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亡者的礼物

抱着枕头的我听着方晓兰的话,不知道为什么感觉袋子里的枕头越来越重。不对,应该是在慢慢蠕动才对。

呼哧呼哧呼哧,从袋子传来这种声音。黄色孤独的马路一直朝前延伸,仿佛根本看不到头。

——不知道何时,开始在意参加熟悉的人的葬礼了。毕竟比起婚礼来说,快乐容易感染,但死亡的悲伤即使有了感觉谁也不愿意承认,那种感觉就好像自己站在一条长长的队列上,歪着脑袋看着前面的人一个个进入那名为死亡的大门,想要离开,却又无能为力。行礼过后,主家叫住了我们。

“你们都是小儿生前的同窗好友,他在临终前坚持要将这些礼物送给你们。”

说话的语速非常缓慢,语调柔和得像刚从被紧紧包裹着的的衣服里掏出来的温润玉块。我不得不承认,眼前的中年妇女比起大多数同龄的妇女要大方高雅得多。据我所知,这个女人就是死者的母亲,准确地说该是继母。

我们三人都不约而同地表示了些许惊讶,我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但却可以看到米军和方晓兰的。

米军的小眼睛飞快地转了一圈,接着吞了口唾沫,而方晓兰本来一直低着的头突然抬了起来,方形眼镜背后的眼正死死地盯着那妇人的脸。我看着已经瘦成照片的昔日同窗好友,脑袋里却是一片空白,仿佛根本就不认识此人,根本找不到半点想回忆的地方。

妇人招了招手,从身后走来一个穿着西装的高个男人,他手里拿着三个一样大小的黑色所塑料袋,看不清楚里面是什么,不过看样子东西的外形很大,袋子鼓鼓囊囊的。

“这是你的,小刘。”妇人将期中一个袋子递给我,我惶恐地收下了。奇怪,看上去很大一袋的东西提在手里却分量颇轻。

“谢谢阿姨。”我点点头表示了谢意,本来不想接受,但在这种场合下收下就收下了吧。

“他们家这么有钱,礼物肯定不会差啊,也不枉我们大老远来参加葬礼。”这是米军的原话。

说这话的时候站在一边的方晓兰冷冷地哼了一声,或许声音小,或许米军根本不想理会,总之我笨以为他们会吵架,结果却相安无事地一直到葬礼结束。

“天色太晚,不如在这里用过晚饭住上一夜,明天我派车送你们回去?”

我回头看着米军,他有些尴尬的表情。

“不用了阿姨,我们现在就回去。”方晓兰摇了摇手。

妇人看上去没有勉强的表情,只是笑了笑。

“太可惜了,我本来打算留你们吃顿晚饭的,既然坚持要回,我让司机送你们回去吧,礼物只是一点心意,多少你们和小儿同学一场也是缘分,请千万收好。”

我们三人点了点头。

回去的路上车厢里气氛颇为沉闷,我们都没有打开袋子看里面是什么,虽然我伸手挤压了下发现居然很柔软,但是看着其余两人一脸严肃,我也不好劝说大家来比较下礼物。

万幸车速很快,十几分钟后我们就在市区十字路口了。

“今天周末,要不要去喝一杯?”下车的时候天已经擦黑,街上人头攒动,米军似乎在葬礼上压抑许久的热情终于显露出来,他大力地吸着鼻子邀请道。

“和你没兴趣。”方晓兰将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提着所料带转身就走。

“真是败兴的家伙。”米军转过身来看着我,我一脸苦笑地摇着手。

“明天还要出差,等我回来一起聚聚吧。”我央求道。米军呲牙咧嘴地骂了几句。

“你们这些家伙,就是看不起我而已,罢了罢了,要是今天趟棺材里的那个家伙还在的话,一定不会拒绝的。”米军叹了口气,一个人朝着不远处的大排档走了过去,没多久背影就被人流淹没了。

我站在原地,口里小声嘀咕着:“不是不会,是不敢吧?”

三人终于散开,我脚步不停地朝着自己的家走去,迫不及待想要看看里面是什么东西的心情折磨得我太难受了。从小便是如此,我对密封的东西都有一种要拆开的冲动,如果有一盒礼物,我绝对不会等着让它过夜的。

算上大学四年,到这个城市已经七年了,在这个狭小的一居室房子里也住了两年半了,我喜欢一成不变的生活、重复机械的工作,我害怕改变,害怕新鲜的东西。

房间里一片漆黑,我也懒得开灯浪费电,径直走到那套二手沙发前坐下,扭开台灯急不可待打开袋子。

啊?有没有搞错?居然是个枕头!

如果有镜子,我当时的脸孔一定可笑至极,我拿着那个白色的柔软枕头在等下呆了足足有好几秒钟,无论如何我也无法理解为什么那个女人要给我一个枕头。

枕头倒是不错,白净柔软,上面也没什么图案——这倒符合我的喜好,我喜欢淡色调的东西,花里胡哨的看着难受,越简单越好。

一想到自己最近睡眠不好,枕头也破旧不堪,虽然礼物有点出乎意料的普通,却十分适合自己的需求,所以我也很乐意地接受了。这段时间我的睡眠很糟糕,几乎整晚睡不着觉。

把原来的枕头扔掉,我将那个白色的枕头整齐地摆在自己的单人床上,接着疲劳感突然涌了上来。

要不,现在就来试试这枕头吧,我这样想,几乎同时身体也躺了下去。

黑暗之中从脖颈处传来的是绵软的柔和感,就像有一只女人的手捧着我的脖子,比起以前坚硬凹凸不平的枕头,真是太舒服了。两耳和颅骨被枕面完整地包了起来,恰到好处地抵挡了窗户外面的嘈杂,我顿时感觉到自己以前真是太愚蠢了,干吗不用个号枕头呢?

对了,为什么他临死前要送我枕头?

或许是某个我自己都不记得的时刻抱怨过睡眠不好吧。这家伙总是十分细心,就像女孩子一般,闭上眼睛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眼前擦过的都是他那双略带讨好味道的细长单眼皮和总是时刻低垂着的眉毛。

突然觉得老是想着一个死去家伙的脸颇有点不吉利,我努力让自己去思考些别的东西,顺便赶紧睡着。

很快,我觉得身体松软开来,像被融化了的蜡,整个身体似乎都与床融合在一起了,我知道自己即将睡着,我很享受这种感觉。

呼哧呼哧呼哧。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就像是窗户没关紧顺着缝隙进来的风声,我不以为然,可是那声音又来了。

呼哧呼哧呼哧。我不耐烦地转过脑袋,侧着头睡着。

呼哧呼哧呼哧。声音越来越清楚,越来越大,就在耳边。

我睁开双眼,那声音又消失了,一闭眼那声音又出现了。

奇怪的是,我反而没有醒过来,那一夜被这奇怪的声音折磨下的我居然一觉睡到了天亮。爬起来的时候我回头看了看那枕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可是难以名状的感觉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我并没有欺骗米军,我今天的确要出差,所以我顺便洗漱了一下,简单地收拾好行礼就准备去火车站了。

临行前我看着枕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冒出了一个带着这个枕头一起走的怪异想法。

我有严重的失眠症,特别是在不熟悉的陌生环境里。

即使是好不容易睡着也会被无休止的梦境烦扰着,但是昨晚虽然听到了整晚的奇怪声音却睡的很舒服,梦什么的也没有出现过。

想到这里,我讲枕头拿起来塞进了昨天的黑色塑料袋。

路途不算近,我买了硬卧中铺,车子上的人不算太多,我这里的六个床位只有四个人,对面的两个和我的下铺,三个人都是年轻女孩,笑嘻嘻地洋溢着青春的可爱,我恨羡慕她们。几年前我也曾经有过,但现在这玩意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可以和三个女孩一起享受旅途,我的运气似乎不错,也许是托了枕头的福吧。上车的时候已经是七点半了,稍微休息了一下后三个女孩一起坐在我对面的女孩的下铺聊天,我躺在中铺时不时地插上一句。

“你的枕头怎么比我们的大啊,真不公平!”一个年轻的长发女孩突然像发现了什么似的指着我的枕头,其余两人纷纷表示同意。我只好告诉她们这是自己带来的,看着三人怪异的眼神我只好解释说自己有失眠症,必须使用这种特别枕头。

“哦,原来如此,不过你听过关于枕头的怪谈吗?”另一个小脸蛋留着刘海的圆脸女孩眨着眼睛神秘地说。

“哎呀,快说快说!”其余的两人坐在她的两侧很有兴趣地抓着短发女孩的双手。

“说一下吧。”我也笑了。

“那好哦,不过大叔千万不要假装害怕跑来占我们的便宜哦。”短发女孩朝我笑道,我也只有尴尬地笑了笑。

“据说很久以前,多久我也不知道啦,反正是古代,有一个很有钱的人,他很年轻,继承了自己父辈的丰厚财产,但是身体却十分羸弱。这个年轻的富人有三个朋友,四人经常一起出游娱乐,后来这三人在赌场中输掉了钱财,于是打算从这个富人朋友那里讨要一些,起出的时候年轻的财主还算慷慨,对朋友的要求一一满足,但是时间长了这三人居然将他当作了付款的机器,理所应当起来。年轻的财主有些生气,开始拒绝朋友的请求,三人之分恼怒,加上外面的债主逼迫,于是一起合谋打算夜里去财主家里偷盗,当天夜里事情十分顺利,因为三人经常进出,所以对路线什么的熟悉得如同自家后院。可惜的是正当得手之后想要离开时,年轻的财主因为身体不适剧烈的咳嗽起来,惊醒的他看到了三个平时的好朋友居然来自己家里偷盗,他怒不可遏地打算阻止他们。

“三人慌乱之中打算制伏财主,他们一个人按住财主的双腿,一个人按住他的双手,另外一个死死地捂住财主的嘴,可惜这年轻人本来身体就弱,这样一来居然窒息身亡了,他就这样死在了自己家的床上,死的时候双目圆瞪,一副仇恨的样子,三人吓坏了,立即逃离了现场。第二天便传来了死讯,财主家一片戴白。”

说到这里,女孩突然停了下来。

“这和枕头有啥关系?”长发女孩问。

“笨蛋,关键部分要来了哦!”短发的女孩嘿嘿地笑了两下。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觉得一阵寒意,那温度从脖子下面换换升起来,直接钻入皮肤渗入骨髓,就像被鞭子在后背上狠狠抽了一道。

“话说没过几天就是头七,这三个凶手打算去奔丧以掩人耳目。虽然有些良心不安,不过还是去了,万幸的是没有任何人怀疑他们,这三个人觉得幸运的时候,死者的母亲忽然提出要交给三人礼物。三人一人一份,而且叮嘱回家后再打开。这三人觉得有些奇怪,但看主人家如果真的知道是自己所为早就应该报官严办,所以也就没有怀疑,拿了礼物回家了。”

“其中一人回到家后打开一看,居然是个全新的布枕头!他有些不解,但想想也没什么,就拿来用了。”

“结果奇怪的事发生了,自从找个人使用枕头后,每当即将入睡的时候总会听到呼哧呼哧的硬物碰撞的声音,接着是一声声的呼吸声,由轻到重,脸颊两边总觉得有东西贴着一样,这人终日惶恐不安,直到有一天……”

啪,讲到这里的时候灯突然灭了,列车员走了过来大声说:十点熄灯,大家睡觉吧。

黑暗之中我听到几个女孩相互嬉笑了几句,然后其中一人扭开了床头的小灯。小灯昏黄不堪,照不到多远的地方,我只能勉强看到她们几个。

“继续啊,继续啊。”另一个女孩拉着短发女孩的手摇晃着。

“后来那人怎样了?他扔掉那个枕头不就好了吗?”长发女孩不解地问,忽然又看了看我。

“我说大哥你那个枕头看上去也挺新的哦。”

“那男人之所以不扔掉枕头,是因为一旦离开那个枕头他就再也睡不着觉了啊,就像这位大哥一样。”短发女孩回答道。

三个女孩忽然笑了起来,我觉得有些尴尬。

“好了,继续讲故事吧。”我回答说。

“哎呀,不记得了,我也就听到这里为止呢。”短发的女孩冲我吐了吐舌头,“我只是看到你的枕头,突然想起来而已。”

我突然又想把枕头扔到她脸上的冲动。

列车渐渐恢复了安静,我下铺的女孩和对面的闲聊了几句后也很快睡着了,随着列车的节奏晃动的车厢让我也很快有了些倦意。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又听到了那熟悉的呼哧声。

不由自主地睁开眼,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眼前晃动着。

我眯起眼睛,这时候车窗外正好经过一辆对面开来的火车,车灯将车厢里照得通明,虽然只是一闪而过。

我分明看到,一条手臂从我上面的床铺垂了下来,微微蜷曲着的如同青虫般的手指头在离我的眼睛最多只有几公分的地方来回晃动着。

那一刻,我的呼吸都骤然停止了,列车试过铁轨的声音也一下子停了下来,能听到的只有自己的心跳。

等对面列车驶过,我立即扭开了床灯,结果发现那手臂又没有了。

也许是我睡眠不好眼花了吧。

我自己安慰道,突然觉得一阵口渴,慢慢爬下床的我拿起桌子上的被子超车厢尾部的饮水机走去。

走过一个又一个床位,看着两边叠放着的三层床铺,我油然而生一种莫名的恶心感。看着各种睡姿的乘客,我觉得他们就像电影里停尸房里码放起来的一具具尸体,整个车厢就如同狭窄的停尸房。

咽下一口唾液,我走到车厢连接处,扭动了一下门把手。

居然打不开!

我又试了几下,还是一样,没有办法,我只好返过去朝另一边走去,可是那边也同样锁住了。

是列车员干的?也许她是无意的?

我看了看手表,十二点了。

车厢里安静得可怕,没有办法的我只好拿着空杯子朝自己的床位走去。

不知道为什么,走过过道的时候我总觉得有点奇怪。

车厢里什么时候这么多人了?

我明明记得上车的时候很多中铺、上铺甚至整个床位都是空荡荡的,而现在斜眼看去,全部水满人了。

如果是中途上车的话,第一次停战的时间明明是一点半啊。

更奇怪的是,在狭窄的车厢过道上居然排起了队伍,在我面前整齐地站着好几个男人,虽然身材、衣着不同,却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全部低着头颅站在我面前,随着车厢的摆动身体有节奏地左右晃动着。

这怎么可能?哪里有同时起来上厕所的啊?

我的腿有点哆嗦,希望尽快回到自己床上去就这样躺倒天亮。

不知道何时,队伍朝前移动了,我看到他们似乎一个又一个走进了其中一个床位。

我算了一下,有四个。

莫非这些家伙逃票?两个挤一个床位吗?

也可能是本来买了硬座票的人实在太难受跑到卧铺车厢找空床位歇息一下吗?这种事情我以前倒也是常干,也许他们就是趁着车厢里的其他人睡得正熟的时候趁机找空床位躺下来吧。

前面的人数一个一个在减少,我终于看到这些人走进去的居然正是我的床铺。

不会吧?加上我和三个女孩,这里只剩下两个上铺了。

上铺。

我又想起来刚才好似幻觉般的垂下来的那只手。

疑惑地抬起头,我看到这的确是自己的床位。

走廊过道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走了进去看到下铺的女孩子睡得很熟,转过头的时候却看到自己的床位上躺着人。

嗯,躺着人,而且还不止一个。

中铺的空间很窄,也就七八十公分,我看到自己的床位上像搭积木似的一个摞着一个躺着四个男人,全部脸朝下地趴着。虽然瘦小,但依然像塞沙丁鱼似的一条一条压得紧紧的。是啊,那瘦长的男人就好像一条条死鱼一动也不动地压在床铺上。

那场景就好像商场里堆放的废弃的假人。

几乎是同时,我听到了那种熟悉的呼哧声,这是我第一次清醒的时候听到。

走错床位了?不可能啊!

呼哧呼哧呼哧,声音更大了。我追寻着声音的源头,发现就是趴在最底下的那个人传出来的。

他的脸完全陷进了那个松软的枕头里,那怪声变得密集而清脆起来。

看着眼前的六个人,我只好爬上了右边的上铺睡下,可是不管如何总是会在意自己旁边层叠着趴着睡在床上的那四个人。

我突然想起死去的小C也喜欢趴着睡,而且他就睡在我的上铺。

因为实在没有勇气踩着那趴着的四个人跑到那边上铺,我只有睡到旁边女孩的上铺去了。可是从上往下看去更加难受起来,那四个家伙像一团巨大的肉果冻,随着车厢的摇摆颤动着,让我一阵恶心。

面对这样的情况,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如果我是个女的,可以放声尖叫,但我知道这只会让自己停站后被拉到精神病院去而已。那一晚我不知道该用什么睡姿,背对着吧,总觉得好像有人用眼睛看着自己,正对着吧,又怎么都睡不着,结果我就这样两个姿势来回翻腾着,仿佛自己就是一张煎饼。

接近天亮的时候,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等我睁开眼发现对面的床位已经空了。

床下一阵嬉笑声。我也爬了下来。

“啊,我还以为你上厕所了。”长发的女孩惊讶地看着我。

“我说你怎么跑到上铺去睡了啊?”短发的女孩调侃道,“是不是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吓得跑到上铺去了?”

“看不出你胆子这么小啊?”

“大哥有幽闭恐惧症吗?”

“可能是我的故事吓到他了,罪过罪过。”短发女孩子的嘴巴就像机关枪一样,我叹了口气爬到中铺睡了下来。

刚刚下站我就买了回去的火车票。当然,这次我买的是软座,我得赶快回去,着枕头有问题,我必须找米军和方晓兰问清楚。

我还不知道他们受到了什么礼物呢。

回到A市我就打电话给米军,虽然我已经全身酸痛两腿晃悠着快支撑不住了。

“我在广场钟塔下,快出来。”我知道这个地方离他家没几分钟路。

“我在打牌,你不是出差了吗?”米军懒洋洋地回答。

我觉得奇怪,他听上去似乎挺安逸。

“给你两个选择,一是走出来,二是滚出来。”

米军沉默了下,挂断了电话。

挂断电话后我终于坐了下来,靠着墙休息了会,没多久米军晃悠着脑袋走了过来。

“你找死啊?火急火燎叫我出来!”他骂道。

我跳起来抓住米军的肩膀摇晃起来。

“礼物呢?给你的礼物是什么?”我喊了起来,米军像看疯子一样看着我。

“什么狗屁礼物?哦,你说那次我们三个接受的?我带回家就扔沙发上了,然后被朋友喊去打牌,打了整整一夜,这不刚被你拉过来,有话快说啊,我还得回家睡觉。”米军打了个哈欠,嘴里喷出一股子酒味。

难怪,他一直没睡觉吗?

“回家,你带我回家,去看看你的那份礼物。”我拽着他的手。

“急什么,你想要的话送你好了。”

“送个屁,回去我再告诉你!”我吼了起来,米军没吭声,通宵玩他都是这样,没力气高声叫唤,以前大学的时候我都是等他通宵完后再骂他或者揍他的。

米军的家比我家还乱,他老婆半年前就跑了,这家伙一直单身。米军一边打着哈欠流着眼泪,一边在一堆脏衣服臭袜子空酒瓶子里翻出了那个黑色礼品袋子。

我迫不及待地拿过来打开它。

果然,那东西也是个枕头。

不用问了,方晓兰的也是个枕头。

“到底怎么回事啊,你要不说,我可要睡了。哟,这枕头不错,我拿去用用。”米军一把从我手里抢过枕头。

“别他妈睡了,现在就和我去找方晓兰。”我一把扔掉枕头,拉扯着稀里糊涂的米军夺门而出打了个出租直奔方晓兰的家。

方晓兰是我们几个之中混得最好的,毕业那年就直接分到市宣传部。我知道他是靠了女朋友的关系,当然他也的确有本事,一个寝室里方晓兰虽然也和我们一起光屁股洗澡、打着赤膊喝酒、通宵上网、逛酒吧,但他身上始终散发着和我们不一样的味道,那味道就好像狮子同老虎的区别,那味道提醒着我们,他和我们不是一路人,不会走一条路。

不过方晓兰对大家依旧热情,这也是他的最大优点,无论对谁都是笑脸有加,没人讨厌他,除了一个人。

米军。

方晓兰从来不给米军好脸色,米军也不喜欢他,这两人不管一起通宵过多少次,喝过多少瓶酒却始终保持着距离。或许米军也的确不招人待见吧,其实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方晓兰总是那么在意米军说什么。

说的什么呢?其实也不过是一句话而已,第一次见面的一句话。

“你就是只披着羊皮的狼。”米军接过方晓兰递过来的香烟的时候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我也吓了一跳,当时生怕两人打架,但方晓兰脸上丝毫没有变色,只是笑了笑而已。

当时我就知道,方晓兰不是普通人。

因为他的忍耐力不是普通的强,换句通俗的话就是脸皮不是一般的厚。那之后我问过米军为什么第一次见面突然说出这种话,米军只是埋头抽烟,半天才挤出一句。

“没什么,我只是有感而发。”

“那你看我和C君像什么?”

“你们?”

“嗯。”我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米军吐出一口烟圈。

“两只羊,一只有角,一只没有。”米军笑嘻嘻地说,他说完后我就揍他,大家又嬉笑在一起了。

坐在出租车里,米军靠着窗户一下子就睡着了,我却睡不着,脑袋里就这样闪过几年前我们四个一起的画面,不知道为什么怎么删也删不掉,就像是有人逼着我看一样。

眼泪突然不自觉地流了下来,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好像真的老了。

而C君,已经死了。

前天,我们三个才出席过他的葬礼。

车窗外的景色飞快地朝后掠去,我想起了列车上那三个女孩,她们看上去多像几年前的我们。

我想起了她们讲的那个财主的故事,我害怕,我不敢再睡着了。

汽车停了下来,付过车钱我就一巴掌扇醒米军,然后像拖着一条死狗似的拖着米军走到方晓兰家楼下。

我拨通了方晓兰电话,响了好几声后才有人接。

“喂?”

“是我。”

“哦,六子啊。”我的外号是六子。

“我要见你。”我斩钉截铁地说。

“你说什么?”

“我在你单位外面。你在加班吧?”

“没,没,我在家,正准备出去,明天再说吧。”方晓兰果然这么说。

“那太好了,刚我骗你的,我就在你家楼下,不信你从窗户外面伸出头看看。”我干笑了两声。

“X你妈。”方晓兰收起了市宣传部的官场嘴脸,露出了在寝室里打拖拉机被贴满纸条的原本样子,那一刻我很舒服。

他果然伸出头望了望,然后招了招手。

“你们两个孙子上来吧。”

过了几秒钟,铁门“啪”一声打开了。

看着黑漆漆的楼道口,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推着米军走了进去。

这是我几年来第二次来方晓兰家。

第一次就是通知他小C死了,当时方晓兰正在喝着一杯咖啡。我的话刚结束的时候他正好把咖啡杯举了起来,圆白如馒头般的咖啡杯底部正好遮住了他半个脸,我看到许久咖啡杯都没有放下来,等放下来的时候方晓兰的嘴唇正在发抖,脸憋得通红,就好像哮喘病人发作了一样。

他自从升官搬家以后我并没有来过,虽然他总是邀请我,我知道如果我要来一定会带着米军,但方晓兰是并不愿意看到米军,所以我干脆就不来了,这次我管不了那么多了。

“你不是出差吗?”方晓兰打开门还没等我坐下就劈头盖脸地问道。

“出个屁差。”我叹了口气,当我看到方晓兰看着我的眼神有点困惑的时候其实也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很难看,虽然我平时的脸色就很难看,像是还有十年要死的样子,但现在一定是死了十年的样子了。

“礼物呢?”我也等不及了,对着方晓兰伸出手。

“礼物?那天小C葬礼的?”方晓兰指了指沙发的角落,我斜了一眼,那个袋子好好地放在沙发上。

我冲过去打开了黑色的塑料袋,里面也是个枕头。

“我还没来得及看呢,那天回来就扔那里了。”方晓兰坐了下来点燃了根烟,又扔了根给米军,米军眯着眼睛一头栽在沙发上,似乎很困。

“全都是枕头,全都是枕头。”我抓着枕头喃喃自语。

“废话,礼物当然是一样了。”米军骂了一句,接着从我手里抢了过来垫在自己脖子下面,“我都困死了,你们两个让我躺一下。”

我已经来不及阻止他使用那个枕头了。

“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方晓兰猛吸了一口烟,架着二郎腿疑惑地望着我。

“有鬼,”我咽了口唾沫,“那枕头有鬼。”

方晓兰半张着嘴,我看到烟圈从他嘴里飘了出来,当那个烟圈徐徐散尽的时候,方晓兰开始放肆地大笑起来,笑得手里的烟都没拿住掉在了地上。我就那样看着他捡起烟掐灭在烟灰缸里。

“好笑吗?”我问道。

“你是不是最近失眠症又厉害了?你说那枕头有鬼?什么鬼?小C吗?”

“我不知道,总之我觉得有问题。”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了那个火车上的故事。

“可是现在米军不正在用吗?他睡得可比你香多了。”方晓兰转过头指着米军。

我也看了过去。

米军的确睡得很熟,熟得开始发出奇怪的声音。

呼哧呼哧呼哧。

我想都没想就抓起桌子上的烟灰缸想朝着发出声音的源头砸过去,我什么也不管了,那声音实在太恶心了。

方晓兰的反应很快,他一把就从我手里抢过了烟灰缸。

“你疯了?他不就是睡觉磨牙吗?我睡他上铺四年都没想弄死他,你才四分钟,至于吗?”方晓兰一只手掐着我的手腕一只手放下烟灰缸,接着一脚朝米军的屁股踹了过去。

“别睡了!脑袋都差点被砸开了!”方晓兰怒吼了一声。米军吓得一骨碌从沙发上滚了下来,爬上来的时候他揉着眼睛奇怪地看着我和方晓兰。

“够了,老六,我知道你有严重失眠症,你肯定是出现幻觉了。我敢保证这个枕头没有任何问题,如果你实在不相信,我们一起扔了这个枕头再去找个心理医生帮你看看。”

“扔了也没用,下午、下午你们跟我一起回小C的家,带着枕头一起去,我要证实一些事。”我勾着头双手抓着膝盖。

“什么事?”米军问。

“嗯,关于小C是怎么死的。”

当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房间里安静了下来,安静得我们三个好像都是蜡像,安静得都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了。

米军扑过来把我从沙发上拽了起来接着又扔在地上。地面上是冰冷的,不过我觉得挺舒服,米军把大腿压在我肚子上双手揪着我的衣领。

“你疯了吧!你疯了吧!”

在我看来,双眼通红的米军更像疯子。

“我们说好一起保守这个秘密的。”方晓兰就站在旁边,我抬起头看着他低着脑袋俯视着我的样子,无比的陌生。

“我受不了了,我以为葬礼过后看着他被埋在那一堆黄土里我会好点,但现在越来越严重了。我怕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走到天台跳下去或者拿根筷子插进自己的嗓子里去。”

“听着老六,那不是你的错!那是意外,是意外!小C一直都喜欢趴着睡的,他有严重的哮喘这也是谁都知道的,我们也告诉过他很多次,那天是他非要很我们喝酒,怎么劝都不听啊,所以这不是我们的错,更谈不上是你的错,你知道吗?”方晓兰将米军从我身上赶走,接着把我拉了起来抓着我的肩膀摇晃着。

的确,那天晚上如果不是玩得那么疯,如果不是喝那么多酒,如果小C没有趴着睡,如果我没有因为失眠爬起来的话。

为什么?为什么我会找错了房间跑到小C的床上?为什么我就那样晕晕乎乎地躺了下去连被子底下还有个人也不知道?

是我杀了他,我突然想起了火车上的人肉罐头。

埋在最下面的,就是小C啊。

“要不是我早上起来得早把你拉起来的话还真说不清了,现在不是挺好吗?大家都认为小C是喝多了导致晚上哮喘发作死的,这病死人再正常不过了,你干吗要和自己过不去?”方晓兰继续苦苦劝慰我,事实上自从那件事后他一直在游说我,用他那张巧舌如簧的嘴,那张经常在主席太作报告的嘴和舌头劝我。

但是现在我已经听不到他的声音了,耳朵里全部都是呼哧呼哧呼哧的怪音。我的世界只剩一种声音了,方晓兰的话在我看来不过是舌头在口腔内的蠕动,像蛇一样蠕动。

“等等。”我突然伸出手打断了方晓兰,他正说得兴起,突然被打断很不高兴,我伸出手抓住他的腮帮子。

“你干什么?”方晓兰很生气。

“你的舌头,怎么可以卷起来?”我惊恐地看着方晓兰的嘴,他的眼睛瞪得圆圆的,甩开我的手立即找到一面镜子自己对着看了起来。

方晓兰背对着我,过了好久才放下镜子转过来,他的脸色很难看。

“我记得我们三个都不能卷舌头的,只有小C可以。他还很得意。”米军在一旁颤抖着说。

方晓兰一只手按在自己的下巴上然后看着米军。

“吃过午饭就去小C家。”

那一刻我稍微感觉到轻松一些,但是依旧无法睡着。

午饭吃得很丰盛,方晓兰的女朋友回娘家去了,他从饭店叫了不少饭菜,但是我和米军都吃不下,三个人喝掉了四瓶啤酒。我以为可以舒服一点,但只是冰啤酒滑过嗓子的时候稍微有点凉意,没过多久变成尿排出去后我又觉得烦躁和头痛起来。

我看着米军和方晓兰,他们的脸色也很难看,或许都差不多。小C的家离这里有两个多小时,方晓兰有车,大概一点半的时候我们决定动身起程,当然也带着那三个黑塑料袋包着的枕头。

午后的太阳很厉害,我即使拉上窗帘也觉得刺眼。

“要开空调吗?”方晓兰在驾驶座上头也不回地问道。

“不了,开了空气太糟糕。”我回绝了。

汽车在驶往郊外的路上颠簸着,我觉得刚刚喝下去的啤酒混合着少量的食物在胃里开始发酵起来。一路上方晓兰停下来好几次等我吐完,米军则蹲在路旁大口地抽着烟,空洞洞的眼睛无神地盯着自己的眼睛发呆。这条路很偏僻,基本没什么汽车经过,我也不知道家里这么有钱的小C干吗要跑这里来修一座宅子,难怪他平时周末也不太爱回去,以至于直到大二我们才知道原来寝室里住着这么一位非主流的富二代。

汽车飞驰而过,不过后面的路况好了很多,最终我们在四点之前还是到了小C家。

叫门之后接待我们的是小C家的老用人,她似乎有点认识我们,指着我们哆嗦半天说我们是小C的同学,方晓兰寒暄几句后让她赶快去找小C的母亲。

“夫人在睡觉,我去喊她。”用人点了点头转身走进大宅,并安排我们在客厅坐下休息用茶。

小C家很安静,整个宅院空气流通很好,我们坐在客厅里感觉到一阵凉意,大概过了十五分钟,小C的母亲走了出来。

其实我们只见过她三次,这是第三次。第一次是毕业设计后小C邀请我们来他家玩,他指着这女人说这是他母亲,至于父亲,小C轻描淡写地说过世了。

不过我总觉得,这女人作为母亲来说太年轻了。

第二次是在葬礼上,我们匆匆而来,行完礼就走了。我记得那次好像所有宾客都不在,我们三个是最后的客人了,那次这女人穿了一件黑色的素装,表情谈不上悲伤却非常肃穆,很像是那种举行庄严盛典的主持人一般,高贵不可侵犯的样子。

“你们怎么突然来了?为什么不事先打个招呼?”那女人面带微笑看着我们问道。我们三人互相对视了一番后方晓兰站了出来。

“我们其实是有点事,关于您送给我们的礼物。”

“你说枕头?”方晓兰和我同时点了点头。

“你错了。”女人叹了口气,沉默了几秒钟,接着抬起头来。

“其实这是很早以前小C为你们准备的,他说要在今年送给你们,但是没想到突然发病,所以我只是完成他的遗愿。”

“他?他一早就准备了这个送我们?”方晓兰吃惊地提起了手里的袋子,我也不可置信地看着米军,这家伙倒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一样低着头摆弄着手里的茶具。

“是的,是他准备的,准确地说是他亲手制作的,枕头都是他缝制的,我也奇怪这个孩子为什么喜欢做这种现在女孩子都很少会做的针线活。”小C的母亲的脸上闪过一抹略带鄙夷的表情,只是那么一下而已。

“既然这样,我们也坚持不想要这个,要不我们把这个三个枕头还给小C吧?”我站起来说道,这时候方晓兰和那女人同时看着我。

“还给他?”方晓兰问,“怎么还?”

“当然是烧给他。”我面无表情地说。

“你脑袋坏掉了吧?你以为这是清明中原祭拜啊?你听过烧枕头的吗?”方晓兰抖动着手里的袋子嘲笑我。

“我觉得你可能理解错了,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突然在这么快又跑回来拒绝小C的礼物,但我想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这个孩子生前的性格就很阴郁内向,但是他又有着超出常人的执着,所以我刚才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我把他生前经常念叨的愿望告诉你们三人吧。”小C的目前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我和方晓兰、米军也不由自主站起来。

愿望?这家伙有什么愿望可言,坐拥几千万资产,哪里像我们一样要为了后半辈子的安逸拼死拼活,他知道什么叫辛苦、什么叫劳累、什么叫忍受,明明才敢不如自己的混蛋靠着家世背景行贿送礼爬到自己头上再像使唤狗一样辱骂自己的痛苦吗?他永远也不会了解吧?

“实际上,小C没有什么朋友,他毕业后就经常很不开心,我为他为什么,他说自己最高兴的日子就是和你们几个在寝室里,没有贫富地位的差别,大家都是同一种身份,睡着同一种床铺、使用同样的工具甚至在同一个澡堂洗澡,那四年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和充实感。但毕业后他又回到了以前的孤独日子,所以他很像邀请你们来这里住一晚,后来他为你们建造了一个和以前寝室一模一样的房间,像偶尔回味一下在学校的日子,但他一直没办法开口,加上你们也都在为工作生计忙碌,三人同时有空的时候几乎是不可能,他每次打电话邀请你们的时候都是兴高采烈,但总是因为某人的拒绝又神情沮丧地把自己关在那间寝室一样的房间里。我实在不想看到这么大的家族生意让这样状态的他来打理,所以那天特意让你们来这里住一晚,结果没想到他太高兴喝酒过多导致夜晚哮喘旧疾发作,本来他是打算让你们在他亲手准备的寝室里多待几天,结果没有机会了。”

“上次来他没有提到有这样一个房间啊?”方晓兰疑惑地问。的确,小C死前的一天好不容易我们三个都有空受邀来这里,但是他的确没有提到过建了那样一个寝室房间。

“他一直在犹豫,该不该告诉你们建造了这样一个房间,他害怕你们嘲笑他幼稚长不大,沉溺在过去的校园回忆里,所以他原本打算第二天再告诉你们,结果没有机会了。”

“所以,这三个枕头?”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应该是四个,他缝制了四个,希望和你们三个可以像以前一样在一间卧室里度过一个晚上。”那女人终于说了出来。

太他妈荒唐了!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前浮现出小C微微驼着背勾着下巴的瘦弱身体和始终带着黑眼圈的眼睛像精神病人般喜欢喃喃自语的样子。这就是他的狗屁愿望吗?还是说不答应的话就这样缠着我们几个?

“也就是说我们今天睡到那房间里,用这三个枕头就可以了吧?”方晓兰晃了晃袋子。

“我想应该可以让这孩子安心离去吧。”

“那好,我们今天就睡那个房间。”我看着方晓兰坚决的眼神知道他打定主意了,回头看看米军,他依然双眼迷糊。

“随便吧,能睡一觉哪里都行。”

“太好了,我吩咐下人为你们准备晚饭。”小C的母亲微笑着朝客厅外走去。

接下来的几小时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度过的,三个人在小C家随便逛逛磨蹭到饭点,吃完晚餐后就闲聊到九点,然后在用人的带领下朝着那个小C亲手布置的房间走去。

他们家大得出奇,感觉像是一个别墅年,互相之间可以连通,我也不知道绕了多久,终于来到一个房间的门前。门漆成了暗红色,果然和以前寝室一模一样,上面还挂着401的寝室号。

“这家伙是来真的。”米军感叹了一句。

打开房门后我几乎有种时光错位的感觉,整个房间真的和原来的寝室一模一样,两张高低床,中间的书桌,甚至连墙壁上的贴画位置都一样,还有厕所和阳台,墙角的饮水机,我真的恍若回到了几年前。

“小C果然是个很细心的人,而且记忆力真好啊。”方晓兰抚摸着墙上的贴画说。

以前在学校就是小C睡上铺,现在我的上铺则是空空如也。

整理好床铺,小C的母亲站在门外向我们道晚安。

“晚上最好不要离开,这里很大,我怕你们找不到房间,如果有什么事直接拿起墙上的电话就可以了,24小时有人值班。”

果然是有钱人!

说完以后她打开门伴随着有节奏的高跟鞋声渐行渐远,房间里只有我们三个了。

“睡吧,睡醒了就什么事都没了,希望那小子早点安生。”米军拿出枕头放在床上,我看到自己的上铺也有一个枕头。

我感觉到嘴里很干,因为我想起了火车上上铺垂下来的那只手。

“你们就这样睡?”我问正在朝上铺爬的米军,他疑惑地看着我,接着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相当放肆,方晓兰开始也很奇怪,随后跟着笑了起来。

“你害怕了?”米军抹着眼泪说。

我无言以对。

“算了,我睡你上铺吧,免得你半夜吓得鬼叫。”米军吹着口哨穿着短裤打着赤膊走了过来,爬上我的上铺,将原本放在那里的枕头扔到方晓兰床上,接着重重地将身体砸在床铺上,发出巨大的声响。方晓兰低声骂了一句,将枕头扔到自己上铺也睡了。

“熄灯睡吧。”方晓兰喊了一句,和以前一样,每次都是他喊出这么一句后我就跳下床关灯,接着大家随便闲聊几句后就睡觉了。

黑暗之中我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竖起耳朵仔细地听,却听不到那奇怪的声音了,但是就这样躺着失眠症却依旧存在,我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过着上次的事情。

如果不是我躺错床将趴着睡着的小C压迫得窒息而死的话,是不是就不会有这么多事了?

或者说我不喝那么多酒半夜迷迷糊糊起来小解的话。

总之都太晚了,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总是想起那些大学时代电台里听来的鬼故事,生怕一个翻身就看到方晓兰原本空荡荡的上铺上突然多出一个人来,但始终什么也没发生。

那之后我就这样时而醒着时而睡过去,有时候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醒着的什么时候是睡着的。上铺传来米军的鼾声,我很嫉妒他这样也能睡着,不知道方晓兰睡着了吗,不过起码我没听到他像我一样的叹息声和翻来覆去床铺发出的嘎吱嘎吱的声音。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总之在这种情况下人对时间的判断误差很大。我最终还是醒了过来,但却如何也睡不着了,或者说畏惧熟睡过去,就好像小C那样趴着一睡就再也无法起来了,所以我决定哪怕冒着被这两人责怪的风险也要喊他们一起熬到天亮算了。

我正要开口,却听到对面的下铺传来方晓兰重重的叹息声。

“讲故事吧。”他在黑暗中建议,我立即附和,但是上铺却传来如雷鼾声。

“别装了,我知道你小子没睡着。”方晓兰喊道,果然米军笑了一声。

“将就讲吧。”

“你们听过财主和三个朋友的事吗?”我第一个说。方晓兰和米军没有吭声,我便开始叙述在火车上听来的故事。

靠着不完整的记忆我好歹还是讲完了,实际上这个故事并没有结束,但我也只是知道这些而已,我说完后过了片刻方晓兰才奇怪地问。

“完了?”

“是啊,感觉没有完啊?”米军也说。

“我也是听来的,就知道这么多。”我老实回答。

“其实我也听过一个类似的故事,但好像和你的不太一样。”米军吸了吸鼻子。

我和方晓兰同时表示让他说,米军清了清嗓子,在一片漆黑之中我听到他那带着磁性的声音响了起来。

“其实前面嘛也和你差不多,关键在于那财主怎么死的却不同。我听说的是三个朋友本来是去财主家做客,年轻的财主拿出了很多自己的珍藏给他们观看,三人之中其中有一个动了歹心,暗自记下了财主存放宝物的地方,也就是财主自己卧室里的柜子。于是半夜他悄悄爬了起来跑到财主的房间里偷盗,结果没想到在拿东西的时候惊醒了年轻的财主,结果两人在争斗之中小偷失手杀死了自己的财主朋友。非常害怕的他很担心此事被揭穿,于是将他翻转过来趴在床上接着逃回了自己的房间,回到房间后却发现另外的两人也醒了过来,结果看到了他手里的宝物,其余的两人也动了歹心。于是三人又返回到财主的房间想再取一些,不过之前的那人并没有告诉同伙财主已经死去所以他以为这次去会很容易,加上拖这两人下水也算有个帮手,可是奇怪的事发生了,当他们走进财主的房间打算偷盗的时候,一点声响却又将按理原本死去的财主惊醒了!于是三个人惊慌失措,一个按住手,一个按住脚,而之前的盗贼则惊恐地按住财主的口鼻,他就那样眼对眼地看着财主的脸,看着那双瞪圆的眼睛在黑暗之中仅有的从窗口处射进来的月光下慢慢失去光泽,那人害怕极了,他仿佛看到财主对自己喊道:“你杀了我两次,你杀了我两次。”

米军的声音越来越慢,越来越慢,就好像按下了慢放的磁带,我感到一阵眩晕,如果不是在床铺上我或许会整个人栽倒下去。

“我说米军,听说你赌博输了不少钱吧?打算炒股又借了高利贷,老婆也跑了对吗?”方晓兰突然问米军。

米军没有回答。

“我也听说了,你最近为了人事调动四处走动,还要和你女朋友结婚买房。对了,你那双职工的爸妈拿不出这笔钱吧,要是你女朋友跑了,你哪个对你升官有影响力的岳父也就跑了吧?”

米军反唇相讥道。

“哈哈哈。”方晓兰大笑起来。

“嘿嘿嘿。”米军也笑了起来,两人的笑声交织在这个狭小黑暗的房间里就好像两条蛇从我脚心处蜿蜒攀爬而上。

“都他妈闭嘴好吗?睡到天亮就走人!”我再也无法忍受了,用力握紧拳头在床沿上吹了一下,房间立即安静了。

时间的流动再次变得粘稠缓慢起来,后半夜我似乎勉强睡着了一会,然而我又听到了那熟悉的怪声。

呼哧呼哧呼哧。

就在房间里,就在我耳边,但我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似乎是在各个角落,包围着我。

我闭着眼睛对着方晓兰的床,但最终还是转了过来,当我慢慢睁开眼睛的时候生怕看到方晓兰的上铺多出一个人。

问题是结果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非但没有多出一个,方晓兰也不见了。我立即清醒过来从床上下来,抬头看了看上铺,米军倒是还在,背对着我睡的正熟。

方晓兰呢?

我转过头去在饮水机那里拿了个纸杯倒满水一口气喝下,觉得舒服多了,我朝阳台看去的时候才发现方晓兰正趴在那里。我揉着眼睛走了过去,发现他正在抽烟。

“想心事?”我怕了怕他的肩膀。

“没什么。”方晓兰勾着头眼睛发直地看着下面,我也看了看,黑漆漆一片。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我把手放在他肩膀上,我感觉到从手心里传来的是他身体微微的颤动。

“其实,不是你喝醉了酒压死的小C。”方晓兰把烟狠狠地掐灭,接着咬了咬自己的下唇低声说道。

“你什么意思?”

“你还记得那天喝醉后小C带我们去看他房间的保险柜吗?他真的醉了,他以为我们和他一样,对那些花花绿绿的纸毫无感觉可言,他从小接触那些东西就像我们从小接触的是画片或者报纸折出来的玩具那么普通。可我们不同,我当时就酒醒了,我被震撼了,真的,我从小到大根本就没看过那么多黄金和现金,在电视里看到和那么近距离看到根本就是两种概念,你知道吗?”

我看着脸部扭曲的他,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我知道你当时是真的喝醉了,你还记得小C说什么吗?他说‘我的就是大家的,我们四个是一辈子的好朋友,我什么也没有,只有这些东西,如果你们谁要缺钱只要说一声就行’。还记得吗?”

我依稀间好像记得小C这么说过,却又模糊了。

“对,他是很大方,但是那是喝醉了酒的事,谁会把醉话当真?何况借多少我们也要还,他压根和我们是两类人,他太天真了,真的,其实我也没打算去偷他的钱,我只是拿一点而已,反正他也不会去数,他家有的是钱对吗?”方晓兰一边说一边充满祈求地看着我,我知道他想从我这里得到证实,证实他做的是合乎情理的,是对的。

我没有说话。

“是你杀了他?”我只是这么问了一句。

“我没杀他,我去的时候他已经死了,不管你信不信,他已经死了,我觉得是米军干的。”方晓兰说。

而我则充满怀疑地看着他,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相信眼前这个所谓好兄弟的话了。

“也就是说,是你们把我?”我绝望地对着方晓兰问,方晓兰不敢看着我,不安地摆动着脑袋。

“对,是我和米军建议把喝的烂醉上了厕所回来的你背到小C房间里然后压在他身上的。”

“你个王*八*蛋,干嘛要这么做?”我压低声音怒吼着。

“我们三个一起来的,小C死了谁也脱不了干系。你必须要和我们捆在一起,否则的话,我怕你会告发我们,我是只一时喝醉酒昏了头而已,我有远大的前程,我不能就这样被抓紧去坐牢。”方晓兰的语速很快,一脸的恳求和惊慌的表情我从未见过。

“所以你们就眼睁睁看着我受良心谴责?”我几乎快要哭出来了,我不知道这段时日子是如何过来的。

“我也不知道,你别问我,我告诉也是不忍心看你变成这个样子,什么枕头、寝室,什么死不安宁,都是鬼扯的。明天一大早我们就离开,你也不会有事了,至于钱我也没拿,全部放回去了,这事就当从来没发生过,烂在肚子里行吗?”方晓兰拍了拍我的肩膀。

“到底是不是你杀的?”我拍开他的手。

“也许我把你牵扯进来不对,但我发誓我去的时候小C已经死了。”方晓兰的样子不像说谎,但是最为一个在官场上混迹的人我该相信他吗?

“不行,我得去叫醒米军,我没办法相信你。”我转过身朝寝室走去。

方晓兰突然拉住我的胳膊,他的力气很大,攥得我很疼。

“你说什么?”我转过头看到方晓兰背对着黑色的天空瞪着眼睛盯着我,像猫头鹰一般,胳膊上的汗毛都一根根竖立了起来。

“叫醒米军啊。”我又重复了一句。

“米军不再床上,刚才起来他说没烟了,打了个电话后就跑出去了。”方晓兰说话的声音在哆嗦着,手臂也在哆嗦。

透过淡蓝色的阳台门上的玻璃,我看到自己上铺躺着的家伙慢慢从床上坐了起来。

方晓兰拉着我朝后退着,知道身体紧紧压在阳台的栏杆上。

“那是什么东西?”我很勉强才听清方晓兰说的话。

但是我实在没办法回答。

因为我清楚地听到从寝室里,从那张床传来了越来越大声的呼哧呼哧的声音。

就在此刻我终于记了起来,一直有哮喘的小C每次发作厉害的时候就会发出这种蕾丝风箱破掉的鼓风声。

我和方晓兰就这样背对着阳台,床上的家伙也就那样坐着一动不动,不知道僵持了多久我才感觉到全身被户外的冷风吹的冰冷发麻。

嘎吱,门突然开了。

“靠,总算接到一包烟,这地方也太大了,找半天。”

我听到了米军的抱怨声。

“喂,你们站在阳台上干什么。”他站在自己的床边冲我们喊着,我则长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看到床上的家伙又慢慢躺了下去后才感觉身体松弛了下来,一下子瘫软了下去。

米军拿着香烟走了出来,奇怪地看着我们两个。

“别装了,我刚才把所有事都告诉老刘了。”方晓兰一头冷汗,气喘吁吁地对米军说。

“说就说了吧,我早说了直接告诉他得了。”米军一脸的轻松。

“是不是你杀的小C?”

“不是。”

“那天晚上都喝的烂醉,我们三个的房间离他卧室不远,谁知道哪一个半夜爬起来过去杀了他?”方晓兰嘀咕了一句。

“再说了,我干吗要啥他,我是很缺钱,但没必要杀人。”

“我过去的时候小C已经死了。对了,虽然说后来是我和方晓兰抬着老六你过去的,但谁也说不好一直睡眠不好的你是不是有梦游什么的,跑过去无意间压死了小C也说不定啊,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天晓得。”米军点燃了根烟,一甩手把火柴扔了出去。

“我们该告诉他妈妈。”我说。

“你最好不要这样,否则我们三个都脱不了干系。明天早上离开这里吧,就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你那纯粹是心理问题,赶快睡吧。”

米军几口就将烟抽完接着伸了个懒腰返回自己的上铺。我和方晓兰对视了一下也只好回到床上。躺在下铺的我听到上面米军躺下来发出的声音,依稀想着的是刚才看到的床上坐起来的那人的画面,说老实话那身形的确很像小C。

我们三个在接下来的时间都没办法入睡,只好有一搭没一搭地先聊着,知道天变成鱼肚白赶紧起床离开了那间像极了寝室的房间。

“看你们的样子好像睡得不是太好。”小C的母亲将我们送到门口时说了一句。

“洗完成了他的愿望吧,至于枕头我们还是不要了。”方晓兰将装着枕头的塑料袋递给她。

“既然是小C给你的礼物,我觉得你们还是收下吧。”她笑了笑记者转身走进了屋子。

早晨的空气很好,回去的时候我依旧坐在前排一身轻松,也没有来时的那种烦躁和呕吐感了。

从后视镜望去,米军的精神却很好。

“小C到底怎么死的?”一路沉默了许久,我还是说了出来。

“我也听过一个故事,你要不要听听?”方晓兰说。

“说吧。”我和米军一齐回答道。

方晓兰讲的也是年轻的财主和三个朋友的故事,只不过他的故事里多了一个人——财主的继母。

“那晚第一个朋友偷偷潜入了房间里惊醒了财主,接着将他打晕后离开了房间,这个时候路过的继母发现了这事,于是他走了进去。继母窥视着继子巨大的财产,于是顺手牵羊用继子的枕头将他活活捂杀,回到住处的朋友惊慌失措的样子正好引起另一个人大怀疑,于是第二个人也来到房间,结果正好看到做贼心虚的继母从财主房间里跑出来。这人进去之后才看到财主的尸体,他不敢久留打算离开的时候却看到财主临死前紧紧握着自己的枕头。也就是说,被朋友背叛、亲人憎恨的他在痛苦的窒息中死亡的时候一直看着的就是那白色的枕头。”

抱着枕头的我听着方晓兰的话,不知道为什么感觉袋子里的枕头越来越重。不对,应该是在慢慢蠕动才对。

呼哧呼哧呼哧,从袋子传来这种声音。

黄色孤独的马路一直朝前延伸,仿佛根本看不到头。

下巴处感到一阵潮热,像有人对我呼出热气一般,我低下头,看到袋子口一团黑色的毛茸茸的圆形无题慢慢爬了出来。

呼哧呼哧呼哧。

小C临死前喘不过气发出的就是这种声音吧。

汽车猛地一震,我感觉到身体朝一边倾斜得厉害,接着头部重重地又撞在了车门的窗户上,旁边的方晓兰拼命握着方向盘但是车体还是饭了起来掉了个个摔在了地上。

我不知道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我们发生了车祸,而且是在这条根本好无人烟的公路上。

不知道昏迷了多久,剧痛刺激的我醒了过来。车体的金属完全变形将我卡在了一个狭小的空间里,脖子处一阵湿热,有粘稠的液体从上面流了下来,起初以为是汽油,后来一阵腥味才感觉到那是血。

我全身可以动的只有脖子了,在我下面还卡着一个人,以趴着的姿势脸埋在从所料带里掉出的枕头里,我的鲜血和从我上面滴落的鲜血把白色的枕头染得鲜红刺眼。

“还好吗?米军!”

我以为下面那个是米军。

可是当我看到散落在脸部旁边的碎玻璃的时候,才发现在我上面卡住的一张脸才是米军的。他的半张脸全部毁了,血正是从那里滴落在我脖子上的,而在米军上面趴着的却是方晓兰。

也就是,按理我应该是最下面的那几个。

呼哧呼哧呼哧。

急速的喘息声从我身下的那个趴着的人传了过来。

我知道那是谁了。

呼哧呼哧呼哧,他的脸慢慢地转动着,像上满了发条的玩具娃娃,只是转动的速度慢极了。

原来,这才是你的愿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