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9

松树树干画出细长的女性化线条,向上延伸到宛如绿色裙摆的叶丛之中,叶丛在大屋前方的碎石路上洒下朦胧的午后阴影。哈利站在车道顶端,擦去他从霍尔门塘爬上陡峭山坡来到这里所流下的汗水。他看着这栋深色大宅。大宅的厚重黑色木材呈现出坚实安全的特质,像是座可以抵抗巨怪和大自然侵扰的堡垒,但光是这样还不够。这附近的房子都是巨大而粗犷的独栋宅邸,正在不断增建扩张。在哈利的手机联络人中以Ø代称的爱斯坦曾说,榫卯接合的木材代表中产阶级对大自然简朴和健康的渴望。但这栋大宅在哈利眼中只有扭曲与病态,只是个遭到连环杀手侵袭的家。尽管如此,萝凯仍选择留下这栋房子。

哈利走到门口,按下门铃。

门内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哈利这才想到自己应该先打电话才对。

大门打开。

出现在哈利面前的男子留着金色刘海,这刘海在男子的巅峰时期曾经茂盛,无疑曾为他带来许多好处,因此后来他才会希望即使刘海变得较为稀疏,也还是能发挥效果。男子身穿熨烫平整的浅蓝色衬衫,哈利猜测男子年轻时也是穿着同类型的衬衫。

“找哪位?”男子问道,表情亲切开朗,一双眼睛像是只见过友善的人事物,胸部口袋上绣着小小的马球选手标志。

哈利觉得喉咙发干,看了看门铃下方的名牌。

上面写着“萝凯·樊科”。

然而门口却站着这个长相迷人、一脸文弱的男子,手握门把,仿佛这栋房子是他的。哈利知道自己有许多开场白可以选择,但他说出口的却是:“你是谁?”

眼前的男子露出哈利永远无法做出的表情,他蹙起眉头,同时又露出微笑,仿佛是纡尊降贵的优秀人士对低等贱民的放肆无礼感到有趣。

“既然你在门外,我在门内,应该是你自我介绍,表明来意才对吧?”

“没问题,”哈利说,大声打了个哈欠。想当然地,他把这个哈欠归咎于时差。“我来找名牌上的这位小姐。”

“你是……?”

“耶和华见证人。”哈利说,看了看表。

男子的目光自然而然地从哈利身上移开,寻找跟他一起来传道的搭档。

“我叫哈利,来自香港。她在哪里?”

男子扬起一道眉毛:“你就是那个哈利?”

“既然哈利是过去五十年来挪威最多人取的名字之一,我们应该可以假设我就是那个哈利。”

男子开始打量哈利,点了点头,嘴角泛起一丝微笑,仿佛他的大脑正在播放他曾接收过的关于眼前这人的信息,但没有任何迹象显示他打算从门口让开,或回答哈利的问题。

“怎么样?”哈利说,变换了一下站姿。

“我去跟她说你来了。”

哈利的脚非常敏捷,他本能地扬起鞋底,好让门板撞上鞋底而不是鞋面。这个技巧是他从新工作中学来的。男子看了看哈利的脚,又看了看哈利,脸上那种纡尊降贵的好玩神情不见了。男子正要开口,说些使对方难堪的话来扳回一城,但哈利知道他在这一瞬间改变了心意。因为男子看见了哈利脸上的表情,这表情通常可以让人改变心意。

“你最好……”男子说,猛然住口,眼睛眨了眨。哈利等待着,等待对方的困惑、迟疑、撤退。男子的眼睛又眨了眨,咳了一声,说:“她出去了。”

哈利站立不动,让静默响起。两秒、三秒。

“我……呃,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

哈利的脸部肌肉动也不动,男子的表情却换了一个又一个,仿佛正在找个表情来当作盾牌,最后他端出一开始露出的表情,那个友善的表情。

“我叫汉斯·克里斯蒂安。我……抱歉我表现得这么不友善,因为发生了这件案子,很多人都来问些奇奇怪怪的问题,所以现在最重要的是不让萝凯受到打扰。我是她的律师。”

“她的?”

“他们的。我是她的律师,也是欧雷克的律师。你要不要进来?”

哈利点了点头。

客厅桌上摆着一沓文件,都是关于命案的文件和报告。文件的高度显示他们尚未停止研究案情。

“请问你来这里的目的是……?”汉斯问道。

哈利翻了翻那沓文件,里面有DNA化验报告、证人供词。“那你呢?”

“我什么?”

“你为什么来这里?难道你没有办公室可以让你准备辩护工作?”

“萝凯想参与准备工作,她也是律师。听着,霍勒,我很清楚你是谁,我也知道你跟萝凯和欧雷克曾经很亲近,可是……”

“那你跟他们又有多亲近?”

“我?”

“对,听起来你好像对他们负起了全方位照顾的责任。”

哈利听见自己话中的弦外之音,知道透露了自己的心思,也看见汉斯露出惊讶的神情。他知道自己失去了上风。

“萝凯跟我是老朋友,”汉斯说,“我在这附近长大,跟她一起研究法律,然后……呃,我们一起度过了人生中的黄金时期,自然会产生深刻的联结。”

哈利点了点头。他知道自己不该多话,知道自己现在不论说什么都只会把情况搞得更糟。

“嗯,既然你们有这种深刻的联结,我跟萝凯在一起的时候怎么没见过也没听说过你,这不是有点奇怪吗?”

汉斯正踌躇着该如何回答,大门打开,萝凯出现在门口。

哈利觉得自己的心似乎被一只爪子抓住,猛力拧绞。

萝凯的身形依然苗条挺直,脸蛋还是呈心形,眼珠是深褐色的,有张爱笑的大嘴,发型几乎没变,仍然留着长发,颜色似乎淡了点。她眼神紧张,犹如受到猎捕的动物,双目圆睁,甚为狂乱。但是当她的目光落到哈利身上,刹那间,仿佛某种东西回来了,仿佛过去的她回来了,过去的他们回来了。

“哈利。”她说。这名字一叫出口,过去的一切全都回来了。

哈利跨出两大步,将她拥入怀中。她的头发散发着淡淡的香味,手指贴着他的脊椎。先放开手的是她。哈利后退一步,望着她。

“你气色不错。”哈利说。

“你也是。”

“骗人。”

她立刻露出笑容,眼眶泛红。

他们就这样站着。哈利让她打量自己,让她仔细端详他年岁增长的面容与新添的疤痕。“哈利。”她又叫了他一次,侧过了头,发出笑声。第一颗泪珠在她睫毛上颤动并落下,泪痕划过她柔嫩的肌肤。

马球衫男子在客厅一角咳了一声,说他得开会去了。

屋里剩下他们两人。

萝凯泡咖啡时,哈利看见她的目光落在他的金属手指上,但两人都没说什么。他们之间有个不曾说出口的协议,那就是永远不要再提起雪人。因此哈利坐在厨房餐桌前,说起他在香港的生活,向她述说他可以说的事,以及他想说的事。他说现在他的头衔是“债务顾问”,专门替赫尔曼·克鲁伊催收账款,拜访延误付款的客户,用友善的方式唤起他们的记忆。简而言之,债务顾问的工作就是建议客户尽早付款,而且用实际可行的方式付款。哈利说他之所以符合这份工作的要求,是因为他不穿鞋就高达一米九二,肩宽膀阔,双眼布满血丝,脸上还有一道疤。

“我必须穿西装打领带,表现出亲切又专业的态度,在香港、台湾、上海等地到处跑,非常国际化。饭店有客房服务,办公大楼精致优雅,瑞士风格的私人银行彬彬有礼,又带有中国风情。西式的握手问好,亚洲式的微笑。通常客户隔天就付款,赫尔曼·克鲁伊非常满意,我们彼此了解。”

萝凯替两人倒了咖啡,坐了下来,深吸了一口气。

“我在海牙的国际法庭找了份工作,在阿姆斯特丹的办公室上班。我以为只要离开这栋房子,离开这座城市,离开那些镁光灯……”

离开我,哈利心想。

“……离开那些回忆,就会没事了。有一阵子真的是这样,后来就开始不对劲。一开始欧雷克只是无理取闹发脾气,他小时候从来不会拉高嗓门说话的。他的脾气是暴躁了点,可是从来没有……像那样子过。他说我带他离开奥斯陆,毁了他的人生。他这样说是因为他知道我对这种话毫无招架之力。我开始哭,他也开始哭,问我为什么要把你推开。你救了我们,你从那个……那个……手中救了我们……”

哈利点了点头,这样她就不必说出那个人的名字。

“他开始很晚才回家,说去跟朋友碰面,但那些朋友我一个都没见过。有一天他承认他去莱顿广场的咖啡馆抽哈希什。”

“你是说斗牛犬皇宫,很多观光客会去的那家?”

“对,那虽然是阿姆斯特丹经验的一部分,但我也觉得很害怕,因为他父亲……呃,你知道的。”

哈利点了点头。欧雷克的贵族基因来自父亲,带有高亢、狂怒、低潮。那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土地。

“他常常坐在房间里听音乐,听那种狂野又阴沉的音乐。嗯,你知道那些乐队……”

哈利又点了点头。

“他也听你的唱片,比如弗兰克·扎帕、迈尔斯·戴维斯、劲草乐队、尼尔·扬、超静乐队。”

萝凯对这些名字如数家珍,哈利不禁怀疑她可能经常偷听欧雷克在做什么。

“后来有一天我在他房间吸地,却发现两颗药丸,上面刻有笑脸。”

“摇头丸?”

她点了点头:“两个月后,我应征上了检察总长办公室的工作,就搬回这里。”

“搬回安全、纯真又熟悉的奥斯陆。”

她耸了耸肩。“他需要换个环境,也需要一个新的开始。这个办法奏效了。你知道他不是那种朋友成群的人。他去跟一些老朋友碰面,在学校的表现也很好,直到……”说到这里她的声音溃散了。

哈利静静等待着,喝了一大口咖啡,做好了心理准备。

“他一连好几天没回家,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总是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打电话给警察、心理医生、社会学者。他虽然还未成年,但除非有证据显示他不回家和毒品或犯罪有关,否则没有人可以采取任何行动。我觉得非常无助。每当我看见别的孩子走上歧途,我总认为错在父母,父母应该拿出解决办法,不要坐视,不要压制,要去行动!”

哈利看见她的手放在他身旁的咖啡桌上,手指纤细,苍白肌肤上有着细小的血管,早秋这个时节她的肌肤通常都还留着日晒的棕褐色。他并未顺从自己的冲动,把手放在她手上。他们之间隔了一道墙。欧雷克就是那道墙。

萝凯叹了口气。

“所以我只好自己去市区找他,每天晚上都去,最后终于找到了他。他站在托布街的街角,看到我显得很高兴。他说他很开心,他找到了一份工作,跟一些朋友一起住在一所公寓里。他说他需要自由的空间,我不应该问那么多问题,还说他正在‘旅行’,他要好好利用他的‘空档年’,他要环游世界,就跟霍尔门科伦山上的其他青少年一样,在奥斯陆市区环游世界。”

“他穿什么衣服?”

“什么意思?”

“没什么,继续说。”

“他说他很快就会回家,也会完成学业,所以他同意星期天回来跟我吃午餐。”

“他回来了吗?”

“回来了。他离开以后,我发现他进过我的卧房,偷走了我的珠宝盒。”她深深吸了口气,不自禁地颤抖,“你在西区跳蚤市场买给我的戒指也在那个珠宝盒里。”

“西区跳蚤市场?”

“你不记得了吗?”

哈利的脑子快速倒带。他的记忆里有些黑洞,有些被他压抑的白色空洞,还有许多受酒精侵蚀的大型空洞。但有些记忆是彩色的,缤纷生动。比如他们去逛西区跳蚤市场的那天。那天欧雷克有没有一起去?有,他去了,当然去了。那张照片、那个定时器、那些秋叶。或者那是另一天?那天他们慢慢一摊一摊逛过去。老玩具、陶器、生锈烟盒、裸片或者有封套的黑胶唱片、打火机,还有一只金戒指。

那只戒指放在那里看起来十分孤单,因此哈利把它买了下来,戴在她的手指上。替它找个新家,他说。或者他说了类似的话,听起来漫不经心,但她知道他只是害羞,这是他婉转表达爱意的方式。也许事实真是如此——无论如何,他们两人都笑了。笑这个举动,笑这只戒指,笑他们都知道彼此心意相通,笑这些其实都无所谓。因为他们想要却又不敢要的一切,都体现在这只便宜又俗丽的戒指上,那就是承诺他们会尽可能长久地、热烈地爱着彼此,直到爱已消逝才分离。当然后来她离开是为了别的原因,一个更好的原因。但哈利猜想她会妥善保存他们那只俗丽的戒指,放在珠宝盒中,和她从奥地利裔母亲那里继承来的珠宝放在一起。

“我们要不要趁太阳还没下山出去走走?”萝凯问道。

“好,”哈利说,回以微笑,“出去走走。”

他们沿着朝山顶盘绕而上的道路漫步。东面的落叶树林颜色火红,看起来像是着了火。点点灯火在峡湾上嬉跃,有如熔化的金属。一如往常,山下城市的人造设施令哈利感到目眩神驰,远看有如蚁冢。房屋、公园、道路、起重机、港口里的船只、逐渐亮起的灯光。汽车和火车匆匆来去。这就是我们日常活动的总和。唯有时间充裕的人才能停下脚步,看着山下那群营营役役的蚂蚁,容许自己问一句:这一切所为何来?

“我做梦都想着平静和安宁,”萝凯说,“只是这样而已。你呢?你都梦到什么?”

哈利耸了耸肩:“发现自己在小走廊上,雪崩排山倒海而来,把我活埋。”

“哇。”

“呃,你知道我有幽闭恐惧症。”

“通常我们会梦见自己的恐惧和渴望。消失、活埋……从某个角度来说这些能提供安全感对不对?”

哈利双手深深插进口袋:“三年前我被雪崩活埋过。这样说好了,事情没那么简单。”

“所以你大老远跑去香港,还是没能逃离鬼魂的纠缠?”

“哦,对啊,”哈利说,“不过这趟旅程使鬼魂的纠缠减少了。”

“真的?”

“把事情抛在脑后是可能的,萝凯。对付鬼魂的艺术就是勇敢面对它们,盯着它们看,直到你了解它们不过如此,不过是鬼魂,是没有生命、没有力量的鬼魂。”

“那么,”他一听萝凯的语调就知道她不喜欢讨论这个主题,“你有交往对象吗?”萝凯这句话问得非常轻易,轻易到令哈利难以置信。

“这个嘛……”

“告诉我啊。”

她戴着太阳镜,难以分辨她究竟有多想听。哈利决定跟她交换近况,却不知道自己想不想听。

“之前那个是中国人。”

“之前?她怎么了吗?”萝凯露出打趣的笑容。哈利心想她看起来像是承受得了冲击,但他还是希望她对此事能更敏感一点。

“她是上海的商人,很懂得照顾她的‘关系’,就是有用的人际关系,也很会照顾她那个又老又有钱的中国老公。她有空的时候就会照顾我。”

“换句话说,你剥削她爱照顾人的天性。”

“我希望我能这样说。”

“哦?”

“她会明确地指定时间地点,还有方式。她喜欢……”

“够了!”萝凯说。

哈利露出促狭的微笑:“你懂的,我一向对知道自己要什么的女人没有招架之力。”

“我说,够了。”

“收到。”

两人陷入沉默,继续往前走。最后哈利鼓起勇气,问出了萦绕在他心头的问题。

“那这个汉斯·克里斯蒂安呢?”

“你是说汉斯·克里斯蒂安·西蒙森?他是欧雷克的律师。”

“我以前在侦办命案的时候从来没听过这个汉斯·克里斯蒂安·西蒙森。”

“他住这附近,我们是法学院的同届同学,他主动说要帮忙。”

“嗯,真不错。”

萝凯大笑:“我依稀记得以前学生时代他邀我出去过一两次,还想找我一起去上爵士舞的课。”

“省省吧。”

萝凯又哈哈大笑。天哪,他一直渴望听见她的笑声。

她用手肘轻推他一下:“你懂的,我一向对知道自己要什么的男人没有招架之力。”

“嗯哼,”哈利说,“那这些男人都为你做了什么?”

她没有答话。她无须回答。她只是蹙起长长的黑色眉毛。过去每当她蹙眉,他总会轻揉她的眉心。“有时候我们需要的是一个愿意尽心尽力的律师,而不是一个早已算到结局的资深律师。”

“嗯,你是说一个早已知道官司必败的律师。”

“你的意思是说我应该去找那种身心俱疲的老律师?”

“这个嘛,一流的律师都很愿意尽心尽力啊。”

“这只是件无关紧要的毒虫命案,哈利,一流的律师都忙着处理大案子。”

“那么,关于案发经过,欧雷克跟这个愿意尽心尽力的律师是怎么说的?”

萝凯叹了口气:“他只说他什么都不记得,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想说。”

“你们打算拿这个来当作辩护的基础?”

“听着,汉斯在他的领域里是个出色的律师,他知道事情的牵连范围有多大,也去请教过一流律师,而且他真的为这件案子日夜忙碌。”

“换句话说,你在剥削他爱照顾人的天性?”

这次萝凯没笑:“我是个母亲。就这么简单。我什么都愿意去做。”

他们在森林边停下脚步,各自在雪杉树干上坐下。太阳沉落到西方的树梢之下,像一颗疲惫的独立纪念日气球。

“我当然知道你为什么来这里,”萝凯说,“可是你到底打算怎么做?”

“我打算排除合理的怀疑,查出欧雷克是不是真的凶手。”

“因为?”

哈利耸了耸肩:“因为我是警探。因为这是蚁冢的运作方式,除非百分之百确定,否则没有人会被定罪。”

“你不确定?”

“对,我不确定。”

“你回奥斯陆就只是为了这个原因?”

雪杉林的影子朝他们缓缓移动。哈利在亚麻西装下发抖,显然他的体温调节器尚未调整到适应北纬五十九点九度的气温。

“很奇怪,”他说,“我们在一起的时光我只记得片段而已。我总是看着一张照片来回忆,回想我们当时在一起的样子,尽管我知道那不是真的。”

他看着她。她坐在树干上一手托着下巴,阳光在她眯起的双眼上闪耀。

“也许这就是我们拍照的原因,”哈利继续说,“用来提供伪证,支持我们曾经快乐的错误主张,因为只要一想到我们曾在人生中有段时间不快乐,就令人难以忍受。大人命令小孩对镜头微笑,把他们一起拉进谎言里,所以我们都懂得微笑,假装快乐。可是欧雷克除非真的很开心,否则他没办法笑。他没办法说谎,他没有这个天分。”哈利转头望向太阳,看见最后几道阳光从山顶上最高的树枝后方射出,犹如伸长的黄色手指,“我在荷芬谷体育场的置物柜里发现一张我们三个人的合照。你知道吗,萝凯?照片里的欧雷克是微笑着的。”

哈利注视着雪杉林。林木的最后一抹色彩迅速褪去,只留下黑色轮廓,仿佛一排排身穿黑色制服、立正站立的守卫。他听见萝凯靠近,感觉她的手挽住他的手臂,她的头靠上他的肩膀,她的脸颊温度穿透亚麻西装。他在她的发香中呼吸。“我不需要照片来记得我们曾经有多么快乐,哈利。”

“嗯。”

“说不定他是自己学会说谎的,我们不都是这样吗?”

哈利点了点头。一阵风吹来,他打了个冷战。他自己是什么时候学会说谎的?是不是当小妹问他妈妈在天堂能不能看见他们的时候?难道他那么小就学会了说谎?因此现在才能毫不费力地对自己说谎,假装不知道欧雷克做了些什么事?欧雷克丧失纯真的那一刻,不是当他学会说谎,不是当他学会注射海洛因,也不是当他偷取母亲珠宝盒的时候,而是当他学会如何以零风险的有效方式贩卖毒品的时候,进而导致吸毒者身体崩坏,把吸毒者送进又湿又冷的毒瘾地狱。就算他在古斯托命案中是清白的,他依然有罪。他用飞机把吸毒者送进地狱,送到迪拜。

欢迎搭乘阿联酋航空。

迪拜是阿拉伯联合酋长国的城市。

但那里没有阿拉伯人,只有身穿阿森纳队球衣、贩卖小提琴的药头。这些药头收到球衣、接受教导,学习如何以正确方式贩毒,也就是一人管钱、一人管毒。一件显眼又普通的球衣就足以显示他们卖哪种货、属于哪个组织。他们所属的组织不是那种因为贪婪、愚蠢、懒散、有勇无谋而昙花一现的贩毒组织,而是那种不冒任何非必要风险、幕后首脑隐身不出、垄断毒虫新欢的神秘组织。欧雷克曾经是他们的一分子。哈利对足球虽然不熟,但很确定范佩西和法布雷加斯这两位足球明星都替阿森纳队效力。他也百分之百确定热刺队球迷绝对不会拥有阿森纳的球衣,除非有特殊原因。这些都是哈利从欧雷克身上知道的。

欧雷克之所以对他和警方三缄其口,是因为他替某人或某个神秘组织工作,而且这个人或这个组织让每个人都噤若寒蝉。这就是哈利必须着手调查的地方。

萝凯哭了起来,脸埋在他的颈窝之中。泪水温暖着他的肌肤,流进他的衬衫,流过他的胸膛,滑过他的心。

暗夜很快就降临了。

谢尔盖躺在床上,双眼瞪着天花板。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等待是最缓慢的一环。他甚至不知道事情会不会发生,事情会不会成为必然。他睡得不好,做了很多梦。他必须搞清楚才行。因此他打电话给安德烈,请他去问问伯父,但安德烈只说联系不上阿塔曼,仅此而已。

伯父总是隐藏自己的行踪。谢尔盖这辈子绝大部分时间都不知道伯父的存在,直到伯父现身,或者应该说伯父的亚美尼亚裔代理人出现,对他下达命令之后,谢尔盖才开始发出疑问,但他惊讶地发现,家族里其他成员对伯父的事也所知甚少。谢尔盖推测伯父来自西边,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因为婚姻关系而进入家族。有人说他来自立陶宛的富农家族,属于斯大林强力驱逐的乡下地主阶级,因此整个家族的人都被下放到西伯利亚。也有人说他是耶和华见证人的小团体成员,在一九五一年从摩尔达维亚被送到西伯利亚。有位年老的阿姨说伯父虽然是个见闻广博、谦恭有礼、具有语言天分的男人,但他必须立刻适应他们简单的生活形态,遵循古老的西伯利亚厄尔卡传统,把西伯利亚传统视为自己的传统。也许正因为伯父强大的适应力和突出的生意头脑,其他厄尔卡很快就接受了他的领导。不久之后,他开始经营南西伯利亚利润最高的走私活动。他的事业版图在八十年代非常辽阔,最后导致有关当局无法继续被收买,假装视而不见。警方展开扫荡行动时,正值苏联瓦解之际,因此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据一名记得当时经过的邻居所述,那场行动很像军方的闪电攻击,而不像警方的执法行动。起初有人说伯父死了,据传他从背后遭到射杀,警方害怕受到报复,偷偷把尸体丢进了勒拿河。还有个警员偷了伯父的弹簧刀,还一直大吹大擂,到处炫耀。然而一年之后,伯父在法国放出他还活着的消息,说他躲了起来,只想知道他妻子有没有怀孕。结果妻子并未怀孕。伯父得知以后又沉寂多年,下塔吉尔再也没人听见过他的消息,直到他妻子去世。谢尔盖的父亲说,伯父出现在妻子的葬礼上,支付了所有丧葬费用。俄罗斯东正教的葬礼可不便宜。此外妻子的亲戚若有需要,伯父就会给予金钱援助。当时谢尔盖的父亲并不缺钱,但伯父去找他要妻子身后留下的亲戚名单。伯父就是在这个时候注意到了小谢尔盖。第二天早上,伯父就离开了下塔吉尔,跟他出现时一样神秘莫测。多年之后,谢尔盖长大成人,这时大多数人都认为伯父应该早已去世,因为他们记得伯父去西伯利亚时年纪就已经不小了。但就在谢尔盖因走私哈希什遭逮捕时,有个亚美尼亚男子突然出现,说他是伯父的代理人,他替谢尔盖解决了所有问题,并替伯父邀请并安排他前往挪威。

谢尔盖看了看表,确认从上次他看表到现在已经过了十二分钟。他闭上双眼,想象那个男子,想象那名警察。

事实上关于伯父中弹身亡的传闻还有一个小细节。据说偷走伯父弹簧刀的警员不久之后就在针叶林被人发现,但他已残缺不全,因为他身体的很多部分被熊吃掉了。

谢尔盖在眼皮内外的黑暗中,听见电话铃声响起。

是安德烈打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