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公孙丑章句上 管仲最像人·最佳损友

再说管仲。

管仲这人是很值得详细介绍一下的。

中国历史上有很多符号型的人物。所谓符号型,是说这类人已经不是一个活生生的多姿多彩的人了,而是具有着鲜明的代表性,代表人类的某一种特定的情操、道德取向或者性格特点等等。比如,一提秦桧,那就是要说奸臣了;一提李广,那就代表着有能力的倒霉蛋儿;还有什么西门庆、潘金莲等等,大都如此这般。

那么,管仲是什么符号呢?

——他是功利派的符号。渴望建功立业的人往往会拿管仲来作为自己的偶像,比如,诸葛亮在南阳隐居的时候,邻居们在床头贴的海报都是玛丽莲·梦露和麦当娜,可人家诸葛亮床头贴的却全是管仲同志——唉,因为语义的变迁,我还得澄清一下,我这里所说的“管仲同志”,取的是“同志”一词的本意,意思是诸葛亮认为自己和管仲是志同道合的人,期许自己将来也能成就管仲一样的事业。

可在儒家眼里,管仲却是两千年来的头号假想敌。孔子对管仲的感觉很复杂,很矛盾,孟子却已经全然看不起管仲这厮,后儒们在这一点上更是变本加厉,谁要是崇拜管仲,他们就得跟谁急。于是,管仲变成了“管仲路线”,在儒家思想占主导地位的社会里,走管仲路线,谁要是为管仲说话,那就是公然与正统儒家为敌——凡是管仲的朋友,都是我们的敌人;凡是管仲的敌人,都是我们的朋友。

可是,无论管仲多像一个符号,可他毕竟还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通观管仲的一生,是一个“人”的一生,而且,我们甚至可以说,管仲是中国历史上活得最像人的少数大人物之一。

我所说的“活得最像人”,这个“人”字饱含着文艺复兴时期里“人”的涵义。我们看到,孔子不大像人,他是圣人;孟子也有点儿不像人,他是亚圣;后儒们一个比一个更不像人。在这些不像人的人的相形之下,管仲实在称得上是一个“人”。

我这段话有点儿绕嘴,不过别急,听我慢慢讲来。


管仲年轻的时候,日子并不好过,但好在他有一个最好最好的朋友,叫鲍叔牙。他们两人的交情实在是太好了,好到流传成了一个成语——“交同管鲍”,或者叫“管鲍之交”。的确,如果没有鲍叔牙,也就没有后来的管仲。

两个人既然交情这么好,是不是联手做点儿什么事才好呢?俩人一商量:那就一起做买卖吧。

管仲和鲍叔牙联手做生意,开始做得还不错,真赚了点儿钱,等到分红的时候,鲍叔牙豪爽地说:“咱兄弟之间没话说,二一添作五!”

管仲点点头:“对,咱哥儿俩比亲兄弟都亲,就听哥哥的,二一添作五。”

鲍叔牙把钱一算,两人一人一半。刚刚分完,管仲突然说:“哥哥呀,你先等等,我这儿还有点儿打车的发票没报销呢,都是当时跑业务打的车。”

鲍叔牙非常爽快,大手一挥:“那就赶紧报啊!”

管仲一回身,搬出一个集装箱来:“哥哥呀,你算算吧,车票都在这里呢。”

等第三天晚上鲍叔牙才把账算完,管仲一个月打车累计行程两万五千里,花的钱比本地三大出租车公司一年流水的总和还多。鲍叔牙叹了口气:“怪不得中东的油价要涨呢!”

分红完毕,两人接着做买卖,生意仍然不错,没过多久又该分红了。照旧,还是二一添作五。算完之后,管仲说了:“哥哥,我最近加班可加得厉害,按咱们公司的新章程,得给我加班补贴呀。”

鲍叔牙一听,嗯,在理,难怪最近总看见管仲夜里留在公司值班,眼睛都熬红了,累得还经常流鼻血,腰膝酸软,气血两亏,实在辛苦得很,该多拿点儿钱,也好补补身子。管仲拿出加班单子,鲍叔牙算账,这一算,管仲三个月来连续加班四千三百二十小时!好家伙!鲍叔牙看着这个数字,不禁万分感动,心说:我这兄弟真是太辛苦了,这钱他该拿!

第二天,鲍叔牙还把管仲的加班情况向公司的全体员工作了通报:“大家都学学人家管仲,不怕苦,不怕累,一心为公司作贡献,三个月累计加班四千三百二十小时——我这可不是瞎说,是拿数字说话,你们都学学人家,看人家这加班加的,平均每天得加——嗯?!——平均每天加班——平均每天加班四十八小时?!”

第三次分红的时间到了。鲍叔牙把钱往地上一堆,管仲看了看:“哥哥,咱们还是老规矩,二一添作五?”

鲍叔牙看了看管仲,清了清嗓子,半晌才说:“兄弟,你有什么要报销的没有,先说,呵呵,先说。”

管仲一笑:“没什么要报销的。”

“哦。”鲍叔牙缓了口气,擦了擦额头的汗,接着又问了一句,“那,加班的单子有没有?先拿出来,呵呵,先拿出来。”

管仲又是一笑:“没有,最近一直朝九晚五,很规律的。”

“哦。”鲍叔牙又松了口气,停了停,还觉得有点儿不放心,又小心地问了一句,“兄弟,别嫌哥哥多心,嗯,你还有没有什么……哦,这个,这个那个——”

管仲还是笑:“哥哥你这是怎么了,我这回什么都没有,既没报销票据,也没加班单子,其他的也都没有。”

“哦。”鲍叔牙这才如释重负,“那,咱们就分红了,二一添作五。”

桌上一堆钱,两人一人一半。刚刚分完,管仲轻轻说了声:“我说哥哥——”

“咕咚!”鲍叔牙一头栽倒在地。

管仲连忙把鲍叔牙扶了起来,非常诧异地问:“你这是怎么了?”

鲍叔牙带着哭腔:“兄弟,你说,还有什么你就赶紧说了吧,要不然哥哥我这心里就一直悬着。”

管仲又好气又好笑:“哥哥,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什么事都没有,你就安下心来好了。”

“好,好。”鲍叔牙颤巍巍地答应着,晃悠了一会儿,看管仲真不再说什么了,这才拿上自己那一份钱,回家去了。


每次分红的时候,管仲总是多拿钱走,鲍叔牙也总是毫不介意。有人就问鲍叔牙:“像管仲这种朋友你还跟他合作什么呀,轻则绝交,重则找黑社会做了他!”

可鲍叔牙说:“这不能怪管仲,他家里有老妈要养活,他老妈嘴又刁,平时非得吃什么醋溜人参、鹿茸炝炒何首乌之类的菜,管仲是个孝顺孩子,所以多拿点儿就多拿点儿呗。”

可管仲虽然总是多拿钱,他也真能替鲍叔牙出主意。管仲后来辅佐齐桓公成就霸业,那是多么了不起的人才,在生意场上出点儿主意简直就是杀鸡用牛刀。

这一天,管仲来跟鲍叔牙说:“哥哥,咱哥儿俩支个汽油桶卖烤白薯也有些日子了,最近呢,公司这个财务报表可不大好看,净资产回报率在走下坡。所以,我这两天就一直在研究白薯进销存的曲线图和柱状图,试图找出问题的症结所在。”

鲍叔牙精神一振:“症结在哪里?”

管仲好整以暇地说:“我觉得,咱们要管理整个汽油桶和每天好几十块白薯,仅仅靠原始经营方式是无法做到细化管理的。咱们只有按照杰克·韦尔奇的‘六西格玛’理论来控制管理,控制质量,这样才能让咱们的企业在这条胡同里有足够的竞争力。”

“啊。”鲍叔牙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那你说怎么办?”

管仲一咬牙:“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咱们花点儿钱,从国外引进一套现在正流行的ERP(企业资源计划)管理系统,我听说咱们山东本地的青岛啤酒他们公司就用这套东西,一年能节约成本几千万下来!”

“这么厉害啊!”鲍叔牙两眼睁得大大的,随即一拍大腿,“听你的,就这么定了!”


过了一段时间,管仲又来找鲍叔牙了:“哥哥,根据ERP系统的分析,又根据‘六西格玛’理论,我终于发现了影响咱们企业效益的一个至关重要的因素。”

“那还不快说说!”

“我最近又研究了菲利普·科特勒的《营销管理》,对了,菲利普·科特勒,你知道他吗?”

“???”

“哦,他可是市场营销问题的专家!他的书里说,产品要想卖好,就一定要根据产品特点来制订销售策略,所以,这个理论应用到咱们企业——”

“快说啊!”

“咱们产品的特点是:烤白薯一定得趁热卖,放凉了就不好吃了。”

“我倒——”


就这样,管仲给鲍叔牙出过不少主意,可事实证明,这些主意里边没有一个不是馊主意。有人就问鲍叔牙:“管仲这是什么脑子啊,你要是听他的,早晚得赔到倾家荡产。”

鲍叔牙说:“这怎么能怪管仲呢,他出的可都是货真价实的金点子,之所以都没成功,那只是因为时机不对罢了。”

管仲可能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了,算了,不做生意了,去做官吧,这世上就这一种金饭碗了。于是,管仲弃商从政,做了一名小小的官。坐在办公室里,管仲这才长长地吁了口气:“可算熬出个开始了!”可是,人要是不顺,做什么都不顺,管仲做过三次官,三次都以被辞退收场。这时候,旁边有人冷眼看着管仲,对鲍叔牙说:“瞧你那朋友,什么人啊,怎么做什么都不成啊!”

鲍叔牙倒不在意:“这怎么能怪管仲呢,他被辞退不是因为他能力不强,而是因为领导眼瞎!”

管仲还参过军,打过仗,每次都是雄纠纠、气昂昂,跟着大伙一起出发,每次又都是走到一半就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自己悄悄溜回来了。又有人对鲍叔牙说:“瞧你这朋友,狗熊一个!”

鲍叔牙说:“这怎么能怪管仲呢,他可不是狗熊,他只是不愿意在那种无谓的权力斗争中给别人当炮灰,更何况他家里还有老妈要养活呢!”

——各位读者,看看人家鲍叔牙,多了不起,要是换了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位处在他的位置上,恐怕早就和管仲绝交了。

那么,这令很多人都会大跌眼镜的所谓“管鲍之交”真的如此吗?

——历史上的很多事情我们其实都是弄不清楚的。这一段记载见于《史记》,按说司马迁不是个满嘴跑火车的人,再查查其他史料,哦,《吕氏春秋》里早就这么写了。可是,有人就是不信,考证出管仲的老爸是齐国大夫,所以,管仲可是生长在一个贵族家庭的,贵族家的公子爷怎么可能出去经商呢?要知道,在那时,商人的社会地位可是非常低贱的啊,而且商业还基本属于官营,虽然不是没有官商的例子,但那到底是非常个别的。


这些考证工作照例留给专家,反正呢,史书有这么一说,我们也就这么一听。当时齐国的领导人是齐襄公,后来,管仲终于在齐襄公的儿子公子纠那里谋了份差使,而鲍叔牙则辅佐了齐襄公的另一个儿子公子小白。这哥儿俩的不同选择可以给我们一个重要的人生启示:要做政治投机,就尽量别把所有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

等齐襄公死了,公子纠和公子小白立即展开了激烈的王位争夺战。两位公子各带人马,飞速赶奔国都,最先到达国都的人就最有机会成为新一任的齐王。管仲不愧是管仲,比狐狸都奸,怕自己的队伍不够快,干脆想了一个釜底抽薪之计,让大队人马先走,自己则飞马疾驰,赶去拦截公子小白的车队。

还真让管仲给拦上了。我觉得,司马迁写《刺客列传》应该把管仲加上。管仲的刺杀手段比整个《刺客列传》里的刺客都要高明——那些刺客都是把自己置之死地,是以命搏命的打法,可人家管仲不是,大家从前边的内容应该能看出管仲的为人了,也一定就能从他的为人猜出他的行刺手段了。

不错,管仲不管干什么,永远先想着自己,连行刺也不例外。管仲飞马疾驰,冲着公子小白的车队就过来了,在大家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就突然射出一箭。管仲箭术了得,这一箭正射在公子小白的肚子上。管仲一击得手,纵马狂奔而去,等众人从错愕中缓过神来了,再找管仲也找不着了。

管仲行刺得手,通报本队,这回就不着急赶路了,竞争对手都死了,那就慢慢游山玩水地回国吧。可等公子纠的队伍终于到了齐国的首都临淄时,却惊讶地发现:公子小白已经即位了!

人不能和天斗,管仲当时千算万算,一击得手飘然远遁,却不知道自己那一箭恰恰射在公子小白的腰带扣上。现在可说什么都晚了,大局已定,公子纠也被逼死了,管仲明白自己在政治上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站错队了。在古代的政治舞台上,你可以坏,可以奸,可以贪,可以色,但绝对不可以站错队。你若是站对了队,哪怕你再怎样大奸大恶,照样可以风光无限;而你若是站错了队,任凭你再如何公忠体国、精明强干,也必然落得个惨淡收场。管仲此时两眼一黑:完了,我站错队了!

公子小白在那边把管仲恨得牙根痒痒,非要报这一箭之仇不可。管仲如果真被公子小白报了仇,那他这一生就当真可以称得上是霉运的一生,是让人唾弃的一生了。管仲死后如果能有追悼会的话,致辞的人该怎么说呢——

我们沉痛悼念管仲同志!管仲同志所走过的路是值得我们大家警惕的。他和朋友合伙做生意的时候就总是贪朋友的钱,给朋友出点子却总是出馊点子。还好,管仲同志有一颗拳拳报国之心,曾经三次考取齐国公务员,主动争取机会为齐国人民服务——不过呢,三次都因为表现不好而被上级领导辞退了。管仲同志曾经勇敢地参军打仗,精神可嘉,不过呢,他从来就没见过敌人长得什么样,因为在部队行军的过程中,管仲同志认认真真,不放过每一个做逃兵的机会。在政治上,管仲同志自甘堕落,做了公子纠反动派的爪牙,公然与齐国人民为敌,还妄图射杀当今领袖公子小白,实在是丧心病狂!所以,管仲同志的死是我们齐国全体人民之幸,他的罪恶的、反动的一生将会成为齐国最生动的反面教材,永远警醒着我们!

——我们一般人只知道以成败论英雄,如果管仲真在这时候死了,想来我们也一定会这样来评价他的。

还好,做管仲朋友的不是你我,而是鲍叔牙。

公子小白即了位,一朝天子一朝臣,得安排自己的人手了,他很看重鲍叔牙,想让他来当总理。鲍叔牙连忙摆手:“我可干不了!”

公子小白一乐:“老鲍,你这叫虚伪的谦虚,心里巴不得升官发财,可嘴上还装出来不情愿,装高尚!”

“嗯——?!”

“得了吧,老鲍,咱哥儿俩谁跟谁啊,别跟我来这套,让你当总理,你就给我好好去当!”

鲍叔牙这才明白过来,连忙解释:“我可不是装高尚,不是假谦虚,我是真觉得有个人比我更合适当总理。”

“哦?”

“这个人您也认识,就是射了您一箭的那个管仲。”


看来,一个人要想成就一番事业,好领导和好朋友都是必不可少的,即便是管仲这样代不两出的绝世高人也需要仰仗公子小白的胸襟和鲍叔牙的慧眼。公子小白就是后来的齐桓公,他把管仲从外国监狱里引渡回来了,虽然想要重用管仲,可那一箭之气还没消,所以齐桓公一见管仲,就先气哼哼地问:“你这臭小子,当初竟敢拿箭射我!”

阶下囚管仲还奇怪呢,顺口答道:“我当时明明射中你了呀,怎么你没死呢?”

齐桓公气道:“你这一箭射得太巧了,正射在我的皮带扣上,我这才侥幸捡了条命!”

管仲一听此言,突然眼圈一红,哭了出来。齐桓公看管仲大有懊悔之意,这才消了点儿气:“你也知道后悔了?”

管仲哽咽着说:“我后悔,我后悔死了,我怎么没去买彩票呢!”

“我倒——”齐桓公差点儿没被气死,等缓过劲来,这才对管仲说:“看来你还真有经济头脑,这样吧,我也不怪你了,当时都是各为其主,从现在起,你就当我们齐国的总理好了,好好用你这点儿聪明劲儿,把齐国的经济搞上去。”

就这样,齐桓公尽弃前嫌,任用阶下囚管仲做了齐国总理,从此开启了一番惊天动地的春秋霸业。

管仲的命运总算出现了转机,他要施展才华,着手改革了。

虽然儒家两千年来总是拿管仲当靶子,其实看看管仲的改革思想,有很多内容是和儒家的主张不谋而合的,而且有些话简直就像是从孟子嘴里说出来的。这些内容且容后再谈,本节重点来说作为一个“人”的管仲。

管仲当了国家总理了,而且还成为了历史上凤毛麟角的好总理之一。照我们一般人心目中的好总理的标准,管仲应该以身作则、勤俭节约、廉洁奉公,可是,事实恰恰相反,管仲一当总理,简直就如同小人得志,吃的是山珍海味,住的是超级豪宅。

那么,我们照常理推断,管仲一定搞得天怒人怨了吧?一定是管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了?——还真不是,齐国人都觉得管仲过这样的日子是理所当然的,觉得那是人家应得的,管仲的好生活不是靠贪污腐败得来的,而是带着齐国人一起发家致富得来的——管仲带着大家一起富裕,带着齐国走向富强,那人家自己过点儿好日子难道还有错不成?难道只能让大家富裕,只能让国家富裕,唯独不能让自己富裕吗?圣人才能做到这点,可管仲不是圣人,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从人性角度来看,他和我们大家一样,没什么不同,他不比我们更高尚,他也像我们一样追求利益,想挣钱挣得多些,想日子过得好些,也像我们一样贪生怕死,有很多私心。不知道管仲是不是像孟子主张的那样把私心“推己及人”扩大到整个齐国,反正人家客观上确实是达到了“你好、我好、大家好”的目的。

管仲做出的成绩是任谁都没法否认的,可他如此“人性化”的为人却让不少儒家学者们感到非常不快。我在“梁惠王篇”里讲过,齐宣王向孟子坦承自己贪财好色,其实这正是西方公共选择理论的出发点,而管仲的一生则是更有说服力的一个例子。东西方对于政治领导人的人性一面后来表现出了截然相反的态度,西方倾向于承认这种人性,认为领导人不比我们普通人更加高尚,认为在人性上他们和我们都是一样的,所以需要靠体制的完善设计来限制领导人可能出于人性而做出的出轨行为;而中国人则在儒家传统下要求统治者“正心”“诚意”,靠提高自身道德修养来克服人性的种种弱点。中国历史上,知识分子一直在呼唤明主,老百姓一直在呼唤清官,却很少有人(并不是没有)会想到呼唤一个能够不依赖明主和清官的好制度出来。

而且,古代中国人的政治蓝图即便涉及制度,通常也都是纵向结构的,是由上而下的,这就导致了最终起决定性作用的还是最高领导人的脑袋。大家很少想过横向的制度设计,也很少想过这世上是不是有些制度是能够自动运转的。

——我觉得,儒学在这个如此至关重要的问题上是走错了路了,现在还有那么多人想要复兴儒学,嗯,即便真要复兴,最好也拜托要有选择地复兴吧。


说到制度设计,我倒想起外国有个老哲人罗尔斯作过一个很有趣的比喻:有一个立法委员会,委员们正在为一个未来的社会做着法律与政治体制的设计工作,当这项工作完成的时候,所有的委员都会同时死去——呵呵,别急,他们是不怕死的,他们死后还会在被他们进行过体制设计的那个社会中复活,并且最重要的是,他们虽然可以复活,却无法选择复活后的身份,也就是说,他们醒来之后,有人会发现自己在这个新社会中是个议员,有人会发现自己变成了医生,有人会发现自己做了教师,还有的人变成了清洁工、下岗工人、士兵,甚至从男人变成了女人,从大人变成了小孩。罗尔斯说,只有这样,才能最大限度地保证这个立法委员会在做体制设计工作时能做到最完善,最公平,不然的话,当你在新社会中苏醒过来之后,发现自己变成了弱势群体中的一员,处处受人欺负,还没有任何渠道可以让你伸张正义,那滋味可真够受的。

这个比喻还能给我们另外一个启发:无论是个人的提高还是社会的进步,外因的作用也至关重要——人总是被逼着往前走的。

再举两个例子好了。一直有种流行的说法,说我们中国人发明了火药,这个发明很伟大,可外国人在此基础上做出了洋枪洋炮,而我们中国人自己却只拿火药做了爆竹;我们中国人发明了指南针,这个发明和火药一样伟大,可外国人拿指南针发展了航海,我们中国人却闭关锁国。

——这种说法我都听了好多年了,它非常流行,当然,用它来激励我们现代人倒也不坏,可问题是,它既没有把事情讲对,又没有触及到稍微深入一些的层面。

中国人在发明了火药之后,虽然拿它来做爆竹,但它在军事上的应用其实是非常多的,我们的祖先为了打仗能赢,发明了很多的火器,技术不断进步,到明朝的时候,连火箭炮都发明出来了,而且火器也从来不乏在实战中的应用,甚至,就连民间使用火药都远不止是些个过年才放的爆竹,比如,元朝的时候,老百姓上山打猎,腰里就挂着手榴弹。既然这样,为什么我们的火器就比不上洋枪洋炮呢?先看下一个例子——

讲“梁惠王篇”的时候说过,朱元璋列过一个“不征之国”的清单,他觉得中华大国幅员辽阔,物产丰富,犯不上去打那些盐碱地,让他们“万国来朝”不是很爽吗。他的想法是很能说明问题的,中国历史上尤其是大一统的时代里,周边几乎从来都没有过文明程度和综合国力能和中国相当的国家政权,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不养成天朝大国的心态那才怪呢。而欧洲国家面积大多不大,接壤的若干邻国在文明程度和综合国力上都相差无几,而且,一些国家本来都是同宗同源的,论起祖爷爷来大家都是一家人。所以,他们的竞争压力之大自然远甚于中国。这样一看,指南针对古代中国能有多大用处呢?对技术进步起决定作用的就是竞争环境:竞争越激烈,技术进步越快,反之就越慢,在这里,地理环境的决定意义是至关重要的。即便在现代社会,如果缺乏竞争压力,“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只能是一句空话。所以,我们很难去苛责老祖宗们“你们为什么不这样,为什么不那样”,我们时刻得想到人是环境的产物,换做你我投生到那些个时代里去当皇帝,结果也不会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