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温哥华 周六清晨
感恩节前两天

黎明破晓,天色从灰暗中苏醒过来,薄雾中飘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托莉从自己卧室的窗户看着楼下车道上父亲的身影。他正在把露营车升上去,开出停在里面的道奇公羊。他看起来根本不像是生病了,她想知道他究竟是怎么了。回忆一幕幕从她的脑海中划过——他温暖的熊抱,还有他因为妈妈的话开怀大笑的样子。一种奇怪的感情在她的胸膛里蔓延开来,她甚至有那么一瞬间生出了同情。这个男人是如此的想念自己的妻子,她昨天在他的眼中看到了真切的伤痛。而现在,他在这个昏暗、潮湿的清晨里看起来是那么的孤独,和她一样的孤独。她抓在窗沿上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让她收拾自己的包裹,而现在她的行李已经整装待发了。她估计他至少还要二十分钟才能把野营车在卡车的车厢后面固定好。

她拿起自己的电子书和数据线,悄悄遛进妈妈的书房,快速地打开了她的电脑。

输入密码的提示框又跳了出来,她小声地骂了一句,绞尽脑汁地想着可能的密码。她抱着试试运气的想法把自己的名字输了进去,维克多利亚。

密码正确。

托莉目瞪口呆地看着电脑。

她的名字居然是进入她妈妈隐私世界的密码,她的眼睛被汹涌的情绪刺痛了。爱,一个巨大的缺失在她的胸口生生作痛。突然间,父亲卡车的柴油发动机的声音突然把她惊醒了,他现在已经把露营车准备好了。她的心怦怦作响,她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她匆匆在母亲电脑里的手稿中搜索标题:誓言。

她的爸爸已经把打印出来的手稿锁起来了,但是这里一定还有电子稿。

就是它,找到了。

她把电子书的数据线插到电脑上的时候,手不可遏止的微微颤抖。她点下了“发送”键,屋外汽车引擎的声音突然安静了,她紧张起来。

文件传送完成,托莉心跳加速,弹出了自己的电子书。

楼下的大门被敲响了。

“托莉!你准备好了吗?”

她关上电脑,抓起自己的电子书,只穿着袜子轻手轻脚地跑出书房,回到走廊里弯下腰朝着扶梯下大喊。“我马上就下来,爸爸。”

“我正在把拖车挂到车后面,我们很快就可以出发了。”

托莉的嘴唇很干,手心里却全是汗。她快步跑回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然后打开自己的电子书。它就在里面——妈妈生前最后的一部作品就静静地躺在她的手中,她终于能把属于妈妈的东西带在自己身边了。托莉合上了双眼,把电子书紧紧抱在胸前,嘴里无声的吐出两个字——谢谢。

柯尔在日出之前就醒了。前一天晚上他洗了澡、刮了胡子,然后就一头扎进了梦乡。今天早上他已经是一个全新的他了——六个月来第一次没有从宿醉中醒来,甚至还感觉有些不习惯。他在能纵览湖面景色的小厨房里给自己煮了一杯咖啡。这间员工木屋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壁炉让房间里十分温暖,阿黛尔也来检查过碗柜和壁橱里都有基本的必需品,浴室和厨房里都有丙烷加热的热水,唯一的缺憾是没有通电。不过从房顶上的信号接收器来看网络是可以联通的,如果有灵感的话,他可以在旅馆里给笔记本电脑充电,然后在这里工作。

他披上夹克,拿起马克杯,走到屋外小小的门廊。他嘬了一口咖啡,侧耳倾听林中潜鸟的叫声。站在这里他可以从树林间隐隐约约看到其他小木屋的影子。

太阳刚刚从山脊后露出头,第一道金色的光线照射在大理石山的雪线上。一条缎带般的黄色落叶林把山脚下浓密的绿色一分为二,迎面吹来的空气中带着一丝寒意。他能听到冬天正在不远处窃窃私语,迈着步伐从远处的高原一点点接近。

在非洲,古巴,巴基斯坦和阿富汗这些四季分明地方的经历让他对季节变迁有了清晰的认识。他向来很喜欢每年的这个时节,大马哈鱼回溯到母亲河里产卵,红色和银色相间的鱼卵顺着水流闪烁着光芒;树叶都变成了金色,枯叶在脚下发出沙沙的声音,蓝莓树的枝头也挂上了白霜;木头燃烧的气味混合着松树的香气飘散在空中。柯尔抿着咖啡,一系列酸甜的记忆涌上心头。

而现在呢?他正清醒地站在一个十字路口,不得不面对那些他一直以来都在回避的事情——找到一个前进的方向,重新提起自己的笔,写下一个新的故事,找到自己真正感兴趣的东西。

另一间小木屋的门打开的时候他愣住了,艾斯和奥莉薇亚从屋里走出来,迈着轻快而坚定地步伐穿过草地。修长的双腿,贴身的牛仔裤,长袖毛衣外面套了一件厚背心,她的马尾辫在脑后快活地左摇右晃。

“早上好!”他朝那边打了个招呼。

她呆呆地停下来盯着他。

艾斯嬉闹着跑过来,冲上他的门廊。柯尔弯下身子揉了揉这只大狗的毛。

奥莉薇亚从草地的另一头走过来。“你在员工木屋里做什么?”

“很显然我更喜欢私人空间。”

“迈伦让你住这的?”

“他不想让我待在他的房子里。”他抿了一口杯子里的咖啡看着她说。

她仰起头来看他。今天早上她的眼睛是和湖水一样的颜色——因为水下的大理石浅滩而泛着冷光的幽绿色,而脸颊和鼻子都因为冷空气而泛出粉红。她看起来在重新评估他,想要把他看透。

“我很抱歉。”她轻轻地说。

他耸耸肩膀,“我早就知道这不会是件容易的事。”

“那你为什么还要来?”

他吸了吸鼻子。“好问题。不过等我冷静下来想要改变主意的时候人已经在飞机上了。所以,今天早上需要做什么?”

她的肩膀微微僵硬了一下。这里是她的地盘,但是现在他也想要插一手进来。

“我昨天还没有巡查过营地的客人,还得清理垃圾箱,换上新的垃圾袋,大概就是这些事情吧。”

“我和你一起去。”

“什么?”

“我会去给你帮忙的。”

她的眼睛中满是戒备,他几乎能看到她的周围升起了一层保护罩。

“好了,就按我说的来吧。带我四处看看这片土地,还有牧场是怎么运营的。有我在旁边不会很糟糕的。”他把马克杯放在围栏上,反手关上自己的房门,然后一边走下楼梯一边拉上了夹克的拉链。

她争辩道:“我更想一个人去。”

“什么?你不想被这间牧场的继承人打扰?还是感觉我们接手得太快了?”

“你真的和你父亲一样口无遮拦,你知道吗?”她一字一句地说。“难怪你们合不来。”

他感觉到自己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扬了起来。

她与他四目相对——气氛中摇曳着一种微妙的潜在不安因素。她吐了一口气,转过身踏上林间的小道。他随在她身后穿过山杨林,头顶金黄色的叶子打着旋儿像雨一样飘落,他们呼出的气息在冷风中形成一团雾气。

他们走到她停在旅馆旁的卡车边,她帮艾斯跳上了车座。

“它的后腿有问题吗?”柯尔问。

“兽医说它可能有退化性脊髓神经病的前兆,这种病是慢性病,没有治疗方法。我要先进去办公室拿东西。”

奥莉薇亚打开办公室的大门的时候,柯尔爬上车坐在了艾斯身边。她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抱着一箱小册子,箱子顶上还放了一本书和一个POS机。她把这些东西放在她和艾斯之间,然后把车钥匙插进了点火器。

“先不说你被赶到员工木屋去住,你昨天和迈伦谈得怎么样?”她问着发动了车子,往后倒车。

他往后仰靠在头枕上。

“我们没谈成。他见到我的第一眼就把我赶出去了,然后定了个正式的会面,就在今天早上十一点,约在图书室。”

她把车开到土路上,很快的转过头瞥了他一眼。他又看向她手腕上的伤疤,想从里面看出她从哪里来,又有着怎样的过往。她在电话里的话又一次在耳边回响。

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生存……

“营地的客人现在还是从湖那边的伐木路过来吗?”

“没错。有时候他们会从各种各样的方向过来登记,但是大多数时候还是我每天巡视一两圈,在营地里就给他们登记入住了。小木屋的客人还是必须到旅馆的办公室来一趟的。”

她在营地的入口停下了车,俯身打开他面前放着手套的储物箱。他闻到她身上一股干净清新的肥皂味,这味道让他想起一款不记得是叫雨水还是森林之春的沐浴液。她从储物箱里取出一双手套戴到手上,然后走下了卡车。他跟了下去。

她走到后车厢,抬下来一块很大的立式告示牌,上面黄底黑字的写着注意熊出没。

“需要帮忙吗?”他说。她费力地将告示牌在地上拖了几英尺。伴随着河流奔涌的声音,风把摇摆的松树吹得沙沙作响。

“我能行。”她把告示牌放在分叉路口。这条路的一边通向一个小型的沙滩和野餐区,另一边则通向码头和野营区。柯尔斜倚在卡车上看着她,重新感受着这个曾经对他来说也是重要的一部分的地方。

她确确实实在步态中透露出一丝不便——他想知道是为什么。她的手上没有戒指,看起来也没有任何明显的和男人有关的标识,但她却是他坏脾气的父亲亲密的朋友。

柯尔是一个敏锐的观察者,善于从细小的迹象中挖掘出事情的真相,这也是他多年来在调查报告中引以为豪的技能。有人说他有着异于常人的观察力和记忆力,这也确实让他在工作中受益颇多,他往往能在别人都晕头转向的时候从一片迷雾中直取事件的核心。

而现在他面前是一个想要隐瞒自己过去的女人。他的脑中浮现出了许多疑问。为什么要躲起来?八年前她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她是自杀未遂吗?为什么?又是在什么时候?她和他父亲究竟是什么关系,在牧场里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当他的父亲去世,这个地方被出售之后,她又会做什么?

她一边走向卡车一边脱下手套,马尾在风中轻轻摇摆。

“这里秋天还是会有熊出没吗?”他朝警示牌抬了抬下巴问。

“这两年比以前还多。”她打开驾驶室的门坐了上去,他也爬上了副驾驶室。“我们以前有一头一年能产两胎的母猪,现在已经进到它们的肚子里了,一群惯犯。上周还有一只跑进了鸡舍里。”

她发动车子,开向混凝土制的船用斜坡道。

有一个穿着水靴的男人站在斜坡道上补船,他抬起头来朝这边挥手。奥莉薇亚停下卡车,犹豫了一下,然后对克尔道:“他是这里的常客,我要下去打个招呼。”

他看着她走下斜坡,艾斯又摇着尾巴舔了舔他的脸。他第一次注意到这条狗眼睛里的浑浊,他凑近了一点仔细看了看。“嘿,伙计,你快失明了是吗?你想看看她在做什么吗?”

它的尾巴摇得像拨浪鼓。

柯尔帮艾斯跳下卡车,他们跟着奥利维亚走下斜坡,她正站在那里和一位年近七十的满脸皱纹、皮肤黝黑的男人说话。

“鳟鱼咬钩了吗?”柯尔走近他们。

“今天早上一无所获,”这位老先生说着站了起来。“它们现在不在浅滩找吃的了——天气越来越冷,它们都潜到深水去了,我敢说它们现在只吃矢虫,想用别的东西把它们钓上来简直不可能,这些鱼儿狡猾的很。”他咧了下嘴,露出了缺失的门牙。“但是我昨天在水深二十多英尺的地方捕到了两只。”

他伸手牵起船头的绳子,开始把船拖上斜坡,柯尔伸出手去帮他。

把船拉上拖车之后,这个男人在水靴上擦了擦手道。“我打算下周一去森林湖试试,也许在那里能有好运气呢。”他笑了起来,但很快被冷风呛得从胸腔里发出闷闷的咳嗽声。“趁第一场雪来临之前,湖面还没结冰。”

“看起来今年的冬天回来的比往年更早,”奥莉薇亚说。“气象台已经发布了下周一的天气预警,或许你应该考虑在它来临之前回家。这位是巴尼,”她对柯尔道。“他是我们的常客之一。”她微微一笑,左颊浮现出一个酒窝,苔藓一样幽绿色的眼睛温柔而明亮,看得他腹部发紧。他看着这双眼睛,一瞬间陶醉其中。她发现了他的反应,眼睛里的光亮消失了,面容上的光彩也黯淡下来,眼神瞟向了别处。当她再一次开口的时候,声音已经变调了,变得有些沙哑。“巴尼,这位是柯尔·麦克唐纳,迈伦的儿子。”

这位老先生用力摩挲了一下花白的胡子。“额,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迈伦的儿子?”

柯尔礼貌的一笑。“很久没被人这么叫过了。”这位老先生还是搔着自己的络腮胡,目不转睛地打量着柯尔。“你的确继承了他的基因。你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十几年了吧,应该是十二年?从我认识迈伦,开始到这里来就没有见过你,这是肯定的。”

柯尔看向奥莉薇亚,她也在认真地看他。

“是有一段时间了。”他说。

“电影拍得确实不错,那部《野性追踪》。”

柯尔十分惊讶。“你看过?”

“哈哈,当然了,哪个住在克林顿镇的有谁没看过呢?迈伦把DVD带到卡里布的旅馆,给看的人免费买单啤酒和鹿肉汉堡,他还带过去好多书的复印版。开门奖,他是这么叫它们的。我们在酒吧里巨大的投影仪上看电影,就像是聚会一样。”他摇了摇头,咧开嘴笑了,露出缺了两颗的牙。

柯尔看着巴尼,感觉像有人攥住了自己的心脏。

“无论如何,真的很高兴见到你,孩子。”巴尼走过来真诚地和柯尔握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又爆出一阵吸烟的人常有的咳嗽。“有时间就过来喝一杯,听到了吗?迈伦在没有被轮椅困住之前就经常来,我们会一起钓鱼,一起喝酒。”他又咳嗽了几声。“这该死的天气越来越冷了,搞得我这里生疼。”他拍了拍胸口道。“我的卡车停在27号,就在水边。还是之前说的那样,如果暴风雪没有来的话,我会一直在这里呆到周一。”他抬起头望向天空,有一朵黑压压的乌云在南边的地平线上压得很低。

走回卡车的路上,柯尔忍不住说,“我不知道。”

她打开卡车的门,弯下腰揉了揉艾斯的肚子,把它抱上了车。“不知道什么?”

“不知道我父亲居然看过那部电影。他从来没有写信或者是打电话提起过这件事。”

她爬上驾驶室,发动了车子。“两部你的书改编的电影他都看过。你有打电话告诉过他电影上映了吗?”

他对上她探究的目光,一言未发。

她耸了耸肩。“他的图书室里有你的每一本书,《野性追踪》的电影海报还一直挂在他办公室里。”

柯尔沉默了,转头看向窗外。他之前以为回来一趟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来看一眼,然后就走,他父亲的怒气和他们之间的隔阂必然会导致这样的结果。但是这种温情?完全是在他意料之外的。

奥莉薇亚往前开了一百多米,停在了一片整洁的林间空地上。空地在两间挂着告示牌的木质户外厕所之间,旁边各有一个垃圾箱,不远处还有一个水龙头。她走下车,贴了一张新的注意熊出没的警告在告示牌上,然后填满了装着指导手册的箱子。她回到车上戴上手套,从第一个垃圾箱开始清理,把装满的垃圾袋扔到卡车的后车厢里。柯尔下车跟在她的身后,在她把最后一个垃圾袋提出来的时候从她手上接过了袋子。

他们的手臂碰到了,眼神在空中交汇。

她的嘴唇就在他面前,低头就能碰到,他几乎能想象她丰满的嘴唇覆在自己嘴上的感觉。她眼睛里致命的诱惑力让他心跳加速。

“我自己能行。”她的声音有些嘶哑。

“既然你都把我带过来了,”他平静地说,“至少可以让我帮帮你。”

她的表情放松了下来,任由他接过了手上沉重的垃圾袋。

她给厕所换了新的厕纸,然后从后车厢拿出一把耙子,动作很快地平整起空地来。柯尔换了新的垃圾袋,艾斯在车上静静看着他们两个。

偷偷看了他一眼,她把耙子丢回车厢,回到驾驶室等他。

他上车拍了拍艾斯,对她露出一个微笑。“接下来去哪?”

她抿了抿嘴,转过头去避开他的视线,然后发动了车子。“巡视一下有没有新的入住者,看看是否有人需要柴火,还要通知那些有几天没有出过门的营地的客人暴风雪就要来了。”

她顺着湖边开到一片更宽阔的空地,四周停满了房车和卡车,雨篷盖着防水布从野餐桌上伸出来,其中一张桌子上还有一瓶漂亮的假花。发电机在一旁轰轰作响,空气中充斥着木柴燃烧的烟味以及培根和咖啡的香气。营地的椅子大多都在湖边风景很好的地方,其他的则在营火边围绕成一圈。角落里的一辆房车车顶上有一个卫星接收器。

“这里真的全是老式帐篷,还有静谧的森林。”他说着走进面前的景致。

“基本上都是最近才购入的,尤其是到了这个时节,晚上几乎是零度以下,这些人会想办法用包括煤油炉在内的各种方法来取暖。这里大多数是退休的老夫妻,或者是某些像巴尼一样沉迷打猎和垂钓的单身汉,在这里一直消磨到秋天的最后一秒。”她快步走上前去拿起记录夹板,对照着自己手中的清单检查汽车登记情况。一对坐在篝火边的夫妇朝这边挥手,他们的贵宾犬想冲过来却被绳子牵住了,徒劳地吠叫着。它只能虚张声势地叫,可怜的小家伙。

那位老先生从嘎吱作响的椅子上站起身,手里捧着旅行水杯缓慢地朝卡车走来。那位老妇人抬手遮在眼睛上方看着她们。

奥莉薇亚把手肘架在车窗上说,“早上好。”

那条贵宾犬又往前冲,徒劳无功地大叫着想让他们离开。

“你也早安。我感觉坏天气就要来了,”老先生说着朝南方的地平面点了点头。“你觉得暴风雪会在周末之前降临吗?”

“天气预报说不会,但是如果有新的消息的话,我会告诉你的。你们依然计划在这里留到周二吗?”

“没错,我们会随时注意着天气的动向的。”

“钓鱼钓得怎么样?”

“鳟鱼现在变得很警觉,我们在第一丝晨光出来的时候就出船——还是什么都钓不到。今天中午我会再出去试一趟。”

“听说它们很喜欢矢虫,”她说。“有注意到熊出没的踪迹吗?”

“它们晚上的时候有经过烧烤的坑旁边——还撞翻了两个椅子。”

“估计是顺着烤肉的味道来的吧。你们需要柴火吗?”

“不用了。”

他们离开这里继续往前行驶。

整片野营区就安详地藏在湖边一片高大的万年青中和柳树丛中,隐约可以瞥见水面。奥莉薇亚又对照着手中的清单核查了三辆登记在册的车子,但是走到下一个营地的时候,她似乎紧张了起来。

一辆灰色的福特卡车停在入口前。她放慢脚步,咬紧了下唇。

“你最一开始是为什么来到老栅栏牧场的?”柯尔随口问道。

“我在寻找转变。”

“从什么转变?”

她微微眯起了双眼,隔着脖子上的方巾他都能看出她加速起伏的脉搏。这条方巾和她昨天戴的那一条颜色不一样。

“从北方的生活。”她拿起自己的写字夹板、装现金的小包和POS机。“这份工作招聘的时候写的是钓鱼指导,但是随着牧场的员工被解雇,一些日常事务也交到了我的手上,我之前是在湖上做向导,还负责骑马观光的路线,这条线路去年大部分马被卖了之后就关掉了。理所当然的,与之相关的人员也都走了。”

“工作真多,牧场的事务之类的。应该还是最好把它卖了吧。”

她瞟了他一眼。“对,没错。看起来也没人能胜任这个职位,是时候结束这个地方,还有这一切了。”

他下巴一僵,想到了麦克唐纳家族世代耕耘这片土地的过去。“你很喜欢这个地方吧。”

“这里是我的家,我不想失去它。”

“你在这之前的家在哪?你是在哪里长大的?”

她注视着他,似乎想从他的双眼中看出他的问题里有什么阴谋。“听着,你可以问问你父亲想让这个牧场怎样,或者是想从我这个小小的员工身上得到什么,但是除此之外,我不觉得我会在你掌管的牧场有所作为。”她下车之前犹豫了一下,又道,“我就说一句,柯尔,迈伦一直都不想让我告诉你和简他病得很重。”

“他表现得很明显了。”

“他觉得你们俩都……”她顿了一下。“他不想你和简没完没了地争夺遗产,然后在他还没死的时候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把这个地方卖掉。他只希望你们在他死后再糟蹋这个地方,这样他就不用眼看着这里败落了。”

柯尔直视着她的目光,一股怒意从腹中升起。虽然他已经签下了文件,简也有所行动了,但是他回到自己的小木屋的时候已经打好了腹稿怎么处理简和那些文件。“所以,那你为什么要违背他的旨意?为什么你还是打电话给我了?”

她长吐了一口气道,“好吧,我就直说了吧。虽然迈伦坚持反对,但是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迈伦需要见见他的孩子们,尤其是你。”

他扬起了眉毛。“这是什么意思?”

“我相信他需要弥补……那些发生在你们之间无论是什么的过去,他得让自己的内心得到救赎。”她咽了一下口水。“能够有机会说抱歉,我觉得这样对他来说可能会更好,可能对你们两个人都好。”

“你不是说我固执吗?”

“你自找的。”

“奥莉薇亚,我们家老头子根本就不打算弥补什么,他根本不想接触任何和我有关的事,他很久以前就是这样的了,自从——”

“自从发生那场意外。我听说过。但是有时候人们无法修补他们之间的关系只是因为他们没办法说出自己内心深处真正需要和渴求的是什么。有时候,就在生活中的某个瞬间,你会感受到你之前犯下的是多么严重的错误,然后无比希望能补救,可是隔阂已经根深蒂固,深到你不知道怎样着手去修复了。”

“不管你怎么说,我没有过,”他看着她轻轻地说,“我们现在是在做什么,牧场心理治疗吗?是不是待会儿我们还要在他死前一起举起双手高歌一曲《到这来》?”

她愤怒地瞪着他,脸气得发红。“好吧,我也去你妈的。”她小声地说。“我已经说完了我该说的,打电话叫你回来也许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我现在做完手上的事立马就把你送回旅馆,然后你就能想做什么做什么,可以马上肆无忌惮地把这里搬空了。”

她下车猛地甩上了车门,气冲冲地朝着那辆停在营房门口的灰色福特车走去。

他下车追在她后面。“奥莉薇亚——”

“别烦我。”

他加快了脚步,跟上前去抓住她的胳膊。

她被拉得转过身来,眼中是满溢的愤怒,他们之间似乎有电流闪过。两旁的树被风吹得一阵摇摆,干枯的松针像雨一样落下来。

“我喜欢他,行了吗。我是喜欢迈伦。他是我最亲爱的朋友,他……”她的眼中情不自禁溢满了泪水。她停下来,转眼看向别处整理自己的情绪。等她再次开口的时候,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

“是他给了我工作,也是他在我和艾斯最需要的时候给了我们一个可以安身的地方,我欠他的。现在他病重了,我却无能为力,只想帮上一点忙,而打电话给你是我所能做的最后一点点事情了。现在既然我把想说的都说出来了,你就放手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她转过身,往前走了两步,然后才又转回来面对着他,像是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事情一样。“我之前居然会蠢到认为你不是这样的人,你知道吗?”

“不是什么样的人?”

“我还以为你的心胸足够开阔,能够学会主动道歉,和平解决……在他去世之前。”

“你究竟是从哪里得出这种结论的?”

“从你写的书,从你的字里行间,我以为你明白……我以为你对这个世界有着非常深刻的理解,有着对生存意义的追求。”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但是我错了,你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她背过身去,跺着脚走到福特车的车尾,然后消失在了一片密集的灌木丛中。

柯尔瞠目结舌地盯着她的背影。风从松树的树梢间穿过,就好像死神在耳边喃喃低语,轻诉着过去的回忆。他把手指深深地插进头发里。她至少说对了一件事,就是这整件事就是一个错误。

还有,他也有一件事说错了——这个女人并不是那种为了遗产不择手段的女人,她对他父亲的感情看起来很真诚,他那个难相处的铁块一般的父亲似乎也帮过她。而他现在确信这个女人正在隐瞒这什么巨大的秘密,她甚至还因为这个秘密试图自杀过。

他妈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一种奇怪的情感充斥在胸膛。但是正当他打算回到卡车上和艾斯一起等着的时候,一声尖叫划破了空气。

奥莉薇亚?

柯尔飞快地冲向了小路,肾上腺素在身体里激荡。他拨开灌木丛,只看到她面色惨白地跌坐在野餐桌旁,有鲜血从太阳穴渗出来。而她的身边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满脸胡须,手里还提着一把大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