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运筹帷幄

海军的换防仪式于十一时二十四分按时结束,程序和约翰·保罗·琼斯时代几乎没有什么改动。仪式比预期时间提早了两个星期,好让离任的艇长能更加迅速地赶赴五角大楼上任,这个新职他倒并非十分喜欢。吉姆·罗塞里艇长一直陪伴这艘美军“缅因”号在康涅狄格州格罗顿的通用动力船舶公司度过了十八个月的建造期,此后陪她度过了下水和最后装配过程,通过了造船商的测试与海军的验收测试,还参加编入现役的仪式、试航与试航后的性能检测,由卡纳维拉尔角港口出海,进行了一整天的导弹发射实验,再经由巴拿马运河出发,前往华盛顿的班戈导弹潜艇基地。他最后一项工作是带领这艘船——“缅因”号体积庞大,但依照美国海军的说法,她还是一条“船”——到阿拉斯加海湾执行第一次威慑巡逻任务。现在任务结束了,当他的船返回港口四天之后,他与这艘船之间的关系也宣告结束了,并欣喜地将她交给哈里·里克斯艇长。当然交换的具体情况并非那么简单。自从第一艘导弹潜艇“乔治·华盛顿”号——早已被拆卸,其钢板已被用于制造剃须刀片和其他日用品——开始,导弹潜艇就都配有两套人马,分别称作“蓝队”和“金队”。这样一来,船员可以交替上艇服务,导弹潜艇就能在海面上多待些时间。虽然人工代价昂贵,但这个方法确实行之有效。“俄亥俄”级的弹道导弹潜艇舰队平均有三分之二以上的时间是在海上游弋,连续巡逻时间为七十天,每两次连续巡逻期之间穿插二十五天的整修期。因此罗塞里实际上只给了里克斯指挥这艘巨舰的一半指挥权,他只能全权指挥“金队”人马,而目前“金队”已经离舰让位给“蓝队”船员,“蓝队”将执行下一次巡逻任务。

交换仪式结束,罗塞里就要退入自己的特等舱,做最后一次驻留。作为这艘舰艇的“起家”指挥官,他可以索取某些特殊纪念品留念。传统上就包括一支克里比奇牌戏中用的记分木钉。其实艇长这一辈子只有一次尝试着学打克里比奇牌,惨败之后就再也没有玩过,这事也就不必再提了。这些传统虽然并没有古老到约翰·保罗·琼斯艇长的时代,但同样坚不可摧。他的球形帽——后面烫着金字“艇长”和“起家艇长”的字样——舰艇的装饰徽章、有全体船员签名的照片以及造船公司赠送的形形色色的礼物都将成为永恒的收藏品。

“上帝,我一直渴望能有一艘这样的船!”里克斯说。

“她实在太棒了,艇长,”罗塞里面带苦笑答道。这真有点不公平。他所做的工作当然只有最优秀的军官才能接任。他曾经指挥过“火奴鲁鲁”号快速强击艇,担任这艘舰艇的指挥官长达两年半时间,该艇素以走运著称。而后他又负责管理“特库姆塞”号的“金队”船员,表现同样出色。这第三次指挥任务——也是最超乎寻常的一次——的时间被缩短了,其任务是在格罗顿监督造船工人工作,而后把船转手“拨给”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批指挥官。他刚刚让这艘船进入状态——干了多久呢?一百天,大约是这么多日子,这段时间只够他开始熟悉这条舰艇。

“你老是这么想心情怎么好得起来,罗西?”分舰队指挥官巴特·曼库索海军上校(如今已是海军少将人选了)说。

罗塞里努力在话语中增加一点幽默。“嘿,巴特,你也当过舰长的嘛,你倒是给我点同情心啊!”

“我知道了,老家伙,这本来就不太容易嘛。”

罗塞里转向里克斯说:“这是我带过的最优秀的船员,副艇长到时候肯定能升为艇长,这艘船真他妈的无可挑剔,进港整修简直就是浪费工夫。官兵惟一的意见是军官食品贮藏室的配线有问题,有个电工把几条电缆交错在一起了,开关电路的断路器标签贴错了。按操作手册上的要求,我们必须重新配线,而不是给断路器重贴标签。就这么多。别的没有了。”

“主机怎么样?”

“人员和装备评分都是四点〇。你已经看过核反应堆作战安全装置测试的检验结果了,是吧?”

“嗯哼。”里克斯点点头。这艘船在核反应堆作战安全装置测试中几乎得到了满分,核潜艇家族里满分简直就是圣杯。

“声纳呢?”

“全舰队之中以这艘船的装备最棒——早在声纳成为标准配置之前我们就已经把它装在舰上了。在我们接受任命之前,我和第二潜艇大队的人做了个交易。巴特,就是你的老朋友罗恩·琼斯博士。他是负责声纳系统的,他和我们一起航行了一个星期。这台光波线路分析仪简直神了。鱼雷发射人员尚需再下点工夫,但也用不着太费心。我认为他们完全可以把鱼雷发射的平均速度再缩短三十秒。这是位年轻的鱼雷长——事实上,在全舰官兵之中,这个部门的人员最年轻。他们还没有完全适应,不过也并不比我待过的‘特库姆塞’号上的官兵慢多少,如果再假以时日,我肯定能让他们的状况达到最佳。”

“不费吹灰之力,”里克斯欣慰地说。“见鬼,吉姆,我总得有点事儿可做吧。你在巡逻期间遇到过几条舰艇?”

“有一艘是‘鲨鱼’级舰艇‘卢宁海军上将’号。碰到过三次,但从未进入六万码距离以内。如果他嗅到我们的气味——见鬼,幸好没有。对方一直没有发现我们。有一次我们监视了他十六个小时,那里水域条件相当不错,而且,哦——”罗塞里微微一笑——“我决定跟踪一段时间,当然决不惹祸上身。”

“一朝当过快速强击潜艇,一辈子都是快速强击潜艇,”里克斯咧嘴笑道。他这一辈子都在开装备有弹道导弹的核潜艇,他并不喜欢这句话的概念,见鬼,现在可不是挑剔语病的时候。

“你对付那条苏联船的办法真高明,”曼库索插话道,以表明罗塞里的行动丝毫没有惹自己不快。“真是艘好船,不是吗?”

“那艘‘鲨鱼’吗?太棒了,但是还不算完美,”罗塞里说。“除非有‘俄亥俄’级这样先进的潜艇让我去追踪,否则我才不会操心呢。我指挥‘火努鲁鲁’号的时候曾经尝试过,瑞奇·塞茨指挥‘亚拉巴马’号和我对阵,他一直跟在我屁股后面,我却不知道,那是惟一一次。我认为只有上帝才找得到‘俄亥俄’级潜艇,不过上帝也得碰上好日子才办得到。”

罗塞里并未夸大其词,“俄亥俄”级导弹潜艇岂止是安静两个字可以描述啊。其辐射噪声远远低于海底的环境噪音,有如摇滚乐音乐会上一声悄悄的耳语,要想听到他们的声音,必须接近到不可思议的距离才行,然而为了防止出现类似情况,“俄亥俄”级潜艇上都配备了最精密的声纳。海军为这一级别的潜艇竭尽全力了。原先的合约上要求最高航速达到二十六至二十七节。而第一艘“俄亥俄”级潜艇就达到了二十八点五节。在造船商的测试中,“缅因”号因为使用了光滑的新型高分子涂料,可以达到二十九点一节。由于使用的是七叶螺旋桨,即便速度将近二十节也不会产生一丝噪音气穴现象,而核反应堆装置几乎在所有时间里都能借助自然循环传导运转,也就没必要启动有可能产生噪音的加压泵。海军对控制噪音的狂热精神在这一级潜艇的研发中已然发挥到了极致。甚至连厨房的搅拌器上都镀了一层聚乙烯基薄膜,以减低金属碰撞的声音。就好比罗尔斯·罗伊斯是轿车中的极品,“俄亥俄”级潜艇也是潜艇中的魁首。

罗塞里转回头。“哦,现在她归你了,哈里。”

“你替这艘船配置的装备已经好得无以复加了,吉姆。来吧,军官俱乐部还开着门,我请客喝啤酒。”

“好啊,”这位前任指挥官声音沙哑着答道。船员在他们下船的沿途一字排开,和他最后握一次手。罗塞里走到舷梯边的时候,眼里噙着泪水。待到踏上跳板时,泪水已经顺着两腮流淌下来。曼库索很理解罗塞里的心情,他自己也曾体会过同样的感受。优秀的指挥官一定会真心热爱自己的船和手下,而罗塞里更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在执行指挥权时已经额外增加了一些指挥机会,比他原本获得的指挥权要多得多,于是最后一次离别变得更加艰难。如今罗塞里和曼库索没什么区别,他所能期待的只有参谋工作,指挥一张写字台,却再也没有机会担任战舰指挥官、担当神祇一般庄严的职务了。他当然还有驾船的机会,只是目的在于评估别的艇长、检测思想和战术,从此以后他就成为一名人家必须忍受的客人,再不可能有人真心欢迎他的来访了。最让人心情不快的是,他必须尽力回避自己曾经指挥过的舰艇,以免船员们比较新旧指挥官的指挥风格,这样有可能削弱新艇长的指挥权威。曼库索心里暗想,这和移民迁居的情况倒有些相似,就好比当年他的祖先最后一次回首遥望意大利的时候,他们心里很清楚自己再也不可能回来了,生活从此不可逆转地改变了。

三个人钻进曼库索的公车,直奔军官俱乐部的接待处。罗塞里把自己的纪念品安置在地板上,掏出一方手帕擦拭眼睛。不公平,就是不公平。要我离开这样一艘船的指挥岗位,去当什么见鬼的国家军事指挥中心的接线员。真是什么狗屁职位!罗塞里擤了擤鼻子,心里沉思着自己曾经活力四射的军事生涯今后就只剩下在岸上值勤的工作了。

出于尊重,曼库索悄无声息地别过脸去。

里克斯只是摇摇头,没必要如此激动嘛。他已经把刚才的话牢记在心里了。鱼雷部门的速度还没上来,是吧?好吧,他得用点手段管管这件事!副艇长胆识过人,哼。哪有艇长不夸自己手下的副艇长的呢?如果这家伙认为自己已经做好了指挥舰艇的充分准备,那就是说他未免准备得太过分了,恐怕会自命不凡,不肯全心全意地配合艇长的工作。里克斯已经碰到过类似的副艇长了,通常说来这种人需要有人提醒他究竟谁才是老板,里克斯很清楚该怎么做。动力装置情况良好算是个好消息,当然也是最重要的消息。核动力装备是海军的心脏,而里克斯就是这种成见的产物。里克斯判断,分舰队指挥官曼库索对这种东西毫不经意,罗塞里恐怕也是如此。这么说他们通过了核反应堆作战安全装置测试——那又怎么样?在他的船上,技术人员必须天天准备迎接核反应堆安全装置测试。这些“俄亥俄”级潜艇的问题之一就是系统运作太顺利,所以人人都会掉以轻心。而他们在核反应堆作战安全装置测试里获得了最高分之后,轻忽现象就会加倍严重,自鸣得意是大祸临头的前兆。这些快速强击舰上的水手,他们真是没有脑子!居然想追踪一艘“鲨鱼”级舰艇,上帝!即便是从六万码以外开始追又怎么样,这个疯子他以为自己在干什么?

弹道导弹核潜艇圈子的格言就是里克斯本人的座右铭:韬光养晦(难听些的说法是当海上的懦夫)。只要他们找不到你,就伤害不到你。弹道导弹核潜艇不应该到处乱转给自己惹麻烦,他们的任务是躲避麻烦。导弹潜艇实际上根本不是战斗舰艇,而曼库索居然没有因此申斥罗塞里,真是让里克斯惊诧不已。

不过自己必须思考一下这件事,曼库索没有申斥罗塞里,反而对他大肆称赞,这是为什么?

曼库索是他的分舰队指挥官,而且获得过两枚战时优异服务勋章的里克斯明明是弹道导弹核潜艇类型的人才,却不得不在一艘令人恶心的快速强击舰上工作,这确实不公平,但是已经落到这步田地了。他本是雄心勃勃,显然最想见到一名敢做敢为的艇长。但曼库索负责撰写他的绩效报告,这才是他考虑问题的中心,难道不是吗?里克斯具有勃勃雄心,他渴望指挥整个舰队中队,而后一路完满地步入五角大楼,继而把海军少将(下半区)的那颗星摘到手,再然后成为潜艇大队司令——要是能指挥珍珠港的那个大队就太棒了,他喜欢夏威夷——之后再回五角大楼待上一段时间恐怕比较合适。当他还只是海军上尉的时候,里克斯就为自己描画出了一条事业上的升迁之路。只要他事事严格依照规定办理,比谁都照章办事,那条路就必定一帆风顺。

不过为快速强击舰工作倒是超出他的计划之外,但他必须适应变化。好吧,他知道该怎么做。如果下一次巡逻的时候,那艘“鲨鱼”级舰艇再次露面的话,他也会照罗塞里的做法追一阵子——但是表现当然要更出色,他必须这样。曼库索希望他能做到,里克斯心知肚明,自己和其他十三名弹道导弹战略核潜艇的指挥官们处于正面竞争之中。要想当上分舰队指挥官,他必须从这十四个人中脱颖而出。而要想脱颖而出,他必须给分舰队指挥官留下深刻印象。好吧,为了让事业之路依旧像过去的二十年一样畅通无阻,他必须有不同寻常的举动。里克斯心里并不愿意这么干,但是事业第一,不是吗?他知道有朝一日肯定能在五角大楼自己的办公室里插上一面舰队司令大旗,自己命中注定有这一天——就在不久的将来,他已经做了心态调整。伴随着司令大旗,参谋、司机也会随之而来,五角大楼柏油路上也会有他自己的停车位,再往后如果运气好的话,还能获得促进事业进步的工作,也许能升到海军作战部的“E形”办公室里,达到事业的巅峰——如果当上海军核反应部门主任,技术地位上仅次于海军作战部长,但是那要整整八年才能升到这个职位。他知道自己更适合这个工作,也就是为整个核动力圈子制定政策。海军核反应部门主任制定了技术规定。《圣经》是基督教徒和犹太教徒的救赎之路,而技术规定则是跻身将旗一族的必由之路。里克斯熟知这部技术规定,他是一位智慧超群的策划者。


瑞安心里暗想,J·罗伯特·福勒毕竟还是凡人啊。会议设在白宫楼上的总统卧室那层,因为西厢里的空调拆卸下来要维修,炽烈阳光透过总统的椭圆形办公室窗子倾泻进来,凡人在这间屋子里简直没法待。于是他们选用了楼上的起居室,这间屋子常常在白宫“非正式”宴会上做餐具间,总统最喜欢召开五十人上下的“非正式”宴会招待“挚友”。屋内古色古香的椅子环绕着一张相当大的餐桌,墙壁上杂乱地装饰着描绘历史事件的壁画。此外,这是个不拘小节的环境,福勒不喜欢在办公室里挂装饰品。他曾经是一名联邦检察官、律师,双脚踏入政坛以前从未给一个罪犯辩护过,他从未停滞不前。他在这个衣着随便的工作环境里成长,似乎宁可把领带松松垮垮地挂在领子上,把衣袖一直卷到手肘。瑞安知道总统在和下属打交道的时候总是一本正经、冷淡倔强,所以对他来说,这副模样真是好生奇怪。更奇怪的是,总统居然手持一份《巴尔的摩太阳报》的体育版走了进来,与本地报纸的体育版相比,他比较喜欢这份报纸的体育版。福勒总统是位狂热的橄榄球迷。美国国家橄榄球联盟的季前赛刚刚结束,他就在判断即将到来的季后赛参赛球队的优劣了。这位中央情报局副局长耸耸肩,没有脱掉外衣。杰克知道,这个人的心理和任何其他人一样复杂,且复杂性是无法预料的。

总统为了下午的会议特意把今天的日程全部取消了。福勒坐在餐桌的首席,正在空调通风口的下方,当客人们各就各位的时候他微微笑了笑。他的左手边是国防部长G·丹尼斯·邦克,曾经的美国空军轰炸机飞行员,越战初期他执行过一百次飞行任务,后来退役创建了一家公司,最后把公司拓展为横跨南加利福尼亚州、资产达数十亿美元的企业帝国。为了爬上这个位子,他出售了那家公司以及其他商业资产,只留下一家企业亲自控制——圣迭戈电光队。在任命他担任国防部长的听证会上,他因为留下这支橄榄球队的事情备受揶揄,有人随便推测,认为福勒之所以喜欢邦克,主要就是因为这位国防部长与总统一样,也喜欢橄榄球。在福勒政府里,邦克属于稀有品种,他是位鹰派人物,在国防领域是一位博学多才的角色,军官士兵们都喜欢听他的讲演。离开空军的时候虽然不过是上尉军衔,但他曾经获得三枚空战有功十字勋章,那是驾驶F-105战斗轰炸机冲进河内的包围圈得来的。丹尼斯·邦克倾向于共和党。他可以和机长们畅谈战术,也可以和将军们讨论战略。军人和政客都敬重这位国防部长,真是不寻常。

坐在邦克下手的是国务卿布伦特·塔尔博特。塔尔博特曾经是西北大学政治学教授,是总统多年的好友与支持者。塔尔博特年已七旬,王者之气的银发下面是一张苍白而智慧的面庞,与其说像一位学者,不如说更像一位老派的绅士,只是这位绅士具有杀手的本能。他在总统国外情报咨询委员会待了多年,又接受过无数其他任命,终于坐在了如今这个位置上,让人见识到他的影响力。他是那种典型的深知内情的局外人,他终于挑中了福勒这匹必胜的千里马。他还是位具有远见卓识的人才。东西方关系的变化警示着国务卿改变世界局面的历史性契机终于来临了,他渴望在这次变革中留名青史。

总统右手边坐的是白宫办公厅主任阿诺德·范·达姆。这次聚会毕竟是政治集会,政治建议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范·达姆下手坐的是新任国家安全事务顾问伊丽莎白·埃利奥特。瑞安注意到,她今天看起来格外严肃,身穿一套昂贵的套装,纤细优美的脖颈上还系着一条飘渺如烟的丝巾。她身边坐着的是中央情报局局长马库斯·卡伯特,也是瑞安的直接上司。

第二等人自然坐在离掌权者的位子更远的地方,瑞安和阿德勒坐在餐桌的最远端,桌子把他们和总统远远地隔开,而当会议的高级官员们发言时,他们又能把所有人尽收眼底。

“今年是你们队的全胜年吧,丹尼斯?”总统问国防部长。

“当然是啊!”邦克说。“我已经等了好久了,不过今年我们队有了两名新来的中后卫,肯定能参加丹佛的比赛。”

“那时候你们就得和维京人队碰面了,”塔尔博特评论道。“丹尼斯,你有优先选拔权,干嘛不挑托尼·威尔斯?”

“带球跑动进攻的出色后卫我已经有三个了。我们需要中后卫,那个亚拉巴马州来的小伙子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中后卫。”

“你肯定会后悔的,”国务卿断言。托尼·威尔斯是从西北大学选拔过来的球员,这个小伙子几乎独挡天下地重振了西北大学橄榄球名校的雄风。他获得过全美学术奖,是领罗氏奖学金的研究生,黑斯曼大奖得主,也曾获得塔尔博特奖。人人都说他是个超乎寻常的年轻人,大家已经在讨论他未来的政治前途了。瑞安认为目前美国政局变化频繁,谈这个未免过早。“赛季第三场比赛他就会踢烂你的屁股。然后如果你的队能熬到参加超级杯赛的话,他到时候还会再狠踢你一脚,不过我怀疑你的球队根本混不到那一天,丹尼斯。”

“等着瞧吧,”邦克轻蔑地哼了一声。

总统一边整理文件,一边大笑。莉兹·埃利奥特努力想掩饰不以为然的情绪,却没能隐藏得住,杰克从二十码以外注意到她的表情。她的文件已经整理妥当,钢笔也已经就位等着记笔记,临近她一端的桌面上都在谈一些只适合更衣室里谈的话题,让她脸上流露出不耐烦的神色。算了,她一直在谋夺那个职位,即便有人因此而死——现在瑞安已经听说了奥尔登之死的始末——也势在必得,现在职位已经到手了。

“我想该宣布开会了,”福勒总统说。房间里顿时一片静寂。“阿德勒先生,可否请你告诉大家你此行的情况?”

“谢谢,总统先生。应当说大多数情况已经稳妥了。梵蒂冈无条件同意我方提出的条款,并准备随时主办协商会议。”

“以色列方面做出了怎样的反应?”莉兹·埃利奥特问,以显示自己对情况了如指掌。

“不尽如人意,”阿德勒以中立的态度说。“他们也会出席,但是我预测他们会做出极力的抵抗。”

“他们会怎么做呢?”

“他们会不择手段以免自己被牵制住。想到有可能被牵制让他们极为不安。”

“这倒不算出乎意料,总统先生,”塔尔博特补充了一句。

“沙特方面又怎么样呢?”福勒问瑞安。

“先生,据我判断他们会参加。阿里亲王态度很乐观。我们和国王谈了一个小时,国王的反应比较谨慎,但也是赞成的。他们所关心的是无论我们给以色列人施加多少压力,恐怕以色列人都不肯答应,他们生怕自己到头来悬在半空。暂时不提这个,总统先生,沙特方面非常愿意接受我们草拟的计划,也愿意扮演具体实施计划时的角色。他们还提出几点修改意见,我们已经把要点写在简报文件里了。如您所见,这些意见实质上都不是什么棘手的问题。事实上,其中有两条看起来确实具有促进作用呢。”

“苏联呢?”

“那方面情况由斯科特负责,”国务卿塔尔博特答道。“他们已经签字同意了这个提议,但是他们也觉得以色列不会合作。纳莫诺夫总统前天给我们发电报说,这项计划与苏联政府的政策完全一致。他们愿意签署这项计划,答应限制出售给当地其他国家的武器装备数量,只提供国防必须的武器。”

“真的吗?”瑞安未加思索冲口而出。

“那可是和你的一项预测背道而驰了,不是吗?”中央情报局局长卡伯特吃吃地笑道。

“怎么会这样呢?”总统问。

“总统先生,向当地出售军事装备是苏联的主要收入来源。对他们来说,减少军售他们要损失数十亿硬通货收入,而他们真的很需要钱。”

瑞安向后仰靠着,吹了声口哨。“那倒是不可思议啊。”

“他们也想派几个人出席协商会议,那似乎很公平。美苏双方将会共同签署一个有关军售方面的补充条款协定——如果我们可以谈到这个地步的话。”

莉兹·埃利奥特对瑞安微笑着,她已经预料到有此发展。

“苏联方面希望我们提供农产品和一些贸易信贷作为回报,”塔尔博特补充道。“这项交易还是很便宜的。苏联在这一事务的合作态度对我方极其重要,而协议带来的声誉对他们也很重要,这一交易对两国都非常公平。再说,我们国内放着这么多小麦,一点用处都没有。”

“那么说惟一的绊脚石是以色列了?”福勒问在座的人。大家点头答复他。“情况有多严重呢?”

“杰克,”卡伯特转向自己的副手说,“阿维·本·雅各布对这些情况做什么反应?”

“在我飞往沙特阿拉伯前一天,我们一起吃了顿饭,他看起来非常不快。他到底知道些什么我不太清楚。我并未告诉他太多值得他警告本国政府的内容,而且——”

“所谓的‘不太多’是什么意思,瑞安?”埃利奥特从桌子那端急促地问。

“什么也没说,”瑞安答道。“我告诉他等等看。谍报人员不喜欢这句话。我推断他知道要发生什么事了,但是不知道究竟要发生什么情况。”

“那天我在桌边看到他们露出非常惊讶的表情,”阿德勒给瑞安援手。“他们料到要出事,只是我提出的方案出乎了他们的预料。”

国务卿身体向前倾。“总统先生,这两代以色列人一直生活在他们自己、而且惟有自己才能负责国家安全的神话里。在那里这个神话差不多成了宗教信仰——虽说我们每年都馈赠给他们大量武器弹药和其他礼物,以色列政府的政策就是只当这个神话是真的。他们素来有一种恐惧,惟恐一旦用国家安全作押换取别国的善意,那么万一这种善意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他们就只能被动挨打了。”

“大家已经听腻了那种话,”莉兹·埃利奥特冷漠地评价道。

假如你有六百万亲友被人轰进毒气室里,你恐怕就听不烦这种话了,瑞安心底暗想。见鬼吧,那些大屠杀的记忆怎么能不让我们敏感呢?

“我认为,我们可以假定,美国和以色列之间签订的一项双边国防协议可以在参议院顺利通过,”阿尼耶·范·达姆说,这是他今天第一次开口。

“我们在以色列疆域上部署必要的兵力需要多久?”福勒想要知道这方面情况。

“从您启动命令开始,大约五个星期吧,先生,”国防部长答道。“目前正在组建第十装甲骑兵团,其兵力实际上是个加强旅,他们会击败——彻底‘摧毁’——阿拉伯人能够投入战争的所有装甲师。此外我们还加上一个海军陆战队,以展示武力,而且我们签署过秘密约定,在海法有我们的大本营港口,那么中东地区我们几乎已经拥有一个航空母舰的海上武装战斗群了。F-16空军联队从西西里岛投入中东,这样我们就有一支规模可观的部队了。军方也会乐见其成,这给他们提供了一大片训练场地。我们可把欧文堡国家训练中心的做法用在内盖夫沙漠基地里。要想让部队绷紧弦儿、时刻准备好应战,最好的办法就是魔鬼式训练。当然这样花费比较大,不过——”

“不过我们会付这笔钱的,”福勒温和地打断邦克的话,继续道。“这种花费物有所值,让国会投入经费应当没有问题吧,是不是,阿尼耶?”

“哪个议员要是胆敢抱怨的话肯定会提前结束自己的政治生涯,”办公厅主任自信地说。

“那么说只剩下消除以色列的反对态度这一个问题了?”福勒继续道。

“没错,总统先生,”塔尔博特代表与会人员答道。

“想让他们同意用什么手段最好呢?”总统的问题只是个反问句并不需要答复,答案早已非常明确了。以色列当前的政府就像过去这十年以来的历届政府一样,是由利益彼此冲突的各派系媾和而成的、风雨飘摇的政府。华盛顿只要恰到好处地施加压力就能让它土崩瓦解。“世界其他国家是什么态度呢?”

“北大西洋公约组织的国家不成问题,联合国其他成员国也会勉强附和,”埃利奥特抢在塔尔博特前面答道。“只要沙特肯和我们合作,伊斯兰教世界就会加入我们的阵营。如果以色列坚持其反对立场,他们会像以前一样孤立无援。”

“我不喜欢给他们施加过多压力,”瑞安说。

“瑞安博士,那不在您的职权范畴之内,”埃利奥特温和地说。有几个人微微地摇了摇头,也有几个人的眼睛眯了起来,但没有一个人挺身而出来维护杰克的论点。

“说得不错,埃利奥特博士,”瑞安尴尬地沉静了一下说。“但是如果施压过多,以方有可能与总统预期的目标背道而驰,这也是事实。我们还得考虑道德层面上的问题。”

“瑞安博士,这件事无一处不是在考虑道德问题,”总统说。“道德范畴很容易说明白:当地战争够多了,已经到了结束战争的时刻。我们制定的计划就是为了结束那里的战争。”

我们的计划,瑞安听到他这样说。范·达姆的目光闪烁了一下,而后又归于沉静。杰克这才意识到这个房间里他是如此地孤立无援,这和总统预谋中以色列的处境没有区别。他垂下头盯着自己的笔记本,闭上了嘴巴。道德范畴,放屁!杰克怒气冲冲地想。他们不过是想留名青史,要人家把他们当成伟大的和平缔造者,并以此获得政治利益。可现在不是冷嘲热讽的时候,虽然计划已不再符合瑞安的初衷,但毕竟值得一搏。

“如果我们必须逼他们就范,我们该怎么办呢?”福勒总统轻松地问。“不要太刻薄,只要给他们发出一个平静的信息,让他们能理解我们的意图就行。”

“下星期将有大批飞机备件准备运往以色列,让他们更换所有F-15型飞机上的雷达系统,”国防部长邦克说。“同行的还有其他物资,但是那个雷达系统对他们而言非常重要。那是全新设计的,我们自己也刚刚在装备。给F-16型飞机配置的新型导弹系统也是如此。空军是他们的王冠上的明珠。如果我们被迫以技术问题为由扣留这批物资,他们听到的信号就足够洪亮而清晰了。”

“能不能悄无声息地做到此事?”埃利奥特问。

“我们会让对方明白,哪怕他们吵吵嚷嚷也于事无补,”范·达姆说。“如果在联合国大会的讲演大受欢迎的话——情况应当是这样——我们就能清除以方国会大厅里的反对声浪。”

“如果给他们一点甜头,答应给他们更多的武器弹药,而不是削弱他们已有的系统,可能是更为可取的手段,”那是瑞安的最后一击了。可是这位中央情报局副局长的希望之门被埃利奥特关上了。

“我们没有这么多钱。”

办公厅主任表示同意:“预算里的国防经费再也挤不出一个子儿了,哪怕是援助以色列。就是没有钱了。”

“我比较倾向于先让他们了解我们的意图——如果我们真有迫使他们就范的意图的话,”国务卿说。

莉兹·埃利奥特摇摇头。“不行,如果必须让他们了解我们的意图,就让他们吃点苦头。他们喜欢撒野,那他们就应当懂得我们的意思。”

“很好。”总统在笔记本上写下最后一笔。“我们把物资扣留到下星期讲演之后再发。我改动一下讲演内容,加一段邀请各国参加从昨天算起两周以后在罗马举行的正式会谈。我们要以色列明白,要么合作,要么就得自食苦果,这一次我们可不是说着玩的。我们采用邦克部长建议的方式向他们传达这个信息,给他们一个出其不意。还有别的事情吗?”

“会不会泄密?”范·达姆平静地说。

“以色列方会出问题吗?”埃利奥特问斯科特·阿德勒。

“我告诉他们此事是高度敏感问题,但是——”

“布伦特,打电话给他们的外交部长,警告对方如果他们在讲演之前就开始聒噪的话,后果将极其严重。”

“是,总统先生。”

“至于在座诸位应当不会泄密吧。”总统的评论是针对坐在桌子远端的那个人的。“散会。”

瑞安拿起自己的文件,走了出去。过了一小会儿,马库斯·卡伯特和他在大厅里会了面。

“你应当知道什么时候该保持沉默,杰克。”

“你瞧,局长,如果我们给对方施压太大的话——”

“我们可以达到预期目标。”

“我认为这样做不对,太愚蠢了。我们可以达到预期目标,是啊,不过需要多花几个月的时间,我们还是能达到目的,没必要威胁他们啊。”

“总统希望用这种手段达到目的,”卡伯特走了出去,结束了这次讨论。

“是的,长官,”杰克对着稀薄的空气答道。

其余的人鱼贯而出。塔尔博特冲瑞安使了个眼色,点了点头。其他人都避开他的目光,只有阿德勒除外。阿德勒和自己的上司耳语几句之后走了过来。

“你的胆子真不小,杰克。几分钟以前你差点让自己丢了饭碗。”

这话让杰克大吃一惊。难道他不应该表达真实的想法吗?“你瞧,斯科特,如果不允许我——”

“不允许违抗总统的意思,至少在这个问题上不允许。你不够资格提出反对意见。布伦特本来准备提这个意见,可是你却抢先说出了口——而且你失败了,且没有给他留下斡旋的余地。所以下次把嘴锁严实些,好吗?”

“谢谢您的支持,”杰克答复的声音里略带了些愤慨。

“你把事情搞砸了,杰克。你说的话没错,但说的方法错了。得学个教训啊,成吗?”阿德勒顿了顿。“老板也说你在利雅得‘干得好’呢。他说,如果你学会什么时候该闭上嘴巴,你的工作肯定能更加卓有成效。”

“好的,多谢了。”阿德勒说的当然没错,瑞安知道。

“你要去哪儿?”

“回家。今天已经没有公事可办了。”

“跟我们一起来吧,布伦特想和你谈谈。回头到我家一起吃个便饭。”阿德勒领着杰克走向电梯。

“怎么样?”总统问,他仍旧留在房间里。

“我得说看上去棒极了,”范·达姆说。“尤其是如果我们可以在大选之前成功的话就太棒了。”

“能额外多拿下几个席位以后办事才方便呢,”福勒表示同意。他执政的头两年并不容易。预算问题,再加上经济走向不知何去何从,严重阻碍了他的施政计划,人们对他坚忍的管理风格更多是怀疑而不是赞叹。十一月份举行的议会选举将是对这位新总统的第一轮真正的公开回应,从初期民意调查的选票数量上看似乎极端可疑。在任总统所在的党派在非大选年的选举中失去一些议员席位毫不稀奇,但是这位总统已经没有太多的本钱来丢掉许多席位了。“我们不得不给以色列施压真是可惜,但是……”

“政治上值得这样做——如果我们可以顺利完成和约的话。”

“我们肯定行,”埃利奥特倚靠着门框说。“如果制定一个时间表,我们肯定能在十月十六日以前让参议院通过这项和约。”

“你真是个野心勃勃的女人,莉兹,”阿诺德指出。“哦,我还有事要办。总统先生,可否原谅我先行告退了?”

“明天见,阿尼耶。”

福勒穿过房间,走到面朝宾夕法尼亚大街的窗户边。八月初,街头、便道上反射的微光中冉冉腾起灼人的酷热。街对面的拉斐特公园里还伫立着两块反对核武器的标志牌。想起它们福勒真有些啼笑皆非,那些愚蠢的嬉皮士难道不知道核武器的事已不再能引起人们的兴趣了吗?他转过身来。

“与我共进晚餐如何,伊丽莎白?”

埃利奥特博士笑盈盈地对上司说:“求之不得,鲍勃。”


马文·拉塞尔的弟弟卷入毒品走私的惟一好处就是他留下了将近十万美金现钞,藏在一只破旧的手提箱里。马文·拉塞尔已经取了钱,开车来到明尼阿波利斯,他在那里购买了几件中看的衣服、一套式样体面的行李箱,还有一张机票。他在监狱里学到的诸多经验之一就是找到了制造假身份证的办法。他有三套身份文件,都配有护照,没有哪个警察知道他的新身份。他还学会了保持低姿态,他的服装算是中看,但并不浮华。他购买的那张机票是退票,他料定这架飞机肯定不会订满,这样就又节约了几百美元。那九万一千五百四十五美金必须维持很长一段时间,而他要去的地方生活费用又特别昂贵。他明白,生命又变得非常廉价,只不过不是以金钱来衡量。一位勇士可以面对这一切,他早已下定了决心。

在法兰克福作短暂停留后,他又一路向南前进。拉塞尔可不是傻瓜,他曾经参加过一次各色人等云集的国际会议——四年前,为了那次旅行他牺牲了整整一套身份文件。他在会议上和几个人碰了碰头。最重要的是,他了解了联络的程序。国际恐怖分子社会非常小心谨慎。必须小心行事,因为各路兵马都在排兵布阵想逮捕他们,而拉塞尔还不知道自己真是幸运——他记得的三个联系电话之中,有一个早已泄密了,另外两名“红色旅”的成员也随之进去了。他联络了其他号码中的一个,这个号码还能用。联络之后,他被约到雅典的一个餐会上,他在那里接受了检查,确认身份后好继续行进。拉塞尔迅速赶回饭店——他吃不惯当地的饭食——坐等电话铃响起。要说他情绪紧张着实有些轻描淡写,马文如此谨慎是因为他清楚自己的生命非常脆弱。甚至连一柄用来防身的小折刀都没有——携带武器出行太危险了——无论哪个带枪的警察都能轻易对付他。假如这条联络线已经断了呢?要真是这样,他就会遭到逮捕,或者被人诱进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如果能逃出去的话还真是运气好呢。欧洲的警察并不像美国警察那样对宪法规定的权利非常在意——不过这个念头迅速泯灭了。联邦调查局的人对付他弟弟的时候又是多么仁慈呢?

他妈的!又一位苏族勇士被他们像狗一样开枪打死了,甚至连唱挽歌的时间都没有。他们得为此付出代价,不过只有自己活得够长久才能办得到,马文·拉塞尔在心底纠正自己的说法。

他坐在窗边,身后的灯光全部熄灭了,他注视着过往的车辆,一边留意看着有没有警察走近这里,一边等着电话铃响。怎么做才能让这些凶手付出代价呢?拉塞尔问自己。他不知道,实际上也不太在意具体方式,只要让他有所作为就行。裹了钱的腰带紧紧绑在腰际。他的身材有个缺点,就是腰部没有太多余地可以放东西。但是这笔钱他可丢不起——没有这笔钱他还能去什么鬼地方?认清钱的种类真是让人浑身不痛快,不是吗?德国的马克,希腊的德拉克马,或其他的什么货币,幸好你还能用美金买飞机票。他选择悬挂美国国旗的飞机也主要是出于这个原因,当然不是因为喜欢看见飞机尾翼上的星条旗图案了。电话响了。拉塞尔拎起话筒。

“怎么样?”

“明天九点半,饭店门前,准备出发。明白了吗?”

“九点半,好的。”不等他再多说些什么,电话就“喀哒”一声挂断了。

“行了,”拉塞尔心底暗想。他站起身来走向床铺。房门上了两道锁,并且拦上了防盗铁链,球形把手下方还支了一张椅子。马文思索了一下,如果有人出卖他的话,这些人就会在饭店门前把他像秋天的鸭子一样逮住塞进包里,也许他们会用车把他带走,走到人烟鲜至的地方再张开陷阱。但无论如何他们肯定不会费尽千辛万苦和他先约会见面的地点,而后再一脚踹进门来,那不太可能。不过警察的手段很难预料,不是吗?所以他穿着牛仔裤和衬衫睡觉,裹钱的带子安安稳稳地围在腰间。毕竟还要提防盗贼呢……

太阳升起的时间和家乡差不多。拉塞尔在第一缕橘红色的阳光亮起时醒来。登记入住的时候他曾经要求一间东向的房间。他面对太阳做过祷告后开始整理行装。他叫人把早点送到房间里——这又得多花几个德拉克马,可是管他呢?——再把从手提箱里取出来的东西重新整理好。不到九点他已整装完毕,心情也紧张到了极致。如果发生意外,一定是在三十分钟以内。他很可能在午饭之前就死在远离族人灵魂的异国他乡。他们会把他的遗体送回达科他吗?恐怕不会。他只会从地球表面销声匿迹。假如他本身是警察,他也会采取在他心目中认定警察会采取的行动,但是一位勇士心目中的好战术在警察眼中就变了样,难道不是吗?拉塞尔在房间里踱着步子,从窗口望出去注视着那些车辆和街上的商贩。任何一个出售小饰品和可乐的小商贩都有可能是警察乔装改扮的。不对,不止一个人,恐怕有十个人。警察可不喜欢公平决斗,难道不是吗?他们总是埋伏好了开枪,成群结伙地袭击人。

九点十五分了。表盘上的数字似乎懒得动弹,又仿佛跳得飞快,全看拉塞尔当时的心情变化了。时间到了,他拎起行李包,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走到电梯那里的路并不长,电梯来的很快,这又一次激起他的疑心。一分钟以后他来到大厅,饭店服务员想帮他提行李包,但是他谢绝了对方的好意,直奔前台而去。账单上只剩下早餐的费用要付,他用剩余的当地货币结清了账。还有几分钟时间,于是他走到报亭那里买了份报纸,只要是英文报纸什么东西都无所谓。世界上又发生了什么事?对马文而言,这短暂的时间真是充满了奇闻怪事,因为他的世界非常有限,总是要面临威胁、反应和逃遁。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他问自己。目前他视线所及几乎不过是——也无法超越这个范畴了——受视觉感官所限的尺寸之地。而在家乡他可以极目远眺,看见远方的地平线和圆顶般的苍穹。这里的一切都被墙壁圈划成小块,四下里视野只能伸展到区区一百英尺之遥。他很清楚成为别人的猎物是什么感受,因此心中突如其来地生出一阵忧虑,他拼命地排斥着这种感觉。拉塞尔看了看表:九点二十八分了。到时间了。

走出出租车站台,拉塞尔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情况。他把两只行李包撂在地上,竭尽全力装出一副随意的样子四下里张望着,因为他知道恐怕有许多枪口已经在瞄准他的脑袋了。他会像约翰那样死去吗?事先不作提示,甚至不如动物或许能保持的体面,就在头部中一枪吗?中枪也未必就能死掉,这个念头叫他恶心。一辆轿车驶来,拉塞尔握紧拳头,用强有力的拳头来控制自己的颤抖。轿车司机正注视着他。就是它了。他拎起行李包走向轿车。

“是德拉克先生吗?”这是拉塞尔此行使用的名字。司机不是他在昨晚吃饭时见过的那个人。拉塞尔当即醒悟到自己在和专业人士打交道,这些人各司其职。这可是个好征兆。

“是我,”拉塞尔面带苦笑地答道。

司机下了车,打开车的行李厢,拉塞尔把行李包扔进去,而后走到乘客座位的门边,坐进前排的座位。如果这是圈套,还可以在死前把司机掐死,至少能解决掉司机。

五十米以外,希腊国家警察斯皮瑞顿·帕潘尼科劳警官正坐在一辆装扮成出租车模样的老欧宝里。他留着过于浓密的大胡子,正在吃早餐卷,他坐在那里怎么看都一点不像个警察。手套箱里放着一支小型的自动手枪,但他与其他欧洲警察一样都不擅长使唤手枪。藏在座位底下、安置在固定架上的尼康照相机才是他惟一的武器。事实上他听从公共秩序部的调遣,任务是监视。他记忆人的面孔就像照相机一样准确——照相机是给那些缺乏他这种傲人天赋的人用的,他非常有理由为自己的天分自豪。他的办案方式需要十足的耐心,不过帕潘尼科劳的耐心绝对充足。每当上级听到雅典地区出现了恐怖主义行动的风声,他就要到旅店、机场和船坞码头上去巡查。他倒不是惟一执行这项任务的警察,但是他本领最强。他擅长嗅出恐怖主义行动的味道,就好像他父亲擅长嗅出鱼群出没的踪迹一样。而且他痛恨恐怖分子,事实上,他痛恨所有类型的罪犯,只是恐怖分子最令他深恶痛绝,关于把这群杀人不眨眼的混蛋赶出这个古老而高贵的国度的事情,政府态度总是忽冷忽热,这让他十分恼火。目前政府又开始热衷于赶走他们了。一星期以前,有人报告称在帕台农神庙附近怀疑看到了解放巴勒斯坦人民阵线分子。他这个小组有四个人被派往机场。另有几个人查码头,不过帕潘尼科劳喜欢查旅馆。他们总得住在什么地方吧,绝对不是最好的旅馆——太扎眼,也绝对不会藏在最差的旅馆——这些混蛋喜欢享受适当的舒适。他们肯定藏在中等旅馆里,在二等街巷里那些像家一样舒适的地方,里面住满了还在上大学的年轻旅行者,他们频繁地穿梭出入,很难从中分辨出某一张面孔。然而帕潘尼科劳长着一双有如他父亲一样敏锐的眼睛,只花半秒钟就能在七十米外辨认出一张面孔。

那辆蓝色菲亚达的司机就是他要找的一张“面孔”。他记不清在照片上这张脸是否附上了名字,但是他记得在什么地方见过。很可能是在“姓名不详”的档案里,这些由国际警察组织和军情部——军情部的人恨不能喝这些恐怖分子的血,他们更是被政府的政策约束得垂头丧气——发来的档案里放着几百张照片,这张脸就是其中之一。这里是莱奥尼达斯、色诺芬、奥德修斯和阿喀琉斯这些英雄和哲人的国家。希腊——对这位警官而言就是赫拉斯——是史诗中的英雄人物的家园,是自由与民主的诞生地,绝不是外国人渣可以不受任何惩罚杀人放火的地方……

另一个人是谁?帕潘尼科劳疑心顿起。穿着像美国人……但是面部特征很奇怪。他动作流畅地拎起照相机,将焦距调到最大,迅速拍了三张快照,而后把照相机放了回去。菲亚达正在行驶……好啊,这样他就能知道它要去什么地方了。警官关闭了空车灯,驶出了出租车的队列。

拉塞尔倚靠在座椅里,根本没费心系上安全带。如果不得已要逃离这辆轿车,他可不想碍手碍脚的。司机的技术不错,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熟练地进进出出。他一句话都不说,拉塞尔觉得这样也很好。这位美国人把头扭向一边,迅速扫视着看有没有陷阱。他双眼飞快地扫视了一下轿车内部。没有藏匿着武器的明显所在。看不出有麦克风或者无线电通讯装置。这样看没有任何意义,但他还是要看一看。最后他假装松弛下来,直视着前方,同时也瞄着右侧的后视镜兼顾着车后。今天清晨他那猎手的本能使他一直保持着警觉,不敢放松。处处都有可能潜藏着危险。

司机开车的路线看似毫无目的,当然拉塞尔很难确定这一点。早年这座城市的街道上行驶的是四轮马车,很少有汽车,后来马车让位给有轮子的汽车,把雅典装扮得好像又一座洛杉矶。虽然街头的汽车体型都不大,交通状况似乎总是堵塞得全无秩序。他想知道这是要去什么地方,不过问了也没有意义。他根本分不清答案是真话还是谎言——即便是实话,对他而言也没有任何价值。拉塞尔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得坚持走下去。这样想尽管不会让他感觉舒服一些,但是否认事实就等于对自己撒谎,拉塞尔可不是那种人。最好的办法就是保持警惕,他就是这么做的。

是机场,帕潘尼科劳心想,那就方便多了。除了他同组的同事,机场至少还有二十名警察,全部携带着手枪和冲锋枪。那就容易下手了。只要派两名便衣接近他们,再让两名荷枪实弹、穿制服的警察从他们身边悠闲地晃过去,而后干净利落地一举拿下——他喜欢这句美国式的委婉表达。然后带离现场到旁边的房间里再看这些人是不是他认定的罪犯,如果不是的话——哦,那么队长就会当着他们的面小题大做地斥责属下。他会说,对不起,只是您的长相和我们从某国——随便怪罪哪个国家都行;也许是法国,也许是意大利——拿到的罪犯表征描述实在太吻合了,而为了国际航空旅行的安全,无论怎么小心都不算过分。他们会主动把这两位的机票调到贵宾舱,这一套一向有效。

反过来说,如果那张面孔确实是帕潘尼科劳所认定的罪犯,好了,那么就是他本年度抓获的第三个恐怖分子。也许甚至还有第四个。不能只是因为另一个人穿着像美国人,就认为他也一定是美国人。仅仅八个月就抓住四人——不对,是七个月,警官更正了自己的错误。对一位喜欢独自工作、稍微有点古怪的警察来说,这个成绩还不坏。帕潘尼科劳主动把车贴近了一点。他可不想在车流中丢掉这条大鱼。

拉塞尔注意到有一串出租车。这些车是为旅游者服务的,或者招待其他不愿意在当地的车流中开车的人……太奇怪了。他转瞬之间就明白了其中的奥妙。哦,对啊,他想到,空车灯并没有打开,车里只有司机。其他出租车里都载着乘客,即便没有乘客也都亮着空车灯。据他判断那辆出租一定是去某地接人的。拉塞尔的司机漫不经心地开着车,在下一个路口右拐,直奔看上去类似一条真正高速公路的地方而去。多数出租车没有跟着拐弯,虽然拉塞尔并不认识那个地方,也知道他们去的地方决不是博物馆或者购物区,但是那辆关着空车灯的出租车跟着他们拐过弯,落在他们后面五十码处。

“有人跟踪,”马文平静地宣布。“是不是你的朋友跟在背后?”

“不是,”司机的眼睛当即扫向后视镜。“你认为是哪一辆?”

“不是我‘认为’,伙计。我们后面五十码右侧有辆白色出租车,车身比较脏,空车灯没有亮,我不知道车是什么牌子,他跟着我们拐过两次弯了。你应当多留心点,”拉塞尔补充说,他怀疑这就是自己惟恐会遇到的陷阱。他判断自己能轻而易举地解决这个司机。这小家伙的脖子细得简直皮包骨头,扭断它就像杀死一只哀鸣的鸽子一样毫不费力,对,肯定不费事。

“谢谢!对,我应当留心,”司机看到出租车之后答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啊……?我们会明白的。他又随便拐了一次弯,那辆车还跟着。

“你说的没错,朋友,”司机若有所思地答道。“你是怎么发现的?”

“我事事留心。”

“那我明白了……我们的计划因此要稍微改变一下了。”司机的大脑在急速地运转。有别于拉塞尔的是,他知道自己不会有掉入陷阱的危险。虽然还没有确认这位客人的真实身份,也不会有哪个情报部门或者警官给他提供这样的信息。算了,恐怕不会,他纠正自己的想法。不过有一个办法可以确认他的身份。他同样痛恨希腊人。四月份一名同志就在比雷埃夫斯的大街上失踪了,几天之后居然在英国露面,现在这位朋友被关在怀特岛上的帕克胡斯特监狱。他们俩曾经在希腊执行过任务,几乎毫发不伤,经常把这个国家当作安全中转站。他知道在这里开展实际的恐怖活动是错误的——只把这个国家当作出入口,它已经很有价值了,这一优势绝不能浪费——但那也不能减轻他对希腊警方的怒火。

“恐怕有必要采取点对策了。”

拉塞尔的眼睛重新瞪着这位司机。“我没带武器。”

“我带了,不过我宁可不要动用武器。你体格强壮到什么程度?”

拉塞尔伸出左手攥住司机的右腿膝盖,以此作答。

“你已经说明白了,”司机语气平和地说。“如果你再捏下去,我的腿瘸了,就不能开车了。”那么,我们该怎么办……?“以前杀过人吗?”

“杀过,”拉塞尔撒了谎。他从未亲自杀过人,但是杀死过许多动物。“我能行。”

司机点点头,提高车速冲出城区。他必须找一个……

帕潘尼科劳皱了皱眉,他们并不是奔向机场,太糟糕了,幸亏他还没招集人手。他把车速放慢下来,借助其他车辆掩护着自己。那辆菲亚达的颜色非常醒目,一时不大会跟丢。随着车流渐渐稀少,他可以稍微放松一点。也许他们要去某个秘密藏身处。如果是这样他可要小心行事了,不过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反而获得了颇有价值的情报。找到恐怖分子的秘密藏身地点是他能完成的最佳成绩。然后那些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才能占领这里,或者谍报组的人才能在这儿布设监视哨,从而找出越来越多的嫌疑犯的面孔,再然后突然袭击逮住三个或者更多混蛋。执行完这次监视任务之后,也许能获得一枚勋章,也许能晋升。他又想起用无线电通讯设备召集人马,可是——可是他究竟了解了什么情况呢?想到这儿,激动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他或许认出了一张不知道姓名的面孔。有没有可能看错人了呢?有没有可能这张面孔其实并不是他认定的人呢?也许只是普通罪犯呢?

斯皮瑞顿·帕潘尼科劳嘟囔着骂了一句,都怪运气不好,他那双训练有素的眼睛紧紧锁定在那辆车上。他们开进了雅典老城区,街道非常狭窄。这里并非时尚地区,而是街巷狭窄的工人阶层住宅区,房子大都空着。有工作的人都去工作了,家庭主妇们都在当地的商店里,孩子们在公园里玩耍。只有为数很少的几个人在这岛屿上度假,而街道比你想象中更加空旷。那辆菲亚达突然减速,向右拐进诸多无名小巷中的一条。

“准备好了吗?”

“好了。”

汽车利落地停住了。拉塞尔已经脱掉茄克、扯下领带,心底还在暗暗思索这是否是陷阱的最后一步,不过他已经无所谓了,该发生的事总要发生。他掉头沿街往回走,一路把双手弯了弯。

斯皮瑞顿·帕潘尼科劳警官加快车速贴近这个拐弯口。如果他们钻进这条狭小胡同里的兔子窝,他不凑近点就无法盯住他们了。哦,如果他们识破自己的身份,那就呼叫帮手。警察工作毕竟是难以预料的。在他接近街角时,发现有个人站在巷口看报纸。这不是他正在跟踪的两个人之一。此人没穿茄克,不过他把脸扭过去了,站立的姿态真像一部电影里的情节。警官冷冷地笑了一下——不过笑意立即凝在了脸上。

当帕潘尼科劳驶进小巷时,他看见了那辆菲亚达,就在不到二十米远的地方,正在迅速倒车向他冲过来。警官急踩刹车,停住车身,正在想调头往回开的时候,一条胳膊从他眼前探过来。他的双手放开方向盘想抓住这只胳膊,但是这只强有力的手攥住了他的下巴,另一只手则扯住了他的后颈。他本能地想转头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对方却用一只手把他的脑袋猛掰向左边,他看到一张美国式的面孔——但此时他感到椎骨突如其来地巨痛,只听“咔哒”一声,颈椎骨断了,人也断气了,就像被一颗子弹击中无可置疑、无可挽回。到这时他才明白。这个人长相确实奇特,就像电影里的另一种角色,就像……

拉塞尔跳出车道,挥了挥手。那辆菲亚达再次向前开了几步,而后飞快地倒车,向出租车猛撞过来。帕潘尼科劳的头颅在扭断的脖颈上向前垂了下来。拉塞尔知道,那人恐怕已经死了,但是这件事并不重要。是,这件事很重要。他摸了摸这人的脉搏,又确认了一下脖颈确实已经折断了——他又围着这人忙活了半天,好确保他的脊椎也折断——这才回到那辆菲亚达车里。拉塞尔钻进车里时还对自己微笑了一下。天呐,并不太费事嘛……

“他死了。我们快离开这个鬼地方!”

“你有把握吗?”

“我像掰折一柄牙刷一样掰折了他的脖子。对,他死了,伙计。真容易,那家伙长着铅笔一样的小细脖儿。”

“你是说像我的脖子一样吗?”司机转头,咧嘴一笑。当然他必须扔掉这部车,不过此时逃脱跟踪的喜悦和杀人的快感已经使他足够高兴的了。他还找到了一位同志,一位值得交往的同志。“你叫什么?”

“马文。”

“我叫易卜拉欣。”


总统的讲演获得了成功。当掌声响彻纽约联合国大会大厅时,瑞安告诉自己,这位先生清楚地知道该如何作精彩表演。他以优雅的微笑——虽然略显冷漠——向聚集一堂的来自一百六十多个国家的代表致谢。照相机对准了以色列代表团,他们的掌声比起阿拉伯国家代表团来说要敷衍得多了——阿拉伯国家显然没有时间得到事先通知。苏联代表竭尽最大努力和那些起立的人们一起鼓掌致敬。杰克拿起遥控器,不等美国广播公司新闻评论员总结总统的讲话就关掉了电视。瑞安写字台上放着讲演的草稿,他在上面做了笔记。不久之前,梵蒂冈发电报给相关几个国家的外长,邀请他们来参加大会,所有人都得在十天之内抵达罗马。协议草案已经准备妥当。几位大使以及助理国务卿麻利的手脚已经明确地告诉其他政府不久的将来会发生什么变故,而各国答复则如出一辙,全部赞成。以色列很清楚这些情况。有些情况早已通过秘密的渠道有意识地泄露了出去。如果他们不肯合作的话——好吧,邦克已经扣下了那批飞机备件,以色列震惊之下还没做出任何反应。更精确地说,是人家通知他们,如果他们还想见到这批新型雷达系统的话,还是不要做出任何反应的好。以色列议会大厅里已经在低声传说着这样的消息,因为美国政府到处都有他们的信息渠道,那些人正在小心谨慎地给美国议会里的重要角色打电话。然而两天以前福勒总统就已经给国会领袖下达了指令,而且大家初次阅读福勒计划之后的反响都是高度赞扬。主席和参议院外交关系委员会的高级官员们答应一定在一周之内通过这两份协议草案。杰克暗想,马上就要通过了,或许真能行得通呢。当然,最好不要伤害任何一方。美国在波斯湾地区所显示出来的善意是一次冒险承诺。阿拉伯把这情况看做是美国政策的根本性转变——确实如此——美国要压制以色列了。以色列也这么看,但事实并非如此。美国将以惟一可行的方式维护这一地区的和平,那就是施展出美国军队和政治力量。由于东西方对抗状态已然消解,美国才能够与其他强权政治协同一致地在这一地区促成一种合理的和平。是我们心目中合理的和平,瑞安修正了一下自己的想法。上帝,希望这次能成功。

当然,已经太迟了,这毕竟是他的主意,但现在已成了福勒的计划。他们必须跳出老思维的怪圈,找出一条走出陷阱的路来。美国是双方惟一都信任的国家,这是美国一方面流血牺牲、一方面大把送钱换来的。美国必须确保和平,而和平必须建立在各方心目中都清晰可辨的公平基础之上。这样的平衡真是既简单又复杂。其中的原则可以用简单一句话说明,但执行细则却能写成一本书。金钱方面的代价——哦,虽说花费昂贵,授权法案还是能在议会里一路顺利通过的。实际上,沙特阿拉伯承诺负担其中四分之一的费用,这是四天前国务卿塔尔博特刚刚谈妥的条件。作为回报,沙特得以再次购进一批高科技武器,此事原本是丹尼斯·邦克处理的。瑞安知道,这两人确实把自己的目标任务完成得超乎寻常地漂亮。无论总统有过什么失误,这两位最重要内阁成员——两位心腹之交——都是他政府部门中仅见的最优团队。过去的这一个星期里,他们都完美地为总统和国家尽了忠。

“也许能行吧,”杰克在自己的办公室里静静地思索着。“也许,也许,也许吧。”他看了看表。三小时之内他得提交一份有关此事的材料。


卡提紧皱着眉头面对着电视。这有可能吗?历史告诉我们行不通,但是——

可是美国协助沙特抵御伊拉克,沙特受此诱惑已经中断了给他们的金钱供应。而他的组织在这场赌注中下错了注。虽然他的人利用上一代人获得的基金小心翼翼地作投资,但人们已经感受到了经济匮乏的压力。瑞士银行家和其他欧洲银行家已向他们担保一定让资金畅通无阻,所以这份压力也多是心理压力,而并非真正的经济压力,但这种压力在阿拉伯人心中是如此的真切,与任何一位具有敏锐的政治洞察力的人一样。

卡提知道,关键问题在于美国人是否真的给犹太复国主义者施加了真实的压力。以前他们从未这样做过,他们会任凭以色列人袭击美国舰艇、杀害美国水兵——然后不等伤口停止流血、不等最后一名受害者咽气,就原谅了他们。美国军方必须为他们从自己国家的议会那里得来的每一块钱而奋斗,与此同时,还是那个没有骨气的议会却转手把武器弹药奉送给犹太人。美国从来不曾向以色列施加过任何有意义的压力,那就是以色列得以生存的关键,难道不是吗?只要中东地区没有和平,他就背负着一项任务:摧毁这个犹太政府。没有它的话——

但是中东地区的诸多问题早在他出生以前就存在了。这些问题或许能消失,但只有等到——

卡提告诉自己说,这该是面对事实的时候了,他舒展了一下酸懒的四肢。摧毁以色列他到底有几成希望呢?一点希望也没有。只要美国还在支持犹太人,只要阿拉伯国家无法团结一致……

那么俄国人呢?在福勒讲演结束的时候,那些遭天谴的俄国人简直像求人施舍的癞皮狗一样站起来鼓掌。

这事或许可能实现。这个想法就像他第一次被人诊断出患了癌症一样让他觉得害怕。他仰靠在椅子里,闭上了眼睛。假如美国当真给犹太人施加压力会怎么样呢?如果俄国人确实支持这项荒唐可笑的新计划呢?也许以色列人面临压力妥协了呢?万一巴勒斯坦人发现犹太人对巴勒斯坦政府做出了让步呢?那这事就能成。犹太复国主义政府也许还能继续存身于世。巴勒斯坦人得到了新的土地也许就心满意足了。这个恶毒的想法或许就能成真。

而那就意味着他的生命已经毫无目标,意味着他一直为之奋斗的理想、所有牺牲、所有自我克制全都劳而无功。他手下的自由战士们整整一代人都在战斗、牺牲……只为了一个可能一去不回的目标。

以前就是阿拉伯同胞用金钱和政治支持激励他的手下,而现在他们却背叛了他。

俄国人辜负了他,从他出生时起就是俄国人给他支援、给他补给武器,支持他的行动。

美国人欺骗了他——他们是最刚愎自用的人,居然夺走了他的敌人。

以色列人玩弄了他——他们居然想扮出一副形似公平合理、和平共处的嘴脸。这当然一点都不公平。只要有一个犹太复国主义分子还生活在阿拉伯土地上,就谈不上公平。

巴勒斯坦人是否也会背弃他呢?假如他们最终接受了这个计划呢?将来他手下那些虔诚的战士还能从什么地方招募呢?

人人都要离弃他吗?

不,上帝绝不会听任这种事发生。上帝有仁慈之心,一定会把光明赐给他忠诚的子民。

不,这事绝对不可能真的发生,绝不可能。只有在其他许多事情都按部就班之后,这一可怖的幻梦才有可能成为现实。从前为这一地区制定的和平计划难道不是早有一大堆了吗?不都成了幻梦了吗?它们的下场又怎么样呢?连在美国召开的卡特-萨达特-贝京会谈也窒息夭折了不是?尽管美国人威逼恫吓这位公认的盟友,让其做出了重大让步,但以色列最终还是不肯给巴勒斯坦人一片公平的定居点,会谈最终还是破产了。没门儿,卡提很有把握。这事也许不能寄希望于俄国人,也许不能寄希望于沙特人,当然绝不能指望美国人,但是肯定能依赖以色列人。犹太人头脑太愚蠢,态度太傲慢,眼界太短浅,他们看不出来要想长治久安,惟有寄希望于公正基础上的和平。这讽刺的念头狠狠地刺痛了他,痛得把笑意都扯了回去。他的行动居然由自己最痛恨的敌人捍卫着进行下去,肯定是上帝的意旨。那些犹太人性情执拗,脖子都硬得很,绝不肯向这个计划低头。假如那就是战争持续下去的必要条件,那么事实上——也是具有讽刺意味的事——只可能是上帝亲自传达了一个信号:指引着卡提及其手下共同奋斗的事业确实就是他们所信仰的神圣事业。


“绝不!我绝不向这个丧权辱国的协议妥协!”国防部长咆哮着。尽管他很稳重,但他今天的表现却很强烈。他狠狠地砸桌子,力道猛得把水杯都震倒了,淌出的水险些溢出桌边,滴落到他的大腿上。他故意不去理睬,那双凶狠的蓝眼睛扫视着内阁会议室。

“假如福勒这番威胁是认真的怎么办?”

“我们将毁灭他的事业!”国防部长说。“我们可以办得到。以前我们也曾经突然袭击,把美国政客拉下马呀!”

“我们现在的机会没那么大,”外交部长对着邻座低声说。

“怎么会这样?”

“我是说这件事上恐怕做不到,拉菲。”大卫·阿斯金纳兹先啜了一口杯子里的水,然后才接着说。“我国驻华盛顿大使告诉我说,他在国会山的内线发现议会真的支持福勒的计划。沙特大使上个星期为议会领袖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宴会,我们的线人说福勒这次表现得相当出色。是不是,阿维?”

“没错,部长,”本·雅各布将军答道。目前他的上司不在国内,由他代表摩萨德发言。“沙特和其他海湾地区‘温和派’政府也都乐于结束战争状态,与我国建立部长级外交关系,以便为日后某一天能建立完全的外交关系做铺垫,同时他们乐于担负美国在我国派驻军队和飞机的部分费用——我得补充说明,再加上维和部队的全部经费以及用于帮助我们那些住在巴勒斯坦的朋友经济复苏的所有经费。”

“这样一份计划让我们怎么拒绝呢?”外交部长冷漠地问。“美国议会支持这份计划让你们感到惊诧吗?”

“彻头彻尾是个圈套!”国防部长坚持自己的看法。

“如果是这样,那还真是个见鬼的高明圈套呢,”本·雅各布说。

“这种废话,你相信吗,阿维?你怎么看?”许多年前,本·雅各布曾经是拉菲·曼德尔手下驻扎在西奈山的一名最优秀的营长。

“我也不知道,拉菲。”这位摩萨德副局长对自己身为副手的身份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而要他代替上司发言实非易事。

“你们怎么评价此事?”总理文雅地问。他认为必须让在座的某个人安静下来。

“美国人有十足的诚意,”阿维答道。“他们提供实质性的保证——双边国防协议,并且派驻军队——诚意真实无伪。严格从军事角度看来——”

“以色列国防问题我说了算!”曼德尔咆哮着。

本·雅各布转过头瞪着他的前上司,直看得他垂下眼睛。

“拉菲,你的官阶总是比我高,但是我杀敌也从不含糊,这事你最清楚。”阿维稍顿了顿,好让在座的其他人消化这句话。他继续说下去的时候,理智终于战胜了那股丝毫不输于曼德尔的怒火,他的声音平静下来,从容不迫、平心静气地说下去:“美国军队若在以色列驻扎,那代表着一个严肃的承诺。我们一直在讨论给我国空军提高百分之二十五的攻击力量,而他们的坦克部队比我们最强有力的装甲旅更有威力。此外,我认为将来他们绝不会收回那个承诺。假如这种情况要发生的话——我们在美国的朋友们也绝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以前我们曾被人抛弃过!”曼德尔冷冷地指出。“我们惟一的防御措施就是我们自己。”

“拉菲,”外交部长说。“我的朋友,按你那么做又会怎么样呢?我们俩也曾经并肩战斗过,并不止于在这间屋子里吧。难道就没有结束战争的一天了吗?”

“不签协议比签订一份糟糕的协议强!”

“我同意,”总理说。“但是这份协议究竟有多么糟糕呢?”

“我们都读过这份草案,我想提几条小小的修改意见,但是我的朋友,我认为是寻求和平的时候了,”外交部长说。“我的建议是我们应当接受福勒计划,当然要附带某些条件。”外交部长概述了自己的修改意见。

“美国人会接纳吗,阿维?”

“他们肯定会抱怨费用提高了,但是我们在美国国会里有朋友,他们会表示支持,不论福勒总统是否赞成。他们会认识到我们已经做出了历史性让步,于是会希望我们在自家国界内会有安全感。”

“如果以色列接受这份协议,那我就辞职!”拉菲·曼德尔吼叫起来。

“不,拉菲,你不会辞职的,”总理说,他对拉菲的夸张表演已经有点看腻了。“如果你辞职的话,你就会把自己排斥在外。如果你现在离开内阁,有朝一日,你再想要这个位置就永远得不到了。”

面对如此的斥责,曼德尔的脸红得发紫。

总理环顾满屋的人。“那么政府意见怎么样呢?”


四十分钟之后,杰克的电话铃响起来。他提起电话,注意到这是他最保密的线路,是没有经过南希·卡明斯转接的直线电话。

“我是瑞安。”他倾听了一分钟,做了几点笔记。“谢谢。”

而后这位中央情报局副局长站起身来,走进南希的办公室,左转穿过房门走进马库斯·卡伯特那颇为宽敞的房间。卡伯特正躺在房间最里面角落的睡椅上。卡伯特就像他的前任阿瑟·穆尔法官一样,喜欢偶尔抽支雪茄。他脚上没有穿鞋,正在阅读一份文件,文件边缘上封的胶条已经撕开了。这又是一份绝密文件,这座建筑中堆满了这种文件。文件夹已经拆了下来,卡伯特看上去仿佛是一座肥墩墩的粉红色火山,注视着瑞安向自己走过来。

“什么事啊,杰克?”

“一位以色列朋友刚刚打来电话。他们即将参加罗马和会,内阁投票结果是接受协议条款,但要求稍作几条修改。”

“有什么修改意见?”

瑞安把自己记录的笔记递了过去。卡伯特浏览了一下。“你和塔尔博特说的不错。”

“是啊,本应当让他玩好这一手牌,而不该由我开口。”

“这个电话太棒了,除了一件事你其余的都料到了。”卡伯特站起身,伸脚套进他的懒汉鞋,而后走向办公桌。他从桌上拎起一部电话。“请通知总统,他从纽约返回后我想在白宫面见他。我希望塔尔博特和邦克都能出席,请告诉他一切就绪。”他把电话放回到听筒架,用牙齿叼着雪茄微笑着,想扮成乔治·巴顿的样子,但据瑞安所知,巴顿根本不抽烟。“这样安排怎么样?”

“你觉得事情什么时候才能定案?”

“以你和阿德勒完成的先期任务,再加上塔尔博特和邦克即将完成的工作……?呣,两个星期吧。因为参与这次和会的专业外交官太多,所以不可能像卡特在戴维营办事那么利落,不过十四天以内,总统一定会乘坐他的波音747飞抵罗马签署那些协议。”

“你希望我陪你去白宫吗?”

“不用,我自己来吧。”

“好吧。”这样的答复并不出人意料。瑞安像进来时一样悄悄离开了卡伯特的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