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意识到天已经亮了之前,鲸便感觉到下雨了,睁开了眼睛。他一动不动地躺着,注视着划过头顶上挂着的塑料布后落下的雨滴。

这里是新宿区东郊的公园。面对着大路的是喷泉和草坪,一切都打理得很好,而鲸正待在广场背面台阶的下方,一处隐藏在美丽的公园背面、并不美丽的所在。没有喷泉折射出的阳光,也没有父亲给儿子扔球时画出的弧线,以及那轨迹在草地上留下的鲜活倒影。这里是一处与一切清新祥和无关、充满湿气的洼地。以前这里曾经盖过公园的管理办公楼,建筑物被拆除后,只留下一片大约九百平方米的方形空地。由于地处喷泉广场背面的低洼处,日照也不好。

就在这个地方,挤满了各种塑料布、纸板和帐篷。一眼看上去就可以明白,这些都是未经过事先许可的。

鲸曾经听说过,最初定居在这里的那个流浪汉假装成来赏樱花的游客。或许他真的打算找一处可以赏花的场所,但是从那里看不到樱花。他铺上塑料布后,公园的管理员曾要求他“滚出去”,可他装傻说自己只是“为了赏花”,而等樱花季过去之后,也就那么留了下来。于是没过多久,流浪汉们络绎不绝地聚集而来,不知从何时起,这里竟形成了一座小小的村落。

鲸来到这里时正值夏末,已在这里居住了将近两个月。

这也是一座城镇啊,鲸觉得。虽只是一片大约九百平方米的潮湿土地,却有十几个成年人怀揣着各自的行李和心事生活在这里,从这个意义上说,这里就是一座城。

“我们这些人啊,并不是生活,只是活着而已。”旁边那座帐篷里的中年人曾经在大发雷霆时这样说。那时,区役所的工作人员正带着满脸悲怆来到这里,告诉他们“不可以在这里生活”。

“没有生活,只是活着”——这抗议也有它相应的道理,鲸记得当时睡在旁边的自己还因此睁开了眼睛。

鲸并没有搭帐篷。他用纸板随意拼成一张床,上面只挂了一层塑料布做屋顶。没有墙壁,所以风吹来时会感觉冷,但还没到无法忍受的地步。鲸就横卧在那两层纸板铺成的床上,听雨滴落下的声音,凝视着它们连绵地渗进地面。

他缓缓地坐起。

有几个人已经起来了。有人整理着帐篷,有人在认真地做伸展运动。如若雨势再强些,应该会有人出来洗头,不过现在还不行。台阶旁边,能看见两个男人正在生火。纸板可有可无地遮着,他们一边避雨一边烧着锅。

扫了一眼身边的手机,已经过了上午十一点。鲸抬头望向天空。乌黑的云朵鲜活而有质感地飘着,可或许是因为风势太强,肉眼都可以看出它们移动的轨迹,好像液体形成的旋涡一般。到了下午雨应该就会停了吧。

“哎哎。”

旁边有人出声,鲸条件反射地站起,转过身,手便朝声音的主人伸了过去。对方的脸都还没有看清,就已经抓住衣领提了起来。

“唔……”对方脸色苍白地呜咽着。因为被鲸锁住了喉头,无法发出声音,舌头也伸了出来,只能勉强挤出“对不起对不起”。

鲸拿开了手。

是同样住在这里的一个四十几岁的男人,脸色总跟感冒了似的,夏天也穿着厚厚的外套晃来晃去。他表情痛苦地抚摸着喉咙,不停地咳着。已开始花白的胡子上星星点点地粘着食物残渣,还有一些地方看上去像是牛奶干了之后的颜色。一股恶臭钻进鲸的鼻孔,也不知是污垢还是他头上油脂的关系。“那个那个,”白发上沾满灰尘的男人指着鲸的身后,“田中、田中啊,让我来喊你、喊你。”他身体前倾,慌张地说着。重复同样的话语似乎是他的怪癖。

鲸转身向后。他看见两个人正带着满脸不安的表情站在锅边,其中一个应该就是所谓的田中吧。

来到这里之后,鲸跟谁都没有说过话,连个招呼都没打过。住在这里的人们应该早已注意到体格健壮、既不友好也不搭帐篷的鲸,可谁也没来找过他,只是远远地观察。莫名其妙的伙伴意识挺麻烦的,鲸一边想着,一边跟在男人身后走了过去。

“来了来了。”看到他们走近,矮个子的男人一边拿筷子在锅中搅拌一边说道。张开的嘴里没有门牙,应该已经过了退休的年龄。

旁边是一个戴着眼镜的瘦弱男人。住在这里的人都是瘦子,可在这些人里面他算得上是特别瘦了,面颊像是被削过似的凹了进去,大概四十多岁。由于黑眼圈很重,看上去有些显老。盖在头顶的鸭舌帽上画着的竟然是放大镜,这孩子气十足的图案显得与他格外不相称。他手中举着一把残破的塑料雨伞。

“有什么事?”鲸发出低沉的声音。

“不是,是田中,田中好像想跟你谈谈。”豁牙男躲开鲸的视线说道。

那么,旁边那个瘦弱的“放大镜帽子”就是田中了。可能是腿脚不好,他右手还抓着类似拐杖的东西。放大镜男拨开面前的刘海,指着鲸说:“你啊,夜里说胡话了。”

鲸眯起眼睛,尝试着回想自己昨晚睡觉时的情形,却失败了,连是否做过梦都想不起来。

“你,有烦恼。最近。看得出来。”田中又继续说道。

旁边的两个人一脸担心,好像生怕同伴惹恼了谈判方的大人物,战战兢兢地瞟了鲸一眼。

“我?烦恼?”

“周围,一直,能看到,怪东西。”田中说得断断续续,说完又连忙拨开刘海。

“怪东西?”鲸再次眯眼。

“田中啊,田中他,看得见的。鬼怪啊幽灵啊,鬼怪啊幽灵啊。”白发男小声嘀咕着插嘴道,一股动物才会散发出的腥恶口臭迎面扑来。

“亡灵一样的,总是飘浮在你四周。现在也是。穿着高级西装的,男人。”田中接下来又描述了那亡灵的样貌或者说是轮廓。

鲸一边听着一边确定了,田中现在看到的,无疑就是昨晚在酒店被他逼迫自杀的政客的秘书。

“好像,在说尾巴啊什么的。”

“应该是在说人的名字吧。是。”

“你,因为这个在烦恼。所以,说胡话。是吧?”田中肆无忌惮地喷着唾沫。

鲸有一种冲动,想要一脚踢翻被几个人围在中间的锅,立刻离开这里。

“你啊,你想吧,想收手吧?”

“田中啊,你再说得,委婉一些不好吗?”豁牙男又像谈判人员似的,试图插手两人的交涉。在他还是个上班族的时候,恐怕也一直担任这样的角色。

“你在说什么?”鲸压低嗓音问田中。

“你周围的怪东西,是你的工作导致的,对吧?”

“或许。”或许,当然不是什么或许,是肯定。出现在身边的亡灵,都是自己让他们自杀的,没有其他人。

“所以,只要别干那工作就好了。”或许是为了推心置腹,田中改变了一开始断断续续的方式,开始流畅地说起话来。鲸正想着,发现田中镜片后面的眼睛里的浑浊消失了,皮肤也开始变得光泽亮丽,积存在嘴角的唾沫也全都不见,整个人显得威风凛凛。他甚至散发出一种魄力,手中的拐杖好像随时都会打过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自己睡过头了?是错觉吗?搞不清楚。田中现在的气质与其说是流浪汉,倒更像是出色的教师或者医生。他闪烁着锐利的目光,似乎要将自己射穿。

这时豁牙男开口道:“田中大哥啊,以前是心理顾问呢。肯定不会胡说的。”

“你还是停止现在所做的工作才好。那样一定可以得到解脱。”此时的田中说的话听上去是那么优美而珍贵。鲸感受到对方投来怜悯的目光,帽子上的放大镜似乎正对鲸进行着审视。

“只要停止就可以吗?”自己发出的声音,伴随着宛如身处困境的少年推开教堂大门时的恳切,令鲸感到意外。

“嗯。”

“怎样停止才好呢?”

“光明正大地去做就好。”田中磊落地说道,“从身边的事和人开始,逐一地去解决就好。除去不必要的杂音之后,留下的就是必要的东西,只要将那些存在于你生活中的复杂繁琐的东西抹去就好。你需要清理。”

“清理?”

“从头开始。清理。”

一时间,鲸有些困惑,不知该如何回应。舌头在口腔内翻转,却想不出该说的话,就连唾液也挤不出半点。“那样做,痛苦就会消失吗?”

“嗯。”田中俨然展示出一种康庄大道的指路人才有的强大,“在工作上已经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了吧?如果是,那么痛苦就会消失。”

鲸开始翻找记忆,回想以前的工作。虽然只是一个临时或者说突兀的瞬间,但他还是闭上眼睛,反省起曾做过的工作。田中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他,豁牙男和白发男则显得摇摆不定,他们搞不懂这段空白的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不一会儿,鲸就睁开了眼睛。

“只要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当田中以一种心理医生的姿态再次说话的时候,鲸忽然插嘴了。“不,”他说道,“我还有没了结的事。”

“是吗?”田中一副果然如此的样子。

“十年前。那是唯一的一次,我失手了。”

鲸想起了十年前新宿地铁站旁边的城市酒店,他原本以为那段记忆已经深埋在脑海深处,忘得干干净净了,可从昨晚开始却不停地再度浮现,令他悔恨交加。

身处城市酒店单人房的,是一名女性议员。走平民路线的她身着廉价西装,穿着跟并不高的鞋,面色苍白地站着。“我为什么必须要自杀呢?”她说着这句所有受害人都会念一遍的经典台词,身体颤抖。虽说是十年前,但鲸早已对让人自杀这种事驾轻就熟,这对他来说是一份极为简单的工作。

“是这未了的心愿让你放不下吗?”田中问道。

“唯一的一次。而那一次,让我悔恨至今。”

女议员写完遗书之后,转身跟鲸四目相对,努力平复着情绪。身高的差距让她需要抬着头才能说完下面这段话。“到十字街头去,向人们跪下磕头,亲吻大地,因为你对他们也犯了罪。大声地告诉所有的人:‘我是凶手!’”

一瞬间,鲸睁大了双眼,他的内心猛烈地动摇了。并不是被她说的话所打动,而是因为这段台词引自对鲸来说唯一的一部小说——那本书当中。这令他十分意外。

“是我误解了,我误认为那女人或许跟我志同道合,所以我没能完成那次工作。我放她跑了。我多么愚蠢。”

女议员拣回一条命,但也已狼狈不堪,仓皇逃出了酒店。

“那最终,结果怎样呢?”是田中的声音。

“被另外一个家伙抢先下了手。”

第二天,在日比谷的一个十字路口,女议员冲到一辆黑色四驱越野车前送了命。找鲸做事的那个政客同时也找了推手——这传言鲸事后有所耳闻。

“你很不甘。”田中缓缓道。

“我后悔。因为一个愚蠢的误会,没能完成工作。”

“悔恨是祸根,是所有灾难的源头。从这层意思上来说,光是这样引退,恐怕你的烦恼也不会消失。”

“是啊。”鲸微微点了一下头,凝视着比自己矮一头的田中,“我该怎么做?”

“决斗啊。”

鲸回味着在旁人听来或许会觉得滑稽的“决斗”一词发出的回响,体会着空气从头顶的发旋中被一丝丝抽出的感觉。

“喂,这个给你。”豁牙男的声音让鲸回过神来。他迅速地眨了几次眼睛。眼前的景象跟刚才没有什么差别,仍旧是那三个流浪汉。位于正面的田中又变回了一开始的样子,脸上堆满了阴郁、贫困和病残,心理医生的影子已经荡然无存,只是一个稍显肮脏、不健康的男子。刚才的对话到底是怎么回事?鲸感到讶异。连这些也是幻觉么?怀疑的心思如枷锁一般缠绕在鲸身上。他将这些从脑海里一扫而空。

豁牙男用筷子拨弄着锅里正煮着的东西。“这个这个。吃吧。”

鲸凑过脸去。一眼看上去就知道,那东西是鱼。他花了几秒钟才想到,应该是从公园的池塘里抓来的鲤鱼。

“你、你,是你吧?”豁牙男使尽全身力气说道,“今天早晨的报纸上写啦。”他指着锅下的火苗。恐怕他口中所说的报纸已经被当作柴火扔进去了。“昨天夜里,水户那一家人好像让人给杀掉了。”

“那又怎样?”

“是你,帮我们干的吧?是吧、是吧?”

不明所以,鲸没有回答。

“那家的小子,就是放火烧流浪汉的家伙。我们周围这些人全部都知道。那个人被杀掉了。于是我们都觉得,那应该是你做的。没错吧?啊?”

“你们找错人了。”鲸冰冷地答道。确实,他们是找错人了。

“你啊,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吧?是吧、是吧?”豁牙男恳切地问着,好像棒球队的捕手在恳求裁判的判决一样。

“不是。”鲸回答,“我只做委托给我的工作,既没有委托也没有约定的事情我不做。”说完他转身就走。被扔下的几个男人含糊不清地打了声招呼。

鲸回到自己的住处——那块铺着纸板的地方。那些亡灵现在似乎仍然盘绕在四周。为了赶走他们,鲸伸出右手轻轻挥动,看上去好像在驱赶蚊虫。就在这时,他的手机震动起来。

决斗。这个词在耳边回响。决斗,然后洗手不干,这样或许也不错。决斗吧,清理吧。

鲸再次转过头,望向刚才那群人所在的地方,可三个人的身影都已消失不见。刚才那些果然只是令人不快的幻觉吗?鲸有些愕然,可又发现冒着热气的锅还在那里。那些人肯定只是去打水了,他告诉自己,一定是这样。不过就算那些是幻觉,就算是那样,又有什么不同呢?

他接起电话,里面传来轻松得有些不自然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