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踊跃的会议

我没必要负上罪恶感。

头脑里虽然很明白这一点,心里却无论如何无法适怀。

被鸟鸣声叫醒,可谓最高级的奢侈经历之一了,不过醒来后我身体还是很痛,也没起身拉开窗帘,躺在床上盯着昏暗的天花板。

过后想想,这次的案件真是以相当异常的形式开始进行的。一般意义上的异常,对药师寺凉子和我来说早就是家常便饭了——而这次的异常,主要是直到三立之森饭店火灾崩塌为止,案件的主导权全然不在凉子手中。

虽然说是“案件”,其实这个时刻我还无法掌握,到底能不能称得上“案件”。估计我昨天的表情相当阴郁,还好没什么人看见,算是运气不错。

仅仅昨天一天我就见证了多少灾难啊——短短一天之内,先后经历了交通事故、绑架监禁和火灾的人,在世界史上大概也不多见——话虽这么说,我可不觉得有什么自豪。

好说歹说,我总算没有死掉,还能惊诧、抱怨和愤怒。只要活着就好。

阿特米西亚·罗特里奇已经死了。这才是最大的灾难。如果她还活着,我或许还能评判她的不合常理和独善其身的做法,或者追究法律上的责任。

可是她已经死了,我的心境就完全不同。当时说不定能想办法把她救出来呢?再说从她的心理状况看来,说不定她也希望有人去救呢?要是再多问几句就好了……

突然,光线随着高音射入室内——有人把门踢开了。踢得力气太大,简直要把门踢破似的。对了,这里是药师寺凉子的别墅——我反应过来这一点的时候,一身T恤、夏季外套、热裤的避暑时尚装扮的凉子,以女王陛下视察贫民窟的姿态现身了。

凉子右手一指,露西安马上走到窗边打开了窗帘。早上的阳光注满房间。

看到玛丽安,我不由想起昨天的情形。这么说来,她推出摆着餐具和早餐的推车时,似乎也想到了同样的事情,看着我微微一笑。

我吓了一跳,坐起上半身。身上穿的是跟管理员借来的木棉睡衣,尺寸不太合适,可我也没什么立场提意见。

“干、干什么呀,这是?”

“这有什么好问的。我给你带早饭来了呀。”

“啊……”

“你不知道日语里有‘早饭’这个词吗?就是早上起来之后吃的第一顿饭。”

这我小学之前就懂了。让我在意的是,凉子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推车上摆放的早饭如同一流饭店般豪华。高汤熬的粥,枫糖煎饼、奶酪蛋饼加培根肉,各式各样的蔬菜,哈密瓜、葡萄、柚子等水果,牛奶、咖啡,还有足够的番茄汁。我上司拉过一张椅子坐在推车旁,用一个银色大勺子舀起一勺,向我伸过来:

“来,啊——”

“……”

“眼睛张那么大有什么用!张嘴呀,嘴巴,来,长大大——”

被毒杀的恐惧感完全摄住我脑细胞的表层,情形却不容我选择。我张开嘴,勺子入侵——

两位侍女带着促狭的表情候着凉子和我。凉子收回勺子,不高兴似的瞪我一眼,气哄哄地说:

“有什么感想说说如何?”

“很、很好吃。”

的确很好处。比烫口稍稍差一点的温度,韵贴的味道和香气诱人无比——没错,这绝对不是凉子做的粥。

她放下勺子,以刀切开蛋饼,用叉子叉起一大片塞进我嘴里:

“这个好吃吗,泉田君?”

“……”

“为什么不回答?!”

明明我嘴里还塞满了蛋饼呀……

上司大人无论怎么任性,这样的事实也是一眼明了,无奈似的拿回叉子。我这才能运用舌头和下颌品尝了蛋饼的味道之后咽下去。不等她质问,我赶紧发表感想:

“奶酪化得恰到好处。”

“看呀,玛丽安、露西安,这家伙好像比英国人还懂美味呢。”(译者:英国人懂的美味不就是fish&chips么……)

不知是不是为了让我听懂,凉子用英语说。两位侍女似乎也很赞同,轻轻点头。视线移回我身上,凉子改变了话题:

“昨晚的火灾,警察决定不做案件处理了。”

“果然如此。”

警察所有的最大特权是什么呢?并不是可以强制搜查犯罪案件。本来,判定已经发生的事情是否构成案件的,正是警察。这种权限才是作为警察最大的特权。

无论情况怎么可疑,无论相关的人怎么恳求调查,无论媒体怎么煽动,警察只要说“此事不构成案件,无需调查”,万事皆休。

昨夜,三笠之森饭店被烧的火灾,证人要多少都有,而且都是社会地位相当高的证人。首当其冲的就是改革真理党的色狼干事长,大概对他来说,最重要的只是不卷入多余的麻烦而已。

“那只是罗特里奇家的恐龙女,因为母女两个吵架一怒之下放的火。虽然造成很大的损失,她本人反正已经死掉了,没有其他什么隐情。无需深入。”

——无疑,这就是长野县警得出的结论了。

我并不能否认阿特米西亚放火自杀的表面事实。问题是她的动机,跟母亲争执起来,心理失衡,一时冲动丧失了理智——这种情况也并不鲜见。烧毁的饭店实际上也是罗特里奇家所有,也没人因此要求赔偿。

“反正饭店也有火灾保险。也就是说,只要罗特里奇家不受打扰,息事宁人就好了。”

这样就结束了吗?难道剩下的就只有我身心的不快而已吗?

凉子盯着我的脸色,伸手摸向热裤的后兜。她从绷得紧紧的兜笠取出一张照片递给我——准确地说,是戳给我——照片上是个年轻女子的头像。

“你觉得这是谁?”

“阿特米西亚·罗特里奇呀。”

凉子缓缓摇头:

“这是三十年前的梅拉·罗特里奇哦。”

“啊……”

我又仔细看了看照片。母女两人相象也是理所当然的,可她们母女真是像得跟镜子里的影子一般。阿特米西亚就是三十年前的梅拉,梅拉就是三十年后的阿特米西亚——虽然,阿特米西亚的年纪已经不可能再增加了——想到这里,我不由生出几分苦涩的感觉,目光从照片上收回。

“这么说来有点奇怪——不过她们俩可真像双胞胎似的。”

这时候,我好像看漏了上司的脸色。凉子似乎在一瞬间变了好几次表情,受到我注视的视线,以某种奇异的语气答道:

“是啊,不只相象而已啊。说起来,你知道钢玉吗?”

“知道啊。”

钢玉是硬度仅次于钻石的物质,只有红色的称为红宝石(Ruby),其他任何颜色的都称为蓝宝石(Sapphire),是珍贵的宝石。蓝宝石以深蓝色的价值为最高——无论哪一种,都跟我无缘,不过是过去的案件中获得的知识而已。

“同样的石头,红色的是红宝石,其他颜色的都是蓝宝石,没错吧?”

“是这样没错,您想说明什么吗?”

凉子好像在暗喻着什么,当时我无法准确理解。也不是我有心辩解,毕竟疼痛还是会影响到思考的集中和持续。

“好痛……”

“我可什么都没干哦。”

“我知道。是我背上的跌打伤疼。”

这一说,我上司伸出左手绕到部下的背后,轻轻拍着:

“疼呀疼呀,飞到那家伙身上去吧!”

“那家伙?”

“先算做刑事部长好了。”

看我说不出第二句了,凉子伸手在推车下取出一打纸。

电脑打印的资料。扫一眼可以看出,是横向打印的文字。

“太平洋西岸发来的,与其在这里瞎忙活,还是跟当地的万事通联系一下比较有效率嘛。连单纯的谣传也包括了,全都集中在一起发来了。”

“情报来源是什么人?”

“纽约的律师,专长是企业犯罪和消费者权益保护。哈佛大学法学院毕业,年收入百万美元。”

“哦。”

真是栩栩如生的精英分子形象。

“大概十五年前吧,有个叫‘美少女侦探布里奇美姬’的动画,现在正在美国有线电视台放映,非常受欢迎呢。”

“?”

“我答应送他满满一箱海报画集,他立刻放下本业,用了半天就集全了资料。”

真是栩栩如生的老宅男形象。(译者:这真是与我心有戚戚焉……)

凉子似乎忘了给我吃的早饭才吃到一半,开始翻看那些资料。

“嗯,奥伯利·维尔考克斯。被恐龙女开车撞到带回家的男人——算是泉田君的先辈呢。”

还是别这么称呼的好吧。

“也是精英分子吧?”

“才不是。出生于南部阿肯萨斯州,到纽约当音乐剧伴舞演员。虽然也登上过百老汇舞台,完全都是小配角。因为持有毒品被捕过两次。”

怎么看也不是美国首屈一指的大富豪家庭迎为宾客的那类人。

阿特米西亚是真心爱他的,可那无名的舞蹈演员动的是什么心思呢?

“他现在在哪里?”

“墓石下面。”

似乎是注射海洛因过量,心脏麻痹死了。注射器还掉在遗体旁边。

“奥伯利没有家人吗?”

“似乎有父母和妹妹,不过父亲酗酒出事故死了,母亲因为打击进了精神疗养设施后自杀,妹妹消息不明。”

“全家覆灭呀。”

“对罗特里奇家来说,相当方便呀,省得善后了。”

凉子嘲笑着。的确,这情况太巧合太方便了。不过,最多只是条件证据而已,没有物证证明是罗特里奇家伸的魔手——再说也不会有人刨根揪底地专注调查罗特里奇家吧。

“您说罗特里奇家还可以控制报纸言论……”

“他们伞下控制着美国四大电视网络之一,在美国全国有大小二百多家报社。当然,也有势力不大的独立系报纸、电视,和某一部分州议会顽固不化,坚持报道和调查,最后总是以某个报纸被罗特里奇公司全盘收购,或者某个记者调往国外,或者某个议员在席位竞选里落选……等等,就告了结啦。”

美国社会的闪光点之一是,无论在任何情况下,总有坚持不休孜孜追求真相的记者和政治家。可是,他们的努力和勇气并不是总能获得回报的。就以J.F.肯尼迪总统被刺一事为例,即使公众提出了那么多的疑问,政府的态度也丝毫不为所动。

“‘黄金天使寺院’作为一个普通的宗教集团,为什么能跟罗特里奇家保持关系呢?”

“好像从上代就传统了呢。所谓上代,就是梅拉的父亲,名叫因霍夫。他迷信二十世纪末会发生世界终极战争,打算在爱达荷州山地上建造超大型的防核掩体,结果他本人在恰恰在施工前死掉了,计划也就付诸东流。”

“原来如此,这种人可不是我想靠近的类型啊。”

我是生长于多神教社会的俗人,总是试图回避过于深入宗教问题。像“黄金天使寺院”这样的教派,对正统基督教徒来说也是一种麻烦吧。

我认识的人里,要说正统的基督教徒,只有被称为“真理”的阿部真理夫巡查。他好像每到休假都会到教会去,忙于慈善事业,清扫街道啦,支援无家可归者等等,特别是家庭暴力的受害女性到教会避难的时候都特别感激他——到被害人藏身的教会穷追不舍的施暴的那些男人,被阿部巡查一瞪,都会吓得偷偷溜走。

“如果真的打起来不是很糟糕吗?”

我问过他。阿部巡查露出食人狮子般的笑容答道:

“不会的啦,我只会在他们面前单手捏碎苹果而已。”

同事贝塚聪美巡查她们总是说,阿部巡查早晚要辞职不干警察而去当神父吧。在我看来,这可是很大的浪费。阿部巡查既是宝贵的战斗力,也是非常可靠的人才。虽然上司全然不器重他,同事之间互相倚重也好吧。

“即使如此,越听我越觉得,莫沙博士是吃定罗特里奇家了吧。到底他掌握了什么样的把柄呢?”

“这就是问题所在。”

凉子愤愤地以叉子叉起一块哈密瓜——如果哈密瓜是个活物的话,这下子肯定当场横尸了。

凉子用叉子把被刺中要害的哈密瓜递过来。我张嘴吃掉可怜的哈密瓜遗体,甜蜜的芳香似乎越发加重了我的负罪感,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我的线报说,罗特里奇家的上一代,因霍夫曾经向莫沙提供以千万美元为单位的资金,建造遗传基因工厂呢(GeniusFactory)。”

“遗传基因工厂?”

“对,这事有一阵子很出名的吧?收集诺贝尔奖、拳击世界冠军等人的遗传基因,让优秀的女性生育出优秀的后代——这样的计划。”

此事我听说过,有很多女性不打算结婚却想要孩子,而且要优秀的后代,所以很多人强烈支持遗传基因工厂计划。不过我不知道此事与莫沙博士有关。

“说起来愚蠢,不过现在还有人抱着这样的痴心妄想呢。”

如果遗传基因能够决定一切的话,岂不是说,英雄的儿子必然是英雄,天才的父亲一定是天才?那么,野口英世、伊藤博文或者坂本龙马,他们的父亲都是什么人呢?拿破仑、贝多芬、爱因斯坦的父亲呢?仔细一想就知道,真是糊涂心思。

在某个宴会席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英国剧作家萧伯纳,被介绍给一位以美貌著称的舞蹈家。她向萧伯纳笑语:

“萧伯纳先生,如果我们俩结婚生子,生出具有你的智慧和我的容貌的孩子,不是非常完美吗?”

萧伯纳好像无可奈何地说:“也不一定那么完美吧。如果生出来的孩子具有你的智慧和我的容貌,那不是人类的贻害吗?”

著名的笑话。可是,到底还是有人听不懂萧伯纳露骨的讽刺,偏偏总是这种人掌握着权力和财富。

“那个工厂现在还存在吗?”

“五年前关闭了。”

这时候露西安走过来,递给凉子一沓报纸。包括全国报和地方报,一共五种。

“可以让我看看吗?”

“没必要读嘛。”

“请让我看看好了。您也没法一下子读五份报纸呀。”

“躺在床上看报纸,好大的架子——还是上司亲自送来的报纸。”

凉子一边射出嘲笑的毒针,一边放下两份报纸,我不胜惶恐地打开一份,寻找长野县内版页面。

的确,并没有什么大规模的报道。只说“轻井泽最富有历史传统的古老饭店失火,死者一人”。除了这些事实以外,还加上“痛惜烧毁的历史建筑物的文化人评论”等等。

“还有,参加宴会的色狼干事长毫发无伤,今天早上按计划回到东京,参加党内干部会议去了……”

只字不提事后处理的种种情况,既没有谜团也没有内幕,明显要处理成单纯的事故——这才是万众所望的吧。

露西安轻声向凉子报告,递出一个东西。凉子微微歪着头,向我挥挥那个东西:

“泉田君,这个。”

我开始还奇怪凉子手里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很快认出来,原来是块手帕。不是毛巾或木棉质地,而是丝质的名牌产品。

“这是你的手帕?”

“不是,我从来没见过。”

“这么说的话,是阿特米西亚塞进你衣服口袋里的了。”

接过叠起来交给我的手帕,我展开来仔细看——忍不住惊叫一声。

手帕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上百个小虫——不,只是看上去如此,其实是一排排的文字——这些写得小小的字母,是阿特米西亚的留言吗?想来总不可能是情书,不过为了避免上司无意义的误会,我还是出声念出来:

“My name is Artemisia Lawtorigge.”

“我名叫阿特米西亚·罗特里奇”。

墨水在丝质上洇开,不过还不至于无法辨认。文章的内容本身也没什么费解之处。

“我的母亲是梅拉·罗特里奇。我没有父亲……”

刚念道这里,凉子的手优雅地一挥,手帕就从我的手里跑到她手上去了。

“您这是干什么?!”

“这个我收着。”

“还给我啦!”

我伸手去够,凉子却闪到椅子背后,让我扑个了空。

我保持那种姿势僵直在那里,一方面是因为跌打的伤痛,另一方面是因为突然想起昨夜梅拉对女儿喊的话:

那时候梅拉对自己的女儿不说“你是……”,却说“你的身体是……”,随着这个记忆的复活,事情显得越加错综可怕起来——

阿特米西亚不会是遗传基因工厂的产物吧?

这个想法想闪电一般击中我的头脑。阿特米西亚对母亲的恐惧和抗逆,甚至纵火自杀的原因,会不会都在与此呢?

我放弃夺回手帕,先把自己的想法讲给凉子。凉子一边听一边啧舌:

“恐龙女竟然这样就自杀了,真没出息。既然恨她母亲,干脆把她干掉,或者好好给她点颜色,让她见识一下自己的厉害——那样还差不多嘛。”

发表完以上违背良识的台词,凉子把手帕扔给露西安。

“那,你的结论呢?”

“阿特米西亚确信,自己自杀是对母亲最大的复仇,是吧?”

“自己的身体绝不交给母亲这件事吗?”

“是阿,她不仅自杀,而且把自己的身体在火里彻底毁灭……”

“明确表露了恐龙女的意图。”

“手帕上写的文章是阿特米西亚的遗书,是非常重要的物证啊。”

“我可不会交出去的。”

凉子握着玻璃杯,喝了一口矿泉水——明明是给我拿来的矿泉水。

“警察都是怎么胡乱处理证据的,你也知道的吧。我再清楚不过了——什么遗书,就是染血的衣服和刀子,只要说‘找不到了’就完事,根本没人追究责任。”

对此我也深知,根本无法辩解的警察的污点。

“交不交出去由您决定。不过手帕先还给我吧。”

“不要。”

“为什么?!”

“什么‘还给你’,本来又不是你的。”

“那也不是您的呀。”

“罗嗦,部下的东西就是上司的东西!”

“这太不讲理了。”

“不讲理是上司的特权!”

想做的事情做不到,这真是悲哀的矛盾——我伸手去够,后背和肩胛骨却一致发出惨叫,只好放弃了,上半身趴在床上。

敲门声响起。玛丽安去开门,一位身着连衣裙、自信满满的“女士”轻盈地跳进来——当然,是Jackie老兄。

“哎呀,你们好亲密哦,好羡慕~”

纯属误会。

“阿准情况怎么样,小凉?”

“这家伙,杀都杀不死啦。就算真的死掉了,他自己都意识不到,真是冬瓜一样迟钝的家伙。”

“哎呀,小凉,不能信口胡说哟。大家要好好相处,开开心心地渡过一生嘛。对了对了,刚才本地新闻上说,通向三笠之森宾馆的道路都被警察和消防车封锁了,今天一整天不能通过。”

我忍着疼好不容易抬起上半身:

“说起来,梅拉·罗特里奇今天住在哪儿呢?”

“不用担心啦,她又不会无家可归,随便包下什么宾馆或者别墅就好了吧。”

“Jackie说得没错,现在还不到暑假时期,住宿的地方要多少都有。她要是不喜欢,去东京或者纽约也行,爱去哪去哪。”

正要射出毒箭的凉子突然住了口,左手食指轻点红唇,似乎打起了什么算盘。看来,她的脑细胞与脑细胞之间正以超高速度推进着思考的效率。

“嗯,这样赶快……”

她念叨了一句,立刻又把视线投向我:

“泉田君,快起来。准备外出。”

“啊?!”

“你需要换换空气啦。真是的,特地来到夏日的轻井泽,成天睡觉怎么行。”

“小凉说得没错呀,阿准。晴空白云,绿树和风,高原的灿烂在邀请你呀。”

“所以呢,Jackie,今天让我们去见习你们的大会吧——还是说,外人谢绝入内?”

“怎么会呢,你们一定要来呀,我向同志们介绍你们。”

突然,我感觉到真正的危机迫近了。

“我,我可不要穿女装!”

“我才不想看你女装打扮呢。幸好你的西装已经还回来了,也有的穿了。喏,给你十五分钟时间准备。”

她这样说,我即使提出抗议也只是白白浪费时间和精力。十五分钟后,我好歹换上了能走到人前的衣服,一边往车子方向走,一边听Jackie讲:

“今年呀,关于大会上的穿着有对立的两派——婚纱派和哥特萝莉派,各有拥趸,意见很难统一呢。”

哥特萝莉是年轻女孩子的新时尚,“哥特·萝莉塔”的简称。至于什么是“哥特”和“萝莉”,苦苦追究学术上的正确定义也没什么意义。总之,就是一方面充满少女式的可爱气息,另一方面有些诡异暗黑的气氛和复古的风格,这样一种时尚潮流。照片上看来,多半会有黑色的泡泡袖和白色的蕾丝,这样的装饰给男人穿上可就……

能不能中途逃亡啊?我刚刚盘算到这里,已经被Jackie若林拉住,扔到四驱车里了。凉子早已握住方向盘。在两位侍女和管理员夫妇的目送下,车子一溜烟地飞跑了。无可奈何,我只好问Jackie解闷:

“那,两派的势力分布怎么样?”

“婚纱派一百五十名,哥特罗莉派一百三十名,中立派四十名左右吧。”

就是说,没有那一方确实掌握了过半数的势力——由中立派决定胜负归属的事实与政治和外交界毫无两样。

“可是,Jackie兄,你不是讨厌这种事儿吗?”

“我最讨厌了哟。可是,地球上只要有三个人聚在一起,就一定会发生派系斗争吧。”

Jackie若林无限惋惜地长叹一声。他就是在卷入财务省内丑恶的派系斗争,自己已经绝望了的时候被凉子拯救出来的——与其说被拯救,可能说“被魔手掌控”更确切一些吧——总之,年轻精英的财务省官僚找到了可以让自己魂灵安逸的归属,旁观者还是不要多事打扰的好。

在丛林中只能看到别墅群的屋顶,开了十分钟左右,视野突然开阔起来,车子已经驻进了一所洋馆的前庭。

让人联想起香甜的奶油蛋糕的建筑物:二层的木造建筑,乳白色的喷漆,给人操纵住房价格的家居杂志封面似的印象。红色西洋瓦的屋顶上开着天窗,红白两色的玫瑰围成围墙,里面是大片的绿地。院里有给小鸟喂食的盒子,十几只毛色像宝石一样漂亮的小鸟引颈高歌。落叶松林的对面,大概是浅间山方向,淡紫色的山峰轮廓气势雄浑地直冲天际。

壮丽的高原,精美的洋馆——然而,在我看来,这只是环绕着妖云的魔宫。门口有个招牌,上面用圆圆的字体写着“洋馆·萨曼纱的梦之家”。玄关旁的墙壁上,有一副毛笔写的条幅垂下来:

“现在开始服装改革!

日本啊,更高更强更美!”

光看后半句话,还以为是政治团体的集会呢,其实是女装爱好团体的会议——看来真正的爱国者总是出现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哪。

虽然今天的会议只有干部参加,踏入洋馆一步,还是会感觉到男人的热气呼呼呼地扑面而来。不仅如此,香水和化妆品的气味悄无声息地形成涡卷——可能只是我多疑吧,那气息正在不断侵入我的伤口。

“哎呀,Jackie,好久不见啦,你还好吗?”

一边回应着左右的招呼声,Jackie若林好像在找什么人。

“佛洛伦丝,你在吗?帮他看看吧。”

应声而来的那位身着女性护士服——当然,其实是男人。个子不高,眼神阴骘,让我好感全无。但是,这只是俗人的偏见罢了——这个人,佛洛伦丝桂木,是个外科医生。他放弃了在大医院出人头地的机会而选择在街区开业,对老人和小孩特别和蔼可亲,是个在地方上颇有声望的名医,所谓“现代的伟人”是也。唉,到底不能以貌取人啊。

“疼痛可能还要持续一阵子,不过也不会很严重啦。我给你贴上药膏,再注射一点镇痛剂吧。再有,我会给你开三天剂量的内服药,你要乖乖的好好吃药哦。”

他取出时下很少见的黑色皮革诊疗包,不问三七二十一就用棉签在我左手上涂了涂,扎下注射器。我虽然吃了一惊,打针却真的一点儿也不疼,看来他真是颇有手段的良医吧。打完针后,他又帮我换了额头上的绷带。

“好了,保重啊。”

“多谢。啊,您好不容易休假,真是麻烦您了……”

见我客气,二十一世纪的名医先生以手掩口,呵呵轻笑:

“哎呀,没关系的啦。治疗身有病痛的人,和女装打扮是同样美妙的哟。不过,那位大美女该不会也是我们的同好吧?”

我很想观察一下凉子的表情,不过出于恐惧,没敢转过去看。

“即使不是同好,也是能理解我们的恩人呀。喏,她就是我常说的小凉。”

“哎呀,这样啊。Jackie的恩人就是我的恩人,请多指教呀。”

凉子还没有答话,走廊方向似乎传来一阵欢呼,炫烂的色彩在眼前闪过——光看服装的话,仿佛是绝代艳后玛丽·安托瓦内特一类的人物。他眼睛细长,脸颊凹陷,不大看得出年纪。

“那是什么人?”

“他是担任皇国女装爱好家同盟总裁的伊丽莎白河豚泽君。”

“伊丽莎白”啊……

“那,那个,在那边喝咖啡的、玛丽莲·梦露打扮的人是?”

“新服装文化创造会的最高干部会议主席的辅助代理大臣。名叫玛格丽特·猪上。”

这位是“玛格丽特”啊……看起来,每一位都憧憬成为西方的公主呢。这么想着,我的视线随便游移,恰恰看到一双金黄色旗袍下延伸出来的粗壮的小腿——

从那双小腿继续往上移,看得出来,这位是日本的公主打扮。头上大概戴着假发,脸上的白粉厚得不亚于木偶人。他身上穿着一看就很热似的红色与金色搭配的长袖和服,上面大书四个字——“天下布武”。

“那位是传说中的爱丽丝·权田原。”(译者:我记得这个姓在夜光曲里是前首相的姓氏……)

作为外人,我不明白什么叫“传说中的”。

“他自称‘日本女装界的织田信长’呢。”

“他的目标是‘天下布武’吗?”

“是呀,而且要凭实力达成目标。”

“所谓实力是……”

什么叫“实力”呢——我正想着,爱丽丝·权田原一拍手,朗声宣告:

“好,差不多该言归正传了。莎拉萨德·古森,准备黑板;克拉莉莎·百地,摄像机拜托你了;乔安娜·犬伏,麻烦你确认一下椅子总数;薇薇安·高森,矿泉水还没好吗?”

我当然一点手都插不上,只管以手拭汗:

“大家的艺名都起得不错啊……”

“喂喂,阿准,怎么能叫艺名呢,很失礼哟。要叫‘真实的本名’。”

Jackie若林瞥了我一眼,我赶紧态度严肃地点点头,不过表情是什么样的我可不敢保证。

被充满香水和白粉气息的热气和毒气包围着,我竟有几分钟时间把凉子给忘了。不仅每一个人都那么“特别”,再说这么壮观的人数聚在一起,其存在感甚至可以超越凉子了。

该不会我一个人被扔到魔宫里了吧——我正担心,还好发现了凉子。她在廊下一隅拉过一张藤椅坐下,热裤下延伸的长腿炫耀似的交叉在一起,用手机给不知道什么人打着电话。

她周围聚集着“假女高中生”、“伪灰姑娘”,人人都向她投出羡慕、赞赏与嫉妒混合的目光。这时候,爱丽丝权田原来叫我们,她便起身去了兼做会议室的餐厅——其实只是走廊的一侧,会议室的门已经开放了。

我注意到凉子挂掉电话后把手机塞进了包里。不等我开口,凉子指着一张藤椅说:

“你坐那里吧。会议要开始啦,好好听听吧。”

这可真是让人大开眼界的激烈会议呢。

就他们的对话内容和论战主题来说,如果是女高音或女低音的那样声音交叉错落,倒不会有什么特别诡异的感觉。但是,讨论这些问题的却是男高音或男中音,甚至像钝刀一样粗重的低音,在室内混合奏鸣,听起来竟有点像瓦格纳的音乐,气氛异常恐怖。

(译者注:以下对话全部是女性用语。由于中文没有男性用语和女性用语的区分,只好用语尾的助词来表达了……)

“总之,我们的敌人,就是支配日本社会的大男子主义。一定要打破这种陋规哟!”

“是呀,敌人就是男性沙文主义哦!”

“为了打破偏见和歧视,我们一定要拼上力量与勇气,顽强的战斗呀!”

“等一下,大家能不能冷静一点?我们的目的是通过女装这样崇高的行为,实现自我解放对不对?”

“是呀,那又怎么样呢?”

“所以我认为,什么社会变革呀,国家改造呀,像过去那样区分左翼、右翼的主张,那都是邪道呀。”

“哎呀,怎么能叫邪道呢?”

“可不能听信哟。”

“不,我认为她说的有道理呢。因为呢,如果过于重视个人,就会影响全体的嘛。”

“这才是女装的正道喔。”

“女装的正道?每到这种时刻总要总结出一个什么形而上的‘道’出来,这就是大男子主义的表现呀!沙文主义呀!我们要更自由、更温和、更柔韧一些。”

“可不能摆出一副铁腕政策的嘴脸哟。那样的话,有什么资格穿夏季的婚纱礼服呢,还不如打扮成僵硬死板的哥特罗莉啦!”

“哎呀,你竟然指责同志的身体缺陷?!太不可原谅了!”

“不可原谅的是你那张脸呀!拜托好好把胡子刮干净点行不行?!”

看起来无休无止的论战被十分钟的休息时间打断了。Jackie若林走到廊下,用白檀扇子轻拂衣襟:

“这些人呀,换上男装,他们这些孩子都很有地位和业绩呀。一旦开始争论,个人的学识和教养就都显出来了。其实我只想参与单纯讨论服装的话题,并不想讨论什么理念和思想呀。”

“啊,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

我点点头。其实“换上男装”和“他们这些孩子”这种说法怎么听怎么别扭,不过在这上面挑挑拣拣岂不是更古怪了。所以,我只是一边从藤椅上站起来,一边请求上司的许可:

“我想去外面呼吸一些新鲜空气,能出去一下吗?”

“当然可以呀。不过,随便跑到外面去的话,会被误认为是出席会议的人,你要小心哦。”

“我只在院里的阳台呆一会儿。”

“等一下。”

“怎么了?”

“我也去。手借我一下。”

阳台上摆着白色的圆桌和露台椅子,凉子跟我都坐下来。高原的和风扬扬吹拂,仿佛还带着薄荷的清香。享受这番自然之美的竟然是那种家伙啊,唉……我忍不住冒出生态爱好者一般的想法。其实呢,我觉得蚊子这东西就是灭绝了也没关系,鲸之类的捕几只来吃吃问题也不大,根本没资格称为生态爱好者才是。

“他们为什么不能好好相处呢?通过女装释放灵魂,这个理念不是共同的吗?”

“所谓近亲相恶吧。即使同样是基督教,天主教和新教也拼杀得相当厉害呢。”

的确如此,我世界史上也学过“圣巴尔特勒米的虐杀”和“三十年战争”之类的事件。

“警视,多谢您了。”

“突然之间的,谢什么嘛。”

“您把我带到这里来,是为了让医生给我诊治吧。托您的福,现在好受多了。”

“这么慢才反应过来呀。”

“我会反省的。”

“光说说可不行,要有实际行动。”

又要什么“实际行动”啊,我正想着,Jackie若林也走到阳台来了。他拿着一个小盆,里面端着好几个淡啤酒和乌龙茶的小瓶。

“喂,两位要不要来一杯,很凉的。”

“谢谢啦。会上又在吵架了吗?”

“哎,让他们吵到尽兴为止吧。还不到中午呢。”

“可是,开会要开这么长时间啊?正式的大会是明天吧?”

“没关系,反正大家不是婚纱派就是哥特萝莉派,两种我都准备了呀。不管哪方获胜我都没关系。”

“双方都喜欢呀……”

要多花服装费呢——其实谁要我鸡婆。Jackie若林左手叉腰,还是站在那里,一会儿工夫已经在喝第二瓶啤酒了。他看我们摆摆手,又回到了会场。

凉子的手提包里传出恐怖的曲调,竟然是布莱萨赫(Breisach)的“死神在空中漫步”,这首曲子以死神镰刀上滴落的鲜血的声音为主题。凉子取出手机,简短地答了几句话。

“这是玛丽安和露西安打来的电话。果然不出我所料。”

初夏的阳光在凉子的眼眸中闪耀,荡漾着危险的美。

“罗特里奇家的私兵包围了我们的山庄。哼哼,行动也太慢了!”

我手里还握着乌龙茶的瓶子,愣住了。看来,我在轻井泽停留的第二天也片刻不得安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