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公孙丑章句下 谢幕:不要相信我的话

王充是个大刺儿头,总有点儿横着膀子找茬儿的意思。但有些找茬儿经常是有趣的,虽然做人满怀疑问也许会很辛苦。《孟子》一书里会有多少疑问、多少无法确知的东西呢?很多。生活如此,历史更是如此。人民群众的眼睛很少有雪亮的时候,人是很容易听风就是雨的,大家往往并不在乎这雨到底是真是假,重要的是风声是不是能够迎合自己的心理预期。看历史,看生活,经常让我感觉:从某种意义上说,人只愿意接受自己愿意接受的信息,而这样的信息却不一定就是真实的信息。如果那份要命的清政府档案没被发现,袁崇焕可能到现在还被人们骂作汉奸呢。想想当时北京老百姓群情汹涌地看袁督师遭受千刀万剐,还觉得不够解恨,还要疯抢剐下他的肉来吃……想想也头皮发奓。

——嗯,最后请两位看似不相关的人来给这本书谢幕吧。第一位上场的是张良。

哪个张良?汉朝“开国三杰”之一的那个张良,这是位神仙一般的高人,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张良本来是韩国贵族,秦始皇灭掉六国,自然韩国也是被灭掉了的。年轻的张良处心积虑要报仇,要刺杀秦始皇,于是有了那次博浪沙大铁椎的行刺事件,给我们留下了一个“误中副车”的成语。

张良行刺失败,赶紧逃跑。秦始皇气坏了,吩咐下去,展开了大规模的搜捕活动。如果在春秋战国时代,一个人要想逃跑还有很大的成功可能:那么多国家呢,就在国际社会上来回转呗。可秦始皇时代已经一统天下,无论逃到哪儿都出不了秦始皇的势力范围,而且,以秦始皇的凶残暴虐和雷霆手段,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张良能逃得了吗?《史记》的记载是:“秦皇帝大怒,大索天下,求贼甚急,为张良故也。良乃更名姓,隐匿下邳。”

张良改名换姓藏起来了,秦始皇“大索天下”,竟然没找到他。

张良到底藏到哪儿去了,能让神通广大的秦始皇都找不到他?

有人说了:张良是被一位神秘黑衣人藏到自己家里了,而这位神秘黑衣人的家秦始皇是万万也怀疑不到的。

是谁呢?

我敢保证肯定有人第一个就会猜到是秦始皇的老婆,或者是秦始皇的哪位正当宠的妃子。她把年轻英俊的张良(张良确实是个美男子)藏在自己的卧室,这两人或许以前就是青梅竹马,或许此刻美女救英雄一见钟情,而且这美女也和张良有类似的身世,是位六国贵族之女,被秦始皇灭了祖国之后抢进皇宫来的。于是乎国仇家恨,干柴烈火……谁要想看这种剧情,回头等我单写一篇小说好了。

那这人到底是谁呢?

是一个谁也想不到的人:赵高。

不错,就是赵高,著名的大奸臣,“指鹿为马”这个成语就是他的事,对秦朝的灭亡他要负很大的责任。

可是,赵高这个大坏蛋、大反派、头号的卑鄙小人,他怎么会帮助张良呢?

答案是很惊人的:赵高是关公唱白脸,好人扮反派。古人有诗赞道:“当年举世欲诛秦,哪计为名与杀身。先去扶苏后胡亥,赵高功冠汉诸臣。”——这是说赵高为了灭秦,不但冒着牺牲掉性命的风险,更冒着牺牲名誉的风险,先设计杀了秦始皇的大儿子扶苏,然后又祸害秦二世胡亥(我再补充一句:秦二世上台以后还被赵高挑唆着把亲兄弟们全弄死了),把秦国搞得千疮百孔,所以,若论灭秦之功,赵高比汉朝所有开国功臣加在一起还牛!

还有诗呢。吕星垣来到下邳,就是《史记》里说的“良乃更名姓,隐匿下邳”的这个下邳,所谓张良当年的藏匿之地此时已有了一座张良纪念馆(留侯庙)。吕星垣恭恭敬敬地进了纪念馆怀念张良,写下《下邳谒留侯庙》:“赵高名在《列仙传》,何得仙家滥其选?《索引笺言》颇辨冤,鹿马计胜长平战。”——是说赵高的名字竟然会出现在《列仙传》里,难道大坏蛋也能做神仙?这世界也太没天理了吧!不对,这里边一定有问题。果然,有人写文章给赵高平反了,原来赵高不是坏蛋,而是埋伏在敌人心脏的一把尖刀啊!赵高厉害啊,以“指鹿为马”这样的妙计不动声色地颠覆了秦朝政权,这可比秦国当年打赵国的长平之战威力更大!

为什么要和长平之战来作比较呢?除了长平之战是秦国灭六国时期最著名的一场战役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原因:赵高是赵国人,是赵国贵族遗孤,他为了一报国仇家恨,不惜自宫——他自宫不是为了练《葵花宝典》,而是要混进秦宫伺机报仇。从这点来看,他的身世如同张良,自我牺牲精神却比张良还大。吕星垣接着赞美赵高:“颇死牧废无英雄,山河西吞惜无策。颠覆咸阳志已酬,组系子婴维尔力。”——是说赵国当年人才凋零,廉颇、李牧已死,而秦国势力日强,吞并六国势不可免。多亏赵高之力,终于从内部颠覆了秦政权,虽然身死名裂,却堪称灭秦的第一功臣。

——赵高真是这样?真的一直被世人误会了吗?我小时候看赵高的故事,当时还真有过一些疑惑:他这么倒行逆施不是明摆着给自己挖坟掘墓吗,一个但凡有点儿理性的人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呢?后来时隔多年,还真看到有人写的翻案文章了。至于这翻案可不可信,证据是否确凿,倒也未必就能让人骤下结论。反正还是老话:存一家之言而已。

这世间有多少帷幄密谋?人的行为又有多么复杂难断?哪些是真,哪些是假?真就全是真吗?假就全是假吗?很多都是不容易搞清的事情,姑妄说之,姑妄听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