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卫来,你知道自己不要脸吗?”

听到麋鹿的声音,卫来忽然发火。

挺多人都说他脾气好,埃琳起初也是被他的笑和性子给迷住的——她小时候被继父家暴过,后来又交过几任渣烂的男友,觉得男人最迷人的特质就是不发脾气。

埃琳并不了解,他不是不发脾气。

是人都得发泄,只不过生气这种事,对内伤肝,对外树敌,一不小心还殃及无辜,他更倾向于找个稳妥的出气方式。

他、麋鹿和可可树,构建了一个足够稳固、内部循环的散气口。

因为彼此了解、气场相投,知道各自都是什么鸟。

他偶尔接到麋鹿破口大骂的电话,从伊芙不做家务到有个傻缺劫他的单,新词怪词层出不穷,他也只是随口嗯、啊,间或歪一下头倒耳朵,像是能把那些污糟的话给倒出去。

可可树也会在他情绪失控一通劈头盖脸的发泄之时,忽然冒出一句:“卫,你说这一期《花花公子》封面上的那个大胸女模的胸会不会是隆的?”

这一天积了很多火,从被人拿枪顶着到快艇爆炸,再到在海里泡晒,接通电话的刹那,他全部发泄了出来。明知道应该不是虎鲨的锅,还是把他捎带进来。

——信不信老子割了他的牙床,也做个晒干了的鲨鱼嘴?

麋鹿从起初的发蒙到唯唯诺诺,一直“好的”“是的”,但也没漏掉关键的信息,艰难地试图插话抚平他的情绪——

“卫,你懂的,虎鲨不可能这么做,除非他不想混了……

“你们现在在哪儿?你把大致位置告诉我。

“我打个电话给沙特人,你在这儿等着,我会尽快回拨……”

挂了电话,卫来渐渐平静,看看时间,刚刚风暴一样的发泄,也只五分钟不到。

他笑起来。

有点记挂岑今,他推门出去找她,她倚在那间排长队的办公室门口,也不知道在瞧什么热闹,一直笑。

那件牛仔色的男人衬衫出乎意料地适合她,袖口高挽,下摆到膝上,两条长腿随意地叠着,换了双最简单式样的黑色人字拖,脚尖微微点着地,人字拖在白皙的脚趾间晃晃悠悠,好像随时要掉下来。

卫来看了她好一会儿。

他有时候会奇怪,为什么自己觉得她像个小姑娘——她即便年轻,也早不是娇憨的少女。

现在有点明白了,同行以来,她偶尔流露出的一些表情,在他看来,是初见时的那个岑今永远也不该有的。

那个岑今,是黑白分明的画,瞳孔幽深,藏得住一个世界,走不近,也触不到。

卫来点上一支烟,借着烟气舒缓这一天绷紧的神经,等电话,也顺便看她。

她过来了。

卫来问:“瞧什么热闹呢?”

岑今笑出来,说:“那个警察。”


这个村子是今年才被警力覆盖到的,政府把它划进了这个警察的负责范围。

这位住在城里的公务员,每周上一天班,往返要四个小时,一般中午到,下午到晚上处理公务,第二天早上走。

每次来,村里都过节一样热闹。村民们积攒了一周的恩恩怨怨,都在这一天集中爆发。

——他家的羊啃了我家的房子,她的儿子揍了我的儿子,男人打了女人,儿子骂了老子,说好给我的东西不给,借走的锅还没还,弄坏了我的东西想赖……

大几百户的村子,每天的口角少说几十起,以前没警察,大家都自行解决,该撕撕该踹踹,现在有了警察,忽然都骄傲兼文明了——

“你敢不敢跟我去警察面前评理?他下周上班。”

“去就去。”

于是每周的这一天,办公室门口都排起长队,单等着警察给主持公道,也不要索赔什么,就想从警察嘴里听到一句:“是你赢了,他不对。”

只这一句,神清气爽。

“我们两个‘遇劫’,是他在这儿遇到的最大案子。我估计他也不懂这种对外程序,很紧张,说明天回去报告上级,又说会代表政府妥善安置外国朋友。

“今晚我们可以在这儿住,他的宿舍让给我们了。村公所的水缸是村民负责打水,我们也可以用……”

电话响了。

卫来掐灭烟头:“高兴就再看看热闹,我接个电话。”


电话接起,麋鹿说的第一句就是:“真跟虎鲨没关系,他派的人在港口被放翻了。”

原本是说,不准去热闹的港口,确定定位之后直接从渔村接人——但那两个海盗在船上憋了太久,想顺便去港口寻点乐子,自忖反正是渔民打扮,不至于引起怀疑。没想到会被人盯上、放翻,连带着快艇都丢了——对海盗来说,快艇是一笔不小的资产。两个人六神无主,拖了很久才战战兢兢地把消息回报给虎鲨,据说至今还在港口,不敢外逃,也不敢回去。

“跟虎鲨通上线了,我也说了你们现在的位置——虎鲨的第二条快艇已经连夜下了水,这趟派了四个人。”

“连夜?”

麋鹿赶紧解释:“不是,用不着赶路,你们歇你们的,什么时候愿意什么时候动身——那几个人是虎鲨派去保护岑小姐的,说是绝不能再让这种事发生。”

卫来莫名地有点欣慰:看起来,虎鲨对岑今还是尊敬的,救命之恩这话,不只挂在嘴上说说。

“这次来的人可靠吗?里面不会有内鬼?”

“可能性不大,索马里海盗很排外,一般一条船上的都是老乡或者知根知底的人,外人想混也混不进去。”

卫来沉默了一下,过了会儿才低声说:“麋鹿,真有人想杀她。”

麋鹿觉得他这话奇怪:“当然了,如果不是有人要杀她,还有你的事吗?沙特人直接一张机票把她送到摩加迪沙,在当地雇几个便宜的雇佣兵保护她不好吗,犯得上用你?你自己不也说过吗,有危险的话,更证明了你的价值。要是一路太平无事,说不定客户私下里还嘀嘀咕咕,觉得根本没必要雇保镖呢。”

说着说着,麋鹿也好奇了:“对方什么路数,看得出来吗?会是岑小姐得罪过的那些人吗?黑手党什么的?”

“不会。”

“为什么?”

“因为功夫太烂了。”

真是什么组织雇来的杀手的话,至少得有过得去的枪械和拳脚功夫。今天那两个人,那叫什么玩意儿,几乎眨眼工夫就被他制住了。

他觉得头疼。

根本说不通,能进沙特人的客房窃取行程,又能放翻海盗,地域跨度如此之大,不是一两个人能做到的,至少也得是一个组织。

但一个行动严密的组织,又怎么会派出如此蹩脚的两个人呢?

麋鹿给他支招:“你再回忆一下,有没有什么可疑的,我可以帮你查查看。”

可疑的……

卫来眉心紧皱。

对付那个AK的时候,曾经撩开他外衣,从他腰后拔枪,当时……

“其中一个人后腰上有个文身,圆的,里头好像是……”

想不起来了,当时速度太快,一晃而过。

麋鹿觉得哪怕想得起来都没用:“文身这种私密的东西,你让我怎么找?总不能一个个掀衣服去看……卫,你休息吧,这一天太够呛了,还有什么事吗?”

卫来没有挂电话,他犹豫了一会儿,低声问他:“她怎么办?”

“什么她怎么办?”

“我和她的合约签到谈判结束,现在明知道有人要杀她……到时候她怎么办?”

“你管这么多,她救过虎鲨的命,虎鲨会安排人送她的。”

“虎鲨也只能在海上嚣张,出了索马里,他什么都不是。”

麋鹿回过味来:“那你想怎么样?”

“在船上或许暂时安全,但谈判结束,一下船,她可能就会有生命危险。我就不管吗?”

麋鹿啧啧:“你说出这种话,可真稀奇。‘保镖和客户,就是一纸合约的交情,12点合约结束,我都不会待到12点05分。’——这是谁说过的话,嗯?”

卫来没吭声。

“我不知道你们这一路是不是走出什么交情来了,我只知道,合约就到那个时候结束,接下来,人家没雇你。你要是不放心,就让她继续雇你,不然你有什么理由继续陪在边上?”

卫来忽然恼火:“我让她继续雇我就是,婆婆妈妈。”

他挂掉电话。

气闷得很,他回过头,有点意外——她就靠在门口。

卫来笑:“偷听人家讲电话?”

“门半开,你没说不能听,我刚好过来——怎么能叫偷听?”

卫来顺势在桌子上坐下:“都听到了?”

岑今走进来:“听到了。”

听到了也好,用不着他重复了。

他说:“后半程你得雇我。”

岑今笑起来,过了会儿,她看向他的眼睛,慢慢摇头。

卫来不动声色:“为什么?”

岑今想了想,说:“没钱。”

又睁着眼睛说瞎话了吧。

“岑今,我知道沙特人给了你50万。再说了,命是土,财是树,有土才长树。没命的话,你抱着那么多钱干什么?”

岑今说:“我说真的。”

她很无所谓地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下,仰头看着他:“没有钱,我花钱很厉害,欠的债也多,50万到手,第二天就花出去了。”

卫来盯着她的眼睛:“就为这个?”

岑今说:“是,我真没钱。”

卫来冷笑,腾地起身出去,动作很大,身下的桌子都被推挪了位,桌脚和地面间发出难听的蹭磨声。

岑今没动。

过了会儿,他又回来了,砰一声关上门,大踏步过来,把手里的东西往桌上一扔。

是那个小记事本,还有一支笔。

卫来说:“没钱没关系,我让你赊账,给我写个欠条,我当你付过钱了。”

他把记事本和笔推到她手边。

岑今有点无奈:“今天你也看到了,不是玩的,真的很危险……”

卫来打断她:“我要你教我什么叫危险?我做这行,本身就是从一个危险去到另一个。赶紧写,我没兴趣白白保护你,别耽误我赚钱。”

岑今掀开那个本子,第一页上有字。

——瓢虫生活观察日记。

卫来说:“翻页,在第二页写。”

岑今忽然来了脾气,把笔往桌上一拍:“我不想写,我不想欠人钱,我也不想雇保镖。”

她腾地起身,刚起到一半,卫来一手摁住她的肩,又把她硬生生摁回去了。

他居然在笑:“你有资格说这话吗?

“在海上的时候,是你自己不要命的,忘了吗?我顺手把你捡回来解闷玩儿的,写什么、写多大金额,都是我说了算。”

岑今咬牙,过了会儿椅子一拖,本子哗啦一声翻到第二页:“写什么?”

“写你欠我的钱,日期是今天,金额……我单趟报酬多少,后半程还收多少,写清楚,是你主动借的。”

岑今忍住气,低头去写,再不看他。

卫来笑,觉得她像个被罚写作业的小学生。

他故意挑她刺。

“欠条会写吗?格式呢,开头不空格的吗?字写得这么差,真好意思说学过中文?还有这个‘今’字,你最后老顿笔,像个‘令’字,你识字吗?”

岑今气得把本子一推,抬头吼他:“你他妈能不能……”

卫来迅速搂住她的腰,把她身子往上一抬,低头吻了下去。

我知道你要说:你他妈能不能安静点。

能啊。


卫来自己都奇怪,这个吻持续了那么久。

毕竟作为男人,在男女情事中以更久更强值得骄傲的项目,并不是接吻。

用麋鹿的话说,男人的雄风,要么呼啸在职业的战场,要么挥洒于缱绻的温床。

早几年,麋鹿还没结婚,可可树还在欧洲受训,大家都还年轻气盛的时候,各种玩乐,稍微文雅点的项目是通宵吃爆米花、喝可乐、看爱情动作片。

看多了腻味,于是换成清新的爱情片。

慢到发晕的进展,等了六十分钟等来一个吻,可可树急得要脱裤子,对着屏幕上的男主角吼:“你行不行?不行我来!”

卫来说:“粗俗!”

麋鹿:“卫,到底是什么支撑着接吻都要这么久?”

卫来:“导演要求吧,有片酬的。”

等到第一百二十分钟,悲剧了。

可可树:“卫,床都没上,男的为女的死了,不合理吧?”

卫来:“你懂个屁,这叫义气!”

他自己都觉得,男女关系是部电影,终极目的才是重头戏,之前的程序都是过场,打光、化妆、道具可以敷衍潦草。

接吻有什么意思啊,他吻过女人,也亲过男人——受训的时候,晚上会玩起哄游戏,方圆十里全是男人,心一横也就亲下去了,亲完了互相骂,有骂没刮胡子的,有骂味太重的,也有骂“他妈的,说好嘴碰嘴,你个变态居然伸舌头”的。

但现在,他居然会觉得沉迷。

全身最敏锐的感官都打开了,能感知、察觉和在意到一切。

原来接吻也会有意思,这么多可以发挥的。

岑今大概说对了,他的确是认真的。

认真的喜欢比单纯的上床有意思。

认真的喜欢是看细草萌芽,有足够的耐心等浓淡不同的绿染遍近山远脊。这些事他以前不屑做,现在每个细小环节都乐此不疲。

那个警察敲门,说:“Hello,在吗?”

卫来松开岑今。

她跌坐回椅子里,胸口剧烈地起伏,半松的衣领间露出透粉的白,半晌,才低头拿手背轻轻去擦嘴唇。

卫来问:“什么事?”

“我的事办完了。你们是外国人,村子接住你们的话,要你填个表、签个字。”

办完了?排队到门口的纠纷都解决了?难怪外头那么安静。

卫来过去开门。

那个警察拿着文件夹,很客气地把表格递过来——是他刚刚拿尺子认真标画的。

卫来粗粗一扫,其实要填的也是常项:姓名、国籍、旅游目的、联系方式——这警察其实没有任何接待外国游客的经验,但还是努力尽职尽责,以体现本国事事有章程。

卫来浑身燥热,问他:“有洗漱的水吗?”

警察指指集装箱边角的几口缸:“随便用。”

卫来大踏步过去,掀开一口缸的草盖,里头有断了柄的塑料瓢,他舀了一勺,直接从头顶淋下去。

舒服点了。

警察愣愣地看他,卫来解释:“我知道你们的水珍贵……我从北欧来,那里冷,这里太热,受不了。”

警察恍然,黑红的脸膛上露出抱歉的表情,好像国家的地理气候也是他的责任:“我们这里,是挺热的……没事,你用。”

卫来跟警察聊了会儿,粗填了表,问了就近的情况,也聊到海盗。警察说:“我们这里很少有海盗的,海盗也不敢来大的村子,你放心。红海最有名的是索马里海盗,但是他们离着好远呢……”

真自信,今晚上说不定就会来四个你知道吗?

卫来甩了甩左臂,间或握拳舒缓臂肌——他左手掌根到肘心,一直发酥发麻。眼角余光觑到岑今出来,她不声不响地打了水回屋去擦洗,过了会儿又出来,把过完水的衣服晾到晾绳上。

卫来盯着挂上晾绳的衣服看——她把他的也给洗了。

警察说了句什么,他没听清:“什么?”

“我说那个屋子,”警察指了指集装箱尽头处的那间,“是我的宿舍,但是里头就一张床,只够你睡。我问了岑小姐,你们不是夫妻,可能要分开住,我为她借了张棕榈席来。”

这是不是有点……反了?

卫来确认了一下:“我睡床?”

“是啊,岑小姐可以睡电话间,席子铺在地上就好。我住办公室,有事你们叫我。”

懂了,这里男人的地位比女人高,优先受照顾的是男人。

卫来笑起来。他拍拍警察的肩,说:“你别管了,我会安排。”


岑今不需要他“安排”,她根本没有床是给他睡的意识——他洗漱完了进屋的时候,她已经躺下了。

卫来关了灯,把棕榈席铺到地上,躺上去。

真好,躺平的感觉,的确比在海水里泡着来得舒服。

集装箱上开了小窗,横竖焊了两根铁条,从窗口可以看到那根晾绳,他的衣服在绳子上荡荡悠悠。

他忽然想起埃琳的话。

——“你对将来没有计划吗?也该存点钱,娶个喜欢的姑娘,买大的房子,过安定的生活……”

安定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他不知道。

他觉得自己的命运就是条破船,永远都会在水里漂。这一生的人事纷扰是船上吹过的大风、刮来的大浪,过了就过了。他不想招惹谁,也不想载谁上船。

安定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是衣服不用穿了就扔,总会有人洗干净、晾晒了收藏,还是以后他都会惦记着回家,因为家里有人等他?

过了很久,他才沉沉睡去。

又梦见那条船,在海里漂。

上了甲板,他看到岑今坐在高脚凳上,面前支着画架。她没有穿晚礼服,而是穿着他的衬衫,赤着脚,回头看着他笑。

你又在这儿,你在画什么?

刹那间风云色变,有大浪从一侧咆哮着翻涌过来。船身骤然倾斜,岑今从凳子上摔翻到甲板上,一路滚向船舷。

他全身的血顷刻冲到大脑,冲了几步扑了上去,一把抓住她的手。

浪盖过来,冰凉的水瀑从他头顶砸下。他努力睁开眼睛,看到她的黑发被风抓得凌乱,身子在半空摇晃。

他说:“别怕,来,手抬高,过来钩住我脖子,像上次我们去屋顶乘凉那样……”

岑今没有抬手,只是看着他微笑。

他忽然发现,她抹了口红。

是不那么厚重的酒红色。

那支口红不是和行李一起炸毁在海里了吗?

卫来翻身坐起,坐起的刹那,后背冰凉,像是梦里的那场大浪真的来过。

他迅速去到床边,叫她:“岑今?”

她做噩梦了,同那次在飞机上一样,身子轻微地痉挛,手反射性地空抬、虚抓。卫来听到她一直喃喃:“车呢,我要上车。”

他攥紧她肩膀,用力推了一下。

几秒钟的等待之后,岑今慢慢睁开了眼睛。

卫来说:“你做噩梦了。”

她没说话,眼神茫然。

“又梦见卡隆了?”

还是没说话。

“是同一个梦吗?”

她终于缓过来,轻声说:“做个噩梦真累,比被人追杀了一路还要累。”

卫来笑,手臂穿过她腰后,把她抱起了圈进自己怀里,说:“给我讲一下你的梦。噩梦如果不讲出来,会永远停在梦里的。”

岑今还是没说话。

窗外有月亮,月光移照在那条晾绳上,衣服在月光里呆板地晃荡,像个讷言又笨拙的怪东西。

良久,她低声说了句:“你相不相信,虽然我援非的动机不那么单纯,但是我到了这里之后,看到他们生活那么辛苦,我还是真的想做点事情的?”

卫来低下头,下巴轻轻蹭到她嘴唇:“相信。”


“我到卡隆的时候,当地的局势已经很紧张。当权的是胡卡人,卡西人有个流亡在外的解放阵线,双方打过几次仗了。联合国看不过去,出面调停,在邻国安排了一次双方的谈判。

“胡卡总统飞去谈判之后,国内一片混乱。激进分子叫嚣着说:‘总统不能当叛徒,我们不跟蟑螂缔结和平条约,决不跟他们分享权力。’

“那天,一大早广播里就有消息,说是谈判取得了重大进展,和平指日可待。总统即日就会回国,颁布具体方案。

“我们当时的办事处,在一所小学校里,里头有工作人员,也驻扎了一部分维和士兵保障我们的安全。晚上的时候,入睡前,我忽然听到轰的一声巨响,跑到窗口去看,看到很远的地方有大的火球,把那一片的天都给映红了。

“所有人都聚到学校的广场上,电话不通,电视没有接收信号,紧接着又停电——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维和士官让我们放心,猜测说可能是武器库爆炸了。”

她有点失神,停了好一会儿。

“到半夜的时候,确切的消息传来。胡卡总统回国的座机在快降落之时,被火箭弹击中,机上政府人员无一生还。

“我当时只是感觉震惊,但维和士官们马上变了脸色。当晚他们不睡觉,全员值勤。气氛很紧张,我听到他们念叨了很多次:‘要出事了。’”

她的身子瑟缩了一下。

“凌晨的时候,城里所有的电台广播几乎都在同一时间响了起来,满城回荡着胡卡人暴怒的声音,他们说:‘卡西人杀死了我们的总统!我们绝对不能再容忍了!’”

卫来低声问她:“是卡西人干的吗?”

她摇头:“不知道,直到今天都不知道。”

时至今日,都没人知道真凶是谁,双方还在互相指责:胡卡人说是卡西人借谈判为名行攻击之实,卡西人说是胡卡人中的激进分子故意刺杀总统以挑起矛盾。

然后,事情就发生了。

早饭过后,有国际组织和维和士兵标志的小学校里迎来了第一拨逃难的人潮。那些人拖家带口,带着紧急收拾出来的行李,满脸惊惶。

有人号啕大哭着说:“杀人了,胡卡人在街面上杀人了!”

有两个维和士兵开车出去转了一圈,回来的时候,车窗被砸碎,拉回来一车身上带血的难民。

车子疾驰进学校操场,接应的士兵马上关校门。

恐慌在小学校里蔓延开来,岑今因为刚撤离战乱的索马里,反而是相对镇定的那个。她安排人登记名单、安抚民众、关闭校舍所有入口,请维和士官拨出几名士兵,在难民群集的区域外围持枪巡逻。

有个女人惊恐地拽着她的衣角不放。

岑今蹲下身子,指向高处飘扬的地球与橄榄枝图样的旗帜:“这里是国际组织营地,无论外面发生了什么事,请放心,你们在这里是绝对安全的。”


卫来叹气。

他觉得,很多话不能说得太满,就比如他自己——如果他把岑今带回去了,麋鹿大概会嘲笑他一辈子的。

——你不是说,绝不跟客户发展除了钱之外的任何关系吗?

不过没事,对策他都想好了,麋鹿敢说,他就敢揍他,说一次揍一次。以麋鹿的德行,打三次应该就老实了。

“后来,他们是不是并不安全?被杀了?”

岑今笑了笑:“不是,有维和士兵,有国际组织的工作人员,确实绝对安全。”

下午的时候,陆续有胡卡暴徒像闻到了腥膻味的狼,三三两两在学校外围转悠,手里都提着刀,怪叫,砸啤酒瓶,但并不敢靠近。

他们隔着一道栏杆威慑似的练习劈刀,或者把刀在石板上反复拖磨,发出刺耳的金石声。离得最近的时候,可以看到刀身上斑驳的血迹和刀头下滴的血。

难民聚集在操场上,瑟缩成一团。有人受了刀伤,医疗组的工作人员过来裹扎。

伤者恐惧极了,话都说得断断续续:“有人集中发刀……大箱子打开,长刀倒了一地,广播里通知胡卡人领刀,说:杀死蟑螂,杀死一切包庇蟑螂的人……”

无数胡卡人拥到街头领刀,喊着煽动的口号把长刀举向天空。阳光下,无数的刀身反射出一片交叠的刺目光海。

卫来动容:“这种都是有预谋的吧?”

怎么可能前一晚才坠机,几个小时之后,广播和武器都备好了?

岑今说:“后来才知道,屠杀计划三个月前就开始筹划了。三个月里,这个计划也不是没有泄露,据说有一些欧美国家的情报部门得到了消息,联合国也听到一些风声,但他们没有重视。他们可能觉得卡隆反正总是在叫嚣和冲突之中,能闹出什么事啊,不会来真的。也有可能是,当时大家更关注科索沃局势、伊拉克局势,卡隆这种小国家,没黄金、没钻石、没石油、没利益,也就没关注。”

谁都没想到,这一次不但是来真的,而且从上到下,军方主导,全民参与,把整个卡隆都拖进了血色深渊。

“我们被困在小学校里,通讯时断时续,一片混乱。哪怕联系上了上级,那头也人仰马翻。因为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没有先例,都还在开紧急会议,讨论、想办法,只会回复你说:‘等一等,有消息会告诉你们的。原地待命,不要擅作主张。’”

她们只好一遍又一遍地安慰难民:

——“你们在这里绝对安全。”

——“军队马上会来,放心,局势马上就会稳定。”

难民们不敢睡觉,在操场上坐着,围着披毯,砍开学校里的桌椅当木柴生火做饭。

那一夜,操场上火光不灭,映着一张张惊怖的脸。很远的地方传来喇叭和音响声,那是属于杀戮者的狂欢。

这场景,终生难忘。

岑今倚在门框上,对边上轮岗休息的维和士兵说:“借根烟。”

她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抽烟的。

又过了一天。

第三天的早上,远处传来隆隆的车声。所有人都屏住气息,有一个难民爬上旗杆,第一个看清车身的标志,大叫:“联合国!联合国的车队来啦!”

绝望之后的巨大惊喜,像最盛大的节日狂欢。操场上一下子沸腾了,有人抹眼泪,有人冲上去和值勤的维和士兵抱在一起,或者拉着他们一起跳舞,更多的人推开挡住校门的车子,像迎接亲人一样冲向联合国的车队。

卫来低头,岑今的眼睛积了水一样亮,然后缓缓闭上,像是不想他看到。他贴住她的脸,感觉到那里一片濡湿。

他轻声说:“救援来了,这不是好事吗?”

她也以为是好事。

但那股狂欢的气氛,在救援士官尴尬的眼神里,慢慢冻住了。

救援士官宣布了撤离的命令:撤离外籍公民,撤离志愿者和工作人员,撤离维和士兵。

不能带走任何一个卡西人。胡卡人在街上设了无数路障,会登车检查,拽下任何一个企图蒙混逃离的卡西人。

岑今蒙了,问:“为什么啊?”

不止她一个人问,所有经历了这不眠不休的两天的工作人员和维和士兵都在问。有士兵愤怒地摔了枪,有工作人员大吼:“这种时候不能走啊!”

岑今说:“很多难民在哭,有人下跪,抱着我的腿,让我救他们。我觉得他们很可怜,自己的国家不保护他们,只能寄希望于外国人。”

那个救援士官吼:“这是命令!你们去大街上看看,美国人在撤侨,法国人在撤侨,西方人都在撤侨!今天早上,比利时维和部队已经先撤出去了!”

大家一下子不说话了。

维和任务一般是多国共同维和,但是所占的比重不同。比利时维和力量是当时卡隆最大的一支,也是最具威慑力的。

他们居然已经撤走了。

异样的死寂之后,撤离开始了。

那些有撤离资格的人一个接一个地上车,不敢抬头看难民的眼睛,嘴唇翕动了好久,只能说出“sorry”。上了车,有人把帘布拉起,好像这样就可以把车外这个即将成为地狱的地方给忘记。

卫来想不通:“为什么要撤呢?”

岑今也是后来才知道,胡卡人枪杀了八个比利时维和士兵。

“杀死维和士兵是很冒险的行为,可能带来两种结果:一是激怒西方国家,招致大量增兵报复;二是震慑这些国家,让他们知道卡隆的局势已经失控,维和士兵也不安全,从而迫使这些国家撤兵。”

消息传到比利时国内,一时炸开了锅。媒体偏激地发问:“为什么要让我们这些风华正茂的年轻士兵死在异国他乡?大多数比利时人连卡隆在东在西都不知道!这已经是个错误的开始,还不纠正吗?”

顶不住压力,比利时开了个头,美国、法国以及所有其他的西方国家都开始布置撤离了。

胡卡人很聪明,算准了这些西方人绝不会为了没有利益的地方牺牲士兵的性命。

“但当时我们不知道这些情况。我觉得不能接受,做着人道主义工作的人,在这种时候离开,等于把难民丢给屠刀——连我都不能接受,你可以想象,我那些满腔热忱的同事,那些真正心怀理想的人,是什么样的反应。”

有几个人拒绝上车,说:“我们不走,我们长了外国人的脸,只要把联合国的旗帜升起来,亮出身份,这里就是保护区。国际上是认可保护区的,比卡隆更惨烈和大规模的战争都有,保护区一直存在,我们不走。”

那时候,岑今已经上了车,她看着底下的几张脸,热血忽然冲上了脑子。

她冲下车,说:“我也不走。”

卫来安慰她:“你很勇敢,真的,那些被你保护的人,终生都会感谢你。”

“勇敢?”

她盯着卫来看,忽然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那时候二十一岁,冲动,鄙视坐在车上的人,当然,也不排除心底有一点妄想:你们撤离了,我在最危险的环境里坚守,等局势稳定下来,我会获得你们想象不到的荣誉……

“但现在我后悔了,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永远不会下车。我不怕别人说我懦弱,我会第一个冲上车走。

“我一直做噩梦,梦里,又会被扔回到那个时候的卡隆。周围都是大雾,雾里传来广播和长刀在石板上拖磨的声音,然后我一直找车,找那辆车身有UN标志,可以把我带走的车……”

她全身发抖,卫来搂紧她,凑到她耳边说:“别说了,岑今,不要再说了。”

岑今没再说话,把头深深埋进他胸膛。

卫来想起她第一次做噩梦的时候,在飞机上。

醒来的时候,她要吻他,被他推开后,她说了句“我不记得刚刚发生什么了”。

然后,那一夜就过去了。现在回想,她那一夜过得也许很艰难。

他低头问她:“我现在吻你的话,你会好受点吗?”

不管合不合适,男女间亲密的举动有助于转移注意力和缓解失控的情绪。

岑今说:“你抱着我,我好很多了。”

卫来说:“好。”

他不再说话,静静听她呼吸。她的身体在放松,情绪在变缓——噩梦会放大人一瞬间的情绪,尤其是在晚上。

过了会儿,岑今说了句:“上次撞到你,觉得你身体铁硬,硌得疼。现在发现也不那么硬,还挺舒服。”

卫来问:“要摸吗?”

“哈?”

这念头忽然收不住,他放下岑今,坐起身子,干脆利落地把身上的T恤脱掉:“来。”

岑今哭笑不得:“大半夜的,你胡闹什么……”

她推开他的胳膊想往床边缩,卫来捞住她的腰,直接抱过来,一手捉住她手腕:“你说话能不能小点声,隔壁的隔壁住着警察你知道吗,我又不是要侵犯你。”

岑今气得咬牙:“我不想摸你……”

卫来攥住她的手,硬摁在自己腹肌上停了几秒,然后松手。

如他所料,岑今没有忙不迭地收回手。

她好像有点犹豫,掌心放空,指尖和掌根蹭着他的腹肌,然后抬头看他。

卫来说:“你想做什么就做,我知道你好奇。”

她嗯了一声,半晌手掌轻轻压摁下去。

不那么铁硬,他有皮脂,摁下去之后,能立刻感觉到肌肉不同于皮肤:有弹性、阻力,还有吸附力。

她不好意思往上,也不好再往下,过了会儿抚上他手臂。那里又不同,像腱子肉,带着韧性涨满手心,但手臂空攥时,肌肉又会忽然变硬——真叫铁硬,感觉咬都咬不动。

岑今忍不住问:“你们……男人,怎么练成这样的?”

卫来大笑,手臂收紧了箍住她的腰,说:“跟你们不一样是吧,知道为什么异性相吸了吧?”

他凑近她耳边,压低声音:“但是我更喜欢你那么柔软……什么时候让我摸回来,嗯?”

岑今耳根发烫,想挣脱他:“卫来,你知道自己不要脸吗?”

卫来奇道:“一个男人,抱着自己喜欢的女人,不想着怎么要人,在那儿琢磨要脸……这什么男人?”

他翻身把她压倒,手从她腰后一路上延至颈后,找准方位,狠狠摁了下去。

岑今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忽然觉得眼前发沉,意识一片混沌。恍惚中,听到卫来轻声说了句:“睡个好觉。”


卫来在床边坐了很久。

他毫无睡意,脑子里一直翻腾着岑今刚刚说的话。

——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永远不会下车。我不怕别人说我懦弱。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脊背忽然一凛。

他抓过那把沙漠之鹰,很快侧避到窗边,借着月光,看到逐渐走过来的、高高低低的四条人影。有两个人背着枪,枪身高过头顶,随着走动的步幅,没有规律地摇摇晃晃。

卫来松了口气。

算算时间,确实也该来了。

他正想收枪,门外忽然响起那个警察惊惧似的声音:“什么人?”

妈的!这么警醒干什么!

卫来迅速开门出去。有人打起手电,光柱直直刺到他脸上,他伸手挡了下光,然后半眯起眼睛,食指竖到唇边,说:“嘘……”

手电光移开了,卫来看清身前站着的人——破衣烂衫,像渔民,都很瘦。卫来的目光无意间下行,看到两个人赤脚,一个人穿塑料凉拖,还有一个穿踩扁了的可乐瓶,边上穿孔,用绳子绑了扎在脚上。

卫来笑,真奇怪,从来没见过海盗,但看一眼,他就知道他们是。

海盗并不爱光脚,有条件的话,还是尽量想穿鞋的。

为首的那个海盗想说话,卫来赶在他之前,食指再次竖到唇边。

这手势,全世界都懂吧。

果然,那人愣了一下,声音随之降低,说的是英语,发音很生硬,舌头怎么也捋不顺:“你,保镖?”

卫来点头:“岑小姐睡着了,不要吵到她。”

他又转头看那警察:“私事,回去睡觉吧,别管,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几个海盗很知趣,自行分了组,守住集装箱外围四面。守门口的是那个唯一能讲两句英语的,穿着最高档次的鞋——一侧脱了胶的塑料拖鞋。

从来都是当别人的保镖,平生第一次,被别人围起来保护,尽管只是沾岑今的光。

卫来站在门口看了会儿,问他:“有烟吗?”

那个海盗走过来,从衣兜里翻出一撮奇奇怪怪的干叶子给他,比画出往嘴里送的手势:“嚼,好吃。”

这是一种阿拉伯茶叶,被海盗们用来当兴奋剂。

卫来握住茶叶,说:“谢了。”又说,“你看着点,我去打个电话。”

他进了电话间,拨给可可树。

等接通用了一段时间,卫来捏了点茶叶送进嘴里嚼。

好吃个屁,又苦又涩,但他没吐,似乎吐出去了就输了。总能把你嚼得没味道,嚼成一堆烂渣。

可可树终于接了,声音很浮,像是喝醉了。背景音里,有怪笑和突突的枪声。

卫来问:“有战事?”

“刚打了一小仗,赶跑了一小队反政府武装。庆祝呢,我换岗了,下来喝酒。这帮人玩起来很疯,枪子随便放。”

卫来觉得说不出来的厌恶,从没像现在这样厌恶战争。

战争是全身上下都流淌毒汁的花,还以为和平年代,这花即便没绝种,也该担惊受怕地收敛,现在才知道,它像个死缠烂打的幽灵,永远试图沐着血雨腥风绽放。

“什么事?找我什么事?”

可可树喝醉了,说话也有点大舌头。

“我记得,你老家在乌达。那里……离卡隆近吗?”

可可树嘿嘿笑起来。

“近,邻国,隔着一条很大很大的河。我记得那时候,有一阵子,河水忽然变红了,很多人去河边看,还有人在河里捞起过漂下来的尸体。

“后来听说,有一群难民想通过河道逃过来,但是没有船……胡卡人追上他们,就在河边……砍呀……砍……”

他打了个酒嗝。

卫来心里有点堵:“那当时你应该听说过很多事,有没有关于保护区,或者自愿留下来的志愿者的?”

可可树说:“哈,保护区。”

感觉他就差在那头发酒疯跳舞了。

“那些西方人,以为自己长了一张跟黑人不一样的脸,圈出了保护区,人人都要给面子——在其他地方可能是这样,但是这里……

“卫,黑奴贸易,四百年,被运到全世界做奴隶。你觉得他们从骨子里会对白人亲善吗?

“而且卡隆当时的事,超出了全世界的预计——联合国后来说,‘四月之殇’是二十世纪最黑暗的篇章,最黑暗哦……啊,最黑暗的是天空,星星在一闪一闪……”

卫来不得不打断他:“说保护区的事。”

可可树嘟嘟囔囔:“保护区嘛……有支撑下来的,也有被冲破的。其实你保护的那个叫……哦,岑小姐,还挺厉害。我就听说有法国牧师被杀的,躲在教堂里的难民都被杀了……”

卫来低声说:“如果岑今在那里遭遇过不好的事,你觉得会是什么?”

“谁知道,女人嘛,哈,她那么漂亮……”

卫来垂下的手攥紧,晒干的茶叶在他掌心碾成了细末。他蓦地打断可可树,说:“别说了,过去的事了。”

可可树一头雾水:“什么……你跟我说什么?咦,卫,你怎么会打电话来?我们聊了吗?刚刚是我在跟你聊吗?”

卫来问他:“如果一个人不开心,总是纠结过去的事情,怎么帮她忘掉?”

可可树说:“加倍对她好咯,逗她开心咯。她现在开心,当然就忘记过去的事了——像我,现在有钱,有老婆,有房子,我就不大记得我没内裤穿的时候了……哈,卫,我有没有跟你讲过,我的第一条内裤,是从一个老头身上……”

卫来砰地挂掉了电话。

他在黑暗中坐了很久。

回房的时候,看到那个海盗盘着腿坐在晾衣绳下,不紧不慢地嚼茶叶。

走到床边,岑今已经睡着了。

以前他没有注意过,现在才发现,她睡着的时候是侧睡,身子蜷缩在一起,最没安全感的睡姿。

卫来俯下身子,轻轻搂住她。她的呼吸轻缓,长睫的睫尖柔柔触在他唇上。

他觉得,她整个人像是罩在一个铁壳子里,硬邦邦的没有温度。那些被她的社评骂得跳脚的人这么看她,沙特人这么看她,麋鹿也这么看她。

但只有在这个铁壳子边守得够久的人才知道,这里头住了一个小姑娘,偶尔会偷偷出来透气,挺可爱,也让人心疼。

卫来凑到她耳边,低声说:“岑今,不管过去发生了什么,都不重要。”


岑今一觉睡到第二天下午。

醒来的时候,日头偏斜着晃进屋里,四周荒村一样安静。她一时间茫然,几乎忘记了身在哪里。

窗口有人影晃动,她抬头看,是卫来在收衣服,腰身挺拔、肩背宽厚——手心忽然发热,昨晚的手感好像还没褪去。

再抬头时,卫来正看着她,说:“你醒啦。”

他收好衣服,大步进来。

岑今下床,说:“怎么这么安静?”

卫来拉过她,搡向门口:“你自己看,你的四个保镖铁塔一样站在四个方向,这村子一上午就几乎没人敢出来晃,吵架都不吵了。”

还有那个警察,本来一大早就该回城了,但他冒着扣工资的危险,硬是不走,追着卫来问:“这些人真不抢东西?一会儿就走?什么时候走?”

卫来回答:“等岑小姐醒了再说。”

海盗都来了啊。

她那被快艇爆炸炸得四分五裂的、关于“此行是为谈判”的意识终于黏合复位。

要不然说女人的思维就是怪呢,她第一反应居然是——

“我就剩一身衣服了。去跟海盗谈判,一谈三五天,人家会笑我每天都不换衣服……”

人家有空笑你不换衣服吗?海盗三五个月就一身衣服吧……

“还有,我穿拖鞋……”

海盗还光脚呢,唯一一个穿拖鞋的鞋子还没你的结实。

她外穿的衣服到底还剩什么,卫来粗翻了一下。

真没了,除了昨天在海里泡完洗了晒干的那套,就剩一条短裤、一条打底,其他的披绸、口红、衬衫、吊带、长裤等,都淹海里了。

岑今看了卫来一眼:“本来,我带了一箱子的衣服出来……”

开始了,女人就喜欢翻旧账。

“雇你做保镖也是撞了邪,衣服一天天见少,越来越少……”

她忽然住嘴。

卫来盯着她看,说:“再说啊。”

她不说了,偏开了头不看他。

卫来笑,阳光照在她身上,居然隐约能看到腰身曲线的轮廓。这衣服穿她身上,真是好大。

他伸出手去,一左一右,攥住她腰侧左右富余出来的衣边,慢慢往手里收拢,然后往身侧一拽。她身不由己,被衣服带过来,差点儿撞进他怀里。

卫来低声说:“你的说法我是同意的……你的衣服还可以再少点,我会努力。”

岑今抬起头:“占人便宜,占得好爽吧?”

卫来纠正她:“占人便宜这种事,两厢情愿。没你鼓励,我也走不到今天。要是我第一次放肆的时候你就给我一个耳刮子,我现在走路都避你三步——你敢说发展到今天这个局面,你没责任?”

岑今盯着他看了几秒,终于笑起来,有点不好意思,埋头到他怀里。

卫来低头问她:“咱们现在算是什么关系?”

岑今说:“你说的,两厢情愿啊。”

她喃喃的声音像是自言自语:“不管从前,不问以后,尽情享乐好了。和有情人,做快乐事啊……”

卫来恍惚记得,这好像也是一部很老的港片里的歌词。

和有情人,做快乐事,莫问是劫是缘。

你是我的劫呢,还是我的缘啊?


这村子几乎是感恩戴德送走他们一行的,就差没敲锣打鼓了。

那警察一直跟送,以确保海盗真的会离开、不骚扰村子。卫来挺佩服他——没配枪,成天处理鸡飞狗跳的琐事,真遇到事了,居然还挺有胆气。

出村的时候,他无意间看向道旁的屋子。一个当地女人正好奇地探头向外,蓦地触到他的目光,吓得赶紧拿头巾蒙住了脸。

卫来心念一动,对岑今说:“等我一下。”

他拽着那个警察又折回村子。

村里女人多,按当地习俗,从头到脚披彩色或薄纱的布——这么多女人,总能让她们出让两块新的吧。

运气不错,真让他收到两块,一块黑色,一块带暗金纹的棕红色。要给钱时,那女人死活不肯收,紧张地用当地语大喊大叫。那警察翻译说:“你快走吧!求你快走吧!”

卫来哭笑不得地把披纱放进行李包。

真正的海盗没拿村民一针一线,倒是他过了一把白吃白住白拿的瘾。

见到岑今时,她奇怪得很:“你干吗去了?”

卫来没吭声,上了快艇之后,取出那块棕红色的披纱给她,说:“盖上,别晒到了。”

岑今接过了张开,仰头看时,透过披纱的阳光被筛成了道道温柔的金线。

岑今问他:“送我的?”

卫来点头:“你现在穿我的衣服、拿我的礼物,小姐,你要考虑一下怎么回报我。”

岑今说:“不就穿了你的衣服、拿了你的礼物吗,我还盘算着哪天要了你的人呢,我不知道怎么回报,要不然打欠条吧,反正现在债多不愁。”

卫来哈哈大笑,嚼着阿拉伯茶叶的海盗不懂他笑什么,一脸茫然地发动引擎。

几乎是转眼之间,日落下的村子就和海岸一起,被远远抛在了后面。

快艇比前一只大,大概是为了岑今坐得舒服,速度明显放慢,船身也没那么颠簸。行到中途的时候,海盗甚至给两人一人递了一瓶易拉罐的可乐。

岑今说:“在他们那儿,能喝上一瓶可乐,是件挺奢侈的事——应该是虎鲨的礼物,给谈判开了个好头呢。”

卫来笑着拉开口,仰头咕噜下去了一大半。带气体的碳酸饮料刺激着胃部,全身居然升腾起近乎兴奋的感觉。

不知道开了多久,也不知道海盗是怎么鉴别方向的,只知道天已经黑下来的时候,正前方忽然出现了一条黑魆魆的大渔船。

不亮灯、没声响,有点像鬼船,又像浮出海面静伺猎物的海兽。

为首的那个海盗朝那个方向大吼了几句什么,然后扬起枪身,突突突朝天放了一梭子。

像是个暗号,船上亮灯了,有渔灯、电筒光,还有船身自带的灯光——是条红海上最常见的斑驳铁壳大船。前后桅的桅灯荡在高处的夜色里,像两只诡异的眼睛。

快艇驶得再近些,卫来看清船上的人。

至少有二三十人,三三两两聚堆,都是黑人,或坐或站。有人表情木讷,有人目光凶悍。有人抱着重机枪,黄澄澄的子弹带一圈圈绕在脖子上。有人吃细砂糖,指间捏搓的砂糖簌簌落在甲板上。

有个十一二岁的小海盗,威慑性地冲快艇龇出白牙,很快被边上的一个大个子打了个耳刮,大概是让他老实点。

到了一个只曾耳闻、见所未见的新世界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