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浴室 三

提前离开工厂的山本弥生,撑着一把破旧的红雨伞,骑着自行车。

透过雨伞的红色色彩,两只裸露的胳膊明显地呈玫瑰色。弥生想,大概自己的脸庞也像姑娘似的呈玫瑰色。

但是,随着车速放慢,在移动的红色视野中,被雨水淋湿的沥青路也罢,路两侧新放绿的树也罢,紧闭雨搭尚在沉睡中的住宅也罢,映入眼帘的却是完全相反的漆黑色阴影。

包括雨伞中的玫瑰色在内,外部世界是一片恐怖气氛,这种气氛笼罩着弥生。

这一切不能不认为是杀死丈夫健司以后出现的象征。弥生不想往外看,在伞中缩紧身子。

弥生清楚地记得杀死健司时的情景。千真万确,自己是用这双手勒死了他。

但另一方面,健司是去什么地方而失踪的这一想象也越来越强烈。没想到会创造出有利于自己的幻想。为什么?因为健司的心已经远离自己和孩子们组成的这个家。所以,现在那个想象一定会凌驾于杀夫这一现实之上。

尼龙伞充分吸收了雨水,越来越重。弥生放下拿伞的左手,脱离玫瑰色的世界,尽情眺望由相似的鳞次栉比的小型房屋构成的住宅街,又变回平时看惯了的色彩。毛毛细雨淋遍全身,不久头发、脸部都淋得湿淋淋的。弥生感到自己像再生了似的,浑身充满勇气。

当骑到自家门前弯曲的围墙附近时,想起昨夜在此等雅子时的情景。雅子没有抛弃自己,全力相助之情,将终生难忘。为了雅子,上刀山下火海也心甘情愿。

健司尸体的处理交给雅子不会出什么问题吧,弥生有一种卸下重负的快感。

打开自家前门的锁,弥生走进昏暗的室内。或许是因为有孩子的缘故,自己的家充满着一种舒适温馨的气氛,就像躺在向阳处晒太阳的小狗所享受的感受。

这就是自己与心爱的孩子们所拥有的家。终于放心了,健司再也不会回来了,今后必须努力装出一副不知道健司已死的样子。弥生甚至担心,自己能否扮演好惦念失踪丈夫的妻子的角色。

但是,一想起在门口横框处被从后面勒死的丈夫,心中又涌出一阵快感。

“活该!”尽管从未说过这种粗俗的话,尽管没有狩猎的经验,却产生一种像是在荒野上追逐小动物那样的志在必得的心情,是什么原因呢?也许自己原本就属于这种人。

恢复冷静的弥生边思考着丈夫有无遗留物品边在门口脱了鞋。由于不记得健司是穿什么鞋死去的,打开鞋箱翻了翻,那双新鞋没在,她放心了。不是因为健司穿新鞋死去而放心,而是不用请雅子处理脏鞋。

弥生首先瞅瞅孩子们睡觉的寝室,看到两个孩子都睡着了,就放心了。弥生把小儿子蹬开的毛巾被重新盖好,为自己永远夺走孩子们父亲的行为而感到有点内疚。“可是,爸爸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爸爸了呀。”

弥生小声地自言自语着。突然,五岁的大儿子睁开眼睛,弥生大吃一惊,心脏快要停止跳动似的,贵志不安地眨眼,寻找母亲。弥生“嘭嘭”地给贵志拍着后背。“妈妈回来了。没事的,好好睡吧。”

“爸爸回来了吗?”

“爸爸还没回来。”

弥生继续轻轻地拍打因担心而想爬起来的贵志的后背,老大又睡着了。弥生考虑到孩子可能还会醒,觉得还是在这儿躺一会儿好,于是,爬进铺好的棉被。

由于担心很难入睡,就用手抚摩着有青斑的心口窝附近,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梦乡。

“妈妈!雪儿去哪儿了?”

弥生因小儿子幸广扑腾着爬到自己的被子上而惊醒。在梦中彷徨的弥生被拉回到现实世界。她慌忙看闹钟,已过上午八点。九点前必须送孩子们去保育园。

和衣而睡的弥生跃然而起。可能因气温稍微升高,出了不少汗,弥生用手擦拭额头。

“妈妈!雪儿不在呀。”

幸广诉说着。

“哎呀,对呀!是不是在那一带呀。”

弥生边叠被,边回味昨夜发生的事。终于想起来了,杀死健司后,小猫是从前门门缝中逃跑的。令人不解的是,仿佛是发生在很久以前的事件似的,有许多情节都记不清了。

“哪儿也找不到啊!”

虽然很淘气却非常喜欢小猫的次子有点想哭。弥生想让好脾气的哥哥贵志照看弟弟,她喊来贵志。

“贵志,你在哪儿?和弟弟一起去找找雪儿吧。”

身穿睡衣的贵志满脸愁容地走过来。

“爸爸去公司了吗?”

很久以来,回家很晚的健司一个人在大门旁边的小屋睡觉。贵志起床后,立刻去那里瞅一眼。

“嗯,不知睡在哪儿,昨晚上没回家。不知为什么。”

“你说谎,爸爸不是回来了吗?”

弥生大吃一惊,盯着儿子的脸,他正担忧地歪着白皙、优雅的小脸盘儿。仔细端详,弥生再次发现他的外眼角下垂,酷似自己,便反问一句:“那你说是几点?”

弥生发现语尾有点颤抖,因为这将可能成为今后发生麻烦的前哨战,所以她决心一定想法瞒过去。

“时间说不清楚。”贵志以大人的口气回答。

“不过,好像有进屋的声音。”

弥生放心了,装糊涂说:“声音啊?那——你是不是把妈妈出去上班的声音听错了啊?若不快点走,上班就来不及了。”

“不过呀……”

离开仍纠缠不休的贵志,弥生对正往沙发下及厨房的碗橱底下找小猫的弟弟幸广说:“小雪儿由妈妈来找,你赶快做准备。”

用现成的食品做好早饭,给两个儿子穿上雨衣,让他们坐到自行车的前后,送往保育园之后,弥生终于放心了,产生一种想立刻给雅子挂电话,了解那以后进展情况的心情。不,岂止如此,甚至想直接骑自行车去看一看。但是,雅子曾说过让自己等她的电话。弥生放弃联络,急忙往家赶路。

在自家前面的路段,碰见附近的一位中年主妇正打着伞,在清扫垃圾场。她边唠叨,边清扫附近公寓居民乱扔的垃圾。弥生无奈,只好礼貌地打招呼。

“早上好,您总是这么勤快。”

当对方确认是弥生时,说了件意想不到的事。

“瞧!那不是你们家的猫吗?”

顺着那主妇指示的方向,发现小白猫静静地站在电线杆后面。没错,正是雪儿。

“哎呀,真是她,雪儿,来!来!”

弥生一伸出手,小白猫便胆怯地蹲下,尖声地鸣叫。

“在外面要淋雨的呀,快回家。”

小猫敏捷地逃跑了。

“哎呀呀,这是怎么回事吗?真希罕啊!”

惊愕的主妇感叹道。弥生在主妇面前,内心焦虑万分,拼命地呼唤着小猫的名字,雪儿,雪儿,快回家。然而,在雨中,小猫不知跑哪儿去了,和健司一样,再也不会回来了吧。弥生失去了信心。

弥生下了夜班,清晨回家后,马不停蹄为健司和孩子们准备早餐,让他们吃完后,再把孩子送往保育园,然后好好睡一觉,她一直过着这种不规律的生活。

的确,不想上夜班,但是,没有全日制的企业愿意雇佣因孩子生病而不得不在家里休息的主妇。在到盒饭工厂之前,她干过自选商场的收款计时工,因拒绝星期六上班,及孩子得急病,请了几次假,草草地就被除名了。上夜班身体的确很疲劳,但每个小时的工资比白班要多,而且孩子们入睡后,可以放心地出门,并且还遇上了雅子和良惠这样的朋友……

但是,从今以后,健司的收入断绝了,可怎么办呢?可是,如果考虑这几个月紧巴巴的家庭开支,又重新认为没什么不同。车到山前必有路,要想办法克服。

从昨晚以后,弥生觉得自己变得坚强了。

本想立刻给健司的公司打电话,但是,如果打得过早,也许会被怀疑的,弥生和平时一样,为消磨时间,吃了半片安眠药,躺下了。此时,却无论如何也难以入睡,迷迷糊糊地刚想睡时,却做了一个健司睡在身旁的清晰的梦,弥生出了一身虚汗。

弥生不知何时进入梦乡,又因远处响起的电话铃声而惊醒。是雅子打来的吧?

急忙起身,可能因为药效的缘故,她感到一阵头晕。

“我是广泽,请问您丈夫在家吗?”

是健司供职的那家小型建材公司的职员打来的。终于打来了,弥生调整一下呼吸。

“不在,没上班去吗?”

“还没有……”

弥生的回答中,有“噢?”这样的不知所措的感觉。弥生回头看了看挂在起居室墙上的挂钟,下午一点多钟。

“其实呀,昨晚他没回家,不知他住在哪儿,我以为他在公司上班呢?想打个电话确认一下,又怕挨他的训斥,正不知如何是好呢。”

“……是吗?”或许男人的责任感起了作用,广泽发出惊慌的声音,“那您一定很担心吧。”

“这种事是第一次发生,所以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我正在犹豫,是否应该给公司挂个电话……”

广泽是健司的顶头上司,营业部长。弥生的头脑中浮现出他骨瘦如柴的寒酸相,她命令自己继续扮演不好意思和担忧的心情交织在一起的妻子角色。

“没关系,是不是在什么地方喝醉了啊?那夫人肯定也会担心的。不过,山本君从未随意缺过勤,所以,不会是醉酒了吧。嗯……是不是临时决定到什么地方去放松了呢,这种冲动男人都会有的。”

“跟家里人也不打个招呼吗?”弥生插话。

“嗯……”哼了一声后,广泽好像很为难似的,沉默了。

“我可怎么办好呢?”

“我说呀,夫人。这样如何?等到傍晚再看一看,如果仍没有任何联络,也许还是报警好。”

“那……到哪儿报警呢?去派出所?”

“不,我想不是。那么,由我来确认,请夫人等我的消息吧。您一定很担心,男人是好干蠢事,但是不会出事的,不会失踪的。”

广泽挂了电话。弥生突然环视静悄悄的房间,终于发现外面的雨已经停了,不觉感到腹中饥饿,从昨晚开始滴水未进。弥生打算用孩子们吃剩的菜和电饭锅里的米饭凑合凑合,但是,一看到食物就倒胃口。她刚想拿起筷子,电话铃又响了。

“啊!对不起,我是广泽。”

“噢,怎么样了?”

“嗯——我想等到明天早上看是否有结果。你看如何?”

“是吗?”弥生叹了一口气,“如果什么事也没有,闹得沸沸扬扬,怪丢人现眼的。”

“不,您不必介意。不过,这是我的一个建议,您试试看吧。假如明早还没回来,可往最坏处想,出事了,请给警察挂电话。”

“给警察?”

“对,听说是110。”

明天中午前必须向警察报警,因为健司绝对不能再回家了。

“不过,因为我很担心,傍晚我就想挂电话。”

“给警察吗?”

“对。如果他因事故被送到什么地方,很可怜的。我这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不知为什么,感到心里乱哄哄的。”

“是吗?那我想等您情绪稳定后我们再联系。不过,我想大概到那时他已经回来了吧,肯定是一副难为情的样子吧。”

那种事情永远也不会发生,弥生在心中回答广泽,并决心今天就给警察打电话。她想,这样可以给警察一种因丈夫的失踪而惊慌失措的感觉。不知何时,弥生开始变得工于心计了。

刚过四点,弥生正准备去保育园接孩子,电话铃声又响了。

“是我……”声音低沉而生硬。是雅子打来的。

刚刚放松的心情又和或许发生什么不利事情的担心混杂在一起,弥生提心吊胆地问:“啊,给你添麻烦了,怎么样了?”

“全都处理完了,你什么也不用担心了。不过呀,情况有点变化。”

“什么事?”

“师傅和邦子都帮忙了。”

把事情的经过告诉良惠,自己有这种思想准备。但是,邦子也做帮手,却出乎意料。在工厂一起上班,关系也都不错,但弥生不太信任爱慕虚荣的邦子。弥生突然担心了。

“邦子靠得住吗?不会说出去吧?”

“你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可是,她突然出现,发现了尸体。再加上仔细回想一下,你丈夫揍你腹部的事、赌博把钱花光的事她都知道吧。这些情况如果都对警察说了,警察能不怀疑你吗?”

的确如此,弥生吓得脸色煞白。事情如果按时间追溯的话,就会像解疑团似的,逐渐真相大白。前天晚上她还没想过会杀死健司,就像雅子说的那样,一切真是始料不及的突发行为。没办法,还得依靠雅子。

“她看到我们肢解尸体的作业,所以,把她拉进来入伙。不过,师傅和邦子眼下都缺钱。突然提出来,很不好意思,你能否准备五十万元?”

提出要钱,的确出乎意料,但弥生准备按雅子说的去做。

“两个人给五十万,行吧?”

“行。师傅四十万邦子十万即可。因为邦子只是去扔装分割肉的垃圾袋。这样打发,我想她们两个都会满意的。因为是你杀的人,求你拿钱善后。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

“知道了。我要回娘家借钱。”

弥生的娘家在山梨县,并不富裕。父亲是职员,已退休。尽管不愿求家里,但是,储蓄已花光,生活费也不够,所以,总有一天要向父母求救吧,那是迟早的事。

“那就按你说的做去吧。此外,你那方面有什么情况?”

“公司方面来了个电话,说因属于旷工,如果明天早晨仍不回家,希望向警察报警。不过,我说,因担心得不得了,想傍晚就报警。”

“这不是考虑得很周到吗?要装出一种很不适应的感觉。那么,今天不来上班了?”

“对!”

“我赞成,那么,明天我再去电话。”

交代完大事的雅子想马上挂断电话,弥生慌忙制止。

“雅子,请稍等。”

“什么事?”

“那个是怎么处理的?”

“啊,虽然很费事,但已成功地分解成一个个小袋。分成三大份,三个人明天早上去扔掉。星期四是处理可燃垃圾的日子。因为严实地装在碳化钙袋子里,我想不会暴露。”

“不过,往哪儿扔呀?”

“因为不能去太远的地方,尽管认为比较危险,还是想去附近的垃圾场,尽可能偷偷地绕到人们见不到的地方。”

“明白了,拜托了。”

弥生想起,就在刚才,还听见清扫垃圾场的主妇发牢骚,只能期盼她们平安无事。

弥生再次拿起话筒,下决心拨了从未拨过的号码,立刻出现了一个男子的声音。

“这里是110,出什么事了?”

“啊……我丈夫没有回家……”

本以为对方会吃惊,但反应却是很平淡的。被问了住处和姓名,让不要挂断电话等一会儿,对方换成另外一个男子的声音。

“这里是生活安全科,您丈夫是从什么时候起没回家的?”

“从昨天晚上。好像也没有去公司。”

“有过什么纠纷吗?”

“没有,什么情况也没有。”

“那么,夫人,请您再等一个晚上,如果仍然没有回来,请到这里来交失踪报告。这里是武藏大和警署,地点您知道吧?”

“不过,我等不及了,真是坐立不安呀!”

“你呀,到这儿来只能先交个失踪报告,也不能马上为你寻找呀。”

男子的声音变得柔和起来。

弥生有意地叹了一口气。

“我一直担心着,因为这种事还是头一遭。”

“哦,因不是孩子或者老人,等一个晚上再来吧。”

“知道了。”

这样,今天该做的事全都做了,放下电话,弥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和两个孩子吃晚饭时,贵志问:“妈妈,今天上班了吗?”

“妈妈没上班。”

“为什么?”

“因为爸爸没回来,惦记着哪。”

“太好了,妈妈还是挂念着爸爸呢。”

弥生被贵志的问话吓得魂不附体。孩子似乎没看到健司回家,却看到人际关系的本质。对此弥生感到一种模糊的优虑,或许这孩子会对昨晚健司回家后发生的事情问这问那。想到这里,弥生害怕了,如果真的是那样,那就必须封住他的嘴。正在沉思时,幸广撅着嘴说:“妈妈,那个,雪儿呀,在咱们院里,我怎么喊它也不进屋呀。”

弥生突然大发雷霆。

“不进屋有什么关系。那样的癞猫。妈妈哪能管那么多的事呀。”

由于平时一向温柔的弥生满脸怒气,幸广吓得把筷子都掉了。贵志一副什么都不想看的样子,垂下了双眼。

看到孩子们的反应,弥生边反省边思考怎样和雅子商量处理贵志和小猫的问题。不知不觉自己已经完全依靠雅子了。

弥生已彻底忘记,从前夫妻相敬如宾时,也是这样依赖健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