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本台消息,日前引起纷争的议员收贿案件……」

    深夜的小吃店里,电视屏幕里正回放着今天的晚间新闻,清丽姣好的女主播,口齿清晰地播报着新闻。

    「是程吟媗呢,她真漂亮,我很喜欢她!」一位年轻女孩咬着卤蛋,欣羡地望着电视屏幕。

    「对啊,我也很喜欢她。」她的男友点头同意。

    「你说什么?」女友发飙了。「你怎么可以喜欢她?你应该喜欢我才对啊!」


    「我当然最喜欢妳,但是我也很喜欢她嘛!」

    「你在说什么?你怎么可以对我有二心?!你……」

    小情侣为了屏幕上遥远、不可亲近的人吵了起来,却不晓得,程吟媗本人就坐在他们后面那一桌。

    「制作人,为什么非要到这种地方吃饭啊?」其它地方不行吗?

    程吟媗悄悄稍微拉下墨镜,以万分不认同的眼光,打量这间不算脏乱、但拥挤狭小的小吃店。

    不能怪她嫌弃这里,身处在这种吵杂混乱的地方,实在让她浑身不舒服,她平常去的都是高级宽敞的大餐厅,绝对不会走进这种小吃店。

    再说她一身的名牌服饰,也和这里的气氛完全不搭嘛!

    「因为这里的卤味最好吃啊。」

    老板送来两碗面和一大盘卤味,人称鲁叔的新闻节目的制作人递给她一双免洗筷,自己早已迫不及待拆开另一双,低头唏哩呼噜吃了起来。

    「唔唔,好吃!」

    制作人吃得赞不绝口,程吟媗却满脸恐惧地盯着那盘不知是肠子还是肝或是心脏的奇怪卤味,毫无食欲地放下筷子。

    「鲁叔,你说有事情和我说,到底是什么事啊?」她看看左右,一直担心自己会不会被人认出。

    名主播程吟媗现身小吃店……这样的脸她可丢不起。

    「喔,其实是有点事想和妳沟通。」制作人一口气吃掉半碗面,又挟了几口卤味塞进嘴里,才说:「不知道妳有没有发现,最近办公室里的同事好像对妳有点意见?」

    「对我有意见?!」程吟媗诧异地瞪大眼。「他们对我有什么意见?」

    她可是他们世纪电视台的当红女主播,更是夜间新闻的台柱,光靠她,便不知替电视台拉抬了多少收视率,大家为什么要对她不满?

    「妳人是不错啦,大家也知道妳心地不坏,但是妳姿态太高,不跟大家亲近,他们认为妳是在摆架子。像大家去聚餐、唱歌,妳也从来不参加——」

    「那是因为他们要去什么卡拉OK、烧烤店,我当然不会去啊!」她忍不住插嘴大声喊冤。

    她才不会不顾形象地跟人抢麦克风、拉开嗓门狂叫嘶吼,或是去烧烤店弄得自己一身可怕的烟熏味。

    她绝、对、不、会!

    「是他们自己选错地方了嘛,要是去餐厅的话,我绝对会参加的。」她无辜地嘟起了红润润的小嘴。

    「唉。」叹了口气,满脸大胡子的制作人放下筷子,谆谆善诱道:「吟媗,妳有没有想过,他们都只是领人薪水的上班族,他们哪负担得起三天两头吃餐厅的费用?妳若想融入他们的团体中,就必须先放低身段,融入那样的环境才行。」

    「融入那样的环境?」

    程吟媗听了不禁拧眉,忍不住在心里嘀咕:那就别加入他们的团体就好了呀!反正只是工作上的同事,不联络感情,也不会少块肉。

    彷佛听出她心里的嘀咕,制作人苦笑了下,说:「人类是群体动物,工作也是讲求团队精神的,即使妳是很受欢迎的主播,但是如果只有妳一个人,没有节目制作、导播、摄影师、灯光师、剪接、字幕,甚至是其它联机的记者一起合作,妳也没办法播报新闻啊。」

    末了,他语重心长地叹口气说:「吟媗,妳需要好好再教育。」

    这句话似乎话中有话,程吟媗不觉诧异地睁大眼。「鲁叔……」

    「别担心,我们没有要把妳换下来,只是现在有个棘手的采访,希望妳亲自跑一趟。」偶而让她出去体会一下人间疾苦,或许会变得更柔软、更随和。

    「棘手的采访?」是什么事呢?

    「妳听过萧纵衡这个人吗?」

    「萧纵衡?今年的杰出青年荣誉奖章得主?」

    说起这个萧纵衡,国内大概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在半年前,他可还是没没无闻的人物,大家连听都没听过他的名字。

    他突然爆红的原因是,据说是因为某小国的阿里不达王子秘密来台游玩,从北到南一路玩到了垦丁,饱览风景之后,借住在某位畜农家中,不意品尝到那位畜农所养殖的肉牛,当下对那美味的牛肉惊为天人,千拜托万拜托,哀求那位畜农每周固定用冷冻空运将牛肉送往他的国家。

    这件事情传扬出去之后,政府当局才晓得这号人物,后来一追查他的背景之后发现不得了,他竟是畜牧学硕士、普林斯顿大学的分子生物学博士。

    普林斯顿大学的博士耶!

    于是当仁不让地,今年的杰出青年荣誉奖章,立刻将他名列其中,可是他却很跩地,根本连领都不去领奖。

    「很抱歉,我没兴趣!」据说,他是这么回复的。

    哇,还有谁比他更跩?于是一夜之间,他红透了半边天,每家电视台都想采访他,但全都被打了回票。

    他不但不理睬这些媒体记者,还很小气的连张照片也不给人家拍,甚至威胁谁要是敢乱用他的照片,他就告死那个人。

    他是如此高傲,偏又极具话题性,是颗金鸡蛋,所以所有的电视台对他都是又爱又恨,人人都想抢到他这个独家,但又恨他自矜高傲,连个面子都不卖。

    这件事程吟媗略有所闻,但从没放在心上,反正跑新闻这种苦差事,她已经很久不需要做了。

    「妳知道就太好了,高层指示希望我们能做到他的专访。」

    「但他不是不接受访问吗?」程吟媗立即道。

    「没错,所以我们打算请妳帮忙。」

    「我?!」她能帮什么忙?

    「我们要请妳南下垦丁,亲自采访萧纵衡。」

    「什么?!」

    垦丁之行,打从一开始就不顺利。

    首先是一直向她打包票,保证什么都联络好的同事恶整她,让她在机场被放鸽子。

    她原本的计划是在机场与助理、摄影师等工作人员会合后,再一同搭机南下采访,但没想到她人到了机场,左等右等苦等不到人,打电话回电视台才知道,那位同事根本没帮她联络任何人,助理、摄影师全都排了其它工作走不开,无法同行。

    而那位向她「挂保证」的同事也突然没来了,只传来一封离职信,看得出是早有预谋。

    她简直气炸了,但不肯就此认输。

    如果她狼狈地折回去,只会让那位陷害她的同事看笑话,于是她决定独自一人南下采访。

    飞机到了高雄,出了小港机场,她拦了出租车,摇摇晃晃地晃了一个多小时才到牧场。

    当她摆好姿态、千娇百媚地准备下车时,却一脚踩在软呼呼的牛粪上。

    世上还有谁比她更倒霉?

    因为肮脏、恶心,还有气愤,让她这位从没吃过苦头的娇娇女气出了泪,边啜泣边用树枝刮去鞋底的牛粪。

    呜呜,她怎么这么倒霉啦?被人陷害,然后还出师不利,呜呜呜……

    「妳在做什么?」

    忽然间,一道低沉的嗓音从她的头顶上方响起。

    程吟媗抬起泪汪汪的眼,看见一个戴着牛仔帽的男人伫立在她面前,低着头,似乎正在打量她。

    南台湾的阳光很烈,他又背着光,她看不清楚他的长相。

    不过那无所谓,反正她一点也不关心他是圆是扁,她只关心她的高跟鞋。

    她新买的名牌高跟鞋啦。呜呜……

    「妳那样是刮不干净的。」那个男人说道。

    程吟媗抿着嘴不理他,还是继续埋头用力刮刮刮。

    顽固的女人!男人叹了口气,一个大步上前把她拦腰抱起,转身朝木造别墅的花坛方向走去。

    「你——你要做什么?!」程吟媗活像遇上绑架犯一样,惊恐地大叫。

    「替妳洗鞋子。」

    「你说什——啊!」

    脚上突然传来的一阵凉意,让她连背脊都凉了。

    「你在做什么?!」她震惊地发现,他竟打开花坛前方的水龙头,用哗啦涌出的水流,冲洗她的脚——包括那只新买的昂贵高跟鞋。

    「这是我新买的名牌高跟鞋耶!你这样一冲,整个都毁了啦!」她气愤地尖叫着。

    「噢,那我很抱歉,妳只能再买一双了。」

    男人毫无歉意地说道,低头检视确定她脚上的牛粪冲干净之后,立即像对待一袋稻谷那样,毫不温柔地将她扔到一旁。

    「噢!」程吟媗一时没站稳,差点跌个狗吃屎。

    「你、你这个——」程吟媗从小到大,没遇过这样粗鲁不文的人,她气得全身都在发抖。

    这个身材高大、满身肌肉、而且很明显没有头脑的牧场工人,实在太没有礼貌了!

    「报上你的名来,我要告诉你的老板!」她准备好好告他一状。

    「我的老板?」「工人」缓缓挑起了眉。

    「没错!」

    「我的老板是谁?」工人很有求知欲地请教。

    「你不知道你的老板是谁?」程吟媗震惊地上下打量他,突然有点同情。

    他的脑子这么差,难怪只能在牧场出卖劳力。

    「你家老板当然就是这个牧场的主人,今年的杰出青年荣誉奖章得主——萧纵衡。」她以播报新闻的语气傲然告诉他。

    「杰出青年荣誉奖章?」「工人」以气死人的傲慢态度嗤笑。「那是什么东西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就是这个牧场的主人。」

    「你是这个牧场的主——欸?!你就是萧纵衡?!」

    程吟媗猛然瞪大眼,崩溃地放声尖叫。

    她的视线,颤巍巍地从他头上的牛仔帽、到身上的皮革背心、泛白破洞的牛仔裤,以及脚上粗犷的马靴。

    萧……萧纵衡?那个生物学博士?

    程吟媗眼一翻,当场昏了过去。

    暖暖的阳光,从窗口映入屋内,洒在贪睡的人儿娇嫩的脸庞上。

    「唔……」脸上的热度让人不舒服,她翻了个身,小屁股翘得高高的,继续埋头酣睡,让小屁股去接受太阳的洗礼。

    哞!

    不知打哪来的牛叫声,惊扰了她的好梦。

    好吵!她拧了拧秀眉,把脑袋塞进枕头下。

    哞哞!

    这回不只一只牛叫,还好多只牛一起叫,而且那叫声离她很近,好像就在她的窗外似的。

    「是谁家的牛啊?吵死了!快点牵回去啦……嗯?啊!」

    牛!

    她突然像发觉什么似的,猛然弹坐起来。

    她所住的台北高级公寓,是不可能有牛的,那么这里是——

    她猛然奔到窗口往外一看——窗外是一望无际的绿色草原,这里不是台北!

    顿时所有的记忆,全部回到脑中。

    对了,为了采访萧纵衡,她已经来到垦丁了,但是她怎么会昏睡过去呢?

    她的记忆只到昨天自己一脚踩了牛粪,然后遇到了萧纵衡——萧纵衡?!

    那么这里是萧纵衡的住处?

    她心一惊,急忙低头检查自己的衣物,还好除了有些凌乱之外,看来并没有被侵扰的迹象。

    这表示萧纵衡虽然粗鲁,但还算是个君子。

    她稍微安心了些,立即想出去找他谈谈采访的事,但是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皱巴巴的套装,又急忙转身回到房里。

    找了下,发现自己那个名牌旅行袋被放在床边的木质地板上,她立即从里头取出换洗的衣物,找到距离房间不远的浴室,梳洗清理自己去了。

    冲过澡,换上新的套装,再稍微化点妆,把自己打理得光鲜亮丽之后,套上另一双高跟鞋,这才优雅从容地下楼去。

    一楼是完全打通没有隔间的大空间,客厅、餐厅、厨房,全部一目了然,只以一些矮柜做区隔。

    客厅的部分一如北欧式的风格,挑高到屋檐,上头横亘的粗大木柱刷上深咖啡色,跟牧场粗犷的气息很搭。

    空荡荡的一楼只有一个人在那里,正在使用瓦斯炉。

    那个人背对着她,正在翻转平底锅上的煎蛋,动作利落熟练,看得出来很有经验。

    他正是萧纵衡,一个小小的平底锅,在他宽大的手中就像个玩具似的,移动自如。

    程吟媗惊奇又觉得不可思议地傻在那里,愣愣地看着他煎蛋。

    「妳起来了。」

    他甚至没抬头看一眼,就知道她下来了。

    「那个,我……我想……」她犹豫着该怎么开口。

    他可能甚至不知道她是谁吧?

    毕竟这里是如此偏僻荒凉,说不定他从来不看新闻节目的。

    「吃吧。」他转身把煎好的蛋盛在烤好的吐司上,然后连同盘子放到餐桌上。

    「啊……谢谢。」

    没想到他还亲自准备早餐给她吃,这让程吟媗既惊讶又感动。

    恭敬不如从命,她在餐桌前坐了下来,准备品尝他所准备的早餐。

    萧纵衡拉开椅子在她对面坐了下来,仔细打量她。

    美丽的女人!他在心里淡淡评论。

    今天的她只化淡妆,看来比电视上年轻,甚至有点脆弱的感觉。不过——

    他的视线落在她那身彷佛随时要上主播台的装扮,讥讽地挑起了眉。

    「妳那身装扮上主播台或许很合适,但在这里,只会让妳寸步难行。」

    刚咬一口吐司的程吟媗略微一愣,反射性地问:「你知道我是谁?」

    「我这人虽然无知,但偶尔还是会关心国家大事的。」很明显的,这是一句尖锐的讽刺。

    程吟媗鼓起了脸颊,心里很不高兴。这个人出口不是挖苦就是嘲讽,真是难相处!

    「既然你知道我是谁,那就太好了。」她忍住怒气,放下吐司,绽开笑颜,以专业的语气说:「首先我要恭喜你,获得今年的杰出青年荣誉奖章,而我们电视台希望——」

    「杰出青年荣誉奖章?那是什么鬼东西!」他冷声嗤笑。

    「咦?!」程吟媗一听当场倒抽口冷气。

    因为担任主播的关系,她见过不少形形色色的人,个性古怪的人不算少,但是像他这样嚣张狂妄的,她还真没见过,竟连国家颁给的荣誉奖章都不放在眼里!

    彷佛看出她心里在想什么,萧纵衡又是冷冷一笑,问:「请问那些政府官员,他们颁这个奖给我时,真的了解我这个人吗?他们知道我在做什么?那些据说让某国王子赞不绝口的牛肉是何滋味,他们又知道吗?既然什么都不知道,那么颁这个奖给我,到底有何意义?」

    「唔……」他的一番犀利言词,让靠舌头吃饭的程吟媗完全无法响应。

    算了!她的目的不是来跟他开辩论会的,只要他肯接受采访,管他怎么看待这个奖?

    「您说得是。但是,不是人人都有机会得奖的,这真的是一件非常荣幸且值得骄傲的事啊!事实上,敝台对于萧先生的成就非常感兴趣,很希望萧先生能接受我们的专访,所以才特地派我前来拜访,不知道您是否愿意接受我的访问?我不会占用您太多时间的!」她强调。

    「我说过很多次了,我不接受采访!」

    「你不接受?」程吟媗一愣。她以为每个人都会欣然接受采访,没想到他竟断然拒绝。不过他会拒绝并不奇怪,她早已风闻他的难缠。

    她立即扬起笑容,以更软更甜的嗓音说服道:「萧先生,您别这么说嘛,我保证我们和其它的媒体不同,我一定会以更独特、深入的见解,好好做这个专访。」

    「我再说一次,我不接受访问,妳请回吧!」

    他起身拿起宽边的牛仔帽戴上,像是懒得再多说似的,径自转身走出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