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

当围绕着舷侧的救生网一展开,有着着舰标记的后甲板就成了海上直升机的起落坪。确认一架直升机出现在堆叠于水平线上的积雨云前面逐渐接近当中,仙石将视线从望远镜中拉开,回头看着背后的后部上层构造。

确认将舰艇的晃动程度传达给驾驶员的水平灯正常运作之后,他再度将视线移回蓝空中。为了延长续航距离而在机体两边搭载着大型燃料筒的海上自卫队的救难直升机·UG-60J的特异形体已经可以用肉眼看到了,仙石和站在他旁边的若狭两个人退到第二炮台的旁边。

飞弹护卫舰“疾风”既没有直升机的仓库,也没有起降舰指挥所。驾驶员只能靠着自己的眼睛和技术降落在露天甲板上,为了让降落的状况顺利一点,“疾风”目前已经启动尾翼稳定器。像长了背鳍一样装置在舰底两边的尾翼稳定器是一种减轻直升机起降时的大敌——左右摇晃的装置,一边作动稳定器一边顺风高速航行的话,可以大幅减轻降落在狭窄的飞行甲板上的驾驶员的辛苦。一边和气流奋战,一边小心翼翼地配合舰艇的相对速度的UG—60J在飞行甲板上悬停了一会儿之后,开始慢慢地下降。

起落架的轮胎接触到甲板,甲板发出轰然声的同时,机体侧面的货舱门打开,飞机驾驶员露出了戴着头盔的头。在旋转翼所形成的强风当中,飞行员挥着手,传达装载准备已整备完成的讯息,仙石也对着他挥挥手,轻轻地对着在后头等待的田所他们点点头。

身上穿着救生衣的船员们扛着被排在甲板上的三个担架走向直升机。为了立刻再度升空,隔着防风窗看到的两个驾驶员仍然握着操纵杆,动也不动。持续旋转的旋转翼底下,只见一个飞行员指示船员让担架上机。三个担架当中,上头盖着毛毯的两个担架是从昨晚到今天早上尽可能回收到的漂流物。几乎都是鞋子和手提袋、衣服之类乘客的遗物,当中也有几个机体的碎片。剩下的一个担架上放着黑色的强化塑胶袋,俗称尸袋的袋子里收放着在这次的坠机事件当中应该是唯一的生还者的少女。

看到小心翼翼地被送上货舱门里面的尸袋,仙石不得不吞下苦涩的感慨……好想看看长睫毛底下的眼睛啊。“难得看到的美人,真是可惜啊”若狭怒吼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在直升机的旋转翼持续轰然作响的地方,不拉开嗓门根本就没办法对话。仙石还来不及回答,一句“我不是真正的医生啊!”不悦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仙石和若狭一起回头。

“头部遭到强烈撞击。以舰上的设备,根本没办法处理。”

护理长用下巴的扣子扣住戴在银发上的便帽,以免被风吹跑,若狭看到护理长不悦的表情,很难为情似地移开了视线。照说护理长应该有休息时间的,但是他现在却两眼充血。辛苦了一阵子救回来的生还者却突然死亡,良心最受到苛责的也许就是他了。护理长只受过高度紧急处理训练,却竭尽全力试图抢救,仙石将视线从护理长瘦小的身躯上移开,重新看着载完货,准备再度离舰的直升机。

生还者的状况是在被送进舰内的医务室之后立刻就发生遽变。这是发生在仙石等人彻夜进行搜索活动期间所发生的事情,结果生还者连眼睛都没睁开,就安静地咽下最后一口气了。直升机的涡轮引擎的吸气声提高,慢慢离陆仙石只能目送直升机离去,同时慨叹昨晚的徒劳无功。

尾部旋转翼转向这边,急速离去的UG—60J前行的方向可以看到其他几架飞机交相穿梭的景象。有海自的对潜巡哨直升机、白色机体上涂着鲜明的蓝色线条的海上保安厅的救难直升机。民间的传媒直升机在这些机群中穿梭,而两翼的螺旋桨轰然作响的对潜巡哨机P-3C和救难飞行艇US-1A则在高度稍高的地方飞行。在他们的眼底下是无数的舰艇聚集的坠机现场的海面,再再说明了从凌晨开始进行的搜索活动渐渐揭开了序幕。

从“疾风”抵达现场到搜索队隔了四个小时之后到达的这段期间,大部分的漂流物不是沉到海底,要不就是被风吹走了。覆盖在海面上的油膜现在也已经流散,蓝色的海面将这个凄惨的故事整个吞噬了,恢复了和平常没什么两样的面容。将机体打捞上来应该会花上许多时间,但是这跟“疾风”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因为水上处理队已经从吴那边赶来,从关东以西的所有管区集合过来的海上保安厅的巡逻船以及海自的海底探索专业人士都已经集结,在这片海面上已经没有“疾风”的立足之地,在将回收的漂流物交给直升机之后,“疾风”就奉命回到原来的航海训练了。

目送着似乎刻意要赶上延误的步调而快速地来回盘旋的直升机和舰艇逐渐远去之后,睡眠不足的脑袋开始不断地打着呵欠。虽说以轮班的方式各有两个小时的睡眠时间,但是大家都累坏了。正当仙石想着,希望至少今天上午的训练可以取消的时候,田所从收起了救生网的飞行甲板那边跑回来。田所指示其他的海士们回舰内去,自己则搓着刚才扛着担架的手,来到仙石旁边。

“啊,感觉真不好。没想到尸体竟然变得那么轻。”

田所的语气听起来是那么地无精打采,仙石不由得和若狭对望了一眼。他没听过有这种事。

“是这样吗?”他反问道。

“感觉就像轻轻一抬就起来一样。”田所立刻回答道。“我觉得昨天晚上抬上来时好像更重一点”

从吊在半空中的快艇上直接将生还少女抬上来的是田所。若狭意味深长地吐了口气,交抱着两手,顶着认真的表情说:“难不成里面没装尸体?”

“啊?”

“一定是死而复生,人还在舰上徘徊,一边问着,把我从海上救上来的田所士长在哪里啊?如果通道上有濡湿的脚印,你就要小心了。”

“请别这样嘛!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田所的脸色真的变得铁青,仙石也对他说:“有什么关系?人家可是个美人耶。”

“问题不在这里啊!”田所嘟起脸颊说,吐着粗重的气回到舰内去了。

“别担心。要是没有尸体,直升机就会急忙返回头的。上头应该已经针对事情的经过做明确的联络了。”

仙石对着田所的背部说道,然后也回到舰内。正要穿过舰桥构造旁边的封水门时,他发现若狭顶着若有所思的表情站在甲板上。

“怎么了?连掌帆长都觉得累了?”

“不是……关于上头的事情。你不觉得奇怪吗?”

若狭被仙石催着进入舰桥构造内,他一边走向通往第二甲板的阶梯一边说道。仙石反问“什么事奇怪?”

“就是昨天晚上的事情。FTG那些人根本没有必要出风头的。二号快艇的人员不是早就选好了吗?”

他的语气中隐含着焦躁的色彩。仙石在阶梯的尽头停下脚步,看着若狭的脸。

仙石去休息之后,当然也听说了二号快艇出发的事情。因为海上好像又发现了类似漂流者,当时上头却排除了事先就决定的派遣队员,被派上二号艇的竟然是沟口那些FTG的人。

没人敢肯定他们是不是想要一洗吃闲饭的污名,但是他们却完全不假船员之手,放下了二号快艇,出动去进行回收的作业。但是看似漂流者的其实只是一些机体的碎片,他们回来时只带了几个回收了一些遗留品的防水袋而已。

“事情发生在一号快艇出问题之后,而且我也表明由我来操作扬艇机。可是他们却拒绝了,从出发到吊回的作业全都自己来。说是尽到客人的仁义之责,但是连舰长他们都认同漠视船员到这种地步的做法,你不觉得奇怪吗?再说,连他们所说的看到的漂流物,我们的船员们也没有人确认过。”

“……什么意思?”

“就是不懂才问你啊。连搜索队的人也是在我们到达现场之后将近四个小时才来。如果我们确实通报的话,P-3C应该在一个小时之内就飞来了。”

初任干部躂躂躂地跑过通道,两人暂时住了嘴。确认通道左右方都没有人之后,仙石将若狭推到阶梯的后面去。

“可是,如果没有通报的话,舰长他们也有问题……”

“这我不知道。只要以忙着搜索事故现场为由,时间是可以加以粉饰的。因为舰队司令部监控的舰艇全球定位系统的信号是相当粗糙的。不可能一一监视我们的一举一动。”

若狭将一只手搁在阶梯的铁梯上,简单扼要地说。没想到这个长年相处的伙伴有这么细心的一面,一时之间,仙石无言以对。

“上头怎么报告我们不得而知。一旦出海,舰艇基本上是单独行动的。像现在这样进行个舰训练的期间更是如此。”

“可是,如果说出来……”

“我知道啦。如果不相信上级,舰艇的规律和命令系统就会产生混乱,一发不可收拾。可是,自从进行大规模的人事调动之后,干部之间就弥漫着一股暧昧的气息却是不争的事实。”

若狭看着仙石,仙石仍然无言以对,把视线移了开去。他虽然有同样的想法,但是他反刍着自己一直避免正面接触重要事情的心态,自认没有如此概观事物的头脑。自从被任命为官之后,他每天只是努力地完成上级交代的工作而已……他被一种自己已经不合时宜的感慨所掳获。

加上又发生行出现在扬艇机前面的事情。说穿了,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甚至也不想去知道。他深信一切都顺利运作,只因为被夸赞不愧是资深伍长就乐不可支,这种想法让他觉得自己好渺小好微不足道。

“……我喜欢‘疾风’,也相信你。”

仙石保持沉默期间,若狭又说道。仙石不敢看他的脸。

“所以我看不过那些暗地里搞鬼的家伙。我并不想泄漏防卫机密,但是我们有权力知道这艘舰艇上发生了什么事……”

若狭此时住了嘴,因为位于阶梯对面的战斗情报指挥所的铁门打开来了。一手拿着文件的竹中副舰长出现,看到他们两人,便以阔达的语气说“哟,两位辛苦了”,慢慢地走过来。

“不好意思,我觉得有点热。”

向竹中行了一个礼之后,若狭说着轻轻拍拍仙石的肩膀,回CPO室去了。仙石仍然没有整理出个头绪来,姑且先对着竹中立正站好。

“顺利完成遗体和漂流物的交接工作了。”

“嗯,我透过CIC荧幕看到了。横总监那边传来今天早上的报纸传真。待会儿把它张贴在餐厅的公布栏上。”

竹中说着递过来一张B4大小的纸张,上头印着早报的一整面。

〈豪华客机太平洋上遇难〉的大标题底下有〈二百九十四名乘客当中有一百四十八名日本乘客〉、〈机组人员、乘客是否生还无望?〉的字。那边还没有事故现场的照片,倒是登了与大洋洲航空所拥有的坠机客机同型的波音747的资料照片。

“真是一场灾难啊。”竹中如此说道,仙石闻言抬眼看了一下。

“舰长下达命令,今天一整天暂停训练。后天开始准备和‘海风’对战,启动三班制。趁现在让船员们好好休息一下吧。”

演习中从四班轮班制改为三班轮班制,配置的人员比正常航海轮班要多。仙石知道,宫津舰长预期轮班的循环加速,勤务会变得比较辛苦,同时为了慰劳昨晚的辛劳,所以设了临时的休假,但是横梗在他心头的疙瘩并没有因此消除。仙石回应道“了解”。“……对不起。”他又叫住了转过身作势要离去的竹中。

“搜索队出动的速度似乎慢了许多,他们在做什么?”

“哦……其他海域还有散乱的漂流物,可能是先去搜索那边了。结果,我们所在的地方好像才是真正的坠机地点。”

竹中的答复让人没有起疑的余地,但是仙石无从判断那是事实?抑或是事前就准备好的缜密谎言?

“是这样吗?”仙石说着垂下了眼睛,竹中露出笑容对他说:“偶尔远行,没想到竟然没好事啊……”

“总之,就当它是消灾解厄,今天好好休息一下吧。”

竹中说完便爬上阶梯离开了。

“副舰长。”仙石再度叫住他。“昨天晚上,您本来想告诉我什么?”

其实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没想到会突然想起这件事,仙石自己也感到意外。

“你说这是一种假设,万一‘疾风’……”仙石又补充说道。

“嗯,我要说什么呢?”

竹中的背影看似微微地动摇了。

“事情太多,我都忘了。等我想起来再说。”

竹中对着仙石露出略带做作的笑容说完,便跑上剩下的几阶阶梯。仙石怀抱着越发沉重的心思,走在阴暗的通道上。

直接下到最底层第四甲板的仙石走向第三居住区。他对拖着昨晚的疲累,趁着休班时刻躺在床上休息的船员们宣告暂停训练的消息,于是所有人员掀起一阵欢呼,顿时棉被枕头齐飞。

听到休假就整个精神都上来了,这种情况到哪里都一样。菊政等人立刻找出电动玩具,开始和电视连线,仙石斜眼看着他们,同时搜寻行的踪影。他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但是现在一心只想找到他,然而在拥挤的居住区却找不到他人。他环视着成列的三层床铺,看到躺在床上看杂志的田所便问道“如月呢?”

“没在轮班吗?刚刚人还在的。”

田所那海豹般的巨大身躯塞进中层床铺,只把脸转过来看着仙石回答道。

“……是吗。”说完,仙石轻轻地靠在床铺的柱子上。“我说兵长啊,那家伙最近有没有什么怪异的地方?”

“怪异的地方?”

“怎么说呢?就是做了跟别人不一样的事情之类的……”

“啊,如果指的是这种事,那倒是有。”田所简单地回答道,仙石顿时有了精神。“什么事?”

田所毫不考虑地回答:“就是教教大家新系统的操作,要不就是画画舰艇上的景象。我是看过他画的画,可真不是盖的。我觉得资深伍长出现强大的敌手了。”

出乎意料之外的答案让仙石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他无精打采地垂下了头。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指奇怪的行为,或者说些什么奇怪的话,有没有?”

“要是你指的是这种事,那家伙本来就很奇怪啊。如果每件事都要放心上,那可没完没了了。资深伍长不是也很清楚吗?”

田所机灵地翻了个身,从床上爬出来,视线和仙石几乎等高,他继续说道。

“唔,反正最近我已经习惯了。越跟他接近就越发现他不是那么坏的人。我们帮里也有像他那样的人,所以我大致可以理解。”

“……是吗?”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特别的事。我只是有点担心,不知道他能不能适应。”

仙石不知道该怎么说明,只好含糊其辞。田所应了一声,窥探着仙石的脸色,那满是肉的脸颊微微地松开来。“看你这张让人害怕的长相,没想到你这么会瞎操心呢。”

年轻人特有的率直笑容使得仙石心中的不安和迷惘顿时整个溶化了,他不禁也微微笑了起来。心中产生一种淡淡的苦涩感觉,自己以前也曾经是这样子的,他对田所说:“再过二十年,等你也被叫资深伍长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说着他轻轻地戳了戳田所的额头,那一瞬间,一股很明显不同于波浪晃动的震动从地板上窜上来。仙石出于反射地抬头看着天花板,他可以感觉到一股紧张的气息窜过顿时停止了动作的船员们之间。

瞬间的沉默之后,舰尾的方向传来咚的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掉落。本来已经听得很习惯的引擎声音开始出现异状,仙石一把推开心生恐惧的船员们,飞奔到通道上,看到机械室前面罩着一层薄薄的烟雾,顿时心头一惊。

补给长们从旁边的补给科办公室跳出来。警笛响起,之后(机关发生故障)的广播便立刻响起。

(紧急操舵部署启动、紧急操舵部署启动。人员就紧急配置位置)

巡哨长的声音从扩音器里流泻出来。仙石感觉心头的那股黑压压的不安感开始昂首吐信,火速飞奔前进。


(受损的只有临时区。喷出一些烟,但是没有起火。还好及早停止引擎。)

听到从扩音机传来的酒井机关长混浊的声音,聚集在舰桥的干部们都不约而同地吐了口安心的气。听到是引擎冒烟时,每个人身体里的血液几乎都要冻结了,但是如果故障的只是巡航用的备用品的话,姑且不会对航行造成障碍。宫津本来以为会发生机关毁损、引起火灾的大事件,现在总算暂时松了一口气,透过麦克风问道“原因不明吗?”

(目前正在调查当中,但是润滑油筒内有被掺入像水一样的不明物质的迹象,咸信是造成机器作动不良的原因。)

发生问题的同时就下到机械室去的酒井机关长在进部内干候就读之前是走机关科的人。听到可能错不了的推测,宫津无意识地在握着麦克风的手上加注了力道。

不可能会发生这种事故。也曾经担任过机关士任务的他比谁都清楚。除非有人故意这么做,否则密闭的润滑油筒是不可能会混入水的。和可能有同样想的竹中交换了个眼色,宫津努力地挤出冷静的声音“是这样吗?”

“要花多少时间才能复原?”

(必须打开引擎盖,检视、清扫里面。无论速度多快,最快也要到今天半夜……)

“知道了。光靠奥林匹斯应该也可以维持巡航速度吧?”

COGAG(Combined Gairbine And Gasturbine)方式机关各搭载两座巡航用和高速用的涡轮,是只有在最大战速时才会同时使用两座涡轮的系统。就算巡航涡轮不能使用,只要高速涡轮——海军奥林匹斯的机能还正常,一般的航行是不会有问题的。

(是。可以对地速度二十节行进)酒井回答道,宫津又说“好,在适当的地方下锚。倾全力进行修复”,他放下麦克,回头对干部们说。

“航海长,请设定抛锚处。以这里的方位来看,北硫磺岛一带应该没问题吧?”

横田航海长复诵了一次,看着海图盒,宫津确认之后,环视着扩展在舰桥窗外的海面。距离离开坠机现场,开始往北航行之后大约三个小时又多一点。如果把路线修正为往东,航行约六小时,就可以抵达小笠原近海——可以抛锚停泊的浅滩。宫津回到舰长席,拿起最近消耗量大增的香烟正要往嘴边叼,这时站在旁边的竹中若无其事地以只有宫津听得到的声音问道“这样好吗?”

“天候看起来不妙。如果在大海的正中央剧烈颠簸的话不方便进行修复。现在最好先放慢脚步再说”

眼前是一片晴朗的典型夏季天空,然而装点在水平线上的积雨云的中段隐约可以看到黑压压的阴霾。

“……是”竹中回答道,宫津察觉到他心中的不安,遂又说“还有时间”,凝视着竹中的眼睛。

“我们必须以百分之百的力量迎接和‘海风’的对战。”

竹中一听,紧抿着嘴巴,不再多说什么了,宫津转过身接二连三地下指令“停止紧急操舵。部署复原。将状况发布到舰上。”其他还有堆积如山的工作要做,譬如拟案向群司令和队司令报告、要求后方幕僚的临时停泊报告。宫津一边感受着瞬间慌成一团的舰桥的气息,一边叼起烟来。他正想拿出打火机时,看到旁边倏地伸过来一只手,遂停下摸索胸前口袋的动作。

“老鼠出洞了吗?”

沟口训练科长一边为宫津点火一边说。宫津将眼神从沟口那看似愉快无比的视线中移开,低声说“明明是你设计引诱的还大言不惭……”他把脸别开,从口袋里拿出自己的打火机点了火。沟口脸上仍然带着微笑,将打火机收了起来。

“你虽然是干部,但是在这艘舰艇上毕竟是客人。如果你老是动不动就跑到舰桥上来,会增加我的困扰。”

宫津确认那些努力工作的船员们没有看着这边之后,眼睛看着前头说。沟口装模作样地行了一个礼,回答道“下官了解”,然后迅速地离开了现场。宫津深深地将烟吸进肺里,听着逐渐远去的脚步声。


紧急操舵部署解除,重新恢复正常航行之后六个小时。下午三点整,“疾风”在北硫磺岛海岸停泊。

跟离岛岸约三百公尺,深度是三十五公尺,底质是沙。将主锚打进理想的锚地的“疾风”被牢牢地吃进海底的海军锚和锚锁的重量所系住,将一百五十公尺长的巨大船体固定在波浪之间。但是在停泊之前的一个小时之前就开始掀起巨浪,船身不断地微微地旋转着。

投锚作业结束之后,除了负责清扫和检视引擎的机关科员之外,其他的船员们仍然继续休养生息休养生息。仙石到机械室确认那些一心认为只要修理完就可以轮休,浑身油污卖力工作的机关科员们的状况,吃过晚饭之后,就拿着画材用具到后甲板去了。

停泊中的舰艇被风和潮水作动着,在以放下的锚锁的长度为半径所形成的圆形区域当中摆动。加上令人不快的反复旋转即便是资深的船员也会晕船,舰内开始出现拿着塑胶袋,一脸铁青的船员们。一如往常像个没事人似地在通道上走着,到洗脸处去补给笔洗用水的仙石在门口处竟然遇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哟,资深伍长。”

面带微笑的宫津舰长一脸油污,工作服上也沾满了黑色的晕染。突然撞见鲜少碰面的高层人士,仙石一时之閲全身僵硬,口吃了起来回答:“是、是!”

“我去机关室那边帮了一下忙。这是以前的习惯,不知不觉就忘了时间。”

离开舰桥构造,和机关科人员一样全身油污的宫津这样说明之后,露出天真的笑容又加了一句“真是给船员添麻烦的舰长啊。”有些舰长会在现场多嘴给意见,但是会考虑到这样会给船员们造成不必要的压力的人并不常见。仙石直言不讳地说:“不,没这种回事。年轻人会因此受到舰长的鼓舞。”

“话又说回来,船晃得可真厉害啊。”

“岸上现在大概起大浪吧?还好及早下了锚。”

仙石抬头看着被巨浪掀起,时而会发出铁架倾轨声的舰内的天花板说道,宫津露出羞涩的笑容,目光停在仙石夹在腋下的素描簿。“那是画材用具吗?”仙石一听,他知道自己的脸也红了。

“是……打发时间。”

“我听说了。有机会的话,务必让我欣赏一下你的作品。”

“是、是的。我的作品实在是不值得舰长过目。”仙石微微低着头回答道。

“明天起又要忙了。今天就好好休息吧。”宫津对他说完,朝着回舰桥的通道走去。仙石脱帽敬礼目送着他离去,这时他看到田所的背影出现在舰长的前头。

从餐厅出来的田所一边嘟哝着“啊,好难受”一边摩挲着胃一带。

“晕船吗?兵长”宫津对着那浑圆的背部叫道。

“哼啊?”不耐似地回过头来,脸上尽是不悦表情的田所顿时整张脸都僵住了。“啊、舰、舰长!早安!”

田所赶紧立正站好,忘了现在已经是下午六点,大声道早安。宫津面露微笑,体贴地不去挑他毛病。

“昨天晚上辛苦了。如果晕得严重,到上甲板去看看远处会好一点。”

“是!已经没事了。谢谢舰长!”

田所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发现仙石正在看他,顿时露出得意的表情。连船都忘了晕,一边说道“刚刚听到了没?他叫我兵长耶!”一边走过来。

“嗯。没想到他记得那么清楚。”

“这可是我第一次遇到这种舰长,连我们这种人的职称都记住。要是我也可以成为这种舰长就好了。”

田所交抱着双臂,佩服不已似地连点了几次头,仙石轻轻地戳了戳他的头说“我可敬谢不敏”,然后便朝着位于盥洗室前面的后甲板走去。再度确认宫津是优秀的舰长并没能消弭他横梗在心中的疙瘩,仙石一边苦涩地想着,一边打开隔开甲板的封水门。

暗红色的光顿时跃入眼帘,使得已经习惯室内灯光的身体顿时产生一阵晕眩。西斜的太阳刚好正要接近水平线,在暗橘色阳光的照耀下,浮升出复杂的波纹图案的海面此时看起来格外地让人觉得悲哀。仙石看到凝视着铁灰色的海面,定住不动的如月行的背影,说了一声“打扰了”一边反手带上封水门。

仙石环视着海鸟群聚的北硫磺岛,自言自语地说“这可真是幅美景啊”之后,便坐在地上,开始摊开画材用具。行只是微微地抽动了一下脸部的肌肉,什么话都没说。

“你不画画吗?最近你不是又开始画了吗?”

仙石努力地装出漠不经心的样子问道,行立刻回答“我正在值班”。

“哦?是吗?好不容易才看得到陆地的。”

仙石将素描簿摊在膝盖上,用铅笔画着草图。行背对着他,没有转过头来的打算。仙石觉得他们曾经就要接续起来的沟通管道好像再度松脱了,他按照航行中的习性,不到五分钟就完成了草图,开始将蓝色的颜料挤在调色盘上。

‘我也不想怀疑,最重要的是我不能相信。’

刚才菊政说话的声音和撞击在舰尾,静静地溅起浪涛的水声重叠在一起。引擎故障的事件告一段落,恢复正常部署之后不久,菊政说有事来找仙石,两人便在没有其他人的CPO室里交谈。

‘可是,如月学长当时确实对扬艇机动了手脚。在资深伍长发现之前,我就看到了。他从口袋里拿出什么东西,蹲在扬艇机前面……

‘我本来以为自己看错了,所以就没去记它,可是这一次就在机械室发生问题……我听说照一般说来这是不可能会发生的事情,所以我就想到学长曾经在机械室画素描……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现在我根本没办法直视学长的眼睛。我想告诉自己,他不可能做那种事,可是他当时的眼神始终没办法从我脑海中消失。’

当时?仙石反问道,菊政回答是在由良的餐饮店上演全武行的时候。

‘三两下就将所有的混混打倒,警察接到消息跑来的时候。我从后头叫他,结果他顶着恐怖的眼神看着我。那种眼神就好像看着什么东西一样,我可不是开玩笑的,那一瞬间,我还以为自己要被他给杀了。后来他立刻发现是我,便又恢复了往常的表情。没想到接着他又露出恨悲哀的眼神……’

仙石觉得自己似乎可以体会。行的内心深处确实是隐藏着什么事情。或者该说是豢养着什么东西。某种不为常人所知,具有攻击性的东西就潜藏在面无表情底下。而且他害怕被人看到那个东西。

那是行不可知的本质吗?不,不是这样的。仙石重新这样想着。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承受田所的拳头,主动向警察自首的充满毁灭性的高风亮洁。遵循自己决定的法则,以自己的心灵和身体承受结果,在这样的坚毅特质背后一定潜藏着什么东西,否则不会如此地撼动别人的心情。菊政说话的当时,眼中甚至泛着泪光。

‘婆婆一直告诫我。她说你人太好了,太过散漫了。她说这样是没办法过日子的。这里的人都对我很好,但是我知道在大家心中,我毕竟是一个负担。这种事情只要从别人的一个眼神就可以看出来了。可是,如月学长完全不会这样对我。他会带着有点困惑的表情听我说话。他比那些嘴巴上说明白,不负责任地附和我的人们对我都还要……还要好。

‘所以我不喜欢这样。我希望事情能够明朗化。我当然不认为学长会做那种事。可是,就算他真的这样做,一定有他的理由的。我想知道理由何在。可是我问不出口……’

菊政说到这里,然后就只是一直低垂着头。仙石只能叮咛他多说无益,要他回居住区去。于是他算准了行轮班的时间,来到后甲板,可是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启齿。他只知道,就算当面质问他,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该如何接近覆盖在坚硬的外壳底下,只有那么一瞬间会露出他本来的面貌,随即就再度退缩回去的不可知本质呢——

“颜料滴下来了。”

行突然发出声音,本来游离而去的心灵顿时回到肉体上了。看到从画笔上滴下来的颜料晕染在画纸上,仙石赶紧开始活动停下来的手。

“糟糕,根本就没那种心情。有个天才在旁边就会有压力,真是糟糕透顶。”

仙石很明显的企图掩饰自己的窘态,于是行在背后回话“我不是天才”。仙石不想放过谈话的契机,说了声“是吗”,接着又立刻说道。

“在我看来就是。连兵长都对你称赞有加呢,说你画舰上的素描。”

“那不算画,只是把看到的东西直接画下来而已。只要多练习,任何人都可以画出那样的东西。”

“讲这种话就叫天才的傲慢。”

“我已经不画了。”

行用从来没有过的坚定语气说道,仙石便闭上嘴巴。把脸微微地往仙石这边转之后,行走近扶手,两手搁在链子上。

“……资深伍长为什么要画画?”

凝视着有三分之一已经隐没于水平线之后的夕阳,被余晖染成红色的侧脸说。行主动提出的第一个问题让仙石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说“为什么……只是打发时间吧”,行转过头来看着他说“只是这样?”

那是一种想确认什么事情的眼神。仙石回看了他一会儿之后,低下头去,无意识地摸索着自己的内心深处。

“……这个嘛。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也许是为了排遣寂寞吧?”

他很自然地这样说。行默不作声,似乎催促他往下说,仙石把视线移开,凝视着自己的内在世界。

“以前不是的。以前只是想把存在于单纯风景中的本质画下来而已。可是,我没有这方面的才能。其实很早就知道了,可是却仍然不嫌腻而持续到现在……或许是因为画画的当下,可以遗忘很多事情吧?”

“遗忘……”

“嗯。到了我这把年纪,有很多无法解决,只能选择遗忘的烦恼和不满。譬如工作或家里的事……”

已经变成陌生人的赖子的侧脸浮上脑海,紧接着安装在舰首的飞弹的形体在脑中具体成形。自己的人生轮廓就这样简简单单就崩毁了。待这趟航行结束之后,我到底回归何处?突然兴起这个念头之后,仙石做了总结“年轻如你是不会懂这些事情的”,然后将笔插进宝特瓶中。

好无聊的笑话。他心想。本来是想顶着资深伍长的面具,质问部属的可疑行动,没想到倒反过来让部属听自己发这些牢骚。说穿了,自己不管做什么事情都只会半途而废吧?仙石俯视着插进宝特瓶中的行送他的画笔,茫然地凝视着溶解的颜料混浊了里面的水,他听到行晃动扶手的链子的声音。

“为了遗忘或排遣而画画是画不出好画的,那样的画打动不了人心。”

链子的声音好像一个契机,让行打开了话匣子。仙石抬头看着置身于橘色光晕中的背影。

“怒、喜、悲都无所谓。要看清自己的内心,正面面对存在于心中的思绪。否则什么都掌握不了……因为人的心是很脆弱的。”

紧握着链子,凝视着远方的侧脸继续说道。仙石站起来。

“……所以我不画画了。”行的声音便随风飘逝。“因为心中有的尽是一些不想看、不想回想的东西……”

握住扶手的手加注了强大的力量,使得肤色几乎整个泛白了。从背影看来,行的肩膀微微地颤抖着,宛如承受着某种难以忍受的痛楚一样,仙石见状,心中窜过一股难以言喻的痛苦。

你这个年纪都还活不到我一半的身体到底承受了多大的痛苦?这个疑问在仙石的心头卷起漫天的漩涡,然而他却不能问出口。凡事都半途而废的自己没有发问的资格。他有着这种深刻的感受,凝视着那个不想依靠任何人的背影。

“……我不知道你有过什么遭遇,但是以前的事情,过去就过去了。”

仙石伸出手,想把手搁到行的肩膀上,结果却又缩了回来,紧紧握住拳头。行一直伫立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今后慢慢储存你的回忆就好了。还有兵长和菊政在啊。”行的脸微微地动了,但是仙石没办法解读他的表情。仙石本想往前走一步,却又再度退缩,默默地开始收拾画材用具。

明明就近在眼前,却宛如远在天边,行仍然背对着仙石,凝视着日渐罩上暮色的海面。“……打扰了。”仙石丢下这句话,离开了后甲板。

(战斗配食,让开通道)

舰内扩音器送出广播。为了进行战斗训练而封闭的隔墙封水门一起被打开,伙夫将携带食物配送到各部署去,午休时间开始。拿掉无电池电话话机,伸了个懒腰的仙石正想开口交代坐在后头看着仪表板的田所打开门,随即打消了念头。

因为他回头看时,只看到一个早就打开门,在通道上等着配食送来的背影。真是的,偏偏这时候动作这么快。和坐在对面座位上的射管员三曹交换了一个苦笑,仙石把视线移回窥探窗前方的舰首。

结束机关的修理工作,于半夜拔锚的“疾风”现在离开了小笠原诸岛,一路朝着大岛海岸前进。为了迎接后天夜里即将来临的和“海风”的对战,训练工作也重新开启,今天从上午到下午将进行一系列的战斗训练。FTG的人也加入训练行列,由于人力上有了转圜余地,因此除了射管员三曹之外,田所也被分配到飞弹部署。

或许是一整天的休养生息提升了效果吧?船员们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好成绩。今天飞弹也会上场,加上得按照一个接一个的构想来管制发射,因此今天仙石也没有去烦恼横梗在心头的疙瘩的余裕,体会到好久没有过的让人觉得很舒适的疲劳感。

发生上次的意外之外,就没有事故再发生,行跟菊政的行动也一如往常。太多心了吗……仙石心里这么想的时候,热腾腾的罐头饭和纸杯盛装的茶水送来了,飞弹的管制室里开始用起午餐。

“啊,是鸡肉烩饭,太好了!”田所一边说,一边快速地将被涂抹成深绿色的罐头饭送进嘴里大口嚼着。顶着一张厌腻的表情动着筷子的三曹愕然地对他说:“没想到这种东西你也能吃得那么高兴。”

“很好吃啊。在战斗伙食当中,鸡肉烩饭也是和香肠并列的名料理耶。”

“调味汉堡呢?”

“那不好吃。因为吃起来就像狗食一样。如果把汉堡跟什锦八宝酱菜一起洒到敌国的话,对方一定不战而退。自卫队的人吃得挺好的。谁能打赢吃这种东西的人呢?”

“是这样吗?我倒是比较喜欢吃汉堡。”

在工作岗位上吃饭有一种在户外野餐的味道。田所的话比平常还多,吃得也比平常多,仙石对着他苦笑插嘴道“好吃固然好,但是吃太多会把肚子搞坏的。”

“那是菊政吧?……啊,对了,你听说了吗?听说那家伙看到了幽灵。”

“啊,我听说了。说是有女幽灵在司令室里?”

仙石倒是第一次听说。

“什么东西?”仙石问道,田所对他笑了笑,用低沉的声音打开话匣子。

“昨天晚上,那小子下到舰桥下面去,结果好像刚好看到司令室的门打开来。目前司令并没有在我们船上,所以应该没有人会用那个房间的,不是吗?他偷偷往里面窥探,竟然看到那个已经死去的女生还者……”

田所模仿幽灵作出双手下垂,紧紧靠过来的动作,仙石从他身边闪开,斜眼瞪着他说“又再胡说八道……”

“我什么都没说呀。是那小子自己……”

“可是,有刚洗完澡的洗发精味道却是事实啊。”

三曹说道。在训练中发生事故而造成死伤者,或者收容罹难者遗体的舰艇经常会有有这类的怪谈。这种事情原本大可一笑置之,然而此时却让仙石心头掀起了一股奇妙的骚动。仙石问滔滔不绝地说着话的田所“菊政跑去司令室做什么?”

司令室和舰长室相邻,位于舰桥构造部的最下层01甲板上。两边都是士官寝室,司令室就位于通道的最后面,目前司令不在,一个星期只打扫一次,除非是士官室的人员,否则一般的船员是禁止进入的。和三曹对望一眼之后,田所狐疑地歪着头说:“说的也是,他去干什么呢?”

“是不是去找在士官室值勤的如月?他好像一直粘着如月呢。”

带着进退两难的表情的菊政的脸孔和三曹的声音重叠在一起,仙石将茶水倒进突然变得沉重的胃里面。


“幽灵?”

宫津反问道,然后看着正在吃着乌龙面宵夜的酒井机关长。反射着阴郁的红色灯光的秃头在阴暗的士官室里清晰地浮显出来。

“嗯。船员们之间都盛传着这个传闻。”

酒井将剩下的汤汁一饮而尽,面无表情地说。这天晚上,进行了一整天的战斗训练获得不错的成绩。要是在往常,吃宵夜的时间里气氛应该会显得很热络的,然而自从FTG的人同席之后,士官室的气氛一天比一天沉重。此时没有人想有所回应,宫津察觉出酒井刻意提起这个话题的用意,瞄了一眼站在墙边,穿着白色工作服的士官室值勤人员之后,正想找个适当的话回答时——

“最新的迷你神盾舰上有幽灵?”

将手肘支在桌上,觉得可笑似地歪着嘴角的沟口抢先说道。使士官室的气氛显得沉闷的元凶盘踞在资深士官们聚集的桌子一边,始终表现得我行我素。感到不悦的众人的沉默使得气氛越发地沉重。

“太不懂节制了。”杉浦炮雷长的声音打破了沉默。“明天我会要求CPO多加注意。”“没什么大不了的。挤在狭窄的舰艇上,大家都渴望有些刺激。只要没有造成伤害,就姑且睁只眼闭只眼吧。”

竹中一如往常一样剔着牙,以经过调整的语气说,这时察觉到用餐已经完毕的士官室值勤人员推来了放在推车上的咖啡。

以熟稔的手法从宫津开始,按照顺序送上咖啡。手肘支在桌上,窥探着他的沟口在士官室值勤人员送来他的咖啡时问道:“你有什么看法?”

宫津停下正要伸手拿咖啡的手,看着站在沟口旁边的如月行。

“你相信有幽灵吗?”沟口再度问道。

那张面无表情的脸看也不看沟口,放下咖啡杯之后回答道。

“我只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东西。”

在只能远远地听到机关作动的声音的士官室里,他的声音听起来莫名地响亮。瞬间的静寂之后,沟口以笑声回应。

“真是个好答案。军人就得这样……可是,这阵子发生很多奇怪的事故也是事实。扬艇机出问题、机关发生故障。你不觉得可能会被什么东西给魅住了?”

面对沟口充满挑衅的声音和视线,行微微地转动了眼睛。分配咖啡的手仍然没有停止动作,他说:“……我不清楚。”

“你知道客厅鬼怪吗?”

沟口仍然继续说道。把咖啡放到横田航海长面前之后,行首度和沟口正眼相对。

“一群孩子一起嬉戏,不知什么时候却多了一个人,但是每一个人都是大家熟悉的。因为客厅鬼怪借用了一个孩子的脸混了进来。”

在士官室的所有人都侧耳倾听当中,和沟口对望了一会儿的行再度开始动起停下来配送咖啡的手。“就算没有幽灵,这艘舰艇上也许就有客厅鬼怪呢。”沟口继续说道,行不理会他,送完了所有人的咖啡之后,再度回头看着沟口的脸。

“无论如何,我对这种事情没有兴趣。”

沟口将十指交组的手搁在下巴上,面带微笑说“也许吧”。

如月行行了一个礼之后,推着推车移往初任干部们的餐桌。

沟口默默地凝视着他的背影。那执拗的视线仿佛非常确信这个有着孤独身影的士官室值勤人员就是在舰艇上恶作剧的客厅鬼怪一样。宫津同时产生了难以置信和理解的想法,两者在心中互相抗衡着,对着沟口投以“是这样吗?”的质问视线。带着微笑的沟口发出声音啜饮着黑咖啡。


(指令下达。这是副舰长。鱼雷实射训练按照预定计划于本日一三〇〇起实施。鱼雷人员于训练开始时间三十分前就指定位置)

听到竹中从扩音器里传出来的声音,仙石和若狭对望了一眼。现在他们站在第一炮台基座的旁边,可以直接环视整个在靠近伊豆诸岛之后突然开始掀起巨浪的海面。光是用目测也可以看出浪的高度超过三公尺以上。翻腾的浪头也很高。在这种情况下应该对尾翼稳定器的减摇效果不能有太大的期望吧?若狭停下在基座内的仓库检视索具的手,皱起他被太阳晒成浅黑色的脸说“难道要在这种风强浪大的情况下强行行进吗?”

“嗯。看来收放鱼雷的时候有苦头吃了。”

说声未落,冲入大浪中的船体剧烈地往前倾,仙石不由自主地用手扶住洞开的仓库的门。实射训练用的训练鱼雷经过设定,在航行一定的距离之后会自动地浮上来。为了回收一枚就要花费以千万为单位的金钱的鱼雷,在使用过后,就必须放下快艇去进行回收作业,然而在舰艇前后左右剧烈地摇晃中,回收作业的费时费工自是可以预料的。“唉,上头说要做就只有做了”仙石继续说道,目光移回一再修正的船员的配置表上,对若狭说明变更入浴时间带的计划。

为了迎接明天即将开始的和“海风”的对战演习,舰内已经启动巡哨配备了。以稀少的人员轮值的三班轮班制比想像中的严苛,为了让船员们可以更严格地、更有效率地用餐和休息,对各自按照日课行事的各班班长说明变更的计划,将船员的意见提报给干部也是仙石的工作之一。

一边进行检视一边听取说明的若狭只问了两三个问题就立刻表示同意。接着仙石打算到在旁边的扬弹室工作的掌炮长那边去,看到从舰桥构造旁边的封水门上到甲板上来的船员们时,不禁停下脚步。

他们是到同样位于基座内的教练弹收藏库去取训练鱼雷的鱼雷人员们。这些身上穿着救生衣,一边敬礼一边快速地经过仙石身旁的船员当中,仙石看到从昨天起就一直让他放在心上的人,他叫了一声“菊政。”

菊政猛然一惊,停下脚步,很难为情似地转过头来,然后战战兢兢地走过来。

“我说你啊……”仙石正待开口说话,“是关于幽灵的事吗?”菊政便抢了先机,吊起眼睛看着他。

“我不管幽灵什么的。我问你,你去司令室干什么?”

昨天晚上结束训练之后,由于杂务太多,仙石找不到时间找菊政讲话。菊政好像忍着什么事,低头不语,仙石俯视着他再度问道:“找如月有事吗?”

菊政只是一味地摇着头,始终不肯抬起头来。

“我并没有生你的气。”仙石继续说道,窥探着铁帽底下的脸孔。

“我只是想知道理由何在,那个地方不是你该去的吧?”

菊政握紧拳头,还是不发一语。第一次看到他露出如此顽固的表情,仙石不免有点感到惊讶,只能说出他唯一能想到的事情。

“……是去监视如月吗?”

菊政好似不由自主似地看了他一眼,两人视线对望了一瞬间之后,他又低下头去。沉默了一阵子之后,他终于开口说了“我想确认”。

“他总是带着装了PS的袋子到哪里去了?”

“PS?”

“是一种游戏的机器。好像坏了,他总是放在袋子里,三不五时就不见人。前天晚上,我偷偷地跟在他后面。结果在上到舰桥的阶梯处就不见人了……”

菊政一直在侦察如月行让人无法理解的行动,自己虽然接受他的咨询,却什么都帮不上忙,自己太没用的事实像根针一样刺进仙石的心头。

“于是你就到司令室那边去搜寻吗?”仙石咀嚼着心中的痛楚问道,菊政点点头,也许是当时感受到的战栗又浮上脑海吧?只见他两边的肩膀好像倏地一缩。

“因为有灯光从门缝里漏出来,所以我便上前去窥探了一下。结果……那个人绝对就是那个我们救上来的女生还者。好像刚洗过澡,头发还是湿的。”

司令室里确实是有专用的浴室。仙石不认为一脸苍白的菊政会说谎,反倒有一股悚然一惊的感觉,他问道“你没有开门确认吗?”菊政又低下头去,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也许是没办法吧?换成我,大概也会先逃了再说吧?”

仙石带着几分玩笑的语气说,菊政没有回答,凝视着涂成暗灰色的甲板。从收藏库里走出来的鱼雷人员们推着堆在搬运车上的训练鱼雷鱼贯走过两人身边,走在最后头的鱼雷员长一曹狐疑地看着他们。也许是以为散漫的部属又被资深伍长责骂了吧?仙石挥挥手,示意鱼雷员长先走,这时他听到“……我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的声音从低垂的铁帽底下响起。

“当时有人跟她在一起。”

菊政落寞地说道,仙石闻言不禁倒吸了一口气,反问道。

“是谁?”犹豫了一阵子之后,菊政下定决心似地抬起头来。

“FTG的……沟口三佐。”

一种有别于听到怪谈时所产生的坚硬的冲击贯穿身体,使仙石顿时无语。菊政也许把他的反应解读为不相信吧?他不死心地又说道“是真的!”

“三佐坐在床上,因为只有短短的一瞬间,所以我没有看得很清楚,不过,感觉上他们好像是旧识……房间里面很热,闷热的气流从门缝间流出来。”

司令不在的房间里没有开空调。在这么闷热的房间里如果把门关上的话,热气自然会停滞在里头。所以才略微地打开门透气吗?仙石想着,渐渐兜起来的问题使得他全身寒毛直竖,他又质问菊政“然后呢?他们谈些什么?”

“没有……他们虽然没有看着我这个方向,但是我觉得好像被发现了,便立刻逃跑了。”

菊政充满歉意似地垂下了眼睛,仙石对他说了一声“是吗”,抬头看着前方罗列着VLS的飞弹发射口,耸立在蔚蓝晴空下的舰桥构造的威容。宛如单调的四楼建筑大楼的舰桥构造只有在最上层打出了一个舰桥专用的窗口。从这里看不到装置在屋顶上的相控阵雷达的天线罩,仅能看到突出的船桅前端隐约出现在上部指挥所的挡风墙上。

那个女人在里面?而且跟沟口三佐在一起……仙石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比较合理,只是茫然地凝视着钢铁制的城塞。

“所以我在想。”这时菊政又开口道。“如果说那个女人在里面的话,那么所有干部应该都知道吧?通道边的寝室是副舰长和炮雷长他们在使用的。”

“……嗯。”

“这么说来,是不是就代表上面的人一起隐瞒着什么事情?我在想,果真如此的话,事情就不是如月学长一个人做了什么事的问题了。整艘‘疾风’都有问题。所以我散播出女幽灵的流言,等着看上面的人有什么反应……”菊政井然有序地说。

仙石对他的表现简直到了超出惊讶而到达愕然的地步了。他从没想过菊政有这样的行动力和头脑,过去自己这双眼睛究竟看到什么了?仙石突然有一种脚底下被猛然一抄的感觉。

本来就深不可测的行自是不在话下,就算突然提出离婚要求的赖子也好,对干部们冷眼观察的若狭也罢,不管再一起多久了,自己还是没能完全了解别人吗?

仙石宛如现在才恍然大悟一样,他被一种苦涩的自觉所掳获——终究自己身为护卫舰的一员,却只能透过〇跟X这种判断标准来看别人吗?

“……说出这种事情果然是没有人会相信的,对吧?”菊政沮丧地垮着肩膀,对沉默不语的资深伍长说。

“不,不是这样的。”

仙石说,赶紧将显露出来的怯弱给推回内心深处。

“既然你这么说,我相信。因为你不是一个会瞎掰无聊谎话的人。”

既然不能完全理解,至少也要在能理解的范围之内相信别人。仙石虽然认为自己顶多只能这样做,但是他并没有忘记自己站在资深伍长的立场,他又补上一句“但是——”

“负责船员的安全是我的工作。我不允许你自己再擅自行动。”

菊政本来要恢复往常的笑容了,一听又像泄气的皮球一样沮丧,肩膀又垮了下来。仙石正面凝视着他的眼睛。

“就算你没看错,我相信其中一定有什么理由。不是我们能过问的理由。”

“防卫机密……吗?”

“我不知道。总之,关于这件事,我会试着去查清楚,你不要再靠近了。懂吗?”

除了跟若狭说之外,今天晚上也得找个干部谈谈才行。他无意去揭开防卫机密的面纱,但是如果有不能刺探的事情存在,他们应该有接受明确说明的权利。在展开正式演习的前一天晚上发生这种事固然是件麻烦,但是仙石明确地交代菊政要铭记在心,这种层级的问题不是说解决就可以解决的事情。

“是”菊政应了一声,顶着仍然无法释怀的表情看着仙石。

“可是,总让人觉得好生气。在我们的舰艇上做些有的没的……”

“我了解你的心情。可是如果贸然行动而被解职的话就血本无归了。老家的婆婆一定也会很难过的。不是答应她要帮她买一间独栋的房子吗?”

听到仙石提到祖母,菊政紧抿着嘴唇的脸顿时快哭了出来。

“哪,快去吧。鱼雷员长他们在等你呢。”

仙石说着往菊政背上一推,菊政沮丧地往甲板上走去。

走向舰桥构造旁边的通道上的背影看起来无力得宛如就要被四周掀起的翻腾浪涛给卷走了一样。仙石看不过去,又叫了一声“菊政”。

“可是我挺佩服的,你脑袋可真好。你没有在情报总部当间谍吗?”

菊政回过头来微微一笑。

“我可不会永远都当大家的包袱呢。”

“说的也是。”仙石回答道,菊政对他行了一个礼,精神似乎恢复了一点,朝着鱼雷发射管的方向跑去。目送他离去之后,仙石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同时朝着掌炮长所在的扬弹室走去。

“疾风”的鱼雷发射装置、六八式三连装短鱼雷发射管在中甲板的左右方各安装了一座。三挺发射管像堆草袋一样摆放着,发射管制由战斗情报指挥所进行远距离操作。和装填于VLS的反潜火箭并排,形成对潜战斗的核心装备。

现在,装置在左舷一侧的发射管朝着舷外回转九十度,前端的护罩一移除之后,被压缩空气推挤的训练鱼雷就发出像拔开葡萄酒的软木塞一样的声音飞射而出。溅起水沫隐没进海中之后,靠着本身的螺旋的推进力量在浅海海底航行。

仙石站在位于鱼雷发射管的上方,突出于舷侧的舰对舰鱼叉导弹的发射台上,看到在海上待命的一号快艇追着鱼雷疾驰之后,视线回到整齐地排列在脚下的上甲板上的鱼雷人员们。放出训练鱼雷之后,舰艇为了回收鱼雷,必须停下机关,利用舰艇的惰性绕到鱼雷浮上来的地点。当失去前进的力量之后,船身就只能任波涛翻腾,站在前后左右摇晃的甲板上的鱼雷人员们个个都顶着一张几乎要把早餐都给吐回来表情。

唯一例外的就是站在队伍最后方的如月行。因为鱼雷人员不足,在杉浦炮雷长的指示下,和三个第一分队队员一起被赶去进行回收作业的行紧绷着铁帽下的脸,凝视着翻腾的海面。同时俯视着站在队伍正中央的菊政的铁帽,企图整理脑海中错综复杂的各种情报的仙石立刻就放弃了这个念头,抬头看着连绵到水平线的云层。

行启人疑窦的行动、扬艇机的故障、机关发生问题。可能还活着躲在这艘舰艇上的女生还者,还有沟口那不像海上自卫官的眼神。一切都是那么地纷乱,不具现实感,难以捉摸。就算和干部直接谈判,他也不知道该找谁讲?还是找竹中副舰长吗?不,他重新思索着,自从搜索坠机那天晚上之后,竹中不也在跟他之间立起了一道隐形的障壁吗?杉浦根本就不用考虑了。横田航海长等人虽然是部内干侯出身的C干,但是或许是宫津学校出身的连带感使得他们彼此紧紧地结合在一起吧?和仙石他们之间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有一种让人难以接近的气氛。在护卫舰上,干部和自己这些曹士所居住的世界是被明确地一分为二的,但是,这种隔绝感却很明显的不同于那种感觉。

想到这里,仙石不禁再度真实地感受到,目前“疾风”确实是处于不寻常的状态。看似混杂的组织,暗地里却坚如磐石的干部世界。渐渐地整合为一,但是却被外界丢进来的不可知的石子给掀起不稳的波纹的曹士们的世界。而自己就站在两个世界的交界处,无法掌握任何一边。明知如此,他却一筹莫展。干脆抱着被解职的心理准备,直接杠上舰长吗?宫津舰长那个人或许……

正当他天马行空地思索时,拖着训练鱼雷的一号快艇回来了。听着从CIC上到甲板上来的水雷长和风间水雷士命令鱼雷人员们再度确认扬收工具的声音,仙石配合着舰艇的摇晃看着上下起伏的水平线。

海水翻腾得很厉害。训练鱼雷和短鱼雷一样都是2.5公尺长,重量约一吨。扬收时是使用快艇用的扬艇机,但是在这种巨幅的晃动下,在扬收之际有鱼雷过度摆动,撞上船舷的危险性。一旦装备有损伤,报告的电信和处理文件之多将会淹没整艘“疾风”。从扶手处俯视着因为紧张而紧绷着的风间的脸,仙石在内心嘟哝着,可别出事了,这时水雷长发出号令“放下拉绳!”

两根绳索从甲板上垂了下来,快艇上的人员把身体探出去,将绳索固定在漂浮于海面的训练鱼雷的前后两端。站在甲板上的鱼雷人员拉住的拉绳和扬艇机的扬卸索不一样,是为了从前后拉住扬收的训练鱼雷,抑制其晃动用的。菊政拉住前方的拉绳,行拉住后方的,当扬艇机的卷轴开始卷收时,两人都踩稳在甲板上,开始拉着拉绳。

训练鱼雷随着鱼雷员长的笛声,慢慢地被从海面上拉上来。行和菊政配合着上升的速度,将手上的拉绳给拉进来,因为舰艇不断地前后晃动,好几次都差一点松脱,不过最后还是顺利地将鱼雷拉到舷侧。接下来只要将船吊架的起重机拉进收藏位置,将拉到甲板上的训练鱼雷放到搬运车上就可以了。在若狭的操作下,扬艇机再度开始启动,用四根绳索牢牢地固定的鱼雷上升到人的头部高度时停了下来。

一个鱼雷人员推着体积像大型平板车的搬运车来到被拉起的鱼雷的下方。由于舰艇不停地晃动,鱼雷员长好像命令那个鱼雷人员控制住上了刹车的搬运车,待在原地不动。笛声再度响起,鱼雷缓缓地降到搬运车上。就在那一瞬间,翻腾的波浪打到“疾风”的舰首,船体便剧烈地往后倾斜。

菊政死命地拉住拉绳,控制住被拉往后方的鱼雷。风间就在他后面大叫“牢牢地控制住!”,但是似乎没有想到让大家一起帮忙去拉绳索。仙石正想发出重新下令的怒吼,可是又担心突然叫出声会扰乱注意力,反而导致事故发生。就在他强忍着冲动,把身体从扶手边探出去的时候,船体又开始严重地往前倾斜了。

这是船体被海浪掀起时一定会产生的反动。鱼雷也往前倾斜,重量就加在行的拉绳上。行放低腰部,用力地拉住绳索的态势看起来比菊政要懂得要领。水雷长下令扬艇机停止作业,鱼雷员长赶紧想去助行一臂之力。船体发出嘎嘎的倾轧声,仙石见状也不由自主地用力抓着扶手,踩稳脚步,就在那一刹那,他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

叽……微微鸣响的声音与其说是声音,不说说更像一种气息。这个让人联想起空气被撕裂的声音使仙石不由得举目四望,他听到脚底下响起一个叫声“快逃!”

仙石大吃一惊,俯视着甲板,眼中正好看到行跌坐在地上。手上握着前端已经断裂的拉绳——失去控制的训练鱼雷那悬吊在半空中的巨大身躯前后大幅地摆荡着。

惯性加上一吨的重量,将扬艇机的扬卸索和鱼雷绑在一起的钩子被扯断了。获得自由的鱼雷以被甩出的态势飞向甲板,菊政就呆立在前方。

菊政仍然握着拉绳,愕然地看着急速飞来的鱼雷。事情发生在不到二秒钟之内,下一瞬间,鱼雷猛烈地撞击在支撑着反潜导弹的发射台。

铁和铁互相撞击的冲击和巨大的响声撼动了脚底下,仙石被弹出似地倒了下来。他赶紧起身,从扶手探头出去确定下头的状况,顿时眼前一片漆黑。

训练鱼雷嵌进柱子里。下方是菊政瘫软无力的右手和右脚。他整个人被夹在弹头和柱子之间,看不到他碎裂的头。倒是可以看到滚落在甲板上的铁帽,缓缓漫开来的血水濡湿了发挥不了任何作用的铁制头盔,这副光景深深地烙印在仙石的视网膜中。

“叫护理长来!快!”水雷长大声么喝的声音几近惨叫。

仙石的脑海一角呐喊着——得下去看看才行!然而身体好像整个失去了力气似地一动都不能动,仙石抓着扶手好一阵子无法动弹。

船员死了。在我的舰上,在这艘“疾风”上,有船员死亡了。这个现实慢慢地渗入他全身,瞬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愕然地俯视着下方的眼中看到了脸色铁青呆立在原地的风间、往前急奔的鱼雷员长、口中狂叫着什么的若狭的脸,最后他看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的行。

他握着已经断裂的拉绳,眼睛凝视着横躺在甲板上的训练鱼雷。看着绳索的切断面,用力地咬紧牙关的行似乎发现到了仙石的视线,把脸抬起来。

仙石没有余裕去思索自己的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只是默默地承受着行的视线。那脸上表现出一抹动摇的色彩,仿佛想诉说着什么,然而也只是短短的一瞬间,他立刻又低下头去,离开了现场。

仙石连转动头部追寻他的身影的力气都没有,在他能站起来之前的那几秒钟,只是默默地凝视着拉绳断裂的甲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