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六章

凯尔西对萨莉·芬宁的情况渐渐理出了头绪。

凯尔西·克雷文在为杰克·斯威泰克工作。杰克最近吩咐她收集整理一些有关萨莉生前那两次不寻常的悲剧的资料,一次是萨莉在交叉路口莫名其妙饮弹身亡,另一次是五年前她的女儿被杀害。凯尔西不大擅长做调查工作,因而她要做的就是收集公开发表过的东西,主要是通过互联网收集一些关于萨莉寻找杀害其女儿的凶手的报刊文章乃至某个老网站上的轶闻。

这不是一份正式工作,凯尔西每星期充其量只能为杰克工作几个小时而已。她既要对内特尽母亲之责,又要在迈阿密大学法律专业三年级学习。法律是她为自己选择的第二个职业,可这个决心是在她与那个男人离婚之后才下定的,那个男人曾使她相信一个芭蕾舞演员去学习法律实在是太愚蠢。

她当过两年专业舞蹈演员,因膝盖受伤而结束了演艺生涯,后来她结婚、生子。从内特学会走路那一天起,就看得出他不是块跳舞的材料,可她还是痴迷自己的梦想,办起了舞蹈学校,与孩子们分享她对芭蕾的激情,主要是一些小姑娘。

眼下,她还在教舞蹈,但那所舞蹈学校已经不归她所有,为了筹措学习法律的学费她把它卖给了别人。她靠做法律文员挣一点额外收入,为法律顾问杰克·斯威泰克做一些查找资料和抄抄写写的工作。有时他也会让她干一些寻找蛛丝马迹的差事,比如眼下收集整理有关萨莉·芬宁的资料。虽说干这种差事不大需要动脑子,可是做起来倒也觉得蛮有意思。

她以前从不哭泣,但萨莉·芬宁的遭遇却令她流下了眼泪,这着实是她第一次流泪。

门铃响了。凯尔西将笔记和下载的报刊文摘放在一边,从桌子旁起身,向门口走去。她透过门镜看到了杰克和趴在他肩头上的内特的脑袋,小家伙已经睡着了。她打开门让他们进来。

“直接把他送回卧室里去吧。”她轻声说道。

杰克背着内特穿过门厅,凯尔西紧跟在他的身后。快到卧室时,她快走了几步,赶到前头去调整屋里的灯光,好让卧室里暗得刚好能看得见亮儿。她掀开床上的毯子,杰克将孩子放到床上,轻声说道:“对不起,我让他在外面待得太晚了。”

“没关系。明天星期六不上学。他刚才一定玩得很开心吧?”

“那场面热闹极了。”

“谢谢你带他去。”

“不客气。”

这时,他们的眼睛遇到一起,停住了。丽人突然感到一阵尴尬,好像谁也不知道该如何道晚安才好,卧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少了天真烂漫的内特在身边唧唧喳喳。杰克说:“我想我该走了。”

“你能再待一小会儿吗?”

“我……哦,我想可以。”

“我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是关于萨莉·芬宁的。咱们可以一边喝咖啡,一边看看。”

“这主意听起来不错。”

“我一会儿就来。”

杰克转身去了餐厅。凯尔西竭力想给内特换上睡衣而不弄醒他,可这是白费力气。要想从一个睡着的孩子身上脱下T恤,无论你怎样轻手轻脚,那也像是要把他的脑袋一块儿揪下来一样。

“妈咪,住手。”

“让我帮你换睡衣。”

“不,不。我是个大孩子。我可以自己换。”

“好吧,你自己换。”

“我不想让人看见。”

他一副很不耐烦的样子,显然是累坏了。她递给他一身睡衣。“把这拿到卫生间里去。反正你醒了,别忘了刷牙。”

他咕哝着发了旬牢骚,朝卫生间走去。凯尔西暗自好笑,可一想到小儿子长大了,不好意思在自己的母亲面前换衣服,不禁感到一丝凄楚。他不到三十秒钟就回来了,上身反穿着睡衣。

“晚安,妈妈。”内特说罢,便欲钻进毯子里。

“怎么不抱抱妈妈,亲亲妈妈啦?”

他朝她走过来,使劲拥抱了她一下。

“喂,你太用力了。”她推开内特的胳膊,问道:“牙刷了吗?”

“刷了。”

“让我看看。”

他紧闭着嘴,好像在纳闷妈妈为什么总能看穿他的猫腻。他垂下了眼帘,然后又问道:“你有没有想过……你和杰克。”

她翘起下巴,直盯着他的眼睛。“我和杰克,什么?”

“你明白。你认为他漂亮吗?”

“是的,杰克长得很好看。”

“他人很好,是吧?”

“非常好。”

“你喜欢他吗?”

“是的,”她小心翼翼地说,明白他那个小脑袋瓜儿里在玩什么花样了。“可是,我和他绝对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她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她也曾问过自己许多次。为什么不可能和杰克?“因为就耍滑头转移话题而言,他比你还要坏。”

“我没有转移……”

“让我看看你的牙齿。”

他慢腾腾地把嘴张开。奶油巧克力夹心饼干一下就让他露了馅儿。凯尔西用手指向卫生间。“回去。别忘了把后面的大牙刷干净。”

他一边嘟哝着,一边疾步穿过走廊。他是个听话的好孩子,是凯尔西短暂的婚姻中惟一的安慰。她的前夫是一个有才气、有魅力的大学教授,教的是比较研究。可不幸的是,他最喜欢比较的却是同妻子做爱和同情人做爱。

内特从卫生间回来时,可以说已经是在梦游了。她把他在床上安顿好,还没走出房间,内特便进入了梦乡。

杰克独自一人在餐厅里,他正在欣赏双开门大冰箱上粘着的相片拼图。那些相片简直就是内特成长历程的写照,从呱呱坠地到上小学三年级,从橡皮奶嘴到棒球手套。有些相片上只有内特一人,但更多的是内特和妈妈的合影。母子俩都长着黄褐色的大眼睛,脸上挂着同样的微笑。随着年龄的增长,内特长得越来越像他的母亲,这可是一件好事。芭蕾舞女演员在舞台上个个都显得气度不凡,可走近一看,就变得面黄肌瘦了,而凯尔西与她们不同,她属于真正漂亮的那种。

“你看到内特和你最近的那张合影了吗?”

猛然听到她的说话声,杰克吓了一跳。凯尔西走进餐厅,指着冰箱门把手旁的一张相片。那上面有内特、杰克,还有一个同真人一般大小的跳跳虎①。

①玩具布偶,出自著名卡通片《小熊维尼和跳跳虎》里的角色。

“哇,我都上了冰箱大门了。”杰克打趣道。

“在这所房子里能够摆在这个位置,那是最高荣誉。”

“就像是在好莱坞大道上得了一颗星①。”

①好莱坞大道又称明星大道,以路边人行道上刻有众多著名影星的名字而著称。每个影星名牌上都有一颗五星图案。

“噢,咱们可别被这个冲昏了头。那只需要些胶带和磁铁就行。今天是杰克·斯威泰克,明天是德里克·杰特。明白我的意思吗?”

杰克笑了笑,指着相片道:“他八岁了。”

“是的,他八岁了,”她说,听口气好像很得意。她走到餐厅另一端,拿起了咖啡壶。“要来点儿脱因咖啡吗?你来之前我刚煮好的。”

“好,谢谢。”

杰克坐到桌边。她在橱台上倒了两杯咖啡,端到桌子上来,坐到他的对面,身旁放着她的笔记本电脑。

杰克往咖啡里放了一勺糖,一边搅着一边说道:“今天晚上我碰到维维安·格拉索了,就是负责处理萨莉遗产的那个律师。”

“噢?”

“她给塔特姆写了一封信,他的名字在遗嘱上。”

她不禁呛了一口咖啡,咳嗽了两声。杰克先前把塔特姆这个人的情况都跟凯尔西说过,虽说凯尔西只不过是个法律文员,但他与她讨论问题是受律师和当事人特权法保护的。凯尔西说:“等等,你是说她雇了一个家伙来杀她,然后又把这家伙的名字写进了遗嘱?”

“我了解到的情况就是这样。”

“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是很奇怪。假定塔特姆跟我说的是实情的话。”

“哦,咱们暂时假定他说的是实情。为什么萨莉要让他做继承人呢?”

“可能算是他答应杀她的酬金吧,”杰克说。“但是,这种方式也太离奇了。”

“这可能是个计谋。”凯尔西说。

“你是什么意思?”

“他并非真正的继承人。维维安·格拉索仅是这么说而已。说不定她认为就是塔特姆杀了萨莉,只是想把他引到办公室里好盘问他。”

“维维安给我的印象可不是这样。”

“那这件事怎么解释?或许维维安认为是要去办公室的另外一个人雇塔特姆杀了萨莉,一个遗产继承人。她是想等塔特姆走进办公室的时候,看看每一个继承人的反应。”

“我喜欢你的脑子考虑问题的方式,不过我想这会儿你的脑子用过了头。”

凯尔西打开饼干罐,递给杰克。整块儿的饼干都吃光了,只剩下了一些碎屑,这是内特最爱吃的,可杰克说他喜欢的是甜酥饼。

凯尔西盖上饼干罐的盖子,问道:“那么,你认为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想索性去参加那个会议,把事情弄清楚。”

“你去充当一个坏蛋杀手的代理人不感到担心吗?”

“不担心,可我担心充当对我撒谎的人的代理人。”

“这么说,你肯为一个不撒谎的杀人犯充当代理人?”

“我可没这么说。”

“那么,你既不愿意做杀人犯的代理人,也不愿做撒谎者的代理人?”

“只有一种人我会直截了当地拒绝。我可能会,也可能不会做杀人犯的代理人;我可能会,也可能不会做撒谎者的代理人。但是,我肯定不会答应做对我撒谎的人的代理人。”

“你听起来好像很恼火。”

“可以这么说。”

“是对某个人呢,还是对这件事?”她好像意识到不该提这个问题,连忙说道:“对不起。这不是我该问的事。”

“没关系。两者兼有。”

“你认为塔特姆在对你撒谎吗?”

“这正是让我伤脑筋的问题。”

“不管值不值得,我都希望你插手这件事。”

“为什么?”

“要是我说我很关心那个女人的事,这听起来似乎很荒唐,因为我根本不认识她。但是说实在的,我的确很关心这件事,这女人的一生太凄惨了,真的。”

他朝她的电脑望去,说道:“听你这么说,好像你已经了解到了一些有关萨莉·芬宁的事。”

“你告诉过我,她几年前曾受到过暴力袭击,可事实并不仅仅如此。”

“那都是塔特姆告诉我的。”

“他把最重要的部分给遗漏了。”她先是草草翻了几页她的笔记,然后花了一会儿的工夫向他解释,使他能很快了解那次袭击的详细过程、萨莉的女儿之死等等。杰克静静地听着,纳闷如果塔特姆知道这些细节,为什么没有告诉他。

“这真是骇人听闻。”杰克说。

“是呀,的确是。”

“不过,这也许有助于说明一些问题,”杰克说。

“她可能是无法摆脱自己惟一的女儿被杀害给她带来的打击而嫁给了一个有钱的老头,以为金钱或许可以使她高兴起来,没想到这只能加剧她的痛苦。于是,她终于雇了一个人去杀自己。”

“这意味着塔特姆可能没有对你撒谎,她的确雇了他去杀她。”

“要不然就是他只跟我讲了一半真话。可能她的确要求他去杀她,但他并没有拒绝。”

“有可能,”凯尔西说,“但我还是不能完全相信。”

“为什么?”杰克说。“你想想看,假如内特出了什么事——但愿上帝永远也不要让这样的事发生——难道你的脑子里就不会闪过一个念头,再活下去没有意义了吗?”

“如果像萨莉那种情况,就不会。”

“你是什么意思?”

“倘若像这样骇人听闻的事情发生在我的孩子身上,在那个凶手被抓到之前,我是不会去死的。”

“你的意思是说,杀害萨莉女儿的凶手没有被抓到?”

“连一个嫌疑犯都没有抓到。今天下午我打过一个电话,看看能不能从警察局的档案室里调出案卷,却一无所获。这件事根本没有存入档案。从严格的法律意义上来说,这个案子还在调查之中。”

“真有意思,”杰克说,他的脑子里一团乱麻。

“这个女人遭遇了难以想像的悲剧,四岁的女儿在自己的家里被残忍地杀害了。五年过去了,她刚刚从第二个丈夫那里得到馈赠,弄到了四千六百万美元,可就在此时她确定自己再活下去没有意义了。”

“假定塔特姆说的话是真的。”

“这个假定的意义太重大了。”杰克说。

“那你打算怎么做?”

“同维维安·格拉索会面是在星期一。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所以我想我得去做自己惟一能做的一件事。”

“放弃这个案子,还是继续下去?”

“都不是。”他又最后喝了一大口咖啡,盯着凯尔西的眼睛说道:“我要搞清楚塔特姆是不是在说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