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招待会

交易正在进行。各种各样的交易。在场的人都心照不宣。在场的人都是参与者。在场的人都需要这样的活动,然而每个人都在尽力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制止它。对克里姆林宫圣乔治大厅里的每个人来说,这种两重性是生活中的正常部分。

参加者主要是苏联人和美国人,分四种类型。

第一类是外交官和政治家。这些人很容易识别,因为他们衣着比较讲究,个个腰杆挺得笔直,脸上随时准备露出机械的微笑,即使在频频举杯后,说话仍然非常谨慎、滴水不漏。他们是主人,知道自己的身份,而且他们的举止也表明了这一点。

第二类是军人。在军控谈判中少不了他们,因为是他们在控制、保养、测试、溺爱着这些武器,而且总是对自己说,那些控制军人的政治家绝不会下达发射的命令。这些身穿制服的军人大多数按相同的国籍或兵种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手里都抓着半杯酒和一块餐巾,用不露声色的目光扫视大厅,仿佛是在一个陌生的战场上搜索暗藏的威胁。因为这对他们来说就是战场,是一个不流血的战场。如果他们的政治家主人们失去控制力、失去自控力、失去判断力、失去人的天性,不想再避免牺牲年轻的生命的时候,他们将界定未来真正的战场。军人是男子汉,他们只相信自己的战友,有时候,他们宁可相信穿不同颜色军服的敌人,也不愿相信他们那些衣冠楚楚的主人。你至少知道另一个军人的立场,然而你往往捉摸不透那些政治家的立场,甚至包括本国的政治家。他们在心平气和地交谈,仔细观察谁在听他们讲话,偶尔停下来饮干杯中的酒,并再度扫视大厅。他们是牺牲品,同时也是捕猎者——也许是那些自认为主宰一切的主人牵着的狗。

军人们也不愿意相信这一点。

第三类是记者。这些人从衣着上就可以看出来。由于频繁地塞进小小的航空旅行箱,他们的衣服总是皱巴巴的。他们缺乏政治家的优雅举止和一成不变的微笑,但却具有孩子般的好奇目光,还有些愤世嫉俗的放荡不羁。他们通常左手端酒杯,有时杯子下面不是餐巾而是小本子,右手则半遮半掩地拿着一支笔。他们像猛禽似的到处转悠。一旦有人找到愿意谈话的对象,其他人就凑上来竖起耳朵听。旁观者根据他们转向下一个消息来源的速度,就能断定消息的有趣程度。就这点而言,苏联记者与他们的美国和其他西方国家的同行迥然不同,他们大多数时候都像旧时受宠的伯爵那样围在主子周围,这样既可以显示对党的忠诚,又可以替他们的主子抵挡一下来自其他国家的同行。不过,从整体上看,他们在这一轮表演中只能算观众。

第四类是那些身份隐蔽、不容易识别的人。这些人就是间谍以及跟踪他们的反间谍人员。这些人与保安人员不同,后者只是站在大厅四周,以怀疑的目光注视着每一个人。同样不引人注目的是那些在大厅里穿梭的侍者,他们手中托着沉重的银盘、上面放着盛满香槟和伏特加酒的罗曼诺夫王室的水晶酒杯。当然,有的侍者也是反间谍人员。他们在大厅里四处转悠,竖起耳朵捕捉只言片语,抑或是低声的交谈,或者是与晚会气氛格格不入的话。这不是件轻松的工作。在大厅一个角落里演奏的室内乐是弦乐四重奏,但似乎没有人听;不过这是外交招待会的一个特征,少了它反而会引起人们的注意。此外就是嘈杂的人声。这里总共有一百多人,每个人至少有一半时间在说话。那些靠近乐队的人不得不提高嗓门,让别人在音乐声中听见自己的话。闹哄哄的声音充斥了这个二百英尺长、六十五英尺宽、镶木地板和白色泥灰墙的舞厅;这些声音经过地板和墙壁的不断反射变得越来越响,最后达到几乎能伤害儿童鼓膜的程度。这时间谍们就可以借助隐蔽身份和喧闹声,使自己成为晚会中的幽灵。

现场有间谍。大家都心知肚明。在莫斯科的人,个个都能给你讲间谍故事。如果你在比较正常的情况下偶然认识一个西方人,谨慎的做法是向上级报告。即使你遇见过一次,从你身旁走过的莫斯科民兵的警官——或是手持公文包溜达的陆军军官——都会回过头朝你看看,然后做些记录。也许只是随便看一看,也许不是。当然,斯大林之后的时代发生了一些变化;然而俄罗斯终究是俄罗斯,他们不信任外国人和外国观念的历史,比任何意识形态都要久远。

大厅里的大多数人都想到了这点,但并没有认真思考过——除了那些处心积虑玩这种特殊把戏的人。外交家和政治家说话字斟句酌,此刻并没有太多的担心。对记者们来说,这简直太有趣了。这其实是一场与他们无关的令人难以置信的游戏——不过每个西方记者都知道,事实上他(或者她)都被苏联政府视为间谍。军人们更是这么想的。他们深知情报的重要性,渴望得到它,十分珍惜它,但却瞧不起那些搜集情报的人,认为他们不光明正大。

哪些人是间谍呢?

当然,有少数人属于这类不易识别的人——或者可以同时归入好几类的人。

“你觉得莫斯科怎么样,瑞安博士?”一个苏联人问道。瑞安正在仔细端详那只漂亮的圣乔治大钟,听到问话后转过身来。

“我得说,阴冷阴冷的。”瑞安呷了一口香槟说。“好像我们也没有时间到处看看了。”他们也没有这个打算。美方小组到苏联来了四天多,准备在正式会议前举行的技术性会议结束后的第二天搭机回美国。

“这太遗憾了。”谢尔盖·戈洛夫科说道。

“是的,”瑞安表示同意。“要是你们的建筑都这么美,我真想花几天时间好好观赏观赏。建造这幢房子的人确实独具匠心。”他点点头,对泛光的白色墙壁、穹形的天花板和金叶镶饰表示赞许。其实他认为这样的装饰过头了,但他知道,俄国人的民族性让他们往往把许多事情都做过了头。对俄国人来说,难得有什么东西是充足的,因此“充足”就意味着要比别人多——最好是比任何人都多。瑞安认为这是民族自卑情结的表现,因此他提醒自己,有自卑心理的民族总带有一种病态的渴望,常会否定自身的观念。这个因素支配着军控谈判的方方面面,取代了一般逻辑,成为达成协议的基础。

“腐败的罗曼诺夫王朝。”戈洛夫科说道。“这都是农民的血汗。”瑞安转过身笑起来。

“唔,他们的税赋起码有一部分被用于建造美丽、无害、不朽的东西。要我说,这比花钱去买十年后会成过时的丑陋武器要好得多。我有一个想法,谢尔盖·尼古拉耶维奇,我们来改变一下政治军事竞争的方向,要比美,不要比核武器。”

“这么说,你对谈判进展感到满意了?”

三句不离本行。瑞安耸耸肩,继续审视着大厅。“我认为,会议议程我们已经确定了。下一步,该由壁炉那边的那些人解决细节问题了。”他凝视着一盏硕大的水晶吊灯。他心想,不知道多少人花了多长时间的心血才造出这么一盏吊灯,而把一件像小汽车那么重的东西吊起来又该多么有趣。

“你对核查这个议题也感到满意吧?”

果然不错,瑞安心下思忖着,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戈洛夫科是苏联军情局的。“国家技术手段”指的是间谍卫星和其他用以监视他国的手段,这在美国基本上是中情局的业务,但是在苏联却由军情局(即苏联军方情报机构)管辖。现在,尽管双方原则上已达成“现场检查”的临时性协议,但是核查对方是否遵守协议主要还要依靠间谍卫星。这是由戈洛夫科负责的。

瑞安为中央情报局工作,这并不是什么特别的秘密,也无需保密,因为他不是外勤特工。他参加军控谈判小组是顺理成章的,因为他目前的任务是监视苏联境内的某些战略武器系统。要签署任何一项武器条约,双方都得先使本国的偏执狂们相信,对方不可能跟他们玩什么厉害的招数。瑞安就是按这个思路给美国首席谈判代表提供建议的;他提醒自己,这还得首席代表肯听他的意见才行。

“核查问题,”他隔了一会儿后回答道,“有相当的技术性,实施起来十分棘手。恐怕我自己对此并不太在行。你们对我方提出的限制陆基导弹的建议有何高见?”

“我们比你们更依赖陆基导弹。”戈洛夫科说道。当他们谈到苏联的立场时,他的声音变得更谨慎了。

“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不像我们那样重视潜艇。”

“可靠性,这你很清楚。”

“哦,见鬼。潜艇很可靠嘛。”瑞安诱使他往下说,同时再次看着那只钟。它的造型精美绝伦,上面有个农民模样的人将一把剑递给另一个人,挥手送他去打仗。实在没有什么新意,瑞安思忖道。一个老家伙让一个年轻人去送死而已。

“说来有些遗憾,我们出过几次意外。”

“是啊,那艘扬基级在百慕大附近沉没了。”

“还有一次。”

“哦?”瑞安回过身来,想笑没敢笑。

“瑞安博士,请不要小看我的情报来源。你跟我一样,对‘红十月’号的情况很清楚。”

“你说叫什么来着?哦,对了,是你们在卡罗来纳近海损失的那艘台风级潜艇。我当时在伦敦。我确实从未得到过关于这艘潜艇的任何报告。”

“我认为这两起事故说明我们苏联人面临的问题。我们跟你们不一样,我们对导弹潜艇还不能完全信赖。”

“唔。”更不要说驾驶她的人了,瑞安暗自思忖,不过他非常谨慎,丝毫不露声色。

戈洛夫科紧追不舍。“我能向你请教一个实质性的问题吗?”

“没问题,只要你不指望得到实质性的回答。”瑞安轻声笑道。

“你们的情报界人士会反对条约草案上的建议吗?”

“哦,我怎么能预先知道他们的反应呢?”瑞安顿了顿。“你们的呢?”

“我们的国家安全机构是奉命行事。”戈洛夫科肯定地对他说道。

没错,瑞安心想。“在我们国家,如果总统想签署一个武器条约,而且认为有把握在参院顺利通过,那么中情局和五角大楼怎么想都无关紧要——”

“但是你们的军火工业——”戈洛夫科打断了瑞安的话。

“天哪,你们这些人对这个问题还真喜欢追根究底,是不是?谢尔盖·尼古拉耶维奇,这你应当比我更清楚嘛。”

说完这话,瑞安才想起,戈洛夫科是一名军事情报官员,也许并不清楚。美苏双方的误解程度十分可笑,也非常危险。瑞安想知道,这里的情报机构是否像现在的中情局一样,尽量弄清事情真相,还是像过去中情局经常做的那样,对主子说一些他们想听的话。他想也许是后者。俄罗斯的情报机构无疑具有强烈的政治色彩,就像当年的中情局一样。穆尔法官竭尽全力结束了这种局面,这是他的一大功绩。不过他无意觊觎总统宝座,这与他的苏联同行截然不同。克格勃的一名首脑曾经一步登天,另外至少还有一名正跃跃欲试。这就使克格勃成了政治机构,影响了它对事物判断的客观性。瑞安对着酒杯轻轻叹了口气。即使把这些错误观念搁置起来,两国之间的问题也不可能解决,不过至少会比较容易处理一些。

也许吧。瑞安心里承认,这也许和往常一样,不是什么灵丹妙药;不过,终究是第一次尝试嘛。

“我能给你提个建议吗?”

“当然了。”戈洛夫科回答道。

“我们别三句不离本行了。我喝香槟,你给我介绍介绍这个大厅吧。这样我们明天写‘会见报告’时就能省去许多时间。”

“我给你来点伏特加吧?”

“谢谢,不用了。这种香槟真不赖。本地产的?”

“是的,格鲁吉亚的,”戈洛夫科自豪地回答。“我觉得比法国的好。”

“我真想带几瓶回去。”瑞安顺着他的话说道。

戈洛夫科笑起来,短促而响亮的笑声显露出愉悦和权力。“这事就包在我身上好了。这么说吧,这座宫殿于一八四九年建成,耗资一千一百万卢布,在当时是一笔巨款。这是最后一座大型宫殿,而且,我认为也是最宏伟的……”

当然,瑞安不是唯一在参观大厅的人。美国代表团的大多数成员都没有来过这里。一些对招待会感到厌倦的俄国人带着他们四处参观,边看边讲解。几名大使馆的人跟在后面,漫不经心地看着周围。

“那么,米沙,你对美国妇女有什么看法?”国防部长雅佐夫问他的助手。

“向这里走来的那几位不乏风韵,部长同志。”菲利托夫上校回答道。

“不过,太单薄了——哦,对了,我老是忘记,你那位美丽的叶莲娜也很纤瘦。她是个好女人,米沙。”

“谢谢您还记得她,德米特里·季莫菲耶维奇同志。”

“你好,上校!”一名美国妇女用俄语打招呼。

“啊,是的,夫人是……”

“福利。我们去年十一月在曲棍球赛场上见过面。”

“你认识这位女士?”部长问他的助手。

“我的侄子——说错了,我的侄孙米哈伊尔,叶莲娜姊姊的孙子——在青少年曲棍球联盟里打球,我应邀去看了一场比赛。原来他们的球队里有一个帝国主义分子。”他回答时扬了扬眉毛。

“你儿子球打得不错吧?”雅佐夫元帅问道。

“他在联盟的得分球员中排名第三。”福利太太回答道。

“好极了!那你应该留在我们这里,等你儿子长大,就可以为中央军区打球了。”雅佐夫咧嘴笑着说道。他已经有四个孙子了。“你在这边做什么工作?”

“我丈夫在大使馆工作。他就在那边,正带着一群记者参观——不过今晚我能来这里,实在是难得的机会。我这辈子还没见过像这样的建筑呢!”她滔滔不绝地说着。她略带醉意的眼神说明,显然她多喝了几杯。也许是香槟,部长心想。她看上去像是喜欢喝香槟的那类人,但长得颇有风韵,俄语学得也不错,这在美国人中就难得了。“这些地板真漂亮,走在上面好像是在犯罪。我们国内可没有这样的东西。”

“你们从来没有受沙皇统治,那是你们的福气。”雅佐夫像个标准的马克思主义者那样回答道。“不过,身为俄罗斯人,我得承认,我为它们的艺术美感到自豪。”

“在其他几场比赛中我没见到你嘛,上校。”福利太太转过身去对米沙说道。

“我没有时间。”

“不过你们的运气好!那天晚上你们队赢了,艾迪进了一球,还助攻得了一分。”

上校笑了。“我们的小米沙却因为球棍过肩两次被判犯规。”

“取了一个跟你一样的名字?”部长问道。

“是的。”

“我上次见到你,没看见你戴这些东西嘛。”福利太太指着上校胸前的三枚金星勋章说。

“也许我当时没有脱大衣……”

“他一直都戴着。”元帅说道。“荣膺苏联英雄勋章的人随时随地都戴。”

“这跟我们的荣誉勋章相同吗?”

“两者大体上相等,”雅佐夫替他的助手解释道。不知道为什么,米沙对它们感到难为情。“菲利托夫上校是战争中荣膺三枚勋章而唯一健在的人。”

“真的吗?一个人怎么获得三枚勋章?”

“与德国人打仗。”上校简短地回答道。

“杀德国佬!”雅佐夫说得更直白。菲利托夫成为红军中一颗耀眼的明星时,还只是一名中尉。“米沙是有史以来最出色的坦克指挥官之一。”

菲利托夫听到这话不禁脸红起来。“我只是履行职责,就像那场战争中的许多军人一样。”

“我父亲在那场战争中也得过勋章。他曾两次带人去菲律宾的战俘营里救人。他很少谈这些事,但是他们给了他许多勋章。你对你的孩子们讲过这些勋章的故事吗?”

菲利托夫的神情变得十分严肃。雅佐夫帮他作了回答。

“米沙的几个儿子死了好几年了。”

“哦,哦!上校,实在很抱歉。”福利太太说道,她确实觉得很抱歉。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菲利托夫微微一笑。“在比赛场上我对你儿子印象很深刻,是个好孩子。要爱你的孩子们,亲爱的夫人,因为你不可能永远拥有他们。对不起,我先告辞一下。”米沙离开他们朝洗手间走去。福利太太看着部长,标致的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

“先生,我不是有意的——”

“你不可能知道嘛。几年前菲利托夫失去了儿子,接着妻子去世。我年轻的时候就认识她——是个可爱的姑娘,基洛夫芭蕾舞团的舞蹈演员。太让人伤心了,不过我们俄罗斯人对巨大的打击已经习惯了。不谈这个了。你儿子在哪个球队打球?”这个年轻女子的姿色使雅佐夫元帅对曲棍球突然感兴趣起来。

菲利托夫很快就找到了洗手间。当然,美国人和俄国人使用的是不同的洗手间。菲利托夫上校进的洗手间过去是王子或者沙皇的情妇专用的。他洗了一下手,朝边缘镀金的镜子里望去。他此时只有一个念头:又开始了,另一项任务。他叹了口气,然后整了整仪容。一分钟后,他回到了原先的活动场所。

“对不起。”瑞安说道。他转身时不小心碰了一位身穿军服、上了年纪的人。戈洛夫科用俄语说了一句话,不过瑞安没有听懂。那军官对瑞安也说了句听上去很客气的话,接着瑞安看见他朝苏联国防部长那边走去。

“那人是谁?”瑞安问他的俄罗斯朋友。

“上校是部长的私人助手。”戈洛夫科回答道。

“他作为上校,年龄偏大了些,是吧?”

“他是战斗英雄,我们不强迫这样的人退休。”

“我认为这种做法很合理。”瑞安说着转过身来,听戈洛夫科继续介绍大厅的这一部分。看完圣乔治大厅后,戈洛夫科带着瑞安来到隔壁的圣弗拉基米尔大厅。他说希望下一次能和瑞安在这里见面。他解释道,圣弗拉基米尔大厅是专门用来签署条约的。两位情报官员为此互相祝酒。


招待会到午夜过后才结束。瑞安坐进第七辆轿车。回使馆的途中没有人说话。大家都有了几分醉意;而且在车上最好别说话,特别是在莫斯科。在车上装窃听器太容易了。有两个人睡着了,瑞安也差点睡着。他之所以没睡,是因为他知道再过五小时他们就要搭机离开了,既然如此,还不如再累一点,等上了飞机再睡。这种本领他是最近才学会的。到了使馆后,他换了衣服,然后到楼下餐厅去喝点咖啡。这样就足以使他有几个小时时间做笔记了。

在过去四天里,事情的进展顺利得惊人。简直是太顺利了。瑞安暗暗告诫自己,在一般情况下,事情总是有时一帆风顺,有时停滞不前。条约的草案已经拟定。就像近期签署的所有条约一样,苏联人比较倾向于将它当成谈判的工具而不是谈判文件。草案的细目已经见报,有些议员在国会发言时已经在宣称这笔交易多么公平合理——那我们为什么不干脆表示同意呢?

真的,为什么不同意呢?想到这里,瑞安脸上露出一丝讽刺的微笑。需要核查。这是一个理由。另一个理由……还有另一个理由吗?这问题问得好。为什么他们的态度有这么大的转变?有证据表示,总书记纳尔莫诺夫想减少国防开支,但是尽管公众持有截然相反的意见,核武器却不是要优先削减的项目。就核弹的效用来说,的确价廉物美;这实在是一种有利可图的杀人方法。虽然核弹头以及导弹造价昂贵,但是与坦克和大炮等武器的摧毁力相比,成本要低得多。纳尔莫诺夫真的希望减少核战争的威胁吗?可是这种威胁并非来自武器,它总是来自政治家和他们的错误。难道这一切只是一种象征?瑞安提醒自己,对纳尔莫诺夫来说,搞象征性的东西比取得实质性的进展要容易得多。如果这是一种象征,那么它的目标是谁呢?

纳尔莫诺夫富有魅力,大权在握——这种魅力和权力来自他的地位,然而更多的则来自他的个性。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想要干什么?瑞安不禁哼了一声。那不是他的工作范围。中情局另外有一个小组正在莫斯科考察纳尔莫诺夫在政治上的弱点。他的工作要容易得多,是解决技术性问题。容易得多,也许是这样,可是他对自己的一些问题还没有找到答案呢。


戈洛夫科已经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正在逐词逐句地追记工作笔记。他写道,瑞安会勉强支持草案中的建议。由于瑞安会向局长汇报,这也许意味着中情局也会支持。这位情报军官搁下手中的笔,揉了揉眼睛。一觉醒来还有些晕乎乎的感觉已经够糟糕的了,可是再熬个通宵,到天亮的时候弄得头昏脑涨,就完全超出苏联军官的职责范围了。首先,他不明白为什么政府要提出这个建议,也不知道为什么美国佬的反应似乎又那么急切。就连瑞安也是如此,他应当比较了解情况嘛。美国人在打什么主意呢?到底谁能斗得过谁呢?

还有一个问题。

他的思路回到他昨晚的工作对象瑞安身上。瑞安在像他这样年龄的人当中,已经算混得很不错了,相当于克格勃或军情局的上校,而且才三十五岁。他有什么业绩使他晋升得这么快?戈洛夫科耸耸肩。也许是朝中有人,不论在莫斯科还是在华盛顿,这都是重要的生存之道。瑞安很有胆识,他五年前就和恐怖分子打过交道。他还是个很顾家的人——俄国人非常敬重这种品德,这是他们的美国同行难以置信的。顾家意味着稳定,而稳定则意味着可预知性。戈洛夫科心想,更重要的是,瑞安有自己的思想。那他为什么不反对这个对苏联比对美国更有利的条约呢?难道我们的估计有误?他将这一点写了下来。美国人是否掌握了某些我们不知道的情报?这可是个问题。或者说得更确切些:瑞安是否掌握一些他戈洛夫科不知道的情报?上校不禁皱起眉头,接着他提醒自己,他也知道一些瑞安不知道的事嘛。想到这里,他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这一切都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游戏的一部分。这是有史以来最壮观的游戏。


“你们肯定是走了一夜了。”

神箭手神情严肃地点点头,然后放下已经背在肩上五天的背包。他的背包重量不亚于阿卜杜尔的。这位中情局官员发现,年轻的阿卜杜尔几乎累垮了。两人都找了个垫子坐下来。

“喝点什么吧。”这名官员叫埃米利奥·奥尔蒂斯。他的血统相当复杂,因此冒充任何白种人都混得过去。他也是三十岁,中等身材,浑身的肌肉像游泳运动员,也因此而获得了南加州大学的奖学金,并在那儿获得了语言学学位。奥尔蒂斯在语言方面有罕见的天赋。他只要在任何地方住上两个星期,就可以将当地的语言、方言及口音模仿得十分道地,被人们当成本地人。他富有同情心,尊重与其共事者的工作方式和生活习惯。这就意味着他要给对方喝的不是——也不可能是——酒,而是苹果汁。神箭手喝饮料时,奥尔蒂斯在一旁看着,就像品酒专家仔细品尝新酿的波尔多葡萄酒。

“愿真主保佑这座房子。”神箭手喝完第一杯饮料后说道。直到喝完果汁才开腔,这就像他平日很少说笑话一样不足为奇。奥尔蒂斯看出神箭手脸上的倦意,不过从其他方面倒也看不出来。神箭手不像他那位年轻的帮手,似乎丝毫不受常人在意的这些事的伤害。的确如此,不过奥尔蒂斯知道,驱动他的这股力量可能会压制他的人性。

这两个人的穿戴几乎一模一样。奥尔蒂斯在琢磨神箭手的装束,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它与美国和墨西哥的阿帕契印第安人的装束惊人地相似。当年墨西哥的军队摧毁卡斯蒂洛斯山区的维克多利奥王朝时,他的祖先曾经是特拉扎斯手下的一名军官。这两个阿富汗人也是在缠腰布下穿一条粗布长裤。他们通常身材矮小,但动作敏捷、勇敢善战;他们总是用刀子虐待俘虏,喜欢听俘虏在刀口下发出的惨叫声。他看着神箭手的刀,心想不知对方是如何使用它的。不过他觉得最好还是别问。

“你们要不要先吃点东西?”奥尔蒂斯问道。

“等一下再说,”神箭手边回答边伸手拿背包。他和阿卜杜尔带了两头运装备的骆驼。要不是这些重要装备,他只带一个背包就够了。“我发射了八枚导弹。我击中了六架飞机,但是有一架是双发动机的,被它逃走了。我击毁的五架中,两架是直升机,三架是歼击轰炸机。我们击落的第一架直升机就是你曾向我们介绍过的新型米-24。你说得对,机上确实有一些新设备。这些是其中的一部分。”

奥尔蒂斯心想,军用飞机上这些最敏感的设备竟然能在机组人员全部罹难的状况下完好地保存下来,真是绝大的讽刺。接着他看见神箭手拿出六块绿色的激光指示器线路板——现在这已成了米-24直升机上的标准配备。这时一直待在树阴下没有吱声的美国陆军上尉走过来查看这些线路板。他拿起这些板子时,双手抖得很厉害。

“激光器你也带来了?”上尉操着普什图语的口音问道。

“是的,不过损坏很严重。”神箭手转过身。阿卜杜尔正在打鼾。他差点笑起来,因为他想起自己也有个儿子。

奥尔蒂斯颇为伤感。在他的指挥下,能有像神箭手这样受过教育的游击队员实在太难得了。他也许曾经是一名优秀的教师,但现在再也不能教书了。他无法再回去干老本行了。神箭手的一生将因战争而发生完全彻底的改变。真他妈的浪费人才。

“新型导弹呢?”神箭手问道。

“我可以给你十枚。略微有改进,射程增加了五百米。另外还有一些烟幕火箭。”

神箭手严肃地点点头,嘴角微微一动,若不是在这种时候,这一动也许会变成一丝笑容。

“也许我现在能够攻击他们的运输机了。这种烟幕火箭挺管用,我的朋友。它们每次都能把侵略者引过来,而且到目前为止他们还没有识破这个战术。”

奥尔蒂斯注意到,他没有说这是诡计,而是称之为战术。现在他希望能够攻击运输机,想一次干掉一百个苏联人。天哪,我们把他变成什么样的人了?这位中情局官员摇摇头。这不是他要关心的事情。

“你累了吧,我的朋友。休息休息吧。我们回头再吃饭。请在寒舍睡一觉吧。”

“这倒是真的。”神箭手承认道。不一会儿他便进入了梦乡。

奥尔蒂斯和上尉把他们送来的设备整理了一下。其中有米-24直升机上的激光器维修手册、无线电密码本,还有一些是他们以前见过的东西。到中午时分,奥尔蒂斯已经把所有东西分类编目,安排把它们运到使馆,再从那里空运到加州进行全面评估。


一架空军VC-137运输机准时起飞。这是由一架老式波音707机型改装的飞机。它的名称的字母V表明它是要员专机,飞机内部的装潢也反映了这一点。瑞安躺在长沙发上,让极度疲劳的身体完全放松。十分钟后,有人推了推他的肩膀。

“头儿叫你。”小组里的一名成员说道。

“难道他就从来不睡觉吗?”瑞安大声说道。

“这还要你说。”

欧内斯特·艾伦在飞机翼梁正上方的那个最高级的舱室里,里面有六把漂亮舒适的转椅。桌上放着咖啡壶。瑞安要是不喝点咖啡,马上就会变得语无伦次。如果喝了咖啡,回去就无法入睡。唔,政府不是雇他来睡觉的。他给自己倒了杯咖啡。

“什么事,长官?”

“我们能核查吗?”艾伦开门见山地问。

“我还不知道,”瑞安答道。“这不仅仅是个‘国家技术手段’问题。要核查那么多发射器的拆除——”

“他们同意我们进行有限的现场检查。”小组里一名职位较低的官员说道。

“这我知道。问题是,去现场真的有用吗?”另一个问题是,他们为什么突然同意我们去做我们三十年来一直梦寐以求的事情?

“什么?”那名职位较低的官员问道。

“苏联人在新型移动导弹发射架上花了大量心血。倘若这些发射架的数目超过我们现在所掌握的数目,那怎么办?你以为我们能找到数百枚移动导弹吗?”

“可是我们的新型卫星上装备了地面扫描雷达,而且——”

“而且他们也知道这一点。如果他们想避开这种雷达,他们完全做得到——听我说完——我们知道,我们的航空母舰就有这种能力,而且确实逃过了苏联人的海洋雷达侦察卫星。如果一艘军舰可以做到这一点,那么一列火车就更不在话下了。”瑞安一针见血地指出这一点。艾伦不加评论地在一旁听着,让他的下属顺着这条思路继续探讨。这个欧内斯特·艾伦真是个狡猾的老狐狸。

“所以,中情局将建议反对——见鬼,这是他们有史以来最大的让步!”

“是的。是一个很大的让步。这一点在座的人都知道。但是在接受之前,也许我们应当弄清楚他们作出的让步都是与会谈内容有关的。还有其他一些问题。”

“那么,你打算反对——”

“我什么也不反对,我只是说,我们不要操之过急,要多动动脑子,而不要高兴得昏了头。”

“但他们的条约草案实在——实在是好得令人难以置信。”他的思路虽然与瑞安不同,但这句话恰恰印证了瑞安的观点。

“瑞安博士,”艾伦说道,“如果技术细节的处理能使你满意,你对这项条约怎么看?”

“长官,从技术角度来说,削减百分之五十现有的弹头对战略均势没有丝毫的影响。这是——”

“胡说!”那个职位较低的小组成员表示异议。

瑞安伸出手去,用食指做枪指着他。“打个比方说,我有一支手枪,现在正对着你的胸膛,假定这是一把九毫米口径的勃朗宁。它的弹夹内有十三发子弹。我答应取出七发子弹,可是我手里仍然是一把装有六发子弹的枪,而且对准了你的胸膛——现在你会觉得比较安全吗?”瑞安露出了微笑,仍然举着那把“枪”。

“就个人而言,我不会有这种感觉。这就是我们正在讨论的状况。如果双方把各自的核弹头总数削减一半,那么对方依然有五千枚核弹头可以攻击我们国家。想一想,这个数字有多大。这个协议能做到的,只是减少毁灭性杀伤的次数。五千枚与一万枚的差别,只是废墟的碎片能飞出多远的问题。如果我们开始讨论双方都把弹头削减到一千个,那么,也许我会开始认为我们正在获得实质性的进展。”

“你认为我们能把弹头限制到一千枚?”

“不,长官,有时候我希望能够如此。不过有人对我说,把弹头限制到一千枚就可以具有使核战‘能够打赢’的效果,不管这种说法到底意味着什么。”瑞安耸耸肩,接着又说:“长官,如果现在这个协议能够通过,表面上看起来成绩斐然,其实却不然。也许这项协议的象征性价值本身也有它的效用,这个因素要加以考虑,不过已经不属于我的职责范围了。双方都能省钱,这倒是真的,然而与军费总开支相比,实在是微不足道。双方保留现有武器数量的一半——当然,所保留的都是最新的、杀伤力最大的一半。底线是个不变的常量:如果打一场核战争,双方就会同归于尽。不管这个条约草案如何,我认为它并没有减少‘战争威胁’。要减少战争威胁,我们就必须把这些该死的东西全部销毁,或是设法使它们无法发挥效用。依我看,我们在试图实现前者之前,得先完成后者。这样,我们的世界就会变得安全一些——也许吧。”

“那将是一场新军备竞赛的开始!”

“长官,这场竞赛早就开始了,这已经不是什么新玩意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