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永别了,兄弟!

走进更深的山,老旦才明白这里为何叫松石岭。参天的古松枝虬叶茂,树根卷着巨大的红石,远看像巨灵神和魔鬼在较量。路上有奇怪的生灵,蓝眼睛的猴子追着兔子般大的松鼠,红色的鸟长着黄色的冠子;解手时眼前一根树枝突然动起来,竟是条松树皮一样颜色的蛇。老旦吓得一个跟头掉下山坡,一泡尿全撒在裆里。二子等人以为他见了鬼子,端起枪四处瞄准,见老旦起来红着脸系裤带,便猜到了七八分。

“旦哥遇到蛇妖了吧?那婆娘好看不?”湖北弟兄海涛笑着收起了枪。

“你这活儿挺快啊,这么快就穿裤子了?”二子歪着脑袋,指着他的裤子。

“是蛇,他娘的,好粗的蛇……”老旦心有余悸,这不是好兆头。

大薛和二子带着他们三转两转,在密林里翻过一座山丘,趟过一条狭窄的山涧,爬上一座满是樟树的山。大薛说这是抄近路,能够赶到鬼子的前头去。二子说这是找罪受,不如在山口以逸待劳。老旦按照杨铁筠的命令,坚决走这条路,要弄明白鬼子来干什么。爬上了松石岭最高的山,老旦用望远镜回头望去,来路不知何处,只有山雨空蒙,雨雾掩冲,湖边的竹房子无影无踪,就像藏进在梦里。再往前看,山丘连绵无边,细雨润着世界。他突然感到对战争的自信,这样的大好河山,不知藏着多少他们这样的战士,鬼子纵然凶狠,又如何占得住?

山路如此陌生,就像这半年走过的路,辛苦之后,竟只记得路上的艰难。横歪竖躺的奇怪的树和嶙峋凛冽的山崖让老旦心生紧张,脖颈子都绷得疼。大薛和二子在前带路,到处都有他们留下的标记,或是树上的刀痕,或是枝叶的剪裁,或是两块石头扭向一边的棱角,这都是杨铁筠课上教授的办法。密林像拉手的巨人,每前进一步都像是走投无路。老旦颇感幻觉,觉得不是去执行什么任务,而只是要穿过这密林,再咬咬牙翻过一个山梁,没准就能看到板子村的袅袅炊烟。

“和敌人接近了……”消息一个个往后传来,大家噤了声,收拾着身上的伪装,停下来检查武器,往脸上抹着黑黑的泥巴。老旦看着大家,知道他们胸有成竹,收拾几个鬼子只是砍瓜切菜。雨此时大起来,这很好,耳朵尖的鬼子啥也听不到了。老旦走去前面,按着二子的指示在山头趴下,二子用树枝指着百米外一个山丘。老旦用望远镜看去,见那山上无遮无拦,树竟被鬼子砍了不少。几个鬼子穿着雨衣,正在山顶搭着一个木塔,他们爬上爬下,在上面捆着一些东西。也有的在下面商量,看着一张纸像在测量着什么。老旦看了半天不得要领,就叫大鹏过来,大鹏长得像狗熊似的,却在县城干过电工师傅,厂子被鬼子飞机炸飞了,就骂咧咧当了兵。

“鬼子准是在测周围山头的高度,旁边放着的那个东西好像是无线电,我认不太清,但是鬼子山头上支的肯定是天线,是用于通讯的。”大鹏拧着望远镜说。

鬼子在山里支这玩意儿,定不是冲他们来的。那天线或和机场有关。老旦再细看,鬼子的确没带什么重武器,就七八个人,连挺机枪都没有,悄悄摸过去干了他们,该不是件难办的事儿。

“老哥!看!”海涛碰了他一下。海涛是个千里眼,能看得出几里地去。

老旦忙按他说的地方望去,不禁吓出一身冷汗。

十三、十四……二十……二十二……二十六。二十六个伪装的鬼子慢慢从山坡那边上来,每人间隔三五米,边走边看。看他们拿枪前进的谨慎姿势,是很有经验的兵。老旦掰着指头算了下,连同那八个工程兵,一共三十四个鬼子。后上来的鬼子全副武装,不少人拎着弹药箱,有两个扛着挺轻机枪。看上去他们要安营扎寨,守卫这个通讯点。一个军官呵斥着几个鬼子,他们一到就开始挖坑了。

老旦扭头看大薛和二子。大薛低下了头。老旦却并无责备之意,拍了拍他,拉着张嘴皱眉糊噜脸的二子溜下来。大伙都等在下面,陈玉茗老松树似的坐在一边瞅着老旦,眼皮都不眨。

鬼子人数陡增,老旦惴惴不安,离得这么近,就算不去招惹,鬼子迟早会发现两座山后面的窝。老旦拔下二子嘴里刚点着的烟,抽了一口说:“妈了逼的,三十四个鬼子,还有机枪……”大家没说话,有人咽着吐沫,有人攥着枪。“大伙儿表个态吧。”老旦说完把烟递给了大鹏。大鹏抽了一口,要递给陈玉茗。陈玉茗摇摇头,仍看着老旦。

战士们传递着老旦的烟,有人说话了。

“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打吧,先下手为强。”

“养了这半拉来月,也手痒痒了,干个狗日的!”

“捉几个活的给杨连长去……”

“我听老哥的。”

轮到二子,烟只剩下屁股,他一把扔了,掏出一颗手雷:“山里都不安生,干他个狗日的……”

老旦见陈玉茗始终不语,就问:“兄弟你咋说?”

陈玉茗这才抬起了眼:“我服从命令。但鬼子火力太猛,咱们弹药不多,不能硬打,得弄个章法出来。”

大家纷纷扭头望着老旦,看得他心虚脸热。他躲开战士们的眼,故作深沉地站起,看看连绵的山、瓢泼的雨,看着茂密的丛林轻轻摆着。它们像知道他的想法,统统慢了起来,老旦静下来便不是自己了,曾经的战斗浓缩成逻辑清楚的片段,他看见自己在这些片段里的作为,刀光闪过,枪口喷着火,喉咙对着天发出呼喊……他知道怎么做了。

“这样……这个山头不小,鬼子在上面零零散散的,咱就是悄悄摸上去,一下子也得不了手。那些后来的鬼子都是能打的,咱得有人把鬼子们引开一些,要引得稍远一点儿,几个人打他们的埋伏。我带人打下山头来,夺了机枪,两边再夹击下去的鬼子。只要有机枪,咱亏不了。”老旦在地上画着图说。

陈玉茗点了点头,其他人默不作声。

“我带个人去引鬼子,老哥你带其他人先占山头夺机枪,往这边引。”陈玉茗指着山坳的一处,“大薛和小四儿、张弛在这山上埋伏着,打冷枪,鬼子被敲掉几个,也就不敢追我了。”陈玉茗说完看着老旦。老旦看着大薛:“有把握吗?”

“射界很好,弄死几个不成问题。”大薛毫不犹豫,小四儿和张弛也是枪法好的,陈玉茗挑他们干这活,老旦心里有底。

“谁和玉茗去引鬼子?”老旦环顾左右。

“看谁跑得最快呗。”陈玉茗微笑起来。众人互相看了看,都看着玩手雷的二子。

鬼子挖了两个坑,正往麻袋里填土。有人在往机枪匣子装着子弹。工程兵们揪绳子砸桩子,忙活搭架子,也有些鬼子缩成一团抽烟聊天。他们竟没穿雨衣,想必不会久留,也并不在意周围的安全,只是用嘴哈着手,点起一堆小火烧水。这些工程兵鬼子面黄肌瘦,连日的征战让他们也吃不消。而后来的那些端着枪站在山顶四处,警惕地看着周围。

老旦带人到了坡下,从个视线死角向上爬,悄悄指挥大家。战士们披满树枝,草帽顶在头上一点点往上蹭。大树遮蔽,鬼子毫未察觉。他们一组从左边,二组从右边,中间的山坡留给追陈玉茗和二子的鬼子下山。老旦抬头看了看对面,山顶的密林下有东西轻轻蠕动,大薛等人已经到位了。离山顶只有几步的地方,老旦让大家停了,一个个趴着不动。等陈玉茗和二子从正对着下山这条斜坡的路口转过来,鬼子要是眼没瞎,一定会看到这两个散兵游勇。

山顶上的鬼子尖叫了,枪也响了。近在咫尺的枪声在山里回荡,震得老旦心头发瘆。他看见十七八个鬼子飞快地冲下山坡,高声喊叫着对下面射击。老旦见山上的鬼子都往那边看了,一挥手,战士们手脚并用地奔袭向山顶。

大薛等人开枪了,鬼子在山坳里发出惨叫。老旦翻过一块大石头,伸出头去,见十几个鬼子往山下看着,四个鬼子各蹲在两个机枪坑里。大鹏等战士从他们左后侧到了山顶,和老旦招了下手。老旦一点头,对面五六个手雷就飞起来。大家都练出了准头,一颗手雷玩笑样砸在机枪手的脑袋上。机枪手一愣,拿过一看,那眼熟的玩意就炸了。两个机枪手炸得烂麻花一样,一条肠子在天上蛇一样飞。其他鬼子也没好多少,炸飞了四五个,命大的扭过枪来刚冲着大鹏那边歇斯底里地叫,老旦这边又开了枪。鬼子们没想到是两面夹击,倒下四五个,剩下的夹在两边火力中头都不敢抬。有一挺机枪故意留着,两个鬼子刚把头扭过来,七八粒子弹连盔带头地打烂了他们。

老旦打得兴起,冲出去,一枪毙了个断胳膊的,正要抡枪砸死一个,一下子被人扑倒了。爆炸响起,四栓儿和另一个弟兄腾地炸飞起来,打着滚儿滑下了山坡。扔手雷的鬼子被大鹏等人瞄住,子弹打烂了鼻子脸,一刀又捅进了肚子。大家围着剩下的三四个鬼子,老旦便让捉活的。一个鬼子要拼刺刀,被黑牛从后在裆里兜了一脚,鬼子捂着蛋大张着嘴,那两颗剧痛的蛋像要从嘴里逃出来一样。另一个趴着要跑,大鹏的粗腿桩子样踩在头上,一脚就踩晕过去。见活捉了两个,十几个战士便往死里砸剩下几个受伤的。枪托是好使的东西,咔嚓咔嚓的声音清脆残忍,鬼子们口吐鲜血,脑汁横流,片刻便都不行了。

老旦顾不得他们,赶忙去拿机枪,去追陈玉茗的鬼子折回来一些,在往上嗷嗷爬了。老旦忙回头唤大伙过来,眼前火光一闪,战士们一个个飞出去。老旦震得头晕目眩,再睁开眼,地上的鬼子碎成了块,这玩命的家伙拉了衣服下一串手雷。战士们太大意了,就这么炸倒了七八个。张弛的肚子破了,捧着一把烂肠子出了最后一口气。黑牛趴在地上擦着脑门的血,他前面挡着个硕大的大鹏,因此伤得不重,大鹏像被开膛破肚的牛,脖子只连着点儿肉,脑袋翻到了后背上。老丁看着没事一样蒙头走着,脖子上却豁开了,他捂着脖子咳嗽起来,每一下都喷出带血的飞沫。

“活着的快起来,鬼子回来了!”老旦拎过机枪,拉开枪栓就要扫射,一搂扳机却没有反应,拍两下还是不成,登时急出一身冷汗。战士们纷纷开火。鬼子疯了样往上冲,东洋人的劲头还真不小,总能把手雷扔上来,老旦捡起个落在脚边的扔回去,炸飞了一个正在往上爬的。

去追陈玉茗的鬼子带走了一挺轻机枪,此时扛着它上了旁边的山头,架起来便朝这边开火。两个战士倒下了。黑牛打晕了两个俘虏,也加入了战斗,但他们都被这挺机枪压住,老旦躺在坑里弄着机枪。往上爬的七八个鬼子没了压力,哼哧着就要上来了。

山那头传来声爆炸,鬼子机枪哑了,接着又再度响起,却不是打向山顶,而是射向山腰的鬼子。老旦抬头望去,知道是二子和陈玉茗跑回来抄了鬼子后路。山坡上的鬼子被打蒙了,端的无处藏身。三个方向的弟兄们慢腾腾地瞄着打,饶是鬼子不拿命当回事儿,也叽哩哇啦地见了阎王。最后一个高叫着,扔掉打光子弹的枪,握着一颗手雷往上冲。老旦站到山顶边,掏出手枪,正要对着他的脑门开火,一颗子弹远远打来,中了鬼子的后脑勺。老旦抬头看去,大薛在百步之外的山坡上端着步枪,稳得像一块石头。

枪声停了,老旦对着两边的弟兄挥了挥手,他们都欢呼着走出来。收拾战场,老旦后悔又心疼,少说了一句叮嘱,战士们就死了十个,不同程度伤了六个。和大薛打埋伏的小四儿被打死了,二子和陈玉茗毫发无损。老旦这时才想起摸摸自己,居然完好,这真稀罕。两个俘虏的脸被黑牛打得像发起来的馒头,胳膊腿儿捆了个结实,嘴里塞了绑腿。老旦让大家拆了木架子,一切东西扔进山谷,他看着两个机枪坑,让弟兄们将它们挖大些,一个埋弟兄,一个埋鬼子。

死去的弟兄排躺在坑里,整齐如弹药箱里的子弹,身上再烂,仍是被擦干净了脸。而鬼子们一律面朝黄土,二子还带着大家撒了十几串尿,说这就能让他们下阴曹地府炸油锅,炸出来还带着尿臊。坑里填满泥水,很快都抹得平平的,这样的雨天,上面很快会长出青草。大家收拾起能用的东西,列队在坟前敬礼,没有人流泪。雨越下越大,时而滚过雷声,那雷声远远而来,如同地下长出一般。这短短的半个时辰,十个活蹦乱跳的弟兄就躺在这无名的坟里了。旁边埋着远道而来的三十二个东洋人……他们在阴间还会继续战斗。老旦深吸一口气,擦了把脸上的雨,正了正军帽,就带着大家离去了。他第一次没有感到失去弟兄的悲伤,他为此感到害怕。

松石岭的雨越下越凉,快回到那一排竹房时,老旦已经牙关打颤。但看到杨铁筠披着蓑衣,一手拄枪坐在路口,心又热起来。一个穿着草衣的女人站着,用树枝做成的伞替他挡雨,是阿凤。见他们回来了,竹房子又冒出淡淡的青烟,一扇开着的门里跳耀着若隐若现的火。女人们定烧好了野菜汤,也许是二十三个人的。

杨铁筠想挣着站起来,但剧烈的咳嗽摧垮了他。老旦快步跑去,面前一个立正,才又弯腰去扶住他。杨铁筠冰冷的手抠着他的肩,看着只回来一半人,他瞪大了眼。

“连长!抓了两个鬼子。”老旦道。他瞟了眼阿凤。阿凤眼神里有异样的惊喜,跑去扶起一个受伤的战士。女人们全已经出来,纷纷把伤员带进了屋里,有人见相好的没有回来,落下了眼泪。大薛独自坐在一处,脖子包了层层纱布,淡淡地看着手里的枪,二子说一颗子弹打飞了他的喉咙,他不会再说话了。

“怎么死了这么多弟兄?”杨铁筠眼里带着愠怒。

“又来了二十多个鬼子,还有几支机枪,本来也没事,算计好的,但出了点闪失,怪俺……”老旦仍觉得羞愧。

杨铁筠的脸松下来,顷刻变成难过了。他心疼地看着弟兄们,对大家敬了礼。

“弟兄们都埋了么?”杨铁筠从身后抽出老旦的烟锅,里面塞满了烟丝。

“都埋了,战场也弄干净了。”老旦眼圈发热,接过来说。

“埋了就好……除了抓了俘虏,弄回了机枪,还有什么收获?”杨铁筠宽慰片刻,立刻好奇起来。

杨铁筠摆弄着老旦带回的机器,眼里发着惊喜的光。这玩意儿装在个大包里,露出奇怪的部件儿。杨铁筠从下面的袋子里找到两个皮本子,装在防水的牛皮袋子里。两个本子打开看了看,只翻了几页,猛地单腿蹦了起来,差点摔个跟头,他惊讶地大叫着:“老旦啊,这是个宝贝……”

杨铁筠将老旦拉回房里,告诉他这是日军的通讯电报机,这两个是密码本!鬼子调集和指挥部队用的就是这个东西!

“这下,我们要赶紧回去了。”杨铁筠不知是激动还是寒冷,微微抖着。

草房里架着一口铁锅,下面是烧红的木炭。女人们把四周遮了草帘子,只留下一个洞用来通风,火虽不大,但屋里变得甚是温暖。老旦脱了湿衣,烤着火听杨铁筠说话。

“鬼子和我们一样,指挥大部队都是用密码发报机,作战命令用这本密码本改成数字组合,然后再二次加密,那边收到的人再用密码本把命令还原,我们的部队可以截到鬼子的很多电报,但不能完全解密,有了这两个原始密码本就可以了,至少这一阶段可以了,他们到山里来可能是要发射重要命令,真是歪打正着!我们曾用两个团的兵力去夺都没夺回来,居然被你给弄回来了,老旦!就凭这件事,军部一定会给你记个大功!”

“可是……咱们怎把它带回去哩?”老旦目瞪口呆,想的却是难处。

“鬼子的发报机我们也可以用啊,可以调到我们部队的频率上去。”

“可咱们没有指挥部的通讯密码,没有密码说实话,鬼子不也会听到的?”老旦瞪着眼问。

杨铁筠微笑着看着老旦,敲了敲自己的头说:“它们都在我的脑子里!”

两个鬼子瞪着眼前的一排中国士兵,看了这个看那个。他们身前有两个长条的坑,刚好是二人宽窄。雨后仍然阴冷,可他们的脸上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这个嘴松开……”杨铁筠道。

黑牛拔出鬼子嘴里的破布,因塞得太紧,竟带出颗血淋淋的牙。这鬼子倒头便吐,继而放声大叫,满地扑棱,像要挨刀的种猪。黑牛照着他一顿腿脚,把脸踩在地上。老旦扬了扬手,将鬼子又拎起来。他对这活生生的鬼子有些好奇,分明都是肚脐眼窝子单眼皮。这个成色比那个服部大雄可差远了,鬼子也分三六九等呀。杨铁筠端坐在他们身前,虽然少了条腿,坐在那仍纹丝不动。

杨铁筠说话了。鬼子听这一条腿的支那人说出地道的日语,喘着气闭了嘴。杨铁筠时而和善,时而严厉。掉牙的鬼子却甜咸不吃,竟梗着脖子、瞪着小眼和杨铁筠顶嘴。另一个不是个硬气的,左顾右盼,神色明显慌张。战士们听不懂,傻乎乎地或站或蹲,二子装得个刽子手似的,撸袖子拎着老旦的军刀——他可一直等着宰这两个货呢。陈玉茗站在鬼子身后,背后握着支上膛的手枪。

说着说着,杨铁筠吐了口吐沫,是咬牙切齿那种,和二子平时一样——杨铁筠可从不会这样吐呢。他头也不扭地对着老旦伸出两根指头,老旦一愣,二子却早明白了,在嘴上做了个抽烟的样子。老旦忙掏出烟来递给他,再点上,见鬼子斜眼看他,就把火柴棍弹在他脸上去。鬼子大怒,挣着要站起来,牙齿咔咔咬过来。陈玉茗踹了一脚,鬼子就咬了地上一块石头,又磕下两颗,弄得牙崩嘴裂。他哇哇地说了一大串,还坏笑起来,冲着杨铁筠吐出一口血。杨铁筠侧脸避了,擦去身上的,冷着脸抽了几口,慢悠悠掏出手枪,指着鬼子的头。许是怕枪声引来鬼子,他又放下了,看了眼二子。二子大喜,噌地抽出了军刀,疯魔般嚎了一嗓子,劈头就是一刀。鬼子的头滴溜溜掉下来,滚到另一个鬼子身前,脖子上白色的筋还在跳呢。那鬼子吓得扑通仰倒了。陈玉茗一脚将没头的鬼子踹进坑里,脖子冒出的血染红了坑里的水洼,两个战士立刻开始埋土,没多久就要填平了。弟兄们踢着鬼子的头,踢球一样给你给我,踢到坑里时已是一团泥蛋子,埋进土里不见了。杨铁筠把枪插回腰间,说:“他什么都不说,还骂咱死去的弟兄们。”

另一个鬼子看着同伴抖若筛糠,吐出黏糊糊的口水。他紧闭了下双眼,再睁开就稀里哗啦的。杨铁筠不耐烦地问话。开始也不说,只是闭着眼摇头。陈玉茗踹了一脚,鬼子一头撞在地上,鼻子迸出血来。二子拎着刀跳出来,在他眼前比划着,揪着鬼子一只耳朵就要下刀。老旦正要说话,见阿凤端着个盆快步走来,她楞着眉毛,牙关紧咬,脏兮兮的头发胡乱散着,怀里那一盆冒着热汽,猛地就往鬼子头上泼去。陈玉茗早有防备,忙一把将鬼子揪开。滚水在地上冒起吓人的热汽,老旦惊得蹦起,若躲慢一点,一只脚就成了炖猪蹄儿。鬼子吓坏了,跪起来大声求饶,真出奇,这兔崽子说的是中国话。

“你是中国人?”杨铁筠纳闷道。

“不,我是日本人,是日本在华侨民……”鬼子一口字正腔圆的城市话,老旦听了很是羡慕。

“先过来的特务是吧?”

“不是的,我家原来在上海做药品生意,圣战开始后,上海的日本侨民都要参军……上海有好几万日本人,男人都参了军……”

“那就对不起了,你手上也沾了中国人的血,去过南京吗?”杨铁筠咬牙切齿道。

“对不起,我没有杀过人,我只是个工程通讯兵,我的妻子是中国人,眼下……还在上海……求你们……不要杀我。我喜欢中国,我没有办法……”鬼子说着低下了头。

“这些我不管,你们进山来干什么?”杨铁筠口气如冰。他对鬼子的恨令老旦惊讶。

“我们是板垣师团的一支通讯营,来这里找个宽阔的山顶安装信号天线,顺便安装灯塔给飞机指示路线,今天只是个测试,没什么别的任务。”鬼子仍低着头。

“来那么多人干什么?带密码发报机干什么?”杨铁筠冷冷道。

鬼子震了一下,脑袋上的汗水从鼻尖落下来。原想隐瞒的军用发报机被这瘸子一眼看出,他定是慌了神。

“那只是用来测试信号强度用的,我们不知道这里面还有……你们。您应该知道,我们对武汉的全面进攻已经开始了,我们很快会打下信阳,所以要增进协同作战的能力,增加中继电台信号的强度和覆盖面。”这鬼子声音低微,像在对土地说着。

“信阳?你个毛驴放屁!”老旦听提到河南老家,火气猛然上涌,抬脚就要踢上去。杨铁筠拦了他,拦也不是坚决地拦,老旦的脚到了鬼子眼前,仍是吓了他。

“这已经不是军事秘密,你们的报纸都说了……你们在山里不知道……中国南边很快也会被我们打下来,武汉你们是守不住的!”

鬼子盯着面目狰狞的老旦,见他颇有一脚踢碎自己的架势,一边缩一边快速地说完。战士们纷纷晃起来,这消息令人不安。杨铁筠毫无惊讶之状,仍问得不紧不慢。

“看在你没有杀中国人、你老婆也是中国人的份上,我留你一命,但你要跟我们回后方去,将来不管谁胜谁负,总之仗打完了你才能回去,怎么样?”

鬼子望着眼前这一众人,眼珠滚来滚去。“可是……你们怎么回去呢?”

战士们都看着杨铁筠,是的,大家和这鬼子想的一样。

“回不去,也会先杀了你,把你知道的全说出来,否则就自己躺坑里去,你说出来,我不杀你。”杨铁筠抬头看了看大家说,“弟兄们先去休息吧……”

鬼子身前只剩了杨铁筠和老旦,老旦将他拎到椅子上。

“解开他吧。”杨铁筠说,老旦一愣,执行了。陈玉茗并未走远,就在路口那边溜达,老旦知道他不放心。鬼子摸着捆疼的腕子,犹豫了一阵,说:“山外边到处是我们的部队,有将近十万人……水上你们也走不掉,湖面的巡逻艇很密……”

“你们原定何时发报汇报?”杨铁筠打断了他。

“今天下午。”

“你们如果没回去,他们会换掉这批密码对吗?”

“是的,当然是的。”

“全部更换要多久?”

“整个战区换一遍密码,最快要一周,新的密码本要秘密印制,由空军负责送达,如今部队分散得很,这次更换……或许要半个月。”鬼子说得认真,老旦塞给他一支烟。鬼子惶然接了,对他点头哈腰。

“如果没有汇报,也没有回去,旅团肯定会派部队进山搜寻,八成还有空军加入。”

鬼子说得有章有法,自是相信不会杀他了。他长期生活在中国,身上没有本土鬼子那可怖的精神,想必也是被逼着参了军。老旦看着他,就像看到被抓走时的自己。

“你叫个啥?”老旦不由问道。杨铁筠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小泉纯黑二。”鬼子抬头道。

“有中国名字吧?”杨铁筠阴着脸说。

小泉低下了头:“我叫孙韶泉……只有我妻子还叫这名字。”

“你老婆哪里人?你们有娃么?”这是个两头不讨好的鬼子,还娶了个中国女人。这不要脸的婆娘!老旦恨恨想着,仗打起来后,这女人怎不在半夜拿剪刀阉了他?

“她是上海人。我们的孩子三岁了……都住在上海,孩子满月之后我就没有回去了……谢谢长官饶命……我想她们……请留我一条命……让我还能回去看见她们……”小泉落下泪来,老旦先是觉得稀罕,又来一惊,他和自己何其相似呢。

“带他下去,给他饭吃,过一会叫大家到我屋里开会。”杨铁筠说罢拿过拐杖起了身,坐久了,紧绷绷的伤口让他疼得受不了。老旦知道他不喜欢让人扶,就对着陈玉茗招手,陈玉茗扔了烟头走来,拎起鬼子走了。杨铁筠片刻就缓过来,苍白的脸上浮出笑容,对老旦说:“兄弟,我有主意了!”

当晚,雨停了,世界静得吓人。大家都聚到杨铁筠的屋前。二子点起一支油灯,将就照亮大家的脸。老旦胡乱吃了点菜团子,啃了一只烤田鼠,本想去看看阿凤,看情形时间不够了,便光着脚走来了。

“我们要以最快的速度把鬼子的发报密码和这鬼子带回军部,交给胡参谋,我军在这半个月的对敌作战就会非常有利。日军就是换了密码,或者改变了加密方式,它仍然会对情报部门的破译工作有重大帮助,这个东西,说不定会对整个战役有重大影响!所以,哪怕付出再大的牺牲,我们也一定要把这两个密码本和这个二鬼子带回武汉!”

大家都没说话,二子递上来半瓢水,杨铁筠接过喝了,潇洒地抹了抹嘴。老旦看了看弟兄们,一个个有些木愣。大家都等着他说要紧的呢。

“鬼子最晚明天就会派部队进来……或许更早,他们丢了这么重要的东西,来的人不会少,这里已经不安全了。”杨铁筠像是卖关子一样,又要了根烟抽。

“连长,可咱们……怎么走呢?”二子终于憋不住了,“这儿离武汉那么远,咱插翅也飞不过去呀!”

“只有一个办法,虽然冒险,但军部和我们都值得一试!”杨铁筠不无得意地看着这帮大眼瞪小眼的弟兄们,指着二子说,“你说对了,咱们插翅飞回去!”

弟兄们叽喳起来,老旦吧嗒着烟锅看了看天,天上除了星星啥也没有,他不知道翅膀怎么长出来。

“武汉有俄国一支援华飞机大队,叫库里申科大队,我记得他们带来了几架水上飞机,还一直没用过。”杨铁筠颇肯定地点着头。

“水上飞机?飞机还能在水上跑?”黑牛瞪着大眼,一只手做了个飞起来的样。

“不是在水上跑,它起飞降落都在水上,也可以在地上降落,山里没有跑道,但湖面却可以,飞机从武汉到这里打个来回用不了多久,只是要冒险躲开鬼子的飞机。鬼子的机场看来已经恢复,但我们还是值得冒这次险,军部一定知道这冒险的意义,他们说不定会派战斗机护航的。”

“那真要谢谢这些鬼子呢,要不这辈子也回不去了。”老旦摸着头说,但这话言不由衷,二子看出来了,在一旁嘿嘿一笑。

“是啊,现在每一架飞机都很宝贵,但是为了这宝贵的情报,为了能抓回去这个小泉纯黑二,损失半个中队的飞机都不为过!”

杨铁筠不知哪来的力气,砰地重重地拍在木桌上,用树皮将树枝捆在一起的桌子登时散了架。支在桌面的老旦叼着烟锅正出神,冷不防扑倒在地。战士们哈哈大笑。老旦拾起烟锅,在腿上敲了敲说:“连长,看来你恢复好哩!就这一掌赶得上俺那女人抡圆的耳刮子,俺只瞅了一眼邻居婆娘给娃子喂奶,她的巴掌打得俺脸上多了半斤肉哩!”

“半斤肉?不止!我见他一个月那张脸都和猪头似的。”二子在一旁打趣,把杨铁筠也逗乐了。少言寡语的陈玉茗捶了二子一拳,蹲在凳子上的他啊呀就掉下去,又砸了黑牛的脚。

说完了计划,杨铁筠布置了各种事,战士们便高兴地散了,大家都相信杨铁筠能做到这件事,他说到的还从来没有做不到。

人都散了,杨铁筠叫住了老旦,回到屋里,脸已是沉下来。

“水上飞机装不了几个人,来两架才能把咱们都带走,女人们带不了,要让她们转移。”杨铁筠轻轻道。

多年之后,老旦常想起要离去的这个夜晚。他辗转反侧,在吱呀松散的竹床上无法成眠。窗外月光清澈,将山里腾腾的雾气照出神秘的光彩。说不出名字的夜鸟低低鸣叫,有节奏地寻着伴侣。还有丝丝只能撩动树叶的风扑进窗来,扫得他心烦意乱。他换了无数个姿势,趴着仰着侧着蜷着,可就是睡不着。他既感到兴奋和幸运,又觉得遗憾和徘徊,他知道这或是永别,而他和阿凤之间,似乎有什么才刚刚开始。他干脆坐起来,摸黑抓过烟锅,将最后一点烟丝塞进去。阿凤睡在他望得到的一间房,女人们本都喜欢挤着睡,弟兄们来了之后,很多人又搭起新的房子,如今大多都一个人了。阿凤窗子支着木棍,透出隐隐的火,撩着他按捺不住的躁动。

老旦不知怎么已到她的窗下了。蟋蟀在脚上蹦跳,慌张的飞蛾掠过眼角,竹房子上有几只吃饱喝足的鸟打着盹。老旦隐约从房门的缝隙里看到阿凤走来走去的身影,他按着蹦跳的心,踮着脚尖,狐狸样绕着房子琢磨——或者什么都没琢磨,只是走,绕着走一走才能平静下来。他绕到窗口,躲在黑暗里看里面一张白皙的脸。她望着手上的什么正在出神,眼睛一眨一眨的,嘴里叼着根草,随着牙齿的拧咬上下摆动。这窥视令老旦惴惴不安,他在四处张望。哨兵并没有在小山头上待着。这可是大事!他轻步走去山脚下想看个究竟,却见半山腰有两个模糊的人影,鬼魅一般微微蠕动着。竖耳一听,男女正哼哧哼哧地忙活着。老旦又轻轻后退,心想这两个灰货真会挑地方,黑黢黢的林子里,不怕一来一往对错了道儿?

老旦腿脚僵迟,如同套着无形的绳子。他又绕回到窗前。本就心浮意乱,月光下的天交地合令他燃起燥热的想象。他不曾想会有这么一天,竟会着了魔一般围着一个女人的小房子转来转去。夜风穿过他的衣裳,像挑逗的手挠着。纵是攥紧了拳头,他仍觉得从里到外的酸麻。树林轻摆,似低低的耳语;满月当空,若瞠然的怂劝。去吧去吧!明日便是告别,今宵谁又能眠?老旦仿佛听到无数个声音劝着他,黑暗里有隐约的手推着他,大地也长出了手牵着他。他走了又来,来了又掉头而去,但终归把心一横,腾腾地踏上木阶。他撸起袖子,深吸一口丹田气,像把世界都吸进去了。他感到肺里生疼,便狠掐两面虎口关,再按按明火执仗的那东西,猛地推门而入。

骤开的门将油灯吹得暗淡下去,但仍照亮缩去屋角的阿凤,她披散着头发,一脸惊恐,踮着脚尖站在那儿抱着胸怀,双手在胸前做成爪状,两条白嫩的腿抖索着,像踩着烧红的炭。她的肩膀抵进墙角,要从竹墙壁的缝里挤出去一样。老旦站在门口喘气,不明白为何她要护着穿着衣服的上面,却并不遮掩只穿着小裤衩的下身。一阵风穿过窄小的屋,掀起阿凤的长发,油灯噗地灭了,屋里只剩这闪闪发光的半裸女人。

“啪……”老旦脸上一阵火辣,像挨了个麻雷子炮,疼痛之后便是耳鸣,仿佛黄河涌进了耳朵。他不知何时闭上了眼,睁开时只见满眼金星。月光穿过这些晃动的星,照见阿凤溜圆瞪着的眼。她的脸颊因愤怒烧起来,似要点燃这潮湿的竹房。她见他发着愣,就蹿去屋子的另一头,许是跑起来才发现下面的凉,而衣服却在老旦的旁边。阿凤蜷缩着蹲下,低低抽泣起来。

咸咸的血在嘴里漫渍,那腥涩比羞愧真实。金星散去,老旦觉得自己在变小,会变成一只不起眼的鞋板虫,从地板的木头缝里钻出去狼狈逃离。老旦知道这是手足无措,他看见自己的双脚在竹木上慌不择路,大脚趾绊在缝里,一个趔趄就摔下梯子,爬起来时看到另一双大脚,它们肮脏不堪,十根脚趾不依不靠,他听见二子的声音在头顶说:“搞完了?这么快?”

“滚!”老旦站起身来,背着手伸着嘴,也不看二子,只管蹬蹬地去了。

“你们都有的搞,就我啥球没有……”二子在背后嘟囔着,还夸张地叹了口气,像受了谢家人天大的委屈。

老旦恨恨地回到房里,将竹门一脚踹合,在里面踱来踱去,脸比刚才更热。贼心贼胆的,啥球方略都没有,更没个定心的狠劲儿,以为自己是霸王,却连弓都拉不开。他自叹没有那份收放自如、斩关夺旗的才情,遇到正经的竟慌得跑肚拉稀,真是天生遭女人耳刮子的命!

老旦扯去衣服,胡乱洗了脚,钻进干草编成的被窝,潮气和霉气随着呼吸翻卷上来,不知名的昆虫在房顶匆匆爬过。它们爬进老旦心里,老旦觉得无奈的痒,这才想起二子的话。这小子到今天还没尝过女人的滋味。人不丑,毛病也不多,就是没这运气。再想到山腰上那一对野合的,此刻想必过足了瘾,要依偎在一起一边轰着蚊子,一边说些别离情话。老旦空落落地泛着酸气,觉得整间房子都装满辛酸的笑话。他猛然猜到自己定是想了翠儿,就像看到麦穗就想起馒头的香甜。这几个月的欲望和想念被命运的绳索牢牢拴起,吊在没天没地的半空。阿凤似是而非的眼神和那次慰藉的拥抱,让自己着了魔了。他牵肠的是自己的女人,硬起来却是眼前的阿凤。王八瞅绿豆的事儿轮不到自己,人家毕竟是正经娘们儿,不是村里那给个馒头就能拉上炕的郭十月家的寡妇。

黑夜穿过房顶,沉甸甸压在老旦身上。梦乡如春天的旷野,大地刚从蛰伏的欲望中苏醒。他仿佛回到干爽的炕头,头枕松软的荞麦皮枕头,看着被风撩动的窗花,懒洋洋等着阳光升起。一只热乎乎的手从脖子和炕的空隙下伸过,它轻柔张开,抚摸着自己满是伤痕的胸口。另一只如蛇似鼠,乖巧地从屁股下两腿中间钻过,轻轻掏住了梦里的命根。快感激灵翻起,他觉得自己变成一只没长毛的麻雀,在这两只手里烘热欲睡。背后贴来女人浑圆的奶子,那分明是两团热火,烧得他滋滋冒汗……陌生的香气从耳后袭来,渗进他浅浅的梦境。老旦不知自己是睡是醒,是升起还是坠落,是活着还是死去,他觉得正在流下热泪,他不知明天到底何去何从。

“没准今生今世就这一晚了,你喜欢我,我也不想惦记那么多了……”

这是真切的声音,如同抓着他那里的手一样充满渴望。夜风里,他听到黄河倒涌,血流在河道里燃烧,浪尖的火苗烧灼着蓝色的月,遥远的地平线正卷起红色的风暴,它们恶狠狠扑来,要将他看到的一切吞没。脚下似有苏醒的魔兽,用巨大的爪凿着深厚的泥土,一下又一下,世界开始碎裂,他看见自己的心脏跳跃着钻出龟裂的土地。他急忙摸着空荡的胸膛,干渴的咽喉无法呐喊。他只摸到那只真实的手,知道背后那个滚烫的身子一丝不挂。老旦猛地翻转过来,在夜色中瞪大了眼。月光下的阿凤像落在河滩的白鳗,她终于在对他微笑。

他只一个腾跃,就将这个丰满的身体压在身下了。女人那只坚定的细手牵引着自己,让它以最快的速度进入了她的体内,还不等阿凤疼痛的声音落地,坚如铁石的老旦就开始了翻江倒海的耕耘。他紧紧地抱住阿凤的后背,死死地堵住她的呼吸,每一下撞击都似乎要将她势如破竹地一分为二,两个人像绷紧的弹簧交错在一起扭搅着,彼此的汗水融粘在一起,在剧烈的摩擦中发散出奇怪的味道。

三十年后,老旦在死去之前回忆此生,这一刻就像他最鲜活的伤口那般清晰。他记得怎样吱扭扭地钻进阿凤,记得那包裹一切的紧张和融化一切的柔软;他记得她在黑夜里的每一声吟唱,她咬在他胸口的牙痕像伤口一样深刻;他记得自己那一晚的汹涌,勃发的洪水灌满了她,滚烫地流下满是缝隙的床板,他变成战斗中的重机枪,火舌在抖动,弹壳在腿间灼热蹦跳。敌人尸横遍野,横竖枕藉,惨叫声中,他看到她飞扬的魂魄在烈焰里升腾,一直飞到高高的五彩云端。雷声托着闪电,闪电击破天空,他似乎烧红了,烧裂了,咔哧一声炸了膛,化作焦黑的灰烬。天地骤然漆黑,只剩她化作的闪亮羽毛飘飘而落。她回到人间,她汗如泉涌,她在月光下像冰那样融化,一俟成水,便化作温暖的泪。

月影西移,鸟雀无声。松石岭的山脚之下,村落之中,一对沦落乱世的无名男女的激情无休止地进行着,在一次次的巅峰里你死我活。房屋随着他们的节奏颤抖,惊飞上面栖息的鸟儿,月光也在这抖落里斑驳落下,映着他们满是汗水的身体。老旦在最后的冲刺里弹尽粮绝,额头间光芒闪耀。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醒来,身下的阿凤正看着他的脸,清泉般的泪水挂满双颊,她好看的刘海儿在额前粘成了绺,像雨水打湿的沉甸甸的麦穗儿。

“会记得我么?”她问。

“忘不了呢……”他说完,轻轻抹去了她的泪,“俺觉得咱还会再见的……”

老旦说完这话,并无想象里的难过,他并不相信这个可能,但是又必须说出来。女人抱紧了他,额头抵在他的脖子上。她沉默地等着眼泪退去。野公鸡在山上嗷嗷直叫,黎明已经从窗口爬了上来。

杨铁筠用发报机和军部取得了联系,胡参谋大喜过望,情报部门迅速接管了此事。胡参谋以极快的速度制定了新计划,告诉杨铁筠:夜里一点钟在湖边点两堆火为号,两架水上飞机将按时到达。但是战斗机无法护航,不是不想,而是……都打光了。细心的胡参谋还提供了候补撤退路线,那就是继续沿着湖边向山里前进,伺机和共产党的游击队会合。

杨铁筠简短说了,众人惊喜不已,大家随即收拾行囊,分成几个小组去准备干柴和绳索。为了让飞机看到沿湖的火堆,战士们砍倒湖边好几排树,扎了两个大木筏子。飞机一到,大家撑着篙就能过去。

杨铁筠坐在湖边指挥着,他的腿伤仍没利索,一夜的低烧几乎摧垮了他,虚弱得水都喝不下,他总觉得鬼子已经摸进来,让老旦派人到山口上设置机枪和暗哨。老旦觉得他紧张过度,却照办了。

“两挺机枪,一支到山口上去,一支在房子后面。不能让鬼子接近湖边,别看是飞机,只挨几发步枪子弹就可能废了。”杨铁筠仍不放心,又说,“在湖边修个简易的工事,反正木头也多,鬼子如果钻进来,未必有重武器,一道工事就管用。”

老旦一一应了,让二子和陈玉茗分头准备。黑牛光着膀子走了过来,肥巅巅的胸脯上下颤着。他左看右看,嘴唇嘟囔着,到了眼前倒不说了。

“连长……”

“嗯?什么事?”杨铁筠多半句都不问,老旦很佩服他这一点。

黑牛抓耳挠腮,又像女人一样玩弄着手指头。他求救般看了下老旦,老旦就猜到了。

“咋不说话哩?屁哪有放到一半嘬回去的道理?”老旦笑嘻嘻地说。

“连长,老哥,我……我不想走了。”黑牛受了鼓励,挺直了身子说。

“嗯,为什么呢?”杨铁筠看上去并不意外。

“我和小秀好上了,不忍心把她留在这儿,回去也牵肠挂肚的……”

“不行!这是命令!”杨铁筠不动声色,语气像是结了冰,顷刻又道,“你是军人,现在战事吃紧,正是国家最需要我们的时候,大老爷们的,就躲在这里与过路女人厮守着,算什么?”

黑牛的脸秃噜下来,成了个蔫茄子。老旦心中忐忑,杨铁筠这话这么像和自己说呢。早上和阿凤无言而别,刚才看见她在给大家收拾东西,脸上还留着昨晚激战的潮红。她刻意地躲避着自己的目光,道别已经结束,寒暄轻若鸿毛,就这样分开便好。看黑牛那垂头丧气的蔫样儿,老旦脸红了下,壮了口气说:“黑牛你家还有啥人?这儿四边不靠的,也不是安生之地,鬼子没准儿哪天就来了,你留在这儿成不了日子。”

“我家人都死光了,不是鬼子,是又是土匪又是赤匪的,我家没沾红呀白呀的,可也被杀光了,土匪杀了,赤匪再杀,赤匪杀了,政府再抓,一家全败了,没什么人惦记了……我是真心喜欢小秀,昨晚也算订了终身了,就是不成日子,我留下来还能照顾她和大姐们,鬼子来了更能护着点……”黑牛话音越来越低。老旦望向不远处,他说的那个小秀正在和战士们扎竹筏。弟兄们都说她是个哑巴,而女人们都说她原本爱说爱笑,父母兄弟都死在鬼子手里后就不再说话了。

杨铁筠不再说话,他戴上帽子,拿过拐杖站起来,慢慢冲着砍树干活的战士们去了。他费力地夹着双臂,一跳跳地撑拐前行,那只空荡的右腿随风轻摆。老旦不知这人为何如此坚强,他就是再没一条腿,想的也还是他的国家,还有……校长。老旦待他走远,拍了拍黑牛的肩膀,笑着说:“你和陈玉茗到山口守机枪去,俺晚点儿也去,如果没事,你就送俺们走!然后带女人们换地儿去!”

黑牛诧异地看着老旦,又看看走远的杨铁筠:“老哥你能做主?”

“就做了,咋着?杨连长能吃了俺?”老旦故作义气,他已猜出来杨铁筠的意思,就是把这面子留给了他。

黑牛感激地看着老旦,后退一步,对他敬礼:“老哥……黑牛和小秀谢了……”

“别敬礼,让弟兄们看到不好。”老旦忙拉下他的手,让他去山口找陈玉茗去了。黑牛肉球一样跑去,拎着一个劲出溜的裤子。老旦原地转着圈儿,刹那有点被人遗忘的感觉。他掏出烟来叼上,可受潮的洋火怎么也打不着,正要摔,见阿凤和二子亲热地聊着,聊着聊着就看他一眼。老旦不由得头胀胸憋,腰软肚硬,真是浑身不自在。他闭上眼定了定神,驱赶着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慢慢拧过身子,向伫立在湖边的杨铁筠走去。杨铁筠坚定的背影鼓舞了他,他只走了几步,双腿便充满了力量。一阵风吹在脑后,湿漉漉的,他猜想阿凤又在落泪了。

“连长,俺让黑牛留下了……”老旦轻道。

杨铁筠点了点头,他丢下一支拐,接过老旦递过来的烟:“我也是想看看黑牛是不是真心。都没什么牵挂,在这儿走到一起,真是缘份呢……随他们去吧。难得黑牛有这份不离不弃的心,你我责任重大,即便有情,也得割舍干净,我们倒不如他啊!”

老旦脸一红,低头看着双脚,不知这话怎么接。杨铁筠似也没想让他接,自顾自指着湖面说:“你看,多好的河山啊。”

老旦慌忙抬头,见霞光不知何时已染红了湖面,照亮了忙乎的战士们。竹筏已经下水,战士们和女人们在欢呼着。他们错落在湖边,或站或坐,或走或停,披着灿烂的晚霞。老旦不由感慨起来,在这里住了大半月,竟从未留意这样的景致。他对自己的麻木惭愧着。杨铁筠似有同感,只见他深深呼吸了下,朗声颂道:

云覆青山三千里,

血漫九州十六关。

狼烟莽莽家国碎,

兵戈寒寒日月川。

霞湖烟舟松石岭,

雾水霓林斗方山。

断臂且埋忠丘下,

风催战马雨拍鞍。

杨铁筠竟念出首诗来。老旦虽只听懂一小半,但见青山如画,夕阳如血,红霞荡漾在碧波之上,他便觉得自己听懂了,心里不知浮上什么,双眼就有些湿了。

“连长,你多久没见着家里人了?”

“两年了,我太太在湖南老家看着孩子,是她娘家……孩子长成啥样我都不知道,她要来找我,被我劝回去了,这次回去,最好也不要见,免得她们难过,等打退了鬼子再说吧。”

老旦愧得脸红,对杨铁筠敬意又生,这是个什么样的人?都残破成这个样子了,心里还只有党国。一起厮杀共处这么久,老旦竟没听他提过一星半点的家事儿,老旦听袁白先生说过这种人,这叫城府,这叫精忠,读过书的人才有这一类。

“老旦,密码本放在你身上,和俘虏分开。”杨铁筠说。

“是!”老旦知道这是命令,密码本和鬼子必须有一个能运回去。

拎来的小泉有气无力,因战士们拿他不当人,将就活着就好,因此饿得瘦了三圈儿。此刻被捆着抬过来,装在麻袋里放在木筏子上,再用草蔓盖了,这就不起眼,不会遭致鬼子狙击手的刻意射杀。战士们忙活完毕,湖边工事也修得颇为像样,正好能挡着去湖面的路。除了放哨的战士们,大家都在整理枪支,有人用布一颗颗擦着子弹,说这样能多钻一个鬼子。女人们默默走去一边,看着这些要离去的男人。弟兄们昨日各显神通,从山里打来套来各种野味,竟装了几木头笼子。不少女人流了泪,她们连夜缝制了些草鞋,缝好他们破烂的军服,如今只安静地坐着,看着男人们忙来忙去。老旦瞅着隐在霞光里的她们,不知阿凤坐在哪里。他突然意识到,这些土生土长的村姑们,有时比男人更为坚强,更能承担这日子的苦难。听到他们要离开,女人们并无震惊和难过,更没提出要求,她们只是接受。老旦便想到家里的翠儿,她也是这样的一个,估计也能带着有根熬过这样的痛苦,她会时常站在这样的霞光里望着南边,等侯他的归来。

这一等就到了天黑,晚霞渐渐变作黑云,厚厚地盖向松石岭上。老旦、黑牛和陈玉茗坐在山上,在隐蔽的工事里望着山口。陈玉茗拿着望远镜看着,这么黑的夜,也不知他能看见什么。黑牛悄悄和老旦聊,问他如果有了孩子该怎么养。老旦忍着不抽烟,不安地看着西边的天。

陈玉茗轻轻碰了碰他:“山口有光……”

老旦一惊,忙眺眼去看,见沟里一簇亮光稍亮即逝,瞪大眼睛再看,却不见了。黑牛紧张地抱起机枪,拉开保险顶在肩膀上。“我闻见鬼子的味儿了。”陈玉茗幽幽地说,他拿起步枪,轻轻顶上了火。

茂密的丛林在微风里轻摆着,黑黢黢不见五指,老旦一下子明白了袁白先生说的“草木皆兵”是个啥意思。

天空远远传来飞机声,可黑压压的啥也没见。老旦知道最紧张的时刻到了,就又拿起望远镜看,山口黑不见底,他怀疑刚才是否看走了眼。陈玉茗死盯着那里,飞机的到来丝毫没令他放松。老旦相信这个倔驴样的弟兄,他一定看见了什么。湖边火光一闪,两堆火燃起来,那是战士们点燃了湖畔的木堆,熊熊火焰撕开了黑暗。老旦清晰听到飞机由远及近,那声音不是鬼子的。

黑牛见湖边火光亮起,高兴地对老旦和陈玉茗说:“老哥,陈哥,你们赶紧去吧,我在这儿看着,有鬼子全给你们挡着,你们俩替我坐一下飞机啊!”

老旦和陈玉茗与黑牛匆匆拥抱作别,迅速下山往湖边跑去。飞机已经开始盘旋,在水上找着降落的角度。这飞机马达声大得吓人,这不把周边的鬼子都要招来么?老旦到了山下,像钻进了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在黑暗里跑着,心跳豁然如鼓,隔着一片树林,老旦听到一串枪声——那不是步枪或者机枪,那是老旦没听过的一种大口径东西。火光在岸边炸起,不知哪里来的炮弹一个个炸响。他惊出一身冷汗,钻过树林,才见远远的湖面上,两艘铁船喷着火舌,间或开着炮驶来。一架飞机已经降落,正在弹雨中滑行。另一个对着敌人炮舰盘旋扫射,但这口径对铁甲船不会有用。战士们大多上了木筏,一个已经走了,另一个等着他们。老旦和陈玉茗拔腿狂奔,听见机枪子弹掠过身边,一串子弹击中两栋竹房子,它们纸片般碎了。炮火从炮艇来,口径不大,却足以摧毁这次撤退。

杨铁筠仍在湖边,炮火里冲老旦招着手。老旦心下感动,更佩服他此刻的镇定。刚到湖边,山上黑牛的机枪也响起来,密集的枪声在和黑牛对射着,山尖儿上火舌成串儿——从山里来的鬼子定是不少。盘旋的飞机扔下成串儿的手榴弹,有两捆炸中了一艘炮舰,火光炸起,虽无法将之击沉,但那机枪和炮却没用了。飞机随即在水上滑行降落,老旦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抓住陈玉茗大喊道:“赶紧带连长上飞机,工事没用了。”

陈玉茗点了下头,扔了步枪直奔杨铁筠。二子在木筏上疯一样喊着他。老旦揪住工事里的大虎和大薛往水边跑。黑牛只有四盒机枪子弹和十几颗手雷,老旦知道他顶不住多久。杨铁筠扔了拐,陈玉茗直接背起,趟着水跑向木筏子。一个筏子已经到了飞机,战士们都钻进去了,飞机立刻开始滑行。老旦和大虎追上了筏子,二子等人拼命划着桨。飞机越来越近了。老旦猛然感到弹雨从后面飞来,刚回头看,觉得肩膀一热,一颗子弹穿过去了。黑牛抱着机枪,瘸着腿一边退一边扫射。几十个鬼子叫嚷着从山上冲下,子弹击中了黑牛的腿,他倒下了,但机枪并没有停,几个鬼子栽倒在地,更多的鬼子冲上来,刺刀将黑牛扎成了刺猬,一个军官劈手砍下去,寒光闪过,老旦看见黑牛的脑袋飞到了湖里,打了个旋就不见了。

另一架飞机在水面蹦跳,终于飞起来了,可岸边的鬼子竟带来了迫击炮,只一炮就炸在机头上,飞机像炸药桶一样炸得四分五裂,乱七八糟的东西掉进水里,正好在炮舰的眼皮底下。鬼子对着湖面疯一样扫射。老旦知道,那些弟兄和俘虏小泉都不会活下来。

“快点,再快点!”杨铁筠大喊着。老旦推下一个被打死的弟兄,用枪把划着水。敌人炮舰又闪出一团火光,老旦听见炮弹划破夜空飞来的声音。竹筏子像被巨人扔起来一样,一下子飞起来,碎成了片。杨铁筠倒栽进了水里,被几个战士拖着游。老旦从水里冒出头,跟着二子拼命朝飞机游去。机身在火光中分外耀眼,门口有个弟兄在扫射着岸上的鬼子。飞机上火星四冒,各种子弹都往这里招呼。一个刚爬上飞机的弟兄后脑勺挨了一枪,木头一样掉回了水里。大虎的尸体从老旦眼前飘过,身上有几个馒头大的窟窿。老旦玩命介游到飞机边上,却不见杨铁筠。他回头四望,只能看见纷飞的子弹。飞机螺旋桨高速转动着,遮盖了老旦的嘶吼,又一颗子弹打穿了右腿,他疼得沉了下去,没有力气划水了,飞机近在咫尺,但他却够不着,一条胳膊和一条腿都被洞穿,老旦眼睁睁看着湖面离自己远去,枪声和飞机的轰鸣声也离自己远去,他知道自己要死在这里了。

就在他要沉入黑暗的时候,一个人鳗鱼样钻了下来。他伸出蒲扇大的手揪住了老旦的胳膊,几下就浮了上去。老旦见他腰间挂着那把军刀,知道这个浪里白条是两岁就会游泳的二子。二子受了伤,血从腰间汩汩地冒着,但他坚持将老旦拖出了水面,舱口的梁七和杨青山嘶喊着他,几根绳子扔来套住了他俩,无数只手一起使劲,将他们拖进了机舱。老旦刚抓住舱门的把手,一颗子弹击中了右手,小拇指眼睁睁飞了。老旦要撒手,二子忙一把抓住了。

“杨连长呢?”老旦吐出几口水,大声问。机舱内无人应答,陈玉茗趴在甲板上吐着血,一颗子弹穿过了前胸。二子冲老旦摇了摇头:“能活的都在这儿了……”

“绕着转,飞机绕着转!”一个军官疯了样对驾驶室喊着,老旦认出这是胡参谋,他竟自己来了。

“再找找连长!”老旦掐着受伤的手大喊着,他受不了这结果,不想这么丢下他们。飞机开足了马力,发动机转得像要炸了一样,它在水面上开始绕圈儿飞奔。重机枪从敞开的舱门向外扫射,炮弹炸得浪头荡漾,飞机像个喝醉的壮汉。一串子弹噼噼啪啪穿过机身,在机舱里叮当乱崩,一个战士被击中脑袋,一声不吭倒在甲板上。大薛本坐在椅子上,凭空飞到机尾去了,他在半空发出奇怪的叫声,像半夜梦游的老斑鸠。

“密码本在哪?”胡参谋跌撞着跑来,揪着老旦大喊。

“在这儿在这儿!”老旦忙掏出来。胡参谋接过去粗看一眼,回头对驾驶舱喊道:“快起飞,飞机起飞!”

老旦滚到窗户边看着,岸边有上百个鬼子在朝天射击,湖面上狼藉一片,有人在上面起起浮浮,看不出生死,也看不出谁是杨铁筠。

“连长还没有上来!连长还没有上来!”老旦流着泪大叫了。但没有人理他,自己的弟兄们都晕死过去,其他人在忙着向鬼子开火。胡参谋走到他身边,握住了老旦的手。

“知道了,知道了……”胡参谋的手粘糊糊的,老旦看了一眼,鲜血将两只手糊了个满,不知是他的血还是自己的。

老旦一阵眩晕,浑身枪眼的飞机终于飞了起来,海涛放声大哭,那是老旦没听过的撕心裂肺。老旦却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几处伤口都在淌血,他只眨了下眼睛,眼皮就被血黏在一起了。

“救回来八个,还有这个本儿,咱没白来!”他听见胡参谋说。

飞机狂抖着,直通通往天上扎去,黑云从敞开的门口飞过,巨大的声响,仿佛外面跑着千军万马。

“旦啊,知道燕窝岛不?”

“不晓得。”

“袁白先生今儿个和俺说了,东边海上有个燕窝岛,不大不小的岛,上面啥也不长,全是燕窝。”

“那有个啥稀奇?咱家门梁上不就有一个,每天弄一地鸟屎。一个岛上都是燕窝,那岛上还不全是鸟屎了?”

“你个傻旦!袁白先生说不是一回事哩,他说的燕窝和咱家门梁上的不是一回事哩,那一个燕窝顶得上几百斤麦子价钱,吃一个返老还童哩!”

“有这么稀奇么?那吃上十个还不得再钻回俺娘肚子里去?”

“你尽给俺打岔,还吃十个哩?给一个让你闻闻,就是你个傻旦儿的福气了。”

“那这燕窝岛……袁白先生去过?”

“他说打小的时候去过,他爷爷带他去的。”

“那咋了他还在咱板子村这屁大介儿地方混哩?去那个岛上不就成神仙了?”

“找不到路哩,他说那个岛是动的,在海上飘来飘去。”

“海是个啥球样咱都没见过,还惦记这个岛干球啥?”

“哎呀傻蛋,你尽打岔,海就是一片大水呗,望不到边的水呗,等咱们孩子大了,咱也去找一找燕窝岛?说不定能撞着哩!”

“燕窝岛……燕窝岛,翠儿你赶紧睡吧,明儿个还赶集哩,过了晌午俺还得翻地哩……”

老旦被摇醒的时候,飞机到了武汉上空。他晕乎乎地伸头望去,吓得差点又昏过去:偌大的武汉面目全非,像一座燃烧的炼狱,连绵不断的火焰席卷着城市,升腾起数不清的巨大火柱,黑烟卷向天空,在高处积成厚厚的云。弹雨拖着长长的亮光,在东边的战线缓缓掠过。密密麻麻的弹坑遍布大地,庄稼地变得狼牙狗啃。长江像是挣扎在火海中的一条长蛇,江岸两边镶着火红的光带,一直绵延到城市的中心。东边有座燃烧的油库,上百米高的火龙跳跃着,将黑云冲开一个巨大的窟窿。机翼猛地抖着,飞机像是打了摆子,被这热浪吹得险些翻下去。热风涌进机舱,老旦分明嗅到升腾着的死亡味道。只个把月不见,武汉就糟蹋成了这副模样?

“这是武汉城,还是阴曹地府?”二子吓得脸都白了,血在他脸上结成了痂,真像阴曹地府的红面无常。

“要降落了……弟兄们抓紧!”前舱的胡参谋喊着,“飞机要俯冲降落,还是在水上,大家各自都抓好了,下去的时候当心鬼子。”

鬼子?又是鬼子!操你妈的鬼子!老旦心中骂道,这两个噩梦般的字眼何时才能不再这么如影随形?老旦用尽力气抓住了一个座椅腿儿,二子则抓住了一个绞轮。大薛却和没事人一样,竟坐在那儿抽烟。俯冲的飞机吓死个人,老旦一下子吐起来,正嫌自己丢人,却见二子比他吐得还欢,都恨不得把胆汁呕出去了。老旦憋了一路的尿门开放了,他根本控制不住,只能任其流下裤腿。眼睛受伤的海涛蒙着脸,鼻涕眼泪湿透了纱布。梁七捂着受伤的肚子,一个劲儿地念叨着:“菩萨保佑啦!菩萨保佑啦!菩萨保佑啦……”

飞机快速俯冲,满是窟窿的机身像被大风撕扯的窗户帘子,似乎随时都会散架。高射炮弹在一旁团团炸开,哪里像打着了火,浓烟呛得老旦睁不开眼,飞机抖得翅膀都要掉了。老旦猛然觉得什么东西撞在脸上,然后是后脑勺,好一阵才明白自己是在甲板和舱顶之间叮当乱撞。二子也没抓住,从机头滚到机尾,打了个转又滚回来,一路杀猪样叫着。飞机在水面上跳着,末了来了个狠的,竟弄了个倒栽葱。两个没抓牢的战士高高地抛起来,摔得满脸是血,一个反弹回来时,被舱壁上的灭火器顶进了肚子,眼见是活不成了。老旦撞得鼻青脸肿,胳膊腿儿都扭得抽筋,好在没有大碍,只鼻子不痛快,抹了一把,竟歪去半边,老旦不由懊丧,本来就不好看,这下更没人待见了。

冰冷的江水涌进机舱,冲得众人四处乱飘,断了翅膀的飞机在水面上挣扎,斜着往下沉去。

“赶紧下飞机,要沉了!”胡参谋帽子还戴得方方正正,他揪着一个战士扔了出去。机舱跑出来一个膀大腰圆的家伙,红头发绿眼睛,大鼻子和鸡屁股似的,惊魂未定的老旦吓得哇哇叫。怎么这么快鬼就上来了?可这个鬼怎么……穿着军装呢?难道这就是杨铁筠说的俄国人么?

这个俄国鬼见老旦叫个不停,也不废话,一弯腰就把他夹在胳肢窝下面,另一只胳膊夹了陈玉茗。他夹着这两个人也不费力,紧蹿两步就出了机舱,跳进了齐腰的江水中。

停下的飞机像被冰雹砸的破锅,老旦纳闷它是不是掉在了鬼子窝里。江岸疾速驶来了国军的两艘快船,一艘像少了一半,歪歪扭扭地开过来,它们开着机关枪掩护。老旦向他们射击的方向看,见江岸的另一边,鬼子密密麻麻的枪炮一起开火,竟都是打这边的。几个来营救的战士被击中,冒了个血泡就沉下去。飞机终于受不了这样的摧残,发着怪声沉下去。俄国鬼拖着他俩游向快船,将他们扔上去。胡参谋一个猛子下了水,老旦还以为他死了,可他却在船边儿钻出来,跐溜就划上去。快船把能救的都拉上了船,一阵风般开回了岸边。鬼子的子弹落在船后的水面上,远看像那里下了饺子。

除了那外国妖怪,大伙都是被抬上岸的。战壕里的士兵欢呼着跑过来,一个个背着往回跑,老旦累得只剩半口气,模糊地看到一大群形容憔悴的国军弟兄那亮晶晶的眼,他们黑瘦如半月没吃草料的驴,抱着大枪呵呵傻乐。俄国鬼用奇怪的中国话大声喊着:“弟兄们好哇,弟兄们让让路哇!”

俄国鬼笑眯眯看着老旦,像儿时那个永远在笑的奶妈。老旦勉强挤出个僵硬的笑,听见防空警报刺耳的尖叫,天上飞来乌压压一片鬼子飞机,像阴云下扑来的乌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