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口EXIT

朋友并不是越多越好。妻子说这句话的时候,克巳应该还没上小学。

可能有人会立刻条件反射般表示“说得对”,但兜知道,这样的回答只会让对方觉得这是不假思索的下意识反应,一点都不明智。

“是吗?为什么这么说?”正确的做法是先仔细聆听对方的意见,让对方感到其判断是公允的,然后再重重地点头说“确实是这样呢”。彼时的兜也正是这样做的。

“志趣相投的朋友,一辈子能有一个就够了。我认识的人里,有的是朋友找上门来借钱,最后闹得没办法收场的,有的是被朋友抢走了男朋友,还有的是遭到朋友忌妒而被使绊子的。”

听起来你朋友不少嘛,兜心想。不过他是不会说出口的。

兜明白妻子的意思。贪多没有意义,质量才是关键。自从工业革命让大批量生产成为可能之后,人们便经常将类似的话挂在嘴边。广交朋友,意味着要和周围人打成一片,不发生冲突。但对于平时几乎不怎么和外人交流的兜来说,他的工作不仅要与人发生冲突,更要取人性命,广交朋友简直是天方夜谭。

平时,作为一名在文具厂上班的员工,兜自然有和人打交道的经验。他的工作是销售,需要经常接触客户,部门内的聚餐也时常能见到他的身影。但这些归根结底只是表面上的东西,兜不过是在揣测亲近的同事之间应有的举动并加以模仿而已。

“你只和妻子感情好,真是不可思议。”医生前阵子突然对兜说道。平日里,医生对委托以外的事闭口不谈,而且就算是布置任务,他也会用问诊或说明病情的方式加以伪装,所以和兜之间几乎从未有过类似闲谈。

兜明白医生此言的目的。

自从兜想要金盆洗手以来,医生就在不停地重复“不能立刻退出”“以前投在你身上的本钱还没赚回来”,但其实在这些话的背后,还隐含着一层“否则”的言外之意——否则,你和你的家人就危险了。医生之所以会提到兜的妻子,也是为了让兜意识到失去家人的恐惧。那段时间兜一直对委托的工作有些犹豫,最近更是经常磨磨蹭蹭,医生自然是想借机警告他:你很看重家人吧?

“和她一起度过的日子,我很开心。”兜只是这样答道。虽然他说的是过去的时光,现在他依旧觉得很开心。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过去的他可能心情更放松一些。现在他每天都过得胆战心惊,光想着怎么才能不惹妻子生气,甚至已经想不起二人最初交往时他是多么轻松惬意。

“你要是和妻子这么合拍,不觉得也能和别人愉快相处吗?”

“觉得。”兜期待的不是与别的女人也关系要好,而是能享受人与人之间的交流。“不过,我有她就够了。”

“这样的夫妻情意真是让人感动啊。”

“但愿是吧。”其实是看着妻子的脸色谨慎度日。“医生,你有吗?”

“有什么?”

“小心呵护的东西,比如友情。”

医生一脸轻蔑,不置可否。


“三宅,你接下来的工作不要紧吧?真是不好意思啊,耽误你的时间。”坐在兜对面的奈野村低头说道。现在关东地区也已经刮起了寒风,眼看冬天就要来临,奈野村却拿着手帕不停地擦着汗。他个子不高,身材微胖,小肚子看上去很柔软,长着一张国字脸。

奈野村是保安公司的员工。大约半年前,他被公司安排到百货商场执勤,兜到商场里的文具店推销产品时,偶尔会与他打个照面。近一个月来,他和兜的关系近了许多。

一切都要从一个在文具店里行窃的少年说起。

当时,兜刚在店铺后方的小仓库向负责人介绍完新产品,正在卖场漫无目的地闲逛,看见一个初中生模样的少年正拿着圆珠笔试写。兜一下子就看出那个少年是小偷。少年没有可疑的举动,看来是个惯犯,但心怀不轨的样子没有逃过兜的眼睛。

兜并不打算揭发这个少年。毕竟在兜还是个少年的时候,做过的事已经比偷东西出格多了,甚至越过了法律的底线。兜又有什么资格去批评别人呢?

这时,奈野村出现了。只见他穿着夹克外套,一身便装,慢慢地朝少年走了过去。突然,他踉跄了一下,像是被少年推了一把。少年趁机迅速离开了卖场,快步走出了文具店。

“你没事吧?”兜问奈野村。

“唉,我失败了。”

“如果想抓小偷,等他出了商店之后再拦住他不是更好吗?”不等结账就说对方是小偷,简直愚蠢至极。为什么不按照这种最基本的套路来呢?兜不禁感到疑惑。

“要是在店外,就真的是抓小偷了。”奈野村露出了善意的笑容。

“他就是小偷啊。”

“我是想看看能否让他收手。”

兜不知道奈野村要对少年说些什么,或许奈野村是想走到少年身边,对他说“现在还来得及,把东西放回去吧”之类的话,没想到被少年一把推开了。

“我是不是太天真了?”

“或许是吧,不过我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兜由衷说道,“因为并不是只有严厉的批评才能教育好孩子。”

“刚才那孩子看起来和我家孩子年纪差不多。” 奈野村失望地为自己的天真辩解着。

然而,这个意图行窃的少年最后还是被正在楼梯旁往自动售货机里补货的男子抓了个正着。也许是他逃得过于匆忙,踢翻了装有饮料的箱子后连声抱歉都没说。补货的男子见状大喊着追了上去。

从那一天起,兜和奈野村只要碰面,就会像共享着某个秘密的亲密伙伴一般互相打招呼。兜知道如何建立表面上的人际关系,也能表现出一副与人聊得火热的样子,他与奈野村最初便是这样交流的。渐渐地,他意识到自己竟有些喜欢和奈野村聊天了。

究其原因,除了二人都有独生子这一共同点之外,还因为奈野村总是愿意谈些天气、季节之类无关痛痒的话题,既不自夸,也不说别人坏话,让人感觉很舒服。

“奈野村,你真会替别人着想。”兜曾这样说道。

“替别人着想?真的吗?”

“还总是能挑些不得罪人的轻松话题。”

奈野村略显为难地笑了笑。“聊天嘛,其实聊什么都无所谓,打招呼,然后互相说几句才是最重要的。每个人信奉的宗教或者原则都不一样,就算是体育运动,也会有人当成宗教一样,聊天时如果稍不注意,气氛很可能就变僵了。从这点来看,还是聊天气比较安全。”

“聊天气确实比较安全,但也很快就没的说了啊。”兜说出了他平日里的感受,奈野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赞同道:“你说得没错。”

有一次,他们从天气聊到了季节,不知怎的又聊到了昆虫。“我在养大锹形虫。”奈野村羞涩地说。据说一开始是和儿子一起养的,但他竟渐渐入了迷,现在俨然一副饲养专家的样子。为了饲育出更大的锹形虫,他还在控制幼虫的生长温度上下足了功夫。虽然在杀手界中有“兜”之称的自己跑去询问锹形虫的近况令人感到有些微妙,兜却越听越有意思,每次见面时问问锹形虫的饲养情况更是成了兜的一大乐趣。

这也许就是所谓的朋友吧,兜渐渐这样认为。他联想到了海伦·凯勒第一次认识“水”时的情景——老师在小凯勒的手心写下了“water”这个单词,并让她伸手感受清凉的水流,那一瞬间的感觉或许就像兜现在体会到的一样,但很快,兜又觉得他不配与小凯勒相提并论。

兜想起了以前在攀岩场馆认识的那个上班族。二人志趣相投,但就在友情开花结果前,那个人却突然不见了踪影。每当想起这件事,兜心中都会感到孤寂,像吹过了一阵寒风,不过,他已经连对方的名字都记不起来了。

总之,能遇到聊得来的朋友是一种运气,因此,兜会在奈野村说有事相商的时候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准确地说,是兜先注意到了奈野村的精神有些萎靡。“你身体不舒服吗?”兜主动问道。

“我没事。”奈野村停顿了一下,又说道,“对了,三宅,我可以跟你商量件事吗?”于是,二人便在百货商场三层的咖啡店里找了张四人桌,面对面坐了下来。

“一会儿我要开始值夜班了。”奈野村说。

“真是辛苦啊。”兜随声附和道。

辛苦的具体内容其实无关紧要。世人皆苦,所以不管遇到何种情况,说一句安慰对方的话总是不会错的。这是兜在与妻子生活时学到的。在兜看来,自从夫妻二人开始一起生活,特别是在克巳出生以后,妻子心里的大部分怨气和不满其实都可以归结到“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辛苦”这一原因上来。

“不,值班倒是还好。”奈野村说着,又擦了擦汗。他想去拿盛着水的玻璃杯,却险些把杯子碰倒。点餐的时候也是,大概是吐字不清的缘故,服务员连着听错了两次。

仅凭这些就对一个人做出判断未免有些草率,但奈野村看上去确实不像是个机灵的人。

“晚上在这样的大楼里巡逻,应该很辛苦吧?而且也挺吓人的。”

“不,晚上的大楼其实有种特别的感觉,很有意思。”

“话虽如此……”

“就是觉得责任重大。要是遇上了什么麻烦,或者给商场造成了什么损失,心里会很过意不去,也关系到我们公司的信誉。”

“你真是认真啊。”这是兜的真心话。作为保安,心怀责任自是必然,但他甚至考虑到了愧对店主、影响公司信誉这一层面。

“我也就只有认真这一个优点了。”奈野村说,“像我这样的父亲,恐怕会让儿子很讨厌吧。”

“为什么?”

“我本来就不善交际,性格也一直都很沉闷,简单来说就是特别不起眼。身为这样一个父亲,我觉得很难得到孩子的尊重。”

“你别乱说。”兜加重了语气,探身说道。兜自然联想到了自己。“什么样的工作才叫出众?所谓性格沉闷,恰恰意味着能够静静地享受生活。”兜知道,那些自称性格开朗的人,往往无法享受到独处的人生乐趣。“倒不如说,能有一个认真生活的父亲,孩子应该引以为傲才对。”

奈野村感到有些困惑。“不,三宅,你过奖了。怎么突然这么说……”

“我真的这么觉得。”至少与自己做过的事相比,奈野村确实更值得骄傲。

“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有点不好意思了。不过作为父亲来讲,总是希望孩子能够多少尊重自己一些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们都不想让孩子失望。”

这也是兜一直盼望可以结交几个朋友的原因之一。老爸竟然一个朋友都没有!要是克巳知道了,恐怕会非常沮丧吧。一想到这里,兜就感到深深的愧疚。他知道朋友并不是越多越好,也知道人不一定非交朋友不可,但他还是对此颇为介意。

“嗯,所以我儿子说想看看我工作的样子。”

“工作的样子?那不是挺好的吗?你把保安的工作做得这么出色。”

“他说想看看我半夜在商场里巡逻的样子。”

“夜深人静的时候探访百货商场,想想也确实挺有意思的。他还在上初中吧?我家孩子已经读大学了,不过在我印象里,孩子上初中的那段时间是最难管的。”兜其实已经记不清了,但妻子经常说“比上初中的时候好多了”“上初中的时候真是太费劲了”,兜也就自然而然地产生了相同的印象。“你就让孩子看看吧。”

“你说得对。”

“是公司不批准吗?”兜猜测这也许是奈野村烦恼不已的原因。

“怎么说呢,公司肯定不欢迎吧。和孩子一起,万一出了什么事就说不清了。不知道这算不算公私不分,但总归不好。就像新干线的驾驶员想让孩子看看自己工作的样子,就擅自把孩子带进驾驶室,肯定也不行啊。”

“但是在百货商场巡逻,基本不会涉及人命吧?”

“话是这么说,”奈野村面露难色,似乎还在纠结,“不过,从往常的经验来看,晚上巡逻确实就是我一个人四处看看,悄悄带上孩子应该没什么问题。那就等下次值夜班的时候吧。”

“我觉得可行。”抛开客观常识和职业道德,作为一个孩子的父亲,现在也只有“同意”这一个答案。

“可是,”奈野村还是一副垂头丧气的表情,脸上的棱角仿佛也被磨平了一般,“可是,还有一件事……”


“老爸,你对老妈说什么了?”

兜正在客厅看书,克巳走了进来,悄声问道。兜立刻直起身,试探着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就是老妈好像心情不太好。”

“她现在在哪儿?”

“说着传阅板什么的,就出去了。”

兜的大脑开始全速运转。他努力回忆最近几个小时里和妻子交谈的内容,还有在妻子面前的一言一行。他在脑中迅速召开了一场紧急会议,仔细研究着自己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是因为一早起来就太过悠闲了吗?但周末一贯如此啊。大概一个小时前,妻子问他“午饭想吃点什么”,他显然不会给出“随便”这种愚蠢的答案,而是列举了几样不太费劲的家常菜,想来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难道是对妻子的问题回答得太含糊了?

“老爸,你想得太多了。”克巳笑着躺到了沙发上,“我就是问问,你要没什么印象就算了。”

曾经那么小的孩子,现在居然已经和沙发差不多长了,兜不禁有些感慨。“对了,这本书是你之前推荐给我的,我正在看。”兜扬了扬手里的文库本小说。

“哪本来着?”

“古山高丽雄。”

“啊,我推荐的?考试题里倒是出过。”

克巳可能没有明确说“推荐”,只是提到“这本书描述了战争的残酷。内容看上去残酷无情,但小说本身带有一种超然脱俗的诙谐意味,反而更能凸显出其中的艰难与苦涩”。

对兜来说,他已将人生的大半时间都用在了不为人知的残酷工作中,残酷的事自然没什么稀奇,只是这个作者在小说中流露出的温情与豁达,还是令他觉得颇为新鲜。

“他给战俘取暖的那段,你读了吗?”克巳问道。

“嗯,是有这么一段。”

书中写道,战俘被剥得精光,冻得瑟瑟发抖,主人公见状一把抱住了战俘,想要给战俘暖暖身体。但这一举动激怒了上级,好心办了坏事,反而使战俘遭受了更多的痛苦。“我本以为能为战俘取暖,结果却让他在被杀前受了更多的罪”——克巳没有特意记书中这些描写,但这些话还是在不知不觉间刻在了他的心里。

在兜看来,这本书并不属于战争类小说,而更像是一本贴近生活的寓言故事,且故事的寓意在现代社会同样适用。也许是因为兜一直从事攸关生死的工作,当他读到“人命这东西,只消愚蠢上级的一个眼神,便会瞬间消失”,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了为他介绍工作的医生。

“请描述朋友与熟人的不同。”这是兜正好在读的一部小说的开篇。

都说“亲密的熟人是朋友,不亲的朋友是熟人”,但作者对此并不认同,便决定去查字典。结论是“没有比朋友更暧昧的词语了”,亲密这个词本身也很难解释。

对于想要结交朋友的兜来说,这是多么合时宜的一本书啊。他简直想和故去的作者握一握手。

“克巳,你有朋友吗?”没来得及多想,兜便问道。

“嗯?什么意思?”克巳皱起了眉头。

“没有,我就是想到了自己的朋友。”

“原来老爸也有朋友啊?”

克巳可能只是随口一问,兜却觉得心中最柔软的部分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一时间身体竟动弹不得。为什么要提这个?他不禁感到恐惧。

克巳丝毫没有注意到父亲内心的挣扎,仿佛要说服自己一般淡淡地说道:“不过,成年人应该都是这样吧。”

“嗯,差不多吧。”大部分成年人是什么样,兜其实并不知晓。“说起来,我还想问你一件事。”这不是兜想转移话题,“克巳,你曾经被人欺负过,或者主动欺负过别人吗?”

克巳一下子僵住了。“嗯,倒也不是没有……”

兜稍稍调整了一下姿势,说道:“是吗?什么时候的事?”

“你别那么紧张啊,”克巳苦笑道,“我可从来没有欺负过别人。”

“那就是你被欺负了?”

“嗯,算是吧。”

“这还有什么算不算的吗?”

“其实就是我被人盯上了,上初中的时候。”

“到底怎么回事?”面前的克巳一副平静淡然的样子,看来已经顺利度过了那段时期,兜却突然感到不安。

“我怎么知道?也许是别人看我不顺眼吧。”

“人在心怀憎恨的时候,确实不需要什么客观理由。”兜想到了曾接下的那些委托。委托人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理由,但从客观角度看,那些理由未必合理。有的是反目成仇,也有的是误会一场。兜以前还听说有个委托人因为发现有人和他的死对头容貌相仿,一气之下便委托了杀手除掉此人。他可能是想对那个人说“要恨就恨你的脸吧”,不过,兜认为如果换作是自己,肯定恨的是委托人。“那你是怎么度过那段时期的?”

“我忘了。反正就那么过去了。反抗也好,巴结也罢,到头来也不会有什么好事。以前我老妈不是常说吗?把能做的事情都做了,要是不行就算了。”

“嗯,是啊。”

“所以能做的事情我都做了,要是不行,我再担心也无济于事。当时觉得时间过得很漫长,但现在想来不过就是一眨眼的工夫。”

“你还记得那些人的名字和长相吗?”兜问。只要儿子记得,兜打算立刻找到那些家伙,趁其不备,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老爸,你的眼神挺吓人的。”

“要是将来你再碰到那些人……”

“要是再碰到,我该怎么办?”克巳说,“其实我也想过,要是再碰到他们,我是应该友善地对他们,还是应该给他们点颜色呢?”

“确实是个难题。”如果儿子不提,兜脑海里显然只有第二个选项,但儿子的回答听起来却似乎颇为纠结。

“肯尼迪总统曾经说过,原谅你的敌人,但是绝不要忘记他的名字。”

“原来如此。”

“他的意思应该是敌人可以原谅,但不能掉以轻心吧?”

“也许吧。还可能是来世再报。不过你懂的还真多啊,连肯尼迪说的话都知道。”

“我又不是亲耳听到的,说不定他根本没说过这句话呢。”

“你懂这么多,真厉害,不敢相信你是我亲生的。”

“老爸才厉害吧。”

儿子突然冒出的一句话,让兜一下子愣住了。昨天在公交车站发生的事已经让他非常意外,但刚刚儿子的话更令他吃惊。


说起让兜非常意外的那件事,发生在万千冈市郊外的一个公交车站。虽然那里属于东京,位置却更靠近邻县,有多处自然景观,幽静怡人。兜因为工作去了那里。

说是工作,但并不是推销文具,而是要完成医生介绍的一项法理和情理都难容的“任务”。

最初医生是劝兜继续做手术的。对此,兜的回答是已经不想再做了。

“这可是恶性的。”

“我说过很多遍了,恶性的我也不想再做了。”

医生的表情看不出任何变化。“你是觉得有负罪感吗?”

负罪感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兜其实并不明白。“也许吧。”他答道。

兜也曾反复思考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杀手本就不是什么让人开心的工作,但他一直都认为拿到委托完成工作是理所当然的,为什么现在竟会觉得做这份工作很痛苦呢?

“生命宝贵。”兜试着说道。

“这是标语吗?”医生的眼神中明显带着一丝轻蔑,“没想到你还会对我这个医生感慨生命宝贵。”

“言行不一。”兜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生命宝贵,自是必然。很久以前兜就明白这个道理,但他和医生靠夺人性命为生是事实,对许多生活在遥远国度的孩子的生死漠不关心也是事实。看来,生命的价值是相对而言的。

“亲情还真是了不起啊。”医生说道。

“事到如今,我不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能一笔勾销。”

“这是自然。”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再继续了。”

“不要再继续什么?”

“做那些让孩子蒙羞的事。”

“切除恶性肿瘤,不算是坏事吧?”

“可我不想再做了。”

二人来回兜圈子。类似这样的回答、交涉、讨论已经不知道进行了多少次,但不管怎么谈,沟通的结果都显而易见。

“你是不可能这样说走就走的。”

培养你花了不少钱,如果你现在退出,有人就会赔本。赔了本自然不会开心,可能还会生你的气。如果你就这样不干了,恐怕不只是你,连你的家人都会受到牵连。所以,请你还是再接几份工作。这笔账不算清是不行的,你也可以理解成必须要收支平衡。

这样的解释是经过斟酌的,但医生的意思从未改变。

“如果不想做手术,那进行其他治疗吧。”

就这样,兜接到了这项“前往万千冈市的工厂取回指定物品”的委托。

看到医生已经让步,兜也不再强求,点头表示接受。

那是一家背靠大山的工厂,和“安全”二字完全沾不上边。兜绕到后面,只见窗框锈迹斑斑,稍一用力便断裂开来。他从这个狭窄的缝隙里挤过去着实费了一点时间,但还是轻轻松松地进入了厂房。厂房里只有一台传送带输送机孤零零地放在那里,长长的传送带两侧还各有一台手臂状的机器。真像牙医用的设备,兜想象着有个巨人在传送带另一端张开大嘴吐出东西的场景。

从事先拿到的平面图来看,里面还应该有一间办公室。兜大摇大摆地拉开了房门,没想到其中有陷阱。

拉开门的一瞬间,突然传来了一声异响。兜慌忙向后仰,几乎要倒在地上。只见有什么东西嗖地射了过来。兜定睛一看,竟是一支箭。

箭刺中了墙壁,嗡嗡作响。

看来是在开门时激活了安装在房间里的弓弩机关。自从入行,兜就一直被人说“行事老套”,但无论是沿用至今的九九乘法表,还是哭穷借钱的经典戏码,老套的做法如今也发挥着同样重要的作用。体育比赛中有些技巧会因为规则的变化而禁止使用,在杀手这行里则没有类似的说法。

兜小心翼翼地站起身,贴着墙走了进去。房门对面的桌子上安装着一架弓弩,兜伸手一摸,发现上面布满了灰尘。看来,这个机关不是最近设置的,而是很久之前就已经做好,一直等待着派上用场的一天。

房间的角落里还有一个上了锁的柜子。兜猛敲了几下,只见柜门开了,显然是坏了。兜取出了里面的盒子,看大小应该能放下高级腕表或戒指首饰之类的东西。兜将盒子扔进了随身带来的抽绳背包里。

虽被弓弩机关吓了一跳,不过只要能把盒子顺利带回,就算完成任务。一想到世间竟有如此轻松的工作,兜不禁非常感激。但转念一想,他听说过有人接的任务听起来十分简单,只要从东北新干线上带下来一个旅行箱即可,结果那人却迟迟无法下车,还死了好几个人,最终卷入了一场大麻烦。想到这里,兜不由得紧张起来。危险不知会在哪里伺机而动。

事实上,危险已经降临。

事情是在公交车站等车时发生的。兜走到车站时,有三个人在排队等车。也许是当地的情况如此,等车的都是老人,比起开车,他们或许更喜欢坐公交车出门。兜正心不在焉地想着,背后突然传来了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车还没来吧?我赶上了吗?”

“应该吧。”

“太好了,要是错过了就要再等一个小时了。”

“公交车一个小时一趟?”

“嗯,毕竟这儿是乡下。”

“那你看见我们在这里等车,不就应该知道车还没来吗?”兜不明白男子为什么要特意向他搭话。

“啊,也对。”男子说话突然随便起来,只见他一头棕色卷发,看起来既像个艺术家,又像个态度轻薄的搭讪老手,还像个搞乐队的。不过兜觉得应该都不是。

虽然男子打扮得像个轻狂的年轻人,浑身却依然散发出一种凌厉的气质。

他是冲着盒子来的吗?兜留意着肩上的背包。对方可能会在背后用类似剃刀的工具轻轻划开一道口子,拿走包里的东西。兜就曾这样做过。

还是说,对方想直接从背后展开攻击?

不管怎么说,兜都将注意力集中到了身后,所以当面前的老人一脚踢过来时,兜的反应稍有些迟钝,只得勉强抬起右臂抵挡。老人的腿撞上了兜勾起的右臂。兜踉跄几步,意识到身后的年轻男子也是老人的同伙。他随即转身离开等车的队伍,顺势滚到路上,又立刻站了起来。转眼间,刚刚还在公交车站排队的三个老人和那个年轻男子已经把他围了起来。

兜保持着警惕,一边向后退,一边寻找时机。

谁会最先发动攻击?

只见四人站成了一个半圆,一步步向兜逼近。他们的动作井然有序,看起来不像是临时凑在一起的,而是个训练有素的团队。

他们是在哪儿进行训练的呢?

兜平时在工作中几乎没有与人合作的机会,所以一下子就想到了这个问题。他天马行空地想象着四人趁着夜色在提前预约好的市民活动中心的体育馆里确认阵型和攻击顺序的场景,不禁觉得有这样的热情真是太好了。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四人已经一个接一个地扑了过来。

以为会从背后来一个回旋踢,没想到对方伸长右臂,一举袭来,紧接着另一人持刀挥向兜。四人不间断地朝兜发起攻击。

兜灵巧地躲闪,但在防守的同时又要准备接招,解决了这边还要应付那边,他只得一味防守。

不过,该说悲哀吗?人只要一直动,就会有喘不上气的时候,兜清楚地知道这一点。越是周密的集体行动,越容易因为呼吸上的些许偏差而打乱配合的节奏,就像推倒了多米诺骨牌一样,一发不可收拾。

之前站在兜身后的那个棕色头发的年轻男子最先露出了疲态。他原本想朝兜的头部踢过去,但腿已经抬不到那么高,一下子露出了破绽。

这就好比做年糕时捶打与翻揉的节奏被打乱,结局自然惨不忍睹。

接下来轮到兜了。只见他转动着身体,逐一攻击。兜的呼吸渐渐急促,动作也越来越迟缓,但他还是可以修正逐渐变慢的动作,总算将四人成功制伏。

趴在地上的四人呻吟着。车站周围依旧非常安静,丝毫没有公交车要来的迹象。一阵风卷起了枯黄的落叶,哗哗的声响更显得四周一片沉寂。

兜决定换个交通方式离开这里,刚要走,突然察觉到了什么,猛地转过身,看见其中一个老人躺在地上,右手来回动着。

兜慌忙上前抓住了老人的手。只见一个迷你玩具似的东西从他的手中滑落。

那是一把能握在掌心里的手枪。“瑞士迷你枪。”兜喃喃道。据说制造这种枪利用了瑞士钟表匠人的精湛技艺,大小和拇指差不多,曾一时成为话题,但兜还是第一次见到实物。也许手上这把已经经过了多次改良。

兜拿着枪把玩了一阵,仔细观察起来。这种大小应该可以藏在任何地方吧。如果是过去,兜肯定会毫不迟疑地夺去四人的性命。想杀他的人很可能会再次对他下手,特别是当对方主动出击时,更需要做好被人干掉的准备。

虽说要原谅你的敌人,但人通常不会这么做。

现在,兜低头看着躺在地上的四人,心里不再希望给他们致命一击,而是琢磨着其他事。兜不知道他们是被什么样的父母抚养长大的,但年幼时应该也都有着可爱的一面。再看看自己,兜不禁感到心情复杂。对于被双亲抛弃的兜来说,童年的记忆一片空白。


“老爸,你怎么好像很吃惊的样子?”

听到克巳的声音,兜才回过神来。“没什么,就是昨天上班时出了点意外。不过,你刚才的话倒是更吓人啊。”

“我刚才的话?什么话?”

“你不是说我厉害吗?”

“啊……”克巳看上去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鼻尖,继续说道,“老爸本来就厉害啊,一直努力工作,赚钱养家。”

“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就这么懂事。”兜备感欣慰。

“而且你在家里还对老妈那么……嗯……温柔。”

“算是温柔吗?”

“就是很会看她的脸色。”克巳笑着说。

“这个嘛,其实每个人都希望家庭和睦,这大概是一种本能吧。要是周围有人成天板着脸,自己也会跟着不舒服,总觉得必须要做些什么来应对一下。”

“哪怕牺牲自己?”

“说牺牲有点夸张了。你看我是这样吗?”

“虽然算不上巴结吧,不过我总觉得你可以再强硬一些。”

“是吗?”兜强忍住笑容,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说道,“就算是朴实的表演,也会有观众捧场。”

“‘朴实的表演’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

“老爸你确实很擅长那些需要老老实实、埋头苦干的事,这点我倒是挺意外的。”

“是吗?”

“嗯,我经常看见你在认真地玩填字游戏什么的。”

“我确实不讨厌那些。”填字游戏与比拼无关,只需要开动脑筋、专心填格即可。在兜看来,这是一种极为和平的消遣方式。“只要按照规则完成就好,可惜现实生活中很少有这么单纯的事。”

“嗯,是啊。”

“你知道?”

“不,我只是在外面打过工,不过也遇到过很多麻烦……”

“是吗?”

“本以为是在玩填字游戏,结果发现不仅要弄对每行每列的格子,还需要立体思维……”

“还有玩填字游戏的打工?”

“我就是打个比方嘛。我的意思是说,社会中的很多问题确实都很难回答。”

“是啊。很多时候你觉得是在玩填字游戏,其实碰到的是个魔方。”

见克巳笑了起来,兜问道:“有什么好笑的?”

“老妈就是这样吧,总是会在你意想不到的问题上生气。”

“什么问题?”见妻子突然走进了客厅,兜吓得差点叫出声来。

“数学问题。”克巳冷静地回答。

“哦。”妻子看起来没有生气,一副心情不错的样子。兜在心里长舒了口气,正想问妻子是不是遇上了什么好事,便听见她语气轻快地说道:“刚才我在买东西回来的路上看见了一家小餐馆,刚开张的。”

“真不错啊。”兜瞬间找到了回应妻子的最佳答案,“一起去吧!”

“是啊。”

“我就不去了,你们俩去吧。”

听了克巳的话,妻子高声说道:“这么难得,还是大家一起去吧。以后一家人吃饭的机会越来越少了。”

“太麻烦了,我懒得去。”克巳依然很坚定。

兜原本想让妻子尊重儿子的意愿,但他已经决定了向着哪边说话。只听他提议道:“还是去一次试试吧。”

妻子又说:“这次我请客,多值啊。去吧!你要是不去,就得和我一起去富士急游乐园。”

“怎么突然说到富士急了?”克巳一脸疑惑。

“我早就想体验一把惊险刺激的感觉了,但一直没人陪我去。”

“不是有老爸吗?”

“对呀,不是还有我吗?”虽然兜这么说没错,但他知道这不是妻子想要的答案。

“不去吃饭就去富士急,你选一个吧。”

“这不是骗子常用的伎俩吗?”克巳苦笑着说,“选项都给你定好了。”


打烊后的百货商场比想象中更暗。整栋楼一片寂静,让人不禁觉得里面有一只巨兽正在沉睡,远远地似乎还能听到它的鼾声。只见兜从大楼一层的后门进去了。他必须要从保安室门前经过,但这次有了值班保安给他行方便,因此格外轻松。

由于工作的关系,兜早已适应了在黑暗中行动。不过到了百货商场,他就不知道哪里摆放着商品了。所以,他拿着手电筒一边照着四周,一边向前走去。

手电筒一晃,化妆品卖场里的镜子便被照得时明时暗,仿佛藏在其中的动物正眨着闪闪发亮的眼睛。

奈野村和他儿子应该已经上楼了。

兜按照奈野村事先告诉他的安排,朝楼梯走去。

据说保安巡逻时一般从最高层开始逐层往下,这种自上至下的方式让兜觉得很有意思。如果有可疑的人进入了商场,从下往上追便可以使其无路可退。不过,这样也有很大风险,如果对方自暴自弃或严防死守就不好办了。也许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保安才会采取从上到下的巡逻方式,以便将可疑的人赶出大楼。

与其抓住严惩,不如尽量不造成麻烦。

兜悄悄地沿着楼梯向上走,听到远处渐渐传来奈野村的声音。看来四层已经到了,既然不能和他碰上,兜便看准时机,进了卖场。


“当天只有你一个保安吗?”几天前,兜在咖啡店里向奈野村询问了几个比较在意的细节。奈野村让儿子参观他工作的样子,兜表示支持,但还是觉得有很多问题必须要先弄清楚。

“不,我们是两个人一组。不过,和我一组的是一个退休后返聘的老大爷,我向他说明一下情况,他应该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看来他很信任你。”

“要是这样就好了。”奈野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语气中似乎还带有些许自嘲,“认真和可靠,是我仅有的武器了吧。”

“这不是很棒吗?”兜碰到过的各式武器和凶器中,结束战斗最终需要的还是“信赖”。

兜举起手电筒,照向了四层的卖场,只见奈野村父子正沿着过道向前走。兜第一次注意到百货商场竟是个藏身的好地方——可能是因为这层主要卖女装,不仅到处挂满了衣服,随处可见的塑料假人也能起到很大的作用。

兜仔细分辨着远处传来的脚步声,忽左忽右地向斜前方跑去。他离奈野村父子越来越近,奈野村的说话声也渐渐清晰起来。

“除了要确认有没有可疑的人,还必须仔细检查灭火器是否有异常、地上有没有垃圾等等。”

“哦。”孩子的回答明显心不在焉。装也装出点样子啊,兜不禁想。

走到楼层尽头可以右转。兜拿着手电筒四下照了照,灯光晃过天花板的瞬间,影子好像变成了一个静静逃跑的恶魔,在面前一闪而过。

这时,兜裤子后面的口袋里传来了手机短促的铃声。兜赶忙掏出来一看,是妻子发来的短信,问他几点回去。兜之前告诉她要和老客户一起吃饭。

估计会很晚,你先睡吧——兜如此回复。就算他不这么说,妻子困了也会直接去睡觉。不过,有时候妻子也会一直不睡,等他回去。每到这时,兜都感觉罪孽深重,仿佛妻子替他背负了一笔巨额债务。他想把手机调成静音,又怕错过急事,便只将音量稍稍调低后重新放回了口袋。

这时,他听到了奈野村儿子的声音。“爸爸,你等我一下,我想去厕所。”

“嗯,好。你知道厕所在哪儿吗?”

“就在两段楼梯之间。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话音刚落,孩子便沿着楼梯跑了下去。

“要手电吗?”

孩子像是没听到奈野村的话,逃也似的不见了踪影。

兜自然跟了过去。楼梯的拐角处就是厕所,但孩子没有停下脚步,而是继续向楼下跑去。

奈野村事先给兜看过商场整体的平面图,所以兜大概能猜到孩子要去的是大楼后面装卸货物的地方。只见孩子打开从过道通往后面的门,随即消失在了门后。兜跟在孩子后面,确认孩子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后,他打开门,追了进去。兜已经很擅长悄无声息地进行跟踪,但他还是打开套在手指上的小灯,沿着员工通道向前走去。

远处传来嘎吱的声响,听起来像是有人推开了一扇生锈的铁门。兜闪身躲到了堆在一旁的纸箱子旁边。

“慢死了,你要让我们等到什么时候啊?”一个年轻稚嫩的声音传来,“外面太冷了,我都要被冻死了。”

“你真是个窝囊废。”

“对不起。”听声音好像是奈野村的儿子。

他们没有注意到兜,直接朝卖场走了过去。趁他们从身边走过时,兜仔细看了一下,是奈野村的儿子和另外三个少年。他们体格略有不同,但看起来大致相仿。

走到一层卖场时,奈野村的儿子突然指了指周围,然后将食指抵在了嘴唇上。兜离得较远,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但看来是奈野村的儿子想让其他三人保持安静,并告诉他们这里装有监控摄像头。刚才兜没看清,原来三个少年似乎还戴着防寒头套,一定就是为了防止被拍到。

奈野村的儿子不知说了什么,只见其中一个少年挥起右拳,摆出了一副要打人的样子,像是在警告他:你以为你在和谁说话?其他人哈哈笑了起来。

三个少年又摆了摆手,好像是在催奈野村的儿子“赶紧回去找爸爸”。奈野村的儿子看起来非常不安,朝着楼梯走了过去。


“真希望是我杞人忧天了。”奈野村说道。

遗憾的是,不好的预感往往都会成真,兜想。

“我觉得他应该是受了坏朋友的指使吧。”

几天前,兜和奈野村在百货商场的咖啡店里碰了一次面。起初,奈野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但后来还是向兜吐露了实情。

坏朋友应该不算是朋友了吧。兜想起了古山高丽雄的话——亲密的熟人是朋友。

“突然提出想看我工作的样子,这不是很奇怪吗?而且还非要在半夜。这点人生经验我还是有的,要搞什么鬼我猜得出来。”

“你儿子……”

“他是个认真的好孩子,就是有些胆小,小学时被同学欺负过。”

“唉。”兜叹了口气。

“有些人会趁机利用胆小的人,他们到底在想什么,我大概知道。要是对自己言听计从的人有个在商场当保安的老爸……”

“在商场里还能做什么坏事?”

“可以半夜溜进去偷东西什么的。”奈野村的神情有些落寞,“很可能吧?他们让儿子把我引开,就可以趁机去做坏事了。所以我觉得儿子肯定会在我带他巡逻的时候找个借口溜走,然后去后门那边把那些坏朋友放进来。”

“你想得太多了。”但其实,奈野村并没有想得太多,他想的事正在兜眼前成为现实。

“游戏卖场,游戏卖场。在五层,五层。”三个少年沿着停运的扶梯噔噔地向楼上跑去。

兜思考片刻,追了上去。他们似乎打开了手机的手电筒功能,照着四周,直奔游戏卖场。

他们毫无防备地举着手机,看来已经提前叮嘱过奈野村的儿子,不准让奈野村来这一层。

巡逻完毕的楼层自然疏于防范,所以他才会在和父亲一起下到四层后,立刻将那些朋友带了进来。

一边是放下自尊也无力抵抗的怯懦,一边是自认安全而泰然处之的坦然。这并不罕见,可以说是构成这个社会的基础,但兜不喜欢,因为有失公平。

因此,当兜回过神时,已经走到了那三个正在四处挑选心仪软件的少年身边,高声问道:“好玩吗?”

兜违背了奈野村的意愿。

“我觉得他应该会把我带到那些朋友不在的地方,然后他们就可以偷东西了。所以,三宅,我希望你能替我确认他们的行动。”奈野村说道。

“确认?”

“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拍几张照片做证据。”

“楼里没有监控吗?”

“有是有,但只有门口的好用,各楼层装的都是一些旧设备,拍不到清晰的画面。要是他们稍微遮一下脸,我们就没办法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希望能近距离拍到一些视频和照片,或者录下声音。”

“然后呢?”

“如果有什么万一,我会将这些证据公之于众。”不知是因为觉得面对一群孩子时这样做很幼稚,还是因为已经想到了“如果有什么万一”这种相对更为现实的事可能会随时发生,只见奈野村苦笑着。

“你的意思是,没必要当场质问他们?”

“因为我不知道那些孩子会是什么反应,而且你也可能会遇到危险。再说,如果事情闹大就麻烦了,还是尽可能不要让他们发现吧。”

兜没想到这么快就违背了奈野村的意愿。

他自然也想按照奈野村拜托的那样“不要让他们发现”,但看到那三个少年把奈野村的儿子当成跟班一样呼来喝去,兜的忍耐终于到达了极限。对,就是那个。他突然想起之前看过的战争电影。士兵们将战俘的性命视如草芥,随心所欲地玩弄,看得兜气愤不已。不,不对。兜其实并不是那种有田园情趣的人,不会对战争的残酷与无情处处谴责,但一想到受伤的人如果是儿子克巳,愤慨之情便会立刻涌上他的心头。

三个少年被突然出现的兜吓了一跳。他们面面相觑,有节奏地发出短促的惊呼:“哎?哎?哎?”

三人肯定会想到“糟了,是保安”,然后拔腿就跑。只靠表面气势逞凶的人,一遇到危险必会抛开一切逃命,不管过去怎样,将来如何,只在意眼前。对别人身上发生什么不加理会,只要感到自己也可能受伤,就会拼命逃跑。行事毫不瞻前顾后,只盼保住性命。等事情过去一段时间,他们还会想“那是谁害的”,将责任一股脑地推到替罪羊身上。

他们相信,折磨永远轮不到自己,更不需要自己承担责任。

兜比想逃跑的他们快了一步。

因为不知道三人中谁是老大,兜一把按住了离他最近的少年的肩膀。

“别动,否则后果自负。”在兜的警告下,一个少年立刻停住了脚步,另一个少年则头也不回地跑了,大概是觉得能顺利逃走就是胜利吧。

“你要干什么?”少年晃了晃身体,站得离兜更远了一些。

应该客气还是应该强硬?兜还没有想好,便只是答道:“我在这儿巡逻。”

两个少年对视了一下,似乎怀疑兜是奈野村的父亲。

“你们是初中生?”兜先问道。

也许是从兜的话中感受到了些许温情,被兜按住肩膀的少年喊道:“别闹了,我要疼死了!你可不能打人啊!”少年的语气略显强硬,看来他在求饶和嘴硬之间选择了后者。

“疼吗?”

“疼死了,你太过分了。”

如此拙劣的演技,就能让学校的老师方寸大乱?平时也能派上用场?兜不禁感到惊讶。他搭在少年肩膀上的手又加重了几分力道。

只听少年惨叫一声,蹲在了地上。

另一个少年戴着口罩,但能看出他的表情已经扭曲。

少年好像并不介意被人抓住了肩膀,一脸茫然地站了起来。“你跑五十米要用几秒?”兜问他,“要是能比我跑得快,你就赶紧逃吧。不过一定要拼尽全力,不然被我抓住可就糟了,我是不会放过你的。听好了,想从我手底下逃走,切记跑快一点,用我追不上的速度,跑出你的最好成绩来。”

看到少年动弹不得的样子,兜顿时愕然:他现在的所作所为,不正是在以悬殊的力量欺负弱小吗?

本想教训一下那些欺凌弱者的家伙,结果却变成了和他们同样的人。

当然,这样做是有理由的。不能欺负弱小,但对恃强凌弱者除外,这样就说得通了,也不算是狡辩。兜正想着,只见被他按住的少年露出了一副强忍痛苦的表情。少年的手腕比兜想象得细瘦得多,兜突然心生罪恶感。

就在兜愣神的工夫,两个少年已经逃跑了。兜刚才似乎不自觉地松开了手。

现在该怎么办?

已经让他们感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恐惧和痛楚,要说惩罚,这样应该也算可以了。不过他们以后可能会找奈野村的儿子算账。刚才真该再警告他们几句,让他们以后老实一点。现在也不知道奈野村那边怎么样了。

兜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卖场里的声音。黑漆漆的四周一片寂静,看来他们应该已经不在五层了。兜刚沿着楼梯走到四层,就隐约听到了一阵脚步声。他回忆了一下楼层平面图,推测声音是从厕所传来的。

兜沿着四层一侧的狭窄通道向前走,厕所里的声音也渐渐清晰起来。“现在怎么办?”“那家伙到底是谁啊?”几个少年商量道。

躲在厕所很可能会被瓮中捉鳖,不过他们应该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吧。

兜愣住了,犹豫是该进去还是该在这里等他们出来。他还没得出结论,就听厕所里传来了一声哀号,接着是连连道歉的声音。

是他们太紧张了吗?

兜冲进厕所,里面一片昏暗。他立刻打开了厕所的灯。

几个少年出现在了兜眼前。一看到是兜,他们立刻大叫起来,僵硬地站在厕所最靠里的隔间外面,吓得脸色铁青,嘴巴都合不上了。他们都拿着手机,应该是想在黑暗中借着手机屏幕的光亮了解周围的情况。

兜走近他们本想躲藏的隔间,眼前的一幕却令他不寒而栗。

隔间里有人。只见一个男子倒在里面,身上的红色夹克似乎有些眼熟。兜立刻想到这是往自动售货机中补货的那个工作人员,兜经常在商场里碰到他。他左胸口上插着一把菜刀,显然已经死了。

对这几个少年来说,目前的局面真是前有豺狼,后有虎豹。如果前有死尸,后有杀手,还是死尸更为安全。那如果是前有死尸,后有妻管严呢?这个疑问掠过兜的脑海。

“我们什么都没干。”几个少年挤作一团,瑟瑟发抖。

多出来一具尸体的确让人在意,但兜还是决定先解决这几个少年的事。“你们几个给我听好了,不要得寸进尺。”兜温柔地说道。杀手之间的战斗中,不会刻意给对方什么忠告,所以兜这样也确实称得上“温柔”。“就算你们能在学校、在自己周围耍威风,那也只是在一个很小的世界里张扬跋扈,知道吗?每个人都活在一个很小的世界里,所以你们要学会谦虚,至少要对比自己弱小的人谦虚……”说到这里,兜突然感到这不符合他的品性,便没有再往下说。他觉得自己其实没有批评别人的资格,因为他现在就在吓唬这几个比他弱小的少年。“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轻轻松松就能得到的。这种事不要再做了。”

几个少年不停地点着头。

“还有,今天的事绝对不要外传。”

这几个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的少年当场表示了悔改,但很可能会好了伤疤忘了疼,到家后就忘得一干二净。兜管不了这么多,将注意力转到了隔间里的尸体上。

“赶紧给我出去。”兜将几个少年赶走。他们脚步虚浮,跌跌撞撞地走了。

身穿红色夹克的男子已经断了气,闭着眼瘫软地斜靠在马桶旁。兜小心地查看着尸体的情况,尽量注意不让手碰到任何东西。

男子的死亡时间应该不算太长。

这个商场里刚刚发生了什么?现在又正在发生着什么?

还是回去找奈野村吧,兜朝外面走去。快到厕所门口时,兜突然停下脚步,转身望向那个死在隔间里的男子。他也有父母、有童年,不曾想竟会以这种方式结束了一生。

兜默默哀悼,缓缓地眨了眨眼,关掉了厕所的灯。这时,他似乎看到了什么东西,连忙又把灯打开了。

他走回隔间,在尸体旁弯下腰。那里有一把枪。再仔细看,尸体的腰带外还系着一个枪套。这显然不是补货员该带的东西。

兜从厕所出来,走了几步才想起刚才忘了关灯。想到妻子经常责备他浪费电,兜吓出了一身冷汗,赶紧跑回厕所把灯关上了。

真折腾。

兜又一次走出了厕所,环视四周。他想整理一下思路,看看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脑海中却浮现出几天前医生突然叫他去诊所见面时的事。

原来从那时起,事情就已经变得不简单了。不再是只有横行纵列的填字游戏了吗?


“三宅!”兜身后传来了奈野村的声音。看到手电筒的亮光,兜才知道奈野村也在这层。“你在干什么呢?”

兜回头看了一眼奈野村,又将视线转回罐装果汁的自动售货机。“我看看里面有没有别人忘拿的零钱。”他耸了耸肩,“小钱也不能小看嘛。”说着,兜转过身举起了双手,看上去像是个被探照灯抓了个正着的越狱犯。“你儿子呢?”

“他已经回去了。”奈野村答道,“说是突然有急事,就先走了。”

“下次再继续看你工作?”兜边说边留意奈野村的反应,但手电筒照过来的光太刺眼了,他看不清。

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一件事——虽然现在需要厘清的头绪很多,兜还是希望能先弄清楚这一件。他正要开口,奈野村却抢先一步说:“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一件事。”

“请说。”兜似乎不打算放下双手。

“因为今天是这种状况,你才同意过来的吗?”

“这种状况是哪种状况?”

“正好可以把我干掉的状况。你是这么想的吗?”

奈野村左手拿着手电筒,右手高举过头,伸向耳后。转眼间,一把菜刀出现在他手中。

兜看见手电筒的光打在了旁边的楼层导视图上,上面写着“厨房用品·烹饪器具”。兜突然感到了一阵落寞,问道:“还没结账的东西,就可以拿来用了吗?”


奈野村长舒了口气,遗憾地说道:“果然是这么回事啊。”

“果然?”

“这种状况下还能如此冷静,三宅,你果然不是一般人啊。”

“我是文具厂的销售。”

“那是你表面的身份吧?”

“你不是也有双重身份吗?”

“不,我已经不干了。准确地说,我马上就可以不干了。”

“那这份保安的工作是……”

“为了辞职,我的最后一项任务是在这里当保安。我还不知道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不过我猜用不了多久,他们应该就会下达指令了。”

“今天晚上的职场观摩,还有你儿子的事……”

“都是真的。”奈野村皱着眉,抱歉地说道,“我儿子被他那些坏朋友利用也是真的。”

兜开始怀疑刚才那个少年是不是奈野村的儿子,因为不管是少年还是老人,都有人可以为你安排。不过,奈野村的样子看上去不像是在说谎。兜耳边不停地回响着“坏朋友”三个字。朋友和熟人不同,坏朋友也和朋友不同吗?兜不禁陷入了深思。

“对了,我儿子的那些坏朋友呢?”

“这个我得向你道歉。”兜的手举得有些累了,“本来我想按照你说的,拍些照片或者视频当证据,但是被他们发现了。我没沉住气,警告了他们一下。”

“警告?”

“就是简单地斥责了几句。”兜耸了耸肩,“实在不好意思。”

“所以和我猜的一样,我儿子是受了那些坏朋友的指使才会想来百货商场的,是吗?”

看到奈野村沮丧的表情,兜感到难过。“不,他们应该是跟过来的。其实你儿子真的很想来看看你工作的样子,只不过让他那些坏朋友趁虚而入了。”

“三宅,你真是个温柔的人。”奈野村舒了口气。

“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说我。”这也是兜第一次体验被这样说的感觉。兜对奈野村说话一直都很客气,现在却开始夹带着一些平时说话的语气。他不知道应该用哪一种身份来面对奈野村。“我还在那边的厕所里发现了一个人。那是……”

奈野村轻轻叹了口气。“那是经常来这里往自动售货机里补货的工作人员。今天因为机器故障,他一直工作到了很晚。”

“结果怎么都修不好,他就一气之下用菜刀捅了自己一刀?”兜觉得手电筒的光似乎突然变亮了。是奈野村的表情放松下来的缘故吗?

“那个补货员应该与这件事无关。”

“与这件事无关?”

“我刚刚才接到指示,就在我带着儿子开始巡逻之前。他们告诉我一会儿会有人来要我的命,让我解决掉。”

“你说的是那个补货员吗?”

“不是。”奈野村的表情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不,应该说他的神色越发冷峻起来,看不出任何情绪。“我说的是你。”

“啊?”

“来要我命的人,是你。”


就在前一天,兜收到了医生的通知。虽有些不太情愿,他还是如约来到了诊所“就诊”。医生拿来了一张“恶性手术”的“X光片”。看到上面显示的“肿瘤”即目标信息是奈野村时,兜目瞪口呆。

“这个人你认识吗?”医生问道。恐怕他已经看穿了一切。

“不……”

“他上班的地方也有你的客户。”

兜不想再装糊涂了。

看着兜沉默不语的样子,医生接着说道:“如果完成这项工作,你就可以退休了。”

“可以退休了?”兜下意识地反问道。“你必须继续工作”“你需要更多的钱”……这些话兜已经不知道听了多少遍,但是类似“如果完成这项工作,你就可以退休了”这种具体说法,他还是第一次听到。

“是的,只要你做完这个手术。”

“是那种……”兜能想到的可能性不多,“是那种特别恶性的吗?还是委托人是个有头有脸的大人物?”

医生没有回答。


面前的奈野村继续冷漠地说:“所以,我和儿子在楼里巡逻时看到有人影晃过,我以为是你要来杀我了,没想到不是。”

“是自动售货机的补货员吧?”

像是在替奈野村表示同意,只见他手中的手电筒的位置稍稍下移了。“很多商场晚上打烊时会罩上防盗用的网,不过我们这里没有这种习惯。而且,这边的塑料假人和商品都很多,特别适合在移动的时候藏身。”

“嗯,刚才我也感觉到了。”

“那个补货员就是这样鬼鬼祟祟地跟着我的。很明显,他就是冲着我来的。”

“会不会是……”兜想起医生对他说过的话。杀手界中两极分化的现象日趋严重,有名的杀手会接到更多的任务,知名度也越来越高,而没有名气的杀手只能一直默默无闻。纵然有一身本领,也必须要先引起他人的注目,做一两件夺人眼球的事便成了必然。“没有名气的杀手想要扬名,所以才铤而走险?不,不对。难道是一开始就接到了委托要来杀你?”

为了接近奈野村,那个杀手很有可能假扮成了自动售货机的补货员。看来,奈野村应该是个很厉害的角色,不然不会有这么多人想来要他的命,兜想。

“本来我觉得,要是当着儿子的面动起手来可就糟了,结果到了四层,他突然说要去厕所……”

“他不是真的要去厕所,而是去叫他那些坏朋友了。”

“是啊,真是去厕所的话,时间也太长了,不过这倒帮了我的大忙。”

听起来,奈野村应该就是在那个时候解决掉补货员的。

“就这么简单?”

“是啊,因为卖场里有菜刀。”当时,奈野村一把扯开包装,将菜刀朝对方扔了过去。只见深夜的商场里,一道寒光一闪而过,刀瞬间插进了补货员的胸口。

“两把刀是一套?”兜望着奈野村握在右手的菜刀问道。

奈野村没有回答兜,继续说道:“总之,我先把他的尸体藏进了厕所的隔间里,没想到被你发现了。”

“是那几个不良初中生进了厕所发现的。”

奈野村没有说话,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兜,右手中的菜刀一直举在半空没有放下。

兜没有恐慌,也没有疑惑,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也许说出来你也不会相信,但我真的没有打算对你动手。我确实接到了委托,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置你于死地。我今天是按照咱们一开始说好的,为了你儿子的事才来这里的。”

“我一直觉得我和你有些地方很像,不管是在家庭方面还是工作态度上。只是我没有想到,我们竟然连杀手的身份都一样。”

“确实很遗憾。”兜显得有些沮丧,重复道,“我真的没有打算杀你,你应该是能理解的。”兜的言外之意是让奈野村先放下菜刀。

奈野村并非等闲之辈,这一点已毋庸置疑。从之前医生说话的口气来看,兜大致推断出奈野村不只是普通的“恶性肿瘤”,今日的一番对峙令兜更加确信。虽然奈野村言行举止颇为谦虚客气,却始终留意着周遭的一切。只要有任何风吹草动,他一定会以电光火石般的速度做出反应。

“我也想这样理解,但我真的没有办法相信你。”

奈野村的话很有道理。为了任务能够顺利进行,职业杀手使出的招数层出不穷。特别是像今天这样,在对方持有武器而己方处于劣势的时候,编一两句谎话也是稀松平常。

生死之间,天壤之别。正反两面,天堂地狱。背叛朋友会蒙受道德上的谴责,但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在杀手这个行当中,积累的经验越多,刀尖舔血的日子过得越久,就对此越有体会。

“我是不会对你动手的。”话虽如此,在这种局面下,很难令对方相信这是兜的肺腑之言。现在已经没有了冷静分析的余地,只能凭直觉做出判断。如果兜此时放下双手,做出寻找武器的动作,奈野村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将利器一把甩出,而兜也会迅速向旁边躲闪。为了活下去,身体做出的反应会比大脑更快。在这一点上,兜也同样如此。

“三宅,你应该也明白吧?人的话是不能轻信的。”

“是啊。”兜只能附和。

眼下,兜和奈野村都只思考着同一个问题——如何从这里活着出去。

“为了儿子,”奈野村说,“我不能死在这里。”

我也一样——兜心里想着,却没有说出口。

紧急出口的指示牌亮着幽幽的绿光,不时发出微弱的嗡嗡声。

就算不知道对方是不是危险人物,如果心存疑虑,就应该先下手为强。这就是生存的秘诀,也可以说是常识。

只要奈野村出手,自己必死无疑。死倒是没关系,但一想到以后再也见不到妻子和克巳了,兜就感到非常难受。之前还答应了他们下次要一起出去吃饭,看来下次永远都不会到来了。

这时,兜突然意识到,至今为止,他也让无数人陷入过同样的痛苦中,他不禁萌生出深深的负罪感,身体也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想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兜觉得再没有比继续活下去更任性的想法了。

“奈野村,我能拿一下自动售货机里的零钱吗?”兜稍稍向后伸了伸手,“我刚才忘拿了。”

“不好意思,不行。”奈野村的一言一行都毫无破绽。

无论蚊子叮不叮人,都必须将其打死,不然等到被叮就晚了。

兜现在可以采取的行动极为有限,眼下也只能先想办法避开菜刀再说了。手电筒的光有些刺眼,但兜还是聚精会神地紧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二人就像西部电影中那样对峙着,默默地感受着彼此的呼吸。

从补货员的尸体来看,凶器牢牢地插在了他的左胸。如果菜刀是从很远的地方甩出的,那可想而知奈野村的身手多么了得。

如果是兜,在动手前则会先用手电筒扰乱对方的视线。所以,要在晃动手电筒的瞬间,快速往旁边躲吗?奈野村会在什么时候动手?是现在吗?而“现在”正一点点地流逝。兜紧绷着神经,全神贯注,眼睛几乎不眨一下。因为可能下一秒菜刀就要刺向他的胸口,一切就全都结束了,他再也无法想起家人的模样,所有的一切都会被放逐到一片漆黑的虚无中。

这时,兜的手机响起了微弱的铃声。声音不大,但对于僵持中的兜和奈野村来说,显然出乎意料,奈野村稍稍有些分心了。


兜向右扑去。一把菜刀瞬间划过了他的左肩。没时间觉得疼不疼了,兜顺势滚到一边,菜刀应声落地,仿佛要剜下他一块肉来。

兜起身向奈野村冲去,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压低重心,振臂挥拳,一心向对方持续发起猛攻。

奈野村见招拆招,步步后退。

二人无暇交谈。空气中似乎只能听到彼此的喘息声。

只见兜挥出右拳,却被奈野村夹在了身侧。奈野村想扭断兜的手臂,兜趁机转身抽出。他无视左肩的疼痛,出拳直击对方面门。奈野村连连后退,避开了兜的拳风。

兜定睛一看,手电筒不知何时滚落到了地上。一片黑暗中,手电筒的幽光大致勾勒出了周遭的模样。

奈野村眼神凌厉,瞳孔中映出兜的身影。二人的呼吸都有些粗重,但一想到奈野村的反应依旧灵活,兜不禁有些难过。

二人就像同时收到了攻守互换的信号一般,奈野村突然飞身向前,向兜展开攻击。兜后退躲闪。

兜已经无暇顾及四周是否有能用作武器的东西了。厨房用品专柜应该在这一层的另一边,也不知这算幸运还是不幸。如果奈野村有机会再拿到一把菜刀,胜负恐怕已成定数。

兜发起攻击,奈野村一边后退,一边化解兜的攻势。

二人像击剑选手一般,在商场的过道上来来回回,此进彼退。

兜能感受到血正从肩膀上汩汩流下,但没想到地上的血让他脚底打滑,差点就要摔倒。他伸手撑住地面,顺势转身,右脚一记回旋踢直奔对方面门。

兜的动作颇具迷惑性,打乱了奈野村的节奏,但奈野村立刻做出判断,闪身避开兜的攻击。

兜来不及收腿,一脚踢向了旁边的塑料假人。

只听咣当一声,二人同时向发出声响的地方望了过去。攻击暂停。

二人拼死搏斗,四处闪避,不知不觉间一路打到了学生专柜附近。这里是商场为新学期开学特别准备的柜台,不仅摆放着各式书包,还有许多儿童模样的塑料假人。兜踢中的就是其中一个。只见塑料假人俯身摔在地上,胳膊也掉了下来。

兜吃了一惊,紧盯着塑料假人,奈野村也跟着停下了攻击。

二人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摔倒在地的塑料假人仿佛是一个活生生的孩子。

过了片刻,兜走上前去,轻轻地将塑料假人扶了起来。离近了看,这个假人一副外国孩子的模样。奈野村将假人的胳膊捡了回来。

兜将假人摆放回了原来的位置。胳膊已经装好,滚落在地上的书包也重新背在了假人的背上。

兜想起了克巳刚上小学时的情景。他目送着儿子那比书包还小的背影,心里既有不安,又祈祷他以后不要碰到任何可怕的事。收拾书包时,克巳担心会落下东西,妻子安慰他的话:“妈妈帮你一起看看。就算忘了也不要紧,下次注意就行了。”这些画面都在他的脑海中一一浮现。

兜默默地放好了塑料假人后,二人再次相对而立。

“奈野村,我不想再打了。”

兜不认为奈野村听懂了他的意思。与兜一样,奈野村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职业杀手,该出手时就出手的铁律早已深入骨髓。兜这样说并不是为了劝阻奈野村,而是希望趁他还说得出口的时候,说上几句心里话。

奈野村默不作声,也没有再次发起攻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过了半晌,奈野村说道:“有人说你拼了命地想要杀我。”

“那是,”兜说,“一个错误的选项。”

“错误的选项?”

兜想起了前几天妻子对克巳说的话:“不去吃饭就去富士急,你选一个吧。”

按照克巳的说法,骗子往往会让人觉得面前只有两条路可走,借助“这边和那边,你选哪个”“如果那样不行,就只能这么办了”等话术,逼迫对方在给出的选项中二选一。

如此说来,世间确实有很多品性卑劣的男人,蛮横无理地对正在交往的女友提出必须二选一的荒唐要求,比如“如果想和我分手,我欠你的钱就要一笔勾销”,很多女人也因此陷入了困境。

原来医生也用了同样的伎俩,兜这才恍然大悟。

克巳曾看上去很遗憾地说:“明明还有很多其他选项。”

的确如此。如果想辞职,就必须继续工作,直到赚回本钱为止。

“我还可以一个都不选。”兜想起了前些天读的一本小说中的句子,“人命这东西,只消愚蠢上级的一个眼神,便会瞬间消失。”

奈野村紧盯着兜的一举一动。兜重新举起了双手,强调他没有出手攻击的意思。他的左肩出血严重,不过血被衣服吸走了大半,没怎么滴到地上。

兜转身背对奈野村,缓缓向前迈了一步。

这只是一个静静的、小小的动作,兜却仿佛用上了至今积攒的全部勇气。

对方极有可能攻击毫无防备的背部。

菜刀会不会正朝着后背飞过来?

兜向外走去。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他很想说些什么。你知道朋友和熟人有什么不同吗?你知道熟人怎么才能变成朋友吗?

过了良久,兜轻轻转过身,发现奈野村已不见了踪影。可能他也离开了吧。

“我还想再听你说说孩子的事。”奈野村的声音仿佛透过地板传了过来。一时间,兜竟分不清这是错觉,还是奈野村真的说过这句话。

扶梯已经停了,兜决定从那里走下楼。“奈野村,刚才自动售货机里的零钱,你别忘了拿!”兜想起这件事,大声喊道,“送给你了!”


兜走出百货商场,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确认刚才收到的短信。是妻子发来的:“克巳说想一个人住,我等你回来,咱们商量一下。”紧张感瞬间窜遍兜的全身,比刚才与奈野村搏斗时还要强烈。必须赶紧回信。兜按着手机,却感到指尖滑腻腻的,打字很是不便。他这才发现手上沾满了血迹,肩膀也传来一阵疼痛,手机随即掉在了地上。兜俯身捡起手机,伸手擦了擦上面的尘土,脑海中突然闪现出克巳小时候摔倒后爬起来拼命拍去身上灰尘时的场景。

不可能满身是血还跑去打车,兜考虑着接下来的行动。如果妻子还没睡,他肯定也不能以现在这副模样回去。

是说摔了一跤,还是说被酒驾的人撞了呢?兜思考着借口。这样说不定还能换来妻子的些许同情。

可以不用杀掉奈野村,这一点让兜感到很幸福。意志力可以斩断身上的枷锁,不是吗?

为了获得真正的自由,兜在一周后向医生表明了决心。“你给出的两个选项不过是骗人的伎俩,我一个都不会选。”他的话动摇了医生的心。

最后,兜从八层高的办公楼楼顶坠落身亡。


兜离开后,奈野村回到百货商场收拾残局。他先找到了塑料假人所在的专柜,确认那里没有明显的损坏后,打电话请人处理掉了厕所里的尸体。他必须再确认一下楼层中是否还有其他损毁或弄脏的痕迹,并将商场监控摄像头拍下的视频中不宜外泄的部分一一删除。

奈野村拿着手电筒,边走边考虑着儿子的事。

兜已经教训了那群坏小子,儿子身处的环境或许会有所改善。但奈野村心里十分清楚,如果儿子自己不做出改变,这种事根本得不到解决。

奈野村很担心。不过,能有担心的事已经难能可贵了,毕竟他刚才险些没命。如果兜真的杀了他,他就再也没办法替儿子操心了。感恩生命,这四个字听起来很像是某座寺庙挂出来的标语,他却真真切切地理解了这句话。

奈野村正要朝楼梯走,突然感到背后传来一道气息。他瞬间想到是兜,却又立刻察觉不对。

奈野村转过头,看见站在身后的是年纪比他要大上两轮的夜班同事。此人头发花白,身材中等,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都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然而,现在这个人目光凌厉,双眼在黑暗中炯炯发光。

看到那人手上的枪,奈野村终于意识到这个人也是冲着自己来的。

想因个人原因辞掉工作真难啊,奈野村不禁感到诧异。他突然想到了那个一直给他布置任务的中介医生。恐怕医生原本就打算让他碰上兜,然后打个两败俱伤吧。不管是希望双方难分胜负,还是希望一方大获全胜,医生的目的应该都是让他们兵戎相见。因为他和兜都放弃了比赛,医生便宣称二人打成平手,接下来给面前这个夜班同事下达指令来处理这件事。不就是这样吗?

“举起手来。”同事看上去很放松,声音沉稳。

奈野村向后退了一步。没有必要现在就听人摆布。他没有举起双手,只是一步步后退。

枪口稳稳地对准了奈野村的胸口。

一切就要这样结束了吗?现在只是在伤停补时吗?奈野村鼓励着濒临绝望的自己不要放弃希望。

“举起手来。”同事重复着刚才的话,朝奈野村走了过来。

“请等一下。你为什么要杀我?”

“你应该知道吧?”

“不,我真的不知道。”

“干掉你,我就能一举成名了。”

“什么意思?”

“我岁数也不小了,只能每天当当联络人什么的。干掉你,就可以证明我现在仍然很有实力。”

“请等一下。”奈野村恳切地说。

“不行。”

“请等一下,我只有一个请求。”

“什么?”

“我得把这台自动售货机里的零钱拿出来。”因为刚才后退了几步,自动售货机就在奈野村身后。

“零钱?”

“刚才买东西找的零钱。”

同事笑了起来。“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想着零钱。死了也就没地方花了。”

“可我还是放心不下。”

“好吧。只能拿零钱,不要乱碰。”同事说道。

奈野村表示感谢。他想,也许他和同事的不同就在于此吧。同事不得不从一线退下来,应该与年纪无关,而是因为粗心大意。就像刚才,兜也提出了同样的请求,奈野村就没有同意,因为做这一行,永远不能让对手掌握主动。

奈野村背靠着自动售货机,向后伸出了右手,朝找零口摸去。

他没有把握,但最后一线生机只会在这里。

手指碰到找零口里的东西时,奈野村并没有立刻意识到那是什么。他伸出指尖试探性地摸了几下,确认着东西的形状。

“里面有几块钱啊?”同事问道。

奈野村朝同事点了点头,说道:“你真是帮了我的大忙。”他伸出右手,同时扣动了扳机。

找零口里放着一把可以轻松藏在掌心的迷你手枪。这是奈野村第一次摸到实物,没想到里面有子弹。

短暂而尖锐的声音响起。

这是一把号称“拇指大小、威力惊人”的外国产迷你手枪。

同事直挺挺地向后仰了过去,额头上鲜红的弹孔赫然可见。

奈野村轻轻地舒了口气。三宅果然有能耐。优秀的杀手会提前做好各种准备。确定了刺杀地点后,要做的最基本的事就是事先将武器藏好,以备不时之需。光是靠藏好的手枪或刀具,也许就可以逆转形势。恐怕兜也正是出于这种考虑,才会将迷你手枪提前藏在了隐蔽的地方。

三宅,你真是帮了我的大忙。

下次再见时,必须要直接向他道谢,奈野村想。哪怕需要很长时间,只愿他们能回到从前那种关系,继续成为亲密的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