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年后的第一个周六,金县人民法院在未张贴启示的情况下,不公开审理了这起案子。没人会想到法院周末还会加班,所以这次审理保密工作做得非常到位。

虽然是不公开审理,但今天旁听席的规格很高,有省政法委、公检法系统的领导,还有市级县级的各有关单位领导,部分政府官员,以及范家的几个官员亲属,徐增也坐在旁听席上,连人大代表都没被邀请来参加旁听,目的就是尽可能减少这案子的后续影响力。

负责审理的法官和公诉的检察院人员都是上级指派县里的人,所有的剧本早已根据上级指示,反复修改整理,确保所有的剧情朝他们构思的那般发展。

但陈进这个一直在演戏的戏霸,能否别出心裁呢?

此刻,没人会想到接下去会发生什么。

陈进一人犯下四起重案,杀七人,犯罪规模庞大,卷宗厚厚一叠,负责起诉的检察院人员花了整整一个上午还没念完。

徐增没心思吃午饭,他知道,今天以后,陈进很快就会走到生命的尽头。不过被告席上的陈进,情绪却很稳定,一直默默听着公诉人的话,时而脸上露出一个难以名状的表情。

到了中午,中途休庭,下午继续开审。

一直到下午三点多,起诉书中的内容,各项证据展示工作才算一一完成。

法官询问陈进的代理律师对公诉人的质证环节有什么疑义,那个指派的律师表示完全认同。

法官又问律师有什么需要反驳的,律师表示请求法官和陪审席按照法律法规,进行宣判。

徐增心里默默骂着,都是一帮演员!

就在这时,坐在被告席上从头到尾合起来也没说过几句话的陈进开口了:“法官、陪审席的诸位以及旁听席的各位领导,你们好。”他脸上浮现出了红光满面的笑容,声音清朗,饱含着精神,根本不像一个癌症晚期的病人。

所有人对他的突然开口都愣了一下,尤其看到他的表情,仿佛他不是被告,而是一位资深自信的辩护大律师。

法院马上反应过来,道:“被告,你要进行发言吗?”

陈进笑了一下:“前几天我看了几本法律的书,现在这个环节,应该可以让我发言了吧?对,我应该说,法官,被告请求发言。”

所有人都对他的异常举动感到奇怪,徐增睁亮了眼睛,法官有些不知所措,按法律,被告的这个请求是该被核准的,可他又打算说什么?

法官的目光看向了旁听席上坐着的省政法委领导。

领导也是心中起疑,不清楚陈进到底会说出什么话来,但又想到这是不公开审理,即便他喊几句不合时宜的话也不会传出去,如果他想为自己辩驳,现在证据确凿,谅他也没法驳,便朝法官点点头。

法官说了句:“被告可以答辩。”

陈进摇摇头:“不,我不是答辩,我不想否认什么,这四起命案是我犯下的,按照法律,我该被判死刑,这点我没有异议。我只不过想纠正公诉人起诉书中的几个错误。”

他顿了顿,突然微笑地看向了旁听席上的领导和众人:“这四起命案,事实上不是我一个人做的,我有个同伙,你们却没抓到。”

此言一出,语惊四座,所有人全部悚然动容,王格东更是浑身一震,怎么……怎么还是同伙的问题!

没有人阻止他说下去,所有人都想知道他到底会说什么。法官也被震住了。

陈进继续道:“专案组抓捕我归案后,曾经一度怀疑我有个同伙,不过最后在我的口供和其他证据面前,被我骗了,相信我是个人犯罪,没有同伙。事实上,我现在可以说出来,我有个同伙。”

几个领导的目光投向了王格东,王格东表情极度尴尬。

这时,陈进却似乎在为王格东说话:“不过这个也不能怪专案组的朋友,我觉得他们还是挺专业的,只能怪我对同伴保护得太好了。”

“公诉人的材料中,似乎少了一项,我有份心理诊疗记录,上面记载了我有同性恋倾向,也许是检方觉得这个与案情无关,所以没有提交吧?”

旁听席上一些领导开始窃窃私语,更多人看着王格东,王格东的表情已经明白无误地告诉他们,确有这回事。

“其实我不仅仅有同性恋倾向,我承认我是个标准的同性恋。你们想啊,一个同性恋怎么会爱上甘佳宁,并且为了她去犯罪呢?”

此话一出,像个炸弹投进了湖里,顿时炸开了。

被告的犯罪动机在顷刻间,被这一句话改写了!

“或许是我年少时候由于外貌丑陋,内心自卑,不敢与女生接触,至少从我自己发现有这个倾向的时候,已经读大学了。你们不妨去调查我的同学,问问我大学期间有和女同学接触吗?没有。你们还可以调查我美国的工作环境,问问这些年来我交过女朋友吗?没有。为什么?大学期间或许是因为容貌,可是毕业后,我有一份在美国也值得人祈羡的工作,为什么我没谈恋爱。因为我没办法接受女性!”

“所以,我告诉专案组甘佳宁曾经做过我短暂的女朋友,是谎话。我自己编造这个谎话时都觉得恶心,因为我实在很难想像和女人在一起的感觉,那样会使我呕吐。如果你们还不信,可以脱下我的裤子,看看我的肛门括约肌是否有些松弛。”

“再来说说犯罪经过吧,每一次犯罪,全程负责计划的是我,做准备工作的也是我,但最后杀人的一半是我,一半是我的朋友。”

“第一次杀江小兵时,确实是我亲手做的,因为我那位朋友坐在车里,没有机会下手。公诉人的材料中,说我跟踪江小兵进入安乐路,伺机用麻醉枪将尼古丁注射进他的脖子,随后扶上身旁的居民楼,通过楼梯的窗户抛尸在屋子背后,回头再开车到屋后运走了尸体。我也带专案组指认了现场,公诉人刚才也提供了照片。事实情况呢,根本不是这样。真实情况就是我杀完人后,把江小兵尸体藏在一旁角落,用东西覆盖住,此后我那位朋友开车进来,运走了。试想,对于犯罪的整个过程,我能考虑得那么周全,当时就想到从楼道扔到房子背后吗?万一那片绿地上有人怎么办?我岂不是会冒更大的风险?最安全的做法,我不会在安乐路这条两端都有监控的地方杀死江小兵。还有种办法,我购买三辆车,每天分别停靠在江小兵回家的三条可能路线上,由于三辆车每天交换着停,所以根本不会引起别人注意。而我在杀害江小兵后,第二天甚至第三天再把他尸体运走,你们怎么排查车辆呢?这方法可比把他尸体扔到房屋背后安全得多了。大家应该相信三辆车对我构成不了经济负担吧。”

旁听席窃窃私语,确实,按照警方的侦办过程,如果陈进用了这个方法,并且挑选第二天晚些时候再运出去,那简直就滴水不漏,警方根本找不出半点线索了。可是公诉人的起诉书中,陈进用的是明显更笨、风险更高的办法。

“杀姚素月和李启明时,后来的那个骑电瓶车进入的家伙,你们觉得他的体型和我的一样吗?专案组当时也起了怀疑,但我坚称这就是我,说或许是天黑光线外加骑车、衣服穿着的缘故,于是你们就相信了。”

“杀范长根夫妇的时候,前面几次踩点的家伙,相信不用说,你们也看得出是我。最后那天早上呢,这身形是不是和前次的人很像?没错,那还是我朋友,不是我。”

“如果你们不信,还可以调查一件事。如果我记得没错,杀范长根夫妻是12月22日的事,刚好那几天我因家中化学实验有毒物质泄露,并未住在家中,而是住在了浦江大酒店,房间号码时806,我记得很清楚,我房间旁边不远处,走廊里有个监控,监控一定拍到我在12月21日晚上进入房间,第二天也就是案发当天,我出房间的时间,绝对是在犯罪完成后了。如果你们查证一遍,就会发现我根本不具备作案时间,所以我也根本不可能是骑电瓶车的人。”

砰一声,王格东的心被一拳重重击碎了,陈进从来没有说过这件事,他们警方也根本不可能会想到有这么一出。

如果一旦查证了酒店监控确实如他所说,犯罪发生的时间他没出过房间,那么电瓶车的家伙毫无疑问是他同伙了!

陈进骗了我,也骗了整个警队,他现在重新说出来,是想让整个专案组出丑吗?王格东紧紧咬住牙关,浑身都因激动而忍不住颤抖起来。

陈进继续道:“警方在抓到我后,搜查我家时,找到了一个铁桶,里面有烧过的牙刷、毛巾等私人物品,这点刚才公诉人已经提到,并有相关的照片为证。专案组从桶里找到了遗留的毛发,拿去做了DNA鉴定,幸好,结果是我自己的,大概我朋友遗留的毛发都被烧彻底了,同时也被我用稀硫酸腐蚀一遍,相信即便有皮屑等物质遗留,警方也查不出他了。而我朋友仅在我家住了几天,仅是睡个觉而已,我相信地板上找不到他的毛发物质。”

他笑了笑:“你们认为我真有这么冷血,想找一个年纪身材相仿的人杀害,伪造成畏罪自杀。即便我想这么做,我也很清楚,这项工作不是那么容易的,因为房子里的地上多少还能找出我的毛发组织,甚至我的许多衣服上也有,包括鞋子上的汗液据说也能测是DNA。我伪造得了吗?”

现场的人细细分析他的话,都深有同感。这么重大一起案子的凶手如果畏罪自杀了,一定要做DNA鉴定。而他家中地板尽管清洁过了,但不可能所有毛发纤维组织全部清理干净。这么设计根本是无用功。

“不过好在我那位朋友仅在我家中住过几天,所用的东西都被我清理了,你们再也查不出来了。”

王格东把头整个埋进了手里,他再也不想听下去了,每当听到陈进新的一句供述,他就仿佛被打了一百个巴掌,他很羞愧,也很愤怒,更是怒火无处可发。

“还有我设计想杀死徐增那一回。”

徐增睁大眼睛听下去。

“如果我真想杀死徐增,为什么装有TNT的雪茄放在下排,我听专案组说他只抽过一支,因为口味不符合,没有抽下去。如果我整盒雪茄都是TNT,他即便想先抽一支尝尝口感,岂不是直接就没命了,我何必上排都是真雪茄,下排才是装有TNT的雪茄呢?”

又是一记耳光抽打在王格东的脸上,这个问题他怎么没想到?如果陈进真要杀徐增,为什么要把雪茄放在第二排?

“说到这里,诸位一定很想知道我的那位同伙是谁,很遗憾,这是个秘密,我不可能告诉大家。因为那个人才是我最爱的人,可惜他不是个完全的同性恋,他是因为爱着甘佳宁,得不到才会选择同男性交往。我知道,他心里永远最爱的,还是甘佳宁。可是,他却是我最爱的人。他为了甘佳宁要犯罪,我便帮助他,义无反顾、全心全意地帮助他,这是爱情,恐怕是诸位难以体会的爱情。”

所有人都忍不住产生一种呕吐感,同性间义无反顾的爱,为了这份畸形的爱而选择杀人,这种思想、这种情感该有多么变态!

“事实上我很嫉妒甘佳宁,甘佳宁才是得到了他的全部爱。如果说我为了甘佳宁犯罪杀人,哈哈,大错特错,甘佳宁死了我心里高兴得不得了,我又怎么会替这个恶心的女人去复仇呢?我知道,他心里真正爱的只有甘佳宁,我不过是他一时的寄托,一时的伴侣,一时的合作伙伴,可是我克制不了爱他,为了他,帮助他,实现他想做的事,我可以牺牲自己。尤其当我得知我得了脑癌,我的时日已经不多,也许我能做的最有意义的事,就是帮助他替甘佳宁复仇了。”

又是一阵恶心的反胃,异性间的爱为对方牺牲,世人都能理解。可现在是同性间畸形的爱,为了这种爱而去牺牲自己,成全另一人,这实在难以接受。

“我压根不想伤害徐增的,尽管我和他十年没怎么联系了,可他毕竟是我的发小,是我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可是我朋友因迁怒徐增早年离弃甘佳宁,在何建生事情发生后,又未能阻止后面甘佳宁的悲剧,所以非常怀恨在心。在他的强烈要求下,我只能制作了这盒雪茄。但我心里并不想让徐增出事,所以把有TNT的雪茄放在第二排,徐增到底会怎么样,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其实从我选择帮他复仇那一刻开始,我就没想过能安然离世。一开始我在监控中刻意露面,一方面的原因是用穿内增高鞋的身高来误导警方。另一方面,我已经考虑到,接下去这么多次的犯罪,总有被监控拍到的时候。只有我的特征越明显,才会显得他的特征越不明显,警方才越查不到他。为了保护他,只有牺牲我自己。你们贴出通缉令后,我压根没想逃,所以我才在当天早上,冒了最大的危险直接跑到张宏波的公司动手。如果我真想逃,化妆打扮一番,即使是个小小县城,你们要抓住我,还是要费不少功夫的。”

这点经办的人都不否认,抓捕过程从来都是办案最麻烦的一个环节。当时即便陈进经过警察时,也没被认出来。如果不是由于他自己摘下伪装,真正抓到他也不会这么容易。

“我相信我做了这么多,即便在我死后,我朋友一辈子的心里都会有我。”

“至于为什么要杀这七个人嘛。张宏波和范长根一家就不用多说了,没有这两位,就不会出何建生的事,甘佳宁也不会死。而江平和李刚的家属,因为在甘佳宁事后,多次上门找何家麻烦,甚至连甘佳宁的幼子都不放过,我朋友可气坏了,他甚至对他们家属比对范张两人的仇恨更大。所以先选择了这两户下手。我朋友脾气比我坏多了,虽然我进去了,可我那位朋友依然还在外面,哼哼,上门找过何家麻烦的小心了,哈哈。”

他突然放声,笑声冰冷恐怖,透露着赤裸裸的威胁恐吓,随后,他伸出手指,探进了嘴巴里,用力一按,拿出手指,笑着看着所有人:“专案组不是在我家中找出了氰化钾吗?我口供说是本打算杀害范长根夫妇用的,后来考虑到氰化钾作用效果太快,选择了三氧化二砷,其实,我也在说谎。真正的用途,你们很快就知道。”他用力一咬牙。

那一刻,全场一片安静,所有人都注目着陈进的异常举动。

徐增的心在那一刹那突然崩塌,他想起了那次在快餐厅见到陈进时,陈进没有吃饭,说自己刚拔了牙。原来……原来……一刹那,他心中透亮,瞬时明白了陈进拔牙的原因,因为他在假牙里放置了剧毒物氰化钾,为了是最后时刻自我了断!

这也就是为什么陈进曾经告诉他,他不惧怕警方的刑讯逼供,警方不敢也不会对他用刑,他声称自己有双重保险。一重保险是他是脑癌中后期,警方不敢对他用刑。另一面,他顾虑到万一警方如果依旧对他用刑,他吃不住折磨,还能用嘴里的毒药自我了断!

好一个双重保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