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歌剧魅影 1

“那可不行。”

桥本康夫说。

长昭和也似乎已经预料到他会这样说。

“等等嘛。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过……”

“没有不过。那是大前提。‘怪奇俱乐部’成立之初不就决定了嘛。”

桥本康夫这种决断的语气与往常一样不容辩驳。

“所以我说我知道啊。”

长昭和也有点儿不高兴地说:“总之,你也听听我的意见呀。”

“不行。这根本就不是一件需要讨论的事。”桥本康夫用事情到此为止的口气说,“‘怪奇俱乐部’是男生专属的社团,不允许女生入会。那是社团开始时就确立的规矩。”

这是位于东京都目黑区的私立上志学院高中。放学后,四个男生聚在安静的教室里。

全都是高三学生。

“喂,桥本,你听我说好不好?”长昭向前探出身子,“正因为‘怪奇俱乐部’不让女孩加入,所以才不被承认是正式社团。”

“所以,那个……”

“听我讲完!”

长昭大声打断他。

桥本康夫是所谓的知识分子类型,身材瘦长,戴着银边眼镜。与他相比,长昭和也个子高大,体格魁梧,脑筋却不够灵光。而且,桥本极为巧言善辩,在这方面长昭大概只能用嗓门大压倒对方了。

“知道吗……”

说到一半,长昭结巴了一下。他一激动,连想好的台词都说不出来了:“哦,对了,下次的文化节,‘怪奇俱乐部’准备怎么做?”

“当然是照旧了。”

“那就是展出作品了?那么经费从何而来呢?啊?要怎么办呢?”

“那个……”桥本第一次表现出迟疑不决。长昭趁势追击。

“如果接受女生的话,就可以向学校申请补助金了。那样一来,不就能参加文化节了吗?”

桥本一反刚才的自信,他犹豫地开口:“钱嘛……总有办法的。如果搞一个不需要很费钱的展览……”

“用难看的字体写说明?还有,贴出豆腐块似的小照片吗?那样谁会来看呀?去年有人来,是因为有特别播放的缘故啊!可是,俱乐部的八厘米放映机坏了,银幕太脏不能用,必须换新的。你想从哪里挤出经费来?”

长昭趁势从椅子上站起来。

桥本耸耸肩。

“那么,问问他们两人的意见好了。”

他似乎认为,与其和长昭唇枪舌剑,不如转移目标。

“你们认为怎样?”

由于小个子和娃娃脸而常被误认是新生的关谷实,与长发及肩、气质成熟的明石一郎对望一眼。

“那个……嗯……”

关谷实讲话总是吞吞吐吐的:“所谓的……规矩吧,当然也很重要。不过现实是,光靠规矩,这个俱乐部是不能维持下去的……真是很伤脑筋的……”

“为什么不能维持下去?”

桥本一追问,关谷马上畏缩起来。

“可能不能维持下去……不过……毕竟……”

“我们高三了。”

明石一郎突然说了一句不言自明的话。他的梦想是上大学后,可以自主制作电影。同时,他也擅长用出乎意料的发言吸引大家注意。不过,在其他场合,他一直是个十分沉默寡言的男生。

“那又怎么样?”

“这是我们最后的文化节了。我们不想让它凄凉地结束,不是吗?”明石就像说出事先准备好的台词一般。说完,他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香烟盒,抽出仅剩的一支香烟,然后把空盒用力攥扁。

“所以要打破原则,是不是?”桥本说。

“原本我就没说不准女生加入。所谓的怪奇电影,如果没有受攻击的女性,就不能成立了嘛。”

明石话音刚落,长昭马上表示赞同:“对呀,女生也应该加入才是。”

长昭的时机似乎抓得太好了。桥本的眼睛飞快地在长昭和明石之间往返,看到两人稍微交换了一下眼神——原来他们事先说好了。

我早就觉得奇怪,桥本在内心喃喃自语,长昭从未有过如此充满自信的发言。

桥本察觉到,恐怕连关谷也早已被长昭说服了。三比一。因为事情已成定局,所以长昭才如此强硬。

四个人成立“怪奇俱乐部”时,桥本是委员长。那是高一时的事。大家自然而然地认定,没有比桥本更适合当这种领袖的了。他成绩优秀,老师们对他的印象也很好。

假如少了桥本,只有他们三个一起成立这个俱乐部的话,老师们肯定会说“那种恶趣味的俱乐部真讨厌”什么的。

四个人讨论问题,当意见分为二比二时,以委员长的权限,通常会采用桥本的意见。可是,现在是三比一。这时如果滥用委员长的职权的话,长昭他们恐怕会一致要求改选委员长吧。新委员长大概是长昭……

开玩笑!怎么能让这种家伙得逞?

桥本飞快地算计了一下。现在反对也没用。可是,为何长昭突然提出要让女生加入?文化节的事确实很棘手,而俱乐部如果被承认是正式的社团,就能得到资助得以维持,这些都是事实。不过,长昭迄今为止从未在意过这些,他不是那种肯为麻烦事伤脑筋的人。

长昭现在提出这件事,其中必有理由。

桥本在几秒钟的沉默里,就在思考这些。

“好吧。”桥本点点头,“也许你们说得对。”

长昭松了一口气似的微笑了。

“有女生加入的话,招收会员也一定容易得多,对吗?”他望望关谷和明石。

“可是,大原则变更了,也有必要听取全体会员的意见来裁决吧。”

“没人反对的。”

明石说:“也许桥本你没听见,其实大家都在埋怨为何不收女生呢。”

“是吗?”

桥本面无表情地说:“我都不知道呢。”

“没有人讨厌女生吧。”说着,长昭笑了。

桥本摘下眼镜,开始用手帕擦镜片。没有人知道,这是他烦躁时的习惯。

我不会原谅你们的——桥本在心中喃喃自语。对我说“你错了”的人,绝不饶恕!

桥本把眼镜重新戴上时,手有点儿颤抖,但谁也没有察觉。

“有女生想加入吗?”桥本平静地问长昭。

“有……有啊。”

“是谁?”

“竹林明。”

“竹林……有这么一个人吗?”

“高二的插班生。”

关谷说。

“咦,你认识她?”

长昭有点儿扫兴的样子。

“我在职员室的布告板上见过她的名字,但没见过她。”

“是吗?对了,她从明天起来学校上课。”

长昭得意扬扬地说。

“你怎么知道的?”明石边吸烟边问。

“啊?你想知道就告诉你好了。”

“反正我不问你也会说的。”

“上星期日,她搬到我隔壁的公寓来了。”

“隔壁的公寓?那幢学生公寓?那不是大学生专用的吗?”

“听说是通过特别关系租到的。”

“她一个人住?”

“那是当然,一间屋子只有四叠半大。”

“你怎么认识她?”

“她来拜访我了。”

长昭满面得意之色。

“拜访你?”

“她听说我在上志高中上学,于是说她也会来上志……”

“然后你就谈起这个俱乐部的事了?”

“对。于是她表示一定要加入。”

桥本好不容易才压抑住把长昭骂个狗血喷头的冲动。可爱的女孩子一央求,长昭就嘿嘿嘿傻笑着接受了——为了那个女孩,他竟然企图改变俱乐部的铁则……

“这不是挺好的嘛。反正已经决定接受女生加入了。”

关谷点点头说道。

“她在外边等着。”

长昭有点儿难为情地说。

“现在?那就叫她进来吧。”

对女生很友善的关谷马上说。长昭急忙走出课室。

“那家伙是一见钟情吧。”

明石笑了。

“长昭喜欢上的,大概是那种身材壮实的女生吧。”

关谷也笑着说。不过,他似乎很在意新来的插班生,眼睛一直没离开门口方向。

“现在我们必须想想文化节的压轴戏了。”

桥本用公事公办的语调说。

“来不及了吗?”

明石问:“不是说可以弄到《化身博士》吗?”

“那个公司快倒闭了,日本方面的订单不知道能不能顾得上。”

“如果不行,就得另找别的了。”

“波里斯·卡洛夫的《科学怪人》或克里斯多弗·李的《德古拉之夜》已不能吸引观众了。因为上演过无数次了。”

“不过,还是有必要回到原点。”

桥本稍微恢复本来的语调:“罗伯特·威恩的《卡里加利博士的小屋》、茂瑙的《诺斯费拉图》、巴里摩尔的《化身博士》……我们要充分发掘古典影片,必须让大家知道,‘怪奇俱乐部’绝非迎合一般大众品位的团体。”

“听说了没有?”关谷说,“有个加入俱乐部的高一学生,他的父母跑去老师那里询问‘怪奇俱乐部’是不是什么诡异的团体。”

“开什么玩笑,真是的。”

桥本苦笑……

教室的门开了,长昭探进头来。

“我把人带来了……来,进来吧。竹林明君。”

在长昭的催促之下,她走了进来。


桥本康夫下了电车,从车站沿着河边走在回家的路上,他边走边问自己。

“我鬼迷心窍了吗?”

已经快十点了。尽管有社团活动,但他很少这么晚才回家。鉴于他们在咖啡馆聊到九点,晚归也并不奇怪。

不过,他不需要为此找借口。桥本的父亲是公务员,母亲原来是教师,为人严谨古板,但他们完全信任自己的儿子。反而是妹妹信代,才读高一,正处于不稳定的微妙年龄,她本人也多少有些叛逆,因此父母对她比较严格。

无论如何,桥本康夫在上志高中三年级学生中一直保持前三名的优异成绩,即使他组织了一个有点儿怪异的社团,父母也不予深究。

上志高中本身有直升的大学,但优秀的学生通常报考国立大学。当然,桥本投考东大或一桥等著名大学也是既定的事实。他本身也有那个意愿,从预备班测验和模拟考试的成绩来看,被名校录取也是十拿九稳的。

“我回来了。”

走进玄关时,身上裹着一条浴巾的妹妹信代冷不防出现在眼前。

“回来了。好晚啊!”

“怎么这个样子就出来了!”桥本瞪了妹妹一眼。

“性感吗?”

“会感冒的,笨蛋。”

桥本脱鞋走进屋里时,从厨房传来母亲的声音。

“是康夫吗?”

“是我。”

“晚饭吃了吗?”

“嗯——这就去吃。”

被母亲一问,桥本才发觉自己没吃晚饭。

“你干什么去了,哥哥?”信代问。

“忙社团的事呀。”

桥本走进客厅,扔下书包:“文化节快到了。”

“偶尔也尝试和女朋友夜不归宿一次嘛。”

“别瞎说。赶快把衣服穿上!”

“不要!”

争执的瞬间,浴巾差点儿掉下去。信代连忙两手抱住身体,飞快地跑掉了。

无意中见到妹妹已经发育完全的胸部,桥本感觉到心跳加速。

傻瓜!妹妹的裸体,不是从小就看过了吗?

桥本带着不安的心情坐在沙发上——脑海中,妹妹赤裸的身体和竹林明的脸成为一体。竹林明裸身站在那里。

你在胡思乱想什么!好自为之啊!

桥本甩甩头。可是他知道,他无法忘掉竹林明。从她踏入教室那一刻起,他就明白了……


“是美女啊。”

关谷实说。

“嗯……”明石一郎漠不关心地眺望窗外。

“当她走进教室的时候,我吓了一跳。长昭的女朋友嘛,我觉得也就是相貌平平的普通人吧。但是——她真是太漂亮了!”

一向自诩为女权主义支持者的关谷,就这样把心中的震撼直截了当地表达出来。

“有点儿……冷漠的感觉。她不适合当怪奇电影的女主角。如果袭击她的怪物被那种目光回望的话,可能会呆立当场吧。怎么说呢,她应该属于攻击的一方吧。说起来,《吸血鬼卡米拉》里的女吸血鬼不就是那种感觉吗?”

“你可真会形容。”

明石把长发拢上去说。

“但是,你不吃惊吗?竟然见识到这样的大美女。”

明石和关谷乘坐同一班电车。关谷会在附近的车站先下车,但他们距离不远。

“对了,我知道她为什么给人冷冰冰的感觉了。”关谷点点头,“她一身黑色服装:黑毛衣、黑裙、黑鞋——简直像丧服一样,所以才会看上去那么冷漠。一定是这样。”

明石打了个哈欠,不予评论——那种事情,艺术家型的明石从一开始就知道了。不过,她周身散发出一种如放射线般看不见的光芒,像关谷这样单纯的男孩是感应不到的。

在那里的四个人当中,只有我知道,明石想。桥本等于是个会把计算器当眼镜来戴的男生,而长昭粗枝大叶,不解风情。

至于关谷,他自以为懂得女人心理而已。只会看女人表面的关谷也无法捕捉从竹林明内心释放出来的东西。

那是等待被发掘的个性和魅力,只有天才的技巧才能把它引导出来,所以需要像我这样的天才……

而她也感觉到我的内在有某种与她相呼应的东西。在咖啡馆聊天的时候,从她时不时投向我的视线中我就可以感觉到这一点。无论环境多么恶劣,优秀的人都能发现彼此的存在……

“但是,那不是很有趣吗?”关谷说。

“什么事?”

“桥本啊。他简直为她神魂颠倒了。”

“为她?你说竹林明?”

“对呀。在咖啡馆里,你没注意到他看她的眼神吗?哦,我得下车了。再见。”

“嗯。”

赶在电车门关上的前一秒,关谷从车厢冲了出去。

电车再次出发,明石重新坐好。对呀,那家伙一直在看她——他是真心的吗?那种刚洗好衣服就要熨平的无趣男人,真的会爱上她吗?

明石微微一笑——她怎么会把那种人放在心上——没错,优秀的人只会爱上优秀的人。

不过,明石在无意识地用鞋尖轻叩地面。这是他感到不安时的习惯,他自己并没有察觉到这一点。


“都这么晚了。”

长昭和也说。

“没关系。反正只有我一个人住。”

竹林明答道。

“平时不必花那么长时间的。但你进来后,不知不觉就拖到这个时候了。其实你可以先回去的。”

“可是十分有趣呀。”竹林明说,“大家都是很好的人。”

“嗯,还好……”

长昭含糊其辞地回答,他脸上多少有点儿不满的神色。

“不过,你是最好的一个。”

竹林明的话叫长昭羞红了脸。

“怎么会……嗯……其实……”

他嘴里嘟囔着意义不明的话语。

“接受我加入,是不是很不容易?因为那是女人禁地嘛。”

“没关系的。我们讨论过了,大家觉得也应该让女生加入了。”

“到公寓了。晚安。”

“嗯。晚安。”

长昭感觉到竹林明的嘴唇轻轻地碰了他的脸一下。

长昭的母亲吓了一跳,以为儿子喝醉了。当她发现儿子身上并没有酒味时,又拿来一只体温计想看看他是不是发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