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坐在出租车里的鲸忽然头晕起来,他皱起了眉头。竟然连这种地方也开始了,不分时间和场合,毫无规则,毫无顾忌。

靠着后座的椅背,不经意地看向车窗玻璃时,头部传来了一种被摇晃般的震动感。一开始以为是出租车走的路不好,可胃部的痉挛也随即开始,鲸知道不对劲了。太阳穴像是被拉紧了一般,眼窝深处传来一阵剧痛,他只得紧闭双眼。

“大白天的就打车,真够奢侈的啊。”

从驾驶席传来了说话声,他抬起头,通过后视镜跟驾驶员四目相对。准确地说,那并不是驾驶员。鲸坐上车时,手握方向盘的是一个一口东北口音、戴着眼镜、头发乱蓬蓬的中年男人。而此刻,看着鲸的却是一个长发女子,四十岁左右,相貌优雅。“好久不见。”

鲸没有回应,再次望向窗外。

一家店面不大、井然有序、外观呈绿色的照相馆正朝后方消逝而去。广告牌的旁边摆了一座圆形时钟。虽然看不太清楚,但从时针的位置判断,应该快到正午了。上了开往东京站方向的国道之后,突然就开始堵起车来。车流停滞不前,就像水管里的水流忽然间变作了泥浆。

雨应该早已停了,可车窗玻璃上却不时溅起水滴,或许是从行道树上落下的吧。前方车辆的刹车灯不时地闪烁起红色的光芒。旋涡状的云朵淡淡地蔓延着,消失在远方的天空。“天好像快晴了。”女人悠然地说,“可以问个问题吗?为什么我非死不可呢?我只不过是一所私立大学的文员而已。”

是三年前被迫从公寓顶层跳楼的女人。鲸记得,委托人是一个外表沉稳的官员,具体在哪个部门工作记不清了。他来找鲸,说是一个私交不错的政治人物介绍的。

“我,为什么被杀了呢?”

“是你自己要死的。”等鲸意识到时,他已经做出了回应。自己是否真的发出了声音,或者只是在脑海里对话,他无法判断,可以确定的只有他是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做出了回答。

她露出柔软的微笑。“说得挺轻松啊。的确是我自己跳下去的,可我是被强迫的啊。就像被迫殉情一样,我被迫自杀。”

“有人觉得你碍事了。”鲸从委托人口中听到过事情的大概。还是老一套,那个官员背着妻子有了另外的女人,就是这个在私立大学上班的长发女人。可当他发现比起和妻子,自己和这个女人做爱的次数更多时,他却忽然害怕起来。“我说的可不是仅这一年之内的次数,而是所有的次数都加起来,竟然比跟我老婆的次数还多。”他打心里感到恐惧,害怕妻子和这个女人的地位会因此发生改变。

“就算是这样,也没必要杀人吧?”

“还不是因为你失去了理智,把那个男人逼得太紧。”

“真正不对的是那个男人啊。”

“不管什么时候,不对的都是‘那个男人’。”

车流仍旧处于停滞状态。或许是不耐烦了,前方有人按响了喇叭。其他车上的喇叭声也跟着响起,就像野狗通过叫声相互呼应一样。前面的越野车熄灭了刹车灯,缓缓蠕动起来。鲸乘坐的出租车也紧跟着前进,可驾驶员的模样没有发生任何改变,还是那个女人。

“那件事先不提了,我在想,你真的要去那家酒店吗?”她的眼睛不时通过后视镜望向鲸,睫毛很长。“打电话来的那个人,是姓吧,我总觉得他不可信。”

“比那个男人更不可信?”

“几乎差不多。”

大约一个小时之前,打来了电话。

“昨天的事吗?”鲸一面想着在酒店上吊的秘书一面问道。

却用一种轻松得近乎不自然的语气说:“那事不用管了,已经解决了。”随后又道:“我另外有一件事想找你做。”

“很可疑吧。”驾驶席的女人将右手放到嘴边,笑着说,“昨天还六神无主的,今天忽然就装得跟个没事人一样。”

“装?”

“他那不是装又是什么呢?那个政客,他心里其实是怕得要死吧。”这女人的轮廓竟然如此清晰,让鲸觉得不可思议的同时又有些不舒服。幽灵啊亡灵什么的不是应该看上去更模糊更暧昧不清吗?你就没有作为亡灵的节操吗?

“那个疑心暗鬼的人看中了我的做事能力,所以又有新的工作想找我。事情就这么简单。”

“你自己其实也觉得可疑吧?你其实也不相信他只是单纯的回头客吧?就在昨天,那个还在担心你会不会乱说话呢,可到了今天,就忽然有新的工作想拜托你了,这怎么可能呢?这岂止是态度转变,简直是判若两人啊。这绝对可疑。”

“搞政治的有谁不可疑。”

“你真的要照他说的,去巨塔酒店?很危险哟。”

的委托内容是这样的。一点过后,到东京站附近的巨塔酒店,在大厅见面。问他为什么,只回答想商议一下接下来的工作内容。鲸反问他“在电话里讲不就好了吗”,他却稍带怒意地说:“不见面很难说清楚。情况很复杂。”鲸明白,人愤怒的时候,就是感到恐惧的时候。被压迫、被嘲笑、被中伤、被看穿、被欺凌……这些情况下,人会产生一种“自己处境很危险”的不安情绪,也即恐惧,所以才会愤怒。

鲸同意在酒店见面。而作为交换条件,他要求“你一定要亲自来”。理由也说得很清楚:“如果你不来,那我只好认为你是在骗我。”

“就算发现自己被骗了,你又能怎么办呢?”

“那我就亲自去见你。”只要想查,住址肯定查得到。

也很识趣,没有继续追问来见我想做什么之类的话。“知道了。我当然会去。”的声音在话说到一半的时候开始有些颤抖。

“你想让谁自杀?”

“我的秘书。”

“秘书昨天已经上吊了。”

“是另一个秘书。”

“你有那么多秘书,光靠秘书投票,你就可以当选了。”

“总之,”说,“这个秘书,如果你能让他跟昨天那个一样,那就帮我大忙了。”接着,他一一报上了那个秘书的姓名、年龄、住址、家庭情况。

“绝对是骗人的。连续两天秘书自杀,任谁都会遭到怀疑。再蠢再多疑的政客也不会做得这么极端,这绝对是另有企图哦。”

这种事,我当然也知道。

“这是为了让你上钩哦。”

这种事,我当然也知道。

“对方根本没把你放在眼里哦。”

这种事,我当然也知道。随即,鲸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这个女人,是我自己产生的幻觉,所以,她的想法理所当然地都跟自己一样。

国道的车流终于顺畅起来,当出租车驶上超车道时,鲸又感到一阵轻微的头痛。他轻按太阳穴,闭上眼睛,等待着痛楚的结束。

“这位客人,你没事吧?”

听到问话,鲸睁开眼睛。驾驶席上坐着一个男人,通过后视镜看过来的眼睛睁得很大,像是在观察一条毒虫似的流露出恐惧的眼神。

“我说了什么吗?”

“是、是啊。”驾驶员露出一丝犹豫的神情。

“我说什么了?”

驾驶员半张着嘴巴,犹豫一番之后,带着一脸“既然你问起,那我也没办法”的表情说道:“杀人啊、自己要死的之类的狠话。”

“哦。”鲸觉得十分不快。跟亡灵对话的自己一定被驾驶员当作疯子般看待了。那又怎么样呢?“还说了别的什么吗?”

“别的……”驾驶员似乎犹豫了很久,不知到底该不该说。嘴唇在动,却又发不出声音,就这样金鱼般一张一合几次之后,他终于说道:“还说了……回头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