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世界,朗朗乾坤:像孔子的阿城 来不及的伟大向往

阿城这本《常识与通识》,包含了十二篇意志力一贯的文章,原是发表于《收获》双月刊,谈话的主题是“常识”——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阿城回过头来和大陆的人们谈论常识,而且文章篇幅颇长、文字内容直话直说(就阿城越来越简短、越点到为止的书写方式而言),当然是苦心的。

但常识是什么?常识不就是社会中最通俗、最底层、游荡在空气之中几乎人人可不学而能的最起码认知吗?这不是每个人都已经拥有的东西,干吗要费神重述重说呢?什么时候何种景况之下,人会连最基本的常识都失去、都再看不到呢?常识得而复失之际,又会酿成什么危险呢?

大风大浪走过的潇洒阿城,究竟担心什么?

我猜,答案用中文来说,可总结成四个字:“意识形态”。就举个阿城标的所向的大陆实例来说,遍地是农民,种了数千年之久稻麦高粱小米的老练中国农家,会没有最基本的常识,不晓得庄稼要扎根深浅、间距多少才好得到理想的收成吗?甚至说开花太多时得狠着心摘除一部分,才能颗颗饱满结实不是吗?然而我们看到,当挟带了革命意识形态强力而来的所谓“深耕密植”政令当头罩下,所有的千年经验、所有的常识当场全消失了,当然,没太久之后,就连该有的收成也消失了,接管这整片古老大地的是全面性的歉收,这就是五〇年代的大饥荒。

这里,相对于人们经验世界的常识,我们可以怎么理解意识形态?大体上,意识形态并非完全对立颉颃人的基本经验,并非单纯的蒙昧,相反的,它往往来自于人们意识到经验世界的限制,不耐烦于经验世界具象事物的沉重束缚,所积极寻求的一种雄心勃勃的超越,这种超越,如我们在柏拉图身上、在文艺复兴后欧洲的理性主义者身上所看到的,尽管瞧不起紊乱迟缓的经验世界,要把经验世界隔绝在外不受其骚扰,但思维仍在理性的范畴之中运作,受着人类基本理性秩序的节制,但问题是,理性仍是有限制的,无力穿透我们触目所及而且驱之不去的诸多现象的疑问,比方说生死、爱情、生命的终极价值和目的等等,你忍受不了没答案,无法带着满心疑惑照常过日子照常入睡,你就得再次超越理性悍然而行,但由此开始的新思维旅行,再没地标,再没规则章法,支撑你的,大体上只能是激情、直觉、认定和不回头的信仰。

因此,我们或者可以这么说,意识形态的最根源处,原生于一种人类之于“伟大”的遍在渴望,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这不单单只是诗意的不必当真的浪漫情怀,还是一种迫在眉睫的有限生命动人实践,你心知肚明自己仅仅只有这几十年时间,但要看的世界那么大,要追问的问题那么多,要娶上手的美丽女性为数那么大,要亲身验收的功业打造那么漫漫不可及,我们把一颗巨大的心,收在一个有限生命的身体之中,你压抑不住欲求,便只能转而寻求另一种快速的方式,一种即溶式的伟大——因此,意识形态的灾难通常总是一种奉伟大之名的灾难,它不得不返祖地援用信仰(人类最快速的一种获取真理方式)以产生必要的实践强力,但它总宣称自己是更进步的,是瞻望未来的,是明日而不是昨天。

昨天是什么?昨天是既有的经验,落在现实的具象世界土地上,沉积为今天的常识,不伟大,是它的一大缺憾,满足不了那些总是踮高脚尖窥探明天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