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羽衣与杀人 3

羽衣女子大学位于府中市郊外与调布市相接的甲州街道一带,学区差不多是个正方形。从正门穿过林荫路,正对面就是办公楼兼教学楼 Ⅰ,再往里面走是教学楼 Ⅱ和研究楼。再往里面走,与正门完全相对一侧的外墙边,分别是教工宿舍、体育馆和泳池。延展过去的是现在建造中的新校舍和学生宿舍。学校整体结构紧凑,学生数量似乎不满五百人。

周六的午后,片山又来到了羽衣女大。上课时间已经结束,校区里空荡荡的,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女学生的身影。片山在内心长舒一口气。

片山又在昨天的那个主任室见到了森崎。今天没有他的课,不过森崎还是西装笔挺,一身行头完全一丝不苟。

“那么,我也和三田村老兄商量过了,总之先请您在学生宿舍监视一个晚上……”

“我明白了。”片山点点头。福尔摩斯在桌上蜷成一个球。

“如果交际行为真有其事,那么星期六晚上来调查就再合适不过了。”森崎继续说,“新校舍的工地旁边,为建筑工人搭建了一个简易食堂,实际上是为了监视宿舍而特别布置的。”

“宿舍有没有管理员呢?”

“有。他叫小峰,自从这个五层楼的宿舍建成开始,就一直是他当管理员。已经第五年了吧。他上了年纪,有点啰唆,干脆先和他打声招呼吧。”

“是啊,您能帮忙引见一下的话……”

“好的。那么我就带您去宿舍,一起走吧。”

森崎刚站起身,电话就响了。从森崎的语气听来,似乎是件麻烦事,过了一会儿,他放下听筒说道:

“真抱歉。行政那边有事找我,您在这儿稍等片刻吧。”

“不用,我自己去好了。他叫小峰先生,对吧?”

“没错,那我先给他打个电话。真是对不住了。”

“哪里哪里。”

片山了解了一下校内的位置,离开了主任室。从四楼到一楼一层层下楼梯实在太麻烦,他选择了坐电梯。刚按下“关”的按钮,只见福尔摩斯忽地钻进了电梯里。

“怎么,你这只猫会坐电梯吗?”片山快活地对它说道。福尔摩斯却摆出毫不在乎的表情,端正地蹲坐在地上。

片山便打趣说:“有没有要下到一楼的乘客?”

“喵。”福尔摩斯在绝妙的时机“回答”道。片山不禁笑出了声。到了一楼,片山正要往正面玄关走去,却感觉到裤子被什么东西给扯住了。仔细一看,福尔摩斯伸出前爪,扯住了他的裤子。

“喂,别扯了。我只有这么一套像样的西装。”

福尔摩斯转身向走廊的对面站着,只有脸面对片山,叫声仿佛在诉说着什么。

“怎么了?你是让我往那边走吗?”

“喵。”

“是吗……走那边比较近吗?可是,你该不会是明白我要干什么才给我带路的吧?”

福尔摩斯先片山一步走了出去,片山只好歪歪头跟着它走。

“被猫带着逛大学”吗?不会吧!

片山将信将疑地跟着福尔摩斯走,从教学楼 Ⅰ的后门来到了外面。这里是夹在教学楼 Ⅱ和研究楼之间的中庭,圆形与直线相组合的白石板构造出几何形状的走道,两边是花坛。天气非常晴朗,白石板铺就的走道显得有些耀眼。

“啊……真不愧是女子大学。”

片山忍不住小声嘀咕。福尔摩斯继续带路,径直穿过了走道。中庭的正中间有一个池塘,周围并排着几张长椅。一对男女正坐在其中一张长椅上。两个人都背对着片山,似乎没有发现片山的到来,热切地交谈着。突然间,那男子抱住了女孩的身体。正巧走到两人背后的片山呆呆地站在原地。可是,接下来的一幕才是最精彩的。那女孩迅速地从男子的怀中逃脱,站起来,高举起手上厚厚的词典,径直打了下去。

那男子抱着头,一边呻吟一边躺倒在长椅上。看来这一击相当猛烈。

“请你不要认错人了!”她的这句话给了男子最后一击,然后她正面对着长椅——与片山正巧打了个照面。

“啊呀!”片山瞪圆了双眼。这是吉塚雪子。雪子也涨红了脸,越过片山身边,跑远了。

真是大吃一惊啊……片山回头看看雪子的背影,目送她离开。

“你这小畜生!”

耳旁响起了大叫声,片山惊得跳了起来。吃了雪子一个下马威的男人站了起来,怒不可遏。

“你给我记住,对我这样会有什么下场!”

这是个三十多岁、身穿西服的微胖男子,圆脸上架着一副圆眼镜,那张脸看上去一年到头都是气鼓鼓的。那男人挥动双手,对着雪子离开的方向满嘴污言秽语骂了一通之后,才发觉片山站在自己面前。

“你是什么人?”

“呀……我只是从这里路过……”

“到底是谁允许你在校区里乱跑的?”

“您这么问——”

“还有,随随便便侵害他人的隐私,简直不要脸!”

我又没有侵害你,明明是你自己吵吵闹闹的。片山想着,耸了耸肩。

“你来这里干什么?”

片山不可能告诉他自己的任务是什么,就说“森崎老师请我来的”,糊弄他一下。

那男人不知道为什么,愈发生气了:

“教导主任又怎样!他就有权利放任你这种偷窥狂在学校里游荡吗?”

片山也有点儿生气了,正想表明自己的警察身份的时候,福尔摩斯却一下跳到了长椅上,仿佛是要替片山隐瞒身份一样,对着男子高叫起来。

“你又是什么东西?是教导主任的猫啊,怎么了?你对我有什么意见吗?”

那男人当真对福尔摩斯动了气。福尔摩斯弓起背,毛发倒竖,发出呜呜的吼叫声。他更是怒血上涌,大吼道:“混账!”

他的短腿就要踢向福尔摩斯。

“喂!”片山禁不住大喊。而福尔摩斯早就预料到男子会一脚踢来,瞬间就从椅子上跳下。结果那男人踢了个空,但又不能立刻停止,动作过猛,腿翘得老高,而他的腿多半又不够长,不可能像芭蕾舞演员一样能保持只让脚翘过头顶,他的上身随着全身的动作向后仰,另外一条腿便难以维持这种微妙的平衡。简而言之,微胖男子想踢福尔摩斯一脚却踢了个空,漂亮地摔了个四仰八叉。

片山和福尔摩斯一起溜之大吉了,跑过中庭还能听到那男人连绵不绝的骂声。

“喂,你挺能干的嘛。”片山放慢脚步,对福尔摩斯说道,“刚才做得漂亮!”

福尔摩斯又若无其事地走在片山前面。

片山面前出现了好几栋建筑物,右手边的就是钢筋结构的三层教工宿舍。森崎教导主任也住在这里。不愧是那么一个颇具生活情趣的人所生活的地方,这里完全没有“宿舍”这个词给人的乏味印象,就好像一幢紧凑的高级公寓。片山的正面是圆盖型屋顶的体育馆。因为这里是女子大学,所以也没那么大。体育馆左边就是一个泳池,当然现在也在封闭中。

片山按照森崎告诉他的路线往左转,径直从泳池前穿过。而福尔摩斯依然比片山快上好几步,像个真正的向导一样行走着。这只猫,真的好像什么都懂才给我带路呢,片山想。

离开泳池三十米左右,就来到了新校舍的建筑工地。说起建筑工地,其实现在和过去已经有了很大的区别,人手少了很多。建筑物中央探出脖子的塔式起重机会把钢筋一根根吊上去组装起来。钢架组装完成后,起重机又会把事先已经造好的数米见方的方形墙壁吊上去并组建起来,不久之后外墙就完工了。基础工程完成后,到了这一阶段,噪声就会持续减轻。光是现在的安静状态就让人怀疑是不是真的在施工。

过了新校舍,再往前三十米左右,就来到了钢筋结构的五层楼学生宿舍。两栋楼之间的空地与建筑工地的连接处,搭起了一间临时平房,上面挂着一块写着“食堂”的牌子。大概因为学生食堂里全是女大学生,所以建筑工地上的相关人员就只能在这里建食堂了吧。

进入学生宿舍的入口,旁边有个小窗口,仿佛走进了一家医院。透过窗口一看,一个在皱巴巴的衬衫外面套了件毛衣、约六十五六岁的老头正坐在椅子上自顾自说着什么。

“好,就这样……没错,干得好!干得好,保持下去!”

他背对着小窗口,完全没有注意到片山的到来。他一个人到底在自言自语些什么呢?片山朝里面望了一眼才恍然大悟。原来他面前有一只手提电视机,里面正在转播拳击比赛呢。一定是个拳击发烧友吧。

“怎么搞的!不行,不行啊!不像话,畜生!”

老头太过于投入,搞得片山都有点不好意思打扰他了,干脆等这回合结束好了。

“上啊!停!没错,要稳住,稳住。”

片山无可奈何地看了一眼电视画面,很快就觉得有点不对劲。老头的叫喊声似乎和比赛的场面完全不一致。两名选手正扭打的时候,他喊的是:“好!好!”而激烈对打的时候,他喊的反倒是:“不行,要慢慢来!”过了一会儿,一轮总算结束了。片山这才打了声招呼:“那个……”电视上明明已经在放广告了,老头还在继续叫喊着:“就是现在!没错!就是那里!”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快点啊,被风吹到就糟糕了!”

被风吹到?拳击选手被风吹到这种事可是闻所未闻啊……

“不好意思。”

片山继续打招呼。

“啊?什么事儿?”老头露出不乐意的表情看了眼片山。

“你是谁啊?”

“那个,刚才森崎老师应该给您打过电话的……”

“啊!我刚才是接了个电话。你是环卫局来的吧?”

“不是的。”片山慌忙否认。

“啥?搞错了吗?那么……啊,啊,你是那个要来调查什么事儿的人,没错吧?”

“对。可以的话,还想请您多多合作——”

“你能再稍等一会儿吗?很快就要见分晓了。”

老头继续面朝电视机,喊道:“那样不行的,重来!没错,这回干得漂亮。”

“请问……”

“啥事?”

“您这是在给谁加油呀?”

“加油?说什么呢?”

片山已经有点控制不住了:

“您刚才——是在给拳击比赛加油吧?”

“拳击?”老头看了一眼电视机说,“啊,原来是电视机忘记关了。”然后就站起身走过去把电视机干脆关了。

片山感觉自己好像刚做了个噩梦:

“不是拳击,那您是在对谁说话呢?”

老头忍俊不禁:“是那个小可爱。”

“哪个?”

“你看不见吗?眼睛到底有没有长在前面啊?”

“那当然了。”

“那你不可能看不见她的。”

老头朝窗边摆了摆手。从窗户可以很清楚地望见新校舍的建筑工地,可是根本一个女孩儿都看不到。

“很漂亮,没错吧?个子又高,又灵活,还有又长又有力的手臂。”

“有力的手臂?”

“是啊,她一次性可以吊起几十根钢材,你还不满意吗?”

总算懂了。原来说的是那台塔式起重机啊。不过把起重机比作“小可爱”还真是异想天开。

“我在来这儿之前,也一直驾驶着那种小可爱,想怎么动就怎么动。”老头仿佛无限怀念地说道,“你要是真心疼她,她也会响应你的心意,卖力干活……真是愉快呢。”一下又满脸阴云,“我的心脏不太好,只能回到地面上来啦。现在的那些年轻人,只知道让她乱晃!那样她怎么会听话呢——看啊,稍微有一点风,吊着的材料就开始晃动了。这么搞,下面的人有几条命都不够啊。要是我来,一定能让她稳稳的,一晃都不晃,该放哪儿就放哪儿……”

说了这么多话,老头才终于面对片山:“话说回来,你有何贵干?是环卫局来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