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下到一楼,响起优雅的铃声,门随之打开。鲸走出来,穿过大堂。有七八个等待办理入住的客人等在前台,可以听到一些动静。那是一种上层人士才会发出的、透露着品位的动静。鲸加快脚步走向出口。

负责搬运行李的服务员抬起了头,有那么一瞬间他看了鲸一眼,但仅仅维持了几秒,随即便移开了视线。除此之外,没有什么需要注意的人。

刚穿过正前方的自动门,出租车就靠了过来。鲸没有理会,沿着弯曲的通道走出酒店。冷风在脖子附近盘旋,感觉整个身体都随之僵硬起来,手也冷冰冰的。

鲸来到十字路口,发现交叉口对面的混乱超乎想象。应该是因为自己在酒店二十五层目击到的那起交通事故吧。

推手。那会是推手吗?这个词再次浮现在脑海中,鲸立刻将其挥去。

人群呈半圆形,将停在路边的急救车包围。警车已到达现场。身穿制服的警官正站在小货车旁边跟一个年轻女子说话。谁都可以一眼看出,那个穿着荧光红外套的年轻女子就是肇事者,可她却显露出令人不可思议的冷静。鲸可以看见她手上的香烟。她丝毫不乱方寸,正带着冷淡的表情跟警察一来一往地对峙。“我没撞他。”“你明明就撞上了。”“是那个男的自己忽然冲过来的。”“所以说,你就是撞上了。”“真是的,你们能不能快点?真正遇到麻烦的是我。”“那怎么可能?”“如果不考虑强度的话,明明就是我的车被一个男人撞了,不是吗?”双方的对话应该就是这样吧,鲸想象着。

因事故影响,路上开始轻微地堵车。不断有车想要强行变道,短暂的喇叭声四下响起。一部分好事者掏出手机放到耳边。附近大楼上,碳酸饮料的巨大广告牌有节奏地闪烁,不时地照射着那群人。在灯光亮起的时候,每个人丑陋的面庞都显得那么赤裸裸。

鲸在西装外面套着一件黑色皮衣。他从皮衣内袋里掏出手机,按下一串事先记下的号码。

“是我。”对方立刻说话了。深信自己扬名在外、不需要自报家门的人还真是不少。

“鲸。”他简短地报上名后,对方说了声“啊”,随后一阵沉默,似乎是在警惕周围的情况。“怎么样?”

“结束了。”鲸想起刚才的房间里挂在尼龙绳上的男人,“接下来你可以找个合适的时间去发现尸体。遗书在桌上,写给家人的。”他告诉了对方房间号码。

长呼一口气,就像得到了结婚的承诺。“帮我大忙了。”说出这句话时,完全看不出对跟自己共事了十几年的秘书之死有任何悲伤。“这件事不会败露吧?”他询问的声音有些紧张,也不知道是因为兴奋还是动摇。

“那我可不知道。我只做我该做的事。接下来,你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去处理就可以。”

“那家伙写下的,只是单纯给家人的?”

“什么意思?”

“你不会把他写下的其他什么东西偷偷带走吧?”

“其他的东西是什么?”

“写给媒体的信之类的。”

鲸略微沉默了一会儿。这个姓的男人比想象中更为小心谨慎。他一定是那种以为该担心的问题都解决了之后,又立刻发现另外需要担心的问题,既而为之踌躇狼狈的人。愚蠢、无能、难缠。愚蠢和无能倒是可以忍受,可最后一点却是问题。

“你怎么保证,这件事你一定不会说出去?”对方问道。

“这种事我干了十五年了。你只能相信我。你可以去问把我介绍给你的人。”

“可是,那又不代表你就一定不会背叛我。”

鲸没有回答,直接挂断了。他开始有些后悔,这个工作不应该接。很危险。多疑又谨慎的人会为了自身的安稳而不停地考虑对策。他们不会严阵以待,也不会临机应变。只有将猜疑的种子一个接一个地摧毁,他们才会安心。

信号灯变成了绿色,鲸迈出脚步,与此同时,行人也走动起来,颇有些要将这个十字路口完全占据、攻城拔寨的气势。鲸穿过马路,拐向右边。虽然最近的地铁口是在反方向,但此时他决定随着人流前行。

“没有目击者吗?”突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鲸转头望去。一个短发年轻女子站在路边,身材瘦削,气势却很足。“你们当中有没有目击者?”她口气粗暴地问着周围的行人。她的皮肤是那么白,路灯、霓虹灯、警灯的光交替照过去的时候,那张脸也随之变成粉色或红色。

“喂,你,你有没有看见?”等回过神来,女人已经站在了鲸的面前。脸上带着微笑,完全不像是第一次见面,单眼皮下的眼睛看上去却很安静。外表看上去还不错,却是一个散发出另类气场的女人。就像是一把卷了刃的裁纸刀,有着不伦不类的锋利。雪白的肌肤,鲜艳的红唇,鼻涕虫一般的动作。

“什么?”

“刚才的事故。你没看见?我们公司的人被车撞了。你有没有目击到什么?”

“目击到什么又是指什么?”

“有没有看见有人在背后推人之类的?”女人的眼神忽然变得锐利起来。她试图观察这边的反应。

鲸有些意外,立刻掩饰了过去。推手。这个名字在脑中闪过。“没有。”鲸摇了摇头。那一瞬间他想起了自己在酒店二十五楼看到的场景。冲上马路的男人,朝后退去的另一个男人。是推手。“什么都没看见。”十年前不快的回忆、尚不成熟的自己的失算似乎又要被挖出来。鲸的脸皱作一团,试图将这段记忆重新藏起来。

女人的脸颊抖动了一下。她抬起头,一动不动地看着鲸。“我说,如果你想起什么,就联系我。”她还不愿放弃,递上了一张小巧的名片。

鲸看了一眼名片。上面写着公司的名字——千金株式会社,他的嘴角微微扬了起来。这个名字他并不是不知道。“原来是寺原的人啊。”

“你知道我们社长?”女人的脸有些抽搐,“喂,关于事故,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推手。”鲸说出这个词并非无意之举,而是要试探这个女人。

女人皱起眉头。“你、你知道推手?”她问着,伸出手来准备抓鲸的身体,结果被一把挡开了。

鲸抿起嘴,快步顺着人行道走开。女人吵嚷着,脸色凶狠地追上来。鲸立刻拐了个弯,将其甩开。

顺着地铁站入口的阶梯一路往下时,地面上的骚动变得越来越远。冷风吹不到这里,让人稍微感觉到一些温暖。穿过检票口,鲸继续朝站台走去。乘客们在往来穿梭,鲸顺势混入其中。不一会儿,黄色车体的列车便到站了。车厢不是很空,可刚好一个坐在五人座最边上的人站了起来,鲸于是坐到了那里。旁边满身酒气的女人不快地瞪了一眼,可看到鲸的体格后便移开了视线。

鲸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了书,打开夹着书签的那一页,继续开始读那已不知读过多少遍的文字。没过多久,车内广播响起了即将到站的预告,这时鲸忽然发现,正对面的座椅开始扭曲。又来了,他厌烦地咂了咂嘴。不光是座椅,周围的一切都开始扭曲颤抖,所有的轮廓都崩溃了。不光是周围在颤动,自己也感到一阵眩晕。这半年来时常会发生这种眩晕的情况,每次都一样。眼前的景物开始摇晃的时候,视野就会变得黑暗。等回过神来,“那东西”便出现了。

那东西,碍事的东西——曾被自己杀死的人的亡灵,神情悠然地出现了,好像在说自己从一开始就已经在了。

这次也一样。眩晕停止,睁开眼后,正对面的座椅上坐着一个女人。

相对地,其他所有乘客都不见了。到刚才为止还坐在那里看报纸的男人,盯着手机的女高中生,抓着吊环睡觉的上班族……所有人都消失了,只有坐在对面的烫着长鬈发、五官端正的那个女人。她朝鲸优雅地一挥手,笑了起来。深灰色的职业套装很适合她。

这女人是五六年前自杀的新闻主持人,一个满怀使命感的女人。身为主持人,却因为对某个事件感兴趣而贸然插手,还不顾上司的制止去做访问调查,最终成功接触到了政客刻意隐瞒的真相。如果是无关紧要的真相也就算了,可偏偏是那个政客最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一些真相,所以就理所当然地打算给这个女人一些教训。

遗憾的是,她并不是那种稍微吃点苦头就乖乖收敛的性格,反而达到了超越热心的程度,显示出几乎病态的固执。这最终导致了她的死亡。

她惹怒了绝对不可以惹怒的政客,于是政客便找到了鲸。

“因为,那才算是真正的新闻人。”

在她自杀的酒店房间里,她曾这样对鲸说。虽然有些情绪化,声音也有些颤抖,可却是一个严正的宣言。“看着正义啪的一声被折断,这种事我不喜欢。”

“正义?”

“我小的时候,是看着日本的传统故事长大的。电视上播的那种。所以,坏心肠的爷爷得到惩罚,好心肠的爷爷会被拯救,这种观念早已刻在了我的脑海里。所以,我不喜欢。”

鲸选择先回应她。“这个世界上有的只是现实。你现在在这里,流着泪写下遗书,那些长着双下巴的政客则搂着女人躺在床上看电视。真正存在的只有这样的现实,与你喜不喜欢都没有关系。”

女人没有表示赞同,最后她看着鲸的眼睛,陷入了阴郁之中,以一种奋不顾身的态度套住了脖子,像针摆一般摇晃着。

而现在,那个女人就坐在长椅上,挥着手。一个接一个地出现的死者模样在鲸看来都与常人无异,迷惑又烦乱,狡猾又谨慎。

鲸挪开视线。如果一直看着那个女人,他迟早会忍不住发出愤怒的吼叫。他想大喊:“滚开!”

突然间,腹部感受到一种痛楚。

是沉重的钝痛。鲸捂着肚子,弯起身。那并不是某种伴随着具体病症的疼痛,而是一种漠然的、难以明确指出“就是这里”的痛楚。他感到身体仿佛出现了一处空洞,混杂着焦躁和厌烦的虚无的苦闷。最近他时常被这种状态所困扰。毫无预兆地开始疼痛,稍微忍耐一段时间后便会消失。而那段不得不忍耐的时间,逐渐变得越来越长。更频繁,更冗长,原因不得而知。他并不打算去看医生,就算去看,恐怕也要归为难以治愈的那一类。

“那难道不就是负罪感么?”

耳边传来声音,他扬起脸。女主持人的脸就紧贴在右边。化着妆的美女将嘴唇凑了过来低语道:“是吧?”再看前方,座位已经空了。“你啊,虽然那样若无其事地让别人自杀,可最终,不还是要品尝这负罪感吗?”

鲸不回答。他知道,如果回应,就正中这家伙下怀了。女人只不过是幻觉,实际上,车厢里还有其他乘客在。他若是对着这亡灵说话,周围的人恐怕会把他当作精神失常吧。他想起了随身带着的小说中的一节。“不用着慌!不过是体力衰颓!”那个俄罗斯青年在杀人之前,的确就是这样欺骗自己的。恐怕,如今的我也只不过是被体力衰颓所困扰而已。鲸这样告诉自己。

女人呼出的气息触到了他的脸颊。“对了对了,刚才的事故,你看见了吗?那个难道不是推手干的吗?是吧,你自己也明白吧?”

鲸强忍着内心的暴躁。亏你们真能专门找出这些令人不快的事来说。

“喂喂,旧事重提是我不好,不过,你曾经输给过推手吧?”女人低声说道。

输,这个词不禁让鲸失声苦笑,因为对方的口气听上去就像一个为无聊的胜负斤斤计较的孩子。“别总没完没了地说推手的事。”虽然没有说出口,但鲸的心里却在呼喊。那只不过是推手抢先完成了任务,跟胜负无关。

“那还不是因为你的软弱,才让推手抢先一步吗?”

鲸闭上眼睛,试着让头脑变得一片空白。软弱。这个评价在他的耳边不停回响。

“你啊,还是洗手别干了比较好吧?”引退不就好了嘛。不知什么时候,女人已经站到另一侧,对着他的左耳轻声说着。

闭嘴。再废话我就杀了你!鲸瞪着她,没有发出声音。

“已经死啦。”女人轻佻地答道,莞尔一笑,随即猛地将脸凑过来尖叫道,“都是因为你!”

头顶上像是有一阵风吹过,上半身抖了一下。一股寒意在体内流窜。鲸狠狠地闭上眼,几秒钟后再次睁开。

女人消失了,周围的世界恢复了原样。

对面座位上熟睡的西装男,埋头看手机的女人,面色枯朽的老太婆,盯着杂志里的泳装图片的男人,大声喧哗的男女……这些人再次浮现在眼前。

到底哪边才是现实呢?无从得知。鲸轻声叹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