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十点过后,派瑞·梅森打开私用办公室的门。他挂好帽子和大衣,对狄拉·史翠特说:“嗨。”她把邮件拿了进来。

“坐一会儿,狄拉,暂时别管邮件。我遇到困难了。”

“什么困难?”

“我不知道情况多严重。你看见报纸了吧?”

“看见了,是林克命案的消息?”

“与那件事有关。”

“蜜德蕾·佛克纳?”

“不,她姐姐卡洛塔·劳莱。”

“报上没提到她呀。”

“警方还没打算对她采取任何行动,一方面他们认为起诉蜜德蕾·佛克纳的案子较能成立,一方面卡洛塔的很多事情他们还不知道。”

“他们会不会发现呢?”

“会。”

“什么时候?”

“也许就在今天。”

“我以为你代表佛克纳小姐。”

“不,我不要接她的案子,我想她也不要我。”

“为什么她不要你呢?”

“因为她要我代表她姐姐。她很精明,知道我若代表她姐姐,不能有任何牵绊。”

“她姐姐知不知道?”

“不知道。”

“你怎么会陷入困境?”

梅森递上香烟,她摇摇头。他拿起一根,在鞋底划上一根火柴把它点燃,坐着凝视火柴焰慢慢熄灭,接着他说:“她可能有罪。”

“谁?”

“两者之一——卡洛塔或蜜德蕾。”

“你是指谋杀?”

“是的。”

“怎么?”她问道。

他说:“我总是尽可能代表无辜的诉讼委托人。我很幸运,当然我也碰运气,我运用预感,结果都证明没有错。照情况推断的证据可能对一位诉讼代理人不利,我会从他的举止、他的某种小习性、他回答问题的态度……等等看出他无辜的迹象。我接下案子,最后一切终于解决了。我并非不会犯错,百分比应该是五十比五十;到目前为止我总是站在对的一方,现在我觉得风水会改变,我会碰上赤字。”

她问道:“有多少差别呢?”

梅森坦白说:“我不知道。我晓得律师就算不相信诉讼委托人无罪,也不能拒绝接案子。诉讼委托人有权利找律师。要十二个陪审团员一致判决才能认定一个人有罪;如果律师把自己变成陪审团员,衡量证据的轻重说:‘不,我认为你有罪,所以我不接你的案子’这是不公平的,那样会使被告失去公平受审的机会。”

她以热切的目光凝视他。“你是不是在暗处吹口哨壮胆?”

他向她咧嘴一笑。“是的。”

“我就认为如此。”

梅森说:“最糟糕的是她心脏衰弱。她受了不少打击,心脏恶化,需要长期休息、服药和疗养,才能恢复正常。如果她被起诉,带到大陪审团面前,受地方检察官盘问,或者被新闻记者穷追不舍,她可能撑不下去。”

“撑什么?”

“她会翘辫子。”

“噢。”

过了一会,梅森说:“那和死刑差不多。你若知道一个人将因被起诉而死亡——你便不忍这么做,如此而已。”

“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她问道。

梅森用手指揉揉下巴。他说:“这是最扎手的部分。法律不承认这种状况的。我也许能到法庭去,申请当局让她住在疗养院,由医生照顾,未得医生许可不准访客进入;但医生必是法庭指定的人,难免受制于地方检察官的势力。最重要的是,我一走进法庭就得提出证明,我可以带一个医生去指证他检查的结果,地方检察官则会叫他的医生来检查。法官可能想亲自见见她,她必须知道一点诉讼程序;她会知道自己复原后警方要控告她谋杀.……不,我不能这样,我不能让她受到这种威胁。”

狄拉·史翠特问道:“那你怎么办呢?”

梅森说:“我必须把法律抓在自己手里,我要使他们找不到她。”

“他们若真想抓她,要掩护她不是很困难吗?”

梅森说:“我就是为此烦恼,只有一个办法能使他们不找她——同时又完成我的另一个计划。”

“另一个计划是什么?”

“我要警方去找罗勃·劳莱。”

“他们不是正在找他吗?”

“不太认真,到目前为止,他只是一个为自保而逃掉的证人,警方可以找其它证人来指证他们想证明的事。”

“你打算怎么做?”

梅森咧嘴一笑,他说:“我已经开始进行了,我只是回头用恰当的透视法来看事情——就像爬山,一直回头望,看自己爬到多高。”

“或者必须摔得多重?”她问道。

“两者都有。”他承认道。

彼此沉默数秒钟,狄拉猝然问道:“好,你已经进行了,何必担心呢?”

“我不是为此而担心。”

“什么?”

他说:“我必须把你拖下水。”

“怎么会呢?”

他说:“我真不愿意这么做,但我想不出别的办法。你若遵照指示,不发问,我可以保证你不误触法网……”

她不耐烦地说:“我不在乎触不触法网。我是组织的一分子,对你说过多少次了?你若冒险,我也愿冒险。”

他摇摇头:“不行,狄拉。”

“你要我做什么?”

“照指示去做,别发问。”

“你的指示是什么?”

“我有一本旅行支票,上面署名卡洛塔·劳莱。你练习上面的签名,学到相当像为止——但也不能十全十美,因为我希望有人起疑心——等你兑现其中几张后,让人起疑心。”

她的眼神十分机警,坐着一动也不动,注意看注意听,不想漏过指示的任何细节。

梅森说:“你兑换头几张支票,必须来点有计划的宣传。回家穿上漂亮的外出服,到当铺买几件二手货行李,加上‘C.L.’的姓名缩写。到旅社去,说你不知道要订房间还是要到朋友家去住,再过半个小时就知道了。接着到出纳员的窗口要求兑换一张百元支票,或者兑换更小额的支票也可以。你在那边不会遇到大麻烦——只要说你等着订房间就行了。然后去打个电话,再告诉柜台员你要住在朋友家,便走出门外。到两家旅社使出这一招,再到百货店买一点东西,兑换一张小额的旅行支票当货款,这些都很容易。”

“难办的是什么?”

梅森说:“你最好在百货店进行。订购价值五元的商品,要求兑换一张百元的支票;出纳员表面圆滑,暗地却可能起疑心;她会要求看你的驾驶执照或其它证件,你便看看皮包,惊慌失措,说你放硬币的小钱包和驾驶执照都遗失在女用休息室;告诉出纳员你会再回来。听好,临走前回头说:‘我那小钱包里有三百多元。’”

“然后呢?”

“溜走,不要回去,逗留在外面。”

“旅行支票呢?”

“留在出纳员那边。”

“不去领回来?”

“不,陷阱就在这里。”

“怎么会呢?”

“出纳员会奇怪你为什么不回去;还会奇怪你的小钱包既然有三百多元,为什么买五元的东西要兑换一百元的旅行支票,他(她)会仔细看签名,然后报警。”

狄拉说:“好,我什么时候动身?”

“现在就去。”

她走到大衣橱边,戴上帽子,穿上大衣,停下来对镜搽粉补唇膏。“好吧,头子,把旅行支票交给我吧。”

梅森露出笑容。“你没问我你会不会坐牢。”

“今天不宜发问。”

梅森站起来,用手环住她的腰,陪她走到门口。“狄拉,我真不愿意这么做,如果另有我能信任的人……”

“那我会恨你一辈子。”她说。

“如果出了差错,打电话给我,我会……”

“你会怎样?”

“保你出来。”

“那你的整个作战计划都要曝光了。”

他摇摇头。“假如你被捕,我的作战计划全完了……我也完蛋。”

“那我不会被捕的。”

“打电话告诉我详情。我很担心。”

“别担心。”

他拍拍她的肩膀。“好姑娘。”

她向他笑一笑,眼神十分动人,接着她便溜到走廊去了。梅森站着听她的鞋跟在磁砖走廊上咔咔响。他皱眉沉思等电梯门吭啷一声关上,他才走回书桌前。

十一点三十五分哈利·皮维斯来访,梅森叫接待员带他进来。

皮维斯大步走进办公室,仪态表现出固执的决心,梅森打量他高大笨重的体型。

梅森说:“皮维斯先生,你好吗?”并与他握手。

皮维斯刚刮过胡须,修剪过指甲,并且按摩过;他穿的西装很考究,一眼就看得出裁缝刻意掩饰他因操劳而下垂的肩背,可惜未能成功。他那条六美元买的领带和十五美元订制的衬衫与脖子的粗皮肤显得很不相称。他以多筋的大手指抓住梅森的手——相当用力。

梅森说:“请坐。”

皮维斯好像瞧不起虚伪和外交手腕。他说:“你知道我是谁嘛。”这不是问话,而是声明。

梅森说:“是的。”

“你知道我要什么?”

梅森又说:“是的。”

“我会得手吗?”

梅森的嘴唇抿成一副笑容。“不。”

“我以为会得手。”

“我想你得不到。”

皮维斯由口袋里掏出一根雪茄,由背心口袋里抽出小刀,仔细削去雪茄头,然后抬起浓眉下的眼睛对梅森说:“要不要来一根?”

“不,多谢,我抽香烟就行了。”

皮维斯点燃雪茄。他说:“别以为我会低估你。”

“多谢。”

“也别低估我。”

“我不会的。”

“尽量别低估我,我想要一样东西,总会得到的。我是慢慢要的人,我不会一看见东西立刻说:‘我要这个,’就下手去取,我若想要一样东西,我会仔细端详好久才决定要,等我决定了,就非得手不可。”

“现在你要佛克纳花店?”

“我不希望蜜德蕾·佛克纳退出。”

“你要她留下来替你工作?”

“不是替我,是为公司工作。”

“但你想控制公司?”

“是的。”

梅森说:“劳莱太太生病后,你仔细评量过她丈夫,自知可以利用他的弱点,对不对?”

“我不用回答这个问题。”

“对,你不用回答,但你答复可以节省时间。”

“我的时间多得很。”

“我猜你认识辛德勒·柯尔——还是用金发美人艾瑟·狄梅耶当接触点?”

皮维斯说:“滚你的。”

梅森拿起电话,对交换机小姐说:“给我接狄瑞克侦探社,我要和保罗·狄瑞克说话。”

等电话期间,梅森看看对面的访客。皮维斯面无表情,他可能没听,也可能没体会出这通电话的含义;他若有所思抽雪茄,深邃的蓝眸子在浓眉下闪着寒光。

过了一会,交换机小姐说:“狄瑞克先生接通了。”梅森听见电话那头传来保罗·狄瑞克的声音。

“嗨,保罗,我是派瑞,我有个差事给你干。”

狄瑞克说:“我就觉得你会有事给我干,我在报上看到林克命案,不晓得你有没有插手。”

梅森说:“有个名叫哈利·皮维斯的花商控制了本市大部分的零售花店,他想买下佛克纳花店的控制股权。花店有三个股东,是不对外开放的企业,其中一位大股东生病,把股票交给她丈夫。皮维斯发现有机会取得那些股票。我不知道他认识林克还是认识某些和林克相熟的人;另外两个人可能有份,一个是辛德勒·柯尔,住在长青公寓二○九号;另一个叫艾瑟·狄梅耶,住在莫雷纹章公寓。昨天晚上有人送给狄梅耶姑娘一盒下了毒的糖果——里面装有佛罗纳麻醉药。她吃了几粒巧克力奶油糖就昏过去了,目前住在医院,由威尔蒙特医生照顾,她可能要再过十二小时才醒。对了,哈维·林克有个合伙人叫做克凌·马嘉德,我不知道马嘉德有没有参加。”

“好。”狄瑞克说。

“听清楚这些名字了?”

“是的。”

梅森说:“开始干吧,查查皮维斯认不认识辛德勒·柯尔或艾瑟·狄梅耶,也许他透过林克进行。总之,调查皮维斯,看他和这件事有什么牵连。”

皮维斯默默抽烟。

“还有没有别的事?”狄瑞克问道。

梅森说:“有,尽量取得和皮维斯有关的情报,如果他有任何弱点,我希望知道。派一群人去办,务必要查出结果。”

“现在马上查?”狄瑞克问道。

梅森说声“马上查”就挂断了。

梅森把电话推开,身子往后靠,将旋转椅斜过来。

哈利·皮维斯两腿交叉,把雪茄烟敲掉,对梅森说:“很精采,也许能困扰某些人,对我可没有影响。你不会达到任何目标的。”

梅森说:“这只是例行公事,若是遗漏了,我永远不能原谅自己。”

皮维斯不带谴责说:“你一定以为我是傻瓜。”

梅森说:“等我接到狄瑞克的报告,再跟你谈这个。”

皮维斯说:“等你不再开玩笑,扮演大人,我会开口。”

“好,扮演大人吧。”

皮维斯说:“钱能做很多事。”

“这是事实。”

“你有钱,我也有钱,我们都可以花。”

“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们若能把钱省下来更好。”

“为什么?”

“你可以把钱用在更有益的地方,我也一样。你雇侦探,我也可以雇侦探,我可以雇用和你一样多一样好的侦探。”

“怎么?”

“简单地说,我可以证明蜜德蕾·佛克纳曾经去找林克。她发现门户半开,走进去,发现了尸体;她看见那张股票,料想林克是用不正当的方法得来的,就拿起来,走出去。等我证明这一点,蜜德蕾·佛克纳的处境将是如何?”

梅森说:“那是你的事,尽管端出这道提神的佳肴吧。”

“好,我会的,她会因此而坐牢,背上谋杀罪。要把她弄出来,需要一个比我精明也比你精明的人,这对我们俩都没有好处。我对佛克纳花店感兴趣,是因为那几家店很赚钱,因为我要蜜德蕾·佛克纳为我工作。”

“为什么?”梅森好奇地问道。

皮维斯与他四目交投,然后慢慢说:“那是我想要的另一样东西。”

梅森若有所思瞪着记事簿。

皮维斯说:“你明白我的意思了。”

“是的。”

“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

“你什么时候会知道?”

“我连这点也无法告诉你。”

皮维斯站起身。他说:“好吧,我是生意人,你也是生意人。”

“有一个问题。”梅森说。

“什么?”

“蜜德蕾·佛克纳知不知道你要什么?”

那双蓝绿色的眸子和梅森正面相对,带有极大的冲击力。他说:“不,在我准备告诉她以前,她不会知道的。我要在自选的时间以我自己的方式告诉她。我告诉你只是要解释我的立场。”

“多谢你来。”梅森说。

皮维斯说:“我的电话号码在本子里。”他走向门口,又回头盯着梅森。他冷静地说:“我不太确定,我们俩可能会有纠纷。若是如此,一定和你经历过的战斗不同,早安。”

“早安。”梅森说。

十二点三十五分狄拉·史翠特打电话来。“嗨,头子,我在旅社的电话亭里,刚兑换了一张百元的支票。”

“有没有困难?”

“没有。”

梅森说:“我叫人送午餐进来,我随时守在电话边;你若有困难,打电话给我。在我听到你完成任务以前,我无论如何不会离开办公室。尽量在三点以前完工。”

“我该兑换几张?”

“四张或五张,然后设法让人起疑心。”

“好,我会随时向你报告。”

梅森打电话到一家餐厅,叫人送三明治和咖啡上来。

一点半狄拉又打电话来,“两家百货店各兑二十元。好,现在我要试一张大票子啰。”

“去吧,我会留在这里。”

梅森呼叫交换机小姐说:“今天下午我不接见客户,让我的线路空着。我正在等狄拉·史翠特打进来,事情可能很重要,我不希望她打进来碰到占线。”

他挂断电话,点起一根烟,只抽四口就扔了;三十秒后又点了一根。他站起来在办公室踱来踱去,不时看看手表。

外侧办公室有胆怯的敲门声传来,接着交换机小姐打开门,走进室内。她说:“克凌·马嘉德先生在外面,他说他一定要见你,有重要的事……”

“我不见他。回交换机那边去吧。”

她退出房间。

过了一会儿,她走回来。“他叫我把这张条子交给你。”她跑进办公室,把纸条塞进梅森手里,又冲出去。

梅森看字条:


你对诉讼委托人有责任。你若不马上见我,对那位诉讼委托人很不利,请三思。


梅森把字条揉成一团,扔进废纸篓,拿起电话说:“他赢了,请他进来吧。”

马嘉德体型厚重,秃头;耳朵四周和后脑勺有一圈红发;他戴眼镜,有三层下巴。梅森立刻认出他就是上次穿晚宴服走进辛德勒·柯尔家的男子。

梅森说:“请坐,快说吧。我心里有事,不想受干扰。我很紧张,而且生性气躁,你要说的话若能留到以后再说,请保留。”

“不能保留。”

“好,请说吧。”

马嘉德说:“我猜你认为我是卑鄙小人。”

梅森说:“我恨不得仔细回答这个问题,这样的开场白不吉利。”

马嘉德的面孔肥胖安详,有如夏日傍晚的满月。他说:“我知道你的心情。”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呢?”

“我要你知道我的立场。”

“你的立场并不重要。”

“贵诉讼委托人的利益……”

“说吧。”梅森打岔说。

“林克和我是‘金角’的股东。”

“你是指他生前吧。”

“是的,不错。我们合不来;我无法用他出的价钱吃下他的股份,而我又不愿卖出。生意不错,我不知道林克兼搞这种无聊事。”

“什么无聊事?”

“与辛德勒·柯尔、艾瑟·狄梅耶搞赛马诈术,提供赌马消息的服务。”

“不过你和辛德勒·柯尔很要好吧?”

“我昨天晚上才第一次和他见面——应该说是凌晨——我是应他的请求去拜访他。”

“为什么?”

“我就是要和你谈这件事。”

“我正在听。”

“柯尔认为我们该团结。他说你代表凶手,你会设法为她脱罪,然后……”

“你为什么说‘她’而不说‘他’呢?”

“我认为是女人干的。”

“何以见得?”

“我有我的理由。”

“好,柯尔请你去,他认为我会当凶手的诉讼代理人。那又如何呢?”

“你很聪明,一定会设法为诉讼委托人脱罪。”

“这很自然嘛。”

“为了达到目标,你会把命案套在别人身上。柯尔说他早就对你办案的手法发生兴趣,他说你从未单纯证明诉讼委托人无罪,总是把罪责套在别人身上。他说这种事发生的次数太多了,他猜你先设计要诬陷某一个人,再击溃陪审团。”

“他在凌晨打电话给你,告诉你这些?”

“不,他建议我们采取自保的步骤。”

“换言之,免得我把命案套在你或他的身上。”

“对。”

梅森说:“真是无稽之谈,多谢你告诉我。”

“算不了什么。”马嘉德说着微微一笑。

梅森说:“那你们会商过,接着你就来看我,为什么?”

“我认为你该知道柯尔想干什么。他要我为他提供不在场的证明,他也会提供给我,我们将发誓两个人当时在一起。”

“你决定不和他勾结?”

“对。”

“为什么?”

此时马嘉德的笑容变得十分明显:“因为我刚好有不在场证明。”

“柯尔却没有?”

“他认为无法成立。”

“你的可以成立?”

“绝对没问题。”

“你为什么来找我呢?”

“因为我有所求。”

“什么事?”

“梅森先生,我不是傻瓜,我知道你一开始战斗就所向披靡。我知道林克曾搞一堆无聊事,无论表面看来多体面,以后一定不妙,而你能——你能把它弄得惨兮兮。”

“你要我略微收敛些?”

“不,尽可能在不丑化我企业的情况下为你的诉讼委托人开脱,我会感激你的。”

“我不提出任何保证。”

“我不指望你提出。”

“警方不会逼你歇业吗?”

马嘉德露出开朗的笑容,两颊的肥肉把眼睛挤得只剩一条缝,三层下巴起了波纹。“梅森先生,这留给我来操心。”

梅森说:“我正打算如此。你有什么建议?”

“我有心在审判前使你的诉讼委托人脱身。”

“免得吸引大众的注意?”

“对。”

“你要什么报酬呢?”

“我要你对新闻界轻松一点。若有初步的审讯,希望你尽量别扯上‘金角’夜总会。”

“不可能。”梅森说。

马嘉德举起肥肥短短的食指说:“等一下,我要加一个条件。你若发现不扯上‘金角’对贵诉讼委托人有利,请尽可能不提‘金角’。”

“那又另当别论了。”

“我想不一样。”

梅森说:“马嘉德,我不束缚自己的行动,我不提出保证,我不……”

马嘉德举手打断他的话,手腕摇来摇去,似乎想把梅森的话塞回他嘴里。“喏,等一下,梅森,别激动。假如不伤害我符合贵诉讼委托人的利益,你就不会伤害我,对吧?”

“我的诉讼委托人最重要。”

“那么答案是肯定的啰?”

“是的。”

“好,我会随时把情况告诉你。我要给你足够的情报,真正帮你的忙;我一发现什么,马上来告诉你——只要你不破坏‘金角’的名誉。现在你对我不负任何义务,你随时可以讲坏话,但是你这样做,就休想得到我的情报。”

梅森说:“我们现在就开始吧。”

“你想知道什么?”

“皮维斯如何?他是透过林克还是透过柯尔办事?”

“透过辛德勒·柯尔和艾瑟·狄梅耶。他认识他们俩,叫他们在劳莱身上下工夫,好取得那张股票;他知道劳莱若非陷入困境绝不会出售的。他叫他们害劳莱陷入困境。”

“他们照办了没有?”

“有。”

“什么样的困境?”

“我不知道。”

“那个女孩子也有份?”

“我想有。”

“然后呢?”

“劳莱自然不会直接和皮维斯交易,他若知道皮维斯插手,早就直接找他太太或蜜德蕾·佛克纳了。他以为是和柯尔的老板林克打交道。他需要钱,要把股票留着当抵押品,林克不肯,林克叫劳莱完全出让股票,否则他只保管五天,等劳莱得到预料中的暴利,就来把股票买回去。”

“劳莱预料会赢一笔暴利?”

“是的。”

“怎么赢法?”

“赌马。”

“林克拿到股票后,要皮维斯付出远比协议价码高的价钱,否则林克不肯把它卖给皮维斯?”

马嘉德一时显得很惊讶,他问道:“你怎么知道?”

“我在问你呢。”梅森说。

“我不能答复这个问题——现在还不能。”

“为什么?”

马嘉德揉揉双手,他的态度突然变得很和蔼。“梅森先生,请由我的观点来看这件事。

“你对我不负任何义务,你对诉讼委托人有义务。只要你能顾全诉讼委托人的最大利益……”

梅森说:“这你已经说过了,用不着再来一次。”

马嘉德说:“好,我只是要你站在我的立场。我若一次给你太多消息,未免太傻了。”

梅森说:“我们来订个协议。”

马嘉德说:“你不会的,梅森,我对你太清楚了。不符合诉讼委托人优先利益的协议你不会订的。你若订了就是大傻瓜。我可不想和傻瓜做生意。我提供了一次份的情报,已经够了。”

梅森问道:“原来你打算一点一点的提供消息?”

“对。”

梅森说:“马嘉德,我会赢过你。我要查出你给我的消息,而且走捷径。你到这办公室来访三次以前,我会比你快两拍,然后再根据一般原则对付你。”

“我只得碰碰运气。”马嘉德说。

“你好像不太惊慌嘛。”

“不会。”

“把你的不在场证明说给我听吧。”

马嘉德咯咯笑。“我已经告诉警方了。”

他站起来。“梅森先生,会面一次告诉你这么多已经够了,午安。”

梅森问道:“我什么时候再和你见面?”

“也许明天,也许一星期不见面。我猜我好赌就是这个原因。我喜欢碰运气,我喜欢玩危险的游戏。”

梅森告诉他:“你此刻正在玩危险的游戏。”

马嘉德笑得横隔膜不断起伏。他说:“我正在玩。”就鞠躬出门了。

梅森现在不再紧张。他沉思抽烟,一动也不动地坐在书桌后面的旋转椅上,研究地毯的图案。几分钟后他泛出笑容,渐渐咯咯笑出声。

电话铃响了,他跳起来,伸出长手臂去拿听筒,听筒还没到耳边,他就说:“喂。”

他听见狄拉·史翠特那高亢又激动的声音。“头子,我办到了,警察正在找我。”

“赶快回办公室。”

她说声“来啰”,就挂断了。

他踱方步等她,紧张兮兮直抽烟,等他听见走廊上传来她急速的步伐,便一把推开门,将她搂进怀里,紧紧抱着,并拍拍她的肩膀说:“我不该这样的。”

狄拉往后退一点,歪着头看他的眼睛。“老天,怎么啦?”

他说:“我冒险没关系,但我不知道派你上火线对我的意义。狄拉,我永远不再做这种事——绝对不再做了。”

她半张着嘴唇微笑说:“呆鹅。”

他轻轻吻她,接着是热吻,然后放开她,猝然走回书桌畔说:“这就是我的烦恼,狄拉。我一办起案子来,一切都不如那个案子重要。我为一个目标着迷,根本不在乎后果,我只希望事情有结果。”

她脱下头顶上斜戴的小窄边帽,照照镜子,补一层唇膏说:“这是很好的作风呀。”

“把经过告诉我。”

她说:“没什么好说的,旅社轻而易举,百货公司也不难,后来我使出大手笔——这才出了差错。”

“什么差错?”

“我不知道。我说我要兑现一张支票,就把支票簿推进窗口,出纳员看看支票,又看看我,她随便动了动右手,我看见她按一个电钮,肩膀晃了一下。她说:‘好,劳莱太太,请签名。’”

梅森两眼发光。“你怎么办?”

“我说:‘噢,我忘了带自来水笔。’就抓起支票簿开溜。出纳员对我嚷道她有一枝自来水笔,但我假装没听见,我乘电梯下楼,电梯似乎走得好慢。楼下闹烘烘的,有两个人跑向电梯。其中一位拉开大衣,亮出一颗星,他说:‘我是警官——载我到出纳员办公室,快。’”

梅森突然说:“你可曾在草地上放火,却控制不住火势?”

“不曾,怎么?”

“你会有一种讶异的无能感,你以为你是烧一小块草地,划了一根火柴,突然间整个山麓一片火海,你疯狂在边区奔窜,想踏熄火焰,大火却在嘲笑你。”

她问道:“这和百货公司发生的事有什么关系呢?”

“你见过特雷格副队长没有?”

“没有。”

梅森说:“个子不如我高,年纪和我差不多,黑发呈波纹状,穿一套双排扣灰西装,鼻子又尖又挺,鼻孔很细,激动时习惯歪头,下巴翘起,鼻孔……”

“就是他。”她打岔说。

梅森叹了一口气,他忧郁地说:“对我而言太快了。我想生一堆小火,把某人熏出洞外,结果火势大得难以控制。”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狄拉,你不明白我要干什么?”

“设法让警方以为卡洛塔·劳莱失窃?”

“不是失窃,是被杀。”

她的眼睛睁得好大。

梅森说:“这颇合乎逻辑。她丈夫是为钱才和她在一起的,她爱他,但在他眼中妻子只是一种便利品,一张饭票,一个收入来源。蜜德蕾一向讨厌他,也许他觉得太太生病是天赐良机。起初他自觉有机会表现,向蜜德蕾证明他可以当精明的生意人,好好保卫其妻的财产,监护她的收入。事情并不那么顺利,起先大概只是无法预测的损失,谁都可能会碰到,但是他知道蜜德蕾瞧不起他,这件事在劳莱心中便扩大到不成比例的地步。

“他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弥补损失,转亏为盈。他生性急躁,没有时间等待稳健的投资,必须采取快速的行动,他只得赌博。

“看他陷得这么深,我猜头一次冒险的手风很顺,他赌博赢了钱,真容易。”

她说:“头子,你甚至不认识他。”

“我认识。你不一定要看一个人,凝视他的脸,握他的手,听他说话才能认识他。你可以观察他做的事,可以透过别人的眼光来看他。”

“但别人的眼光已受偏见影响。”

“你认识那些别人,自会体谅他们的偏见,再判断他们对事情扭曲的程度。狄拉,这是办案唯一的方法,你必须学着认识涉案的人,练习用他们的眼光来看事情,也就是说,你对刑案必须有同情心和容忍心。”

她点点头。

梅森继续说:“他赢了,非常开心,不知道自己就像尝过肉味的狮子,永远无法回头了。他忘不了那种甘美的滋味。他又输了,想靠赌博赢回来,这次却没有成功。”

“你是指赌轮盘?”

梅森说:“不,起先不是,可能是赌马。有一个判断力为他所信任的朋友,那人显然知道一切内情。”

“辛德勒·柯尔?”

“可能。”

她说:“我猜他后来受诱……”

梅森说:“他陷得很深,唯一的办法就是狂赌,他赌博一输再输,这时候他才仔细斟酌事态,第一次看出自己的处境。此时他们在他面前亮出真正的钓饵,让他小赢一下,使其深深着迷。但是没钱不能赌,他们亮出很容易赢的钓饵,要求用现金下注;他只得设法筹钱,而林克不肯以证券当抵押品借钱给他。他指出对方借的是赌本,事情太复杂;他建议直接买下股票,劳莱可在五天内买回去。

“此时劳莱一心以为可以转亏为盈,没考虑他的做法要付出多大的代价。这就是好生意人和坏生意人的差别。好生意人想要一样东西,必权衡代价和效益,皮维斯就是这么玩法。差劲的生意人看见自己要的东西,非要不可,代价反成了他得到财物的障碍。”

“这和特雷格副队长有什么关系呢?”

梅森作个手势,微笑说:“我重组劳莱可能有的行动和他的心情,发现很迷人……好啦,劳莱一旦发现他输得精光,下一个步骤可能是——你不妨自己体会嘛。”

“你是指什么?”她问道。

梅森简单地说:“杀人哪。他不会突然下手,这一定不是他最先想到的解决办法,但他像困兽想冲出铁槛,自然想找出困境的缺口来突围。”

“于是他杀了林克?”她问道。

梅森不耐烦地说:“不是林克——除非他能从中获利,除非他能拿到股票,他不可能杀他。”

“他没拿到?”

“他若拿到就会回家,他会以冷静的态度等待妻子。不,劳莱若杀死林克,必是为了报仇或取回股票,目标应该在此。”

“但是股票不见了。”

梅森说:“如果劳莱为股票而杀死林克,股票应该失踪。有人杀了林克,股票也确实不见了,但这并不表示案子是劳莱干的;我们必须提防这个心理陷阱。也许是劳莱干的,也许不是。我认为他若没杀林克,脑筋可能会转到别的方向。”

“你是指他太太?”狄拉·史翠特问道。

“是的。”

“但是……我不明白……”

梅森说:“这是他唯一的出路。他太太还有钱,还有别的证券;她一死,劳莱就不必向她解释,也不必向蜜德蕾·佛克纳解释什么。她死亡不能让他拾回失去的财物,却可以给他再赌的赌本,而且能保全他的面子。像劳莱这种人,保住面子比什么都重要。”

“但他们一定会怀疑他,他是唯一的获利者……”

梅森打岔说:“不,这就是他聪明的地方。你看,舞台都在暗中布置好了,他可以干下完美的罪行。她心脏衰弱,医生都警告她激动会有生命的危险;劳莱只要给她一点大震撼,使其心脏受到重压,她就会自然死亡。”

“你认为他会这样做——男人会这样对付妻子?”

梅森说:“每天都有这种事:妻子害死丈夫,丈夫害死妻子。告诉你,狄拉,谋杀需要强烈的动机,所以人通常不会杀陌生人。彼此关系愈密切,造成的结果愈可怕。一般说来,妻子杀夫甚于杀害陌生人,丈夫杀妻也甚于杀害家族以外的人。”

“我不知道有这回事。”她说。

“看看报纸嘛。咦,夫妻命案很普遍,甚至上不了第一版。通常没什么神秘可言,只是单调又邋遢的情绪失调罢了,丈夫杀妻再自杀,女人杀死小孩再自杀。”

她点点头。

梅森说:“所以我要引特雷格注意下一步可能发生的情况。我要他知道无论谁杀林克,卡洛塔·劳莱都有危险,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以为事情发生了。”

“为什么?他不可能保护一个已经死去的女人哪。”

梅森说:“我不要他保护她,我已经保护她了。我要他出动警力去抓鲍勃·劳莱,把他关进监狱。”

“所以你叫我去兑换支票?”

“是的。”

“让警方以为劳莱有个女性共犯,他杀妻后取得她的旅行支票,由共犯拿着到处去兑现?”

“不错。”

“进行得很顺利吧?”

梅森说:“狄拉,进行得太顺利了。特雷格副队长正注意这件事;他正在找卡洛塔·劳莱,他已问过百货公司……老天!我真是傻瓜,竟没想到!”

“什么事,头子?”

梅森说:“卡洛塔·劳莱一定在你兑换支票的百货公司设有账户,出纳员可能不认识她本人,却认识她的签名,而特雷格副队长知道她有账户在那儿。他已告诉出纳员:那个账户若有新帐出现,立刻通知他。”

狄拉说:“是的,这倒说得通。”

梅森说:“狄拉,把帽子戴回去,你要出差。”

“去哪里?”

“几个地方。我不希望特雷格副队长走进来说:‘史翠特小姐,你是否就是今天下午想署名卡洛塔·劳莱兑换支票的人?’”

“你是说他起了疑心?”狄拉·史翠特问道。

梅森说:“还没有,但人家会向他仔细描述兑换支票的女人,而他会到办公室来看我。如果他对那些话印象鲜明时,看见你——像他这么精明的警探必然会恍然大悟。”

狄拉·史翠特问道:“那我该躲起来啰?”说着又拿起帽子,对镜整装。

梅森说:“不,我们不能这样,那样像逃亡,而逃亡表示有罪。不,狄拉,我们出去记一点口供或者办办案子。你继续工作,我在办公室间来回;这样人家找不到你,你不在又有充分的理由。”

她两眼发光说:“这不难,我可以想起五、六个适宜渡假的地方。”

他点头说:“对了,狄拉,如果邮差送来一个我亲笔写的信封,上面有克里蒙旅社的信地址,千万别拆开,你最好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狄拉·史翠特眯起眼睛。她问道:“会是股票吗?”

梅森断然说:“你和特雷格副队长都太精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