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A

雅慧的命盘内擎羊与贪狼同宫,另外武曲破军坐夫妻宫。

命盘是廿三岁时父亲的一名友人替她推算的。那一年她很迷惘,对于她来说,虽然已与Marc相识数载,但只要Marc存在,她的热恋期永恒不会破灭。但是,Marc的态度明显冷淡下来,有时候,两星期也见不到一面。

Marc的理由是法律专业文凭课程太艰辛,所以不得不加倍专注,而且加上找工作的压力,自然少花了心思在她身上。

雅慧提议过Marc毕业后在她父亲的律师行实习,那样便稳扎稳打,不用为找工作而烦恼,然而Marc不愿意。雅慧没奈何,只好尽量配合他,替他打求职信,为他向其他律师行探路。

也是在这一年,他俩的性行为急剧减少,Marc像是永恒地提不起兴趣似的,居然,也在雅慧面前不举。雅慧看着他的样子,情急之下哭了起来,呜咽着投诉他已不再对她产生兴趣。

功课太忙。压力太大。身体不好。诸如此类。

“你还喜欢我吗?”雅慧问他。

他抱她入怀,吻了吻她发顶,说:“怎么会不喜欢?我一直以来只有你一个,你又不是不清楚。”

雅慧停止了哭声,乖乖地相信了。但是后来,她死心眼地反覆想了又想,还是放不下心,机缘巧合之下遇上懂命理的人,便把八字交给他过目。

等待结果的那一夜,雅慧很隆重,她央求父母请命理师回家用膳,厨师准备的菜式,比得上父亲的寿宴。

父亲摇头:“那个男孩子究竟有什么好?看你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雅慧只是笑,笑得很虚弱。

结果是,雅慧的爱情运不可以畅通无阻,她永远遇上情敌,而且她的爱情亦如事业,要很努力才能够有成绩。

命理家其至对雅慧说:“你现正进入太阴落陷之地,最好不要谈恋爱,因为容易失恋,你的诚意与毫无保留的付出,不见得别人会欣赏。”

雅慧很沮丧,她问:“有没有避开的方法?”

命理家温和地回答:“既然知道这一、两年感情不利,便放开一些好了。”

忽然,雅慧感到绝望,眼眶一红便落下泪来。

命理家继续说下去:“你三年后会有一次严重失恋,化忌逢红鸾、咸池、天姚。但不用怕,虽然武曲星与破军星同坐夫妻宫,夫妻难合和,但迟婚应可免之。你一生人最少有两段婚姻,第二段的婚姻有天府星入宫,配偶才干卓越生活甚佳。”

眼泪已流满脸,雅慧没想过她会有两段婚姻,以她认真、凡事尽力做到最好的性格,其至没想过会失恋。怎可能失恋呢?

Marc怎可能与自己分开呢?对他那样细心周到,自问是一百分女朋友,怎可能会有分开的一天。

雅慧不相信自己会输,亦不相信不幸会降临自己身上。换了别人可能会颓废一阵子,但雅慧把命盘捧在手,斗志只有更激昂。好的,你说我会失恋不能与他同偕白首,我便尽力扭转命运。

雅慧并没有放松,只有守得更紧。

Marc不见她,她便自动消失,但美味的饭盒定时定候放到他宿舍的房间内。他不来电不要紧,她把要说的话,对他的鼓励传真给他。偶尔他心血来潮想见她,她便漂漂亮亮愉快欢欣地赴会,以求表现最好。

这样便捱过低潮的大半年,Marc正式毕业后,情况果然好转了,在找到一份理想的工作后,Marc与雅慧也就相安无事地又走在一起。

没有人会讨厌雅慧这种识时务的女人,她聪明伶俐、冷静细心,从不给予别人麻烦。Marc入了一所着名英资律师行工作,前景似乎一片光明,于是他开始放下混浊的心情,仔细思量与雅慧将来的可能性。

也这么多年了,一男一女走在一起的最终结局不外是分手又或是结合。虽然对她从没澎湃感,但也不介意与她走了这些年的路,雅慧的确又是很优秀的女孩子,所有理想妻子的模式她都拥有,她和蔼富爱心,懂得体贴他迁就他,外表优雅高贵娴淑,家庭背景更是一等一,这样的女孩子,既爱他又能帮助他发展事业,是很多男人梦寐以求的类型。

恋爱的日子依然是旧模样,吃饭看戏两星期一次性行为,无可无不可。在某一个晚上,Marc与雅慧在艺术中心看过一套大岛渚的作品“青春残酷物语”之后,Marc忽然提出了结婚那回事。

那是一套很具震撼力的电影,五十年代末期的日本,旧世界新世界的冲击。男女主角的相爱模式是永恒的性与暴力,双行双栖的二人世界却不见温馨与和谐,然而也是爱,无论再扭曲再残忍再无情,没有关心没有理想,眼前的明天是死胡同。然而,也是爱。

漆黑的电影院内,Marc托着下巴,冷静地瞪着男女主角的一举一动。男主角理直气壮地把女主角强奸,然后女主角爱上了他。男主角以女主角的美色勾引中年男人赚钱,自己终日无所事事,骑着一架电单车风驰电掣。女主角怀了孕,男主角只求把她和他的胎儿打掉,别无他想。然而,女主角永恒地情深款款,外表再刁难,对其他人再冷漠,态度再差,在男主角面前,却是永恒地付出,心有灵犀,死而无悔。

Marc并不是感动,廿多年的生命,他何尝感动过?只是,他蓦地领悟到,女人,在爱情内,要多蠢有多蠢,为爱情牺牲,对于她们来说,是无限的快乐。

雅慧为了他牺牲过不少,Marc不是不知道。她放弃英国的学位,她放弃其他有条件的对象,死心踏地的,只为他一人。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他从没感动过。多么想把雅慧的脑解剖,了解清楚它的构造,然后左右搭线为她重新调整,改造她的痴心,让她返回没有他的原位。他并不欣赏她的痴心,并且觉得负累,太多太重太真诚,并不是他想要的。

他一直渴望好好地回报她,只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最自然最快乐的做法是以爱还爱,但是说到这点,他更是彷徨。爱,他并不知道是什么。

看看电影中男主角的冷酷与视若无睹,Marc仿佛看见自己。真失笑,居然产生了共鸣。

当然,Marc对雅慧还不至于那么戏剧性,但他不排除有对她更差的一天。

当一个人不爱上另一个,做得再好,也只不过是那样。是不变的道理,爱你自然对你好,不爱你,能够想像的,再差也可以发生。

完场后,Marc沉默地走在雅慧身旁。雅慧轻易地察觉了他那过分的沉静,是故关心地问:“怎么了,有心事?”

他望进她温柔的目光,立刻又想起了男主角疑惑的眼神,每当女主角懊恼了不快了,男主角望着女主角,也是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心中没有爱,便不可能明白对方的温柔,无情的人不可能懂得深情的人的一片心。

Marc想问她,干吗对自己那样温柔那样关心,但还是止住了、开不了口,因为他知道,她的答案一定教他更迷惘,她必定会说些什么“我爱你嘛”、“你是我最亲的人嘛”这些话。他就是不明白,为什么她会爱他。

雅慧牵起他的手,轻轻地“嗯”了一声。

第五章

忽然的,Marc想哭。他是彻头彻尾对不起她。

一点也不爱她,他知道,一点也不。

一直看不见她的温柔,虽然她持续地奉献了这些年。在最初,她的温柔只是肉体关系的讯号,后来,她的温柔成了惯性的东西,顺手拈来不值一提,到了现在,她的温柔是存在千亿年的化石,偶然被考古学家发现了,带来一阵既不哄动也不新鲜的旧有知识。

是的,我们都见过,化石理应如此。是的,Marc知道,一个女人的温柔就是如此。

存在了千亿年,由盘古至今,存在得太粗糙,漫山遍野在沙地中躺着,叫他不能动心。

从未触动过的心。

Marc看进她灵秀的眼里,内心凄然,这个女人没福分,遇着他。

其实只是内疚,但听在女人的耳里却变成了成千上万吨的爱。“你嫁给我吧。”他对她说了。而她,在毫无心理准备下怔着,要以十数秒来分辨她接收了的信息,然后,确定了自己没听错,秀丽的睑便绽放了一个史无前例的光亮笑容。夜里的街灯照在她脸上,那张眯起眼的笑脸,活脱脱就是当夜的女主角,非洲的饥民,东欧的战争,爱滋病的蔓延通通不及她被求婚这事重要,这一刻,她是全世界瞩目的。

守得云开了,守得云开了。雅慧在心里打出了以上字句。她掩住脸,快乐得像快要哭出来。

Marc看着她,却只有更哀伤。

对于雅慧来说,Marc求婚是非常重要的回忆,因为他曾经问过那句说话,于是她肯定了自己的地位。

不是Marc肯定了她,而是她肯定了自己。肯定了自己多年来所做的并没有白费,肯定了投资的正确,所有的不安与痛苦,一下子都消失了,不再重要。

她从没怀疑过Marc对她的爱,她不相信她身边的男人有不爱她的可能,不是过分自信,而是她相信努力,感情有起跌是平常事,若有天分开,她深信,一定不会因为是他不爱她。

事实是,后来他俩也分开了,但雅慧一直认为,Marc依然爱她,是爱着她地离去,其至爱着她地死去。

不是吗?他向她求过婚哩,一个男人打算与一个女人结婚,一定是很爱她了吧!一定是。

以后的事我们都知道了,Marc与雅慧根本没有结婚,自那求婚的一夜,Marc其至不再主动旧事重提。雅慧却不以为意,在告诉过他“让我考虑下。”之后,她便积极自顾自筹备婚礼,到法国走了一趟拣选婚纱,也与做印刷的朋友商量印喜帖的事宜。父母亲友都知道她有结婚的打算,Marc亦正式与雅慧的父母吃过一次饭,但婚事就是没有下文。

Marc的任务只是求婚,求过婚之后便把事情搁置下来。

也不是后悔提出婚事,只是,他没有跟进的冲动。

“婚纱镶上淡水珍珠好不好?吊带的上身,收腰,下摆如公主裙般散开,这样的婚纱便会很漂亮。”雅慧某天兴致勃勃地对Marc说。

Marc吸了口烟,烟雾幽幽喷在半空,他眯起眼看着那袅袅的烟丝,感觉像是千年漫长,怎么,一天重复着一天,麻木接着麻木,闷。

婚姻大事,是他提议,他没忘掉。“你想怎样都可以。”

习惯了他的冷漠,也就渐次变成如他一样毫无敏感度,雅慧没察觉Marc的不自在,只当他是一贯的没所谓。“太低胸便不好了,嘻,你也不想的吧!”她抱着他细语绵绵。

“在浅水湾酒店安排一个露天订婚宴也不错,如果阳光好,一定会很浪漫……一架开篷白色古董劳斯莱斯把我由斜路驶上宴会地点的中央,然后吊在半空的彩球爆开来,彩纸与丝带四散……嗯,又可以与来宾玩抽奖,这样的订婚宴一定很热闹,Marc,你说好不好?我们可以请Winnie的公关公司负责。”

又是一缕白色烟雾,Marc在考虑学习吹出白圈圈的可能性,应该是先张口作出圆形形状,还是把烟先在口腔内积聚过滤一遍,然后才喷出来。

“Marc?”雅慧抬头。

他呼出了烟。不成功。

“你想怎样便怎样,我没有意见。”说过后他迳自走到露台,留下雅慧在沙发上。

细细叹了口气。雅慧屈膝抱在怀内,有点不开心。

终于说了:“是你先问我结婚的事,又不是我死缠烂打要嫁你。”

Marc从露台回头,说“对。”

对。雅慧的情绪开始波动。“你积极点可以吗?”

他这样说了:“我已做了要做的事,我是对得起你。”

雅慧站起来,万般不可置信。算什么?这种态度。

望看他冷漠的背影,忽然,雅慧不想再忍下去。她咬了咬唇,入房抓起手袋与外套,大步离开他的家。

行动那么利落,其至没有看他一眼,也不准备乘搭升降机,踏着高跟鞋咚咚咚由楼梯往下走。是头一回发怒,这么多年了,耍一次小性子也可以吧,况且是他不对。

步出了大闸,她回望三楼他的单位,他没有站在露台,想必是不打算赔罪。雅慧穿上外套,伸手截了部计程车,扬长离开。

不想回家,她打算僵持下去,万他打电话到她的家,她便会立刻软化,她不想。她叫司机驶往朋友的公关公司,在毫无预约的情形下坐在人家对面消磨了三十分钟,见人家周末也要工作,便不好意思地撤退,茫茫然走在街上,在公共电话亭内,左手握着电话簿右手按电话约会别人。

她才发觉,原来自己的朋友少得可以。与Marc一起这些年,她显得太满足,满足到什么也可以不要。

最后,她胡乱逛了一会商店,也看了一场不好看的港产片,但剧情是什么,她大概不会知道,她在漆黑中专心想着Marc,居然想得哭了。

冤屈。她忽然意会,他对她不好。他可以任世间所有事情自来自去,他可以继续一副没所谓的态度,但那是他与她的婚姻大事,他怎可以爱理不理?

哭得多么凄惨。这些年的不快一下子发泄出来。明明是出喜剧,她却由头落泪至尾声。他究竟爱不爱自己?爱不爱?他一直没说过出来,所以她不能肯定。她不能从他的行为判断他爱不爱她,所以她要听那三个字。

是了,是这样了。

从电影院步出,她掩住哭肿了的眼,乘计程车回家。她想要那三个字,或者他已拨了一千次电话给她,或者他已准备好那三个宇,所以她要回家,所以她要等侍。

如果他终于说那三个宇,便软化下来。她对自己说,就这样好了。

于是那天,她由傍晚等至深夜,可是,她以为会来电的人并没有如她所愿。

呆坐床上,守着哑巴般的电话,她想,或许,明天吧,明天他会认错,态度便会转好,于是她满怀希望地睡去,怀中抱着那电话。

但Marc并没有打来。明天后天大后天,是雅慧自己致电给他。

他根本没有上心。雅慧怒气冲冲地致电在律师楼的他,质问他为什么电话也不来一个,然而他只是语气平淡地约会她吃晚饭。

原本有一千句占上风的说话要对他说,但当坐到他面前,却又乖乖地作不了声,看见他便心软,他再错,她也毫无条件地原谅了他了。

他的眼睛他的头发他的微笑,她知道,这一辈子她也无能为力,她抵抗不了。

究竟他做了些什么?竟然令她持续地处于被操控的地步。他甚至不再提出婚事,像是没事人一样,与她吃羊排喝红酒,相敬如宾得像见客。

没有人再说过结婚那回事,烟消云散,那句说话之后的部署和行动。一下子终止了,就像谁也没有说过那样。

因为内疚而提出的婚事,没有延续下去的本事,原来内疚的人,只是内疚了一晚,翌日心里不再有罪,再也没有赎罪的冲动。

就是这样了,Marc只是一时冲动,并没有实行的意思。

而之后,两人的关系逐渐疏离,这样的日子,差不多有两年。

如果雅慧采取逼婚行动,一直维持自顾自筹备的强大动力,说不定可以结成婚,Marc一向也没所谓而且不介意被人逼,所以往后,雅慧便想,是自己放弃了一段婚姻,不是别人放弃她,是她自动弃权。

所以她一直是赢的那个,所以,她觉得,Marc从来没遗弃她。

最后两年的关系,Marc一直无可无不可,一向不爱她,到了那阶段,甚至不大喜欢了,少少厌倦多多无奈。

遇上阿夜,他但觉有少许感应,那个随父母上律师楼的女孩子,看着父母离婚会微笑的女孩子。她高挑、皮肤蜜糖色、长发单眼皮,很有热带美女的味道,他是喜欢这样子的女孩,满满的原始生命力,与雅慧的老练世故,是另外一回事。

也不知是厌倦了雅慧才喜欢这类型,还是审美眼光真的会变,阿夜的气质、神韵、外形,很令他难忘。

而三星期后,雅慧因着小事,与Marc分了手。

雅慧父亲摆寿宴,雅慧很紧张,希望Marc也着紧一点,“已是一家人嘛,他也是你爸爸。”她对他说。

那时候,他俩正在百货公司选购礼物,在家私部,雅慧看中了张水晶茶儿,售价五万六千元,她爱不惜手,而Marc却嫌贵,提议另买别的。

雅慧抚摸着茶几上的水晶雕刻,说:“大不了我出三分之二。”

Marc不解:“你是他女儿,干吗要这般破费。”

“体面嘛。”雅慧说。

Marc摇摇头,说:“这根本就不是你与我能负担的价钱,我明白你爸爸的生日是件大事,但作为女儿,表示一点心意便已足够。”

其实雅慧也认同Marc的意见,只是,她实在喜欢这茶几,也实在想好好抵抗他一次。“我是坚持要买,如果你付不起钱也没有所谓,但我同样会把你的名字加上去。”

“我不需要这种造作的行径。”

“你根本没把我的家人放在心上。”雅慧不满。

“我抵受不了这种势利。”Marc比雅慧更不满。

“他们一直也待你如半个儿子,哪处对不起你人少爷?”

“雅慧,你的家人很没性格。”

“什么没性格?像你这样不瞅不睬便是有性格?”

Marc呼了口气。他摆了摆手。

雅慧很不自在地摸了摸她发烫的脸额,低声说了句:“我不舒服,想回家休息。”说过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本来是情侣间的小争吵,然而其后,大家没再见面。那夜雅慧想了又想,致电给Marc:“我想,大家还是分开一阵子吧。”

Marc沉默。

雅慧仰望窗外满天的星,暗暗叹了口气。“你就是什么也没所谓,分手也一样。”

Marc不以为然:“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要分手。”

“给大家一个空间,好好休息一会,再回来之时可能反而有新鲜感。”雅慧的语调出奇地平静。

Marc想了一会。“你决定了?”

雅慧说:“或许是我忍得太多太久,或许想休息的是我。”

握着电话筒,听着她恒久温柔的声线,忽然,Marc有少许难过。雅慧让他知道,她也有疲累的时候。

“若你心血来潮想找我,随时可以。”他对她说。

雅慧落下泪来,她知道,还未分手她己经舍不得。

随后,两人也没再特别说些什么便挂了线,想不到,八年的感情,三言两语便了结,事先没有任何张扬或警告。事后雅慧想起,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在百货公司与他吵起来,换了往时,大家一定会客气商量,有什么大不了的?只不过是一张水晶茶几。

而那电话上的分手,也不过是情绪低落时的一时冲动,雅慧虽然真的倦了,也真想休息,但分手,毕竟是严重的事。

当然,她以为他不会飞得出她的手心外,谁知,刚打开手掌,他便飞得无影无踪。

两星期后,Marc在电影院再次遇上阿夜,他问她拿了电话号码。本来也没什么的,拿了电话号码不等于要约会她,只是后来Marc想,与其胡乱找个女人,不如要一个喜欢的类型。

与雅慧分手后,他放胆跟朋友在卡拉OK、disso结识女孩子。这方面,他是保守、不纯熟的,某程度上,是别人口中的好男人,与雅慧一起八年,他没有第二个女人,Marc在这层面上,是忠心得可以。

那些容易热情起来的女孩子,不是不有趣,然而却不能深一层引起他的冲动,跳一只舞唱一首歌便好了。再多便不必。

他喜欢纯一点,简单一点,开朗背后有着忧怨美丽的女孩。那种长长头发,皮肤蜜糖色的女孩,便有着相似的魅力。

在一个卡拉OK聚会中,一人一首轮流唱,虽然在座不乏美女、亦对这名新牌律师很有兴趣,但Marc就是心不在焉。他把阿夜挂念起来。

与她走在起感觉可好?她那样高挑,大概她的额头刚好到他眼睛的位置,如果他要吻她额角的话,她便要稍稍垂下头来,但如果他要吻她的唇,她却只需些微仰起睑便可以了。

也就觉得很陶醉。他拿起手提电话,在卡拉OK外的走廊约会阿夜,而且成功了。

那是六月,与雅慧在五月上旬分手,只相隔了四个星期,Marc便已准备充足开始一段新的关系。

这四星期以来,雅慧没有与Marc联络,虽然着实挂念他,尤其是最初的十来天。

她想,Marc也必然挂念她的吧,只是被动的他不惯说出口罢了。

平日与Marc一起的时间也不算多,顶多一星期见一次面,所以,与他分开了,时间也不太难打发,父亲多社交活动,雅慧也乐得多出席,多见些人,多听两句奉承话,其实也颇为享受。

最难捱是寂寞的夜里,不可以对他倾诉心事,雅慧便有些不知所措。姑勿论他爱听不爱听,只要他在她眼前出现,她便早已安了一半心。

她信任他,她亦只有他一人。

原本想看三个月为限期,分手三个月后便致电问候他然后跟进,可是就在三个月期限刚届满之时,有人告诉她,说Marc拖着一名高挑而留长发的女孩在太古广场出现。

雅慧听后很冷静。这也是人之常情呀,她心想,与一些不知所谓的女人拍散拖也是正常的,他也是男人啊。于是,她便原原本本地向通风报信的友人说出这番话,语调轻松貌其不屑,然而其实,心嚅不知多害怕。

也终于,她鼓起勇气,给Marc摇了个电话。

那是一个星期三,Marc没有与阿夜约会,正在处理一宗复杂的税务诉讼,他把工作带回家。

刚与阿夜通过电话,不到五分钟后电话却又再响,还以为阿夜有什么要说未说的话,拿起听筒听到那声音,才知是另一个人。

刹那间,他还不知那是谁。

“是我。”雅慧说。

半秒过后他才如梦初醒。

却是没有惊喜也不感触,只像是听到一把似曾相识的声音一样,他冷静平和地说出她的名字:“雅慧。”

“嗯。”她轻轻地仰起脸,忧伤的眼睛望向状前白墙,再次听见他说出自己的名字,感觉忽然很凄惨。她联想到,他呼唤看别人名字时的语气,定比现在他所说的亲密得多。

从前,她也有过他的亲近与热情。她咽下卡在喉中的唾沫,故作镇定地说:“打电话来问侯你,生活可好?”

他想了想,拖长了声线“不错……只是太忙了点。”

“忙什么?”

“一些税务诉讼,可能要拖上一段时候。”

然后两人静默。

是Marc先说话,“拍拖了没有?”

一听便难过起来,难道他忘了吗?分开只不过是暂时的事,为什么硬是走错了方向?

却还是以坚定的语调回答:“没有,没有遇上意中人。”

那当然嘛,意中人一直都是他。

“找一个好男人拍拖。”他居然这样说。

她哀伤的眼睛更是哀伤了。“听人说你有了新女友。”

Marc的语气有些犹豫:“也不是……是比较亲密的朋友。”

他这样一说,她当下便好过了点。“别人看见你与一名头发很长的女孩子逛太古广场,我以为她是你的女朋友。”

“将来或许是,现在不算。”

世界也就有希望,雅慧望着白墙咧嘴笑了。现在不算,是他说的。

“Marc。”

“嗯。”

“你会不会忘记我?”

“怎么会?”他并没有说谎,他怎可能忘记她。

“那么,”雅慧顿了顿,“我们还有走在一起的可能吗?”本来不打算说出来,却还是忍不住,她宁可坦白地问,然后让他坦白地答。

“将来的事谁知道。”似是而非的答案。

却教痛心的人很安心。“找天出来吃饭?”

“好的,有空我约你。”Marc回应。

“一言为定啊!”雅慧很高兴。

听着她仿佛很愉快的语气,Marc的恻隐之心随之而起。脑中某部分,记起了她的某些优点,譬如她的大方、世故、乐观,于是,他暂且收起了残忍,衷心对她说:“你要乖,要好好保重。”

地垂下头,轻轻地“嗯”了声。“你也是。”

“迟些约会你。”

“嗯。”

她不敢明目张胆地依依不舍,于是只好磊落地挂线。然而刚按下电话,她才知道,她是多么地挂念他,也多么想重新走回他身边。

是后悔了,当初不应与他分手,白白把他让予别人。

她无助地蹲在床上,心绪不宁地瞪着那堵白墙。

安慰自己安慰自己,他也说那不是女朋友,而且没有抹煞与她重新走在一起的可能,即是说,他还爱着自己吧!一定是了,一定不会错。想到这里也就很高兴了,她甚至低下头来笑,纵然她知道,事情未必如他所说的简单。但安慰自己要紧,无谓钻牛角尖,她叫自己放轻点,信者得救,相信他所说的,生活便会好过。

然而还是很痛苦。在三天后雅慧买了飞机票到美国,她决定暂且离开Marc存在的地方。她忍受不到,幻想他每天与另外一名女孩子逛街拖手的情形,尽管她把那女子视作下贱的男人玩偶、给Marc短期调剂的角色。

她飞往纽约,她表哥那处,因为她知道,她的表哥一直喜欢她,他一定愿意接收她。

在纽约留了半年,期间给Marc致电四次,每次也和气愉快,这加强了她复合的信心。可是却在回来香港当日,她的家人告诉她,Marc早在前一天自杀死了,用透明胶袋蒙住了头,另加一瓶安眠药。

又是再一次的后悔,雅慧不该让自己离开他身边,看,一离开了他便解决不了麻烦。她真是这样想,在Marc的大葬之日,她一边哭一边责骂自己,觉得自己对他的死有责任。真是错误的决定,早早应该把他重夺己有,看,那不知名的婆娘害死了他。

也不该留在纽约六个月,与表哥暧昧了那些日子。他爱她而她不爱他,但却又公开地暗里地享受着他的爱。表哥在纽约主理一所建筑事务所,工作繁忙,但是再忙也好,必定每天与她吃晚饭,若有空余时间,全部奉献给她,看舞台剧,到昂贵的餐馆,周末穿州过省游玩,然而她却毫不感动,只在享受别个男人所给子的那些Marc不曾也不会更不屑给予的细心与温柔。

雅慧讨厌自己的贪婪和心理上的不忠。看着Marc的遗体被火化的一刹那,她有跳进炉火陪伴他一起被火烧一起化成灰烬的冲动。她真的很爱他。

在往后的日子,也就变得很彷徨。若只是分手,若只是与其他女人一起,他也依然存在,她还有重新走近他的可能,但现在,唯一的心愿与目标同一时候失去,她不知如何是好。

在手足无措的日子里头,她便开始恨了,恨那个有机会与Marc到最后一天的女子。她褫夺了雅慧那光荣的时刻,她是害死Marc的那个。

雅慧鄙视她,一世的鄙视她。她发誓,不会让她好过。

在许下这个新的愿望之后,雅慧再次回复生机。

刚才与天宙看了场电影,也往咖啡座喝了一杯,谈谈天说说地,感觉很愉快。然而就只有很愉快,不紧张也没兴奋。换了是从前,她不会喜欢这样的男人,关系太平静太无杂质了,得到了也不会惊喜。

只是,因为他是从阿夜身边抢过来的,竞争得来的东西令她珍惜。就算不爱他也不还你。

雅慧也大概知道,阿夜并不太着紧天宙,但也没所谓,只要她身边出现一个她便抢一个,就由天宙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