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学气味

一九八六年我要在特鲁维尔从六月半到十月半住四个月,比一个夏季还要长一些。待我一离开特鲁维尔之后,我就感到有阳光亡失之感。不仅是那种大太阳直射下来的光焰,而且还有阴翳天空漫衍开来的白色阳光,还有暴风雨中烧成炭黑那样的光色。在夏末,离开那个地方,我也就失去了大西洋深处升举而起的天空,从“长距离”浮游飘来的各种不同的天空。在秋季,我又失去了海上涨潮中的雾,风,勒阿弗尔的石油气息,那种化学气味。当清晨早起,在空旷的海滩上,可以看到黑岩旅馆完美图形略略侧向北方地区。随后,随着时间一小时一小时逝去,高空中阴影渐渐冲淡,一直到消失得无影无踪。


多年以来,我都是在诺弗勒、特鲁维尔和巴黎这三个地方的住房居住的。为了不离开诺弗勒,我有十年没有去特鲁维尔,甚至有几年夏季,为了贴补与人共有房产的很高的费用支出,我还把特鲁维尔的住房租了出去。这些年,我是单独一人在诺弗勒生活,这就使我很长时间不曾认识住在黑岩旅馆的人。如果我要在什么地方住下来度夏的话,我宁可住在诺弗勒堡,我在这里认识了这里的整个村镇。

我从来没有在一个我感到舒适合意的地方住过,我一直是被拖在后面不得心安,我一直在寻找一个地方,寻求一个时间安排,我愿意驻留的地方我一直没有找到,也许在某几个夏季,在某种可庆幸的不幸之中,诺弗勒可说是一个例外。在《大西洋人》中那座封闭的花园,对他的爱已告绝望,那个花园恰恰就是这里这个已经废弃的花园。现在我在其中还能看到我自己,被紧紧捆缚在我自己身上,被冻结在废园的荒寒之中。

我是这样一个人,从来不曾及时用餐,赴约,看电影,去剧院,赶飞机,这一切永远是要求精确准时的。现在我是这样不相信自己,以致去剧场一定要提前一个小时赶到。我见别人急匆匆跑来唯恐迟误,我心下非常高兴。我一向是等人离去之后才到海滩上去。我从来没有在海滩上晒成棕黑,因为我怕日光浴,怕皮肤沾上沙子,头发上有沙粒。我是在我的汽车飞驰中晒黑的,要不就是在西班牙或意大利漫游中晒黑的。

不过,我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渴望去晒日光浴。这是由来已久了。我费尽力气制定许多系统方法以便像别人那样为人处事。正因为这样,我还是处处落后于人,很是沮丧。和别人一样,我也要那么做,我也要到海边沙滩上去,不过是在黄昏。我处事总是进行到一半,也算是做了,又总是不成功。这种情况我很感遗憾,虽然合乎规定,但不能令人满意。每到夏季结束,我总觉得我像一个总是大吃一惊的人一样,也不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对于生活来说,我知道为时已晚。有一件事我能做,那就是看海,很少有人写海像我在《八零年夏》写的那样。那就是《八零年夏》中的海,是我不曾亲身经历过的事。那是发生在我身上的,可是我没有亲身经历过,那就是写进一本书的东西,因为它不可能是我亲身经历过的。在我全部生活中,永远有这一类时间经过的轨迹。而且是在我全部生活的广度上。


在《八零年夏》之后,我本来可能继续写下去。只写这种东西。关于海与时间的记事,关于雨,潮汐,风,关于把遮阳伞、风帆席卷而去的狂风,以及在沙滩凹陷处围着小孩蜷缩的身体吹拂的风,在旅馆墙后吹动的风。连同在我面前中止停下来的时间,还有阻挡严寒、阻挡极地严冬的屏障。《八零年夏》现在已成了我生活唯一一本日记。在一九八零年那个恶劣的夏季,记载着我在海边沉沦挣扎的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