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倏然垂眼,放在桌子中央的那台录音机的红灯已经熄灭。只顾着说话,不知不觉单面录音带已经转到头了。

对于这一点,坐在我对面的人也察觉到了,他眼角的皱纹变得更深,整张脸都笑开了。

“哎呀,停下来了。”

看来好像是,我一边回答,一边打开录音机的盖子,咔嚓作响地把录音带翻面。

“还没进入正题,只顾着讲废话就把带子录满了。唉,真不好意思。”

我笑了。“别这么说,那不是废话。”

我任职的《蓝天》编辑部里多的是远比我现在使用的更好更新的录音机。人物访谈,对于《蓝天》设定的目标——“以今多财团所有员工为读者的综合社内报”而言,是一直被视为主力的重要单元,为此添购所需用品绝不手软。

但我却宁愿不用MD和IC录音器材而选择录音带,而且偏爱这款连自动倒带功能都付之阙如的老机型。

我的访谈向来无法保持均一水平,有时聊得兴起,可以源源不绝地引出对方的话题;有时则完全相反,怎么说都是错话,连访谈架势都摆不出来。这就是门外汉做采访的悲哀。

这时候,老式卡带录音机发出的细小声音及带子卷完的咔嚓声往往可以拯救我,那会形成一种强弱对比,给带子翻面的动作其实也能缓和气氛。

如果换成容量大的IC或是具备无声自动换面功能的录音机,那么我的不在状态和奋战苦斗想必会被机械地默默录下来,绝不可能替我解围。

“如果我是建设公司或日用品公司的职员,就算再怎么聊居家事务都无所谓。”今天我的访谈对象——今多物流仓储股份有限公司管理部第二部副部长黑井宽治先生如是说,“可我做的是物流,而且专管货架,毕竟不能脱轨,所以还是得从头来过。”

他一边挠着太阳穴,一边拿起摊在面前的问卷,开始沿着内容逐条看去。那是一个星期前,我用社内快递交给他的大纲。

这次的访谈是系列策划,今天已是第五次,标题名为《副部长大人挥剑出击!》,听起来颇为勇猛。把焦点放在处于中间管理层,既不媚上也不欺下,一边辅佐科长和部长,同时也负责统领现场的“副部长”这个职位上,挖出他们(和少数的她们)的心声,以及对公司的建议。

这并非编辑部想出来的策划案,而是采用读者投票的策划案。此次提案者是一个匿名(《蓝天》以不记名方式广邀各方意见)但自称是现任副部长的职员,他的提案是:

“有一次,我的孩子问我:爸爸名片上的‘副部长’是做什么的?这个‘副’是低于谁?爸爸到底是不是大人物?我竟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事实上,副部长的确是个不可思议的职位。别人究竟需不需要,自己有无权力,连自己都无法确定。‘副部长’到底是何等角色?真有存在的意义吗?我很想听听财团旗下各公司副手们的心声。”

“当然不可能有什么权力。”

我们那位向来果断的总编不屑地吐槽说这是个无聊的提案。这时,我连忙主动请缨,因为这阵子我一直待在编辑部做排版和校对工作,很想找机会出去走走。我多少也懂得玩点手段,所以一听到我精明地补上“我们已经两年多没采用读者投票的策划了,再不给个交代不太好哦”一句时,总编哼了一声。

“你倒是挺有心的嘛。”

“偶尔也得讨好读者。”

“真不可思议。一个明明只需要讨好会长的人居然会想做这种事。”

有话直说的人不见得是毒舌派。就算某次发言听起来像是毒舌损人,也不见得真的藏毒。我笑着回了总编一句:“因为我认为这应该是个有趣的策划。”

即便在后来,好歹也算是我助理的某位编辑部女职员嘟起嘴说:“总编对杉村先生总是特别严格,我觉得这样太过分了。”我还是叫她不用放在心上:“在园田总编和我之间,那种过招方式等于是日常寒暄。”

女职员却一脸受不了地说:“杉村先生,亏你还能心平气和。”

我欣然执行策划案。“副部长”这个职位,是日本特有的以严谨的年功序列制度为基础的上班族社会打造出来的、构成秩序等高线的一条线。这条线会因公司和部门单位而异,有时粗,有时细:有时细得必须眯眼才看得见;有时和“组长”的线难以分辨,有时和“主任”的线同色,略微横越那条线上方。即便如此,那仍是“副部长”,而不是“组长”或“主任”,这一点令人觉得很有意思。

实际会见过的“副部长”中,有些人和我抱有相同的看法,有些人则高声坚称这个职位存在的意义。他们说,有一种地形唯有用这条等高线方可标示。这个差异也令人深感好奇。

因此,前四次的访谈都超时,事后整理内容时不得不大幅删减。但这一次不同,纯粹在谈题外话。但容我再唠叨一次,这绝非废话。此刻,我和黑井副部长之间有一个很想热烈交换意见的共同话题。

那就是生病的“家”。

我们是头一次见面,对彼此一无所知。我们按照惯例打招呼,交换名片,说声“请多多指教”后就在会议室的椅子上落座。一坐下,黑井就“啊”地抚着工作服前襟,说声“失陪一下”便匆忙起身。

原来是他放在胸前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他走到墙边,半背对着我接电话。我本来以为是公事,没想到他对着电话说:“喂,是我,早苗怎么样了,没事吧……”这下子令我吃了一惊。

是他家里——想必是他妻子打来的吧。凡是有家室的男人都能轻易察觉的事态顿时浮现在我脑中。早苗大概是他孩子的名字。那孩子出了什么事,所以妻子打电话通知他。是急病,还是受伤?而且这通电话显然不是第一次通知,想必是报告后续经过。

电话又继续了一阵子。我虽然没有刻意竖耳偷听,但是房间小,能听见,还听见了医院名称和人名。一会儿之后,我得知早苗这孩子(应该是)的病情似乎并无大碍,这才安下心来。

“唉,真不好意思。”黑井收起手机,向我深深一鞠躬,“平常我不会在上班时间做这种事,可是没办法,我女儿她……”

他用右手摩挲着额头像要抹去汗水。果然是为了小孩。对于这个刚认识的人,我忽然萌生了一种亲切感,虽然我只是个连副部长都当不上的小职员,却同样身为人父。

“请别放在心上。既然是孩子的事,你会担心自是理所当然。”

黑井抬起头,但目光的焦点似乎仍然射向远方女儿住院的病房。

“她有哮喘,今早发作得很严重。虽然被救护车紧急送往医院,但是院方表示没有空床,东转西兜好不容易才安顿下来。我看看时钟已经过了上午十点。”

“真是的,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黑井摇摇头说:“你知道吗?所谓的有害建筑综合征,呃……是个莫名其妙的洋名词。”

我瞠目以对,没想到会在这里撞上这个话题。我当然知道,怎么可能不知道。

“老实说,我家现在就在讨论这个话题。”我诚实相告。

黑井小小的眼睛顿时瞪得老大。“那,府上也有小朋友生病吗?”

“不,幸好没有。我们买了一栋二手房屋重新装修,我内人非常紧张。”

黑井双手往桌上一放,深深颔首。

“那就好,你最好小心一点。我家当初要是多注意一点就好了。”

于是他说出原委。去年秋天,他们一家搬出公司宿舍,终于得偿所愿在横滨市内拥有了自己的房子。那是一栋格局普通的双层洋房,据说是县内某知名建筑商盖的房屋。

“这是一辈子一次的大买卖,因此我和内人事前也做了不少功课,自认为还算有点知识,所以关于有害建筑综合征,我们并不是毫不知情。报纸和电视新闻都报道过,可还是觉得事不关己。我本来以为只要是正派建筑商推出的房子,买方应该用不着担这么多心。”

住宅用的建材、涂料和壁纸用的黏合剂等用品所含的化学物质会对人体造成不良影响,引发过敏性皮炎和哮喘、头痛等各种疾病——简而言之,这就是综合征。

“社会上开始讨论这个话题应该已经有四五年了吧?最近法规也越来越严格,所以我以为这个问题已经解决了。”

实际上,我也以为新盖的房子和待售的公寓的这个问题不再受瞩目了。难道这只是媒体炒新闻的热度减退,报道事例减少罢了?记得东京都内某所小学在老校舍改建后,学生之间爆发了有害建筑综合征,最后不得不再次全面改建——这则新闻好像是一年前看到的。当时,媒体还以“有害建筑综合征不只是住宅问题”的角度处理,强调公共建筑也该严加规范和监督。

“府上的问题,查明原因了吗?”

我用比较委婉的方式问道。因为我不好意思开口问是不是建筑商欺骗消费者或偷工减料。

“说到那个,偏偏就是搞不清楚。”黑井皱起眉,露出痛苦的表情,“我还以为是建筑商说谎呢,所以大加讨伐,没想到一检查,我们怀疑的化学物质数值竟然都在安全值内。只不过发现了霉菌,是霉菌的孢子,据说那应该就是造成我女儿哮喘的原因。他们说不可能有别的理由。”

室内空气中隐含的霉菌孢子及尘埃,也就是所谓的室内灰尘,的确是引起过敏的原因。但如果只有这样,应该算不上是有害建筑综合征吧。

“霉菌的含量比一般的平均值高出很多吗?虽然我不知道这种东西是否有所谓的平均值……”

“我也不知道。”黑井苦笑道,“恐怕连建筑商也不知道吧。只不过,我家的状况并非壁纸发霉或渗水严重,至少肉眼所见的地方不是。所以我内人怀疑也许是看不见的地基渗水,才会导致发霉。”

据说建筑商矢口否认。

“本来健健康康的孩子,一搬进来就开始哮喘。内人认定原因一定出在新家。她说:‘老公,一定就是所谓的有害建筑综合征。’于是,我们翻遍书籍又上网搜索,还跑去听演讲,拼命做了一点小小的研究,到现在已经快一年了,我们对这个问题已经熟悉到建筑商完全不是对手的地步。”

他说在这一年当中,已经找过三家调查公司。第一家是建筑商请的,费用也由对方负责,但之后的两家是黑井家自掏腰包。

“结果还是只找到霉菌吗?”

“三家公司的调查结果各有不同,还扯出什么甲醛的东西。”黑井苦笑道,“我听了很多次还是记不住名称。有的说虽然查到那种化学物质,可是数量根本不足以造成问题,而且据说也不是引发哮喘的物质。我内人听了变得很歇斯底里。其间我女儿也是动不动就发病,简直叫人受不了。”

这已经是第二次叫救护车,据说第一次也住了院。

“令爱几岁了?”

“上初二,如果再拖下去就要影响升学考试了,所以内人才会变得更积极。其实她小时候就有小儿哮喘,”他接着说道,“那是她念幼儿园的时候,但上小学以后症状就消失了,从此再也没让人操过心。”

“可是这次和过去不同吧?”

“我们是这么觉得。可是建筑商却说我们家小孩既然本来就有哮喘病史,当然比一般人更容易过敏,站在公司的立场,除非超过法定标准值,否则无法继续对我们负责,这就是他们的说法。”

我能理解建筑商会这么说。

“内人扬言要打官司,我倒觉得用不着弄到那种地步……”他吞吞吐吐地说完,又补上一句,“总之,只要女儿身体健康就够了。”

“杉村先生府上改建,是公寓还是独栋洋房?”

他把话题转到我身上。

“是独栋洋房,内人和我都很喜欢那栋房子的格局,但前任屋主可能是喜欢地毯吧,到处又铺又贴的,连楼梯和厕所的地板都没放过。”

“那可麻烦了。”

“是啊,全都得撕下来。”

我妻子菜穗子当时看了一眼就大叫:“这简直是尘螨的巢穴嘛!几乎都可以听见尘螨蠕动的声音了。”

“所以,一决定改建,内人就做了一点功课。”

“对对对。”黑井开心地笑道,“简直就像台风来袭前的老人一样拼命,对吧?”

他这个妙喻极为贴切。麻烦来了,这下要做的事可多了,俗话说有备无患,说着还卷起袖子——每当台风接近,我祖父和父亲总是这样铆足全力,看起来甚至像是很高兴台风要来。说起来,菜穗子现在的亢奋就跟他们一模一样。

“最近,连我都听不懂的艰深的涂料成分和化学药品名称,她却可以滔滔不绝。”

“说得很顺吧?嫂夫人也会吧,而且说得可顺了。说什么女人不懂化学,那根本是以讹传讹。仔细想想,女人本来就对化妆品如数家珍,甚至清楚到令人怀疑她们怎么连这种事都知道。所以她们怎么可能不懂化学。”

壁纸的黏合剂和地板亮光剂的成分虽然不能和乳液或精华液混为一谈,但黑井的确言之成理。

我们这么聊着聊着就把录音带用完了。

等我重新掌控局面,结束访谈时已是午餐时间。于是我和黑井一起前往今多物流仓储横滨分公司的员工餐厅。他大力推荐,说这里的每日特餐相当美味。

物流现场的忙碌和坐在办公桌前的事务性工作截然不同。最能够体现出这一点的就是用餐时段。大家都吃得很快,单是我和黑井坐的这张桌子,短短十分钟内就不断有员工来来去去。大部分都是穿着和黑井同款工作服的男员工,从领口有无条杠和杠数的多寡可看出职位高低。

“女职员不会来员工餐厅。”黑井一边戳着烤鱼,一边笑着说,“之前调侃她们是要去外头吃更好的,还惹她们生气了呢。她们嫌这里的食物太咸太油。现在的女孩子都自带便当,聚在没有臭男人的会议室或咖啡座一起吃饭。”

饭后我也去了那个咖啡座。无论是刚才的午餐还是此刻装在纸杯中的咖啡,都是黑井用餐券请的客,餐券就像回数券一样是整本的。

“听说厚木分公司已经比我们抢先一步改用IC卡了。”

我们正在交谈之际,一个年轻男人兴冲冲地在黑井旁边的空椅子上一屁股坐下,手上同样拿着咖啡杯。

“副部长,风光的访谈已经结束了吗?”

对方是个五官立体、轮廓算是深邃的青年,工作服领口没有条杠,年纪大概二十岁。

“总算顺利结束了。我已经把自己为你们受了多少罪全都告诉人家了。”

年轻部下嬉闹地拍打着上司的手臂。“不行啦,怎么可以这样发牢骚,应该学学那个《X计划书》才对。”

接着,他欲言又止,把目光转向我,表情顿时凝固。

“咦?这不是杉村先生吗?”

我对他毫无印象。困惑之下,我眨了眨眼。

黑井问他:“怎么,你在总公司受过人家照顾?那你还不赶快好好道谢。”

年轻部下顿时绽放笑容。“才不是呢,副部长。这一位可不是像我们这种小角色能够幸蒙照顾的人。”他的语气轻松开朗。

我微笑,因为我虽然不记得在哪里和这个年轻职员扯上关系,但我很明白接下来他想说什么。对我来说,那完全不是什么稀罕事。

“副部长,你不知道吗?压根儿不知道?完全不知道?那你惨了,真的惨了。”

他故意吊人胃口,大眼睛滴溜乱转。黑井一脸迷惑。

“您还是忘了吧,对不起,就算我们副部长说了什么冒犯的话,也请您千万不要向会长告状。”

年轻职员故意起身,深深朝我一鞠躬。黑井来回审视着部下和我。

我保持微笑,开口说:“他好像误会了……”

“哪是误会啊。您赶紧忘记吧,拜托您就饶了我吧。”

散坐在周围餐桌的其他员工纷纷朝我们看来。

“这位杉村先生,就是今多会长的乘龙快婿。”年轻职员一只手频频拍打上司的衣袖,另一只手忙不迭恭敬地朝我伸来,“是我们今多财团龙头老大的乘龙快婿!不,可不是会长自己的夫婿哦。”

一点也不好笑,但他似乎自以为在说笑。

“杉村先生是今多会长千金的夫婿。”

黑井微微开口,发出“啊”的一声。我轻轻朝他点个头,仰望站在我面前这个双眼发亮、身穿制服的小伙子。

“我们在哪里见过吗?”

“入职典礼时,您不是来采访过我们吗?”

“去年春天吗?”

“是的。是后来人事部的人告诉我们的,害我听了乱兴奋,真的。因为那可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他再次扯高嗓门说道,“那应该是所有上班族的梦想吧,我也会努力的。杉村先生如果生了女儿,到时候我第一个报名应征女婿,还请多多指教。”

啪的一声巨响,是黑井一巴掌打在再次行礼的部下的背部。“你在得意忘形些什么啊,笨蛋。”

部下夸张地喊疼,嬉皮笑脸地不当一回事。“啊?副部长,有什么关系,我只是随口说说嘛。”

“什么应征女婿。像你这种人,还不如先把工作做好,免得被炒鱿鱼。”

黑井看看手表,起身离席。我也跟着起身。

“那我不打扰了。”

听我这么一说,挨骂的部下仍没有接受教训。“请记住我的长相。可是打小报告就免了,拜托拜托。”他再次油腔滑调地说笑,引得周围的员工都笑了。

黑井次长和我朝着正面玄关大厅走去。黑井边走边说:“年轻人不懂规矩,对不起。”

“哪里哪里。”我说。不然还能说什么?

“这年头啊,像他那样的年轻人很多,既不懂得看场合,也搞不清楚自己的身份,连什么玩笑可以开都不会分辨。”

我轻轻点了点头,对着一脸沮丧的黑井报以一笑。“我太太的确是会长的女儿,但和今多财团毫无关系,那应该是今多家的家务事吧。”

这次,轮到黑井慌忙点头。看来似乎没注意听,只想赶紧敷衍带过。

“所以,我太太对公司也不具备任何影响力,我只是个普通小职员。或许一开始就该向你表明,但我通常不会意识到这一点,所以才……”

那是谎言。虽是谎言,但我还是搬出这个当借口。

“没想到反而失礼了,该道歉的人应该是我才对。”

“不,千万别这么说。”黑井次长说着垂下眼。

走到大厅,匆匆做完公式化确认,打声招呼后我们就分开了。正要朝着对开的自动门迈步时,我才想起有件事忘了讲。

“关于令爱的事,还请多多保重,但愿能早日查明原因。”

黑井眨眨眼,就像刚才在咖啡座时一样露出愕然的表情。他似乎很惊讶,原来早就忘了这回事。看来,从我的身份被揭穿那一刻起,对他来说,我已经变成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了。不到一个小时前,还在为买房子的辛苦、改建装修时该注意的地方、有害建筑综合征的问题、老婆只要一扯上房子就会像台风来袭前的老人一样变得歇斯底里等话题心烦的人,似乎已不再是我,我已变成不在场的其他人了。

但他还是欠身行礼,客气地说声“谢谢”。我也鞠躬回礼,出了自动门。

抵达车站,上了横须贺线电车,落座后我开始思索。

黑井是否正后悔,后悔向我推心置腹地说了那么多?大概也会担心吧,担心他身为今多财团的职员,处在地位暧昧的“副部长”一职,是否在与会长有直接关联的人面前说了不该说的话或什么轻率之词;是否随意批评了高层,对公司现行方针提出异议。想必也渐渐感到气愤吧:杉村那小子搞什么鬼,简直像个间谍,会长也太没品位了,居然让女婿当社内报的记者。整个财团包括社员和准社员多达数万人,会长应该不至于在乎每个人的发言吧。就算杉村去告状,自己也不会忽然丢了工作吧。即便如此,心里仍不是滋味,感觉被骗了。

接着他大概会这么想:虽然杉村那小子说什么房子装修很麻烦,又抱怨老婆啰唆,其实和我根本不一样嘛。有钱人拿搬家当消遣,怎能跟我们这种小小上班族从微薄薪水中拼命省钱买房子的梦想和辛苦相提并论,真是伪君子!在他心底,想必正嘲笑我和他有天壤之别吧。

他是否真的这么想,我不清楚也无从得知。然而,对于忍不住猜测他会这么想的自己——即便再怎么认为早已习惯——还是感到卑屈。那种卑屈苦苦折磨着我。

九年前,在银座的电影院,由于一场小意外,我认识了今多菜穗子这个年轻女子。我对她抱有好感,幸运的是她也喜欢我,我们交往了一年左右便结婚了。若写成文章,不过如此而已。圆满收场,皆大欢喜。

可惜现实比较麻烦。

归根究底,是我太迟钝。早在与菜穗子陷入热恋前,早在我们彼此认定再也无法回头前,即便一次也好,我早应该试着问她了。

“对了,你这个姓氏很罕见,该不会和今多财团有关吧?”

人生最重要的,就是在正确的时刻,向正确的对象,提出正确的问题。我却疏忽了这一点。

现在回想起来,当我们一起外出时,在电车广告和书店门口的海报上应该看过不少次菜穗子父亲的名字。她的父亲今多嘉亲是财界大佬,由他出任会长的今多财团是日本首屈一指的大企业。他的发言经常被杂志放在刊头引用,他的照片登上经济杂志封面的次数更是难以计数。

就算一次也好。我应该指着他的名字、照片或肖像画向菜穗子发问,那是不是她父亲,菜穗子应该会老实承认吧。

而我应该会为之愕然,会雀跃不已,然后赫然清醒。我应该会醒悟,就算再怎么爱这女孩,在一起有多幸福,我也绝不可能有缘与她厮守。我起码还有这点常识。

可是,我却没有问这个问题,甚至没察觉到必须发问。实际上,当菜穗子在我面前回答“对呀”时,我的心已无退路,至少没有自救的退路。

相反,我已有了被赶走的心理准备。被谁?今多嘉亲?不,我还没那么自恋。我以为会拿棒子打我、把我从他的掌上明珠身边赶走的,铁定是他的秘书。而且顶多派个第三秘书就很不得了了。当时我甚至连今多嘉亲有几个秘书都搞不清楚。

可是我的心理准备实际上却落空了。今多嘉亲没有派秘书打发我,而是亲自出马。他来见我,跟我谈话,答应了我和他女儿的婚事,虽然附带了几个条件,但仍可说是爽快得令人跌破眼镜。

在那之前,想必他已经详细调查过我的家世背景,肯定也和菜穗子谈过了,大概也发生了不小的冲突与争执吧。然而,一旦接受女儿的心愿,答应了这桩婚事,不管之前经过多少波折,至少在我面前,他完全没有表现出足以让我看出蛛丝马迹的举止。

反倒是说服我的父母兄姐远远更加困难,而且以失败告终。我父母至今仍未原谅我,兄姐也对我叹息不已。

即便如此,我还是和菜穗子结了婚,至今仍维持婚姻关系,也生下了女儿。

岳父提出的几项条件中除了一项,其他甚至可说是我主动提议的。无论以何种形式,都不能打着菜穗子的招牌企图控制今多财团的经营;不得让菜穗子卷入商业斗争,保证让她平稳度日;不得利用菜穗子名下的资产自行创业。

第三项条件中还附带着一条,那是我绝对想不到的事:我得在今多财团总公司当一名职员。

当时的我任职于“蓝天书房”这家小出版社,是个负责出版童书的编辑。我喜欢这份工作,也觉得做得很有意义,没有非辞职不可的理由。

“在今多财团,我能做什么?”我问。岳父回答:“有个由我本人担任发行人,制作社内报供全体员工阅读的编辑部。我想让你去那里上班,你应该派得上用场。”

当我搭电车、泡澡、一个人发呆时仍会不时思索,岳父到底看中我哪一点才会断定我足以成为菜穗子的丈夫呢?第一优先因素是什么?是因为我好歹也是个编辑吗?抑或因为我是个不可能操控菜穗子向今多家族挑衅、谋夺巨额财产,连一丁点野心也没有的安全男人?究竟是哪一个?

关于菜穗子不参与今多家族事业的理由,我向黑井解释为“今多家的家务事”,并非只是随口敷衍。今多家和菜穗子的确都有难言之隐。

菜穗子虽是今多嘉亲的女儿,却非元配所生。过去在财界,菜穗子的母亲似乎广为人知,她经营一家画廊,是今多嘉亲长年来的情人。

她早已过世,死于心脏病,菜穗子也遗传了同样的体质。我的妻子略有心脏肥大的毛病,从小体弱多病,我们能生下一个孩子,全靠医学发达和幸运之神的眷顾。

今多家的正统继承人是两个儿子,这两个早已在财团中枢忙碌工作的兄长和菜穗子的感情不错。岳父谆谆告诫过儿子们:“你们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绝对不可能成为争夺今多家族事业与财产的对手。”另一方面,他也向菜穗子保证,一定让她终生不受俗世杂务烦扰,可以安享宁静富裕的生活。菜穗子对此也感到很满足。所以她的丈夫也必须是个懂得严守这种分寸的男人。

我就是那个符合条件、正如岳父期望的傀儡。再加上我是编辑,不是我自夸,就编辑的表现而言我绝非傀儡。

于是我从“蓝天书房”辞了职,在同事中有人祝贺我麻雀变凤凰、有人冷笑的目送下,靠着裙带关系成为今多财团的小职员,加入一群不知该以何种面目迎接我这个会长女婿的新同事中。

“杉村先生,或许你打算以空降身份来当总编,可惜总编是我。”

总编辑园田瑛子,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这么说的。我说,既没有人叫我来当总编,我也没听过有这回事,即便真有人这么命令我,由于我过去做的是童书,对社内报的编辑一窍不通,所以也不可能突然胜任总编之职。她一听才欣然接受。

“哦?那就好。你的桌子在那里。”

无论彼时还是现在,她都没有改变,虽然有时会恶意跟我作对,但那也只是在她刻意扮演坏人的时候。像这样的人,其实很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