打了个招呼。

是皇家骑警的吴警部,带着一副最爱的棒球队出乎意料地逆转落败的表情:

“真可惜,不能向各位道一声‘good evening’了。真希望到‘good night’之前能了结这件事啊。”

吴警部一开口就是这番话,同时无奈地轻轻摊开手。五分钟左右以后,蜘蛛怪的牺牲者、不幸的被害人被运出去了。今天晚上对验尸官们来说,可是一个繁忙而伤脑筋的夜晚了。

我听到叹息声。室町由纪子被我盯着,白皙的脸上浮现苦笑的表情。

“有太多不明白的问题了——那蜘蛛怪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现在还不清楚。不过这么看来,至少把吉野内他们抓住就好了。”

那时候凉子的判断应该没错。就结果来说,吉野内他们也好蜘蛛怪也好,全都逃得一干二净。

由纪子对我的话点头肯定:

“吉野内他们杀害那两名日本人的事情,是真的吗?”

“现在还没有任何物证。只能先以其他的事情逮捕,在拘留期间的审问中想办法得到招供吧。”

由纪子微微调整了一下眼镜的位置:

“那,这件事跟驻温哥华总领事馆没有关系吧?”

一想到高山总领事可怕的内衣show,我不由得有点遗憾地说:

“杀人事件与他们无关。我想他们可能会涉足秘密的迷幻剂、色情派对之类的,但这些问题有治外法权的壁垒,加拿大的法律不能制裁高山总领事他们。”

“即使如此,那篇报道一出来,他们也要受到某种程度的惩戒吧?”

由纪子轻轻摇着头说。这次轮到我苦笑了。

井尾育子和西崎阳平大概是被吉野内他们杀害的。关于两人的遗体,加拿大方面保管责任的期间早就过了。按说应该把遗体——或者说是遗骨送还日本,由死者家属引渡领取。但是这两人的家属始终没有出现。加拿大方面肯定希望早点把遗体送归日本,消灾解厄吧。就算温哥华总领事馆在一切问题上都不合作,日本籍国民的遗体也不能总放在加拿大。再说,遗体送还日本的费用应该谁承担呢?

凉子跟吴警部一边说话一边走了过来。由纪子和我,还有岸本,都被凉子的话音吸引住,侧耳细听:

“黑蜘蛛岛的地下应该还有好几百具跟那个一样变成木乃伊的尸体吧。牺牲者大概都是偷渡者、无家可归的流浪汉、离家出走的人、失业者……这样的人吧。”

吴警部慢悠悠地开口了,其实憋了一肚子的话:

“我听说过很多关于黑蜘蛛岛的传闻。就岛的主人是亿万富翁这一点,就有各种各样的说法。听说格利高里·加农二世把好莱坞的女演员、拉斯维加斯的表演女郎等等,都集中在岛上,‘九棋厩林’。据说还有迷幻剂和性虐待、真实的血拼厮杀什么的……”

“九棋厩林”是什么?这段奇妙的话一停止,凉子就解释说:

“是‘酒池肉林’啦,‘九棋厩林’”

原来如此,吴警部说的是本来的中文发音吗……

凉子讽刺似的质问吴警部:

“那,既然有这么多怀疑,为什么不上岛搜查呢?”

“格利高里·加农二世不是加拿大人,而是美国国籍啊,而且还是现任总统的有力支持者。没有被害者出面控诉,我们不能进行搜查。”

“为什么没有被害者控诉?”

“唉,大概都是用金钱解决了吧。”

——还有压力,甚至恐吓吧。格利高里二世是媒体巨头,大多数电视和报纸都会受他指使。

“也就是说,不管黑蜘蛛岛发生什么,加拿大警方一概不知,是这样吧?”

吴警部微微一笑。那是一种欧美小说家会用“佛像般的笑容”来形容的微笑,深不见底。

“抱歉对此我不能说明,因为我不能代表加拿大警方啊。这件事涉及高度敏感的政治判断,即使一定要我说明什么,也恕难从命。我只能说,只要没有上级的命令,就不能踏足黑蜘蛛岛。”

这位让人吃不透的警部,似乎也没有主动向上级提起申请的打算。

吴警部以目光行了个礼,转身回去指挥部下了。凉子似乎有所期待似的独自颔首。我悄声问上司:

“您想潜入黑蜘蛛岛吗?”

“当然!”

“这是诱饵啊。蜘蛛怪也好,吉野内他们也好,举止行动都太过嚣张明显了。轻举妄动潜入岛上的话,那才真掉进蜘蛛丝陷阱里了呢。”

“所以才一定要潜入岛上嘛!不管会不会变成蜘蛛的猎物,黑蜘蛛岛上肯定已经杀害了很多无辜的人啊。一定要给他们报仇才行!”

这要是真心话,听起来倒是堂而皇哉。我忍不住发表了无礼的感想:

“哎呀,想不到您竟是奉行劝善惩恶的人啊!”

“说‘劝善惩恶’可有点不对哦。”

“怎么不对?”

“我才不劝什么善呢。我只对‘惩恶’有兴趣!”

昂然挺胸发出挑战宣言的凉子,俨然一副好莱坞之王不在话下的样子,充满了霸气和锐气之美。在随随便便被感动之前,我还是先踏入了常识的世界:

“那,对您来说什么是‘恶’?”

“那还用说吗。不合我的心意的,全都是‘恶’!”

这应该叫独裁者还是专制君主呢。由纪子扫视凉子,保持着沉默。

“总之,我要去黑蜘蛛岛。谁有异议就赶快说!”

与其说我“没有异议”,其实是我知道,说了也没用。

不过,在潜入黑蜘蛛岛前,今夜似乎还有必要去一趟皇家骑警的办公室。

这是到温哥华的第三天早上。今天晚上,在下就要陪同女王陛下潜入黑蜘蛛岛了。昨天晚上经历了蜘蛛怪那一战,看样子今夜就要大开杀戒了,有很多需要准备的。

我打电话叫出岸本明,在走廊里跟他见面。有件事始终让人惦记着——昨天晚上,看到窗外的蜘蛛怪的时候,岸本不是说了什么吗——对,他失口说出“转身之间的巨大蜘蛛”。

他所知道的一定不简单。

“你是不是知道‘转身之间的巨大蟑螂’这个电影?”

“知、知道啊。‘转身之间的巨大蟑螂’,原名‘THE ENORMOUS COCKROACH AT YOUR BACK’,好莱坞怪奇电影的杰作嘛。”

我并不觉得那是什么杰作,不过岸本竟然连原名都晓得,真是博学多才,不愧是OTAKU中的OTAKU(Otaku of Otakus)。

“一般来讲会翻译成‘背后的’,翻译成‘转身之间的’,就看得出连译名都下过功夫了。最近的电影进口公司就缺乏这种精神,总是把英文字母的题目直接打成片假名。跟先人的努力比起来真是羞耻啊,真希望他们能醍醐灌顶、好好反省一下。”

岸本意气难平,OTAKUTIC的义愤之火熊熊燃烧着。

“这点我倒是也同意。不过不说这些,你知道‘转身之间的巨大蟑螂’这部电影的制作人是谁吗?”

“啊,太可惜了……”

岸本看着我的眼睛里似乎要涌出激动的热泪了,“这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呢!是格利高里·加农一世,怪奇电影界的拿破仑,一生不为俗世所容,怀才不遇的大天才啊!”

真是赞到天上去了。已故之人听见这番话,想必也会喜极而泣吧。

“你能弄到那位大天才制作的电影‘怪奇蜘蛛女’吗?就怕早就变成废盘了……”

我并没抱多大期望,岸本却立刻点头答应了:

“这个简单哦!”

“啊,真的能弄到?”

“不要小看OTAKU的人脉网络啊!”

岸本挺起肚子——本意应该是骄傲地挺胸抬头吧。就这件事而言,岸本确实有自傲的资格。我一直管他叫“紧身衣战士爱好癖”,简称“紧身癖”。这一来他可不仅是“紧身癖”,堪称“紧身癖大王”嘛。

“那拜托你一定要弄来。要花多长时间呢?”

“今天中午之前就行啦。”

“拜托了哦,我请你吃午饭。”

岸本奇异地傻了一样盯着我。

“Non-Career请Career吃饭,会造成供应问题啊。啊不不,不用考虑那么多,谢谢你啦!”

对了,这家伙可是讨厌的Career官僚哪。我一边想着这里面的敌我关系,离开岸本到凉子的套房去觐见。两位侍女都不在。我告诉凉子岸本的事情,又问她两位侍女去哪了,凉子却没有回答。她从抽屉里拿出扑克牌,打算玩牌消磨时间。

“我以为您要打桥牌呢。”

“开玩笑,干嘛要为游戏费脑筋。光为了搜查就足够了。”

“那倒也是哦。”

“玩点靠运气和装腔作势能决定胜负的游戏就行了。打牌吧,打牌!”

“好吧。不过要不要赌点什么?”

“什么都不赌就不好玩了。这样吧,我赢了就听我的命令,你输了你就全都得遵守,可以吧?”

“……?请等一下。”

“怎么了?”

“难道不用确认一下‘我赢了要怎么样’吗?”

凉子一边用华丽的手法洗牌切牌,一边不屑一顾地回答:

“没必要啦。我肯定会赢的嘛!”

“那可不一定吧。”

“我说一定就一定。我比你运气好,又比你会虚张声势。”

这下我可理屈词穷了,凉子说得一点也没错。但是,要是这样的话,从一开始玩牌就没有意义嘛。凉子本来就别有用心,为了打掩护才提议玩牌的。

“还是不要玩了吧。”

“什么嘛,我都发好牌了呀!”

面对上司不满的诘问,我诚实相告,这样玩牌没意义。明明是理性的解释,上司却更为不满了:

“我说你呀,人有时候就应该明知失败也去迎接挑战嘛!”

“有时候确实是。但现在并不是那种时候呀。”

“那什么时候是?哪天?何日何时何分何秒?”

喂喂,小学生耍赖啊。

我实在无可奈何的时候,有人敲门了——玛丽安和露西安回来了,手里还分别拎着一个大布袋。她们向凉子报告了几句,凉子应答之后又做了什么指示。

凉子下达的指示十有八九都是违法的内容。她毫不遮掩地当着我对面下命令,是欺负我不懂法语吧。可是,玛丽安和露西安时常看看我微微一笑,似乎她们俩都把我当成主人的同党。同党倒也罢了,变成“共犯”可就不好了哦。

就在这功夫,岸本满面春风得意洋洋地来了,对起身开门的我夸耀着:

“‘怪奇蜘蛛女’的录像带,我弄到了哟!”

“哦,弄到了呀。”

“但我个人不认为‘怪奇蜘蛛女’是格利高里一世最好的杰作。还是‘悲哀的蚊子男’更好一些——最后那个镜头,他被信赖的女子背叛,掉进杀虫剂池子里溺死的场面,真是让人热泪盈眶啊。要不要我把那部录像也找来?”

OTAKU的世界太深邃了,还是尽量不要接近的好吧……我正想着,凉子从室内叫道:

“哎呀,岸本,录像拿来了?那就进来吧。”

岸本立刻摇着看不见的尾巴凑近凉子:

“怎么样,凉子大人,我还能派上用场吧?”

“你派不上用场就不用活啦。喂,赶紧把录像放好!”

我打电话叫室町由纪子也来看录像,她很快就过来了。凉子只抱怨了一句“谁叫你来了”,倒也没再发难。

开始放电影了。要不是为了这次的案件,我大概一辈子也不会去看C级恐怖电影。

片名打出来的时候,我越想越不对味……我们明明都是警视厅第一线的犯罪搜查干警,这时候到底算干什么嘛,真是的。

但是,看到简朴的黑白画面的时候,我也产生一种感觉:虽然谈不上喜欢,却也不能彻底否定这部电影。

片子明显没花什么制作费,别说CG了,特效也拍得很简陋。但是故事情节中颇能看出苦心,演员虽然没名气,演技倒也不错。

大概是二战结束后十年左右的时候吧,也看不出来地点是温哥华还是西雅图,反正是太平洋岸西北部的港口城市郊外,有一所刑事医疗院。也不清楚是加拿大还是美国政府派出的,总之是一些人权调查委员到医疗院访问调查。十年前,有个精神失常后杀了全家的女子被收容在这里。由于发现了种种疑点,侦察又重新开始了,根据调查结果,她甚至有可能会被释放。

调查委员是一个刚上年纪的男子和另一名青年男子——扮演这位上年纪的调查员的,正是格利高里·加农一世本人。

大概是为了节省男演员出镜的费用吧……这么一想,不由觉得,他也真够小气的。

接下来,那位女子穿着精神病院限制行动的特殊衣服,出现在调查员面前。扮演这个女子的就是多米尼克·H·雪野的祖母。虽然发型打扮都很老式,但祖孙两人的面容真是一模一样。按顺序当然是先有的祖母,不过这也真是隔代遗传的极端例子了。不知道打出的是艺名还是本名,多米尼克的祖母叫“布兰达·S·豪尔德”(Branda·S·Howard)。

布兰达扮演的女子对调查员的问题一概不答,因此年长的委员德普斯给她实施催眠术,让她回答。这里的情节本来可能应该多展开一点,可是好像有时间上的限制,也没有办法了。

画面出现布兰达扮演的女子告白回忆的镜头。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末期,纳粹德国已经投降,日本投降也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海岸边密密丛生的松树和杉树,近得几乎能接触到海水。岸上建着一座哥特式的雄伟建筑,靠向战地输送物资获得巨富的成金一家人刚刚移居到这所房子里。这一家子有父母两人,三个小孩,父亲方面的祖父母,再加上秘书、侍女、厨师、司机等等,一共十五个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房间。房子的地下室是封锁的,不能进入。

最小的孩子是名叫玛尼的十二岁少女,在房子附近探险的时候,遇上一个原著民印第安人老太太。老太太告诉玛尼,玛尼一家住的屋子是强行买下了原著民祈祷的场地、毁坏了原来的墓地建成的,他们最好在没有祸事发生的时候赶快离开——到这里为止,都是恐怖电影常见的桥段。

画面上时常故意映出黑色的蜘蛛影子,大概是导演为了烘托恐怖气氛故意为之。

一天晚上,玛尼从床上醒来,发现椅子座垫上有个从来没见过的巨大黑蜘蛛,吓得尖声惊叫。然后蜘蛛就往隔壁房间爬去,消失不见了。睡在隔壁的姐姐说没看见什么蜘蛛,一定是玛尼做了恶梦等等。

次日,玛尼暗中观察姐姐,发现姐姐指尖似乎会发出银色的细丝,从空中抓虫子,吃得津津有味。

渐渐的,玛尼全家似乎都被蜘蛛摄取了。晚餐的时候,端上来的盘子里竟盛着成千上百的虫子,父母都用手抓着虫子狼吞虎咽。本来只砌筑在二楼一个房间里的蜘蛛巢穴,渐渐布满了整个二楼,甚至快要占领到一楼了。

终于,除了玛尼以外的所有人都悬在蜘蛛丝上睡觉,外表也在一点一点的变化。孤立无援的玛尼逃到地下室里,从地下室古老的通道跑到一个房间,房间里密密地堆满了成山的木乃伊。环视房间,窗外有不知多少的巨大蜘蛛……玛尼又遇到了印第安老太太,按照她教的办法,在房子里放了一把火,烧死了变成蜘蛛的全家人。

……到这里,回忆场面结束了。穿着精神病人的拘束衣的女子,就是成年后的玛尼。调查员德普斯冷笑着,拿出十年前的报道给同事们看——玛尼全家所有人都是被来复枪射杀的,玛尼自己陷入了蜘蛛的幻想,是个精神失常的疯子……

猛然间,玛尼的拘束衣被撕裂了,她一下子站了起来,从后颈到背上的皮肤突然裂开,伸出一两只蜘蛛脚——玛尼站着向德普斯放声狂笑:

“这样你还不相信吗?”

德普斯被蜘蛛丝缠住,身体不能动弹,恐怖地惨叫着。长长的蜘蛛口器刺入他大张的口里,吸取他的血和体液。德普斯渐渐变得干瘪下去……

终于,武装的警察赶到了,向已经被蜘蛛丝完全占领的刑事医疗所发起进攻。在火焰喷射器的袭击下,玛尼变成的蜘蛛怪死在熊熊火光之中。

终于结束了。但是,就在蜘蛛怪死掉之前,她的腹部爬出几十只小蜘蛛,接着火焰升腾的气流飞走了。

各位善良的市民,一定要小心啊。恐怖的蜘蛛怪,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出现,袭击你的全家……!

“烂作品哪。”

电影刚一结束,凉子立刻酷评说,“既没有科学性又没有合理性,买票看电影的观众都不会相信啦。”

真有具有科学性和合理性的怪奇电影么?再说,凉子评论什么合理性不合理性的,简直要遭天遣啊。

“这是东西冷战时期的电影,蜘蛛怪说不定是暗喻communist吧。”

——什么时候都一本正经的由纪子分析说。

“不过,如果这愚蠢的C等恐怖电影其实是记录片呢?”

凉子突然说出意想不到的话,由纪子瞪着宿敌,一副受够了的样子:

“你这话才蠢呢……你不是认真的吧?”

“我昨天亲身面对蜘蛛怪,这可不是愚蠢的事情哦。再说,岸本在旁边呢,他可以证明那都是事实哦。”

岸本立刻无上光荣地点头:

“那真是难得的体验,会变成今后的人生中重要的精神食粮啊。”

“什么精神食粮,就你那体验,光丢脸还差不多!”

凉子才不给他留半点面子。

“不过,你见到那女主角的容貌了吧,泉田君。是不是跟多米尼克·H·雪野一模一样?”

“是的。”

“那么,你不觉得那两个人其实是同一个人吗?”

理论飞跃也要有个度吧……我不得不提出异议:

“只是相象罢了,虽然确实非常像,但人家是祖孙俩嘛。”

“祖孙两人还有连痣的位置都遗传的吗?岸本,你把带子倒回去一点。”

“是是是。”

受了凉子之命的岸本点头哈腰高高兴兴地操作遥控,一直倒带到布兰达·S·豪尔德的脸部镜头,在最大幅画面的时候定格了。她右眉的旁边,清清楚楚有一颗痣。

“看,是同一个地方吧!”

的确,可我怎么也没注意到人家脸上痣的位置。凉子下结论道:

“这下可清楚了,什么祖母孙女都是骗人的。两个人就是同一个人物!”

“可是,这电影都有五十年以上了,是很久以前了啊。就算布兰达·S·豪尔德还活着,现在至少也都七十多岁了,再怎么化妆、美容整形都整不回来的吧。”

“如果这个女人不能把几十甚至上百年的年龄去掉的话,她也不会老出现在人前吧?你不觉得就是为了隐藏她的存在,才需要一个加农那样的傀儡吗?”

我刚想反驳又作罢了,并不意味着是我理屈词穷——药师寺凉子是最会下独断和偏见的女人,而且一定会按自己的想法付诸行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很可怕,但这三点却是成为天才的必备条件。

“所以我要潜入黑蜘蛛岛,揭穿那女人的真实面目,解开一切谜团!”

“……”

“好,决定了。现在开始就管多米尼克·H·雪野叫蜘蛛女吧!”

“要是英语,就应该叫Spider Woman了呢。”

岸本多嘴多舌地说,不知道为什么还一副陶然的样子眯起眼睛:

“一定可以拍成优秀的电影啊!就叫‘决战!黑蜘蛛岛’……不,还是‘蜘蛛女VS冰激凌女’更好些……”

“谁是冰激凌女啊?说谁呢?!”

“啊痛,好痛……对不‘喜’,不要扯脸啊……”

凉子用力把岸本左右腮帮子往两本撕扯,见此情景室町由纪子直瞪她,却也没有制止的意思。桌子上有份报纸,片断地报道了昨晚的奇怪事件,报道配的饭店照片也很小,看来媒体还不能把握事态状况,不肯详细开展呢。由纪子轻声对我说:

“泉田警部补,凉子无论如何也会去那个岛吗?”

“嗯,肯定会去的。看来我也非去不可了。”

“到底为什么啊?”

“那个女人要做的事情,哪有个个都能讲出正当理由的。她就是想潜进黑蜘蛛岛搅个天翻地覆,为了实现这种欲望,什么借口都找得出来。”

“你知道这样还跟她一起去?”

“是、是啊……”

“为什么?忠诚心?义务感?责任感?使命感?”

全都不是。我也不很清楚为什么,但对我来说这似乎是天经地义自然而然的事情。勉强要说的话,也有一定的好奇心驱使,但并不是全部。

“不,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不过我觉得我不去会后悔的。”

“你不怕去了也后悔吗?”

“去了的话……到时候再反省吧。”

“我说的可能不对你别介意,不过你这么想可成问题。”

“真抱歉。不过药师寺警视确信黑蜘蛛岛还有蜘蛛怪的同党,还有牺牲者的尸体堆积如山。”

“这个问题好像变成既成事实了,不过毕竟既没有物证也没有证言吧?”

一向不都这样么,又不是只有这次。

“请不用担心,情形真的不妙的话,我会负责制止药师寺警视的。”

我尽量毅然决然地跟由纪子打了保票。具体步骤怎么办还根本没考虑到,真要追问起来我也答不上来,但由纪子盯着我,还是放心似的叹了口气,双手交叉起来。她似乎也觉得多劝无用,顺其自然了吧。还是另有其他的理由呢?

似乎是后一种情况——由纪子说:

“明白了,我也去。必须有人监视着凉子。”

起居室一角,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我走过去接了电话——我竟然也能用英语对话起来,还是费劲集中了精神的。凉子和由纪子,还有两位侍女都看着我跟电话那头对话,却都没有什么表情。

我放下电话箱凉子报告:

“是吴警部打来的。”

“有什么进展了吗?”

“不是这样的。皇家骑警收到一封匿名信,里面有十万美元的支票……”

我观察上司的表情,凉子却兴致缺缺地不置可否。

“信封里好像还有条留言,说是两个日本人的丧葬费用,还有给饭店屋顶庭院上被杀的清洁工的家人的。”

“真是奇怪的人啊。”——这是由纪子说的,凉子则不屑地说:

“我不是说了嘛,我对‘劝善’没有兴趣。谁那么博爱愿意干什么干什么好了。为了今天夜里,还有很多要准备的呢。再楞着我就不带你了哦!”

“属下谨遵命随行。”我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