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围捕

桓蝶衣和红玉埋伏在孟宅斜对面的一间村舍中,窗户挑开了一条缝,二人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对面。有十名玄甲卫跟着她们,却都是裴廷龙的人。眼看时辰差不多了,为首一个叫裴三的队正催促道:“桓队正,时辰已到,该行动了。”

“再等等。”桓蝶衣头也不回道。她现在的脑子已经乱得无法思考,只能拖一时算一时,可她也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

“请问桓队正到底在等什么?”裴三不耐烦。

“让你等你就等,哪那么多废话?”红玉回头一瞪,杏眼圆睁。

“你!”裴三强捺怒火,“裴将军有令,午时三刻必须行动,你们若敢贻误战机,当心军法处置!”

“少拿鸡毛当令箭!”红玉冷笑,“依玄甲卫章程,一线行动人员向来就有临机专断、便宜行事之权,若事事都听后方长官的,那才叫贻误战机!”

“章程?玄甲卫何时有过这等章程?”裴三半信半疑。他们都是裴廷龙的亲兵,不久前刚刚跟随他从兵部调过来,对玄甲卫的一应规矩还不太熟悉,所以不敢肯定是真是假。

红玉见唬住了他,越发得意道:“不懂就慢慢学!你若是肯虚心一些,本姑娘倒是可以多教教你。”

裴三大为恼怒,却又不敢发作。

就在这时,站在窗边的桓蝶衣忽然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惊呼。红玉一惊,赶紧掉头往外看,眼前的一幕也顿时令她目瞪口呆。

萧君默策马走出孟宅,身前横放着辩才,并持刀抵在了他的脖子上;楚离桑和孟怀让各乘一骑,紧随其后;米满仓和孟二郎共乘一骑,走在最后面。六人四骑就这样在土路上一步一步朝村子的东南方向走去。

桓蝶衣、红玉等人从村舍里冲了出来,纷纷拔刀出鞘,挡在了他们面前,而罗彪则带人从他们后面包抄了上来。萧君默勒住缰绳,和桓蝶衣四目相对,彼此眼中都充满了难以名状的复杂情绪。不过,桓蝶衣的第一反应是感到欣慰,因为看萧君默的样子,他身上的伤应已大体痊愈。

“蝶衣,把路让开。”萧君默平静地道。

对于萧君默的这个举动,桓蝶衣虽然惊诧,但内心更多的则是庆幸——因为萧君默挟持了辩才,就等于拿住了皇帝最想得到的《兰亭序》的秘密,也就等于给了她一个放行的借口。为了配合萧君默演好这出戏,桓蝶衣故意冷冷道:“我凭什么要给你让路?”

萧君默看着桓蝶衣的眼睛,知道她已经领会了自己的意图,遂暗自一笑。

“萧君默,识相的话就乖乖下马就擒!”裴三厉声道,“整个村子都被我们包围了,你们插翅难飞!”

“这位兄弟,新来的吧?”萧君默笑道,“知道我手上这个和尚有多重要吗?他是皇上费尽辛苦找了十几年的人,身上藏有事关社稷安危的天大机密。你们要是把我逼急了,我就一刀砍断他的脖子,大家来个鱼死网破!”

“你别唬我!这个和尚不是你冒死救的吗?你岂会杀他?”

“此一时彼一时。我当初冒死救他,是想套出他的机密;现在被迫杀他,是为了保我自己的命。怎么样,这个答案你满意吗?”

裴三闻言,顿时有些无措,下意识地看着桓蝶衣。

“不必看我。他说的话一点不假,那个和尚的确是圣上最想要的人,若有半点闪失,恐怕你我都吃罪不起。”桓蝶衣道。

“我喊三下,你们要是不让开,我立刻杀了他!”萧君默大声喊道,“一!”

裴三越发无所适从,只好央求桓蝶衣:“桓队正,咱玄甲卫不是有章程吗?一线行动人员向来有临机专断、便宜行事之权,现在你是头儿,赶紧拿个主意吧。”

桓蝶衣斜了他一眼:“怎么,刚才还拿裴将军来压我,这会儿就让我自个拿主意了?可我这人胆小,最怕别人动辄拿‘军法处置’什么的来威胁我,所以还是你拿主意吧,我听你指挥。”

红玉在一旁窃笑。

裴三大为窘迫,讪讪道:“那个……在下不是刚到玄甲卫没多久嘛,很多规矩都不懂,还请桓队正大人大量,别跟在下一般见识。”

“这可是你说的,别到时候又去裴将军那儿打小报告,说我桓蝶衣自作主张、越权行事。”

“不能不能,绝对不能!”

“二!”萧君默又是一声大喊。

裴三眼巴巴地看着桓蝶衣:“桓队正,求求您快下令吧!”

“好吧,看你这么有诚意,那我就勉为其难,替你拿回主意吧。”桓蝶衣说着,环视身后众人一眼,“弟兄们听着,逃犯萧君默现挟持重要人质,我方不宜贸然攻击。为了保护人质安全,大伙向两边退开,给他们让路!”

众甲士面面相觑。

“都聋了吗?给老子让开!”裴三喊得声嘶力竭。众甲士连忙闪身让开了一条路,然后眼睁睁看着六人四骑从他们面前缓缓走过。

“弟兄们,谢了!”萧君默对着桓蝶衣粲然一笑。

桓蝶衣白了他一眼。

罗彪带人从后面赶了上来,跟红玉交换了一下眼色。罗彪暗暗竖了下大拇指,红玉俏皮地眨了眨眼。

两拨人一前一后,很快来到了祠堂附近。只要从祠堂再往南边走半里路,便可离开夹峪沟,径直驰上宽敞的驿道。萧君默双腿一夹马肚,马快步跑了起来。此时玄甲卫也有人牵来了马匹,桓蝶衣、红玉、罗彪等人跃上马背,然后拍马在后面紧跟——与其说他们是在紧追逃犯,不如说是在护送萧君默等人离开。

“法师,忍着点,咱们马上就能逃出生天了。”

当坐骑行至祠堂门口的麦场时,萧君默忍不住对辩才道。

“萧郎果然足智多谋!”辩才笑道,“也不枉玄甲卫对你的一番栽培。”

“法师谬赞了,我这纯属被逼无奈……”萧君默刚说到一半,脸色立刻变了,因为又有一大拨人马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为首者赫然正是裴廷龙。

“萧兄,别来无恙啊!”裴廷龙高声道。

“裴将军大驾光临,萧某深感荣幸!”萧君默勒马停住,“看将军这架势,今天是不想让我走了?”

“是啊,多日不见,想请你和辩才法师回京叙叙旧。”裴廷龙露出一脸阴鸷的笑容。

“倘若萧某不愿奉陪呢?”

此刻,萧君默并不知道,在祠堂屋脊两端翘起的飞檐背后,各埋伏着一名弓箭手。两支箭已经搭在弦上,拉了满弓,正一左一右对准了他。

“萧兄若不肯赏脸,那我只能用强了。”裴廷龙暗暗瞄了一眼祠堂屋顶,知道两名弓手已准备就绪,只待他给出信号,便可将萧君默射落马下。

“将军就不怕我杀了辩才?”

“不怕。”

“为何?”

“因为你可能会死在辩才前面。”

萧君默不禁一笑:“将军凭什么这么自信?”

“萧兄还不了解我吗?我裴廷龙向来自信,而且从不落空。我最后再劝你一次,把刀放下,随我回京面圣,说不定我可以跟圣上求求情,赐你一个全尸。”

萧君默知道,裴廷龙说他的自信从不落空其实并没有吹牛。他能够年纪轻轻便做到从三品的高官,首先固然得益于其姨父长孙无忌的熏天权势,其次他个人的能力也不可小觑。在长安不计其数的权贵子弟中,裴廷龙的脑子和心计绝对属于凤毛麟角,就算不靠家世背景,他也完全能够凭自己的本事上位。仅此一点,萧君默便不得不佩服他。而这样的一个人,绝对是不打无准备之仗的,此刻他既然表现得如此自信,背后肯定已经留了一手。思虑及此,萧君默立刻用眼角的余光开始扫视周边环境,搜寻潜在的威胁。

裴廷龙注视着萧君默,眼睛不自觉地眯了起来。

他蓦然意识到,自己可能说得太多了。对付萧君默这种绝顶聪明之人,多余的炫耀显然是不明智的,只会给对手制造逃生的机会。

心念电转之间,裴廷龙的右手迅速一劈。屋脊上的弓箭手看到指令,双箭几乎同时射出。而就在同一瞬间,萧君默也发现了来自祠堂屋顶的危险,情急之下,只能猛然拽起缰绳。坐骑发出一声刺耳的嘶鸣,前蹄高高扬起,成了临时挡箭牌。两支利箭呼啸而至,分别射入了马匹的前胸和脖子。

坐骑哀鸣着倒下,萧君默和辩才双双从马背上摔落,后面的楚离桑等人发出一片惊呼。裴廷龙抓住时机,大喊一声“上”,身后的数十名玄甲卫立刻蜂拥而上。裴三听到命令,也即刻带人冲了上去。桓蝶衣和罗彪交换了一下眼色,无奈之下也只能加入战团。

一场混战就此展开。

此时挟持之计已然无效,萧君默只能一边拼死抵挡,一边紧紧护住没有武功的辩才。玄甲卫虽然人多势众,但事前已得到裴廷龙命令,尽可能活捉辩才,所以有些投鼠忌器,只一味鼓噪围攻,并未使出杀招。倒是祠堂屋顶上那两名神射手,一直瞄着萧君默的手臂和腿部不时射出冷箭,企图令他丧失战斗力,给萧君默造成了不小的威胁。

另一头,楚离桑拼命想冲过来保护辩才,却被桓蝶衣和红玉给缠住了。孟怀让不顾腿伤,双手紧握一把长长的陌刀,舞得虎虎生风,让裴三等人无法近前。米满仓紧搂着包裹,一直弯腰缩头躲在孟怀让身后。孟二郎手持弓箭跳到了一座谷仓上,居高临下分别掩护孟怀让和楚离桑,瞅准时机射倒了好几名玄甲卫。罗彪则带着手下在外围装模作样,嘴里卖力喊杀,实际上一直躲在裴三他们背后。

正当众人在祠堂外杀成一团之时,没有人注意到,祠堂的屋脊上突然蹿出一道白色身影,悄无声息地干掉了两名玄甲卫的神射手。下面的萧君默顿感压力骤减,正狐疑间,却见屋脊上再次射出一支冷箭。萧君默下意识挥刀要挡,可那支箭却嗖的一声直接命中了一名玄甲卫。萧君默大为诧异。还没等他弄明白怎么回事,第二箭转瞬即至,又把另一名甲士射了个对穿。

到底是何人在暗中帮助自己?

萧君默一边奋力拼杀,一边百思不解。

此时裴廷龙也蒙了,急忙扭头望向祠堂屋顶,却什么都看不见。

“郭旅帅,”裴廷龙厉声大喊,“给我拿下祠堂!”身后一名旅帅得令,立刻带人扑向敞开的祠堂大门。可刚跑出十几步远,便有一箭破空而来,正中这个郭旅帅的喉咙。鲜血立时喷溅而出,郭旅帅捂着喉咙直挺挺向后倒去。手下甲士大惊失色,纷纷蹲伏在地,不敢动弹。

裴廷龙见状大怒,正待发飙,又一箭已破空而至,直直飞向他惊怒的瞳孔。裴廷龙来不及挥刀格挡,慌忙向右一闪,羽箭擦破他的面颊飞过,射中了身后的一名甲士。由于躲得太急,用力过猛,裴廷龙收势不住,从马上跌了下来,旁边的薛安和几名甲士赶紧冲上去搀扶。

裴廷龙右手的手肘脱臼,疼得龇牙咧嘴,忽然又觉面颊刺疼,伸出左手一摸,顿时摸了一手的血,吓得大叫了一声。混乱中,薛安等人也不知他伤势轻重,只好拥着他迅速后撤,躲进了祠堂对面的一间村舍。

趁对方阵脚大乱,萧君默飞快砍倒两名拦路的甲士,与楚离桑会合一处。方才楚离桑一人力敌桓蝶衣、红玉二人,还要防备其他甲士,早已落在下风,此时终于暗暗松了口气。桓蝶衣见萧君默过来帮楚离桑,登时妒火中烧,于是攻势越发凌厉。萧君默赶紧帮楚离桑抵挡。楚离桑救父心切,遂掉头护住辩才,无形中便与萧君默掉了个位置,也换了对手。

桓蝶衣见萧君默处处护着楚离桑,更加急怒攻心,遂不顾一切猛攻萧君默。萧君默边挡边退,低声道:“蝶衣,方才多谢你了。”

桓蝶衣柳眉倒竖:“死逃犯,别自作多情!方才是为了保护人质,我现在便取你性命!”

萧君默无奈一笑,也不答言,而是回头对楚离桑道:“快,进祠堂!”

楚离桑反应过来,遂拉着辩才往祠堂门口且战且退。

现在敌众我寡,抵挡一阵还行,硬拼下去肯定没有胜算,只有暂时躲进祠堂延缓敌人攻势才是上策。

萧君默本想再杀过去与孟怀让会合,不料却被桓蝶衣和红玉死死缠住,只好对孟怀让大喊:“先生不要恋战,快进祠堂!”

孟怀让毕竟腿上有伤,加之分心保护米满仓,在方才的拼杀中已身中数刀,全凭孟二郎在高处掩护才没被砍中要害。然而,此时孟二郎的箭囊已经空了。射出最后一箭后,孟二郎只好从高处跃下,捡起一把龙首刀,打算杀过来与孟怀让会合。

裴三方才被孟二郎死死压制,折了多名手下,早已怒火中烧,此刻见他下来,立刻带人攻了上去。孟二郎虽射艺过人,但刀剑功夫稀松,所以抵挡了没几下,便被裴三一刀刺穿了胸膛。

孟二郎身子一顿,双目圆睁,一口鲜血从嘴里喷了出来。

“二郎——”孟怀让目眦欲裂,想冲过去,却被几名甲士死死围住。

裴三得意万分,一把将刀抽出,正欲再刺,一颗拳头大的石块不知从何处飞来,正中他的鼻梁。裴三哇哇大叫,脸上登时血肉模糊,众甲士慌忙上前扶住他。就在这个间隙,一个身影从斜刺里突然蹿出,背起孟二郎就往孟怀让这边跑过来。

众人定睛一看,此人居然是孟三郎!方才那颗石头显然也是他扔的。

孟怀让又惊又疑,来不及细想,不顾一切冲杀过去,终于跟两个儿子会合一处。在他身后,米满仓骤然失去依怙,吓得手足无措,呆立原地。旁边两名甲士见状,狞笑了一下,一左一右朝他逼近,手中的龙首刀泛出森寒的光芒。

米满仓连连后退,最后被一堵土墙挡住了退路。他登时绝望,只好抱紧包袱里的金银细软,带着哭腔大喊了一句:“萧君默,你,你害,害死我了!这些金,金子,记得放老,老子棺材里!”

两名玄甲卫被他逗乐了,同时哈哈大笑,但手上却没闲着,两把龙首刀一左一右朝米满仓当头劈落。

米满仓紧紧闭上了眼睛。

萧君默有心想救,无奈分身乏术,只能狂叫一声:“满仓!”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白色身影恍如疾风从萧君默面前掠过,紧接着两声惨叫同时响起,然后那两名玄甲卫便双双扑倒在地。等米满仓难以置信地睁开眼睛时,但见眼前站着的人居然是老村正——那个白发苍苍、拄着拐杖、连路都快走不动的老村正!

看着这一幕,萧君默顿时瞠目结舌。

很显然,方才在祠堂屋顶上箭无虚发的那个神秘射手,也是面前这个老村正。

“都愣着干什么,快进祠堂!”老村正一声大吼,声若洪钟,同时手中的龙头拐杖挥出了一片密不透风的杖影,将试图上前的众甲士纷纷逼退,连桓蝶衣、红玉、罗彪等人,也被一股异常强劲的力道逼得连退数步。趁此时机,萧君默护着孟怀让父子和米满仓,迅速与楚离桑、辩才会合,然后一起撤进了祠堂。

老村正见众人均已脱险,才且战且退,从容退入祠堂,旋即将大门訇然关上。

经此一仗,玄甲卫伤亡惨重,连裴廷龙在内的多名将官也或死或伤。郎将薛安无奈,便跟桓蝶衣、罗彪商量了一下,旋即下令停止进攻,然后命一部分人包围祠堂,其他人打扫战场、休整待命。

一退入祠堂,老村正便叫众人把伤势最重的孟二郎抬入正堂的厢房,取出金创药为他止血。楚离桑眼睛泛红,连忙和辩才一起上前帮忙。孟怀让匆忙处理了一下伤口,便怒视着孟三郎道:“逆子,你竟然还有脸回来?!”

孟三郎满脸惭悚,垂首道:“爹,您饶了我吧,我再也不赌了。”

“老子说的是你滥赌的事吗?”孟怀让声色俱厉,“老子是说你告了密还有脸回来!”

“告密?”孟三郎抬起头,一脸懵懂,“您说我告密?”

“不是你小子还能有谁?”

孟三郎急眼了:“爹,我是那样的人吗?我承认,见到县城里的告示后,我确实动了心,可我也知道那不是人干的事……”

“你小子糊弄谁呢?”孟怀让冷笑,“从小到大,你那狗嘴里几时吐过真话?”

孟三郎急得都快哭了,可越急越说不出话。

萧君默在一旁观察着孟三郎的表情,知道他没有撒谎,便歉然道:“孟先生,是我错怪三郎了,看来不是他告的密。”

“那……那还能有谁?”孟怀让大为诧异。

萧君默眉头紧锁,思忖了片刻,忽然想到什么,回头对老村正道:“六叔,金牙现在何处?”知道萧君默等人藏身在此的,整个夹峪沟除了孟家人,就只有老村正和金牙了,此刻既然排除了孟三郎,那么金牙就成了最大的嫌疑人。

老村正对帮忙止血的楚离桑叮嘱了几句,然后才转过身来,看着萧君默,别有意味地笑了笑……

一个时辰前,就在这个地方,金牙对老村正说了海捕文书的事,并力主告发。老村正沉吟片刻,斜了金牙一眼:“这事还有谁知道?”

“我一回来就上您这儿来了,没别人。”

老村正点点头:“也好,那你现在马上就去。”

金牙大喜,转身朝门口飞奔而去。老村正眯眼看着金牙的背影,手里的龙头拐杖突然飞出,挟着凌厉的劲道重重击在他的后脑勺上。金牙闷哼一声,当即瘫软了下去。

“大金牙,对不住了,好好睡上一宿,明早就什么事都没了。”老村正念叨着,敏捷地捡起地上的拐杖,旋即恢复了老态龙钟的模样……

听完老村正的讲述,萧君默等人都相顾愕然。

“老朽本以为阻止了金牙便没事了,谁能料到……”老村正长叹了一声。

如果不是孟三郎也不是金牙,那还能有谁呢?

众人大惑不解。可几乎就在同一刹那,萧君默和孟怀让不约而同地望向对方,心里都有了一个最不可能却又是唯一合理的答案。

二人看着对方,都不愿意把答案说出口。

一旁的孟三郎蹙眉半晌,忽然弱弱地问道:“爹,大哥呢?大哥上哪儿去了?”

裴廷龙神色阴沉地坐在一张破旧不堪的榻上,对面并排站着薛安、桓蝶衣、罗彪、红玉及一干将官。裴廷龙脱臼的手肘已经复位,脸上的伤也擦了金创药,却仍有些隐隐生疼。他咝咝地倒吸了几口冷气,尽量保持正襟危坐,不让手下人看出他脆弱的一面。

虽然知道自己伤情不重,裴廷龙却非常担心脸上的箭伤会留下疤痕。对于自己英俊的相貌,他向来自负,甚至有些自恋,倘若从此面对铜镜总是看见一条丑陋的蜈蚣横卧脸颊,对他来讲就是一件比死更难接受的事情。

方才薛安报告了伤亡情况,玄甲卫一共死亡十一人、重伤六人、轻伤十五人,其中还包括数名将官。这样的结果令裴廷龙颇觉懊恼,甚至深感耻辱。此次他总共带了一百来号人,仅此一仗便折损了近三成,无疑是一次惨重的失败。裴廷龙不禁暗骂自己太过轻敌了。他本以为自己兵强马壮,对手只有寥寥数人,胜负定无悬念,不必费多大力气便可将萧君默手到擒来,不料事实却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萧君默果然是一个可怕的对手。

早在兵部期间,他便听闻了不少有关萧君默的传言,说此人足智多谋、武功高强,入职玄甲卫短短几年便屡破大案,是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云云。对此,一向自视甚高的裴廷龙大不以为然,根本不相信这个跟自己年龄相仿的家伙真有那么神,所以他才向姨父长孙无忌主动请缨,接手这个案子,就是想亲手抓住萧君默,粉碎他的神话,没想到刚一交手就败得这么惨。不过,这反倒激起了裴廷龙的好胜心——萧君默越不好对付,这场猫捉老鼠的游戏就会越刺激,最后抓到他的时候就会越有成就感!

虽然眼下付出了一些伤亡,但只要最后完成任务,死再多人也不过是些数字而已,丝毫不妨碍自己建立大功。萧君默、辩才等人现在龟缩在祠堂内,而祠堂一面临村,其他三面都是悬崖峭壁,他们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终究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

快速调整了情绪后,裴廷龙脸上恢复了自信的神色。

“薛安,把告密的那个家伙带过来。”

片刻后,薛安和两名甲士押着一个年轻人进来了。此人长相憨厚,神情腼腆,有些局促地站在那儿,不敢抬头看人。

他就是孟大郎。

“孙大郎,你和你父亲孙阿大,是不是早就串通好了,假意告密,其实是想把本官引入埋伏啊?”裴廷龙盯着孟大郎。

孟大郎惊愕地抬起头来:“将军说什么?家父他……”

“没错!你父亲孙阿大,还有你的两个兄弟,适才与萧君默同谋造反,持械袭击官军,杀死杀伤多人,实属罪大恶极!你还眼巴巴想领赏金?本官实话告诉你,你非但分文拿不到,还得跟你的父亲兄弟一块杀头!”

孟大郎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吓得面无人色,整个人瘫软在地。

“还有,你们村的村正孙六甲,也是萧君默的帮凶。一村之正带头造反,你知道是什么后果吗?”裴廷龙很有耐心地恐吓着,“全村十六岁以上男子,全部都要发配充军!孙大郎,看你也是个厚道人,你愿意看着你们夹峪沟遭此大难吗?”

孟大郎失神地摇了摇头。

“既然不愿意,那本官现在就给你个机会。只要你能劝你爹和孙六甲出来自首,不再当萧君默的帮凶,我可以考虑赦免你们。”

“我们?”孟大郎终于看见了一丝希望,“包括我爹、我兄弟和全村人吗?”

“当然。不过能不能办到,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我……我该怎么做?”孟大郎一脸茫然。

裴廷龙看着他,阴阴一笑。

刚才那一仗,裴廷龙虽然连老村正孙六甲的面都没见着,却深知他的可怕。这个老家伙的战斗力完全不在萧君默之下,倘若不想办法将他引出来并且除掉,强攻祠堂必然又会付出惨重的伤亡。尽管裴廷龙不是很在乎手下的死伤,可代价太大毕竟脸上也不光彩。

只要能智取孙六甲,萧君默和辩才便成瓮中之鳖了。裴廷龙不无得意地想。

鲜血犹如涌泉一般从伤口中汩汩而出。

楚离桑拼命用手按着伤口,却终究是徒劳。孟二郎的脸像纸片一样白,已经没有了呼吸。楚离桑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双手仍然不甘心地按在他的伤口上。

“楚姑娘,放手吧。”老村正神色凄然,“让二郎安安静静地走,咱们……别再打扰他了。”

孟怀让和孟三郎站在床榻旁,一人拉着孟二郎的一只手,泪水早已爬了他们一脸。萧君默、辩才和米满仓站在厢房门口,眼圈也都有些泛红。

“萧郎,”老村正肃然道,“不可再拖延了,你们得赶紧走。”

萧君默摇头苦笑:“祠堂被包围了,连后山都有玄甲卫的人把守,除非插上翅膀,否则要往哪儿走?”

“老朽既然敢叫你们进来,自然有办法让你们出去。”老村正从容道。

萧君默有些惊讶,不禁和辩才对视了一眼。

今天这个叫孙六甲的老村正着实让人大开眼界——他的身手别说一般人,就连萧君默都自叹不如。谁能想到在夹峪沟这样一个犄角旮旯里,会躲藏着这样一位绝世高人?可他究竟是何方神圣?又为何会舍命帮助自己?

“三郎,劳烦你在这儿把个风,留意外头的动静。”老村正对孟三郎说道,然后扫了众人一眼,“诸位,请随我来吧。”随即迈着有力的步伐走出了厢房。

楚离桑走在众人后面。迈出厢房的一刻,她忍不住又回头看了床榻上的孟二郎一眼,泪水终于不可遏止地流了下来。

老村正带着众人来到祠堂后院的马厩里,拨开角落里的杂草,只见地面上露出了一块头角峥嵘的大石,上面长满了厚厚的青苔。由于马厩就建在后山下,靠着山岩,所以这块大石头看上去就跟整片山岩是一体的,众人都不明白为何上面还要覆盖杂草。

就在大伙困惑之际,老村正忽然扎了一个结实的马步,伸出双手抱住大石,开始慢慢运气,然后大喝一声,居然硬是将大石挪开了一尺有余。众人齐齐探头一看,石头后面竟然露出了一个可容一人钻入的洞口。

秘道?

这里竟然有条秘道?!

萧君默和众人顿时都惊讶得合不拢嘴。

“这条秘道连着后山的洞,中间有些地方又陡又窄,可能不太好爬,不过逃命是足够了!”老村正哈哈一笑,声音中透着些许自豪,“老朽当年修祠堂的时候,顺便挖了这条道,把它跟后山的洞打通了,本打算自己逃命用,结果几十年了都没用上,不承想今日倒派上了用场。”

“六叔,您……您到底是什么人?”萧君默终于问出了口。

众人也都把目光转向老村正。

“老朽不过是个老不中用的山野村夫罢了,还能是什么人?”老村正呵呵一笑,然后看见众人都用一种很不甘心的眼神盯着他,只好收起笑容,重重叹了口气,“也罢,事已至此,老朽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老村正静默片刻,然后便缓缓地开口了。

随着他的娓娓讲述,众人眼前慢慢浮现出一个曾经叱咤风云的草莽英雄的形象,也看见了他纵横天下、跌宕起伏的传奇一生……

老村正的本名不是孙六甲,而叫蔡建德,是距夹峪沟仅数十里的牛头沟人氏,自幼习武,仗义任侠,好打抱不平,十八岁那年杀了三个鱼肉乡民的豪门恶少,遭官府通缉,被迫流落他乡。此后正逢隋末大乱,四方群雄纷起,他便与结拜兄弟、夹峪沟人孙六甲一起投奔了瓦岗寨,一同编入魏公李密麾下,与魏徵、萧鹤年成了并肩作战的同袍,也结成了生死之交。随后,蔡建德因骁勇善战而屡建奇功,官至右骁卫将军,也成了李密最信任的侍从官。

大业十三年冬,瓦岗旧主翟让与李密争权,李密动了杀机,遂设宴款待翟让。席间,蔡建德在李密授意下亲手砍杀翟让,一举巩固了李密在瓦岗的领导权。次年秋,瓦岗主力被东都隋将王世充击溃,蔡建德随李密降唐,旋即又随李密复叛,不料行至熊州附近的熊耳山时,遭唐将盛彦师伏击——李密身死,全军覆没,蔡建德负伤逃亡。数月后,蔡建德伤愈,潜入熊州行刺盛彦师,欲为李密报仇,可惜未能成功。不久,盛彦师因故被唐高祖李渊处死,蔡建德既因仇人身死而快慰,又因未能手刃仇人而引以为憾。

此后天下渐定,蔡建德因谋反和行刺两条罪名遭朝廷全力通缉,遂四处逃亡,备尝艰辛。眼看就要走投无路之时,昔日同袍魏徵和萧鹤年向他伸出了援手,劝他以已故结拜兄弟孙六甲的身份落户夹峪沟,并帮他处理了相关户籍手续。

由于蔡建德的相貌原本便与孙六甲有几分相似,且口音差不多,加之离乡多年,孙六甲的亲朋故旧又大多作古,村里的年轻一辈几乎都不认识他,自然更不会怀疑,所以蔡建德便以孙六甲的身份在夹峪沟安顿了下来。因魏徵和萧鹤年事先赠给了他一笔重金,他便用那些钱尽力帮助村里的贫困孤寡,从而赢得了村民爱戴,加上他这么多年闯荡江湖、见多识广,于是顺理成章被选为族长,不久又当上了村正。蔡建德随后便修建了孙氏祠堂,并暗中挖了这条秘道,以备不时之需。

正是因为有着如此坎坷的身世,所以当外乡人孟怀让突然入赘夹峪沟时,蔡建德便猜出他的来历定不简单,若非逃避官府追捕便是躲避仇家追杀,心中顿生同病相怜之感,所以此后多年一直在各方面照顾孟怀让一家。

三年前,蔡建德因事进京,暗中拜会了魏徵和萧鹤年,曾远远见过萧君默一面,所以数月前,当萧君默借故来找“孙阿大”时,蔡建德一眼便认出了他,于是表面上故意跟他装疯卖傻,实际上却帮了他。此次萧君默又带着辩才等人深夜到此,他当即猜出他们遇到了麻烦,因而当金牙欲告发他们时,他便将金牙打晕并关了起来,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便是萧君默他们都知道的了。

听完老村正的讲述,众人皆唏嘘不已,萧君默则感慨尤深。

他万万没想到,父亲虽已身故,可他当年积下的阴德却至今还在荫庇自己,并且还是在如此危急的生死关头。

“贤侄,”既然道出了真相,老村正便对萧君默改了称呼,“令尊究竟出了何事?老朽一直深感蹊跷,却又无从打问。”

萧君默简单说明了事情原委,当然隐去了与《兰亭序》有关的细节,只说父亲是因卷入夺嫡之争而遇害。老村正一脸义愤:“这李唐朝廷的人,真没一个好东西!”

孟怀让对老村正也很感激,便向他说出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和来历,不过也同样隐去了天刑盟的事。老村正呵呵一笑,道:“没想到,咱们两个老家伙做了这么多年乡亲,今日才是头一遭认识。”二人相视一笑,眼中充满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和惺惺相惜之情。

“好了,没时间叙旧了,你们赶紧走吧,外头的官兵随时会打进来。”老村正催促道,“你们先进秘道,我去叫三郎。”

“伯父,我们要是走了,您怎么办?”萧君默满脸担忧之色。

“老朽早就活得不耐烦了!”老村正爽朗一笑,“今日有这么多官兵陪老朽共赴黄泉,正是求之不得之事,老朽岂能错过?”

萧君默看着他,眼圈蓦然一红,单腿跪下,双手抱拳:“伯父大恩大德,晚辈铭感五内、没齿难忘,请受晚辈一拜!”

楚离桑方才听了老村正的故事,早已心潮澎湃,此时见他视死如归,心中更是无比感佩,也跟着萧君默跪了下去:“老英雄侠肝义胆、豪气干云,也请受小女子一拜!”

老村正一愣,旋即呵呵笑道:“你们这对金童玉女,是不是做啥事都这么鸾凤和鸣、心有灵犀啊?连下拜都要一块?”

楚离桑闻言,大为羞涩,一张粉脸当即红到了耳根。萧君默也颇觉尴尬。老村正哈哈大笑着扶起他们:“行了行了,都起来吧,老朽平生最怕受人恭维,更见不得生离死别的凄惨之状。大丈夫立世,活得英雄,死得磊落,切莫效仿小儿女哭哭啼啼。”

“建德兄,我也早就活够本了!”孟怀让笑道,“黄泉路上,咱老哥俩做个伴吧,一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孟贤弟这就没必要了,能跑一个是一个……”老村正刚开口劝他,孟三郎突然神色惊惶地跑了过来,嘴里大喊:“爹,六伯,不好了,外面聚了好多乡亲,口口声声喊你们出去,不知道要干啥……”

众人都是一惊。

孟怀让和老村正对视一眼,似乎同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不好!”萧君默恍然道,“裴廷龙定是挟持了乡亲们,要迫使咱们就范。”

众人心中顿生义愤。此时此刻,断然没有舍弃村民、自顾逃命的道理,辩才当即道:“咱们都过去看看,大不了就是一死,绝不能连累乡亲们。”

近百个夹峪沟的老弱妇孺在祠堂前的麦场上跪了一片,哭喊声此起彼伏,有人叫着六叔,有人叫着阿大,还有人连声抱怨二人连累了夹峪沟。

孟大郎跪在人群前面,低垂着头,面如死灰。

在众乡亲身后约莫十丈开外的地方,一众玄甲卫手举盾牌结成了一个龟甲阵,把裴廷龙、薛安等将官护在当中。裴廷龙对老村正的冷箭依然心有余悸,所以特地命手下取出盾牌结成此阵。桓蝶衣、罗彪、红玉对此自然十分不屑,便故意站在了龟甲阵外。

龟甲阵的两翼,各站着一排弓箭手。这些人原本都被裴廷龙安排在村子的几个出口处埋伏,现在也都被调了过来。

老村正、孟怀让、萧君默、楚离桑四人悄悄摸上屋顶,伏在屋脊后观察,一看到玄甲卫挟持了这么多村民,顿时心急如焚。

“裴廷龙这个狗贼,把老弱妇孺推到前面,他自己当缩头乌龟,算什么本事!”楚离桑气得柳眉倒竖。

此时,孟怀让看见了孟大郎,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破口大骂:“大郎,你这个逆子!为何要去告密?难道你稀罕那些钱吗?”

孟大郎一震,连忙抬起头来:“爹,爹,您听我说,孩儿不是贪图赏钱,孩儿是怕您老被蒙在鼓里,稀里糊涂当了萧君默的从犯……”

“住口!你这个见利忘义的不孝子,老子白把你养这么大了。”

“爹,您别再犯糊涂了!裴将军说了,只要您和六伯出来自首,他就既往不咎,放过咱们夹峪沟的人,否则的话……”孟大郎话没说完,一支利箭突然射来,嗖地一下扎进他面前的土里,箭尾的羽杆犹自嗡嗡作响。

孟大郎吓得跳了起来,连退了几步。

“孙阿大!”村民中忽然站出一个老妇,指着屋顶大骂,“你这个杀千刀的外乡人、祸害人的扫把星,快滚出来跟官兵投降,要不咱全村的人都要被你害死了!”

孟怀让一箭射出后,正欲抽箭再射,闻听此言,顿时泄了气,手无力地垂落下来。

“孟贤弟,今日咱们不现身,看来是说不过去了。”老村正苦笑道。

“伯父,孟先生,裴廷龙真正要抓的人是我,要自首也该我去。”萧君默从容道,“你们保护辩才法师走吧,我来拖住他们。”

“我也留下!”楚离桑脱口而出,说完才想起老村正方才那个“金童玉女、鸾凤和鸣”的说法,脸颊不禁又微微一红。

“你俩就别再犯傻了。”老村正叹道,“现在多耽误一刻,大伙就多一分危险,到头来谁也走不脱……”

话音未落,裴廷龙的声音便远远传了过来:“孙六甲和孙阿大听着,本官的耐心是有限的,再给你们一炷香时间,如若再不出来,夹峪沟就大祸临头了!到时候男人们都发配充军,剩下这帮老弱妇孺怎么活?你们替乡亲们想过没有?”

众村民闻听此言,更是哭天抢地了起来,一时间哭号咒骂之声不绝于耳。

孟怀让低垂着头,又愧又恨,猛地一拳砸在瓦片上,居然把屋顶砸了一个窟窿。

“萧郎!”老村正直视着萧君默,口气变得十分严厉,“毒蛇螫手,壮士断腕!男儿行事,理当有此气魄,似你这般妇人之仁、优柔寡断,能成什么大事!今日你若逃生,日后还能替老朽和孟贤弟报仇,何苦在这儿枉送了性命?你现在争着去自首,便自以为是侠义吗?不是,这叫愚蠢,愚蠢透顶!”

萧君默一听,顿时心乱如麻,张着嘴说不出话。

老村正二话不说,一把拉起他的手,另一手又拉过楚离桑,对孟怀让道:“贤弟,你在此稍候片刻,老哥我去去就来。”说完,不由分说地拽起二人,纵身从屋顶上跃下,然后叫上辩才、米满仓和孟三郎,一口气跑回了秘道口。

方才外面的情形,辩才等人也都清楚了,知道现在已别无他法,就算留下来也只能白白送死,毫无意义。

“三郎,”老村正对孟三郎正色道,“咱这片你熟,就由你来带路,一定要把萧郎他们安全带出去。”

孟三郎赶紧点头,然后弱弱问道:“六伯,那……那我爹咋办?”

“你爹跟我一样,现在都已经是死人了!”老村正突然发狠,声音就像在咆哮,“明年今天就是我们的忌日,到时候给你爹立个牌位上炷香,你小子就算尽孝了,滚吧!”说着不等孟三郎答言,拽起衣领就把他塞进了洞口,然后对萧君默等人大喊:“都愣着干吗,全都给我滚!”

米满仓吓得浑身哆嗦,慌忙抱紧包裹,低头爬了进去。辩才和楚离桑神情肃然,俯身对老村正深鞠一躬,也一前一后地进了洞。最后,萧君默看着老村正,强忍着眼眶中的泪水,只说了一句:“伯父,来生再见!”

“一言为定!”老村正大声说着,一把将他推进了秘道。

萧君默在洞中只爬出两步,便听身后轰然一响,眼前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无声滑落。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在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一个男人的悲伤无人得见,唯天地可知。

萧君默知道,随着那块大石头在身后堵上,蔡建德、孟怀让这两位父执辈的义士,便要为了保护他们四人而慷慨赴死了。在踏上逃亡之路前,尽管萧君默自认为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包括自己随时赴死的心理准备,可还是没料到会把这么多原本毫不相干的人扯进来,并且令他们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这一刻,萧君默感觉心上犹如压了一块巨石。

他过去一直以为,人生在世,最难面对的一件事情无非就是自己的死亡,可现在他却发现,比自己的死更难面对的,是别人为你去死。这是一笔无法偿还的债务,是用你自己的死也无法抵消的亏欠。

从小,萧君默便是一个早慧的孩子,而早慧的原因之一,便是他过早地思考了死亡这件严肃的事情。那是贞观二年一个滴水成冰的冬日,纷纷扬扬的大雪从苍旻深处不断飘落下来,几乎把整座长安城都覆盖掉了。那时候萧君默才七八岁,吵着让父亲带他到城外去看雪景。父亲拗不过,便答应了。

那一天,萧君默在大雪茫茫的白鹿原上满地打滚,欢快的笑声在雪地上传出很远,直到一大片冻僵的尸体蓦然扑入眼帘的时候,他的笑声才戛然而止。一眼看见那么多死人,他吓坏了,赶紧躲到了父亲身后。他问父亲,那儿怎么有那么多死人。父亲长叹一声,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萧君默没听懂。父亲又说,那是远近四方遭了雪灾的百姓,想逃进长安城找一口吃的,却连走到城头的力气都没了,只能饿死或冻死在半途。

那是萧君默有生以来第一次目击如此大规模的死亡,那些尸体深深刺痛了他的眼睛,也在许多日子以后触发了他的思考。

这事朝廷不管吗?萧君默似懂非懂地问。

朝廷也在管,奈何管不过来啊!父亲说,长安城再大,也装不下从四面八方拥来的数十万计的灾民。朝廷头些日子还大开城门,后来就一扇接一扇地关上了;圣上一开始每天都在朝会上说赈灾的事,后来却连统计死亡人数的奏章都不敢看了。

救不了百姓的朝廷,要它何用?萧君默说。那时候他已经开蒙读书了,也模模糊糊懂得一些经世济民的道理。

父亲苦笑了一下,摸着他的头说,是啊孩子,你这话问得好啊!爹忝为朝廷命官,看着这么多百姓饿毙冻僵却束手无策,爹问心有愧啊!爹这颗心就像压了块大石头,连喘气都艰难……

萧君默没听父亲讲完,就拉着他的手朝那些死人跑去。父亲问他做什么。萧君默说您救不了他们,至少该把他们埋了。父亲哭笑不得,说这么大的雪,老天自会埋了他们。萧君默却说这不一样,老天埋是老天的事,咱埋是咱的事。

父亲拗不过,只好跟他一块挖雪埋尸。可萧君默没埋几个便累坏了,躺在雪地上呼呼喘气。父亲拍了拍他红扑扑的小脸蛋,一脸苦笑说,傻孩子,这么多人你埋得完吗?

萧君默眨巴着眼睛望着灰沉沉的天空说,爹,以后我要是当了朝廷命官,一定不让百姓饿死冻死。

父亲先是一怔,紧接着便欣慰地笑了,说,好孩子,有志气,你将来做了官,一定要替爹还债。

还债?萧君默不解。

是的,帮爹还良心债。父亲说,爹做官救不了百姓,你以后做官,就要多救一些百姓,这样就帮爹还了债了。

那要是孩儿太笨,将来做不了官呢?萧君默又问。

父亲说,不做官也可以做好事,也可以救人,只要你存着这颗心。

从那一天起,萧君默便深深记住了这句话:做不做官是不要紧的,最要紧的是存一颗做好事的心、救人的心……

是的,救人,唯有去救更多的人,才能偿还对蔡建德、孟怀让的亏欠。

此刻,地道的前方隐约露出了一线光明。

萧君默知道,尽管外面依旧是那个充满了阴谋、杀戮和死亡的世界,可同时也是一个等待着他去救人的世界。

这个初夏的黄昏,残阳如血,染红了西边天际,也染红了夹峪沟的麦场。

老村正和孟怀让现身之前,向裴廷龙提了个条件,让他先把村民们放了。裴廷龙知道目的已经达到,便放走了那些老弱妇孺。然后,老村正和孟怀让就像两只白色的大鸟从祠堂屋脊上飞了下来。落地的瞬间,老村正的龙头拐杖便爆开了一名甲士的头颅,孟怀让的陌刀也割开了另一名甲士的喉咙,于是一朵血花便像鲜花一样迎空绽放,一串血点恰如雨点一般洒向大地。裴廷龙躲在龟甲阵中,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杀无赦”,然后众甲士便疯狂地扑了上来。

孟大郎至此才意识到,父亲和老村正是不可能放弃抵抗的,而姓裴的狗官也不可能真正赦免他们。孟大郎为自己觉醒得这么晚而深感悲哀。他努力想让父亲相信,他告发萧君默并不是贪图钱财,而真的只是因为害怕承担窝藏钦犯的罪名。可父亲并不相信,所以孟大郎决定,到黄泉路上再慢慢跟他老人家解释。于是孟大郎便赤手空拳地冲向了玄甲卫,然后一道刀光闪过,他的头颅飞向了半空,身体却诡异地往前又跑了几步才扑倒在地。

老村正和孟怀让发出两声响彻云霄的怒吼。在吼声刚刚抵达众甲士的耳膜时,龙头拐杖和陌刀便已双双而至。龟甲阵两翼的弓手试图捕捉这两名凶犯的身影,可纠缠不清的混战局面却令他们无的放矢。随后,空中的血花一朵接一朵地绽放开来,干涸的土地贪婪地吸吮着飞溅而下的串串血点。决然赴死的老村正和孟怀让就像阎王派来的两名使者,径直热烈而冷酷地宣告着生命的脆弱与无常。

两个凶神好几次试图攻击龟甲阵背后的裴廷龙,却都被铜墙铁壁般的盾牌挡回去了。裴廷龙听见他们的武器撞击在盾牌上发出咚咚闷响,一度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要从胸腔中迸裂而出。

桓蝶衣、罗彪和红玉自始至终一直站在一旁观战,起先是不愿与二人为敌,毕竟他们是萧君默的朋友,可很快就变成了不敢,因为这两尊凶神的战斗力实在骇人。光是站在七八丈外感受二人的杀气,他们就觉得惊心动魄了,更别说要冲上去跟二人交手。

当二十几名玄甲卫先后横尸麦场,老村正和孟怀让共同演绎的这场狂欢终于接近了尾声——他们自己也已伤痕累累,体力也随着鲜血渐渐流失。龟甲阵两翼的弓手不失时机地射出了在弓弦上等待已久的利箭,很快就把这两尊凶神射成了两只刺猬。

老村正和孟怀让仰天狂笑。

最后倒下去之前,老村正狂吼了一句:“爷爷我不是孙六甲,我叫蔡建德!”孟怀让也吼了一句:“老子我不是孙阿大,我叫孟怀让!”

裴廷龙透过龟甲阵的缝隙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想不通这两个疯子临死前狂喊两个陌生的名字到底有何意义。直到老村正和孟怀让的尸体在地上躺了好一会儿,裴廷龙才下令对祠堂发起进攻。

众甲士冲进了祠堂,在正堂左侧厢房发现了孟二郎僵硬而冰冷的尸体,在右侧厢房发现了被捆成一只粽子的金牙,除此之外连个鬼影都没有。裴廷龙气急败坏,下令掘地三尺也要找出萧君默和辩才。

掘地三尺是不可能的,不过玄甲卫的确搜遍了祠堂里里外外的每一寸土地。当夜色彻底笼罩了夹峪沟,几名甲士才掌着灯笼在马厩的角落里发现了异常。随后,七八个甲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那块大石头挪开了少许。裴廷龙闻讯赶到,盯着那个黑黢黢的洞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桓蝶衣、罗彪、红玉站在他身后,惊愕的表情也与裴廷龙如出一辙。

亥时时分,崔县令慌里慌张地跑来向裴廷龙禀报,说他的一队手下在东南方的山岭上被杀了,唯一的幸存者坚称在那里遭遇了萧君默等人。裴廷龙阴沉着脸听他说完,才轻轻地爆了一句粗口:“怎么到现在才来禀报?”

崔县令对于裴廷龙的粗口不太适应,愣了一愣才道:“卑职一直按计划在原定地点埋伏,可等到天色擦黑也没半点动静,只好叫手下归队。后来发现有一队迟迟不归,便派人去找,这才知道出事了……”

“你的手下说没说萧君默往哪个方向跑了?”

“说了,说是西南方向。卑职以为那小子说胡话,可他坚持说自己没看错。”

“西南方向?”裴廷龙蹙紧了眉头,“你的人是在哪里遇袭的?”

“在北渠铺附近。”

裴廷龙思忖着,命副手薛安取来地图。二人研究片刻,薛安诧异道:“从北渠铺往西南是石门山,石门山两边是库谷关和大昌关,难道……咱们之前的判断错了?他们没打算走武关,也没打算下荆楚?”

裴廷龙盯着地图,沉吟良久,缓缓道:“不,咱们的判断没错。依我看,他们定是打算取道石门山,从丰阳县沿祚水、洵水南下,往东迂回至洵阳县,再沿汉水东下。所以,他们的目标仍然是荆楚,只是绕了一个大圈,避开了武关。”

薛安恍然。

“传我命令,库谷、大昌二关即刻加强防守,派出巡逻队搜索附近山林,发现任何可疑对象立刻逮捕,胆敢抗拒者,格杀勿论!”

“是!”薛安回头要去传令。

“等等……”裴廷龙抬起头来,“不必传了,集合队伍,我们连夜赶过去。”

一大队黑甲在夜色中急速奔驰。

裴廷龙一马当先,手上的鞭子疯狂地抽打着马臀。

有生以来,他还从没感受过像今天这样强烈的挫败和耻辱。这两种情绪对他而言太陌生了,而正是这种陌生加剧了他的痛感。

姨父长孙无忌曾对他说过,世家子弟入仕为官,不管哪方面都比寒门子弟有优势,唯独有一点远远不如。

裴廷龙很好奇,问到底是哪一点。

长孙无忌说:韧性。世家子弟从小养尊处优,凡事顺风顺水,往往养成骄矜自负之习,一旦时运不济、遭遇挫折,便很容易一蹶不振,说白了便是三个字:输不起。裴郎应知,这世上的成大事者,都有一个共性,便是输得起——输了再来,最后便赢了。老夫这话虽然不一定中听,但却是肺腑之言,万望裴郎切记!

裴廷龙记得当时听见这些话,便在心里笑长孙无忌迂腐刻板。类似这种戒骄戒躁、百折不挠的老生常谈,他从六岁开蒙读书的时候就懂了,何须你长孙相公耳提面命?

然而此刻,裴廷龙却发自内心地感激姨父,倘若不是他老早便给自己敲了警钟,遇上今天这么大的挫败,自己很可能便丧失勇气和自信了。

黑夜沉沉,群山莽莽,裴廷龙不知道萧君默逃向了何方,但是他已经知道:经受挫折是人生的题中之义,也是每个世家子弟必修的一课。所以,此刻的裴廷龙已决定要做一个输得起的人,不管要跟萧君默较量到什么时候,他都乐意奉陪到底。

萧君默,从现在起,我裴廷龙就是你的梦魇。

我会一直追逐你,缠绕你,直到你窒息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