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碧药

世人评价纳兰词,说他“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犹深。”

悼亡,自然指的是亡妻。他在词里大声宣告的爱情,几乎都是写给卢夫人的——在她死后,用“悼亡”的名义,一遍遍地诉说着她生前的故事。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斜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这首《浣溪沙》,后来成了悼亡词的绝唱。它太经典,太缠绵,太痴情,以至于世人因此将纳兰词中所有的相思怀恋,都给了卢夫人。

然而他们却忽略了,在卢氏活着的时候,他也写过许多情词,也是一样地幽愤,无奈,咫尺天涯般地绝望。

“昏鸦尽,小立恨因谁?

急雪乍翻香阁絮,惊风吹到胆瓶梅。

心字已成灰。”

那时他还年纪轻轻,荣华正好,倜傥风流,如何就“心字已成灰”了?当然不是为了卢夫人,因那时她还没有嫁入明府中来。如此,那么多的缠绵愁绪,离恨别思,都是为了谁?

“记得别伊时,桃花柳万丝。”

“人在玉楼中,楼高四面风。”

“相思何处说,空有当时月。月也异当时,团圆照鬓丝。”

“小屏山色远,妆薄铅花浅。独自立瑶街,透寒金缕鞋。”

他用了晚唐小周后“金缕鞋”的典故,因为那个相思相望不相亲的女子,藏在深宫。

碧药入宫那年十六岁,很快便得到皇上宠幸。有两件事可以证明她得宠之深:一是当年九月,明珠改任都察院左都御史;二是次年春天,碧药生下了承庆王子。

明府里摆了家宴庆贺。没有人留意,冬哥儿在渌水亭畔流尽了眼泪。他想象不出碧药做了妃子的模样儿,还有与皇上相对时的情形。皇上与他年龄相仿,只大几个月,当她面对皇上的时候,会想起自己吗?还会记得从前“莲心莲子”的盟誓吗?

过了没几个月,宫中忽然传来王子夭折的消息。明府里一片凝重,连空气都仿佛冻洁了,这回不仅是冬哥儿为表小姐伤心,就连明珠也沉默了很长时间,又特地请旨,令觉罗夫人入宫探视。

清廷规矩,嫔妃入宫后,便连亲父兄亦不得见,只有病重或妊娠时,才许母亲探视,而且还要“请特旨”。然而碧药情形特殊,因为生母过世得早,自幼在明珠府里长大,所以视觉罗氏如亲娘一般。加之皇上爱宠有加,竟许明珠频频请特旨,令觉罗氏入宫探慰。

那段时间,明府花园乌云惨淡,而明珠的眉头也锁得特别紧。直到隔年碧药再次受孕,生下来的仍是一位皇子,明珠这才舒展了眉头。碧药是他的棋子,他那样精心教导她,栽培她,就是为了送她入宫,邀宠固权。尤其是之前的四位皇子全部早夭,所以碧药所生的皇五子胤禵,就成了实际上的皇长子,具有了争太子的可能性。

得宠的妃子,只能带来一时的利益;未来的太子,却代表着后世的荣华。从此之后,胤禵才是明珠手中最大的砝码。

这一年,容若已经十七岁,不再是从前那个单纯的小孩子了。如果说之前他对碧药还一直不能忘情,一直心存幻想的话,到了这时候,他已经彻底明白她的想法。

很明显,她想做皇后,想要权力。她的心中,早已经没有了他。

“绿叶成阴春尽也”,他和她,到了最后的告别时分,从此是两路人,越走越远。

他再次为她写下一首诗,《咏絮》:

“落尽深红叶子稠,旋看轻絮扑帘钩。

怜他借得东风力,飞去为萍入御沟。”

他病了,虽然不是寒疾,却是真的心字成灰,相思成冰。他拒绝了廷对,不想中举,不想晋升,争权夺位的事,留给她做就是了,随她做柳絮也好,浮萍也好,只管飞入御廷、舞尽东风去吧,他只想做一个两袖清风的白衣书生,流连于经史子籍间。

难得的是,明珠居然应允了他,并且主动提议:若说是为别的病误了考期,只怕众人信不及,不如说是寒疾,须得隔离,免得过给别的考生。如此,众人方不至起疑。

就这样,纳兰得到了三年空闲。就像一首流畅的乐曲突然中断,弹了一小段间奏,凭空多出了这三年的插曲。

三年中,当人人都在为纳兰的误考叹惋可惜的时候,他却只管埋头苦读、编修、雕印,每逢三六九日,即往徐乾学的府上讲论书史,常常谈到红日西沉,乐而忘返。

康熙十三年,无论对于皇室还是明府,都是非常重要的一年。

在这一年里,赫舍里皇后生下了皇子保成,而纳兰成德为了避讳,被改名为纳兰性德。

改了名字的纳兰,似乎连心气都改了。那不只是一个名字,更不仅仅是一个“成”字,那还是皇权的标志。因为皇子叫了保成,成德就只能变成性德,他连一个名字都不可抗争,何况是已经入宫的堂姐呢?

纳兰空若彻彻底底地灰心了。他终于答应娶亲,娶的是两广总督卢兴祖的女儿。卢氏一进门,就给明家带来了兴旺之相——这年底,明相的妾侍为他生了第二个儿子揆叙。

明府张灯结彩,新人新事,从此很少有人再提起表小姐。属于碧药的一章,就此揭过了。

但是,纳兰容若,真的可以忘记纳兰碧药吗?

沈菀兵行险招,终于在相府花园里住了下来。一到晚上,西花园的门就关了,偌大园子里只有沈菀和几个丫头、婆子。都早早关了房门,不敢出门,也不敢出声的。

原来,自从公子死后,人们便传说西花园里闹鬼,夜里经过,每常听到有人叹息,偶尔还有吟哦声,却听不清念些什么。人们都说那是公子留恋着渌水亭的最后一次相聚,灵魂还徘徊在亭中不肯离开。

但是沈菀反而喜欢,因为这时候的西园,是她一个人的西园,这时候的渌水亭,却是她与公子两个人的渌水亭。她走在渌水亭畔,自言自语,或吟或唱,回味着一首又一首纳兰词:

水浴凉蟾风入袂,鱼鳞蹙损金波碎。

好天良夜酒盈尊,心自醉,愁难睡。西风月落城乌起。

这首《天仙子》,副题《渌水亭秋夜》,是公子为了这渌水亭月色而写的。当公子写这首词的时候,也像自己现在这样,徜徉荷塘,边走边吟的吧?

他还有过一首题为《渌水亭》的诗:

野色湖光两不分,碧云万顷变黄云。

分明一幅江村画,着个闲亭挂夕曛。

此外,他还在《渌水亭宴集诗序》中说:

“予家,象近魁三,天临尺五。墙依绣堞,云影周遭,门俯银塘,烟波滉漾。蛟潭雾尽,晴分太液池光;鹤渚秋清,翠写景山峰色。云兴霞蔚,芙蓉映碧叶田田;雁宿凫栖,粇稻动香风冉冉。设有乘槎使至,还同河汉之皋;倘闻鼓枻歌来,便是沧浪之澳。若使坐对亭前渌水,俱生泛宅之思;闲观槛外清涟,自动浮家之想。”

渌水亭诗会,是公子人生在世最后的快乐时光。他当年与心爱的人在明开夜合的花树下许下一世的情话,可是花开花谢,劳燕分飞,却再无莲子并头之日。他选择了渌水亭作为自己对人世最后的回眸,是因为不能忘记那段誓言吗?如今他的灵魂,是在渌水亭,双林寺,还是在皇家内苑的深宫重帷之中?或者,他也会偶尔回来这通志堂徘徊的吧?他可看见自己,知道自己有这样的想他?

沈菀将纳兰容若的画像挂在自己的卧室里,每天早晚上香,无论更衣梳篦都要先问一下纳兰:“公子,我这样打扮可好?你看着喜欢么?”

她有时甚至会左手执簪,右手持钿,娇嗔地问:“梳辫好还是梳髻好?你说呢?”

“钗钿约,竟抛弃。”她和他虽然没有钗钿之约,却不妨有钗钿之选。

晚上,她抱着那只絮着荼蘼、木香和瑞香花瓣的青纱连二枕,想着这或许是公子用过的枕头,便觉得与他并头而眠了。

她住在纳兰的地方,睡着纳兰的枕上,怀着纳兰的孩子——至少园子里的人是这样相信着的,于是她自己也就当那是真实,越来越相信自己是纳兰公子的枕边人。

自从入门后,她处处留心,事事讨好,见了人不笑不说话,低眉顺目,恭谨和善,将在青楼里学来的处世精明用上十二分,待客手段却只拿出一两分来,已经足可应付这些足不出户的侯门贵妇了,至于仆婢下人,就更加不在话下。因此只住了半个多月,十停人倒认得了九停,人人都赞她和气有礼,连丫环婆子也莫不对她连声说好。沈菀对如今的日子真是满意极了。

这日一早,官夫人的陪房,人称大脚韩婶的便捧着一只匣子过来,说是官大奶奶让给沈姑娘送药来。沈菀打开匣子,闻到沁鼻一阵香气,奇道:“这是什么药?怪香的。”

大脚韩婶笑道:“这可真是好东西,叫作‘一品丸’,是宫里传出来的御方儿,听说从前孝庄皇太后都是吃它的。用香附子去皮、煮、捣、晒、焙之后,研为细末,加蜜调成丸子,可以顺气调经、青春长驻的。因此这些年来,家中主子都备着这么一匣子,有事没事吃一丸,只有效应没有坏处。吃完了就向药房里再取去。”

沈菀不信道:“那里会有百吃百灵的药呢,况且我现在是双身子,这药也能混吃的?”

韩婶笑道:“所以才说是好东西呢。我们姑爷说过的,这香附子多奇效,最是清毒醒脑,有病没病,头痛胸闷,随时吃一丸,都是有效的。姑爷读的书多,脉理也通,家中老小若有什么头痛脑热,不愿意瞧大夫的,都是问姑爷。从前姑爷在的时候,每年冬天下了霜雪,就嘱我们用鸡毛扫了,收在瓶中,密封了藏在窖中,化成水后,历久不坏。也用来煮茶,也用来制药,极干净的。”

沈菀听了这话,不禁想起纳兰公子给自己改名时,关于“青菀”的一番说辞,立时之间,公子那低头微微笑着的神情态度就仿佛重现在自己眼前了,由不得接了药匣抱在怀里,满心翻涌。又听这韩婶说得流利,知道配药制药这些事由她主管,故意叹道:“公子医术高明,家里自有药房,常备着这些仙丹妙药,怎么倒由着公子的病一日重似一日呢,可见再好的药,也不能起死回生。”

韩婶叹了一声道:“这就是俗话儿说的:治得了病,救不了命。如今且别说那些,这药你收着,每日吃一丸,吃完了我再送来。不但我们太太和奶奶平时常吃的,就连宫里的惠妃娘娘有孕时也是吃的呢。”

沈菀见问不出什么,遂也改了话头,随口道:“公子常说起惠妃娘娘吗?”

韩婶笑道:“怎么会?姑爷回家从来不说宫里的事。倒是太太常说的,说这药方儿还是惠妃娘娘从前住在府里时另外添减几味药重新拟定的。后来娘娘进了宫,按照宫里的方儿吃药,还不惯呢,因此禀明皇上,自己另外配制,还送给皇后和别的娘娘呢,也都说比宫里药房配的好。”

沈菀听了这话,想起前情,忙问:“原来娘娘的医术这样高明,竟然会自己制药的。”

韩婶笑道:“我来得晚,没亲见过娘娘。不过娘娘常赏赐宫里配制的‘一品丸’,我们府里自制的药丸逢年节也曾做贡礼送进宫过,娘娘吃了,也说好,可见高明。”说着,不禁面有得色,分明对自己的监药之功甚为自得。

沈菀察其颜色,知道她是好大喜功之人,遂着意说些拉拢捧赞的话,又故意打听官大奶奶平时喜欢做何消遣,爱看什么书,爱吃什么菜,长长短短聊了半晌,又问起颜氏来。

韩婶叹道:“快别提那颜姨娘了。从前姑爷在的时候还好,一直赶着咱们奶奶喊‘奶奶’,虽说有些调歪,总算大样儿不错。如今姑爷没了,她仗着生过孩子,只差没骑到咱们奶奶头上来,哪里还有个尊卑上下?说来也是老天爷不公,咱们姑爷前头的卢奶奶留下一个少爷福哥儿,颜姨娘也有个展小姐,惟独咱们奶奶进门四五年,却连一男半女也无。如今姑爷扔崩儿走了,奶奶还这样年轻,下半世可怎么过呢?守是自然要守的,可是没有个孩子,说话也不硬气。想起来我就替我们奶奶伤心。当初我们奶奶嫁到相府里来做奶奶,谁不说她有福气,姑爷又年轻又出息,学问好,待人又和气,都说是金果子掉进银盆里,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姻缘。哪里知道是‘灯下黑’,也只有我们这些身边的人才知道奶奶心里的苦罢了。”

沈菀故作诧异道:“难道公子对奶奶不好么?”

韩婶道:“倒并不是不好。姑爷那样的人,跟谁也红不起脸来,连大声说话的时候都没有,又怎么会不好呢?要说我们姑爷的性情也就是个百里挑一的,可他做着御前侍卫的差使,每天天不亮就要当值,黑尽了也不得回来,一时伴驾远行,一时又侦察漠北,十二个月里头倒有十个月在外头,难得在家两日,又为了那些天南海北的新旧朋友奔走操劳。我们奶奶在这园子里,就同守活寡也没多大分别,想见姑爷的面儿也难。要不然怎么入门来四五年,都不见个信儿呢?”说着,眼睛一直瞟着沈菀的肚子,露出又妒又羡的神情来。

沈菀知道她的意思是说自己和公子露水姻缘,倒比官夫人更易受孕,惟恐起疑,故意含了泪叹道:“我竟也不知道老天爷安的什么心,你们奶奶明媒正娶的,一心要孩子偏盼不来,我这没名没份的倒糊里糊涂怀上了。刚知道自己有孕那会儿,我真是吓坏了,公子去得这样早,我后半辈子没了指望,再带着这个孩子,可怎么活呢?只一心想着去死,又想着跳河也好,吃药也好,怎么把这孩子打下来才是。可是后来想想,我和公子是有缘才走到一起的,公子去得匆忙,片言只语也没留下,倒留了这个孩子给我,我要是把孩子打掉,只怕天不答应我。少不得厚了脸皮来求奶奶,原就打定主意:若是奶奶可怜这孩子,我情愿生下他来,就认了奶奶做亲娘,我自己做奴婢,服侍太太、奶奶一辈子;若奶奶容不下我,那时候再死不迟。”

韩婶慌忙道:“可不敢这么想。亲生骨肉,哪能起这个打掉的主意呢?况且也是你和姑爷的缘分如此。我们奶奶再和气不过的人,俗话儿说的,不看僧面看佛面,到底也是姑爷的骨血,怎么好叫你流落街头?那个颜姨娘不过仗着生了展小姐,已经兴头成那样儿;倘若你将来生了儿子,可别学她那么张狂,要记得咱们奶奶的恩情,替奶奶出了这口恶气才好。”

沈菀知道,若想让一个对自己有敌意的人化敌为友,最好的办法就是替对方说出她心里最想说的话。这方法对付男人向来无往不利,对女人竟也有效得很。果然韩婶听她自己先说出要打掉孩子的话,倒比她更着急起来;又听她说生下儿子来情愿认官大奶奶做娘,更是喜欢,立时对沈菀亲热起来,拉着说了一大车子的话,又将官氏形容得菩萨转世一般,这才心满意足,扯开大步如风一般地去了。

沈菀立在门前,一直望得人影儿不见了,犹自呆呆地发愣。却听头顶上有人笑道:“小心吹了风。这种时候,再不自己当心着,过后坐了病,可是大麻烦。”抬头看时,却是颜氏正从假山下来,手里抱着几枝梅花,旁枝斜逸,梅蕊半吐,透着一股子寒香。

沈菀忙迎进来,又命丫头换茶。颜氏且不坐下,径自向博古格上寻着一支元代玉壶春的耀州瓶,将梅花插上,一边摆弄一边笑道:“从前相公在时,每年腊梅初开,总要在这屋里插上几枝,惯了,今年不让插,倒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现在你住进来,总算又有了人气儿了,不如就让梅花重新开起来吧。”

沈菀满心感动,笑问:“原来公子是喜欢用梅花插瓶的么?”一语未了,忽想起纳兰词中“重檐淡月浑如水,浸寒香、一片小窗里”的句子,不禁哽咽。

颜氏道:“不止梅花。相公这‘通志堂’的名儿,是那年为了编书改的。从前原叫作‘花间草堂’,一年四时离不了鲜花的。冬天是梅,秋天是菊,到了夏天,这案上总有一只玉碗,浮着粉白莲花,公子管这个叫‘一碗清供’。”

颜氏说一句,沈菀便点一次头,等颜氏说完,已经不知点了几十下头。那颜氏也是难得有人听她说这些陈年细事,让她炫耀自己的得宠——在正房夫人面前自然轮不上,在下人面前倒又犯不着,难得来了个沈菀,是刚进府的,什么都还不知道,正可由着她说长道短,当下便又将容若生前许多琐细事情拿出来一一掰讲。“从前我们奶奶双身子的时候……”

沈菀听了这句,倒是一楞,心想官氏原来也有过身孕的吗?想了一下才明白,颜氏口中的“我们奶奶”指的并非官氏,而是容若的原配卢夫人。

只听颜氏道:“从前我们奶奶双身子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大冬天儿,偏就想着吃酸。杏子梅子都好,想得连觉也睡不着。相公说这冰天雪地的可到哪里弄酸的去呢?倒被他想了个主意,买了许多蜜饯来,把外面的糖霜去净了,泡在茶水里给奶奶喝,果然解馋。后来到我怀了闺女,又想吃辣,偏偏大夫说孕妇不可吃辣,说对胎儿不好。公子就吩咐厨房,将辣椒炸了,用油浸了牛羊肉条儿,让我馋劲儿上来,就嚼两块解馋。连老妈子都说,相公真是又聪明又细心。”

沈菀听得鼻酸起来,因她永不可能得到公子那样的体贴,由不得跟着颜氏说了句:“公子真是细心。”

颜氏说得兴起,又从头将卢夫人的故事也说了一遍。她是公子的身边人,又生养过,唠起体己来更比韩婶贴切,一字一句都可以落得到实事上去。说到动情处,将绢子堵着嘴呜呜地哭起来。

沈菀便也同她一道哭,又逗引她说得更多些。这才知道,原来颜氏并不是外面另娶的,乃是卢夫人的陪嫁丫头。卢夫人死后,房中空虚,福哥无人照顾,于是觉罗夫人做主,命公子将她收了房。

这颜氏生得体态亭匀,疏眉淡眼,虽无十分姿色,倒也清爽白净,且因是原配夫人带进门的,连公子都看待她与别的仆婢不同,别人自然也都巴结,人前人后赶着叫“颜姨娘”。及后来官夫人进了门,虽是正室,却也不好太压到头上来。两个人的关系也就像是明珠与索额图在朝上一般,不是东风压倒了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了东风。

纳兰容若一生中,有名有姓的娶过三个女人:原配卢夫人,续弦官夫人,和侍妾颜氏。

他和卢夫人共同生活过三年,人生中最好的三年。

卢氏初归时,才刚满十七岁,淹通经史,熟读诗词,虽不擅做,却过目不忘,倒背如流。两人闲来无事,最常做的闺中游戏便是赌书,他随便从架上抽出一册书翻开一页让她背,或者她抽一册书翻开一页让他背,谁背不下来便要受罚。容若一半是让她,一半也真是精于领会而疏于记忆,常常背错几个字,被她捉住痛脚,任她罚。

她罚出的题目总是那样刁钻古怪,比如让他陪她去园里折梅花来插瓶,从去到回来的当儿,他就得填好一首由她限调限韵的词;又或是让他在自己的白绢裙子上做画题诗,好让她穿着度过十八岁生辰,还要将同样的画具体而微地重现在手帕上;最最古怪的一次,居然是让他一口气喝完一盏茶,当他喝的时候,她又偏偏要逗他笑,惹得他一口茶喷出去,湿了罗裳,她却又娇嗔起来……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因为春情缱绻,秋天来时才格外凄凉;正是恩爱非常,天人永隔时更觉难以为继。

如果他早知道美满的日子只有三年,他一定会加倍珍惜每一夜每一天,他会把校书雕印的日子分多一些来陪伴妻子,他会把生命中所有美好的事都与她分享,他不会在莲花开放的时节偶尔去想纳兰碧药,更不会参加三年后的殿试,做什么御前侍卫。

康熙十六年,纳兰容若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大变化:三年一第,他到底还是去参加了那个迟到的殿试,中二甲进士,授三等侍卫。从此扈驾随从,见皇上的时候多,见妻子的时候少。甚至,当卢氏难产身亡的时候,他都未能在她身边,让她握着他的手闭上眼睛……

他恨死了自己。一直觉得是自己辜负了卢氏,未能尽到丈夫的责任。从此一有时间,就跑去双林禅寺伴灵,为卢氏写下了一首又一首悼亡词:

“夜寒惊被薄,泪与灯花落。无处不伤心,轻尘在玉琴。”

“近来无限伤心事,谁与话长更?从教分付,绿窗红泪,早雁初莺。”

“青衫湿遍,凭伊慰我,忍便相忘……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

“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我自终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己,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父母一直催他续弦,他只是不肯,坚持要为卢氏守节三年。

觉罗氏说:你纵然不娶妻,妾总要有一个,哪怕是为了照顾福哥儿呢。我看大少奶奶带来的丫头锦弦不错,对福哥儿也好,就是福哥儿也同她亲近,不如就把她收了房罢。

容若无可不可,遂将锦弦收房,上上下下,只称“颜姨娘”。隔年生了一个女儿,因她母亲姓颜,容若特地为女儿取了单名一个展字。

三年后,又续娶官氏。算是有妻有妾,有子有女。

可是,他却再也没有展颜欢笑过。

沈菀从前一直觉得公子是那样完美的一个人,便想着他家里的一切也都是完美的。然而走进来,才知道琉璃世界也有阴影,越是大家族就越经不住窥探。且不说明相与觉罗夫人之间的关系怪怪的,说是冷漠吧,却又有商有量;说是和睦吧,却又淡淡的,明珠在府外另有宅邸,平时并不常住相府花园,既便来了,也不过说几句话,吃一顿饭,至晚便又走了,说是为上朝方便。

觉罗夫人算是相府里真正的头号主子,可又最不喜欢操心的,且没定性,兴致来时会忽然想个新鲜花样出来指使得下人团团转,然而往往事情进行到一半,她便又兴趣索然了。虽然已近知天命之年,她却是连自己的命也不大明了的,一身的孩子气。就仿佛她十五岁那年,青春被顺治一刀斩断了,就再没有成长过,心智始终停留在十五岁——十五岁的天真,十五岁的绝望,十五岁的焦虑狐疑,和十五岁的任性执著。

家中真正主事官夫人,但她有实无名,说话便不够份量。事情出来,一家大小都望着她拿主意;及至做了主,却又落得人人埋怨,一身不是——颜姨娘是第一个要跳出来找茬的人,从来妾室对于正室的地位必定是不服气的,况且颜氏进门又比官夫人更早,占着先机,又生过孩子,自然更觉得她是抢了自己的位置。

还有那些姨太太们,虽然不理事,但毕竟是长辈,且又替明珠生了揆叙、揆方两位少爷,身份更是不同。府中大小事物,月银节礼,总要争出个高低上下,惟恐自己吃了亏。

官夫人夹在觉罗太太、姨太太和颜氏中间,不上不下,难免满腹委屈,得空儿就要诉两句苦的。即便她不诉苦,陪房大脚韩婶也会替她诉苦,更让她觉得自己像是戏里的苦主一般,有说不尽的辛酸道不完的委屈。即便吩咐下人做事,也像是不耐烦,有股子抱怨的意味,好叫人不好意思驳她。然而人家偏要去驳她,就使得她更加不耐烦,也更加委屈。

这样的一个人,注定是得不到纳兰容若的欢心的。他固然对她很和气,可是那种和气是没有温度的,像是隔着灯罩的烛火。他甚至在词中明明白白地写出:“鸾胶纵续琵琶,问可及,当年萼绿华?”分明在向全世界宣告:续弦难比结发,旧爱强似新欢。

其实官夫人不难看,脸团团的白里透红,像是发面发过了头,有点暄暄的,两腮的肉微微下垂,圆眼睛圆鼻头,颧骨上略有些雀斑,不说话时像笑,一张嘴却有点哭相,配合着她的抱怨,更像戏目了。

“这家里越来越难呆了。”她总是这样开口,然后便一样一样地数落难呆的理由,因为沈菀是新来的,就更有必要从头数起。“这家里难呆呀,忽然一下子请起客来,满院子都是人,里面不消说了,吃的用的都是我一手支派;外边说是有男管家侍候,一样样还不是要从里头领?大到屏帏桌几,小到金器银器,少顾一点都不行,眼错儿不见,不是少了碟,就是打了碗,再有趁乱偷着藏着的,非得当天一样样点清了不可。忽然一下子又静得要死,老爷不回来,相公也难得在家,满院子一个男人没有。虽说东院里有护院的,隔着几道墙呢,真有强盗来了,把房子掏遍了,那边的人不知道赶不赶得上关门?”

说这话的时候,她正带着沈菀走在正殿穿堂间,一边故意扬起声音,用那种不耐烦的态度指点着下人小心打扫,别磕了碰了,一边絮絮地说不清是得意还是怨尤地向沈菀数说家事。

眼瞅着就过年了,正是府里最忙的时候。这个时候的官夫人最得意,也抱怨得最凶。因为一家之事,一年之计,上自明珠祭祖,下到丫鬟裁衣,都要由她来操办打点,上上下下几百双眼睛望着她,等她的示下,真是不能不得意,也不能不抱怨。

正殿大门是难得打开的,里面贮满了皇上御赐的金牌、彩缎、弧矢、字帖,孔雀绿的古瓷方瓶,鹦哥红的透彩双杯,各种珐琅、香料、刻寿星核桃、雕象牙珠的朝珠数十挂,甚至青花八骏瓷水盂、碧玉瓜蝶肥皂盒等细物,琳琅满目,金碧辉煌。

官夫人为了向沈菀炫耀自己的权力,特地用一种恩赐的态度和鬼祟的语气说:“带你瞧瞧去?悄悄儿的,可别让太太知道了。”就仿佛带她寻宝,又或是朝圣,而且是偷偷摸摸背着人的朝圣。

但是沈菀很领情。根本她来到明府就是为了探听公子的秘密的,这目的也就和朝圣与寻宝差不多。而她流露出来的那种极其真诚的欣喜和感激交并的态度又让官夫人很受用,就越发唠叨起来,指着桌上架上的物事一件件细说由头,一半是炫耀,一半是寂寞。

“这是皇上微服下江南时,相公伴驾陪往,回来后,皇上赏的礼。袍帽儿,香扇儿,吃的穿的用的都有,那些糕点自然是大家伙儿磕头谢恩领了,这食盒却留在这里,你没见那黄缎子上还留着油印子呢。”

“这是相公陪皇上狩猎,他一个人射中了好几样猎物,有鹿有兔子,我也记不清那些,反正就只比皇上少两样。皇上龙颜大悦,就赏了这精弓宝箭,鞍马佩刀,你看上面镶珠嵌宝的,哪能真舍得用去打猎?”

“你看墙上这幅字,落着御款,盖着御印。这是皇上的亲笔呢。是那年万寿节,皇上亲书的。”

沈菀闻言不由细看了一看,随口问:“是首七言律,皇上做的?”

官夫人笑道:“不是,说是什么唐朝的贾至写的,叫《早朝》。”

沈菀又看了看,在心里暗暗说:算什么呢,这字写得不如公子,这诗就更比公子差得远了。何必录什么《早朝》,有那心思,皇上倒是多抄录几首纳兰词还差不多呢。

说着话,官夫人早又开了柜子,一边查点着裘帽一边数落着:“还有这些,是相公上次去东北前皇上赏的貂裘暖帽。不过相公不肯穿,说是穿了这个去黑龙江,泥里水里的,不知糟蹋成什么样儿。况且上次出塞不同往常,去的是黑龙江极寒之地,不能张扬。说是查什么雅克萨城,就是罗刹人住的地方儿。罗刹人啊,他们可是连人肉也吃,拿人的心脏下酒,这要是遇见了,还得了?还说要把额苏里、宁古塔的水路都画下来。那宁古塔,可是重刑犯流放的地方儿,等闲去得的?相公临走之前,还不同我说实话,只说出塞。我要是早知道去得这么远,这么险,可怎么敢让他去呢?说不定,相公这病根儿,就是那次中的寒气,酿的病灶。”

沈菀听着,越觉伤感,从公子的词中,她早已了解他一年到头不得歇息,忽南忽北,不是扈从,就是出塞,竟没什么休假。就算是难得在京,也是三更起五更朝,不到夜半不回家的。徐元文在悼念公子的《挽诗》中说:“帝曰尔才,简卫左右。入侍细旃,出奉车后。”说的就是公子的辛苦勤谨。做康熙皇帝的御前行走,哪里是那么容易的,公子半生操劳,疲于奔命,根本就是累死的呀。

就在这时,官夫人的一句话仿佛炸雷般在她耳边响起:“这一盒,就是容若这次发寒疾,皇上专门派御使飞马赐的药,可惜……”

药!皇上赐的药!原来,这就是皇上赐的灵丹!

沈菀几乎站立不住,颤着声音问:“公子,到底是怎么死的?”

“寒疾呀。”官夫人越发嗔怨,“你这话问得奇怪,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公子得了寒疾,七天不汗。”

“公子死的时候,可是奶奶在身边服侍?”

“那倒没有。”官夫人叹了口气,又抱怨起来,“是老爷说的,寒疾会传染,不教身边留人服侍。所有吃喝用度,都是颜姨娘房里的两个丫头红菱、红萼送到帘子外面,由公子自取。也不许我进门,面儿也不让见,连我的丫头都不许靠前,说是为了我好。凭我怎么求,说我不怕传染,我的相公,我怕什么,哪怕是个死,我情愿随着去也罢了。太太只是不许……”

官夫人说着,垂下泪来。沈菀早已哭成了泪人儿。她早已知道,公子是被毒死的,而不是什么寒疾。如今看来,显然明珠和觉罗夫人也是知道真相的,而官夫人及所有家下人等,却都被蒙在鼓里。公子为什么要这样做?明相与夫人为什么不阻止?

真相只有一个:就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但是,既然公子服毒而死,为什么丹药还在这里?难道康熙赐了好几粒药,公子没吃完就死了?但是坊间不是传言说药未至而公子已死吗?难道下毒者另有其人?又或者,皇上一边明着赐药,另一边又暗中下毒?那么明珠和觉罗夫人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皇上要毒死公子的呢?他们可是公子的亲爹娘,真会眼睁睁看着儿子被毒死吗?

离开大殿时,沈菀趁着官夫人回身吩咐管家照看灯火,眼疾手快,偷走了锦盒里的药丸,揣在袖中回到了自己的通志堂。

揣着那丸药,就仿佛揣着一颗心。直到进了通志堂,关上房门又下了帘子,沈菀才将手按着心口,对着纳兰的画像郑重拜了几拜,这才取出袖里的丸药,一层层揭开外面裹着的黄缎,露出药丸来——那是一丸龙眼大深绿如铜锈的丸药。

一丸绿色的药。碧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