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申健祈/雾汐篇 File 8 2012年3月28日

1

听洛平说,当我像条死鱼似的被海岸救援队捞起时,已陷入深度昏迷。他自己都慌了神,最先求救的R子却镇定得很。紧急抢救时,她一直站在旁边,闭着双眼,像是祈祷什么。

从昏迷中醒来,是两天后的事情。

我睁开眼的第一句话,便是询问汐的现状。洛平告诉我,那位名叫“雾汐”的女孩也住在这家医院中,目前状态稳定。

他们按照我信中写下的地址,在别墅的储藏间里找到了汐。那是个隔热处理过的密闭房间,汐躺在一个酷似水晶棺材的透明容器中,恰似被施了魔咒的睡美人一样,沉沉地睡着。送到医院后,医生对她进行了全身检查,各器官均无异常。没有疾病,没有损伤,她只是在睡觉而已,纯粹的睡眠,就像当年的权恩贤博士一样。

我在医院中住了大约一个月。由于嫌疑犯的身份尚未解除,我的外出和亲友的探访都受到严格限制——实际上,来探望我的只有洛平和雪美,后者只在病房门口惊鸿一瞥。

在我住院期间,警方也没闲着。他们根据现场视频、录音、R子的口供,以及雾隐心的自白——风见灵葬身海底,雾隐心体内的另一重人格也随之消失——并咨询了国内知名的脑科学家,论证了心雾的可能性,终于得出“杀害晓橘的真凶是风见灵,而我和雾隐心只是被操纵的无辜傀儡”这一结论。此案已上报司法部门。议会也在讨论针对催眠术和潜意识犯罪立法的相关事宜,以防范类似的案件再度发生。

出院前一天,警察总署撤回了对我的谋杀指控,风见灵之死,也以我的正当防卫处理。我唯一的罪行是非法持有枪支,但在沈大叔的辩护下得以从宽处理,并顺利得到保释。

总之,在经历了一段永生难忘的逃亡后,我终于重获清白。

我把汐从医院接了回来,安置在卧室。我努力维持着当初的状态,除了多出的医疗设备外,其他陈设几乎一成不变,甚至连她没有读完的小说和喜爱的毛茸拖鞋都买来一模一样的,放在曾经摆放的位置。

每天大部分时间,我都坐在床边,时而发呆,时而凝视她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想象她紧锁的眼帘后面,那双蔚蓝的眼眸。我曾不止一次试图用心雾去寻找她的脑波,但每每都无功而返——没有脑活动,在她那美丽的额头和浓密的茶色头发下面,什么都没有。

洛平和雪美曾来看望过我几次,我不是敷衍了事,就是索性不见。至于R子,始终没有消息,也许是在有意躲着我。她是否因风先生的话,而改变了对我的态度?我真的操纵了别人的情感和意识吗?

我不知道,也不愿承认。至少主观上从未有过类似的念头,但现实总是冷冰冰地提醒我:那个雨天,龙崎老爹为何收养了我?做侦探的那些年,为何遇到再难缠的罪犯,也总能顺利解决?还有R子、雪美、洛平,甚至是山田,每当我身陷绝境,总有他们的全力援助。

汐,如果是你,会告诉我答案吗?

2

那天,雾隐心来了。

由于涉及众多关键信息,他一直被警方控制,直到几天前才重获自由。

见到他的时候,我几乎无法相信面前人畜无害的大叔,与港口码头那个阴沉的男子是同一人。他穿着一身咖啡色的格子西服,系着暗红色的领结,脸上戴一副褐色边框的方形眼镜。他彬彬有礼地向我问好,说话频率很慢,脸上挂着儒雅而诚实的笑容。

相较两个月前,他看起来苍老了不少,好似被砂纸打磨掉一层光泽。但精神状态还算不错。剥离风见灵的人格,重新恢复自我的他,想必也轻松了很多。

他跟随我来到二楼的卧室。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各怀心事地注视着床上的女子。

老实说,汐的状况不太好。身体萎缩明显,曾经被我嘲笑成女高中生的她,如今几乎变成营养不良的小学生,皮肤则如同一层浸水的薄膜,羸弱地贴附在纤细的骨骼上。

沉默良久后,他开口说:“申先生,除了看望小汐,我还想向你道歉。”

我摇摇头,“不必了,你同样也是受害者。”

“那么,请让我代替风见灵道歉吧!”他弯下腰,向我深深地鞠躬,“毕竟,我是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能替他赎罪的人,只有我了。”

“这么说,你也知道了?”

“是啊,比他本人知道的还要早。”

“哦?”

他苦笑道:“父亲临死之前就告诉了我真相。他说,风见灵受到过太多亏欠,要我尽可能照顾好他,也算是雾家对这个无名无分的长子给予的补偿。”

“所以,你才处处帮他,维护他,就算被当作替罪羊也在所不惜吗?”

雾隐心温和的面色中,出现短暂的僵硬。

“不。应该说,我和见灵的命运早已紧紧联系在一起。没有他,我的存在也没有价值。并非我为哥哥开脱——他所犯下的罪行固然不可饶恕——他的内心并没有外在表现得那样残忍。他从小就为自己的身份感到自卑,希望通过优异的表现得到肯定,可无论付出多少,也逃不掉他人鄙薄的目光。成年之前的风见灵,始终在积极与消极两种心理补偿机制中挣扎——直到得知真实身世后,他终于向消极一侧倾倒。强烈的愤恨和悲伤,使他的心理严重极端化。他将自己推向一个疯狂的复仇者和颠覆者。在我与他共用一体的那段日子里,对此深有体会——特别是在抹掉小汐的意识后,他几乎处于一种不可自拔的绝望之中,甚至有过轻生的念头。”

雾隐心的声音有些哽咽。他用力咽了咽口水,似乎是想将悲伤吞入腹中。随后,他抬起头,用一种极为抑制的口吻说:“申先生,无论你是否相信,风见灵从未打算伤害过小汐,连念头都未曾动过。酿成这场悲剧的,是潜藏在他身体中的心魔。”

“心魔?”

“偷心者必遭反噬——控制他人,与迷失自我是一对平衡的事物。一个心雾能力者,从第一次使用心雾开始,就将一枚地雷埋在潜意识深处。随着使用的增多,这枚地雷埋藏得越来越浅,到最后,哪怕轻微的波动,也会引发爆炸。失心疯就是这么一回事——情绪平稳时与常人无异,而情绪一旦波动,心魔就会爆发,做出失去理智的事情。特别在使用心雾之时,则更加难以遏制。”

“你是想说,他因心魔爆发,才抹去了汐的意识?”

雾隐心点头:“他在小汐的潜意识中发现了什么,使心魔在一瞬之间爆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心雾。恢复理智时,一切都来不及了。”

“他在汐的潜意识中发现了什么?”

“发现了你。”

“我?”

“汐的潜意识中,写满了你的名字——申健祈。”

我转头向雾隐心看去。他眉头紧锁,灰白的眼球仿佛深深嵌入另一个世界。

“即便没有窥探见汐的内心,我也知道,他不可能对汐做出那种事情,因为……”

“不必说了,我都明白。”

沉默。

在这个并不存在时间的场所中,沉默则更类似于一种永恒。

不知过了多久,雾隐心再次开口。他站在我身旁,声音却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申先生,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望着汐,抚了抚她毫无光泽的头发,答道:“当风见灵告诉我,他与你达成共识,接替你的身份照顾汐的时候,我就料想到了这种可能。风想要冒充你的身份,不仅需瞒过汐,还必须过艾琳娜这一关。汐幼年就同父亲分离,欺骗她尚有可能,但连同你的妻子艾琳娜一起欺骗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了。这说明艾琳娜同风见灵之间也存在共谋关系——甚至是更亲密的关系。”

“原来如此。”雾隐心喟叹一声,“不愧是名侦探。”

我摇头浅笑:“其实,风见灵竭尽全力延续汐的生命,就已经说明了一切。他还在我准备同归于尽的一刻拯救了我——或许,这就是你所说的,他那颗被压抑的善良之心吧!”

说到这里,我和雾隐心再度沉默。

他的目光有些恍惚,思绪或许已回溯到二十多年前,发生在遥远国度的爱恨离愁。

“还有一件事情,我觉得应该告诉你。”雾隐心说。

“什么?”

“关于被害的沈小姐,同样不是风见灵的本意。”

“哎?”我面露惊色,“可他自己不是承认了——是为了报复我,才控制我杀害了沈晓橘的?”

雾隐心摇头:“那只是他自己的说法而已——就像我说过的,他早已习惯于把自己的行为归结到罪恶的一方。申先生,恕我直言,在沈小姐被害前,你是否曾有过一段比较放纵的生活——我是指酒后同茶发女子发生肉体关系的事情。”

“……确实如此。”

“除了头发之外,你是否从不记得她们的容貌、声音等个人特征?”

“好像是的。”

“或许你会很难接受,但我必须说——和你发生关系的那些茶发女子,绝大多数都是沈小姐。”

“什么意思?”我怔住。

“汐出事后,风见灵认识到,必须在心雾反噬加重前找到接班人。他再次把目光集中到你身上。经过观察,他发现你根本不记得小汐曾存在过的事情,对心雾也毫不知情。他意识到,小汐掩藏了你的部分记忆,使你过上了类似于同她相识之前的生活。但变化还是存在的。你开始吸烟,酗酒。他还发现,你曾把酒吧的女孩带回家过夜,而那个女孩的外貌特征与汐有几分相似。”

“对风见灵来说,这是个极有价值的发现。他确信,小汐未能完全掩盖掉自身的存在,这使你的潜意识产生冲突,造成内心的混乱。与茶发女子发生关系,正是潜意识急于弥补内心空洞而在行为上的病态体现。这刚好成为他重获主动的机会。一方面,你不会对他的行动产生戒备。另一方面,他相信,只要为你提供一个弥补内心空洞的对象,就可以通过控制那个对象,达到控制你的目的。换言之,他想制造一个汐的替代者——而他选择的对象,是沈晓橘。”

听了雾隐心的话,仿佛有双冰冷的手拂过后背。我不禁打个冷战。

“你的意思是,风见灵希望我和晓橘重新产生感情,借助她来达到拉拢我的目的——就像之前的汐那样?”

“简单来说,就是这么回事。”雾隐心沉重地说。

按照雾隐心的说法,风见灵的计策并不顺利,最先安排的几次我与晓橘的重逢都不欢而散。他只好更换方案,对晓橘进行改造。

他让晓橘剪去长发,换成与汐如出一辙的茶色短发、衣着习惯等方面,也尽可能向汐靠拢。两周之后,晓橘以全新的形象在酒吧与我谋面,被我当成酒吧寻乐的寂寞女郎,把她带回了家。

直到第二天早晨我才意识到共度春宵的女子是沈晓橘。我断然否定了与她重新交往的可能。这严重伤害了晓橘的感情,她对风见灵说,不想再继续下去。

为了挽回败局,他封锁了晓橘与我相遇之后的记忆,又敲开我家的大门,对我施加了相似的手段,只保留了酒吧中的记忆。这样一来,尽管发生了肉体关系,但在我和晓橘的意识中,两人依旧处于原点。

一周之后,风见灵再次把晓橘送去了酒吧。

此后的几个月里,他一次又一次地故技重施。而晓橘则一次又一次地被我拒绝。但有两次,我几乎就要听从晓橘的劝告,却在最后一刻改变了决定。按照风见灵的估量,只要再有两到三次,我的决定就会产生质的变化。

可他并未意识到,晓橘的存在,其实也弥补了他自己内心的空洞。从某种角度上说,他也把晓橘当成了汐的替代,经常与她一起吃饭、逛街,还送给她汐用过的物品——也正是这一点,成了害死晓橘的死神镰刀。

那天晚上,一如以往,他安排我和晓橘在酒吧相遇。夜半酒醒后,我一如往常地拒绝了她的复合请求。按照计划,晓橘下楼打开门,把风见灵带到我的卧室。当他准备使用心雾封锁我和晓橘的记忆时,不巧看到了一件东西——晓橘的包。

那是汐出事那天背的包。大约一周前,风见灵将包包作为新年礼物送给了晓橘——这并不是他第一次把汐的物品送给她,也没有考虑到会造成悲剧性的后果。

看到包后,风见灵的心魔爆发了,随即用心雾强迫我杀害了晓橘。

我不明白三者之间有何必然联系,但雾隐心解释说,这是风见灵潜意识中的心理防御机制所造成的后果。按照精神分析学理论,个体面临挫折或者冲突的紧张情境时,内部心理活动具有自觉或不自觉地解脱烦恼、减轻内心不安,以恢复心理平衡与稳定的适应性倾向,这就是所谓的心理防御机制。

当风看到晓橘的背包时,心中回想起自己亲手抹去女儿意识时的情景。一瞬间,悲伤和内疚引爆了他内心的魔障,他的心理防御机制随即发生了作用。这种作用,表现为一种极具攻击性的投射形式——即将自己的罪恶动机或欲望投射到他人身上,以获取心理的平衡。他投射的目标,正是施加心雾的对象——我。而晓橘,则成了他潜意识中汐的替身。在心魔作用下,这种投射被彻底极端化,最终的结果,就是让我像他自己一样,亲手杀掉汐的替身沈晓橘,从而获得自身的平衡。

当他恢复理智时,眼前只有紧紧扼住沈晓橘喉咙的我,以及香消玉殒的沈晓橘。

他惊呆了。惊慌失措中,他用心雾匆匆屏蔽了我杀人的记忆,并让我陷入昏睡,逃离了我的住所。

回到宅邸后,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用了一整天时间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抽了一盒雪茄,喝光了一瓶干邑,终于得出一个结论——不能再使用心雾了,否则,他还将失去更多,甚至是他自己。

到了晚上,他再次来到了我的住所附近,想观察后续的发展。可一切看起来都很平常,根本不像出过人命的样子。我甚至还请了朋友到家里玩。他大为诧异,本想继续监视,不料被我发现,只好暂且离开。

第二天,他通过警察总署安插的眼线,得知沈晓橘的尸体在几十公里外的T市中海区被发现。又过了两天,名侦探申健祈因杀害前女友、袭警潜逃而沦为通缉重犯的消息,成为路人皆知的新闻。

在汐的别墅发现我的行踪后,他想到了一个孤注一掷的计划。

他以管家的身份直接与我接触,为我提供线索,帮助我恢复记忆。一旦寻回失去的记忆,我自然会将矛头指向雾隐心。他再以盟友的身份,与我一同击败他的替罪羔羊雾隐心,获得我的信任。今后如何东山再起,则是从长计议的事情。至少,为他颠覆世界的终极目标留下了一枚火种。

这就是雾隐心所知的事件全貌。

结束这番陈述时,夕阳已将卧室染成金黄色。无论是我、雾隐心,还是躺在床上的汐,仿佛全都融化在蜂蜜一般黏稠的时空隧道中,回味着这段不可思议,却又确凿无疑的经历。

汐依旧安详地睡着。或许是晚霞带来的错觉,她憔悴无光的脸上多了一抹淡淡的红润。

雾隐心漫步踱到窗前,夕阳模糊了他的背影。

“在风见灵的心底,一直存在一个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梦想,可我却知道。他的梦想,是有朝一日,和汐,和你,像普通的一家人那样宁静地生活。也许正是出于这个梦想,他才一直维持着汐的生命,期盼某一天,有人可以奇迹般地将她唤醒。”

我苦笑:“梦想终究是梦想,如果连他自己都解不开心雾,还有谁可以呢?”

“话虽如此,可你守在汐的身边,岂非也抱着同样的梦想吗?”

我怔住,无言以对。

“况且,风见灵做不到,是因为他缺少一种决定性的要素。”

“什么要素?”我抬起头。

“汐被抹去的,并非她的意识,而是将潜意识转换为意识的筛查关卡,也就是所谓的人格。倘若她的人格,被复制在另一个人体内——就像风见灵的人格复制在我的体内一样,那么——”

“那么,只要将人格重新复制到身体里,她就会醒来!”

“汐曾向我询问过人格复制的具体手法,详细程度绝非仅仅出于好奇,更像是打算亲身实践。”

他短暂停顿,继而,用颇具暗示性的口吻,说:“这仅是我的推测。申先生,你是否曾感觉到,身体中似乎还存在着另外一个人。比如,汐。”

送雾隐心离开时,天已经黑了。

我打算开车送他回去。他却说,想多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春天来了。

“照顾好汐,也照顾好你自己。前面的路都还很长。”

说罢,他摘下礼帽,向我弯腰道别。

我忽然叫住他:“雾先生,还有一个问题。”

“请说。”

我稍作沉吟:

“风见灵曾说,那些女孩——汐、晓橘、雪美、R子,之所以对我心怀爱恋,甚至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其实是我的心雾所致。我从不记得自己对她们使用过心雾,可每当想起风见灵的话,又会陷入深深的惶恐,似乎自己真的欺骗了她们的感情。到底是不是这样呢?”

雾隐心思索了几秒,缓缓回答:

“这样解释好了——没有哪种心雾比爱情更加强大,因为爱情,何尝不也是一种心雾呢?”

说完,他像布置了新课题的大学教授,朝我挤一下眼睛,走入朦胧的夜色中。

3

我把最后一束百合放在墓园的石碑前,退后一步,凝望着嵌在墓碑上的相片。相片上,晓橘的笑容也同记忆里一样毫无杂质——即便她的人已成为过去的一部分。

在所有被卷入事件的人员中,晓橘是最无辜的一员,却付出了最惨痛的代价。

我双手合十,深深弯下腰。

春风吹过,摇动着已生新绿的枝丫。几声鸟鸣传来,如悦耳的铃声环绕耳畔。

出门时,就感到外面的世界有几分不同,此刻方才明了,原来已是春天了。

崭新的春天。

有人从身后走近,我知道是洛平。

“听雾先生说,你来了墓园。”他说。

“嗯,毕竟要离开了。来看看他们。父亲、母亲,还有晓橘。”

“还会回来的吧?”

“是啊,但不知是多久之后的事情。”

“不舍吧,这些人。”洛平的声音中不无几分感伤。

“当然。只是有些东西,既然已成往事,继续纠结,倒不如微笑面对。”

“那,我们走吧。”洛平笑,拍拍我的肩膀,“雾先生说,飞机已经到机场了。”

“好。”

我转过身,和洛平并肩离去。

“不需要拐杖?”看到我蹒跚的步伐,洛平说道,“听说你的腿伤蛮严重的。”

“还好。”我微笑,“拐杖这东西,一旦使用了,就会养成依赖的习惯。到最后,搞不好连路都不会走了,就像——”

“就像心雾吗?”

“嗯,就像心雾。”

洛平的车停在墓园外的路边——鲜红的RX-8。

“早就想问你了,给逃犯找一辆红色的跑车,到底是何居心?”我笑道。

洛平耸耸肩膀:“T市牌照的车,我就这一辆。”

我翻了个白眼。

我们沿高速公路行驶。

洛平一手扶转向盘,一手托腮,不时看向我,欲言又止。

“有事情想问我?”我说。

“算是吧。”

“此时不问,难道要打国际长途?”

他也笑了,待了一会儿才发问:“你真的有心雾能力?”

“不相信?”

“只是有点不可思议。”他苦笑,“那天,R子拿着你留下的信找到我,讲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及你接下来的计划。我以为你们俩都疯了。”

“可你还是选择帮助我。”

“要疯一起疯,才是真朋友嘛!”

我们都笑出了声。笑声如天空一般晴朗。

“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具有心雾能力的?”

“大体是一年前的事情。我和雾汐在朔野山区进行调查时,遇到另一个心雾能力者。”

“叫权什么的韩国人?”

“是权智安,韩裔。我遭到了他的心雾攻击,身体无法活动。千钧一发之际,我突然感觉到有种磁场一般的东西在蔓延。那不过是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我感觉到自己的磁场压住了权智安的磁场。随后,一条手臂能够活动了,拦下了对方的致命一击。在那之后,我就开始考虑自己具有心雾能力的可能性。确定自己是心雾能力者,则是见到汉达诺维奇教授以后的事情。”

“ESP学社的前社员?”

“是的,他也是心雾监控者的领袖。在我离开之前,他特意从书柜里取出一本黑色的大部头书,什么都没说就递给了我。如今想来,他大概是猜到我生父母的身份了吧,而那本大部头书,正是雾隐心的呕心沥血之作——《心雾》。”

“哦——”洛平吹了一声口哨,“你从书里学会了心雾?”

“不能说学会。只是学到一点皮毛就失去了记忆。最近倒是仔细研读了一番,想从中找到些唤醒汐的方法,可惜一无所获。”

“你现在掌握心雾能力了?”洛平装出一副紧张的神情,“看来和你在一起的时候,要多留心了。”

“这……”

“开玩笑的啦!”洛平豪爽地一笑,又像煞有介事地说,“老兄,无论你是否对我使用了心雾,在你需要帮助的时候,我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你是值得信任的朋友。”

“洛平,谢谢你。”

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将视线投向远方的路面。“如果书中都得不到答案,那个人就可以吗?”他又问。

“哪个人?”

“雾先生介绍的专家。你们不远万里跑到德国去,不就为了请他帮忙?”

“老实讲,我也没有把握。不过听雾先生说,他也曾是ESP学社的社员,在‘人格替换’领域有相当深入的研究,说不定能给出一些建设性的意见。而且——”我停顿片刻,“那位先生隐居在巴伐利亚南部的一个小镇上,那里与新天鹅堡只相距几公里。”

“新天鹅堡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想起一个约定。”

“约定?”

我摇了摇头,转而问道:“对了,可有R子的消息?很久没见她了。”

“她啊——”洛平叹息一声,“她应该身在佛罗伦萨了吧!”

“佛罗伦萨?”

洛平点头。

“有个设计家看上了她的作品,收她做了学徒。上次见面时,她说要到意大利进修一阵子。”

“竟然都离开了。”我自言自语,“R子去了佛罗伦萨,雪美拿到巴黎大学的通知书,不久也要动身前往法国。明天下午,我和汐就身在慕尼黑了……难道,是巧合吗?”

“有件东西,R子托我带给你。”

“什么?”

“下车后交给你,马上就到机场了。”

我抬头看去,车窗外是一望无垠的蔚蓝海面,修长的机场跑道有如巨炮的炮管,笔直地伸向大海。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一直想不通。”洛平又问。

“什么?”

“案发当夜,你不辞辛苦地把晓橘的尸体移动到数十公里外的中野去,也是风见灵的指示吗?”

“移动尸体的,大概是汐吧!”

“汐?”洛平吃了一惊。

“只是推测而已——在我陷入昏睡后,汐主导了我的身体。为了让我脱罪,代替我移动了尸体。可她是个路痴,完全不记路,只能利用我的记忆寻找恰当的弃尸场所。顺带一提,她对尸体的处理、移动尸体的手法,包括驾驶技能,等等,也都使用了我潜意识中的知识和能力。”

洛平像听天书似的皱起眉头,抱怨道:“你搞得我更不明白了。”

“不明白也罢。而且,再有五秒钟,就要撞到隔离杆了!”

“哎?啊!”

一个急刹车之后,RX-8有惊无险地停在VIP车辆通道的隔离杆前。

驾车穿过VIP车辆通道,宽阔的停机坪出现在眼前。一架银色猎鹰7X商务机如栖息的大鸟,静候在停机坪上。

洛平停好车。旁边还有一辆白色奔驰和一辆爷爷辈的敞篷保时捷——前者是雪美家的专车,后者则是山田的座驾。

山田旧依如故,和我再次勾了勾手。

“多保重啊,老弟!”

“彼此彼此。”

“没你找我要这要那,日子可舒坦多了!”

“还会找你的哦。”我凑到他耳边,“特别是关于那个第四势力的事情,说不定还要讨教呢!”

“第四势力?”山田稍有吃惊,继而化作一缕笑意,“你这家伙,真是阴魂不散!”

说罢,他轻轻给我胸口一拳。

接下来,我和雪美短暂的拥抱。这一次,我抬起双臂回抱了她的身体,但彼此之间,保持着刚好属于朋友的距离。

“再见,健祈。”她清淡地说。

拥抱过后,我发现自己的上衣口袋里,多了一个蓝色的镶钻发卡。而雪美则紧握手中的相片,努力微笑。

“健祈,这里!”

洛平在叫我,他打开RX-8的后备厢。我走过去,看到里面斜靠着一个长方形的板子,虽然蒙着布,但我已猜出那是什么。

“这就是R子要我转交给你的东西。”

他扯掉盖布。映入双目的,是淡青色的城堡,深蓝色的湖水,以及皎洁明月下,身穿礼服相拥舞蹈的年轻男女。

我不禁看得出神,恍若眼前是另一个时空,另一个自己,另一个汐。他们确实存在,确实相依,确实相爱。

我从洛平手中接过画,画的背面粘有一张字条:


曾说过喜欢你,不是爱慕的那种。——那是骗人的。

绫小路红子

PS:会不告而别的,不止你一人。


看着她俏皮的字迹,心中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脑海中又浮现出和她一起度过的时光——破旧的红砖公寓,走廊尽头的狭小房间,淡淡意大利面的味道和睡衣袖口的兔子图案。

一切恍若昨昔。

她就这样走进我的生命,又这样悄悄离开,只在我的内心中,染上一缕一如她名字般鲜明的色彩。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有着火红头发的女孩,在我人生的低谷中给予我的帮助和慰藉。

“健祈,我们该登机了。”

雾先生已走到我身后。他穿着格子西装,戴着礼帽,身上的气息,相较大学教授,更像一个慈爱的父亲。

我抱着R子的画踏上登机的扶梯,转身向侦探、酒吧老板和千金小姐的组合挥手道别。

猎鹰7X很快结束爬升,进入平飞状态。这架飞机是属于阿刻索财团的财产。如今,财团已回到它的法定代表人——雾隐心先生手中。他重组了财团,聘请几位在医疗界颇有名望的经理人进行管理,致力于将财团打造成纯粹的医疗团体,为更多心理疾病患者提供治疗。

我坐在机舱内靠窗的沙发上,身旁是汐的水晶床铺。她一如童话中的公主,安详地躺在里面,脸上的面罩随着呼吸的节奏不时蒙上浅浅的霜。

我把沙发靠背放倒一些。看看手表,到达慕尼黑的国际机场还要很久,于是取出笔记本电脑和移动硬盘,放在桌板上。

打开电脑,连接好硬盘。桌面上只有一个名为“Aurora”的文件夹,我将其点开,在密码框中输入四个字母:


KISS


是的,文件夹的密码就是KISS——一如那张画着睡美人的明信片背面的字迹:


All she needs is just a kiss.


文件夹中,有两个子文件夹。我先点开名为“心雾监控者”的子文件夹,里面是整个心雾事件的调查记录。幸而,如今Killer已不在人世,设下的Trigger也就失去了意义。

我把“心雾监控者”文件夹拖入废纸篓——右键,清空。

现在,只剩下一个名为“汐”的子文件夹。

我将文件夹打开。

明媚的阳光透过航空玻璃照射进来,在电脑屏幕上映出淡淡的金色光芒,光芒中,汐的笑容格外明媚。

我打开文件夹底部,未完成的草稿。

要怎么写才好呢?

思索着,我转过头,望向机窗外的世界。

那里没有一丝阴霾,只有万里碧空。

声名:本文所涉及的人物、国家、地名及心雾相关理论皆为虚构。

鸣谢:我的妻子、家人、在创作过程中给予我鼓励和帮助的朋友们,以及新华先锋的编辑和领导的知遇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