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法庭交锋

1月10日,星期一

C市中级人民法院。

陈晓松对郭淮的起诉案在4号审判庭开庭。审判过程不对外公开。

陆小棠走进审判庭,审判正进行到双方辩护阶段。

正中间端坐主审法官和两名陪审员,书记员坐在一旁飞快地打字。

审判庭左侧坐着原告陈晓松与公诉人。陈晓松穿一身病号服,右腿膝盖以下缠着厚厚的绷带。两根手杖放在身边。

审判庭右侧坐着被告郭淮和他的辩护律师。原告与被告的家人也分左右两侧坐在旁听席上。

整个审判过程火药味十足。

公诉人拿着诉讼材料,情绪激愤地讲述案发经过。陈晓松一声不吭地坐在他身后。

公诉人说:“……当时,我当事人陈晓松先生与朋友叶某坐在旅馆客房里休息,被告郭淮在没有事前声明的情况下破门而入,举枪对准我当事人。情急之中,陈晓松本能地选择逃跑,在他翻窗越出后,被告郭淮追到窗前,在没有发出警告的情况下武断地开枪射击。打伤陈晓松……”

郭淮的律师举手示意:“审判长,请您允许我更正一下公诉方的错误。”

审判长同意。

被告律师说:“公诉人在讲述案发过程中断章取义,有意误导我们的对案情真伪的判断。首先,我的委托人郭淮警官在抓捕陈晓松之前已经对他进行了长时间的跟踪,对他一些反常举动产生了怀疑。在事发当天,陈晓松秘密与女子约会,这种方式与近期在M县频繁发生的撕脸杀人案件的犯罪手段颇为相似。这自然加深了郭警官对他的怀疑,于是郭警官找到陈晓松与叶某幽会的旅店。当时他听到楼上传来女子呼救,他理所当然地考虑到叶某的安危,情急之下才破门而入。而当时房间里的情形是叶小姐正在被陈晓松绑在床上,陈晓松压在她身上,手里拿着一把刀……”

律师有意停顿,环视审判庭,以加深听众的印象。随后他,继续说:“别说是一名警察,无论谁在那种时候看到那种情景,都不会相信陈先生对叶小姐没有恶意。郭警官理所当然要履行人民警察的职责,保护叶某的安全。他曾经大声喝止陈晓松,让他举起手来。可是陈晓松并没有这样做,而是跳窗逃走。他的一系列行为加深了他作案的嫌疑。考虑到嫌疑人陈晓松情急之下有可能对街上行人造成的伤害,郭警官才被迫开枪将其击伤。从执法程序上看,郭警官的行为完全符合警官守则,没有任何僭越行为和不当举止。所以我认为,陈晓松对于郭警官的指控纯属无稽之谈。”

旁听席上一阵躁动。陈晓松的姐姐、姐夫和外地赶来的父母一个个怒视被告席,似乎想跳起来破口大骂了。而郭淮的女友胡新月紧蹙的眉头倒是略微舒展,露出久违的笑意。

陈晓松对于郭淮的起诉案震动了省市公安系统。郭淮在执行任务时开枪击伤嫌疑人,因此,这起诉讼已经不仅仅是单纯的刑事案件或者民事纠纷,审判结果将关系到整个公安系统的声誉。陆小棠作为C市公安局委派的专门调查员,负责从客观角度重新调查案件,以便市局能在第一时间采取应对方案。

被告律师的质疑明显起到了作用。三名审判员不由得窃窃私语,交换意见。

陈晓松低着头,不知道心里正在想些什么。

公诉人沉不住气了,马上针对被告律师的质疑进行反驳:“在我看来,被告人律师是在有意袒护被告。被告郭警官对陈晓松先生采取的跟踪、侦查以至之后的抓捕过程完全基于主观臆断。他是在没有足够证据证明我当事人陈晓松先生犯罪的情况下盲目地开枪射击。我说得对不对?”

公诉人咄咄逼人的眼睛盯在郭淮脸上。

被告律师正要说话,公诉人抢先道“:我希望由郭淮警官亲自来回答我的提问。”

审判庭里发出一阵躁动。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郭淮的脸上。

郭淮缓慢地把眼睛对上被公诉人的目光。

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虽然神情镇定,却似乎压抑着激烈的情绪,让人感觉他有可能在某时某刻突然爆发。

坐在他身旁的律师紧张地看着他,担心他万一开口说错,让对方抓住把柄。

郭淮简简单单地吐出几个字:“我有证据,我有足够的理由那样做。”

公诉人并没有找到破绽,他并不罢休。“请问您能否详细说明,您所指的证据是什么?听说您在公安局从事刑侦技术工作,最好请您用自己的专业技术来证明。”

郭淮说:“在案发前一段时间,我曾经用连续几天的时间跟踪嫌疑人陈晓松……”

坐在对面的陈晓松肩膀微微抖动,抬起眼睛看了看郭淮。

公诉人立刻制止郭淮说下去,他对法官说:“审判长先生,在司法程序中,执行人员擅自对公民进行跟踪调查也是违法行为,他所谓的证据根本不应该被采纳。”

“我反对。”被告律师从座位腾身站起,“如果郭警官有足够的理由怀疑嫌疑人,他就可以有限度地行使警察的权利。”

“那么请问他怀疑的理由是什么?”

“他在调查撕脸杀人犯的案件中,怀疑凶手利用交友网站寻找目标,在接触后杀害被害人,在案发现场留下finding Face——找脸的字迹。他同时调查了当地三个交友网,发现有一个以angel face为网名的人同时注册了三家网站。相似的英文名引起了他的怀疑,于是顺藤摸瓜找到了陈晓松。”

公诉人不由得讥讽道:“仅仅因为一个相同的英文单词就怀疑我当事人有罪,哪有如此牵强的道理?”

郭淮再也按捺不住,开口道:“我想请公诉人首先弄明白一件事情,我是在调查凶杀案,不是在研究如何狡辩来打赢官司……”

“我抗议。”公诉人说。

“被告,请注意言辞,不要进行人身攻击。”法官说。

郭淮点头,平复一下情绪,才接着说:“作为一名刑侦人员,任何一点细微的蛛丝马迹都不应被放过。我不否认,我最初只是在怀疑陈晓松,我不确认他就是凶手,所以我才对他展开了调查。随着调查的逐渐深入,他的一些可疑的行为也引起了我的关注……”

公诉人说:“请你说具体一些。”

郭淮犹豫了一下,目光不经意地瞥向旁听席,胡新月也正在望着他。

两人目光交汇。

郭淮最初的证据是在陈晓松家的纸篓里发现的几张诡异的涂鸦,特别是里面那张没有人脸的肖像画,暗合了三名被害人被撕掉脸皮的犯罪手段。不过那是他违法潜入别人家中获得的证据。

胡新月冲他摇头,示意他不要说。

郭淮话到嘴边改了口,他对公诉人说:“我暗地跟踪了陈晓松几日,就在案发前一天,我看见他去五金店购买了一些可疑的东西。”

“都是什么?”公诉人追问。

“一把开刃的刀、一截锁链、一柄锥子、一卷胶带。”

“就这些?”

“对。”

“只凭这些你就怀疑我的当事人计划犯罪?”公诉人像嗅到骨头的斗牛犬,一口叼住了不放,“这些东西都是些日常用品,任何人都有可能购买,否则商店就不会销售了,不是吗?”

“那你说普通人同时买这些东西能做什么?”

“这句话应该我来问你。”公诉人把郭淮的话锋挡了回去,“作为一位有经验的刑侦人员,你应该很清楚,单凭这些东西根本不可能给一个人定罪。事实上,你当时根本没有把握认定我的当事人就是凶手。”

他说得对。郭淮当时的确不能。

公诉人挖苦道:“你的证据就是所谓的侦探推理,是吗?你把自己当成了福尔摩斯,还是把侦破工作当成了推理小说?”

旁听席上有人忍不住笑了。

郭淮的律师见势不妙正要说话,郭淮示意他让自己来回答。他说:“在第二天,也就是事发那一天,我照常蹲守在药店附近,我猜测嫌疑人在一两天之内就会采取行动。”

公诉人打断:“又是猜测。郭警官,你办案都是依靠猜测才能进行吗?”

“让我把话说完!”郭淮抬高了声音。

法官这时说:“公诉人,在被告叙述过程中请不要随意打断。”

公诉人悻悻坐下。

郭淮继续说:“就在我监视药店的过程中,陈晓松从药店一扇隐蔽的后门悄悄溜走,而且没有锁上前门,整个药店空无一人。请问这也算正常吗?我该不该怀疑他?”

公诉人似乎又想反驳,郭淮这次抢在他前面说:“在我找到他与网友见面的那家旅店之后。二楼只有他和那位网友两位住店的顾客。我当时忽然听见了一个女人的呼救,立刻想到了他在作案,于是就冲上楼,破门而入……”

法官问:“你看见了什么情景?”

郭淮打量着坐在原告席上的陈晓松。陈晓松的头略微低垂,瞅着光滑桌面上映照出的自己模糊的脸,全然没有注意到一双钉子般的目光正射在他身上。

“我看见那个女网友叶某被绑在床上,而陈晓松手里拿着一把刀正在她面前比划。我拔枪对准了陈晓松,同时喝令他举起双手。出乎我意料的是,他选择了跳窗逃走,所以我只好开枪。”

郭淮顿了顿,目光从陈晓松脸上移动到公诉人脸上,他缓慢而有力地说:“我知道,法律最终凭靠的是证据。作为刑侦技术人员,我在逮捕陈晓松后第一时间里就收集了现场的作案工具。陈晓松用铁链拴住被害人叶某的脖子,用胶带绑住她的两只手。说到此处,我现在倒要反问公诉人,普通人也是这样使用铁链与胶带的吗?陈晓松当时手里拿刀,似乎也不大可能是用来切菜的。”

郭淮的亲友席上发出了低低的笑声。胡新月紧锁的眉头再一次舒展开来。

陈晓松的亲友们则鸦雀无声,默默地注视着陈晓松,每个人的表情都很复杂。

郭淮继续说:“经过对作案工具的物证检验,在铁链上发现了叶某的皮屑和汗毛,在胶带上同样找到了叶某的皮屑与汗毛。这些化验结果可以证实我刚才说过的话。而在刀柄和刀鞘上发现了陈晓松完整的指纹和掌纹。在锥柄上同样发现了陈晓松的掌纹。即便用简单的刑侦逻辑来推理,我相信所有人也都能想象出旅馆房间里发生的情形。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地方说不清楚,就是那把锥子,我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我想陈晓松先生应该知道得最清楚。”

他的目光霍然一掠,终于抓住了陈晓松的眼睛。他还是第一次如此确切地观察这个男人。

那张脸略窄,眼睛狭长,很难看清完整的瞳仁。因为受伤脸上缺少血色,他的鼻子和嘴比较端正,但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这是一副毫不起眼的长相。从这张面孔上很难看出一个人的心思。

郭淮眯起眼睛,用凌厉的目光探寻着对方表情深处的涵义。

陈晓松稍微显出慌乱,把眼睛错开。

仅此而已,没有更多的反应。

郭淮心里想,他是天性如此沉默,还是故意装的?

原告、被告双方的辩论已经进入白热化的阶段。郭淮咄咄逼人,已然反客为主,占据了主动。陈晓松的家人一个个脸色惨淡,陈晓松的母亲已经捂着脸低声啜泣。

假如陈晓松输了这场官司,他不仅无法告倒枪击他的人,警方随即便会以谋杀罪名的指控逮捕他。再次开庭时,他将沦为戴着手铐坐在被告席的犯罪嫌疑人。

陆小棠注意到郭淮这一侧的亲友席上,有一位身穿警服容貌秀丽的年轻女子尤其专注。她的表情几乎是随着法庭上的形式变化而变化,当郭淮被公诉人逼问时,她比谁都紧张,当郭淮占据主动时,她又比谁都兴奋。不用问陆小棠都能猜到她跟郭淮的关系。

陆小棠原本并不在意这场官司谁胜谁败,作为局外人,她完全保持着看客的心态。可是关注那个女人的时间长了,她油然生出一种同命相连同命相怜的感觉。不知不觉地拉近了跟她的距离。

至于郭淮,他比陆小棠预料中出色得多。透过眼神与说话就能够看出他干练的个性与缜密的思考能力。陆小棠不免怀疑,这样的警察会在办案中犯下那样明显的错误吗?还是这件案子隐藏着什么出人意料的原因?

就在此时,开庭以来一直沉默寡言的原告陈晓松忽然开口:“我没有伤害叶小姐。”

郭淮冷笑:“你的确没有。因为你当时一看到我就逃跑了。”

“我也没有想要伤害叶小姐。”

“那你来告诉我,你把一个女人带到旅馆,绑在床上,拿刀子对准她是打算干什么?”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关注在陈晓松身上。

陈晓松缓慢扬起苍白的脸,他这一次没有回避郭淮的目光。

四目相对。

仿佛四把两两相抵的刀子。

仿佛两头龇牙低吼的豹子。

“你从一开始就全部搞错了,警察先生。”陈晓松用沙哑而疲倦的嗓音说。

“什么?”郭淮锁起眉头。

所有人都看着陈晓松。

“我的确买了刀子、铁链那些东西,但不代表我要伤害她。你所看到的并不代表事情本来的模样,你被自己的眼睛欺骗了。”

郭淮冷笑连连:“那你告诉我,你当时在对那个女孩做什么?”

“我在对她进行心理治疗。”

“什么?”

全场哗然。

连公诉人都万分惊诧地瞅着委托人,问陈晓松:“你怎么之前不告诉我这些?”

陈晓松没有回答他,转而看着郭淮说:“你对你眼中所谓的被害人了解多少?”

“……”

“她是一位有着中度以上抑郁症的患者。”

“这我略知一二。”郭淮说,“她时常做一些噩梦,说话也经常颠三倒四……”

“那就是抑郁症的基本症状之一……”

“等一下。”郭淮的律师忽然打断。他早已蓄势待发,举手向法官申请发言。

法官皱了皱眉头:“被告律师,你可以等到原告陈述完之后再发表看法。”

“法官先生。我说的话十分有用。”

法官勉强同意,示意他说。

被告律师立刻说道:“我手里拥有原告陈晓松的全部履历。他于2002年到2006年期间在大连外国语学院就读商贸英语专业,获得商学学士文凭。毕业后在C市一家外资企业做销售工作,后与人合伙开过网店。一年前他才回到老家M县城帮助姐姐打理药店生意。在陈晓松整个求学与工作经历中,我找不到任何相关心理治疗方面的学习与经验。我想请法官先生考虑,一个仅仅学习过商贸英语的人如何去给别人做心理治疗?”

法官果然动容。他把目光落在陈晓松脸上,问道:“原告你可否先解释一下你对叶某所做的‘心理治疗’是什么含义?”

陈晓松承认:“我的确没有在校专科学习过心理治疗。我对相关知识的了解是通过专业书本及资料自学得来的。我通过手里掌握的相关知识,再针对叶小姐向我反映的心理问题,进行有针对性的疏导和调节。”

“你的心理治疗就是把病人绑在床上?”律师抓住要害,双眼放光,“我是否可以这样理解,你所谓的心理治疗其实是打着医生的幌子,实则暗怀其他目的?”

陈晓松顿时被逼到了悬崖。

所有人,包括陆小棠在内,都目不转睛地瞅着原告人,等待他的解释。

陈晓松稍稍咳嗽,用沙哑的声音说:“抑郁症英文称为depression,是一种常见的心境障碍疾病,可由各种原因引起,以显著而持久的心境低落为主要临床特征,且心境低落与其处境不相称,严重者可出现自杀念头和行为。多数病例有反复发作的倾向,每次发作大多数可以缓解,部分可有残留症状或转为慢性。抑郁症的病因大致分为三类,遗传因素、生化因素、社会心理因素……”

他并没有针对被告律师咄咄逼人的质问进行辩解,而是解释起抑郁症的相关知识。

“你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被告律师打断他。

陈晓松并不理会,他继续说:“现今医学界通常使用‘CCMD—3抑郁发作诊断标准’来测试换患者是否患有抑郁症,以及患有抑郁症的程度。抑郁发作以心境低落为主,与其处境不相称,可以从闷闷不乐到悲痛欲绝,甚至发生木僵。严重者可出现幻觉、妄想等精神病性症状。某些病例的焦虑与运动性激越很显著。‘CCMD—3抑郁发作诊断标准’归纳出八类症状表现:一,兴趣丧失、无愉快感;二,精力减退或疲乏感;三,精神运动性迟滞或激越;四,自我评价过低、自责或有内疚感;五,联想困难或自觉思考能力下降;六,反复出现想死的念头或有自杀、自伤行为;七,睡眠障碍,如失眠、早醒或睡眠过多;八,食欲降低或体重明显减轻;九,性欲减退……”

“……在这九项中,具有四项以上的症状就可以被诊断为患有抑郁症。我对叶小姐做过测试,她符合其中七项标准。刚才郭警官所说,叶小姐经常做噩梦,说话颠三倒四,那表现在第五与第七两项。如果仍然不相信我说的,你们可以请专业心理医生重新对她进行测试。”

法官这时问:“叶某的抑郁症达到什么程度你是否知道?”

“是。根据‘CCMD—3抑郁发作诊断标准’,叶某的社会功能已经受损,属于中度以上抑郁症的征兆,甚至已经达到重度。伴随一定程度的精神病症状。”

被告律师忍无可忍,拍案而起:“纯属无稽之谈。如果叶某的情况真如你所说的这样严重,她的家人早就会发现把她送到医院治疗了,为什么还要通过你这位业余人士来诊断?”

陈晓松说:“因为叶小姐受到过良好的教育,之前并没有相关心理疾病的病史,她属于突发性的心理症状,所以有些时候她还会有意克制自己的不良情绪,这在某种程度上掩盖了她的实际病症。”

“那她到底是有病还是没有?”

“我跟她接触超过一个月,根据CCMD—3抑郁发作诊断标准,符合症状标准和严重标准至少持续两周以上的就可以定性为抑郁症。我经过观察后确信,她早在超过一个月以前就已经暴露出这种抑郁症。”

被告律师不肯罢休:“即便她真的患有抑郁症,你持刀把她绑在床上又该如何解释?”

“这要解释起来可就复杂了。”

“不要兜圈子,这是关键问题。”

“简而言之吧,那是一种治疗手段。”

“治疗手段?”律师看了看郭淮。郭淮也露出不解。

“这属于心理治疗范畴。”陈晓松说,“我虽然没有进大学专业学习心理学,但却是深入研究过。临床心理治疗的前提是要对患者的病因有所了解,才能对症下药。如果是遗传性的心理疾病,可能需要药物和物理疗法辅助。如果是心灵遭受创伤的后遗症,那就需要改变患者所处的环境……”

“……诊断患者的心理疾病病因是一项艰难的任务。我所采用的办法是通过环境布置,加上心理暗示,来刺激患者的反应。”

“听上去像是在拿活人做实验。”被告律师讽刺。

陈晓松没有反驳,继续说:“我的每一个步骤都是遵照专业书籍操作的。之所以购买刀子、锁链那些东西,是因为叶小姐曾经详细地对我讲述过长期困扰她的噩梦,那些东西统统出现在她的梦里。她的抑郁症有一个特别明显的症状——连续不断、离奇而古怪的噩梦。于是我才想到通过她的梦境入手,选用一些道具,重现在她梦中出现过的场景。这就相当于让我进入到她的梦境里,我可以身临其境亲身体会她的感受,说不定就能够找出让她患上抑郁症的病因。”

“简直是荒唐透顶。”被告律师嘲弄道,“陈先生,你告诉我,你现在头脑还清醒吗?”

不仅是他,审判庭里几乎每个人都显出迷惑。

重建一个人的梦境?他们虽然不知道心理治疗中是否真有类似的做法,但听上去的确难以置信。

陈晓松冷冷地瞧着对面的被告律师与郭淮。

他说:“随便你们怎么想,至少叶小姐接受了我的建议。所以,两个月前那天晚上,我们才约定找了一家旅店。之所以选择那一家,是因为旅馆的房间格局与她卧室的房间比较像,便于重建梦境。”

“那个女人会接受你的建议?”被告律师怀疑,“或许你事前并没有提到铁链和刀子。”

“我做这件事情之前把所有治疗步骤和需要的道具完全告诉她了。那些只不过是道具,不会真的伤害到她,只要能够起到刺激的作用便足够了。”

陈晓松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对法官说:“这是叶小姐的私人手机号码。你们可以打她的手机。”

他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说话显得气力不足,但是语气似乎胸有成竹。

法官于是同身旁的陪审员低声商量。

一提到那个神经兮兮的女人,郭淮脸上不由得变了颜色。他侧脸看向坐在旁听席前排的女友,胡新月也在焦虑地看着他。

他的律师安慰他说:“你不用担心,我之前已经跟姓叶的女人谈过话。她站在我们这一边。她现在相信是你救了她。”

“她这样说?”

“话里是这个意思。”

郭淮心里多少踏实了一些。想起女人那双蒙着雾气的眼睛,就能预感到她飘忽不定的思绪。希望上次跟她谈话起到了作用,希望这个神经兮兮的女人接电话时神志清醒。

法官宣布临时休庭。

接下来半小时时间无论对于被告还是原告都是一种煎熬。

陈晓松的母亲在哭,陈晓松的父亲和姐姐在劝。

郭淮看着胡新月,露出难言的苦笑。

陆小棠没料到会碰到如此戏剧化的情节。她作为一个旁观者,坐在后排不起眼的地方安静地观察着两方面人。

郭淮正在跟女友低声说话,眼睛不经意掠过陆小棠这里,他似乎刚刚发现这个陌生人。他不由得定睛细看,当然不是因为陆小棠长得漂亮,而是她那身警服,她的肩章是两道横杠、两枚星花,二级警督,和M县公安局局长同一级别。郭淮不用多想,就猜到了她的身份。

他的脸立刻冷了下来。

胡新月还没弄明白男友怎么会忽然之间变了脸。正在疑惑,法官和陪审员已经重新回到审判台上。

主审法官拿起桌上的法槌敲了一下。

审判庭立时肃静下来。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甚至连陈晓松也瞪大了细长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决定命运的时刻到了。

无论郭淮或者陈晓松,注定有一个人笑,一个人悲。

法官语气平缓地说:“我们刚才给证人叶小姐打了电话,询问那天的事发经过是否符合原告所说。叶小姐的话已经被电话录音,现在请书记员播放录音。”

书记员慢吞吞地摆弄面前的电脑,连接音箱,似乎有意刁难那些迫不及待的人们。

“我就是案发当天唯一的当事人……”一个略显沙哑的女声突兀地响起。

人们的心同时缩紧,仿佛同一时刻静止了一切动作,审判庭里只有叶倩颖在断断续续地诉说。

“那天在旅店发生的事,陈晓松先生之前确实有告诉过我。后来那位郭警官突然出现……我想,或许他是误会了……”

听到这里,郭淮已经不想再听下去。他看向律师,律师一脸茫然:“怎么会这样?我明明问过她,她当时不是这么说的……”

陈晓松的亲友们情不自禁地欢呼起来。陈晓松反而显得很淡漠。

法官敲击法槌,示意安静。

按照法律程序,所有人坚持把整段电话录音听完。

法官看了看原告与被告双方:“你们双方还有什么要说的?”

公诉人现在满面红光:“事实已经很清楚。我们用不着再说什么了。”

郭淮一言不发,狠狠瞪着对面的陈晓松。

陈晓松依然选择避开他的目光。

郭淮的律师趁着最后的发言机会做最后一搏。他说:“我要对证人叶小姐的证言提出两点质疑。”

审判庭里的气氛瞬间又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在法官宣布最后判决结果之前,一切都有可能发生。

陆小棠忽然想到了一个不太恰当的比喻,审判就好像一场世界杯淘汰赛,终场哨响之前不要妄下定论。不过就眼前的情形来看,陆小棠实在想不出郭淮还能有什么翻身的余地。他之前举出的有力证据让那位“被害人”叶小姐的证词完全否定。叶小姐的证词明显站在原告陈晓松一边。即便外行人都能一眼看出郭淮输了。陆小棠好奇地看着被告律师,想看看他还能变出什么戏法来。

被告律师说:“我认为,单凭叶某的证词,还不足以证明我当事人郭警官的误伤罪名。首先,连原告陈先生都言辞确凿地承认证人叶某患有重度抑郁症,甚至存在精神问题。”

公诉人立刻争辩:“我的当事人只是认为叶某存在这类病症,但没有确实。这不能否认叶某有着跟普通人一样的判断力。”

被告律师说:“她到底有没有这样严重的精神问题,有没有判断能力,这一点目前我们都没有办法确定。我们毕竟都不是专业的心理医生。所以说,她说的话有多大可信度至少存在了疑问。这是其一,其二……”

被告律师顿了顿,确信所有人包括法官在内集中了注意,才说:“即便针对叶某刚才的证词分析,也能找到漏洞。请大家仔细回想她说到最后时的那句话……她原话说,‘我想或许他是误会了……’”

“这有什么好质疑的?”公诉人打断。

被告律师摇了摇头,胸有成竹地说:“我们只需要稍稍斟酌一下叶某这句话的含义,就能发现问题所在。她所说的‘他’自然指郭警官。她说郭警官或许是误会了陈晓松,也就是说,他认为陈晓松有可能的确没有歹意。但是她话里用了‘或许’一词,暗示她本人也在怀疑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郭警官当时的行为完全正确,陈晓松确有伤害她的意图,只不过因为郭警官的介入,不得不终止将要进行的犯罪行为。”

“这是什么混账逻辑!”公诉人霍然站起大叫。

“肃静!”法官不满地制止,“被告律师说下去。”

“是。虽然陈晓松解释,他对叶某使用刀具与铁链等危险品是为了做什么‘重建梦境’的心理治疗。但那也只是他个人的一种解释。他的确有可能事前是这样对叶某说的,叶某当时也相信了。但这并不代表他所说的就是他真正的意图。所以,现在甚至连叶某本人都难以判断到底孰是孰非,她才会说出那样模棱两可的话。”

说到这里,被告律师的用意已经很明显。他在无法为郭淮开脱的情况下,将有利于原告人的证人证词驳倒。原本对郭淮不利的局面再次被打乱。双方剑拔弩张,争论到最后仍然是平局。对于被告郭淮来说,至少还有转机。

陆小棠不得不佩服C市公安局亲自为郭淮挑选的辩护律师。

法庭再次休庭半个小时。

半小时后,主审法官宣布,审判暂时中止,等待进一步调查之后,择日宣判结果。

被告与原告双方,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很复杂。看不出谁满意,谁失望。

这种结果留下了变数。无形中把决定的要素压在了陆小棠肩上,尽管她一直坐在角落里,尽管审判庭里绝大多数人还不曾注意到她。

陆小棠发现郭淮又在打量她,目光冷淡,怀有戒备。

也难怪,她现在所做的原本就是一件费力不讨好的差事。

休庭之后,陈晓松拄着双拐被簇拥在亲人中间,慢慢走出市中级人民法院。阳光照在脸上,刮过的凉风吹干了额头上密密的一层汗珠。他深深吸一口气,长长吐出。

这时,郭淮也正拉着女友的手从旁边一扇玻璃门走出。

经过他身旁时,郭淮有意在他面前站下,慢慢转过身,锥子一样的目光猛然盯在他脸上。

他的心骤然一缩。

郭淮开口:“你的运气真好。”

陈晓松勉强挤出一丝笑:“谢谢。”

“希望下一次,你也能够一样幸运。”

扔下这句话,郭淮拉着女友大步走下台阶。

公诉人不知何时走到陈晓松身旁,问:“他刚才威胁你了?”

陈晓松研究着郭淮的背影,缓缓道:“我不会再给他机会了。”

公诉人扭过脸,研究着他的表情,压低声音问:“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对那个女人到底有没有那种企图?”

陈晓松忽然觉得好笑,于是就咧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