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迷离幻象

“啊!你什么意思?”

我惊呼一声,转脸看向毛勇敢,希望从他的表情上得到某种证明,但失望的是,毛勇敢居然肯定地连连点着头。

“军歌同志,何群那个人已经不在了,他怎么会和我们一起上火车呢?除非是……他的……”毛勇敢说到这里,被赵嘹亮狠狠瞪了一眼,似乎在这种诡异不明的山洞里,谈及鬼魂显然成了某种禁忌。

“班长,你还记不记得我刚才说过的话?”

我摇摇头,脑袋沉重得像块石头。

“刚才不是说了吗,两个月前,军区曾派出过两名工作人员南下去接应密件,其中一名是你,另一名就是——何群!”

“开什么玩笑?!”我有些坐不住了。

“你不要激动,听我把话讲完。”赵嘹亮努力安抚着我,“你跟何群南下到达鄱阳湖岸边,才和北上押运密件的三个同志碰了面,然后一起护送密件北上。不料随机选择了水路,途经鄱阳湖老爷庙水域时遭遇了风浪,船被掀翻,整整一船人都被湖水吞没了,除你之外的其余四个战友都遭遇不测,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三天后,只有你一人在黑水滩那个地方被当地渔民发现,也已经奄奄一息。于是渔民通知了派出所,有关人员就把你送回了军区,而你在军区大院的医院里,像个植物人一样,一躺又是一个月。”

“嘹亮同志说的都是真的!”毛勇敢有些同情地望着我,“军歌同志,你也不用太担心,你的安全有我俩保证,你能做的就是尽力去回忆,回忆过去发生过的事情……”

“你们一直都在骗我!”我有种四面楚歌的感觉,“那刚才从水潭里拉出来的尸体又是怎么回事,你们不是说他是何群,而且还把他埋了……”

“水潭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尸体。”赵嘹亮看了看毛勇敢,“你拖上来的只不过是……”

“是什么?”我颤抖着声音问。

“只不过是一块烂木头而已,虽然那块被水泡得腐烂的木头很像人形,但那也只是半棵被雷劈倒的树干落在了水里……”

“怎么可能都是幻觉?”我好害怕,因为那块缠着水草的烂木头我也看到过,湿淋淋的,确实很像刚从水里拖出来。难道我真的病了,而且还病得不轻?

“也许何群的出现也只是你一个人的幻觉……”赵嘹亮眨着眼睛,说了这么一句。

“嗯,”毛勇敢抖动着嘴唇,“肯定是幻觉。”

我伸出十指插进头发里,指甲深深地掐进了头皮,脑袋伴随着恍惚又开始疼了。我想起了何群那张苍白虚弱的脸,那根本就不应该是张活人的脸!他真的是个死人吗?他两个月前就失踪在了鄱阳湖里,我见到的只不过是他的魂儿?!

“会不会是在冥冥之中,咱们受到了何群魂魄的召唤,才来到了这里……给他收尸……”我说着自己都不愿相信的话。

就在这时,赵嘹亮的脸一沉,直起上半身摊开双手,“好了,这些难以理解的事情继续讨论没有多大意义,眼下亟待解决的是找到‘周善人’,然后把密件运回军区,我们此行的任务就算完成了,至于鬼魂之说,我是真没什么兴趣了。”他叹了口气,又对我说:“班长,我已经把事情和盘托出,现在,你能不能告诉我们,‘欲取密件,务必先找周善人’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我无辜地望着赵嘹亮,“你们别逼我!我真想不起来,真的没有一丝一毫的印象!其实那张包着手枪的油纸是怎么出现在我身上的我都一无所知……”

“那张油纸其实是我模仿你的笔迹伪造的,为了配合你回忆起事情的经过来,我突发奇想,趁你昏迷不醒之时,把油纸包在了手枪上,希望你一看见就能立刻回忆起什么,没想到,唉!枉费了我和勇敢的一片苦心……”

一时心中五味杂陈,我默默地想,与其说自己是失忆了,还不如说是撞了邪!从离开军区到现在,的确遇到了太多无法想象的事情。周善人,周善人!他究竟是个什么人物?怎么头脑里一丝印象都没有?遗失的密件跟这个名字又有什么关系?想着想着,脑袋更疼了,我不得不抬手抱住头。

毛勇敢把茶缸子递给我,安慰说:“军歌同志,想不起来就慢慢想,千万别逼自己。”

我接过茶缸子,一阵热浪从掌心传遍了全身,感觉稍微好了一些,于是开口问道:“老赵,你刚刚说过,来江西之前你曾翻阅了很多资料和报道,那有没有周善人的线索呢?”

“没有,近些年的报纸上都没有出现过这个名字。”赵嘹亮双手摩挲着自己的膝盖,摇着头,“不过……”

“都到这步田地了,还有必要吞吞吐吐吗?”我狠狠地说。

“我说了怕你们失望,倒是有个神话故事里提到过周善人这个名字。”赵嘹亮一边说,一边拾起根木棍投进火里,一脸不以为意的表情。

“是个怎样的故事?不妨说来听听。”我催促着。

“你咋那么磨叽,说出来不就完了!”毛勇敢都不耐烦了。

赵嘹亮挠着自己的头,“哎呀,那就是一个极其普通的故事,跟咱们的任务不会有太大联系的,你们不要抱有太大希望,这样会令我很有压力的。既然你们想听,我就说说……对了,你们听说过‘救生红船’的故事吗?”他显然能料到我们会摇头,于是不假思索地继续解释:“虽然定江王庙,也就是老爷庙香火很盛,然而悲剧照样发生,后来湖上就出现了救生的红船。据说康熙下江南时,途径鄱阳湖遇到了风险,红船便前去救驾。皇帝对红船赞赏有加,赐封为‘救生红船’,并下了一道圣旨,任何官府都不能擅用。而周善人就是‘红船救主’这一传说故事中的主人公……”

相传早年间,鄱阳湖岸边的村落里住着个大善人,没人知道他的名字,村民皆尊称其为周善人。周善人勤劳肯做,心地善良,一天晚上他做了个梦,一觉醒来,便喜滋滋地告诉妻子,说他梦见了老爷庙里的定江王菩萨,定江王要他在老爷庙附近开设药店,解救那些经常翻船遇难的贫苦渔民。

夫妻俩受到梦的感召,就在老爷庙附近开了一间药店。周善人刻苦钻研药理,精心配制了一种名为“济生水”的神奇药剂,落水不久的人灌下此水,便会起死回生,这药不知救治了多少没钱买药的穷苦渔民。

话说一年夏天,一个额上长疮、衣衫褴褛的老和尚昏死在了药店门口。周善人立即倒了一碗济生水为其灌下,老和尚得救后感激不尽,临别送他一双既结实又美观的草鞋,草鞋的鞋尖上缀了一颗大红绒球。

老和尚对周善人说:“大恩不言谢,吾有一双自编的草鞋,你姑且收下吧,穿上它,会使你福寿双全。”说罢,老和尚便飘飘然不知去向,原来,老和尚乃是这鄱阳湖中的定江王菩萨变化而成。

自此,周善人出门治病都穿上这双草鞋。夏天穿上脚不热,冬天穿上脚不冷。

话说一日黄昏时分,周善人被叫去出诊。他登上来人驾的小船行至湖心,远处湖湾上空,忽然升起一朵密匝匝的乌云,接着电闪雷鸣,湖上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一个小山似的浪头向小船扑来,小船被大浪推翻,两人不慎落入水中。

正在这危急时刻,周善人脚上的草鞋脱落于水中,转眼之间,竟变成了两只崭新的大木船,那对红绒球红光四射,早已变成一对火红的灯笼,把那黑暗的湖面照得通亮,落水的周善人和求诊的年轻人就因这两条神船而得救。

“‘红船’这一名称就这样一代一代地流传下来……”讲到这里,赵嘹亮喝了一口水,继续说,“就是这个传说故事中提及了周善人这个名字,而且老爷庙附近确实有过一间药店,至于红船是不是草鞋变的,呵呵,就不得而知了。”

“等一下,我觉得这个传说和我们遇到的怪事并非没有联系!”我用手指按着太阳穴回忆着。

“哦?你想起了什么?”赵嘹亮有些喜出望外。

我缓缓地摇摇头,“你说的红船是不是因为船头上挂着红色灯笼而得名?”

“应该是这样。”赵嘹亮有些失望。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歪七船上见到的,湖心雾气之中的纸船,纸船的船头好像也有一盏红色灯笼!没错,我还清楚地记得,纸船上站着的那个穿军装的纸人,手里就提着一盏红色灯笼。你们说,那船会不会就是传说中的红船?”

“其实,纸船的事情,我和毛勇敢撒了谎……”赵嘹亮瞄了我一眼,而后低头看向火堆。

“撒谎?”我皱着眉问。

“善意的谎言吧!”赵嘹亮抬起头,“雾气里的纸船,那也只是你一个人的幻觉。”

“你们都没有看见吗?”

“没有。”毛勇敢摇摇头,“湖心确实起雾了,雾气很古怪,但我们都没有看见船,更别提是什么纸船了。”

“那你们为什么要撒谎?”我问。

“因为我和小毛是来陪着你回忆往事的,所以不能随随便便就打断你的思路和想法,要推波助澜,就像白天在水潭里发现的烂木头,你说那是何群的尸体,我们不也没有反驳吗?”

“对啊!”毛勇敢说,“欺骗和撒谎都是为你好啊,军歌同志你明白吗?”

我垂下头,无言以对。赵嘹亮说:“唉,既然挑明了,我倒是想问问,你说纸船上有个红灯笼,那么班长你可不可以具体形容一下出现在幻觉里的船?”

“不仅仅是一条纸船,纸船上还站着一个纸糊的人,穿着与我们一样的制服,那盏红灯就提在他手里。”我回忆着,“我觉得那纸船更像是条鬼船,特意在湖中出现勾引我们进入雾中……”

赵嘹亮眼神忽然有些迷离,他飞快地眨动着眼睛,“虽然只是前天夜里发生的事,现在回想起来仿佛相隔了很久,细想之下,那一夜的确透着古怪。先说班长你,本来靠在甲板上休息,突然就像诈了尸一样蹿起来,当得知歪七企图转舵回行时,你竟掏出手枪威胁歪七,要不是毛勇敢把你暂时击昏,看你那凶神恶煞的样子,说不准还真会开枪伤人……”

对啊!当时确实有人袭击过我,看来那人真是毛勇敢。在我的记忆里,明明记得是何群举着枪指向我,可听赵嘹亮言之凿凿,脑中立时蹿出个令自己胆寒的想法:我的身体,还属于我一个人吗?会不会还寄居着别的什么?难道……我被何群的鬼魂附身了?!

眼前又是一黑,毛勇敢手疾眼快扶住我,焦急地宽慰我说:“军歌同志,千万别跟自己较劲,你本来身体就不好,昨天还流了那么多鼻血,万一急火攻心病倒了,那可就……”

我撑着他的胳膊坐直身子,明白他话中的严重性,摆摆手表示自己还行。赵嘹亮小心地把黑漆漆的茶缸子从火上撤下来,缸里是烧得滚开的水草和潭水,水已经呈现出了深红色,倒是很像普洱茶的颜色。

待茶缸稍微冷却了些,赵嘹亮喝了一口汤水,咂着嘴说:“这水的味道似曾相识,班长,你快尝尝看,很好喝哦!”

我一口喝下去,汤水绕过舌尖,果然很是熟悉,“这不就是在招待所里,王老爹给咱沏的那种茶吗?是不是那个味道?”

毛勇敢也喝了一口,“是呀,没错,不过咱们的更腥些……”

“相传朱元璋与敌军血战鄱阳湖,因长期战争,粮草不足,士兵饥饿不堪。偶然发现水面上漂浮着一片绿油油的水草,饥饿之极的士兵捞起就吃,有人问感觉如何,那士兵却说此草香嫩可口,于是士兵竞相争食。吃罢,不但不饥不饿,反而勇猛健壮,后来皆称之为神草。”赵嘹亮笑了笑,“如果是同一种草,那多吃一些倒也不错。”

喝了一缸子热汤,身体确实舒畅许多,三人一番合计,决定明早天一亮,就回到湖边找船离开这里,密件既然已经遗失,迟几天也没有关系,我们准备上了岸找个旅店休整几天再做打算。

由于对此地情况知之甚少,我们决定轮班休息。毛勇敢要求值第一班,而后是赵嘹亮,最后才轮到我。就这样,我躺在篝火旁,枕着一根木头,听着火堆里树枝噼啪作响,想象着它们在火中扭曲、变形、燃烧……

昏昏沉沉睡着,很久也没人叫我起来替班,是因为他俩担心我的身体而故意不叫醒我,让我多休息,还是……想到这,我有些感动,翻了一个身,疲惫地睁开了眼睛。

还是原来的山洞,洞顶被篝火升腾的烟熏得有些发黑,篝火异常昏暗,火堆几乎烧尽,只有几根未烧焦的树枝在勉强维持着火焰的生命。不能让火熄灭了,这样想着,我挣扎着坐了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篝火旁,甚至整个山洞,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赵嘹亮和毛勇敢去哪了?难道是结伴去潭边打水?我看向洞外,洞口黑糊糊的有些瘆人,显然天还没有亮。我转动着脖子,颈椎发出咔咔的响声。

“老赵,勇敢!你们在哪?”我低声喊着。

没人回答我,除了山洞里回响着令人胆寒的回声。我偶然低下头,却看见洞底的土地上有一排脚印!那脚印重重地踩在土地上,湿淋淋的,甚至可以看见因脚掌用力踏下而溅出的水花。

突然,后颈一凉,不知从何处又吹来股阴风,那是风吗?更像是有人对着我的脖颈轻轻地吹了一口寒气……我猛地一转头,似乎看见了一个身影从昏黑的洞口飘然而过!

“谁?!”

我拖着腿冲出山洞,有些茫然地四下环顾,却并未发现任何有人的迹象。

月光阴冷而沉闷,只看见满目林立的树木遮天蔽日。这林中仿佛游荡着一些难以捉摸的东西,一阵恶寒,令我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那感觉似从心底的最深处滋生,开始时若有若无,但很快便弥漫开,迅速渗遍了全身!突然,一阵阴恻恻的笑声传来,干涩而嘶哑,直穿人的耳膜。虽然是笑声,但这笑声中却包含了太多令人毛骨悚然的情绪,总之,给我带来的感觉,绝对比听过的任何哭泣都要凄惨可怕!

我骇然地瞪大眼睛,看着不远处的丛林,笑声正是从那个方向传出的。我紧咬牙关,迈腿就往那笑声发出的地方奔去。那笑声像一记记重锤,不停敲打着我的心脏,我甚至感觉自己有些支撑不住了。

很快,我的勇气便消失殆尽。

为什么走了这么一大圈,还是不能确定那声音来自哪里?

正想着,低头看见自己踩在一串足迹上,那脚印依旧湿淋淋的,向着前方延伸。我按捺住心中的狂跳,跟着那脚印继续走……

周围的景物变得越来越熟悉,前面出现了黑沉沉的水潭,水面徐徐蒸腾着灰色的雾气,被惨淡的月光照得更加朦胧诡秘。

与此同时,远处的密林也起雾了,黑匝匝的枝杈变得灰白。雾气渐浓,严严实实地朝我裹挟过来,让我分不清来时的路。

雾气很奇怪,似乎没有薄弱的地方,不会消散,永远地将人禁锢在里面!

四周的雾气和潭水交织在一起,终于,我看见在潭边浓稠的雾气里隐约现出一个影子,那影子并不恐怖,却让我感到熟悉。他背对着我,肩膀一下一下地抽动着,像是在哭,也或许是在笑。

那背影穿着制服,有些高挑,不像是毛勇敢。是赵嘹亮?也不太像,我顿时心中一凛——那背影不正是何群吗?!

真的是他?似乎何群的出现并没有令我产生该有的惊惧,或许在内心深处,我一直都没承认何群已经死了。

“何群?”我试探地喊了一声,那影子抬了一下头,左右望了望,重新又埋下头继续笑或哭。是的,肯定是他!我不禁激动起来,快步走过去,迫切地想抓住他,把这一切问个明白。

疾步来到他背后,我伸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他的肩膀过于僵硬,我一时有些疑惑,他再瘦也不会摸上去像块石头啊。

就在此刻,何群缓慢地转过脸,他的脸已然不能称为脸了,蓬乱而湿腻的头发下遮着的是一个被泥巴包裹着的骷髅,而那个曾经被叫作嘴的地方也大张着,显然嘴里填满了泥巴……

我脑袋空白了片刻,终于抽回手,使尽浑身力气号叫起来。我想跑,可是却像被咒语定住了,怎么也迈不开脚步。

何群那张塞满泥巴的嘴仿佛还在笑,就在这时,他猛地伸出一只同样沾满泥巴的手,一把扯住了我的衣服,我拼命地挣扎着想将他的手甩开,可那只枯骨般的手臂死死地拽着,我居然扭不过一只死人的手。

我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拉扯着,踉跄地跌向前方……身子突然一凉,四面八方涌来的水迫不及待地寻找着任何可以钻进我身体的地方蜂拥而入——何群把我拉进了寒潭里!

我再也喊不出声,只能绝望地挣扎着……

我会被淹死吗?水流不断地涌进我的鼻孔,我不知道水有多深,只知道它有多凉。好不容易拼命地乱划着钻出水面,然而又被某种来自水底的巨大力量扯了下去,渐渐地,我感到自己挣扎不动了,意识在临近死亡的痛苦中开始模糊,脑海中只能闪现出一些看不清楚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