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哭的孩子 Ⅴ

为什么写作

白天尽管很热,一到晚上温度便大幅下降,让人感觉秋天越来越近了,饭后来上一杯清香的焙茶更是享受。正这么陶然地品尝第二个无花果的时候,电话铃猛地响了起来:你为什么而写作?请教一下你对文学的态度。简直就是突然袭击。有些东西仅仅是问一问,就会让人产生受到责难的感觉,分明没有做任何坏事,却一味地感到心绪不宁。

写作的动机是什么?面对这样的追问,我只有这么回答:无论如何想自己去体验一下。若是能回答得再复杂点就好了,但是,我想不出其他理由来。对我来说,写小说就是一种到那里去体验一番的行为,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

无论多么短的故事,我在写作期间,就只有我一个人待在那里。那是迄今为止从未有人来过的地方、从未有人看到过的风景。我想,我是希望孤零零地站在那辽阔无垠的地方,才写东西的。说是希望站在那里,其实待在那里期间,哪有那份余裕。前后左右一无所有,本来就毫无方向感的我已经不知所措了,一心只想着要尽早尽快回家,只顾往前走,这便是真实所在。究竟为什么会来到这种地方?我陷入困惑,但为时已晚,就好比连游泳都不会就直接潜水一样。尽管如此,我还是想自己走走自己观察,希望只写自己接触过的事情,无论如何也希望亲自去那里看一看。

别人如何看待暂且不问,我始终想写真实的东西,不真实的小说不足取。对我来说,所有小说都是幻想。所谓幻想,就是河合隼雄先生所说的“灵魂的现实”,这于我便是现实。因此,这与是否是“可能发生的事”,是否是“多数人觉得理所当然的事”没有关系。我觉得那是错觉(而且是众人一齐产生的错觉)。所谓现实,是更个人的东西,假若无法相信这种个人的真实,便万事皆休了,就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相信的事情了。至少我是如此考虑的。

问我对文学秉持什么态度。当真有这种东西吗?当我战战兢兢地反省自己的时候,掠过心头的只有这件事。我只想站在没有错觉没有任何前提的地方,不管多么荒凉也愿意站在那里。在手指被第五个无花果弄得黏糊糊的愉快的秋夜,我心想,这一点说出来也无妨。

享受不同

看电影的享受之一,便是走出影院来到外面时的不协调感。坐在黑暗封闭的影院座席上,越是专心致志地盯着画面,这不协调感便越强烈,这又是一种独特的舒适。

比如说冬天的银座。走出电影院时夜幕已经降临,四周飘散着汽车排出的废气、香水以及充满活力的都市气息。道路上,行人和车辆来来往往。

比如说新宿的小巷。与方才看罢的画面中的黑暗与波澜形成对比,在风和日丽的正午,垃圾堆放处放着纸板箱,纸板箱里必定有空罐和纸杯。近旁的弹子球店里传出热闹非凡的音乐。

啊,对了,还有,现在是几月份、星期几、几点钟,我身在此地。既像是失望,又仿佛是安心。周围的人看上去都显得奇怪,除去从同一个影院里出来的人们。

那些同胞的周围依然漂浮着刚才在电影中感受到的气息,他们裹绕着那灵气般的东西,朝着不同的方向走去。

我非常喜欢重返日常的这一瞬间,不过迄今为止,有两次无法顺利地回归现实。第一次是在十几年前,观看布努埃尔的《泯灭天使》。电影讲述的是一群人应邀参加晚会,却不知为什么走不出房间的故事,这是一部黑白片,画面流畅干净得令人诧异。我看得仿佛被电影吸进去了一般,目送着最后一个场面中羊群的背影,感觉自己也不能动弹了。缓慢地站起身,慢吞吞地走到外面,在之后的两三天里都无法摆脱心不在焉的状态。

第二次也是在同一时期,是和妹妹去看《阿修罗的伙伴》。这是一部描写黑帮的电影,主演有菅原文太、北大路欣也、鹤田浩二、松方弘树、丹波哲郎、酒井和歌子,配角有锦野明、张本勋、小林繁等,演员出乎意料全都是明星。还记得放映前剧场内大声播放着北岛三郎的歌曲。

总而言之我极受冲击。在那之前,我和妹妹无论在电影院里还是电视上都不曾看过黑帮电影,一次也没有,所以对那无法想象的极为单纯的故事,还有“死指”之类耳生的话,完全没有免疫力。

那一天,我们本来打算看完电影后去吃饭买东西的,两人都因为太刺激说不出话来,不知不觉径直回家去了。

这大约就是文化冲击。后来,摆脱了茫然的状态之后,我们有好长一段时间热衷黑帮游戏,母亲说我们是“修罗病”。现在想来,还有点怀念呢。

未知的世界

与职业、年龄都不相同的朋友们一起到海边住了两天三夜。一个晴朗的正午,我们乘上了仅有一节车厢的地方铁道线,窗外的树木和农田近得似乎伸手就能摸到,车厢内在卖柠檬汽水。

大家很久未曾相聚了,加上还有第二天合流而来的朋友,两个晚上都聚在房间内,通宵达旦地聊天。

我平时的交友圈子,总是以同类职业或者年龄相仿的人为中心,偶尔与生活圈完全不同的人聚会,真的非常有趣。

我痛感,这世上尽是些我不知道的事情。我非常喜欢这种充满未知的状态。我本来就没有丰富的知识和常识,尽管如此,长大成人后,让我明显地感知到这一点的瞬间渐次减少。也许这是因为大家各自生活在擅长的领域里,而且多数人出于礼貌,也不会故意点穿他人的无知,于是其本人浑然不觉。

一起去海边的朋友中,有一位喜欢昆虫的男生。说是男生,其实早已过了二十岁。一说到昆虫,他似乎便无比幸福,犹如孩子一般,自然地把独角仙称为“小独”、把银蜻蜓叫作“阿银”。

与他交谈,大家都不觉将自己的无知(或说臆想)暴露无遗,周遭立即被新鲜的冲击包围。

那些以为蚊子的刺与蜜蜂一样是长在屁股上的人;以为蚕是为自己造墓而织茧、在其中默默死去的人;相信雌雄同体的动物身体中有两套性器官、能自己和自己(可同时感受两种快感)进行交尾的人……不懂的人对于这新的事实,而懂的人对于居然有人不懂的事实,都深有感触。

朋友中还有护士、市议员、电器行老板和两岁的小孩,只需稍稍说上几句,彼此便知道自己不懂的事情多如牛毛。我们喝着啤酒、乌梅酒、威士忌和乌龙茶,就像学生集训一样热闹,努力吸取新知识,喧嚣不已。

回到东京后,专门出版儿童书籍的出版社寄来了几本杂志。这是今年新创刊的杂志,版面很大,色彩鲜明,非常有趣,由“词语绘本”“涂鸦笔记本”“纸工艺”等几个部分构成。

我最喜欢的是“大照片”,那是把树叶、水滴、铅笔等日常物件清晰地拍摄下来、恰如标题所示的大照片(59cm×85cm),美丽清晰,令人不由得心旷神怡。

其中有一幅“螺栓和螺帽”的照片。一个粗大的螺栓和两个小小的环状罗圈,在自然状态下锈迹凛然,背面是它们不计其数的伙伴,洒满了一整张纸(照片永远有正反两面)。

这就是螺栓和螺帽吗?

我发现迄今为止并不了解叫螺栓和螺帽的东西,大为震惊。

自然是听说过的,作为小说和电影中的台词听说过,比如:喂,给我把那里的螺栓拿来!把螺栓和螺帽固定好了!只是通过这些途径有所了解,把它们视为(听成)木工的一种工具,用来修缮东西。而且不知为什么,漫不经心地认为螺栓大概就是螺丝刀那样的东西。至于螺帽,甚至连形状都不曾想象过。

这就是螺栓和螺帽吗?

我感触良深地拿着照片看得入神,接着突然想到,哪个是螺栓?哪个又是螺帽呢?接着又觉得不管哪个叫什么名字,那环状的小片究竟是做什么的呢?

后来遇到了那份杂志的编辑,这些疑问得以解决。不过,当我问:螺栓和螺丝是一样的吗?编辑也歪着脑袋说:

“这个……”

说完一阵沉默。也不能说完全一样吧,他给了我这么一个模糊的回答,却没有告诉我区别在哪里。大致就是这么一回事。

可能有人会说,我一岁就知道螺栓和螺帽啦。可是,一定还有人年过三十也不知道。弄不好还有人一辈子都不知道。世上充满了匪夷所思的事情。

孩提时代,买奶糖时奉送的赠品也分为男孩用和女孩用,我还觉得那是理所当然的。课间休息时,男孩和女孩也是分开玩的,更不用说漫画也有《少女Friend》和《少年Jump》之分,还有《少女Comic》和《少年Magazine》呢,这种“感觉”也原封不动地体现在了读书上。

结果,我阅读了《长腿叔叔》《小妇人》《小公主》《海蒂》,而《金银岛》《两年的假期》《海底两万里》和《汤姆索亚历险记》却一本也没读过,就这么长大成人了。连腮腺炎和水痘也是,若是成人之后患上的话会更严重。我还记得第一次阅读这些冒险故事时的亢奋,由衷地感到:留着不读真是太对了。

我喜欢对许多事情浑然无知的状态。

翻译的法则

挑选书时的直觉是很奇妙的。

标题和封面的感觉、书脊棱角分明却带着圆弧的形状、排版和文字的字体、纸张的色调、气味、手感……哪怕书店的架子上有不计其数的书,但是犹如给自己的手感和心情量身定制、完全相融的书的数量是有限的,这样的书一望即知,因为它们具有如同“灵气”般的气质。

不过,仔细想来,那大概是由经验所产生的直觉。在喜欢玩肥皂泡和过家家游戏、觉得书便是“睡觉前读给我听的东西”的年代,即便带我去书店,对我说只要喜欢,什么书都给我买,我也只能自始至终呆立在书架前,不知该如何是好。

随后,我自己也开始体悟到了读书的乐趣,渐渐培养出了这种直觉,但是那时候,有一个法则比自己刚培养起来、还不可靠的直觉更准确。

书脊上写有“石井桃子译”的书,必定有趣。

这就是那个法则。无一例外。

从那以后,我相信好书须得遇上好译者。的确,只要是石井女士翻译的书,每一本都很精彩,有地道的译者的文体(读上几行便能明白),同时译文又充分体现了每位作者的个性,每次重读都感触良深。而比什么都精彩的,是石井女士丰富腴润的日语。日语真是优美的语言啊,我由衷地感到幸福。

翻译之难、翻译之乐,我都是长大成人之后才刻骨铭心地体会到的,最近连续翻译了三种绘本。三本都魅力无穷,一看就喜欢,于是翻译了出来。好书须得遇上好译者(基本都是),若不是这样,则必定能培养出好译者(极具耐心地),我毫无原则地如此相信。

几件小事

首先是《甜蜜的糖果》。

第一次听这首曲子时,心想这是何等美妙的爱情歌曲啊。充满太阳的气味、无聊却几乎令人窒息的幸福,仿佛雷鬼音乐那般舒适,软绵绵的似乎立马就要融化掉。我非常惊讶,因为从未听过如此简约的情歌(至今为止仍然没听到过别的)。只听一次便能记住,一连几天总是唱着它。

我喜欢甲斐先生的情歌。

任何类型的歌我都喜欢,不论是散发着不幸气息的还是温和宁静的,不论是帅气潇洒的、痛楚不堪的还是多愁善感的,强有力的还是朴素的,抑或是令人心花怒放的。

也许是声音的缘故吧。甲斐先生的声音总是赤裸裸的,无论演唱哪种类型的情歌,总是冲着对方,将无与伦比的悲哀和疯狂干脆而直接地传递过去。听着听着就会心旌摇曳,有时候心旌摇曳得根本无法听下去。

因为是情歌,不这么危险,那就是谎言。

还有。

自不待言,甲斐先生是创造旋律的天才。他创造的旋律足以震撼灵魂。

“在当今的流行音乐和管弦乐中,即便是备受重视的‘音响’也不可能替代旋律。音响一逝而不返,旋律则会留存下来。”

这是玛琳·黛德丽的话。黛德丽若是听了甲斐的曲子,肯定一下子就会爱上。

这并非仅限于音乐,美术和文学也同样如此,能共同拥有同一时代是件了不起的事情。

我不是所谓的狂热粉丝,即便去听音乐会,也不会用涌自丹田、撼动人心的声音高喊“甲斐——”,却一心希望感受甲斐先生创作的全部音响、全部空气。作为一个与甲斐乐队共同拥有同一时代的人,站在会场里。

然而不久之前,我看到了甲斐先生粉丝俱乐部的会刊。上面刊登着来自粉丝们的各种各样热情洋溢的问候。有趣的是,好些人都写道:“希望背叛我们。”请背叛我们,希望被背叛……一旦形成文字,便显得极其反常。我端详着会刊,沉吟良久。

请背叛我们!当粉丝们如此直截了当地表明期待的时候,即便背叛了,也只是顺应期待而已,所以完全不构成背叛。要进一步背叛那些期待被背叛的人,是一桩困难无比的事,更不用说一次又一次地、反复不断地去背叛了。

但是,没关系。

不可思议的是,这世上为数极少的人却无论如何也要背叛他人。这不是由道理驱动,而是由生理驱动。

不必说,这些人被称为艺术家。

阪神是虚构

阪神没有现实感。与其说没有现实感,不如说是超越了现实。

不管是大获全胜还是一败涂地,该怎么说呢,感觉都像是感冒发着高烧做了一场快乐的梦。我喜欢阪神,直到最近才发现完全是出于这个原因。毕竟全部是梦境的话,就什么都不可怕了,正是这种坚强,才是阪神的妙趣所在。阪神就是虚构。

所以,看比赛时,我感觉是在读一本书。仿佛读的是《奇幻岛英雄》《地海战记》这一系列非比寻常的冒险故事。

比如,骑着马高举着剑与敌人作战的年轻人(起初不成熟,通过游历逐渐成长,到故事结尾成为真正的英雄)是新庄,挥舞斧头勇往直前、爱夸耀力量的是龟山,有点任性难对付、实际上很重情义(会把小松鼠饲养在衣袋里)的男人是中西,平时极其安静、一个人在树荫下吹吹小鹅笛、紧要关头却潇洒强大像谜一般的男人是真弓。还有,当他们处于困境时能够仰赖的幕后领袖(一般是居住在深山里的老爷爷),我想推荐岛野教练。真是阵容强大、巨星群集。

每一场比赛都是大冒险,结束后,才知道那些勇士们原来都是一场春梦。

那转瞬即逝的感受美得无法形容。

就连阪神一败再败时(这种遥远的往事早已忘到了九霄云外),不管积分差距有多大,我依然觉得或许接下来就会出现大逆转,毫无理由地相信——怎么可能这么持续下去。虽然基本都是遭受败绩,但是能让大家如此信任,便已难以置信了。

在永濑清子的诗中,有“请你欺骗我,言语温柔地”这样的诗句,阪神就拥有这种浸透了酒香的点心般的甘美。

哎呀呀,又得生虫牙了。

睡觉

在所有动词中,这是最让我神魂颠倒的词。语言的余韵和芳姿,都仿佛即将融化,安安静静,如同梦一般,又仿佛滚圆朴素的弹子糖。无论多长时间我都能睡着,也喜欢全神贯注地看着睡着的人。

幸福的心情

我喝着早晨的咖啡,反复检查行李。必要的东西这里都准备了,江国小姐您只需带上自己的住宿用品就行——虽然几天前对方就打电话告诉过我,但这毕竟是我第一次野营,所以非常不安。用睡袋睡觉时一般穿什么衣服?穿睡衣大概很怪吧?有没有厕所啊?有洗脸的水吗?你觉得应该带上几瓶矿泉水吗……我一次次地把丈夫摇醒问他。

我一直想去野营。外边出了太阳,是个晴朗的好天气。早晨有人来接,也如同学生时代一般,让我兴奋。

道路通畅无阻。车子是锃亮锃亮的深蓝色,是可以开赴郊外的车型。三位男编辑和一位女摄影师,外加符合野营风格的一大堆行李早已在车上了。开关车门时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渲染出非日常的气氛。

我们早早便到达了野营地。

第一时间想描写的就是那里的气味,有点乡土气息,令人心情舒畅。后来才知道,这是松树众多的地方特有的干燥气息。

我们向一位大叔交钱,办理登记手续。

所谓野营地是林中的一块空地,在湿润的黄色泥土和掺着石头高低不平的地面上,长着笔直的树木,为整个场地恰到好处地营造出阴凉。厕所和水道也设备齐全,几顶帐篷撑在那里。

随着驱车深入,我不由得东张西望起来。四方形帐篷,三角形帐篷,粗犷的吉普,系在树枝之间的绳索上晾晒的T恤衫,贴身盖的薄被和毛巾被。大家都在外面的桌上吃早餐,有的人头上还戴着卷发夹。

多么有趣啊。我兴奋了。别人家的生活全都一览无遗。我强压着想挨家挨户去拜访的冲动。

“啊啊,怎么办,看不够啊,可是一直盯着人家也有点失礼吧。”

我一说,便有位编辑冷静地答道:

“没关系啊,他们是意识到有人看,才这么做的。”

是吗,我心想。

我们选好了地方,开始支帐篷。

这次野营,我感触最深的是这个帐篷。除了具备各项功能外,帐篷有非常可爱的外形,仿佛迪克·布鲁纳的画一般。帐篷是如何搭建的呢?首先要把骨架拉开来拼搭好,然后再把帐篷布铺在上面,用绳子捆扎固定在骨架的各个关键部位,接着覆盖全体,最后用木桩把帐篷布的末端固定在地面上。

我在旁边看着三位编辑以熟练得尚未令人心生妒意的手法搭建帐篷。

在美国的大学里选修诗歌课程时,学过一首题为《THE SILKEN TENT》的诗,说是学习,其实就是教授朗读了一遍,虽然理解的内容还不到一半,第一句却记忆犹新:

she is as in a field a silken tent

这是一首吟咏丝质帐篷般的女性的诗。帐篷一样的女人究竟是怎样的女人?我觉得非常奇妙。看到的第一顶帐篷当真十分可爱、感觉非常好,便想起了这件事。

下到湖边坐上小艇。湖面非常宽阔,质朴而美丽。虽然不时有奇怪的音乐响起,也是一派娴静的感觉。那是观光船导游广播的背景音乐。这艘观光船像一条奇形怪状的龙。掠过水面的风凉爽舒适,湖面上泛起阵阵涟漪。

水清澈透凉,坐在以惬意的速度前行的小艇上,垂下一只手,体味劈开水面的感触,心旷神怡,陶然欲醉。

我也试着划了几下船,虽然极其缓慢,但总算也是前行了。自己划船时,完全搞不清是从哪里来,朝着什么方向去,只是一个劲乱划一气,而且不由自主地紧盯着桨的前端看,结果弄得头晕眼花。

回到帐篷吃完午饭(放了虾、乌贼与扇贝的意大利面和啤酒),开始登山。早晨在车内看到的时间表上写着“トレッキング ”(trekking,环山漫游)。我便询问这“トレッキング ”是什么,回答说反正就是散步。这真是个弥天大谎,听说单程一个小时就掉以轻心可不行。在这么陡峭的山路上似乎要滑下去,根本无法往上爬,干吗要以令人费解的速度飞爬上去啊。我拼命地走着,以前从未如此拼命地走过。尽管处处开放着可爱的鲜花,但是我无暇顾及,心情犹如死命跟在大人身后的小孩一样。小腿和大腿正面的肌肉又僵又硬,尽管如此,走在前面的两个人一转眼就不见了踪影。时不时地,从前面什么地方,不断传来不知该不该相信的话:好像还有一点点就到啦——有点像山顶喽——好像前面就是啦——

好容易来到一个像是山顶的视野开阔处,我已是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不折不扣地狼狈不堪。不单单是膝盖,连手指尖也不断地微微颤抖。我并非特别软弱,因为五个人中有四个,好半晌连话都说不出来。

从那里放眼望去,景色确实让人心旷神怡。巨大的富士山因为天阴无法看清全貌,右侧山坡勾勒出一条优雅的曲线,中间没法看清。突然,画面的左侧,在远离山脚平原的地方,突然探出覆盖着白雪巍然屹立的山顶,感觉世界的一半全是富士山。

摇摇晃晃地走下山。不过,这是正确的路吗?有这种来去都碰不到人的登山道吗?一边走一边还得拨开野草才能前行……回想起来,我心生疑窦。

回到野营地,又闻到了那令人怀念的气味。柔和的风抚慰了大家。

因为疲劳极了,感觉像是完成了一项大工程,神清气爽地喝起啤酒来。晚饭吃烧烤,在帐篷外边垒一个灶生火。这也是头一回看到。柴火完全燃烧起来要花一点时间,火苗一点一点地蔓延开去。傍晚的空气中弥漫着石头、泥土、木炭和火焰混杂的味道,富足而又令人安心。

味道最好的是胡萝卜,其次是切得很薄的牛肉,还有香菇。我吃了许多许多。

晚饭后,各自喝着咖啡和威士忌,围坐在篝火旁。大家话都很少。篝火噼噼啪啪地蹿起火星。晚上十分寒冷,有火真是太棒了。非常心满意足,心中充满幸福。

不仅是帐篷,野营用具也十分可爱,无论是结实的蓝色折叠桌椅、银质马克杯,还是呼呼作响的提灯发出的柔和光线。

后来,突然下起雨来,于是大家匆匆忙忙地就寝。我非常喜欢这样的情形。这样的情形是指突如其来的雨、停电之类。在帐篷里睡觉的时候就更不用提了。

雨下得相当大,但帐篷里并不潮湿。睡袋下铺了银色的垫布,后背一点儿也不疼。

啊啊,太有趣了。下次要和恋人一起来。

我这样想着,听着雨声进入了梦乡。

今江女士

有今江女士在的地方就有美味的食物。我究竟被招待过多少次呢。我说的不是汤岛的鱼、京都的康吉鳗、神户的法国大餐、德正寺的鸡翅膀。

比如,从今江女士的新作《煮好蚕豆,现在开始》引用一段。

一、白色和绿色呈螺旋状相拼、寿司卷切片模样的食品。二、清蒸茄子配上蘘荷和芸豆。三、醋拌面筋配嫩生姜和鸭儿芹。

我目瞪口呆。没对味道进行任何描绘,就如此唤起食欲,究竟是怎么回事?眼前浮现出今江女士笑嘻嘻的模样:“没吃过吧?”

我从今江女士那里学了很多东西,不是关于新书、电影和音乐,也不是关于写文章时以种种方式失落的有形无形的线索。

我从今江女士那里学到的,是日本料亭的男洗手间里放有冰块这种事。其理由,其风情,我无限羡慕,从此以后一直憧憬着男洗手间。今江女士笑嘻嘻地说:“(在冰上)没有过吧。”

今江女士非常擅长用笑嘻嘻的一句话让对方羡慕。她了解对方羡慕哪种事情,于是那样持续不断地刺激着周围的人们。

今江女士清楚地知道,上帝存在于细节之中。重要的是品尝美味佳肴,是男洗手间令人心跳的冰块。

我心想,今江女士的周围总簇拥着人,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大家品尝着美味的食品,听着有趣的话,热闹地开怀大笑,陶醉于名为今江女士的丰富的故事之中。

一九九五年一月五日的日记

感冒还没好,咳嗽不止。丈夫说,就像和哮喘的小孩睡在一起一样。

整个上午都在睡觉,梦见自己变成肥皂,在别人的手里滑来滑去,感到自己在一点点一点点地融化,非常奇怪。

下午,在浴室里泡了两个小时。对付感冒,泡澡绝对有效。这次也是,十二月三十一日早上发现自己感冒了,晚上有八度七分的热度,但在浴缸里睡了一晚,元旦早上就降至六度四分了。

泡在浴缸里读了克雷格·赖斯的《暴徒裁判》。

傍晚开始工作,把去年与谷川俊太郎先生会面时的采访录音整理一下。

每年都是如此,一到五号,编辑那里便有几个电话打来。这之前的一个星期,电话一声不响,死亡般寂静,因此,五号的来电让人莫名地高兴。

晚上也是工作。深夜再次泡进浴缸,两点半左右就寝。感冒没有食欲,今天一天就吃了一包草莓。

日常话语

别人请客,吃了一顿美味的泰国料理。

加有肉丸子的甜汤,清淡柔软的生春卷,还有一种叫空心菜的绿叶菜。

啊啊,真好吃。肚子饱也。

我在回家的路上喃喃,一起走的朋友怪怪地笑了。

“你也真够老派的,现在谁还用‘饱也’这词。”

说话的是一位年纪远大于我的女士,被她说成“老派”,那我究竟有多“古老”呢,我十分困惑。

稍早前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在电话里和朋友聊天,我用了“芳龄二十”一词,对方也笑了起来。

“芳龄?!这种词,如今除了作家谁还用啊。”

这位朋友年龄也比我大。

只有作家才使用,自然比“谁都不用”更糟糕,是带有恶意的批评,也是显而易见的非难。我十分沮丧。

我喜欢容易表露愤慨的人,比如最近忧虑日语的混乱而发表着与众不同的见解的父亲——他大约不会沮丧,而是对这些词语竟被说成只有作家才用(或者谁都不用)表示愤慨。然而,我又对自己使用的语言(而且是经常使用)被归纳为这一类,产生了疑惑。

无论如何,这是有历史的。用小小的少女字体密密麻麻地填满了笔记本;因为遣词用字像男孩子而遭到训斥;操着满口流行词汇,该说“真的”的时候说成“瞎说”就要遭到训斥;说到委员会、文化节、冲浪运动员等词时提高了词尾的音调,周围的大人就大皱眉头。就是类似这样的经历。

让大人们皱起眉头的“时髦”的人,不就是我们吗?

“时髦”在发生变化,而且理所当然,新“时髦”的出现,并不意味着我们就变得不时髦了。那么变成什么了呢?变成了不幸的“老派时髦”。真是一点也不让人惊奇。但这世上,归根结底充满了不同层面的时髦。

与新时髦(纯粹的时髦)脱节,是不可能彻底掩盖的。仅仅不说肚子饱也、芳龄二十还远远不够,假如对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的奇言怪语产生反应(或是惊讶或是愤慨),那可真是落伍啦。比如看着电视,对旁边的人说:

“什么?刚才的,你听到了吗?”

这么一说,就彻底完蛋了。属于新时髦的人是不会这样做的。“哦哦。”他们只是这么想,然后仿佛那新说法早就存在似的,巧妙地接受下来。

比如“泽登在受伤”。

足球比赛直播时,解说员会用这种牵强的进行时(简直是菜鸟)。

还有“漫无边际地存在”“经意地说”之类可能导致相反意义的古怪省略,以及“请吧,请趁热拜领”,“明天不在您的寒舍吗”这些不知该如何作答的敬语。意外的是,第三种说法竟有不少老年人也用,由此可知“时髦”与年龄并没有关系。

这种例子多如牛毛。第一次听到这类说法时,我曾怀疑过自己的耳朵,现在已经习惯,然而每次听到还是大吃一惊。余下的稿纸差不多可以全部用来举例了。

不过,冷静地想想,忧虑日语的古怪和紊乱并不是我的工作,“乐天”才是我的长处。

我不想再列举这些令人不快的语言,而是想就自己喜欢的语言写上几句。我喜欢的,还有听来让人笑嘻嘻的话。

先从笑嘻嘻说起。

这是发生在巴士上的事情。像超难过、超漂亮等等,“超”已经不再是罕见的新说法了。两个背着书包、看起来像小学低年级的男孩的对话被我听到了。

“知道××吗?”

一个男孩说的好像是掌上游戏机的游戏软件名字,然后正要解释是什么样的游戏、有多么好玩时,另一个插进来,制止似的大叫:

“超不晓得!”

他说。超不晓得!

我从内心感到新鲜,本以为“超”只与形容词或者副词连用,竟突然用在动词上了。真是太大胆了。

我有点被那位小学生迷住了。这该说是随心所欲、干脆果断地应用词汇的技术吧(怎么让人觉得有点嘲讽的意味?我可没有这个意图),不愧是小学生,这不是靠努力能做到的。

连我自己都跃跃欲试,心里痒痒的。“超不晓得”过于勉强,我来试着用一下“超不知道”吧。坐在行驶在午后住宅区里的空荡荡的巴士上,我笑嘻嘻的。(顺便说一下,那天回到家里,我立即试用了一下。没有想象中来得干脆,不过说出口来也心满意足了。)

最后,是关于我喜欢的话。

明天再见哦。

便是这句晚上睡觉前,我和妹妹必定要说的话。

在道了晚安之后(或是替代晚安)必定要说。听到这句话,我们便会感到幸福。明天又能一起玩了。

明天的存在固然是不言而喻的事情,但是能如此直接地说出来,我便由衷地感到欢欣,心中安然。

明天再见哦。

多么幸福的一句话。它意味着明天也能相见。

结婚后,试着跟丈夫也这么说过。我主要是在夜里工作,在躲进工作间之前,我向丈夫挥挥手:明天再见哦。

丈夫一愣,然后说:“你去哪儿啊?”

穿着睡衣看电视的他,居然老老实实地也向我挥挥手。

“不要喝太多哦,向大家问好。”

丈夫充满信任地对我说道。(不过,这大家究竟是谁啊?)

或许应该称他为“时髦”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