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站在坐在椅子上的男人身后,望着窗外。他将刚拉上的窗帘拨开大约五厘米的缝隙,看着下面的街道。真是无聊的远眺啊,他想。从酒店的二十五楼并不能将所有建筑的景色尽收眼底,夜晚的闹市区也绝不美丽,有的只是车辆驶过十字路口时的前灯和挂在高楼上的霓虹灯光。由于和边上的楼靠得太近,夜空看上去就像一块面积狭小的天花板。

再次拉上窗帘,向后转身。空间宽敞得根本不像是一间单人房。梳妆台和大床透出一股厚重的沉稳,同时又让人觉得洁净。在东京市内,这酒店也算得上高级。

“要看看外面的景色吗?”

鲸对着男人的后背问道。这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正面向桌子坐着,眼睛望向墙壁,像是第一次坐在课桌前的小学生般姿势端正。

“不用了。”男人只是扭过头回答。他像是因鲸的声音才回过神来,松了口气。

在鲸迄今为止见过的所有政治人物的秘书当中,这个男人算得上是能令他抱有好感的了。分头梳得很端正,给人严肃认真的感觉。身着质地高级的进口西装,既没有装模作样也不令人厌恶,实在是很少见,应该是性格所致吧。光看体格,鲸便散发出一种格斗家般的威慑力,可男人并未因此摆出丝毫顺从的架势。

“不看就再没有机会了。”鲸明知道说了也没用,可还是给出忠告。

“嗯。”男人的眼里没有任何霸气。

你接下来就要死了,外面的景色也只有最后一眼。鲸本想再多说一句,可还是放弃了。这些家伙总是不能正确地理解自身的处境,没必要多废话,而且外面的景色也没什么值得看最后一眼。

男人再次转向桌子,眼睛直直地盯着上面的信纸和信封。

“这、这种事情,”男人头也不回地开口道,“常常发生吗?”他几乎要因自己问出的话而发抖。

“常常?”

“就像我现在这样……”男人费劲地选择着措辞,不知是不是头脑太过混乱,最终挤出来的竟是英语,“Suicide,”说完又接着问道,“像我这样被迫自杀,是常有的事吗?”

他的肩头在颤抖,放在桌上的拳头紧紧地握着,拼命压抑着不让情绪爆发。

总是老样子。这些家伙总是这样,开始的时候强装镇定,摆出一副豁达的表情,满脸看透世事的样子说“这样就可以了吧”。可是过不了一会儿,就会莫名地多话起来,错误地认为此时如果不说话就会真的死掉。可其实就算说得再多,还是得死。

鲸并不回答。他只抬头望着天花板,视线落在通风管道口绑着的尼龙绳上。圈已经拴好。雇主没有特别要求上吊,但在没有特别要求的情况下,鲸常常选择吊死。

“我死了就能得到原谅,你不觉得说不通吗?”男人歪过椅子,斜眼看着鲸,“就算身为秘书的我自杀了,情况也得不到任何改善。明眼人一看不就明白吗?罪魁祸首另有人在。这些他明明都知道,却还是要我自杀,想要借此把水搅浑,你不觉得很没道理吗?”

对方话越来越长的时候一定没什么好事。凭着经验,鲸深知这一点。

“那件事并不是单靠我个人的想法就干得了的。这不明摆着吗?那么复杂繁琐的事情,我一个人怎么可能想得出来!”

这男人是一个姓的议员的秘书。最近这几十天里,从通信运营商那里接受了非法献金一事被媒体曝光,情况一团糟,糟得令他命悬一线。众议院大选的日子也快到了,搞不好还有被执政党除名的可能。

“难道我自杀了,追究责任的声音就会变小吗?”

多疑,大惊小怪,一旦受到惊吓就让别人背黑锅——不就是这样一个人吗?鲸的脑海里浮现出的模样。那是一张小巧而年轻的老议员的脸。为了展现原本就不属于自己的威严而蓄起了嘴巴周围的胡子,粗壮的眉毛高高地翘着却毫无魄力。每当鲸在电视上看到的言行,都会觉得这个人并非真心想搞政治,不过就是个小孩子在胡搅蛮缠。

“总是要你去做这样的事吗?”

“这是第一次。”鲸并没有说谎。三天前突然联系到鲸,说是通过一个熟识的议员介绍。“我并不喜欢这个人,但既然是工作也就接了。”

“这次的事情如果再冷静点处理,才不会闹出这么大的问题。”男人语速很快,两眼充血地站了起来,“就因为,就因为慌乱之下胡来,才反而弄得这样没法收拾啊。”

“当上这种人的秘书,你就没有责任了?”

男人像是在呜咽,呼吸急促起来。他咽了口唾沫。“这样根本就没道理!”他大吼。作为人生课堂里的优等生,顺风顺水地活到现在,这可能是他第一次破口大吼。而发出吼声的当事人,此刻正双目圆睁。

“追究的声音会变小。”鲸简短地回答。

“啊?”

“找个人背黑锅,让他自杀,这种做法还是有相应效果的。”

“尽管谁都不会信服?”男人的表情看上去像是自己被出卖了一般。

“这份工作,我已经干了十五年。”

“你指让别人自杀?”

“如果没有效果,我早失业了。”鲸坐到床边。一百九十厘米的身高和九十公斤的体重,令弹簧发出了被挤压的声音。他从灰色三粒扣西装的内袋里掏出一本文库本读了起来,完全不在意男人狠狠射过来的视线。

“那、那是什么书?”男人发问。这应该不是什么兴趣或好奇,只不过是害怕被无视。鲸一声不吭地将书脊摆给对方看。封面已经掉了,书破旧不堪。

“这书我十几岁的时候也看过。”男人眼睛放光。找到了两人的共通点,这令他很开心。你看嘛,我们不就是同类嘛,他那样子似乎是要一边如此说着一边过来要求握手一般。“是古典啊。古典真好啊。”

“这世上,所有被叫作小说的东西里,我就只读过这一本。”

男人张着嘴,不知如何是好。

“我既没夸张,也不是傲慢,更没有自卑。”鲸有些不耐烦,可还是解释道,“我就只读过这一本而已。”

“读了……很多遍?”

“如果太破,不能再读了,就重新买一本。现在这本是第五本。”

“这,估计都能背下来了吧。”男人勉强摆出一副开朗的表情,“这书的名字如果反过来读,就成了‘口水和蜜蜂’哦。”男人的声音有些兴奋,用一种像是肩负着使命感、仅此一点非告诉你不可的语气说道。

鲸缓缓地抬起头看了看书名,想,原来如此。“还真没注意到。”

他忽然回想起了十年前的一件事。那时,他还天真地认为,能读懂这小说的人或许就可以走得更近。这误解太深,终于导致了他的失误。那是最令他悔恨的一次失误。读同一本小说的人在这世上不计其数,而其中谁都不是自己的同伴——这个道理那时候的他还不能理解,只能说自己太愚蠢。

男人的太阳穴痉挛着。“真的、你真的要杀我?搞成那样,你不觉得场面很难看吗?”

“不,大家都是这样。”鲸抬起头答道。实际上,大家真的都是这样。

“政治人物的秘书自杀,你倒是说说会有什么好处?”

“有人自杀,事情就会变得麻烦,就会有相应的效果。”

秘书站出来说“都是我的责任”,然后上吊自杀,即便这是个连小学生都不会扯的谎,但只要这样,那些针对政治人物的指责就会有所缓和。这和因乱排污水导致环境污染而被大加指责的大型企业社长跳楼是一个道理。虽然主流舆论都会大加批判,说“一死了之难道不是懦弱吗,难道不是逃避吗”,但类似于“既然都这样了难道就不能原谅吗”的默许也会扩散开来。

“只要交出了牺牲品,即使不大合理,但再深究也不容易。”鲸继续说。

于是男人开始发出呻吟,双手捂住脸,像是要扑倒在桌上。这也是常有的事。鲸只要读着他的文库本,等待男人停止抽泣。有时候也会有人在酒店房间里发狂,相对而言,这样的反应算不错了。男人停止呜咽和颤抖后会说什么,鲸都想象得出来。

果然,男人说出口的话正如他所料。

“总之,只要我死了,我的家人就会平安无事吧?”

到了这一步,就相当于准备阶段的工作结束了。接下来就像矿车下山一样,一鼓作气。玻璃窗对面,高楼上的霓虹灯闪烁起红色的光,像是在配合鲸的工作。

“没问题。”鲸夹起书签合上书,从床上站了起来。他来到男人身边,用手指点了点桌上的信纸。“遗书你随便写。”

此时男人的脸完全回到了十几岁的样子,眼睛像是在窥视保护自己的人的脸色。

自杀,这样就可以保证家人的安全。反过来说就是“你不自杀,家人就难保”。

“有人拒绝吗?”男人问道。有不自杀而奋起反抗的勇士吗?

“有。”

“结果呢?”

“不明原因的火灾,全家都烧死了。”

鲸很明显地看到,希望的色泽正从男人脸上蒸发殆尽。

“也有人被人酒后驾驶货车撞死,还有人的独生女被暴走族团伙施暴。”鲸像是在朗读标题似的一一列举。他说的只能算是传闻,是否属实无从考证。但是,“听上去像是真的”,做到这一点比什么都重要。

男人哑口无言,嘴唇发抖。“只要我按照约定去做,我的家人,就会平安吧?”

鲸点头示意,但这也无从考证。他们的家人是否真的得到了保护,鲸并没有确认过,也没有兴趣知道。就鲸个人的推断,应该是会的。那些政客和富豪肯定也不会想欠死人的人情。

男人的肩膀垂了下来。那肩膀是如此无力,似乎所有的希望都已从上面滑落了一般。

他抓住笔,翻弄起了信纸。

让他们写遗书,也是工作的一部分。有人的遗书只写给家人,也有人写给那些政客或上司。让他们无所顾忌地写,随后再检查内容,有问题的遗书就处理掉。

鲸再次坐回床上,继续读起他的书。翻开书,只要读个一两行,就可以立刻融入小说的世界里。他再次回到了那个俄罗斯青年杀死老太婆的曲折纠缠似是而非的小说世界。比起外面的现实,这个世界更让他感到亲切。

男人写了大概三十分钟。中间虽然曾将信纸撕得粉碎,也曾揉作一团,但没有狂乱,没有捶桌子。写完后,他坐着扭过上身,看着鲸。鲸的呼吸声很轻,翻书时也没有发出声音,或许他误以为鲸已经从这个房间里消失了。

“你还在啊。”男人看上去像是失落,又像是安心,“那,有、有没有人手抖得厉害,写不了遗书的?”

“三分之一的人都是那样。”鲸的意识从小说的世界里回到现实。

“那,我还算是好的吧?”

“是啊。”书又翻了一页。

到了这时候,他们都会在意自己的“位置”。鲸对此也无可奈何。明明死亡近在眼前,他们想确认的,却只是自己比别人优秀。

鲸将书签夹回去,安静地合上书。他把书放回口袋,站起身,开始向男人说明接下来的程序。搬椅子,把脖子套进去,马上就结束了。

“是。”男人顺从地回应着,已处于一种茫然若失的状态。

或许,你有一种奇怪的能力。以前一个颇有威望的政要曾经这样评价鲸。他没用“特殊”,而是用了“奇怪”这个形容词。“虽然不是实质性的恐惧,可是站在你面前的时候,不知为何,心情就会变得绝望起来。这一点是肯定的。就连这样的我,这样无所顾忌的我,虽然只是一丁点,可情绪还是会受影响。深藏在内心的罪恶和无力开始滋长,整个人也因此陷入一种急性的忧郁当中,完全就是这样一种感觉。心底小小的罪恶无限膨胀,让人觉得活着是一种痛苦。”

鲸当时无言以对。小小的罪恶,亏你说得出口。而颇具威望的政要也还没有把话说完。

“你或许有逼迫别人自杀的能力。”

“要是这样,那你赶紧给我去死吧。”这是鲸的回应。

其实,鲸并不知道面前的这些人心里到底是怎样一种感觉,可是每当面对他们的时候,对方那种好像在凝视着一片黑暗、逐渐失去生气的表情,鲸确实也注意到了。

“站到椅子上。”他在男人耳边轻声低语。呼哧、呼哧,眼前的这位秘书痛苦地喘息着。鲸觉得这并不是在胁迫,而像是某种教诲。鞋脱掉。站到椅子上。绳套挂到脖子上。对方虽然知道越是遵从命令就离死亡越近,可还是一步步地照办了。

恐怕今天是没有用枪的必要了,鲸想。有时候有人并不去注意鲸的眼睛,也因此没有被鲸奇特的能力影响而差点逃掉。这种时候,就只能用枪。枪顶到对方身上,轻声告诉他:“你不死,我就开枪。”换句话说,其实就是“如果不想死,就去自杀”这么一个道理,可即便如此仍相当有说服力。对方会因不想被枪杀而听从他的话。

因为人只有死到临头的时候,才真的相信自己会死。

男人的手放到了绳套上。这时他又问道:“这样的事,你让多少人做过?”

鲸的表情毫无动摇。“总共三十二个。”

“你都背下来了吗?”

“我做了记录。你是第三十三个。而且,问了这个问题的,你是第八个。”

“做这样的工作,你不会感觉到悲伤吗?”男人像是终于看清了突然到访的死神,脸上的皱纹开始蔓延,皮肤干燥,几乎是瞬间老去了,“不会被负罪感纠缠吗?”

鲸苦笑。“我能看见亡灵。”

“亡灵?”

“被我强迫着自杀了的人们,最近又开始出现在我面前。”

“一个接一个……吗?”

“因为总共有三十二个嘛。”

“这,就是所谓的负罪感吧。”

原来还可以这样解释啊,鲸有些意外,并没有接话。

男人的脸扭曲了,看上去像是在替眼前的疯子悲哀,又像是在享受这并不怎么样的怪谈。“那,有一天,我也会出现在你面前吧。”

“不一定,也并不是非得那样。”

“我还是学生的时候,喜欢听爵士乐。”男人突然换了话题。鲸知道,这将是他人生最后一次失败的聊天。

“我最喜欢查理•帕克。”

鲸并不打算附和他的胡聊。

“有首歌很有名,叫‘Now's The Time’,真是个好名字啊。‘是时候了’。”

确实是一句好话,鲸这样想着,不自觉地脱口而出:“是时候了。”

男人像是把鲸的话当成了最后的讯号。“是啊。”说完便踢开了椅子。椅子在摇晃。男人的身体猛地下落,途中又被绳子拉了起来。天花板发出吱呀的响声。鲸则像往常一样观察着情况。

男人的脖子上,黄色的尼龙绳索越扣越深。从下巴到耳后,绳套在收缩。此时在男人的口中,舌根一定已经被扯了上去。

鼻子为了持续呼吸而颤抖。喘息声响起。

脚在前后乱蹬。刚才踢开的椅子已经倒在一边。脚像是在做游泳训练一般摇摆,动作不断加快,随即又慢了下来。

口水开始从嘴里溢出。泡沫伴随着喘息声在嘴唇边蔓延。

两只手触摸着深陷进脖颈的绳索,摸索着皮肤和绳索间的缝隙,指甲抓挠着皮肤。

全身的血压应该已经开始上升了吧,面部和眼球渗出血红。脖子周围看上去像是膨胀起来一般。痉挛开始了,是缺少氧气、大脑内二氧化碳含量增加的缘故吧。男人的身体忽然间失去了力量。面部开始失去血色,迅速被一片苍白浸染。肩膀垂了下来,像是沉浸在一片无力感当中一般,身体左右摇晃。

鲸最后看了一眼秘书半悬在空中的身体,开始检查房间,确认没有漏擦多余的指纹。事务性的善后工作。他看了看桌上的遗书,不出所料,男人只写了一封给家人的遗书。对妻子的激励,对孩子的爱,对人生经验教训的总结,最后写了一长串“我会永远守护着你们”之类的寄语。没什么特别出彩的内容。字迹抖动得也不是很厉害。到后半部分稍微有些歪了,可惜。

这时,一阵眩晕袭来。站立的地方开始旋转。是一次强烈的眩晕。鲸强忍着保持平衡,拼命睁开双眼。这时背后有人说话了:“还是老样子啊,全是人。”

转过身。窗边站着一个男人,正透过窗帘的缝隙朝外看。鲸不耐烦地咂了咂嘴。是两年前上吊自杀的参议员。同样是为了掩盖非法献金问题,男人被强迫自杀。

政客们的问题永远跟金钱有关。金钱和自负。来点因国家政策或义愤填膺而杀人的工作也好啊,鲸这样想过,可至今为止一次都没有。

那个明明已经死了的议员此时正用手摆出手枪的形状,食指戳着玻璃。位于他正下方的是一个任意穿行十字路口。等待信号灯的人们看上去像是一群蚂蚁。

接下来的瞬间,鲸目睹了一起出乎意料的事件。

从站在十字路口的人群当中,出现了一个像是被扔出来般冲向马路的身影。

这个身影刚上马路,立刻便被车撞倒了。一切都在瞬间发生,简直有些索然无味。就和投手投出的球被击球手击中,又立刻被中外场手接住的瞬间差不多。

“死了吧。”旁边站着的议员的亡灵散发出真实的存在感,叹了口气,“撞上了,他冲出来的啊。”

不,不对,看上去并不像是自己冲出来的。鲸在心里回答道。他并没看得很清楚,却可以肯定。

由于这突然发生的交通事故,十字路口附近的人群立刻如溃乱的军队一般四散开来。聚集在受害人身边的人,转身离去的人,拿出手机放到耳边的人,听到声音后意识到骚动走过来的人……那场景光凭想象就可以知道。

鲸看出其中一个人的身影散发出一股完全异样的气息,朝着另一个方向前进。一大群蚂蚁当中,混进了一只异类。

“推手”——这个名字闪现在鲸的脑海里。

一连串明明早已尘封的记忆在鲸的脑海里逐一涌现。冲破紧塞的瓶盖,记忆如泥浆般流出。关于自己当时的模样、过错、悔恨等等,十年前的记忆一股脑地复苏了。全身上下火辣辣的灼热,某种早已老旧焦黑的东西再次躁动起来。是懊恼和后悔。这可憎的悔恨。

鲸将那些不快的思绪再次强行塞回脑海深处,几乎要捏碎它们一般地塞回去,藏起来。等他回过神的时候,议员的亡灵已消失不见。

他看了一眼吊着脖子、已没有了呼吸的男人,走出房间。悬挂着的尸体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在他开始关门的时候逐渐微弱了。

门上有“外出时请随身携带房卡”的提示牌。鲸没拿房卡,走出房间。门完全地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