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告诉儿子

儿子九岁。明年上四年级。

我想,我有责任告诉他一些事情。

其实我早已这样做了。

儿子爱画,于是有朋友送来各种纸。儿子若自认为画得不好,哪怕仅仅画一笔,一张纸便作废了。这使我想起童年时的许多往事。有一天我命他坐在对面,郑重地严肃地告诉他——爸爸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从来没见过一张这么好的纸。爸爸小时候也爱画。但所用的纸,是到商店去捡回来的,包装过东西的,皱巴巴的纸,裁了,自己订了。便是那样的纸,也舍不得画一笔就作废的,因为并不容易捡到。那一种纸是很黑很粗糙的。铅笔道画上看不清。因为那叫“马粪纸”……

“怎么叫‘马粪纸’呢?”

于是我给他讲那是一个怎样的年代。在那样的一个年代,几乎整整一代共和国的孩子们,都用“马粪纸”。一流大学里的教授们的讲义,也是印在“马粪纸”上的。还有书包,还有文具盒,还有彩色笔……哪一位像我这种年龄的父母,当年不得书包补了又补,文具盒一用几年乃至十几年呢?

……

“爸爸,我拿几毛钱好吗?”

“干什么?”

“想买一支雪糕吃。”

我同意了。几毛钱就是七毛钱,因为一支雪糕七毛钱。

于是儿子接连每天吃一支雪糕。

有一天我又命他坐在对面,郑重地严肃地告诉他——七毛钱等于爸爸或妈妈每天工资的一半。爸爸从小学一年级到六年级,总共吃了还不到三四十支——当然并非雪糕,而是“冰棍”,且是三分钱一支的。舍不得吃五分一支的,更不敢奢望一毛一支的。只能在春游或开运动会时,才认为自己有理由向妈妈要三分钱或六分钱……

我对儿子进行类似的教育,被友人们碰到过几次。当着我儿子的面,友人们自然是不好说什么的。但背过儿子,皆对我大不以为然。觉得我这样做父亲,未免煞有介事。甚至挖苦我是借用“忆苦思甜”的方法。

友人们的“批判”,我是极认真地想过的。然而那很过时的,可能被认为相当迂腐的方法,却至今仍在我家里沿用着,也许要一直沿用到儿子长大成人,在他干脆将我的话当耳旁风的时候打住。

所幸现今我告诉了他的,竟对他起到了一定的影响。一次,儿子把作业本拿给我看,虔诚地问:“爸爸,这一页我没撕掉。我贴得好吗?”那是跟我学的方法——从旧作业本上剪下一条格子,贴在了写错字的一页上。我是从来舍不得浪费一页稿纸的,尽管是从公家领的。那一刻我内心里竟十分的激动,情不自禁地抱住他亲了一下。“爸爸,你为什么哭呀?”儿子困惑了。我说:“儿子啊,你学会这样,你不知爸爸多高兴呢!”我常常想,我们这一代人中的绝大多数,都是拉扯着我们父母的破衣襟,跟着共和国趔趄的步子走过来的。怎么,我们的下一代消费起任何东西时的那种似乎理所当然和毫不吝惜的损弃之风,竟比西方富有之国富有之家的孩子们要甚得多呢?仿佛我们是他们的富有得不得了的爸爸妈妈似的。难道我们自己也荒诞到这么认为了吗?如果不,我们为什么不告诉他们一些他们应该知道的事呢?

我的儿子当然可以用上等的复印纸习画,可以有许多彩色笔,可以不必背补过的书包,可以想吃“紫雪糕”时就吃一支……但他必须明白,这一切的确便是所谓“幸福”之一种了!我可不希望培养出一个从小似乎什么也不缺,长大了却认为这世界什么都没为他准备齐全,因而只会抱怨乃至憎恶的人。无忧无虑和基本上无所不缺,既可向将来的社会提供一个起码身心健康的人,也可“造就”一批少爷。而这个国家这个民族,是再也养不起那么多少爷的。现有的已经够多的了!难道不是吗?少爷小姐型的一代,是对任何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最大的报应。而对一个穷国一个正在觉醒的民族,则简直无异于是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