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只是输给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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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记是从哪天起,马煜正式进驻了桑离家。

桑离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些男式衬衣、鞋子、须后水之类的小物件逐渐占领自己空荡得近乎寂寥的房子,只反应过来一件事:“YOYO怎么办?”

马煜笑:“一三五,二四六呗!”

桑离愣一下,反应过来,恨恨地从沙发上抓起抱枕扔过去。面前的男人哈哈大笑着轻松接住,顺势在她身边坐下,自在地一手搂过她,一手按电视遥控器。

桑离伸手扼住马煜的脖子咬牙切齿:“我没有包养男人的打算。”

马煜点头,看着电视答:“我义务劳动。”

桑离气结:“滚—”

马煜大笑:“桑离,我还以为你只会用那种麻木表情说话,你这不是也挺生动的吗?”

桑离使劲挣脱马煜的胳膊,脸通红:“我问正事呢,你放YOYO一个人在家也放心?”

马煜惬意地靠在沙发背上答:“她妈妈带她旅游去了,我承诺过她,要在她回来之前给她再找个妈妈二号。”

桑离翻白眼:妈妈二号?

马煜歪头看桑离,笑了,他伸手拉过桑离的手,自言自语:“真是奇怪,我也不是多么喜欢美女的人,可是为什么看见你就会喜欢上?可能我这个人真是没有选择配偶的天分,不是要靠酒后乱性,就是要靠误打误撞……”

桑离忍俊不禁:“马先生,我们认识好像不过半年多的时间。”

马煜点点头:“还真是呢,可见爱情这个东西真是不能用时间长短来衡量的。”

桑离伸手摸马煜的眉毛,语气平静,又含些温暖的亲昵:“你确定要和我在一起?在我自己都没有理清楚自己想法的时候,你不会后悔?”

马煜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神情真挚:“桑离,你以为婚姻是一件怎样的事?”

桑离愣住了:是啊,婚姻是件怎样的事?

马煜缓缓道:“其实,我对YOYO妈妈也不是没有感情,至少在YOYO出生后,我们也有过一段看上去很美好的时光。可是我总觉得还是少了点什么东西,认识你之后我知道了,其实就是一些惦念。”

他搂住她,絮絮地说:“惦念这东西,在身边的时候觉得不过是种习惯,不在身边的时候却突然发现心里空落落的。有时候你可能会骗自己说这不过是种习惯,可是你再仔细想想,假设换个人,还会这么习惯吗?”

桑离一愣:是啊,如果不是马煜,自己会习惯吗?

还有YOYO,那个小小的、软软的女孩子,笑起来“咯咯”的,眼睛眯成两弯小月牙……她让向来不喜欢孩子的自己都喜欢上她,喜欢那种把她抱在怀里,给她讲故事的时光。或许小YOYO自己才是个小魔女,她有神奇的力量,可以打开一个人心底尘封已久的锁。

马煜微微舒口气:“桑离,从你习惯一个人、信任一个人开始,其实就已经进入了喜欢的范畴。至少,这个道理对我们这种不太容易相信别人的人而言,是适用的。”

桑离猛地一震,抬头看马煜,他的眼睛闪烁隐约的光芒,眸子里有好看的星光。他的眼角有了细密的笑纹,随他的笑容若隐若现。三十二岁的他算不上很年轻了,正如二十八岁的自己,也走过了最好的年华。

马煜轻轻把下巴搁在她肩上,她能听见他细微的感叹:“桑离,所谓婚姻这件事,就是上天因你的条件,而给你量身打造一个人,冥冥中,他有的,就是你需要的。你们生活在一起,于是就有了一切。”

他有的,就是你需要的……

桑离反复咀嚼这句话,什么是自己需要的?

温暖、男人的臂膀,或许还有,一个孩子?

她这样沉默了很久很久。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微笑了。她直起身,静静看着马煜的眼睛。

她问他:“马煜,你是不是很爱YOYO?”

马煜不假思索地点头。

桑离古怪地叹息:“那么……或许你真的是冥冥中上天为我打造的那个人。”

马煜不明白。

桑离伸手,轻轻抚摸马煜的眉毛、眼睛、脸颊、耳朵,她的目光渐渐迷离,可是脸上却有清晰的理智与冷静,她的声音饱含着无法言喻的忧伤,她说:“马煜,如果我们在一起了,就不再要小孩子,好不好?”

马煜惊讶地看着桑离,他似乎还没来得及消化这句话里的那些信息,他下意识问:“你不想要个自己的孩子?”

桑离笑了,她的笑容苦涩而魅惑,她的声音悠远而飘渺,她说:“对不起,我没告诉你,坠楼事故后,我再也不能生孩子了。”

她把目光移向别处,声音里渐渐没了感情:“我不是个完整的女人,这样的我,你还要吗?”

马煜愣很久,久到桑离的心一点点死下去的时候,才听见他喃喃地说:“难道YOYO真的有特异功能?”

“什么?”桑离扭头看马煜。

马煜解释:“今天我对YOYO说,如果桑离给你做妈妈,你还可以有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结果她斩钉截铁的对我说—‘绝对不可能’!”

“啊?”桑离果然被吓到了。

马煜清清喉咙:“我问她为什么,她说不为什么,反正就是不会,虽然她也很想有个像苏诺飞那样的小跟班,可是她觉得我们不会给她弄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出来。”

桑离目瞪口呆。

马煜却逐渐扩大了笑容,直到忍不住,抱着抱枕趴在沙发扶手上哈哈大笑:“桑离,你看,我们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桑离歪着头看看马煜,再想想古灵精怪的YOYO,终于也笑出来。

盛夏的阳光多明媚,桑离伸手拍马煜后背一下,却不期然被他抓住了手腕,顺势一带,便跌倒在他怀里。他俯身吻下去,桑离闭上眼,终于在若干年后,再次知道了不防备地信任一个人,是怎样的滋味。

过几天给顾小影打电话,桑离便问她:“顾老师,你说莫名其妙地就信任一个人,这符合逻辑吗?”

顾老师显然很满足于自己作为爱情专家的角色:“那当然符合逻辑了,还有一见钟情的呢!爱一个人需要理由吗,不需要!所以,信任一个人需要理由吗,当然也不需要!”

桑离被她绕得有点晕,又想了想,换了个问法:“那你从一开始就信任管大哥吗?”

顾小影哈哈笑:“就管桐那样的傻子,估计换谁都会信任他。”

桑离无语了—三十四岁的管桐,省委办公厅年轻的副处长,这样的人是傻子?

顾小影时刻不忘鞭策桑离:“哎你到底什么时候结婚?我看马煜人不错,我告诉你过了这村没那店啊……”

桑离迟疑一下:“可是,信任毕竟不等于爱。”

顾小影“嗤”地一声:“连我这种资深言情小说研究者都不相信什么爱不爱的,你还信?告诉你哦桑离,觉得温暖、觉得信任,就抓紧把自己嫁掉,青春很短暂的,我们浪费不起。”

桑离微微叹口气:“是吗……不过要说合适,或许我们真的很合适……”

顾小影笑得很八卦:“真的?快讲讲,怎么合适了?”

桑离想了想,说到:“比如说他有女儿,我不能生孩子;都住在一个小区里,所以我方便继续照看我的店;他学的专业和我的专业算是同一类,可以互相帮助也能相互理解……可是,小影,这些都太顺利太完美,所以我会害怕,怕这些不过是肥皂泡,总有一天会碎掉。”

过一会儿,她才听见顾小影慢慢答:“桑离,这世界上没有什么太顺利太完美,你的前二十八年已经把苦都受过,将来,剩下的都是好日子了。”

桑离没说话,喉头竟然有些哽咽。

放下电话,桑离一个人坐在“你我”窗边的座位上喝茶。

玫瑰花茶,据说可以美容养颜—再不是小姑娘时候的肆无忌惮,那时候皮肤吹弹可破,别说玫瑰花茶,就是喝酒,也没见有什么副作用。

所以说,还是老了。

想到这里忍不住想起YOYO,前几天和苏诺飞一起蹲在院子里一个两岁小孩子的童车前,她煞有介事地问宝宝:“你喜欢吃这个吗?”

手里晃一块粉红色的小蛋糕。

小孩子伸手抢,她又不给人家,表情很得意地训话:“那你以后要听我的。”

想了想,指指苏诺飞:“要像他一样。”

苏诺飞有点怒,可还是不敢挑战YOYO的“淫威”,缩手缩脚地蹲在一边看热闹。YOYO等到宝宝急得嚎啕大哭时才把点心塞过去,还一本正经地帮宝宝擦嘴,而后自言自语:“真是小孩子啊……”

周围的大人都笑得前仰后合。

桑离也忍不住笑了:看来,哪怕是四岁的小女孩,在面对两岁小娃娃的时候,也晓得感叹自己老了……

“桑离?”身边突然传来带些迟疑的声音,打断桑离的思绪。

她回头,隔着落地窗下阳光的氤氲,看见一个年轻女子的身影,恍恍惚惚,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让她瞬间哽住呼吸!

“真是你?”那女子走近一点,脸上的表情风云变幻,几秒钟内已经是百转千回。

桑离看着面前女子有些改变却仍然熟稔的脸,太多记忆顷刻间涌出,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过很久,她才有些费力地招呼:“田淼?”

不是不恍惚的。

眼前的女子,真是田淼吗?

上次见她是六年前,她站在花树里木芙蓉的香气中咬牙切齿地说:桑离,你知不知道你就是个人尽可夫的婊子?

而最近一次听见她的声音,则是三年前,当自己躺在医院里万念俱灰的时候,她用向宁的手机打来电话,在电话里嘶嚎:桑离,你为什么还没死?!

……

然而眼前的女子,妆容精致,举手投足间尽显高级白领的优越和锐气,她还是那个田淼吗?或者,自己早已不再是过去的那个桑离?

“没想到……真的就是你。”田淼的声音有一点冷,但令桑离惊讶的是居然没有了昔日那些一见面就剑拔弩张的仇恨。可是,也奇怪,昔日针锋相对的时候她有无限激情与田淼对骂甚至大打出手,然而如今,却再没有了那些戾气,只想起身躲开—躲开那些记忆,那些瓜葛,那些曾经。

说是曾经,其实,也不过只有三年。

过一会,还是桑离先问:“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田淼在桑离对面落座,静静地看着她:“还记得沈捷吗?”

“你认识他?”桑离惊讶地看着田淼。

“他是我老板,”田淼脸上浮现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有时候,我不得不承认,你我之间的确是有缘分的。”

明亮阳光下,桑离闭一下眼,听见田淼问:“你就不惊讶我怎么知道你和沈捷的事?”

“当年不是就知道吗?”桑离睁开眼,淡然地看着田淼的眼睛,“因为这件事,你还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

“不,当时我们只知道你为了一个有钱人抛弃了向宁,可是我不知道那个人是沈捷,”田淼摇摇头,“其实,是在我成为沈总的秘书之后,一个很偶然的机会,才在离园知道了一切。”

“离园?”答案终于揭晓,哪怕是早就知道,但在这一刻,仍然让桑离有一瞬间的失神。

“跟我去看看离园吧。”田淼突然说不下去了,似乎这句话就是她保持风度的底线。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手紧紧抓住面前的玻璃杯,手指似乎都要变成浅白色。

可是桑离没有注意到这些,她的神情因那些瞬间滑过的记忆而变得困惑,她想了很久才回答:“田淼,我不想再做那个让人唾弃的自己了,你不是也这么希望的吗?”

这句话出口的瞬间,有什么东西在桑离和田淼之间轰然倒塌—是昔日那些鄙弃与恨意吗?桑离不知道,但她却又清楚地感觉到,有什么,又在瞬间横亘其中,阻挡了她本来以为会变得清明的思路。恍惚中,她似乎都能感觉到田淼在低下头的瞬间,在深呼吸。

“我很努力才逃出来,名利也好,感情也罢,那些诱惑我都不要了。老天惩罚了我,我付出的代价远在常人想象之外,可是我不怨恨,我活该,”桑离缓慢而坚定地说这些话,这些她甚至从来没有对顾小影、对马煜说过的狠绝的话,“田淼,我一直以为你我是敌人,不过后来我知道,这世上所谓的敌人,政治的、军事的、经济的……还有我们这样伦常的,不过是因为立场不同。你没有错,我们姐妹俩也不应该是苦情戏里永远的苦命女主角和可恶女配角,毕竟,谁不是自己那出戏里的主角和别人戏里的配角呢?好或者坏,分不清楚的……”

田淼张张口,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桑离伸出手,覆在田淼的手背上,暖意扩散,田淼突然觉得眼眶有些发酸—她想,自己该恨的不是吗?这个女人,小时候抢她的妈妈,大一点抢她暗恋的男孩子,再大一点出卖肉体,却能站在光辉夺目的舞台上,随电视转播走进千家万户。没有人知道青春期的那些年里,她田淼是怎样忍受着周围不知情者的羡慕,他们说“田淼你真幸福,你姐姐太厉害了”;然后还要忍受周围知情者的嘲讽,他们说“田淼你可是个好孩子,不要学你姐姐”……

当然,就更不会有人知道,大学四年,她遥望着那个曾暗恋多年的男孩子,却无法走近。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幸福快乐,看着他自我折磨,看着他用事业上的风光得意掩盖内心深处的冷清孤独。为了让这些冷清退散,她试过以请教的名义接触他,以见习的名义靠近他,她甚至想要为他申请去欧盟工作。可是造化弄人,她只能留在国内,哪怕从一个大公司跳到另一个大公司,职位越来越高,薪水越来越丰厚……有些寂寞却越来越浓,无人能补。

这时,她认识了沈捷。

像小说里写的那样,世界上真的是有那么一种人,他拥有财富,气质卓然。想要嫁给他的姑娘成堆数,但他没给过谁承诺和誓言。时间久了,总公司里一群小姑娘都坚信了她们的BOSS是个同性恋,不然为什么坐拥金山却没有娇妻爱子,甚至连绯闻都没有?偌大产业,就从不担心无人继承?

开始时,她田淼也这么认为。哪怕“离园”就是从她手上一一落成,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这两个字和她再熟悉不过的那个女孩子会有什么联系。直到某一天,沈捷生病,她终于有机会进入他设在离园后院的那间卧室,真相大白。

那一刻,她哭笑不得,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能和桑离撞在一起?

“桑离,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不绕弯子了,”田淼喝口水,想一下才说,“是的,我们都长大了,看得多了才知道有些恨本来就不应该存在。所以,实话说,曾经我很讨厌你,但现在,不讨厌了,也更算不上恨了。尽管,我们可能永远也无法亲近起来了。”

她直直看着桑离的眼睛:“桑离你听好,沈捷,他肝癌。”

只是一下子,桑离瞬间白了脸。

肝癌?

怎么会—明明前阵子才在“魅色”看见他,虽然有些瘦了,可还是那样温和儒雅。她一眼都没有看他,却知道他坐在那里,静静听她唱歌。

那时,他不还是好端端的?

突然想起艾宁宁,那么活泼、爱说爱笑的一个人,因为癌症,转眼间就没了。

难道,真的是个诅咒?

难道真的,自己身边的人,一个都留不住……

去医院前,桑离终于随田淼去了离园。

这是桑离第一次来到离园。

比宣传画上还要漂亮的园林外墙,隐约能看见里面葱郁的树木,带着青瓦屋顶,欲语还休地掩在园子深处。通往门口的甬路铺了鹅卵石,在一排红灯笼的映衬下,古朴可爱。而院子里的湖面上更有红鲤跳跃,太湖石边一小丛翠竹生机盎然。美人靠被擦得铮亮,泛着乌油油的光。寂静午后,只有蝉鸣声显得响亮,似乎更应了那句“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

终于,在越过一道长廊后,田淼在位于荷塘边的一间屋子前停下脚步。她回头看一眼桑离,目光里突然多了很多莫名其妙的情绪,桑离一愣,也站住了。

田淼转回身去,略一顿,轻轻推开眼前的房门,跨过门槛走进去,再伸手打开屋里的灯。

顿时,屋子里变得异常明亮,连同那满屋子的黄花梨家具一起泛出熠熠光辉!

桑离站在门口,抬头,瞬间哽住呼吸!

—堂屋正中,居然,是一幅自己的画像?!

老道传神的工笔,勾出画中人物的线条轮廓,淡淡的色轻轻洇开,是女子淡粉的脸颊、浅灰的马蹄袖上衣、月白的长裙,在一大片广玉兰的背景间,粲然一笑,倾国倾城!

像有什么突然抽去桑离全身的力气,她有些失神地看着那幅画,看着画里的自己—那套衣裙还是沈捷送她的二十四周岁本命年礼物,价格不菲,但物有所值。第一次穿上的时候,在G城南部山区的沈家院子里,沈捷看她看到发呆,过很久才说:“我现在才知道,什么叫做‘回眸一笑百媚生’。”

那天,他用手机给她拍了这张照片,时时刻刻带在身上。后来某天他一边欣赏照片一边问她:“桑离,要是有一天你不漂亮了,你自己能接受吗?”

当然不能—她那时在心里回答他,然而脸上却没有什么波澜,只是敷衍:“那时候你可以把我甩了,反正你们豪门大户,我也高攀不起。”

沈捷却微微有些恼:“我还以为你会赖上我。”

“绝对不会,”她答得斩钉截铁,“你放心,你的投入我会回报,但你一声令下我就会躲得远远的。就像你是商人,所以要收支平衡一样,我是演员,戏演完了就下台,这也是我的职业道德。”

那天沈捷的表情有点灰灰的,然而他什么都没说,仍旧还是牵了她的手出门,赶去偌大宴会厅中迎来送往,看觥筹交错。那时,她怎么能想到,他真的会建离园,还会有这样的一幅画?

不知过了多久,桑离把视线从画幅上挪开,才看见这屋子里的陈设熟悉得让人心惊!

如意纹圈椅、品字拦河书柜、荆竹纹屏风……而那张月洞形棚架床上悬了藕色细纱,风吹过来的时候,好像一团柔软的云彩!

桑离跌坐在床边,目光呆呆的,像是失了魂。

静谧中,她听见田淼说:“如果可以,去陪陪他吧。尽管我也不知道这样的人有什么必要如此痴心,尽管我甚至不相信他怀念的是一个人而不是自己被甩了这件事……可如今这样子,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就算是,我回报他在我当年刚进仲悦时,所有的那些提点。”

桑离心里沉一下,眼眶有些发胀,鼻子也开始发酸。

提点……是的,曾经,他对桑离,何尝没有提点呢?

那么今天,桑离,你就真的忍心熟视无睹?

医院里还是那股令人讨厌的消毒水味道。

桑离讨厌这种味道,因为它夹杂着让人厌恶的旧日气息,似乎是不经意地提醒你:总有一些什么,是你用尽一生力气,都无法忘记的。

她放慢脚步,好像这样就可以拖延一些什么,田淼大致意识到了,却没有说话。

因为是高级病房,走廊上没有杂乱的脚步声,只是寂静地洒满阳光—惨白的、毫无生气的阳光。

桑离忍不住打个冷颤。

田淼走到一间病房门口,推门走进去,桑离站住了,却有些踌躇。

透过半开的门,她甚至能看见田淼站在床边。从桑离的角度看过去,看不见床上人的脸,却仍能感受到那样熟悉的气息—曾经,每个清晨,她也是这样坐在床边,伸手拍沈捷的脸,唤他起床。他赖床,她就捏住他的鼻子,不让他呼吸。他憋到忍不住,会猛地睁开眼,伸手把桑离拉上床,用被子捂紧了,团成一个球,而后在桑离的奋力挣扎中起床,心满意足地伸懒腰。

那不过是三四年前的事,才一千多个日夜,怎么就会论及生死?

田淼轻轻和床上的人说话:“沈总,您看谁来了?”

她回头,桑离深深吸口气,手脚僵硬着一步步进了门。进门的刹那,桑离的视线直直撞上沈捷的目光—哪怕在生病,却依然炯炯的目光。

过一会儿,还是沈捷先笑了,他摆摆手,像以前那样唤她:“小姑娘,是你啊。”

“小姑娘”—在听到这熟悉称呼的一瞬间,桑离的心脏仿佛被重物狠狠敲打!有泪水一下子浮上来,她努力眨眼,想要把眼泪逼回去。她直直地看着他,腿脚都仿佛固定在了原地,动不了,只是僵立着,呆呆地、面容哀戚地看着他。

她想起,以前他也是这样叫她:“小姑娘,抓紧时间,要迟到了”、“小姑娘,你想要什么礼物”、“小姑娘,人知足才能常乐”……

小姑娘,而今,她还是小姑娘吗?

像是看懂了她的心思,沈捷笑了:“小姑娘,你在我眼里永远都是小姑娘。”

当他坦然微笑的瞬间,桑离心里的哀伤突然更加澎湃着涨潮,似乎在告诉她:桑离,你看,你真的是个扫把星,你害死妈妈,弄丢了向宁,现在轮到沈捷……

绝望铺天盖地而来,她嘴唇动一动,想哭,可是没有眼泪。看到她这样子,沈捷略微敛一下笑容,拉住她的手,紧紧握住。过一会儿,他略使劲,把她拉得再近点。而后,他揽过她的肩,她便顺从地伏在他的胸前。

像曾经无数次那样,所有的动作都默契如初。甚至她伏在他胸前的角度,都仍然是那么契合。在这一瞬间,连桑离都恍惚了:他们之间,真的只有交易吗?

他们在一起四年,除了一纸结婚证,他们甚至熟悉彼此身体里那些最隐秘的信息—假使这四年没有“爱”,那么有没有“情”?

寂静的屋子里,不知何时田淼已经离开。他们就这样静静拥抱在一起,依偎了很久。

他们不说话,只是听着彼此的呼吸。

是第一次,桑离觉得人的心跳也是如此动听。

那是生命的声音,是每到来不及了的时候,才知道好听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桑离才听见沈捷说话。

他微微拍着桑离的背,不疾不徐,更像是自言自语:“那年,你从医院不告而别,我查了所有的航班机录,都没有你的登记。我去每个你可能去的城市找你,甚至还自作多情地去了苏州,在留园里坐了整整一天。太阳落山的时候公园要锁门了,我都恨不得掘地三尺。我在每个可能有你的城市建‘离园’,本来也没指望真能找到你,可是谁能想到会在盛锦那里看见你。”

说到这里,他微微喘口气。她抬起头,担忧地看着他,却看见他眼睛里那些熟悉的情绪。

热烈的、深情的、宠爱的、惊喜的—这样分明的情感,曾经,她怎么会看不出是爱?

他继续缓缓地说:“你唱《鳟鱼》的时候,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递纸条请你再唱一曲,怕你认出我的笔迹,便故意写得潦草。听你唱《我住长江头》的时候,我甚至想站起来告诉你,我也在长江边,我们才是共饮长江水,可是我没敢……”

他无奈地笑笑:“我从来都不知道,自己也会懦弱。”

他看着她叹息:“真是奇怪,当我三十一岁、你十九岁的时候,我并不觉得我们之间有多少差距;可是当你二十八岁、我四十岁的时候,我才知道,你只是长大了,而我却是老了。”

他微微苦笑一下,看桑离一眼,然后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然而他的手却仍然轻轻拍着桑离的背,好像她是他怀里的一个孩子。

桑离埋下头,不说话,渐渐,连她自己都能感觉到沈捷的睡衣前襟变得濡湿一片。

那天,她打发走了护工,自己留在医院,第一次学着去照顾他。

暮色中,她眼睁睁看他手按肝区的位置,疼得弯下腰,她急得想哭,却什么都帮不上。她只能抱紧他,听他痛苦的呼吸声,恨不得疼的那个人是自己!

渐渐,痛楚过去,他满身汗水地看着她,她背转身擦干眼泪,却还能听见他硬撑着宽慰她:“别哭了,小姑娘,等做完手术就会好的。”

他握着她的手:“我还要参加你的婚礼呢。”

听见这句话,桑离猛地回转身,定定看着沈捷,却看见他满含着包容的目光,温和极了:“小姑娘,你和马煜,什么时候结婚?”

桑离微愣一愣,傻傻地反问:“你怎么知道?”

他笑了,笑容疲惫却充满宠溺:“我用三年才找到你,怎么能错过任何一点你的消息?”

他这样说的时候,桑离的心里却涌出更多的绝望。

她努力抑制住心底翻滚着的疼痛感,起身去洗手间兑了热水端出来。她离开的时候甚至能感觉到沈捷的目光一路追着自己,所以,她也只来得及在洗手间里匆匆抹两把眼泪,再出来时,仍旧是那个虽然眼圈略红,却目光明亮,嘴角含着笑意的桑离。

就像三年前一样。

她坐回到他的床边,一下下拧着毛巾,沈捷就那么直直地看着她,好像怎么也看不够。她也不说话,只是轻轻解开他睡衣的扣子,一点点擦去他身上的汗水。温热的毛巾触上他的皮肤时他甚至微微僵一下,而她视若无睹,还是一点点认真地擦。擦完了帮他换件睡衣,再洗了毛巾准备擦下身。她动手就准备帮他脱睡裤,沈捷急忙按住她的手。

“我自己来好了,”他咳嗽一下,开玩笑,“我还没病入膏肓呢,你怎么当我是不能自理?”

可是桑离不理她,仍旧自顾自地忙活—那一刻,她真的好像还是曾经那个执拗的、九匹马都拉不回来的小姑娘。

沈捷拗不过她,只好握住她的手,前所未有的恳切:“小姑娘,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你要结婚了,不可以再管我了,知道吗?”

话音未落,桑离的眼泪却终于开了闸,她狠狠把毛巾扔在盆里,咬牙切齿:“沈捷,你给我闭嘴!”

她的气势虽然十足,可是声音有些发抖,沈捷愣住了。

在沈捷愣愣的注视中,桑离伸手抹去眼泪,继续帮他脱睡裤。这次,沈捷随她去了。

她认真地帮他擦身,仔细得好像他的妻子一样。

妻子—想到这里,沈捷忍不住闭上眼,深深叹口气。

九年了,他等这种感觉等了居然有九年这么久。

只是,终于等到他的小姑娘可以为人妻的时候,他却来不及娶她了。

居然是此时此刻才知道,什么叫做“痛彻心扉”!

原来,这世上最深的哀痛,不是不爱,而是当我知道自己爱你时—却来不及了。

第二天,桑离在清晨回到家。一开门,却见一室烟雾缭绕。

她站在门口愣一下,散了烟,才看清沙发上马煜的背影。

依稀晨光中,他的背影好像一块石头,一动不动,有些瘦削,有些憔悴。

桑离进屋关门,越过马煜去开窗,让清新的、带有草香味的空气涌进室内。

她这样做的时候,眼睛的余光能看见,马煜仍旧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转身走到马煜身边,伸手取下他的烟,掐灭在临时充当烟灰缸的玻璃碗里。

她甚至注意到玻璃碗里有一点点水—马煜,他仍然是那个有点洁癖的男人,且明显做好了要等她一晚的准备。

她再靠近一点,蹲在马煜面前,抬头,能看见马煜的眼睛:熬了一夜,眼睛通红,胡茬争先恐后地涌出来,可是奇怪的是,那双眼睛里,什么情绪都没有。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概到桑离感觉到自己的双腿开始麻木、一直仰着的脖子也开始发酸的时候,马煜终于开口:“桑离,今天有时间吗,我们去登记。”

桑离猛地瞪大眼。

似乎是到这时,她才发现,马煜一本正经地穿着衬衣,手里始终紧紧攥着一个红色的绒盒—不用想也知道,那里面一定有一枚婚戒!

“我等了你一下午加一晚上,你的电话也打不通,本来兴高采烈地来,只是想求婚,”马煜抬手揉揉眼,苦笑,“不过还好,现在也来得及,今天是个好日子,桑离。”

他伸手揽过她,打开绒盒,切工精美的方钻,在清晨第一缕阳光中熠熠生辉!

桑离完全愣住了。

马煜却那么郑重:“桑离,我请求你嫁给我。”

桑离没说话,只是傻傻地看看马煜,再看看戒指,脑袋有些晕—从昨天到现在,太多的变故争抢着登场,让她方寸大乱!

或许她真的平静太久了,不然,怎么会变成这样容易受惊的人?

趁她发愣的时候,马煜给她戴上戒指。她低头,看见无名指上灿然的光辉,这些年了,她身边的男人们来来往往,多少人都说过要娶她,可是婚戒,她也只见过这一枚。

真是个有讽刺意味的对比,是不是?

马煜起身,再顺手拉起桑离。她腿一软,马煜早把她拥进怀里。他低头,吻上她的耳垂、脖子、脸颊,他的手紧紧按在她腰侧,滚烫得像是着了火!

然而,桑离的神志却是罕见的清明:那瞬间,她一抬头,却猛地想起沈捷的眼神,温和的、疼爱的、憔悴的……

下一秒,在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把马煜推开!

两人都愣住了。

窗子没有关,有风吹进来,拂在皮肤上,潮湿得好像要滴出水来。

马煜愣愣地看着桑离,他的眼睛里有无法压抑的失望,他不说话,只是那么直直地看着,渐渐,失望就变成死灰色的绝望。

他的语气却那么平静:“桑离,你不愿意?”

桑离想摇头,可是全身都好像灌了浆,沉甸甸的,动不了。

马煜颓然坐回到沙发里,再点一支烟,缓缓说:“你知道吗,桑离,和艾宁宁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结婚是因为水到渠成,和舒妍在一起的时候,结婚是种必须要负的责任,却只有和你在一起的时候,结婚是一种强烈愿望。我没想到自己到了这个年纪还会一见钟情,后来想了想,可能也算不上是一见钟情,而是彼此好奇后的同病相怜,逐渐发展成彼此了解后的愈加欣赏。我喜欢咱们一起做饭、一起吃饭、一起陪YOYO玩的感觉,事实上我们也的确因为这种家庭活动而越来越亲近。所以,桑离,我不是一时冲动,也不是迷恋你的外貌,我真的是想和你桑离这个人结婚,一起生活,相互扶持,走下半辈子。”

他看着桑离:“桑离,我爱你,不仅是爱情的爱,也是亲情的爱。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你应该能理解我的意思。经过那么多事才发现,平平淡淡地过这种按部就班的生活其实才最幸福。我们都不可能忘记过去了,那就把过去藏起来,然后一起平平淡淡、知足常乐地过下去,好不好?”

他握着桑离的手,桑离低头,看见无名指上钻石的光芒,像要灼了她的眼。她沉默一会儿,终于还是缓缓摘下戒指,放回马煜的手心。

她抬起头,看着马煜,缓缓说:“沈捷肝癌。”

马煜愣了。

天光大亮,楼下的花丛弥漫开花香,桑离心里,却有什么东西,绝望地坍塌。

马煜—其实我早就告诉过你,爱上我的人都不会有好归宿。

现在,我越来越觉得这是一个咒语,我打不破,也逃不出。

这个时候,我能答应你的求婚吗?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是爱你,还是害了你。

而沈捷—或许,我真的没有在最合适的时候遇见你。

因为曾经,我眼里只看得见这光芒四射的世界,却独独看不见那些爱我的人。

那时候,我才二十一岁。

我以为我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支配,可以去拥有所有我想拥有的东西。

可后来才知道,时间比我强大,它改变了我,而后却永不回头。

和时间拼,我注定输。

2

桑离第一次去参加《综艺60》时,在灯火辉煌的演播厅,深深体会到两次待遇的天壤之别—被取消节目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现如今,托沈捷的福,有笑语嫣然的主持人,有满脸羡慕好奇的观众,自己是唱歌后被采访的那一个,在如雷掌声中,空气里似乎都隐隐浮动着“准名人”的诱惑气息。

二十一岁,桑离第一次觉得财富本身有如此动人的诱惑。

和沈捷相处得久了,也渐渐发现他那些无法回避的优点:博学、沉稳、处变不惊、富有、不吝啬、交游广阔……

大概这就是“阅历”的好处,桑离从沈捷身上清楚地看到了那些从身边男生身上看不到的优点。

甚至有些,是向宁都不具备的。

可是,她不愿意拿向宁和沈捷比。因为向宁于她而言是个特殊的存在,她不能放弃,不忍离开。

潜意识里,她想拖下去,就这么耗着,耗到沈捷筋疲力尽,或者自己筋疲力尽为止。因为总要有一方放弃,这根绷着的弦才能彻底松弛下来。

她那么了解自己:如果想让自己拒绝沈捷,她也做不到。毕竟,他的许诺,那么光辉灿烂诱人的许诺,她拒绝不了。

于是,便只能等,她天真地等,想要等到沈捷主动放弃。

然而她没想到,沈捷终究还是比她老道多了—他或许早就猜出她的缓兵之计,他那样的人,又怎么可能容忍一个小丫头片子在自己面前耍花枪?

他不是看不出来:桑离早就动心了,否则也不会拿出花枪和自己耍。

他决定推波助澜,方式很简单,只需要在一系列宴会上和桑离偕同出现,美其名曰是带她见世面,实际上却是通过举手投足的亲昵让所有人—包括段芮—都轻而易举看出来两人的关系早已不寻常。

而每次宴会前后,他更会去艺术学院门口接送桑离—那辆银色宝马第一次停在校门口时或许不过只能吸引一些惊叹的目光,然而时间长了,次数多了,便在桑离都没有察觉到的时候,使越来越多的目光变得意味深长。渐渐,校园里就有很多人都认识了那个极漂亮的女孩子,时常会有人在桑离身后指指点点,说“你看,那就是音乐系那个傍大款的”……

刚开始时,桑离对此一无所知。

因为,流言的传播速度,往往比当事人的觉醒速度,要快得多。

相比而言倒是407的女孩子们反应比较快。

周六下午,桑离照样看不见人影,剩下几个人则在寝室里窝着。蔡湘也是犹豫了很久,才支支吾吾地问穆忻:“桑离到底怎么回事?”

穆忻从《国际广告》里抬起头,表情迷茫:“桑离怎么了?”

蔡湘奇怪:“你没听说?”

穆忻更迷茫了:“听说什么?”

顾小影本来在埋头睡觉,听见这么具有建设性的话题,也把蒙着头的被子一把掀开:“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蔡湘愤愤的:“外面都传遍了,说桑离傍大款。”

顾小影直觉性反驳:“不可能!”

穆忻没说话,只是坐在床上,若有所思地盯着窗户外面的树枝看。

蔡湘皱眉头:“我也觉得不可能,桑离和向宁多好啊,你没看向宁不管多忙,还是挤时间打电话,我看桑离每次接电话的时候都一脸甜蜜表情,怎么可能傍大款?”

顾小影坐起来问:“从哪传出来的?”

蔡湘没等答话,穆忻却开口了:“无风不起浪,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

“啥?”顾小影和蔡湘吓了一大跳。

两人直直地仰着脖子往上铺看,只见穆忻低头叹息:“你们就真的没看见那辆车吗?”

“什么车?”顾小影只要不上课就躲起来看小说、写小说,足不出户,她听得莫名其妙。

蔡湘却瞪大眼看着穆忻:“你真见过?”

穆忻叹口气:“银色宝马,听我们班男生说得一百多万。凭良心说我不懂车,可是我知道这么贵的车真不是一般人开得起的。”

顾小影和蔡湘倒抽一口冷气。

穆忻叹口气,扭头问蔡湘:“香菜,你是本地人,你倒是说说,在你们省城人的眼里,咱们学校的声誉怎么样?”

蔡湘愣住了。

顾小影也盯着蔡湘看:“是啊,香菜,我来这里读书之前,我们同学还正告我说这里是省城第一大染缸,你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了,你真的觉得这里是染缸吗?”

蔡湘终于也苦笑了,在穆忻和顾小影灼灼的目光里,蔡湘缓缓说:“我表姐就在咱们学校读器乐的研究生,我妈一直很努力想帮她介绍男朋友。上周跟我们邻居家的叔叔提起这事,一开始人家听见表姐的条件还觉得挺好,后来听说是艺术学院的,就直接问‘能不能找个不是艺术学院的’……你们都不知道,当时我有多生气,可是又不能表现出来。”

她缓缓低下头,坐到床边,一边擦眼镜一边低声说:“其实本地人里当然还是客观理智的人多,可也总有那么一些人,带着这样那样的偏见。比如听说你是艺术学院的女生后,就总以为你可以不被尊重,言谈举止就很轻佻;还有人听说你是艺术学院的,就觉得你应该很漂亮,如果不漂亮那就是十恶不赦;还有上周我去眼镜店配眼镜,店员还好吃惊地问我‘你们艺术学院的人不是不看书吗,怎么还会有近视眼’……”

她戴上眼镜,抬起头叹息:“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毕竟总有一些人习惯了以偏概全,对于这种人,你讲不通道理的。”

连顾小影都苦笑:“也是,要么说‘没文化,真可怕’呢。所以说哲学是一定要学的,马克思爷爷多英明,早就告诉大家要学会两分法、两点论,总不能为了一两个绣花枕头就打死一船人啊。”

“那桑离算哪种?”穆忻突然问。

没有人回答。

冬天了,窗外北风呼啸,407屋里却是罕见的安静。

也是这个冬天,桑离和向宁的爱情进入最脆弱淡薄的那一段。

向宁工作很忙,忙到很少有时间和桑离联系。偶尔的联系都很短暂:电话里,他说的她听不懂,大致只知道他忙着培训、忙着翻译、忙着接待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头头脑脑们……他说他每天只能睡四五个小时,桑离有点心疼。

而她能做的,不过是一遍遍地嘱咐:哥哥你要注意身体,要自己照顾自己……

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一起的时间太久了,所以从高中时代最兴奋与最惦念的阶段走过来,剩下的便只有这样不咸不淡的问候?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和沈捷无关,和沈捷一点关系都没有。

可是,她也不是不忐忑:如果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她还强调这些干吗?

她害怕,她悄悄地、隐忍地害怕着,她怕那些曾经的牵挂、想念、不舍,以及那些热烈肆意的小情绪都真的消失不见。她惊恐地发现自己在向宁不在身边的日子里已经越来越少地想起他,她告诉自己那是因为自己太忙碌了,她永远不会承认这一切的改变都一定有一个更深层的原因,呼之欲出,却被紧紧按压。

她那时或许并不知道,爱情来得太早,带来的最大后果,或许就是—当一切都来得太顺利,你没有尝过失去的痛苦,便不会心心念念地珍惜。

更何况,那个本该珍惜的人,他远在千里之外,维系彼此感情的,是青梅竹马的自信,是中国电信的电话线—那时候,对学生而言手机并不是很普及的物件,想要随时随地抒发想念,那是不可能的事。

所以,当一场爱情走向凋敝的时候,除开那些不得已的外力,一定还有些什么,是来自我们不愿意承认却始终存在的心甘情愿。

直到那个如噩梦般的夜晚到来时,就好像一条引线,遇见了火光,便顺理成章地燃烧。

邻近春节的时候,艺术学院早就放了寒假。校园里平时人就不多,这会儿更是冷冷清清。

向宁除夕才能回家,郭蕴华因为母亲生病早早就离校奔赴娘家,向浩然是市委书记,别说这会儿,就是除夕也要在那个陌生城市里慰问不能回家过年的人们……每个人都忙,桑离孤零零地守在寝室里,咳嗽一声都能听见回音。

于是桑离干脆整日都呆在仲悦和暖的咖啡厅里替段芮弹琴,美其名曰是要段芮安心考研,实际上是因为她不想回寝室看那冰冷的四面墙,也不想回家看桑悦诚和田淼冰冷的两张脸。

沈捷也忙,不过只要有时间,他还是会带桑离去南部山区的家里喝野菜粥,或者陪她去音乐学院上课—渐渐,连叶郁霞都会调侃沈捷“你父亲是不是要感谢我,让他儿子这么频繁地跑回上海来”。

然而桑离知道,沈捷其实从不带她回自己在上海的家。

不过这是件好事,和他的世界保持越远的距离,桑离内心里的安全感就会越多,自责就会越少。她承认自己还是有些贪婪的—贪婪他带给她的某些机会,或许也贪婪他在她冷、孤独的时候带来的那些温情。

女孩子,就算可以抗拒机会,却很难抗拒寒冷夜里的雪中送炭。

那天真的是下大雪,桑离从仲悦出来的时候大约十点半,公交车已经停发,她打不到车,很绝望地在街头愣了有几分钟,终于决定徒步走回学校—三公里左右的路程,其实算不上远,如果抄近路走菜市场旁边的小胡同,大概还会更近一些。

走前她还仰头看了看仲悦楼顶灯火辉煌的旋转餐厅,那下面就是沈捷在仲悦的套房。这么晚了,他大概不是在应酬就是在处理公务。整晚都没见他来咖啡厅坐坐,桑离心里突然有点没着没落。

路上的雪很厚了,桑离一步一步艰难地顶着风雪往前走,偶尔抬头看看四周,别说出租车,就是私家车都很少。她认命地叹口气,拐弯就进了可以抄近路的小胡同。胡同里昏黄的灯光下一个人影都没有,桑离走过去,就看见自己的影子变成细细长长的一条,投在雪地上,有点吓人。

就在桑离还琢磨着到底哪天回家的时候,突然从身后冲过来的外力猛地把她拖倒在地。那一瞬间桑离还有些发懵,可是紧接着捂紧她嘴的大手套和耳边呼哧呼哧的粗气告诉她—不是自己摔倒,也不是做梦,而是……抢劫?

下一秒,连喊声都没来得及出口的桑离被巨大的力量拽进胡同里的一处死角,那里没有光线,漆黑一团,头顶上方大约是遮雨布,身后是潮湿的砖墙。桑离拼命挣扎,可是一个厚实的手套紧紧捂住她的嘴,她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她看不清那人的脸,只能哭着踢、拽、踹,可是不知道又从哪里多出来两只手紧紧抓住她的胳膊,往她嘴里塞了团东西后就把她摁倒在地。紧接着,一双冰凉的手探进她的衣襟,拖出她的毛衣,用巨大的力量拽断了她的胸衣带子,那双肮脏的手,就这样摸上她的胸前!

桑离的头彻底炸了!

漆黑的角落中她“呜呜”地叫,她能清楚地感受到身后至少有两个男人,更能感受到身体暴露在空气中时那成片的鸡皮疙瘩还有如潮水般涌上的恐惧与绝望。她的眼泪哗哗地涌出来,可是她的手被捆住了,脚踝被抓紧,嘴里塞了东西,她连“救命”都喊不出来!

那双手,看不清来自哪里的那双手,毫不犹豫地拽拉她的裤子,桑离急了,可是她无法挣脱。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挣扎,身体在粗糙的沙石地面上不断地扭动,甚至都能感受到胸部的皮肤被磨烂时那样犀利的疼。就在她的双腿彻底暴露在空气中的刹那,桑离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往前一窜,头撞在一个铁皮桶上,铁桶倒地,发出巨大的轰鸣声,在狭小的角落里越发响亮!

也是那一瞬,外面的路上有人大喝一声:“谁?!”

身上的外力在顷刻间消失,桑离裸露的身体坠落地面的瞬间,她只隐隐看到奔跑着的两个背影,纤瘦的、青涩的……分明就是两个没长大的孩子!

随后,眼前一黑,桑离终于彻底晕过去。

中间短暂地醒过来一次,隐约,只记得周围有刺目的白,似乎是在医院里。

大约有个女警察问:“小姑娘,你告诉我,怎么跟你家里人联系?”

桑离迷迷糊糊地便报出了沈捷的手机号。

后来许多次,当桑离回忆起那一段的时候,她都会问自己,为什么那时候,她只想到了沈捷?

她不愿意回答。

因为她无法否认,就在那个时候,在自己最害怕、最孤独的时候,她的潜意识告诉她,沈捷会保护她。

在这个城市里,只有沈捷在她身边。

那时,她或许真的不爱他,可是不能否认,她信他。

凌晨一点半,沈捷刚准备休息,就接到了公安局的电话。

他差点以为自己的耳朵坏了。

桑离差点被强暴?

沈捷嗓子里的一口气都险些没上来!

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出门,冲进电梯,直奔地下停车场。随后,寂静的雪夜里,G城街道上,一辆银色宝马以每小时上百公里的速度闯着红灯!

沈捷吓坏了。

从仲悦到医院不过十几公里的路程,路上车很少,沈捷一路踩着油门没用多久就冲进了医院大门。直到他在观察室看见桑离的刹那,看见她闭着眼安静地躺在那里的样子,那一颗心才从嗓子眼渐渐落回去。

他轻轻走过去,走到桑离的床边,看桑离蜷缩在被子下面,缩成小小的一团。他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一角—不出所料,赤裸的皮肤上满是划痕和青肿,已经涂了药,却还是触目惊心。

沈捷眼神一暗,转身走出观察室。

门口女警察照例盘问:“请问你和被害人是什么关系?我们想给她做笔录,但是她目前情绪很不好……”

“我是她叔叔,”沈捷打断她,但语气诚恳,“谢谢你了警官,不过我不想看见她再受一次伤害。律师马上就到,让他和您谈吧,我想在律师来之前我还是先陪着她。”

他转身指指桑离,女警官犹豫一下,点头答应了。

桑离真正醒过来时已经近中午。

她睁开眼,看见一个陌生的房间。微微转一下头,能看见身侧是厚厚的窗帘,阳光被窗帘挡住,只从缝隙里漏出些许光芒。再看看,昏暗的房间里家具很简单,床、床头柜、衣柜,仅此而已。

她没有来过这里。

这里是哪里?

她下意识地动一动四肢,皮肤和柔软丝绸之间的触感告诉她,被子下面的自己不着寸缕。

记忆渐渐回来。

那是一场梦吧……那个漆黑的夜晚,风雪交加;粗砺的地面,沙石磨在身上时细碎而尖锐的疼;那样的绝望,在冬天的深夜,求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桑离闭一闭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时,她伸手掀开身上的被子。

暗淡的光线里,身上大块大块的瘀青和一道道的划痕触目惊心,似乎都在告诉她:不是梦,真的不是一场梦……

她就这样静静坐在床上,静静地看着自己身上一道道的伤痕,在昏暗的屋子里显现出一团团的暗影。没有受伤的地方仍旧是细腻皎洁的皮肤,这是自己的身体—是她以为只能留给新婚之夜的向宁的身体。为这,她还曾用毫不亚于拒斥暴徒的力度拒斥过沈捷。

可是,就在真正遇见危险的时候,向宁,你在哪里?

她不笨的,她知道这里是沈捷的房间。她甚至记起昨夜半昏迷中,自己复述的那个电话号码—你看,她再怎么拒斥,还是会被这个人看遍自己的身体。

而且,还是这样一个遍体鳞伤的、肮脏的身体……

有什么东西,湿而滑,一路坠落,溅在真丝被套上,迅速消失不见。

突然响起敲门声。

桑离抬起头,看着房门的方向,却没有说话。

她就那么静静地坐着,被子滑落在腰际,本来白皙饱满的胸脯上满是惨不忍睹的伤痕。

她只是静静地,静静地,看着门口。

隐约听见沈捷试探的问话:“桑离,醒了吗?”

她没有回答,他便又敲一下门,再问:“桑离,醒了吗?”

她还是没有回答。

沈捷以为她还没醒,便轻轻推开门走进来。刚进来的时候他的眼睛还没适应屋里的昏暗,只是隐约觉得有人坐在床上,可是又看不清楚,只能凭借自己对屋子的熟悉往床边靠近。

直到眼睛适应了屋里的光线,他才猛地被吓一跳,瞪大眼看着坐在床上的桑离。

桑离也直直地看着她,她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上身裸露在空气里,那些伤痕也就张牙舞爪地裸露在空气里,乳头处甚至结了深紫色的血痂,让人不忍看。

“Shit!”沈捷低低地骂一句,一个箭步迈上前,抓起被子围住桑离的身体,一直围到她脖颈处,围成不透风的一个茧子,这才顺势坐到床边,把桑离揽到怀里。

他的动作轻轻的,显然是怕碰到桑离的伤口。

这一次,她没有丝毫的抗拒。她只是无比顺从地靠在他胸前,感受到他的两臂围住自己,围出一片无比踏实、无比安全的小小空间。就像那次在温泉度假村一样,渐渐就感受到他的体温,透过软而薄的被子,缓缓温暖了桑离冰凉的身体。

她疲惫地闭上眼,微微歪一下头,靠在沈捷颈窝处。她甚至能感受到他的呼吸,近在咫尺,还有他的拥抱,带给她的不是恐惧而是暖洋洋的依靠……

沈捷轻轻叹口气。

渐渐,沈捷肩头的衬衣便湿了。

可是他没有动,她也没有动。

寂静的房间里,除了彼此的心跳声,什么都听不到。

后来过了很久,桑离终于不再哭泣。

沈捷放开桑离,伸手从床边拿过一件真丝睡袍放在她身边,而后站起身,走到窗前,伸手拉开内层的窗帘。

阳光透过白色纱帘照耀进来,蓦地,刺痛了桑离的眼。

看见她眯眼的样子,沈捷转身走回她身边坐下,一边帮木然的桑离穿睡袍一边半开玩笑:“别害怕,这附近没有比仲悦更高的楼,所以我就算拉开窗帘也没人能看到你。”

桑离扯扯嘴角:“现在,我还怕人看吗?”

沈捷脸色一沉:“别胡说八道,我问过医生了,你就是些皮外伤,没事的,过段时间就好了。”

桑离低下头,看着沈捷正在给自己系腰带的手:“真恶心是不是?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恶心的自己。”

她抬头看沈捷,眼睛里灰蒙蒙的一片:“大家都看到了……警察、医生……你也看到了……还有谁,还有谁看到?”

沈捷心里一紧,也顾不得桑离身上的伤,伸手紧紧抱住她,急忙解释:“没有人看到,真的没有。警察巡逻的时候看见你,接着就帮你穿了大衣,送到医院的时候大夫也是例行检查,我去之后直接用医院里的被单把你包回来的。本来想帮你穿衣服,可你身上都是伤,又刚涂了药,我就直接把你带到这里了。真的,我发誓没有人看见,没事了,真的没事了……”

他从来没发现,原来自己也是这么诚惶诚恐,还啰里啰唆的一个人。

桑离的眼睛便再次变得湿漉漉的。

沈捷给桑离穿好睡袍,问桑离:“饿了吧?想吃什么?我让餐饮部送上来。”

桑离摇摇头:“我什么都不想吃。”

沈捷叹口气:“不吃饭怎么行,要不,喝点粥?”

桑离还是摇头。

沈捷看看桑离,起身把屋里的中央空调温度调高一点,然后转身回来,一伸手,就把桑离抱起来。

桑离并不反抗,反倒伸手环住沈捷的脖子。沈捷低头看桑离一眼,没说话,直接走出卧室,一直走到客厅里,走到靠近落地窗边的沙发前,轻轻把桑离放下。

桑离抬头,越过沙发靠背,能够看见窗外是高楼林立的城市。

正午的阳光洒在建筑物的顶端,那上面还有残存的雪,在阳光照耀下莹莹发光。

而沈捷在她身边坐下,他看着她的眼睛,目光真诚:“桑离,看看窗外,太阳升起来,这一天就是新的了。”

他揉揉她的头发,满含宠爱:“你还是好好的,这是不幸中的大幸,知道吗?你看,你还有一千一万种机会,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只要你自己能忘记,我保证没有任何人会知道昨晚的事。如果你愿意,我也可以陪你去公安局,坏人一定能被抓到,你相信我。”

他看着她的眼睛,在她木然的目光里自嘲地笑笑:“现在看来我真的是老了,昨天晚上接到电话的时候,我的心脏都有些不堪重负了。”

他顿一顿,好像终于下了什么决定:“桑离,从现在开始,我们的交易取消。我不逼你了,你愿意和谁在一起就和谁在一起吧。”

桑离目光一震,定睛看看沈捷,过会才说:“你嫌弃我?”

“怎么会?”沈捷脱口而出。

之后才忙不迭地解释:“我只是不想再委屈你了,桑离,我知道你有男朋友,我还比你大这么多……”

他再次自嘲地笑笑:“我昨天晚上才发现,自己其实和那些人也没有什么区别,都是在强迫别人去做不愿意做的事。唯一不同的,不过是他们只是单纯掠夺,而我是给你开了某些交换条件。”

他深深吁口气:“能认识是缘分。桑离,既然有缘,我一定会帮你。不过,我不逼你了。”

他说完这句话便站起来,转身走到沙发后,面向落地窗看窗外,只留给桑离一个背影。

桑离看看沈捷的背影,又低头看看自己暴露在空气里的小腿,伸直双臂,手腕处还有被绳子勒出来的淤血痕迹。

心里,有酸楚的液体渐渐泛滥成灾。

向宁,现在,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不是爱你了。

如果爱,为什么在我最害怕的时候,想到的不是你?

如果不爱,为什么在我准备离开你的时候,还会有满满的疼?

是的,是的,这一次,我真的想要离开你了。

我矛盾了这么久、挣扎了这么久,到这个时候,我突然觉得我已经很累很累了。

这是场很划算的交易不是吗?

有人照顾我,有人庇护我,有人负担我想要实现的一切愿望……而我要付出的,不过是我自己。

虽然我除了自己,也一无所有,可是,也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在收下我这个人之后给我这么多回报的。

或许他爱的不过是我的这张脸、这个身体,然而换回的除了专业上的帮助还有无处不在的关怀—应该还是我赚了。

……

桑离在安静的空气里沉默着,沉默到沈捷终于回转身往门外走的时候,就在他拉开门的刹那,突然开口:“不要取消,我同意。”

沈捷惊讶地回头,惊讶地,看着阳光里那张依然如此美丽的少女的脸。

她看着他,目光坚定:“不要取消交易,我同意,我会和我男朋友分手,和你在一起。不是强迫,不是威胁,是我心甘情愿的。”

沈捷呆住了。

桑离看着他,认真却又疲惫地说:“只要给我半年,暑假后郭老师就要调离艺术学院,到那时我再对向宁提分手。不管怎么说,郭老师对我恩重如山,我不能让她为难。至于你原来提过的比赛,我想我现在还不具备获奖的能力,两年后再说吧。”

她吁口气:“不过,还是要谢谢你,沈捷,谢谢你在我身边。”

沈捷沉默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刚刚二十岁的女孩子,看着她单薄的身影与莫名散发出来的坚定的力量,不知道该说什么。而桑离看着窗外,看着那些屋顶上的残雪,看着那散落的阳光,心里想:太阳升起来了,真的,就是新的一天了。

此时此刻,她突然觉得,爱一个人或不爱一个人,对她来说其实没有多么大的界限。

最大的界限,或许只在于你在我身边,还是你不在我身边。

向宁你太美好了,我如果想要走到你身边,路太远,我无法抵达。

所以,我放手了。

不过,在放手之前,我会送你一件礼物。

而我,也只有这一样东西可以送给你……

八月末的北京,仍然很热。

从北京火车站到向宁的住处并不远,可是因为不熟悉,兜兜转转,桑离还是用了很久才找到。明明早晨五点多就下了火车,可是敲开向宁房门的时候,已经是早晨七点。

而迷迷糊糊打开房门的向宁,在那一瞬间,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愣了很久才反应过来,而后惊喜地看着那个站在自己面前的、皎洁得像茉莉花一样的女孩子,半晌不会说话。

还是桑离先笑了:“哥哥,你不让我进去吗?”

她站在他宿舍门口,伸手在他面前晃一晃。她的笑容灿烂极了,下一秒,向宁向前跨一步,狠狠的,把桑离拥进怀里!

他的拥抱那么密实,桑离险些喘不过气。

然而她什么都没说,她把脸深深埋在他胸口,狠狠地吸几口气,似乎是想要把他的气息记住,记一辈子!

向宁喃喃地:“小离,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桑离抬起头,伸手拂过他的脸,他光洁的额头、他浓黑的眉毛、他的鼻子他的唇……她突然笑了,那笑容在向宁眼里奇妙地绽放,好像一大朵艳丽的红色曼陀罗花,带着浓重的迷幻色彩,引他沉入无边深谷。

她踮起脚尖,吻上他的唇,向宁猛地一震,低头看看桑离,却从她的眸子里看见一个呆若木鸡的自己—他有些被吓到了,她的小离,几时这么主动过?

然而,也就是在那瞬间,向宁分明听到有什么东西爆裂开,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并且愈演愈烈!

那是个寂静的周末—部里的宿舍区还沉浸在早晨的宁静时光中,楼上楼下偶尔有早起锻炼的人零星的脚步声,然而在属于向宁的这间一居室单身宿舍里,他听见自己内心深处的那些声音,如此清脆而又响亮!

他终于再也忍不住,他低下头,深深吻上怀里的女孩子,直到感觉到她在推他,他才如梦初醒般意识到这是在自己宿舍的门口。他急忙把桑离拖进屋里,关上门,有点不好意思地带桑离到房间里坐下。屋子很小,桑离只能坐在床边,向宁站在她面前,有些手足无措地笑着看桑离。

好像也是第一次,他在面对桑离的时候,居然会羞涩?!

看来,从一开始,这就是一次诡异的相逢。

后来是如何开始的,桑离已经记不清了。

她只记得向宁的吻,一路从额头到唇际到脖颈到胸前,掠过小腹掠过髋骨……当桑离洁白如玉的身体在向宁面前徐徐绽放的时候,汗水沿他的额头滴下来,汇成一道蜿蜒的小溪,滑过他的脸庞。

对他们来说,这是真真正正的第一次—没有丝毫经验的两个孩子,凭着冲动、热血、期待与爱,一点点摸索。向宁的呼吸越来越重,桑离紧紧搂住他,努力想要克服那些自己无法言说的恐惧以及疼痛。向宁觉察到了,他停下来,撑起自己,定定看着桑离,看着她眼睛里的那些忐忑、紧张,还有她皱紧的眉头。

他的声音低哑,他说:“小离,你害怕吗?”

桑离深吸一口气,紧接着坚定地摇了摇头。

向宁俯下身,轻轻噬咬桑离的耳垂,她听见他说:“小离,我爱你,一辈子。”

她的心里突然涨满细密的疼。

然而她不说,她只是用牙齿咬住下唇,瞪大眼睛看着他,眼里漂浮着雾气,双手抓住他的后背,似乎下了死力想要把自己和他固着到一起!

向宁抬头,猛地就在桑离的瞳孔里看见了他自己。他眸子一暗,也是那一瞬间,他之前试探了无数次却仍然无法前进的勇气瞬间膨胀,他看着她的眼睛,心一横,握住她的腰猛地一使力!

被撕裂的疼痛劈头盖脸而来!

桑离忍不住“啊”地叫出声,泪水突然涌出来,带着一些痛楚、一些委屈,还有那些不能言说的歉疚,呼啸而出!

是那一刻,当肿胀粗砺的疼痛随每一下摩擦袭来的刹那,桑离咬紧牙关,闭上眼,用全部的意念去铭记这一刻的向宁—铭记他青春勃发的身体、他积蓄已久的力量、他发自内心的爱……

向宁,我爱你!

在我成长路上这漫长的时光里,我真的爱过你!

我爱你……

泪水滑落下来,落在枕巾上。

灿烂晨光里,桑离绝望地闭上眼,紧紧搂住怀里的这个人—这个她曾用自己全部的青春去爱过并以为可以永远爱下去的人—无声地哭泣。

那一刻她知道:她是爱他的。

只是,横亘在她面前的阻碍太多了。

她要往前走,就总要舍弃一些什么—既然小人鱼可以放弃美妙的声音,直到变成一枚毫无怨言的泡沫,那么她就一定可以放弃少年时代最青涩单纯的爱,直到站上最光辉灿烂的舞台!

那是她要的。

是永不可以后悔的……

那是桑离最幸福的三十六个小时。

周日中午,当她踏上回G城的特快列车时,她还是忍不住在发车前跳下列车,最后给他一个紧紧的、紧紧的拥抱。

向宁有些意外,似乎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胆、这么依依不舍的桑离。

他笑了,摸摸她的头:“小离,乖,上车了,如果暑假有时间再来,我带你去爬长城。”

桑离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紧紧搂住他,抬头看着他。

向宁再看看桑离,突然想到什么似地嘱咐她:“万一药不管用,记得给我打电话……”

她的脸一红,他已经把她搂紧在胸口,在她耳边小声说:“对不起小离,是我不好,如果我克制住自己,就不会害你吃药,那东西对身体不好……”

桑离觉得自己快哭了。

她在他怀里狠狠摇摇头,然后抬头看着他的眼睛,目光坚定地告诉他:“哥,是我自己愿意的。”

而后,她的眼神渐渐温柔:“哥,以后你要自己照顾好自己。工作忙,要注意休息,要每天都开开心心的。如果有漂亮姑娘,要奋起直追……”

向宁好气又好笑地打断她:“胡说什么呢?”

她却再次踮起脚,吻上他的脸颊。

他愣一下,再抬头,看见已经上车的人们有人饶有趣味地透过车窗看着自己,脸一红,伸手点点桑离的额头:“好多人看你的,小丫头。”

然而却敌不住桑离热切的目光,终于叹口气,也弯下腰,亲亲桑离的脸颊,笑得无奈:“小离,你再这样,我会舍不得你走。”

桑离却含着眼泪笑。

这时,列车员开始催促没有上车的人们抓紧上车,向宁看看桑离,松了手。

桑离抬头看着向宁的脸,最后紧紧抱他一下,转身往车厢走去。上车前的刹那她回转身,大声喊:“哥哥,我给你发了电子邮件,回去后记得查收啊!”

向宁笑着点点头,挥挥手。

列车门关闭,而后,渐渐驶离他的视线。

那天,他就这样带着满满的幸福感回到住处。

所以,当他打开自己的电子信箱时,他还以为那是一个玩笑。

那封邮件,只有一行字:哥哥,我们分手吧。

他心里有些微微的恼,觉得自己真是把这个小女孩宠坏了,居然拿这种事开玩笑。

他琢磨着,桑离乘坐的火车要四个半小时才能抵达G城,那他就在晚上给她打电话好了,开头一定要训斥她:小小姑娘不学好,怎么什么都敢拿来说?

可是那时他根本不会想到—她把自己给了他,不过就是为了从他的生命中,整个地、义无反顾地消失掉!

那晚,向宁快要把407的电话打爆了。

可是,那天桑离压根没有回公寓!

向宁觉得莫名其妙,继续往407打电话,接电话的总是顾小影:“哥哥,我没骗你,她真的没有回来……火车啊,是啊火车肯定早就到站了,可是她去了哪里我们真的不知道啊。你找她有急事吗,唉你看你,问你又不肯说……”

顾小影一把把地抹冷汗:“真的啊哥哥我不骗你,我骗你就不得好死……那你说你找她有啥事,我让她给你回电话……可是我哪知道她现在在哪儿啊!”

顾小影真快哭了。

穆忻坐在上铺无比同情地看着顾小影:“小苍蝇,你看,这就是睡下铺的坏处,整个一个接线员。”

顾小影放下电话,恶狠狠地瞪穆忻:“烦着呢,别理我!”

又拍桌子:“死桑离,等你回来,我饶不了你!”

穆忻若有所思地插嘴:“你有没有发现最近几个月桑离不太正常?”

顾小影莫名其妙地往上看:“有吗?”

“有,”蔡湘推门进来,正好听到最后几句对话,便接话茬,“无比腻歪,接电话的时候恨不得能钻电话里去,真不知道向宁怎么受得了。”

顾小影瞥蔡湘:“这才正常,恋爱的人智商低你不知道吗?”

穆忻摸摸下巴:“是吗?你最近不是号称很迷恋桑离他们系里的那个钢琴王子?看你智商还行啊。”

顾小影很得意:“那当然,我又不是一般人。我是谁?我是超级无敌神勇小霹雳!”

“噗……”蔡湘又喷了。

穆忻嫌恶地瞥瞥蔡湘:“注意卫生!”

蔡湘被呛得咳嗽,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霹雳,你还好意思说,现在咱年级甭管哪个系的都知道管理系有个女生堪称小霹雳—虽然长得不胖,上体育课的时候练立定跳远倒差点把沙坑砸透了。我说你使那么大劲干吗?看看你当时吃那一嘴沙,咱是运动神经有点萎缩,也不能那么丢人啊,哈哈哈……”

“你给我闭嘴,”顾小影抓起抱枕就扔,“不准在我伤口上撒盐!”

“安静安静,”穆忻敲敲床,“跑题了跑题了!”

顾小影这才气哼哼地收兵,蔡湘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香菜你上来的时候看见桑离了没有?”穆忻趴在床上问蔡湘。

蔡湘摇摇头:“没看见。”

穆忻纳闷:“她能去哪里?虽说楼长现在对咱也没刚开始那么严了,她也不能不回来睡觉啊,万一被抓到,那是要通报批评的。”

顾小影坐在床边叹气:“听向宁那意思,肯定出什么事了。”

“除了分手,还能有什么事?”蔡湘若无其事地一边换睡衣一边信口说。

“分手?”顾小影大脑里灵光一现,突然倒抽一口冷气,站起身,仰头看穆忻。

穆忻也好像突然想到什么,两人的目光相撞的刹那,异口同声喊一句:“沈捷?”

可是话音未落蔡湘就摆手:“不可能不可能,那么腻歪分什么手?准是闹别扭了。别瞎想,从现在开始全方位立体化地堵截桑离,就算她不回来睡,总不能不去上课吧!”

她一边抹护肤霜一边轻松地说:“大家都去打听一下桑离的课程表,去琴房楼堵她不就行了?”

果然是合理的打算,407这才恢复往日的宁静。不过在睡觉之前,顾小影还是悄悄把电话听筒从电话机上拿起来搁在一边,心里念叨着:向宁哥哥你不要怨我啊,我们也是怕你晚上闹午夜凶铃嘛……我保证给你找到桑离,你不要恨我啊……

在那时候,407们也没想到—当她们赶到音乐系后,听到的消息却是桑离去上海学专业了,请假两周的消息。

而当桑离再次出现在大家面前时,时间真的过去了两周。

这两周里,向宁的电话打了无数遍,而桑离却真的音信全无。

407的所有人都快疯了。

这也直接导致当两周后的早晨,桑离推开407的门时,顾小影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恨不得揪着桑离的领子活活勒死她!

她咬牙切齿:“桑离你跑哪去了?”

桑离像是什么都料到了一样,表情淡淡的:“去上海啊,刚回来,好累。”

她随手把包扔到自己床上,伸手拍拍顾小影正抓着自己衣服的手:“松松手,勒死了!”

顾小影气哼哼地松手:“你知不知道向宁找你找得快成魔怔了?你抓紧给他回个电话,你个小没良心的,跑那么远也不跟男朋友报备?”

桑离淡淡地看周围人一眼:“不用了,我们分手了。”

“什么?”声音最大的居然是一直没出声的蔡湘和穆忻。

她们瞪大眼,面面相觑,半晌后终于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桑离的表情那么平静,平静得让所有人都无法接受,“就当我疯了吧。”

“难道是……”蔡湘嗫嚅一下,“沈捷?”

桑离微微有些惊讶地看蔡湘一眼:“你怎么知道?”

“真的?”穆忻瞪大眼,“桑离你不是开玩笑的吧,你怎么舍得?你爱上沈捷了?还是你已经不爱向宁了?”

“爱……”桑离微微叹息一下,可是很快又变得没有什么情绪,“说不上爱吧,只是觉得他在我身边,向宁……他太远了……”

“只是这个原因吗?距离,距离是本质原因吗?”顾小影气得哆嗦,“桑离,你真让我失望,你怎么……你怎么能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

她说不下去了。

桑离抬眼看看顾小影,挑挑眉毛:“哪样?”

顾小影张张嘴,却说不出口。

桑离却笑了:“说我傍大款?说我始乱终弃?”

所有人都愕然地看着她。

她的笑容带着浓重的自嘲:“他们没说错,我真的和向宁分手了,始乱终弃,为了我自己的欲望,跟了一个有钱的男人。”

她环视一下面前曾经朝夕相处整两年的女孩子们,神情冷然:“真的要听本质原因吗?那好,我实话实说—他能帮我实现我的梦想,能帮我拿奖、帮我出名,帮我站在中国最好的舞台上唱独唱,所以,我就跟他了。”

她说得云淡风轻,脸上的表情却是让大家惊讶的陌生。

说完后桑离就开始自顾自地收拾东西,看着她的背影,几个女孩子都被吓到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她们从来没有想到一个人可以变的这么快,快得好像只是一个暑假过去,青梅竹马的感情就可以抛弃,曾经单纯的内心就可以颠覆。

这究竟,是个怎样的世界?

而桑离,她真的是407的那个桑离吗?

那一瞬间,想象力最丰富的顾小影甚至想到了《聊斋》—眼前这个桑离,真的没有被任何莫名其妙的鬼魂附身?

“桑离,你确定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对不对?”就在桑离准备拿东西离开寝室前,蔡湘却挡在了门口。

她的表情很平静,语气很和气。

桑离抬头看看蔡湘:“是。”

“桑离,在我印象中,你不像是这种人,”蔡湘摇头,“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其实我也懒得管这些事情,但是我们一起生活两年了,说没有感情是假的,所以你就容我多管闲事一次吧。你告诉我,你真的是因为他有钱才跟他的吗?”

桑离叹口气,说:“是。”

蔡湘的表情终于冷下去,渐渐,就挂上了讥诮:“顾小影说得对,你真让我们失望。桑离你知不知道我们有多羡慕你和向宁?有一个人,陪你长大,对你那么好,就连他的爸爸妈妈也那么喜欢你。你可能不知道,向叔叔曾经是我爸爸的同事,他甚至在一次饭局上说过他儿子的女朋友是个很懂事的小姑娘,他提起你时的表情就好像在说自己的女儿一样!我没有对你说过,是因为我知道这本来就是事实,既然存在,就不需要重复。可是桑离,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在你眼里,感情就是这么不值钱的一件事情吗?”

她越来越激动,手微微有些抖,指着四周:“就在你回来之前我们还讨论过这个问题,我们说自己千辛万苦打败上万人才考进这里来,可是一进来就要被外面的人打上不端庄不正派的标签,被人用有色眼镜看待。桑离,你知不知道就是因为像你这种人的这种举动,连累了多少无辜的人?我告诉你吧,你这就叫‘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蔡湘的脸都涨红了,眼里也含了泪光:“桑离,你知道吗,在很多人眼里,艺术学院的女生就算再正经,那也是假正经。他们甚至都不相信艺术学院还会有处女。可是我告诉你,就在这栋公寓楼上,还有那么多的女生认认真真地保护自己,一心期待一场干干净净的爱情!你知道吗,外人对我们有多偏见,我们自己就会有多顽强,我们那么努力在向外界证明艺术学院的女生不是绣花枕头更不是风尘女子,就算和别人撕破脸也要捍卫艺术学院的名声!可是,你怎么就忍心雪上加霜?”

一滴滴的眼泪掉下来,蔡湘终于无力地闭上眼。她转身,打开门,再不看桑离一眼。

她指着门口,低头说:“桑离你走—你今天走了,就再不是407的人。”

桑离愣愣地立在了原地。

顾小影终于忍不住,走上前拉住桑离的手,带着哭腔:“桑离,你不要走……”

穆昕没说话,却紧紧盯着桑离。

可是,不知过了多久,桑离还是轻轻抽出自己的手,最后拍拍顾小影的肩膀,低头,似乎是对所有人说了一句:“对不起。”

尔后,她拎起自己小小的行李袋,快步走出407的门!

就在她踏出407的同时,她听见门在她身后被狠狠阖上!

门后,蔡湘声嘶力竭地喊:“桑离,你没人性!”

那是蔡湘对桑离说的最后一句话。

直到后来桑离指挥搬家公司搬走自己的全部行李,蔡湘都再也没有对桑离说过一句话。

她的目光,始终冷冷的,没有感情,没有情绪。

甚至连曾经的愤怒、嘲讽、讥诮都不再有……桑离知道,那是因为她不屑。

二十一岁,桑离记得,她就这样与那个曾经单纯的自己,与那些善良的朋友们,分道扬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