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3节

两年后,我再度去见洛多尼,地点是宽阔无人的街区上。因为周围太安静了,反而会听到不知从哪儿传出的细微声音。洛多尼将这个街区的某间仓库改建成工作室。音响和电炉都放在工作室的地板上,古典音乐自音响里流泄出来,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

这时的他已经相当有名了,某个地方的纪念馆里,还摆放了他的半身石膏像。他愉快地笑着告诉我,他现在的工作室和制作石膏像的工作室很像。他一面听着音响里流出的舒曼的曲子,一面还是画着他意识里迪蒙西村的坎诺城。他的画架前一张照片或明信片也没有,也就是说,他画的不是眼前之物,他画的是脑中的风景。

不过,那天我觉得画架上的画有点奇怪。那幅画画的是钟塔,我觉得奇怪的地方是:那幅画里出现以前的钟塔画里所没有的东西——钟塔上方,有张女性的脸。以现代人的观点来说,这种充满超现实主义风格的画,其实不算什么。可是洛多尼以前的画中,从来没有出现过正常人类的脸,现在竟然画了一张女人的脸,当然会让我觉得奇怪。我不自觉地盯着画看,觉得他的精神深处,恐怕又发生变化了。

女人脸孔的下面就是屋顶,看不到她身体的其他部位,因此这张女人的脸是浮在半空中的。女人的脸与洛多尼记忆中坎诺城所在的村子一样,都浮在半空中。从构图上看来,女人正从空中俯视地面。因为这是一个没有身体的女人,所以我不禁会联想:这女人代表的,莫非就是洛多尼本人。

白天的时候,光线由天花板的天窗洒下来,室内显得很温暖。但是,为了避免作画时光线过于刺眼,所以天窗用的是毛玻璃。此时不知道是不是毛玻璃的缘故,眼前这幅画的画面看起来蓝蓝的。这点也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因为这幅画里的世界,好像还是白天而不是晚上。

工作室的角落里有睡袋。与睡袋不同方向的角落,可说是个简单的厨房,那里有旧式的大型冰箱、瓦斯炉,还有罐头、火腿、牛油等等食物。地板上有烤炉,也有大型的饮用水容器,也有咖啡机、咖啡豆。大概是曾经做过短暂的厨师的关系,所以能把基本的生活环境弄得相当舒适。看来他不仅在这里作画,也在这里吃饭、睡觉。他在这里过的生活就是作画、吃饭、睡觉、醒来、作画。

我在室内绕了一圈,看到一幅好像刚开始不久,上面还盖着布的画。我回头看他时,他正专注于作画之中,所以我就擅自掀开布看。这是一幅之前已经被画过很多次,以刺叶桂花树为主题的画,但是这幅画里的刺叶桂花树的树枝之间,好像也有一张女人的脸。这幅画几乎还没上色,但是,未来似乎也会是一张偏蓝色系的画。我回到他的旁边,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坐下,并且安静地看他作画,很小心地不让自己打扰到他。过了一会儿,我见他好像画累了,才开口问他:“画的构图是你自己想的吗?”

他先是抬头看着我的脸,露出一副听不懂我说的话,希望我作说明的表情。他经常有这样的表情。

“在画面上加一张脸,是你自己的想法吗?”听到我的说明后,他立刻摇头,然后用一贯匆匆忙忙的口吻说:“我从来没有用自己的想法去决定画面的内容。我画我看到的景物。”

“在梦里看到的吗?”

他想了想,点了一下头。“也在梦里见过。但是……”他欲言又止地说着:“梦里看到的东西很多,并不是只有这个。”

“这张脸代表的是你自己吗?”

“不是。”他立刻回答,并且摇头表示否定。

“这是女人的脸吗?”

“嗯。”他点头了。

“这个女人正在看下面吗?”

他又思考了一下,才点头。

“大概是吧!我自己也不清楚。我总是不能理解我画中的东西,一次也没有明白过。因为我什么也没做啊。”

“这女人的身体呢?”

结果他又摇头了,并且说:“只有脸。”

“你的意思是:她是一个只有脸部的女人吗?”

“嗯。”

“她在半空中?”

他没有回答我的这个问题,于是我又问:“那么,她的精神是什么?”

“整个世界就是她的精神。”洛多尼说。

“这个女人死了吗?”

这个问题好像让他吓了一跳。他先是沉默,然后歪着头思索片刻之后,才打破沉默,说:“是活的,也是死的。”

我因为这句令人感伤的话,而笑了一下。

“你说:‘是活的,也是死的’?”

“嗯,是的。”他做了这样的回答后,好像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般,露出安心的笑容。他的口气非常理所当然,所以我也觉得那是很自然的事,便顺口说:

“活着的女性和死亡的女性,像云一样的重叠在一起吗?”

“嗯,是的。”令人讶异的,他立刻点头,并且很轻快地回答了。然后,就去洗沾着颜料的画笔。

“这画看起来有点偏蓝。是不是?”

“看起来是那样。”洛多尼说。他匆匆忙忙地擦手,好像想要外出的样子。我也一样,很想呼吸一下外面清澈的空气。

这时我的脑子里突然浮现物理学这个字眼。了解物理学的人一定知道我为什么会突然有这样的想法。洛多尼的话让我想到量子力学。会让我产生这种想法的主因,大概是画面上的偏蓝色调。

我们漫步在大马路上。宽阔的马路中央有条白色的线,两旁则空荡荡的,没有停放任何汽车或巴士,也没有任何行驶中的车子。我们走在路上时,也没有任何人与我们交会。

“这里都没人。”我说。

“嗯,一个人也没有。”洛多尼说。

“空气真好。你喜欢这里吗?”

“我有时觉得那里好像有人走动,于是想追过去看看是谁。谁知转个弯追过去看之后,看到的是张静止不动的女人的图画。对我来说,这里是很理想的地方。我想一直住在这里。”洛多尼说。

我们走在马路的正中央,脚踩着路中央的白线,四周很安静,只听得到我们两人的脚步声。我仰望天空。今天的天气很好,是英国少见的蓝天,虽然空气中有些寒意,但是晒得到太阳,所以还是觉得很舒服。我和洛多尼一面走,一面天南地北地闲聊。

“御手洗教授,这个世界上的时间都是从过去流向未来的吗?”

我点头,说:“一般都是这么认为的。”

“那么,不会有和过去无关的未来吗?”

“不论是现在还是未来,都逃不出过去的因果。”我说。

“真的吗?”

听到洛多尼的反应,我轻轻笑了起来。因为我也有同样的疑问。

“牛顿是这么说的。”我只能这样回答。老实说,这是已经发霉的理论,现在的理论物理学者几乎没有人还作如是想。

“那里有酒吧。”洛多尼突然这么说。

“你开始喜欢喝酒了吗?”我讶异地问。洛多尼以前是不喝酒的。

“我不喜欢酒,但我喜欢那种气氛。”他说着,然后在路中央做九十度的直角转弯,朝酒吧的门走去。靠近门的时候,洛多尼的手去拉门把,结果洛多尼的右手和门把一起滑了出去,门一动也没有动。

门和周围的墙壁一点缝隙也没有,这个门其实只是墙壁上的一幅画而已。洛多尼沿着墙壁走,在写着“酒吧”字样的玻璃前停了下来。

窗户上有窗帘,里面有好几个男人。洛多尼把脸靠在写着“酒吧”的玻璃窗上,看着里面的情形。但是,这也是一幅画。洛多尼用手掌去拍打玻璃窗,但是,发出来的竟不是锵锵的玻璃清脆声音,而是砰砰的夹板声音。

“这几个星期里,这个玻璃窗都只是画吗?我知道几个月前、几年前,这个玻璃窗确实是画出来的。可是,昨天这里是真的玻璃窗呀!怎么现在又变成画出来的呢?”

“你肯定?”

“以前我没有像刚才那样拍打过这里,只是站在那边看。那,就站在那个柱子后面。不会有错的。”洛多尼带着信心,很肯定地说。“我还听见里面传出的音乐声。”接着他举起脚,往加油站走去。他走进加油站里,来到加油的机器前,拿起一支加油的橡胶软管,让管嘴朝下。“一滴油也没有,这里根本没有汽油。可是,以前这里确实有油。”

我点头,表示了解他说的话。“你想说什么吧?”

洛多尼将管嘴放回原处,一边走一边说:“这样的现实根本不是过去的累积。通往现在的通道有好几条,有许多是重叠存在的,我们每天都会遇到其中的某一条,这绝对不是我们自己能选择的。”

“你的意思是:有各种不同的现在,同时并存在宇宙空间里?”

“我是这么想的。”洛多尼很有信心地回答。并且接着说:“我画的就是其中的某个现在。我想一定是这样的。”

“大卫·杜维奇。”

“什么?”

“多重宇宙论。”

“那是什么?”

我笑了一下。我不想多做解释,因为这时候解释没有什么意义,但也不能不回答他:“很难说明。总之,有人的想法和你的说法一样。已经有物理学者在研究这个东西了。”

“物理学?”

“嗯。”

“我们生活的地球上,也会发生那样的情形吗?”洛多尼认真地发问,并且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会发生。”我保证般地说。“但是,那是在原子核和电子的世界。”

“人类的世界呢?”

“在这个小小的地球上,人类连光的速度都还无法实际感受,所以牛顿的理论就足够应付我们常人的生活了。”

“人类会从未来想到什么吗?”

我讶异地看着洛多尼,问:“你的意思是?”

洛多尼露出想说什么,却无法说清楚的样子,最后便什么也没有说。

“认真思考宇宙问题的时候,就会发现现在的物理学已经和牛顿的理论不太一样了。从过去到现在、未来这种单向进行的时间顺序,是无法完全解释宇宙全体面相的。量子力学改变了这一切。人类需要持续观察这个问题,而观察本身,就是参与历史的行为。”

“怎么说呢?”

洛多尼流露出超乎寻常的兴趣,甚至停下脚步来发问。无可奈何之下,我也只好跟着他停下脚步。

“普林斯顿大学的约翰·霍拉教授说:观察者藉着观察现在,来创造过去。只有观测现在的人,才有资格述说过去。也就是说未来可以决定现在。”

“啊……”洛多尼不再说话,陷入沉思之中。

“可以说说你的画吗?你作品中的影像,是从哪里来的?”

“我没有办法说明。非常难以说明。”

“嗯,好像我们都在说难以理解的事。”我说。

“那个影像自动跑进我的脑子里,然后我想画,觉得不画不行,于是就把那个影像画出来。”洛多尼说。

“那个女人是谁?是你认识的人吗?”

“我不知道……”洛多尼说。但是他的语调明显的和之前说“不知道”时,有微妙的差别。他又踏出脚步了。

“可是,你刚才说那张脸不是你自己。是吧?”

“嗯。”

“至少你知道一点,就是:那不是男人的脸,而是女人的脸。这是你很快就能回答的问题。不是吗?”

“嗯,是吧。”

“出现在你画作里的东西,都是你曾经熟悉的,所以说,你也应该知道这个女人吧?”我这样追问着,但他却沉默以对。

“你知道她的程度,至少和知道巨人差不多吧?”我的问题似乎让他很为难。洛多尼对我是相当坦诚的,但是仍然有所隐瞒,他并没有把所有知道的事情都告诉我。

“这样吧,洛多尼,我们来谈谈你的梦。你作了什么样的梦呢?还有,那些影像是怎么进入你的脑子里的?”

“我坐在宇宙飞船中,在宇宙中飞行前进,突然会有一道光线超越了我的飞船,从我的眼前闪过。那道光是从地球发出来的。”洛多尼说。

“光?你能说出光的形状吗?”

“这个……光线前端的形状好像水母,白色而刺眼,并且是半透明的。这道光线会随着前进而改变形状,有时样子像把长枪,尖尖的。这道光线会在我的旁边,与我乘坐的宇宙飞船一起飞行一阵子,所以能看到半透明光里面的许多东西。”

“都是些什么样的东西?”

“有街道风景,有人。不过,所有的事物都是冻结的。”

“冻结?”

“就是说它们都是不动的。不过,因为我和光以同样的速度飞行,所以看起来是那样。如果我的飞船速度超过光的速度,那么光里面的人就会往前走。如果我的速度比光慢,光里面的人就开始倒着走。”

“没错。还有呢?”我深感兴趣地问。

“我让飞行船的速度到达极限,继续追逐那道光,并且拚命地追。那样一直追逐下去的话,最后我会和那道光合为一体,然后在光的里面前进。我一直前进,直到光的最前面,结果就……”

“看到蓝色的世界。”我说。

“就是那样!你怎么会知道呢?”

“而你回头看的时候,世界是红色的吗?”

这个问题让洛多尼思索许久。

“是吗……唔,或许是那样。”

“你的视线是不是集中在前方的小圆圈内?后面的星星也都进到光的里面了?那些星星是蓝色的,但是它们又被黄色、橘色、红色的色环包围着。蓝色星星被彩虹包围着。你看到的是不是这样的情景?”

洛多尼又陷入深思,一会儿后才说:“唔,或许是那样。”

“那是星虹。”我接着说:“洛多尼,你喜欢爱因斯坦(Einstein)吗?”

了解我为什么这样问吗?我觉得洛多尼的幻想,相当符合爱因斯坦的特殊相对论。但是洛多尼却说:“什么一块石头?教授,我也有美丽的石头。据说每一块石头里,都锁着一个美丽的生命。”

“你以前看过物理学的书吗?”我问。他摇摇头,说:“一次也没有。”

“洛多尼,继续说你的梦吧。”我催促着说。

“那时我看到了许多坎诺的风景,还闻到石头和草的气息。”

我点头、叹气,烦恼着要怎么解释洛多尼的梦。但是洛多尼的样子很淡然,不像在耍我,或故意拿物理学的东西来试探我。

“你好像已经想起不少和那个村子有关的事了。”我这么说时,他却说:“我什么也没有想起。我只看得到景物,至于那边住着什么样的人,那些人叫什么名字、几岁,过什么样的生活等等,我一点记忆也没有。只有在极偶然的时候,我才会知道自己在那里做什么。在我脑海里苏醒的,只有和自己的意志无关的景物。”

“你这样的情况确实不能说是想起什么东西了。”

“没错。我知道那里叫迪蒙西,是英国的某个小村庄,可是这些事情都不是我自己想起来的,都是别人告诉我的,都是知识性的东西。我不会主动问别人那里的事情。”洛多尼说。

“你说的‘那里的事情’,就是你所熟悉的村子的事情吗?”

他摇摇头。“不是那个村子的事,那些事都不能触动我的心。而且,我觉得‘想起’这种事,根本没有意义。我对这个追忆……我不知道这样说是否适合,我只是想沉浸在那个气氛里,一面画图,一面永远地追忆着坎诺。这样就够了。我追忆的不是迪蒙西这个村子,是另一个不一样的地方。”

“不一样的,是时间吧?”

我说着又想笑了。我觉得我好像在跟洛多尼上理论物理学的课,在讨论时间与空间的关系。这样下去的话,我觉得接下来就会说到时间是空间的另一面了。不过,洛多尼没有回答我这个问题。

“你为什么不愿‘想起’呢?”我又问。

我这个问题好像进入核心了。洛多尼动作缓慢地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于是我试着从另一个方向问:“因为这样比较轻松愉快吗?等待村子的景物自动进入你的脑子里,然后再把那个景物画下来就好了。”

我感觉到气氛有点古怪。被人家说那样比较“轻松愉快”,心里会很不舒服吧!但是,不像医生一样地反覆提出根本的问题,是很难让洛多尼开口的。他应该已经习惯这样的问话方式吧?因为在他五十年的人生里,这样被逼问的情形,必定出现过很多次了。我若想得到更有用的讯息,不这样问就很难进行下去。但是,洛多尼稍微思考之后,同意了我的说法。“嗯。”

“你是从华吉尔医生那里知道侧头叶癫痫这个病症的吗?”

“我听他说过。”他点头说。

“脑中叫你作画的指令出现的时候,你觉得愉快吗?”我在问他话的同时,渐渐觉得自己的情绪变奇怪了。我也知道洛多尼会有什么样的心情,但是做为医生,我除了这样问之外,实在别无他法。我不知道侧头叶癫痫发作时,病人的感觉会如何。

“愉快吗?……”他自言自语般,喃喃地说着,然后发出笑声。

“我找不到可以表现当时心情的词汇。我以为教授你是知道的。不论多厉害的作家,也无法形容那时的感受吧!如果现在有医生说要帮我治疗,解除我脑中的那个指令,那么我一定会抵死反抗,逃到天涯海角让医生找不到我。因为没有那个的话,我现在活着就没有意义了。”

“唔。”我点头,表示可以了解他的回答,嘴巴里却说:“有那么严重吗?”

结果他露出厌烦般的表情,说:“不是严重不严重的问题!世界在一瞬间进入我的脑子里,这是多么让人激动的事情!进入我脑子里的,总是坎诺所在的那个村子。但是,我脑中的坎诺城,并不是现在大家所说的坎诺,而是只有我自己知道的那时的坎诺。至于我的坎诺在哪里呢?这因时而异的,我也说不清楚。不过,不管是城堡、钟塔,还是消防队或教堂,那里的世界会在一瞬间进入我的脑中,并带给我极大的震撼。有时我会被震撼得全身失去力量,好像不能动弹。钟塔的钟声似乎就在我耳边响起,震得我鼓膜发痛;我的鼻子好像可以闻到攀爬在石墙上的常春藤叶的气味,皮肤也可以感觉到叶子的柔软,甚至闻到不知在什么地方绽放的花香。那里的风轻拂我的脸颊,把我的头发吹得飘起来了……我真的清清楚楚地感觉到那些了。我的眼睛也清清楚楚地看到建筑物的墙壁,和石头一块一块叠起来的样子。哪里有小洞、哪里有裂痕、青苔盘据地面的情形、墙上涂鸦的模样,我都看得一清二楚。还有拿起石头时,石头潮湿的气息、消防车靠近时汽油的味道、晾在院子里的衣物上洗洁剂的香味等等等等,我也可以感觉得到。那一瞬间我能掌握全世界,任何角落都逃不出我的掌握。

“那种体验所带来的感觉,与人生中的其他经验都不相同。正常的人生里,应该不会有类似的感觉。我祈求人生中能有类似感觉的经验。或许感觉到神的存在,或感觉到神就在身边的感受,会与那种体验所带来的感觉相似吧!不过,我还是认为那种感觉之下的激动,远胜于感觉到神的存在。”

“或许和吸食毒品后的感觉很相似。”我说的,完全是一个医生会说的话。

“或许吧。不过,我不知道毒品,也不觉得这两者可以拿来做比较。”洛多尼回答。

“你从小就有那样的经验了吗?”

“我小时候就有类似的经验了。可是,因为那和正常的世界完全不一样,所以小时候每次发生那样的经验时,我就会因为极度的害怕而哭泣。我没有亲人可以安慰我,我想他们都已经死了。不过,我小时候,不懂得如何重现那个经验带来的感觉。”

“即重现的方法就是画成图画吗?”

“如果把那个感觉一直留在自己的身体里,那么身体就会爆炸、毁灭,所以必须把那个体验弄出身体之外。”

“你的身体吗?”

“嗯。”

“你对别人说过那个经验吗?”

“因为那不是一般人能理解的,所以告诉别人并不能为那个经验找到出口。必须用更准确的方法,让身体里的那个经验找到出口。”

“所以说,你画图的目的,就是为了让自己得到解脱吗?”

他静静地想了想,才说:“不是。我是为了坎诺。我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不是还爱着坎诺那个地方,但是,我一定曾经深爱过。因为,我有时会忍不住地想在那些令人怀念的乡间小路或马路上散步,有时非常想亲近那座美丽的废弃城堡。那种渴望经常强烈到让人想哭。我觉得那些地方和过去的我是一体的。虽然我认为那个村子大概无法回应我对它的心情,但是确实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取代我对那些地方的爱。我想让英国人知道,那个村子曾经是那样的美好。以后就算我死了,那个村子毁灭了,我的画还可以让世人回忆起那个村子的存在。这才是我画图的目的。”洛多尼说。

“为了得到解脱,却必须经历辛苦过程。是吗?”

“是辛苦没错。但是,话也不是这么说的,因为这不是辛苦、轻松这种字眼就可以说明清楚的。我不想逃避,如果这个世界上有只有我才能做的事,我一定会去做。”

“没错,洛多尼,你说得没错。”我又说:“洛多尼,你刚才说你画的是坎诺的某个时期。你所画的坎诺建筑,例如城堡、教堂、钟塔等等,比例上都比实物大。尤其是栅栏。那些栅栏成人是跨得过的,但是,小孩子就得用钻的才行。我把你的这个画风,解释成那是你孩提时代的风景记忆,因为任何事物在小孩的眼中,都会比平常来得大。”

他一面走,一面认真的思考我说的话。经过一段时间的沉默之后,他停下脚步,慢慢的弯下腰,抱着膝盖,蹲在路中央的白线上。我和他做相同的动作,蹲在他的旁边。

一会儿之后,他说了:“以前我也是这样想的。但是,我现在却不这么想,我觉得不是那样。”

“不是那样?”

“因为出现在我脑子里的影像,并不是记忆。”他突然做出重大的发言。

“你说那不是记忆?那么,那是什么?”

“啊,或许也可以说那是记忆。不论那是记忆还是什么,都是称呼上的问题,并不重要。只是,我最近清楚了一件事,就是:那不是我过去见过的风景。”

洛多尼说完上面的话,便抬头看着天空,静静地维持着那个姿势。

“不是过去?那么是从哪里来的?”

“未来。”洛多尼说得很清楚,说完之后就低下头。再说:“我很清楚地知道,那些光临我脑子里的风景,来自未来。”

我对他的发言并不感到意外,但是,因为他说的内容,实在超乎常识,所以我想了想之后,才问:“你怎么知道那些风景来自未来?”

对于一个不知道爱因斯坦的人,我只能用这种方式发问。到目前为止,他所形容的事情都相当合理。以接近光速移动的时候,正要接近的事物会呈现蓝色调,而逐渐远去的事物则会呈现红色调。洛多尼作品的画面上,呈现出蓝色调,也就是说,他的潜意识知道画面上的风景来自未来。

“我没有办法说明。但是,我知道我画的不是过去的风景。”洛多尼说。

“为什么你知道呢?关于这一点,你的脑子里没有任何灵感吗?如果有的话,不管多少,请你一定要说。”

“教授,这是治疗的方式吗?”洛多尼问。

“这是比给你吃药、打针都有用的治疗。”

我回答。我的回答是相当真心的,但是,我也怕太认真逼问,而让他招架不住。我当然想救他,但是一旦被他问是否以医生的身分在治疗他时,我却会担心,因为我无法给他医生的保证。我真希望我是医生。

“因为真的不是过去。这件事很难说明清楚呀!我最近刚要开始画一幅新的画。”

“啊,我在你的工作室里看到了。是女人的脸在刺叶桂花树枝叶之间窥视的画吧?”

洛多尼点头。

“钟塔上的女人和刺叶桂花树的女人,都是我知道的人。”

“你知道的人?”

“不过,我不知道她们的名字,也不认识她们,我的脑子里也没有和她们有关的记忆。总之,我对她们的事情一无所知。”

“唔。”

“我知道那两个女性,就像现在我知道迪蒙西村在苏格兰一样。都属于知识性的知道。”

接着,他停止说话,我也不发言,只是安静地等待他往下说。因为我觉得他即将说出很重要的事情。“我每天都听FM的新闻。”说完,他又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又说:“关于绘画的风格或派别,我一点也不懂,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超现实主义的画风。”

然后,洛多尼又沉默了。这种说说停停的情形,好像在玩填字游戏,我必须很努力,才能把洛多尼说的片段补缀起来,完成一个令人满意的回答。洛多尼无法自行完成,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在意的是什么,也不知道那些进入他脑中的画面有何意义。

“教授。”洛多尼以有点犹豫的口气,问:“你相信神吗?”

他的问题让我有点惊讶,不过,我知道我若没有回答他,就无法继续进行我的问话。

“我相信。我觉得神随时就在我身边。”

“那个神——医生的神允许复仇这种事吗?对伤害自己的人进行复仇。”

“不行。”我很快的回答。于是他吃惊地问:“你信仰的是什么宗教?”

我说:“你是问基督教、佛教、回教吗?不,那些都不是我的信仰,我信仰自然中的所有启示。那些启示会出现在数学的方程式里、真理之中或艺术里面:那些事物仿佛磨得光亮的镜子,可以反映出神的意志。我不相信拥有人类性格的神。”

听了我的话,洛多尼又沉默了。他的脑子里,好像还隐藏着不能开口对我说的想法。

“你真好,这么坚定……”他落寞地说,我不禁笑了。

“因为你心中有化不开的烦恼。洛多尼,你想去坎诺的村子看看吗?”我的话让他全身发抖,并且用力地摇头。他那全身发抖的模样,让我觉得那是一种强烈厌恶感所产生的激烈反应。他曾说过那是他以全部生命热爱着的村子,现在却厌恶得全身都会颤抖。他的心中必定有一个大谜团。

“你不想去……你不想回去坎诺吗?”

他以慢慢摇头的动作,做为回答。他摇了很久,好像没有人喊停的话,他就会一直摇下去。

“为什么呢?”虽然知道问也是白问,但是若不问的话,我们的对话就进行不下去了。

“到现在为止,我一直觉得自己好像每天都生活在半空中,轻飘飘地浮着,脚怎么样也碰不到地面,因此我的情绪一直无法稳定。我认为这种情形和坎诺有关,坎诺的存在,让我非常急躁,我很受不了这种情形。不管我在煮义大利面时,还是在我个人的画展会场上,或接受采访的时候,我都觉得心虚、焦躁与不安。怎么说才好呢?我觉得我好像没有实际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样子。这种感觉有点……”

他说到这里就停止了。

“唔?有点什么?”我想听他亲口说明,但是等了又等,他就是不再说明。

“或许去到那里之后,你的情绪就会稳定下来。”我只好试着这么说。于是他说:“教授,你觉得为了治愈我的病,有必要去那里吗?”

我摇摇头,说:“如果我是初出茅庐的精神科医生,或许我会说‘是的’。但是,我并不认为让你的心情稳定,使你不再是艺术家就是治愈。”

“那么你为什么要我去?”

“现在说明这个嫌太早,也太困难了。还不到要说明多重宇宙论,或解释霍拉的‘观察者决定过去论’的时候。”

“你刚才问我,我是在什么样的心情下不想回去的。”洛多尼说,我点点头。

“我的心情是:我觉得我和明天就要被吊死的死刑犯很像。或许我去了那个村子后,就会被吊死。”

“被吊死?”

“是的,所以我才会有这种不稳定的感觉。然而命中注定,或许总有一天我会被带回去,那一天可能是今天、明天或后天。那一天也就是我被处刑的前一天。”

“你是这样觉得的吗?”

“是的。”

“是那些画让你有这种感觉吗?”

洛多尼好像受到打击似地沉默下来。他双手抱头,很不容易才从喉咙里挤出声音,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总之,我不能去那里。我不是担心去了那里之后,出现在我脑子里的记忆就像龙卷风过后被清除得一干二净,让我不能再画画;我不害怕这个。”

他低垂着头,眼睛看着柏油路路面,好一阵子都没有把头抬起来。

“我的命运早已决定了。未来的事情是不会改变的,以后会发生的事情,都是早就决定好的。我的未来很惨。我很相信神的存在。我相信的神,和教授你的神是不一样的。那是复仇的神,祂告诉我未来的记忆,我的将来会很惨。还有,我是有使命的,我必须完成使命。我知道那是正义的使命,而且会有很严重的后果,这个后果会影响到这个国家。不,或许会影响到整个世界。”

我仔细地想了一下他所说的话。

“你是多重宇宙论者吧?”我说。

“唔?你说什么?”洛多尼说。

“世界有许多个未来,它们是摺叠存在的吧?其中一个就是你所说的,会很惨、很严重的未来。不是吗?”

洛多尼抬起头,点点头。“是的。但是,有一个那样的未来就够了。总之,我是无法逃脱命运的。”

“你怎么知道呢?”

“不是很明确了吗?那些画已经显示出来了。”洛多尼叫喊般地说。他的声音在无人的马路上回荡,传到远处,又变成回音折回。

“我是记忆的画家,不是吗?我所画的东西,都可以放在显微镜下检验,并且被证实是存在的,这是大家都确认过的吧?画确确实实的告诉我了,未来那个叫迪蒙西的村子将会发生的事。我完全知道,我也记得很清楚。”

“画告诉你那些?”

“不只画。”

“那些事和你有关吗?”

“所有的事情都是我做的。”他说。

“既然是未来的事情,不是可以去阻止吗?”

“阻止不了的。那是绝对无法阻止的事,那是既定的事情。”

洛多尼很肯定的说。

“我们一起去阻止。”

我说,结果洛多尼又开始发抖了。

“看!这就是命运,是恶魔的诱惑。因为这样,结果我就会被带去那个村子!”洛多尼大叫着:“这太过分了!”

“我和你一起去,而且帮你阻止你担心的未来。”我说。

“不行的,谁也阻止不了的!”他肯定的说。他强烈的相信未来的记忆。

“因为我记得那么清楚,所以那是绝对阻止不了的事情。”

“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情?”

“我不想说。那是很可怕的事!非常悲惨的事!”洛多尼哭声地说。

“我知道了。好吧!”我说:“我自己一个人去吧!”

但是,这句话也救不了沉溺在恐惧中的洛多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