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至圣之所

双塔式飞机在高空稀薄的大气里载着他们向北飞最后一程。飞机时而偏航,时而从下面的山地向上窜去。尽管他们处在海拔一万五千英尺的高度,仍能看到飞机下面的村庄和星罗棋布的农田的轮廓。多少世纪以来,一直延续不断的原始农耕方法和毫无节制的放牧活动,使这片土地变得更为瘠薄和荒凉。暗红色的土壤层之上裸露着岩石,显得十分突兀。

忽然,在他们正在飞跃的高地的前方,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山谷,仿佛是大地遭到了一把无比锋利而强大的刀剑的劈砍,刀口一直伸入到肚腹。

“阿巴依河!”苔茜从座椅上向前俯过身子,用手拍了拍罗兰的肩膀。

下面河谷的地形看上去很险峻。从高地向下,部分角度深入开去,高地上赤裸的面目,也立刻被植被茂密的河谷所遮挡。他们甚至可以分辨出大戟树那种枝型灯台般的轮廓从茂密的峡谷植被中挺拔而出。有些地方河谷两边的山坡布满碎石,而另一些地方则形成了陡立的悬崖。有些耸立的石峰,恍如鬼斧神工般的,呈现出人工雕琢的形状。有些山石看上去竟像某些怪异的动物。

飞机一再向下,降低高度,沿着河谷向前飞行,乘客已经可以看到地面。大约在一英里或更多些的高度,人们终于可以看到,像闪光的蛇一样的河流,从山谷深处显露出来。漏斗状的河谷坡地上形成的第二级台阶,从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悬崖再向下去跟着河水便成了深潭,蜿蜒地穿过红色的砂岩,有些地方的河谷宽达四十英里,而另一些地方则不足十英里,放眼望去,一条长河,无比壮观,向人们昭示着无限永恒的内涵,人类与之相比更显得何其渺小。

“你们很快就要到那里去了。”苔茜怀着敬畏的语气对他们说,声音压得很低。他们两人只是沉默着,辽阔而雄浑的自然面前,话语显得毫无意义。

他们怀着欣悦的心情,望着河谷北面的山峰扑面而来。河谷两侧高耸的山峰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那些连绵的山峰从河谷两侧拔地而起,直插非洲的蓝天,高过了他们乘坐的飞机所飞的高度。

飞机继续向下降低高度,苔茜指着右舷方向说道:“塔纳湖。”

那是一片宽阔而可爱的水面,有五十多英里长,湖中坐落着一些岛屿,每座岛屿上都有一座修道院或古代寺院。他们飞行到最低的高度时,可以辨认出身着白袍的教士坐在用纸草制成的传统小船里,穿梭于岛屿之间。

飞机在湖边着陆了,激起一团团尘土,在一片墙和茅草组成的房舍附近停了下来。

外面的阳光明亮耀眼,尼古拉斯从卡其布上装的口袋里取出墨镜,架在鼻子上,然后向飞机舷梯走去,他看到附近的房子还残留着枪弹和榴霰弹留下的弹坑。一辆俄式K35型作战坦克已被烧毁的外壳遗弃在飞机跑道附近的草地上,火炮的炮筒指向地面,履带的缝隙已经长出青草。

别的旅客在他身后催促着他,他们看到前来迎接的朋友或亲属,都兴奋地向前拥挤过去。那些接机的人们都在高大的桉树的遮蔽下,躲避着烈日。在离飞机很远的地方,有一辆丰田陆地巡洋舰汽车似乎在等人,在司机座位旁边的车门上绘着一幅圆形图案,图案中间绘着一只林羚的头像,林羚的头上长着一副螺旋状的角,羊角下的一幅飘带图案上写着“狩猎野生动物”。一个白人男子靠在汽车轮子边。

当尼古拉斯跟在两个妇女后面走下舷梯时,那个司机离开他的汽车,一直来到跑道旁迎接他。他身穿一件褪了色的卡其布外衣,个子很高,身体前倾,带着跳跃。

“他有四十多岁了,”尼古拉斯从他灰白的短胡须上判断着,“是个强硬的家伙。他的姜黄色的头发剪得很短,眼睛是凶狠的淡蓝色,一条疤痕从脸颊斜穿过去,使他的鼻子有些向上皱起,也使他的容貌改变了原有的模样。”

苔茜先把罗兰介绍给他,他与罗兰握手,并鞠了鞠躬,“很迷人!”他用糟透了的法语对她说,然后转而望着尼古拉斯。

“这位是我的丈夫,鲍里斯先生。”苔茜为他介绍道。

“对不起,我的英语不太好。”鲍里斯说。

“比你的法语要好些……”尼古拉斯心里想道,但他仍旧轻松地微笑着,“你好,伏罗希洛夫先生,很高兴认识你。”他把手伸给这位俄国人。

鲍里斯的握手是有力的,太有力了,他在竞争的动作里,贯彻了竞争的意志,但是尼古拉斯已经早有预料,他了解这种古老的习俗,因而他把手握得很深,使鲍里斯无法挤压自己的手指,尼古拉斯面带微笑,没有显出一丝用力对抗的表情,鲍里斯只得先松开了手,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尊敬的神色。

“这么说,你是来捕猎迪克—迪克小羚羊的?”他问道,收起了自己轻蔑的表情,“我的顾客大部分都是为大象而来,至少也是为了狩猎林羚而来。”

“那些个大家伙让我神经受刺激,”尼古拉斯笑了笑说,“迪克—迪克小羚羊才适合我。”

“你从前来过河谷吗?”鲍里斯问道,他的俄国口语淹没了他的法语,使人很难听得懂。

“尼古拉斯爵士是1976年河上探险的领导者之一。”罗兰愉快地插进来说道。尼古拉斯对她的插话感到很高兴,她早已看出两个男人之间的对抗心理,因而前来援助他。

鲍里斯咕哝了一句什么,然后便转向他的妻子:“我让你取的东西你都取了吗?”

“是的,鲍里斯。”她顺从地答道,“它们都在飞机上。”“她很惧怕他。”尼古拉斯在心里断定,“这里面定有原委。”

“那么我们上车吧,还要走很远的路呢。”

两个男人上了丰田汽车的前排座,两个女人夹在大量行李物品中间坐在他们后面。“良好的非洲礼仪,”尼古拉斯暗自发笑,“男士优先,女士自谋生路。”

“你不想到处观光,是吧?”鲍里斯的问话显得有些像威胁。

“旅游观光?”

“什么大湖的出口之类的,还有发电站,”他解释道,“葡萄牙人在河谷上空修建的桥,以及青尼罗河的发源地。”他补充道,但他不等别人听明白便警告说,“如果你想旅游观光,我们今天就只好半夜回到营地了。”

“多谢你的好意。”尼古拉斯礼貌地对他说,“这些东西先前我都看到过。”

“好的。”鲍里斯赞同道,“那我们就不在此盘旋了。”

在高山峻岭之下,道路一直向西蜿蜒而去,这里是河谷地区,是冷漠的山民们的领地,在这个人口稠密的地方可以见到瘦高的男子们跟在自己的羊群后面,沿着道路大步走着,背包里塞满了各种杂物,无论男人或女人都穿着巴勒斯坦人那样的服装,戴羊毛披肩,宽松的白色骑马裤,光着脚穿凉鞋。

这是个高傲而又仪表端正的民族,他们的发式都理得很整齐,头发浓密地覆盖着头顶,眼睛像鹰一样锐利。他们途中所见的乡村年轻妇女也确实长得很美,男子们大多数都带着各种武器,手里拿着插在镂银刀鞘里的双刃刀,还有AK?47型突击步枪。

“打扮得倒像个男子汉,”鲍里斯冷笑道,“很勇敢,很威风。”

村子里的民房都是圆形围墙的平顶屋,隐蔽在桉树和剑麻的包围之中。

紫黑色的乌云遮住了河谷上山口的高峰,继而又以一阵大雨冲击着他们,犹如银币般大小的雨点抽打在丰田汽车的玻璃上,滂沱大雨也把道路变成了一座泥水河流。

路面的情况糟得惊人,有些地方已经变成了碎石路,丰田车也难以通过,鲍里斯不得不驾车沿着山脚前行,车速慢得有时和走路一样,每当车轮在石头砬子上弹起,车里的人便被扔得老高。

“这些黑鬼,就连修路的事也不知道想一想。”鲍里斯咕哝着说,“他们像猪猡一样地生活,还自得其乐。”

车里没有人和他搭腔,尼古拉斯通过反光镜看了看坐在后排的两位女士,她们相互依偎着,神情很严肃,仿佛从鲍里斯的话语里感受到了某种威胁,使她们只求规避。车越往前走,道路就变得越糟糕,路上的泥被车轮搅起来,车子显得更吃力了。

“这是战争造成的吗?”尼古拉斯把声音提高到疾风暴雨之上问道。

鲍里斯不满地唠叨着:“有这方面的原因,沿着河谷常有一些强盗出没,还有一些地方武装分子,不过这一带也是探矿者出入的地方,有一家大勘探公司已经得到了在河谷地区的采矿权,他们正在准备进行钻探。”

“我们还没碰到民用汽车呢,即使公共汽车也看不到。”

“我们现在正处在我们国家漫长而苦难历程里的一个艰难时期。”苔茜对她解释着。“我们这里是以农业为经济基础的,过去是以非洲的面包篮子着称的,可是当门格斯图夺取了政权后,我们就被他驱赶进了贫困的境地,他把饥饿当成了一种政治武器,此外我们还要蒙受恐怖的压力,我们的人很少能买得起汽车,他们大部分都在为衣食和儿女而奔波。”

“苔茜获得过亚的斯亚贝巴大学经济学学位。”鲍里斯咯咯地笑了,“她很聪明,什么都懂,你只管问她,她就会告诉你,经济、历史、宗教,问她好了。”苔茜闭了嘴,作为无声的回绝。

到了喝下午茶的时候,终于雨过天晴了,淡淡的太阳透过云层的遮挡露出了脸。鲍里斯在一片废弃的农田里把车停了下来。他宣布道,“男士别动,女士解手。”

两位年轻女子离开了汽车,走到岩石堆中去了。当她们回到汽车时,她们已经换好衣服,现在她们两个都穿着巴勒斯坦式的服装和当地人常穿的骑马裤。

“苔茜给了我一套传统的蒂格里式服装作为礼物。”她转着身子,希望得到尼古拉斯的赞美。

“看上去不错!”他评论道,“穿裤子你会舒服得多。”

当汽车驶入另一座岩石耸立的山谷时,太阳已经西沉,夕阳下,一条河流在陡峭的两岸间奔流着,在河岸之上有一座圆形的教堂坐落在白色围墙之内,在葺草覆盖的屋顶上立着一座木制的科普特十字架,一座由传统房舍构成的村庄杂乱地分布在教堂周围。

“德伯拉·玛丽亚姆村。”鲍里斯得意地宣布道,“旁边的山是贞女玛利亚的山,河叫丹德拉河,我派人开着卡车往前面去了,他们会扎好营帐等待我们,今天夜里我们就在这儿过夜,明天我们要顺着河的下游走,直到河谷入口处。”

鲍里斯的营地工人在村子外面的桉树林里果然已经扎好了营帐。

“第二座帐篷是你们的。”鲍里斯向前面指着说道。

“那座帐篷很适合罗兰用。”尼古拉斯点头说,“我还需要自己用一顶帐篷。”

“迪克—迪克小羚羊和分别用的帐篷,”鲍里斯冷冷地看了看尼古拉斯,“真是个怪人,让我费解。”

他喊来工人在罗兰的帐篷旁边另外为尼古拉斯支起了另一座帐篷,两座帐篷紧挨在一起。“这下夜里你可以打起精神来了。”他斜视了一下尼古拉斯说道,“你们最好不要走得太远。”

营地里的淋浴器就是一支架在橡胶树上的铁桶放出的水流,铁桶下面用帆布围成了遮挡淋浴者的圆圈。罗兰先进去洗了澡,出来时她显得很清爽,很有精神,头发用一条湿毛巾扎了起来。

“该你了,尼克!”她走过尼古拉斯的帐篷时喊道,“水温正合适呢。”

尼古拉斯淋浴之后,换好了衣服,这时天色已晚,他走进了用餐的帐篷,发现其他人都已经围着篝火,坐在野营椅子上就绪了,两个女人坐得靠边一些,在静静地聊天。鲍里斯仰靠在椅子上,一手端着酒杯,一只脚踩在矮凳子上。

他指了指桌子上放的一瓶伏特加,对走过来的尼古拉斯说道,“你也喝点儿吧,冰块在桶里。”

“我只想喝点儿啤酒,”尼古拉斯说道,“一路上渴得很。”

鲍里斯耸了耸肩,吩咐他的手下人到野外用的冰箱里取了一瓶啤酒,“让我告诉你点儿小秘密吧,在这个季节里,根本就没有带条纹的迪克—迪克小羚羊会出现,即使以往有过,你无非是在浪费自己的时间和金钱。”

“没关系,”尼古拉斯答道,“不过是我自己的时间和金钱罢了。”

“都是因为在中世纪有个老家伙打到过一只那玩意儿,可这不等于今天你会找到另一只,我们完全可以到茶树园那边去打大象,就在十天前,那边有三只雄性大象,每根象牙就有一百多磅重。”

就在他们争论的当儿,鲍里斯的伏特加也像尼罗河在泛滥期终止时那样,向下消失着水准,这时苔茜进来告诉他们饭已经做好了,鲍里斯拿着自己酒瓶,歪歪斜斜地走到桌边,在吃饭时,他在自己的桌边唯一发出的声音就是对苔茜的斥骂。

“羊羔肉太生了,你为什么不看着厨师把它做得更好些,可恶的猴崽子,你得看着他们做每件事。”

“你的羊肉也做得太生吗?”苔茜并不看她丈夫,转而去问尼古拉斯,“我可以让他们重新再做一下。”

“我的正好。”他对她说。

用餐结束时,鲍里斯手边的伏特加酒瓶已经空了,他的脸变得红彤彤的,有些臃肿,他从桌子边默不作声地站起来,朝着他的帐篷走去,在夜幕下他摇晃着身体,时常进一步退两步以便保持身体的平衡。

“太抱歉了。”苔茜对他们低声说,“晚上总是这样,白天他就好了,这就是俄国人的传统,伏特加。”她笑了笑,眼睛里含着一丝悲戚。

“今天夜色很好,睡觉还早,你们想到附近的教堂去散步吗?那座教堂很古老,也很有名,我可以让一个仆人点上灯笼,以便你们观赏那里的壁画。”

仆人走在他们前面为他们照路,一位古风打扮的教士站在圆形建筑的门廊下面迎接他们,他长得很瘦,皮肤黝黑,以致他的牙齿在黑暗中发着光亮,他拿着一只用当地出产的银子打造的十字架,那上面嵌着玛瑙和某些类似玉石的东西。

罗兰和苔茜在他面前跪下,请求赐福,他用十字架轻轻碰了碰她们的脸颊,向她们微微俯下身去,用阿姆哈拉语低声为她们祝福,然后他引着她们向里面走去。

教堂的围墙都刷着非常壮观而古老的色彩,在灯笼的光照下,散发出宝石一般的光泽,教堂内部到处体现着拜占庭式的风格,圣徒的眼睛画得很大,而且有些倾斜,头上都罩着光环,在祭坛上方圣母怀抱着她的婴儿,三位博士和天使长在跪着赞颂圣婴的降临,壁画上装饰有铜和金银丝。尼古拉斯从上衣口袋里取出宝丽来照相机,打开闪光灯,他在教堂里到处拍着这些壁画,苔茜和罗兰则跪在祭坛前祈祷。

尼古拉斯拍过照片,便在带着砍削痕迹的靠背长椅上静静地坐下来,观察着她们两人虔诚的脸庞,在金黄色的烛光映照下,他觉得周围的一切都美极了。

“我希望我也有那样的信仰。”他想道,犹如以前多次想过的,“在艰难的时候,那一定会好得多,我真希望为罗莎琳和女儿们虔诚地祈祷。”想到此他不忍再坐下去,便走到教堂的门廊里仰望星空。

在高天之上是一片平静的夜空,纷繁的群星让他感到十分困惑,无法找到她们的星座,过了一会儿,他的忧伤减轻了些,他觉得再次来到非洲对自己很有好处。

当两个女人从教堂里走出来时,尼古拉斯给了老教士一百比尔钞票,还给了他一张用宝丽来相机照的自己的照片,那位老人把那张照片看得比钱更珍贵,最后他们三人顺着山路向回走去,一路上都默契地保持着沉默。

“尼克,”罗兰把他从睡梦中摇醒,当他坐起来打开手电时,他发现她带着一件羊毛披肩,穿的是男士带条纹的睡衣,来到了自己的帐篷。

“怎么回事?”他问道,还没等他回答,他便听到夜空里传来一阵尖利的叫喊和愤怒的吼声,接着便是确切无疑的重拳捶击到皮肉和骨头上的声音。

“他在打她。”罗兰的声音由于气愤而变得很尖利,“你得赶快去阻止他。”打击的声音过后,传来了痛苦的哭声,接着便是抽泣,尼古拉斯犹豫着,只有傻瓜才会干预男人和他妻子之间的事情,那样做的结果通常是那两口子联合起来凶猛地攻击调停者。

“你倒是想个办法啊,尼克,快!”

他不情愿地把腿伸出床外,站了起来,他穿上一件拳击运动衫,连鞋也没找就走了出去,她也光着脚跟在他身后,一直来到树林的边缘。

鲍里斯的帐篷就建在用餐的帐篷旁边,帐篷里还点着一盏灯笼,把巨大的身影投射到帆布帐篷上,尼古拉斯看见鲍里斯正抓住他妻子的头发,把她拖过地面,嘴里还用俄语吼着。

“鲍里斯!”尼古拉斯不得不连喊三遍,阻止他的暴行,他们看到那人影当即放开了苔茜,撩开了帐篷门。

他只穿了一件短裤,他的身体很瘦,但很结实,平坦而难看的胸部生着黄色的卷毛,在他身后的地上,苔茜脸朝下躺着,用手捂住脸在抽泣,她赤裸的身体、光滑的皮肤看上去像一只豹子。

“你这该死的,在这里干什么?”尼古拉斯问道,当他看到温柔而文雅的女人遭到如此凌辱时,心里不由怒火中烧。

“我在用合适的方式教训这个黑婊子。”鲍里斯嘶声喊道,脸上仍旧臃肿而泛着红色,那是喝酒的结果,“这不关你们的事,英国人,除非你要为此破财或是自找倒霉。”他狰狞地笑着,发出一种难听的声音。

“你怎么样,苔茜女士?”尼古拉斯直盯着鲍里斯的脸,并不把目光投放在那个女人身上,以免使她再度受辱。

苔茜坐了起来,用两膝挡住胸部,又用两手紧紧抱住膝盖护住身体。

“没什么事,尼古拉斯先生,请走开吧,免得事情闹大。”血从她的一个鼻孔流到嘴里,把牙齿也染红了。

“你听到我老婆说的了吗,英国杂种,滚开!干你自己的事去,走啊,省得让我教训到你头上。”

鲍里斯跌跌撞撞地冲过来,伸开手掌来推尼古拉斯的胸膛,尼古拉斯很敏捷地毫不费力地像斗牛士躲开狂野的公牛一样闪开了他,他利用鲍里斯冲来的力量把他向自己先前站的方向推了过去,这个俄国人完全失去了平衡,蹦跳着扑过帐篷前的空地,撞到一把野营椅子上,摔倒在地。

“罗兰,把苔茜送到你的帐篷里。”他轻声吩咐道。

罗兰跑进帐篷,抓过一条被单裹住了苔茜的肩膀,把她从地上扶了起来。

“不要这样,”苔茜哭泣着说,“你们根本不知道他在这种情况下会做什么,他会伤害到别人的。”

罗兰把不停地哭着的苔茜拉起来,走出帐篷,可这时鲍里斯重又站了起来,他舞动着双手抓起了那把绊倒他的椅子,他猛地一用力把一只椅子腿掰了下来,用他枯瘦的手抡动那根木棍。

“你想跟我较量一番,英国人?好吧,让我们来!”他扑向尼古拉斯,舞动着椅子腿,活像一个手持木棍的日本武士,木棍发出响声,直向尼古拉斯头部打来,尼古拉斯一低头躲过了打击,鲍里斯又转身,朝尼古拉斯胸膛打来,如果那木棍打到他的肋骨上,无疑要打断他的骨头,但尼古拉斯再次闪避开了。

他们两人紧张地周旋着,鲍里斯再次发起了攻击,如果不是伏特加酒在这个俄国人身上发挥了作用,尼古拉斯显然还找不到机会来对付这位凶悍的对手,可是鲍里斯已经全然失去了控制,以至尼古拉斯趁虚而入,从他扬起的手臂下面钻了进来,尼古拉斯挺直身体,以全身重量挥拳出击,直捣鲍里斯的小腹,俄国人的呼吸仿佛被打断了,直从嘴里往出吐气,椅子腿也从他的手里掉到地上。

他弯下腰去倒在地上,一边呻吟,一边大口地喘着气,在尘土里蜷起了身子。尼古拉斯朝他俯下身去,压低声音用英语说道,“你这种行为可不光彩啊,老伙计,我们不该欺负女孩,再也不许发生这样的事情了。”

他站直身子,对罗兰说道,“把她送到你的帐篷里,让她呆在那儿。”他用手指把头发捋到脑后,“现在如果你们不反对的话,我们还要再睡一会儿的。”

清晨时又下起了雨,雨点击打在帆布帐篷上,闪电以耀眼的光亮照亮了帐篷内部,但是当尼古拉斯起床后,向用餐的帐篷走去时,乌云已经散去,阳光明亮地照耀着,已经显出焕然一新的气象,山里甘甜的空气夹杂着土地和蘑菇的味道。

鲍里斯带着友善的态度招呼他说,“早上好,英国人!昨天夜里太逗乐了,想起了还想笑,真是个不错的玩笑,哪天我们还要喝更多的伏特加,再开些更好的玩笑。”他朝厨房那间帐篷喊道,“喂,太阳夫人,给你的新男朋友带点吃的过来,他饿了!昨天夜里运动太多了。”

苔茜默不作声地指导着仆人准备早餐,她的一只眼睛已经肿得要看不见了,嘴唇也破了,吃饭时她也不抬脸看尼古拉斯。

“我们还得往前走,”鲍里斯在饭后喝咖啡时兴致勃勃地说道,“我的工人会拆除营地的,他们就跟在我的汽车后面,如果幸运的话,我们今天夜里就会抵达河谷的边上,在那里安营扎寨,明天我们就可以向下往河谷底部进发了。”

他们上了汽车后,苔茜才有机会轻声和尼古拉斯交谈,因为汽车的马达声使鲍里斯无法听到他们的谈话。“谢谢你,尼古拉斯先生,但你的做法并不明智,你不了解他,现在你必须多加小心了,他不会忘记昨天夜里的事,也不会原谅别人。”

离开德伯拉·玛丽亚姆村后,鲍里斯选择了一条沿着丹德拉河一直向南的道路,前一天他们从塔纳湖驾车而来的道路在地图上是一条主要公路,即便如此那条路的路况也够糟糕了,眼下他们所走的这条路,在地图上只是一条二级公路,并不是在所有的季节里都可以通行,这条路有些混乱,似乎是某些重型卡车把主要道路压坏了,最后也改道走上了这条道路,他们驱车来到了一个地方,只见一辆重型卡车深陷在被大雨浇透的泥地里,无法自拔,为了把它弄出泥坑,卡车周围被翻腾得像一片耕地一般,有的地方还被挖出了大坑,那情形和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弗兰德斯公路上的情形一样。

他们的丰田汽车在一天里也两次陷入了泥坑,每次都是被后面赶上来的工人们一起用力推出来的,就连尼古拉斯也赤膊上阵和他们一道站在泥地里推车。

“如果你听从我的劝告,”鲍里斯嘟囔着说,“我们就不会来到这个地方,你要去的地方根本就没有猎物,也没有什么路通到那边去。”

当天下午早些时候,他们在河边停了下来,吃了一顿露天午餐,尼古拉斯下到河边,洗掉了自己身上的泥污,推车的时候,他一马当先,费了不少力气,罗兰跟在他身后,下到坡地,蹲在河边的一块石头上,瞧着他脱掉衬衫,跪在河边用冰冷的河水,洗着身体,河水裹着泥沙,泛着黄色,由于暴雨水势变得很猛。

“我认为鲍里斯不会相信你所说的迪克—迪克小羚羊的故事。”她警告他说,“苔茜告诉我,他对我们此行的目的已经产生了怀疑。”

当他冲洗自己的胸膛和手臂时,她带着欢喜的眼神望着他,在阳光晒不到的地方,他的皮肤显得很白,毫无瑕疵,胸毛很厚很浓也很黑,她感到他的身体很好看。

“他属于那种一旦得到机会就会把你的行李搜个遍的那种人,”尼古拉斯点头说道,“你没有把什么线索透露给他吧,例如一些纸片或是笔记?”

“我只有卫星照片,还有用我自己的速记法写的笔记本,他拿那些东西没什么用。”

“最好小心一些,不要和苔茜说些什么。”

“她人很好,没必要防范她。”罗兰由衷地为她这位新朋友做着辩护。

“她可能没问题,可她毕竟和鲍里斯那家伙结婚了,她首先效忠的毕竟是那个人,不管你对她的感情怎么样,不要相信他们两个人。”他用衬衫擦干身体,又把衬衫穿上,系好扣子,“我们走吧,去吃点东西。”

他们回到汽车旁时,鲍里斯正从一瓶南非白葡萄酒瓶里拔木塞,他给尼古拉斯倒了一杯,被冰冷的河水一激,尼古拉斯感到很清爽,身上充满了力量,苔茜拿来了烤鸡肉和英吉拉饼,这是一种当地流行的又平又薄的圆形面饼。当罗兰在尼古拉斯身边的草地上躺下来时,一上午的奔波与劳累似乎都烟消云散了,他们看着天上一只翱翔的雄鹰,那只鹰也在他们头上盘旋,好奇地望着他们,那只鹰的眼睛周围长着黑色的羽毛,看上去和拦路强盗的模样相似,它的三角形的尾羽随风摆动,好像一个钢琴家的手指在象牙琴键上的弹奏动作。

出发的时间到了,尼古拉斯把手伸给罗兰,拉她起来,只有在这种时候,他们才有肌肤接触的机会,他握着她的手指也仅仅比需要的时间多几秒钟而已。从道路的表面,他们根本看不出已经接近河谷的边缘,这条颠簸得让人骨头散架一样的道路耗费了几个小时的时间。道路忽而向上盘旋到高处,继而又一个急转弯向下扎去,当汽车驶到下坡的中间时,鲍里斯用俄语骂了起来,原来当他们正行驶到一个急转弯时,忽然发现一辆大型柴油卡车从后面横着冲了过来,几乎撞到丰田车上。

尽管他们从前一天起就沿着这条路行进,但遇到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鲍里斯大惊之下只好紧急刹车,他的乘客几乎被惯性从座椅上弹出去,但由于下坡路上极为泥泞,他的刹车并没有奏效,他只好把档位放到最低,让车冲进了卡车和路边土坝之间空隙。

罗兰从后排座上望着倒车镜,恰好看到了柴油车的上部,车体上印着公司的名字,在车体的绿色底漆上还印有红色的标识语,她看到这一图景,脑子里立刻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最近一定看到过这种标志,但她的记忆却很模糊,使她无法确定,什么时候和在哪里见到过,她只知道那是在一个致命的重要场合见过的情景,她应该记得那个时刻。

丰田车的车身和卡车擦肩而过,鲍里斯从开着的车窗探出头去,向卡车司机挥着拳头。

那人是个当地人,很可能是被车主在亚的斯亚贝巴新雇佣的,他朝鲍里斯的举动撇了撇嘴,从驾驶舱里探出头来,也挥了挥拳头,接着又竖起食指,做出个侮辱的动作。

“狗娘养的!”鲍里斯被激怒得咆哮了起来,但他并没有停车,“和他们说理也是白费,他们懂得什么,这帮黑猩猩!”

在剩余的旅途上。罗兰静静地回想刚才的一幕,她深信自己曾经见过那辆卡车上红色飞马的标识,并为此感到极为恐惧,特别是涂在飞马上方的三角旗上写的名字“飞马勘探”。

最后,当他们接近当天旅程的目的地时,发现路边有一座标牌,标牌的立柱牢固地趴在水泥基座上,标牌造得如此结实,表明它一定出自专业工作者之手。

在木牌上方有一个箭头,指向一条用推土机新近推出的道路,那条路通向右方,木牌上的标识语写着:

飞马勘探大本营距此一公里。私人道路,非授权车辆禁入。

木牌上的红色飞马前蹄抬起,翅膀张开,栩栩如飞。

忽然,当记忆的线索惊人地清晰浮现在她脑海时,她惊叫起来,她想起来上次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只红色飞马的标志。一时间她仿佛又重新落入了英国那条冰冷的出产鲑鱼的河里,那辆MAN牌卡车呼啸着从头上的桥顶飞过,却把她从路虎车里撞了出来,她的下意识里便印上了那只红色的腾跃的飞马的形象。

“是一样的!”她几乎大声喊了出来,那个可怕时刻以全部力量重新回到她的身上,她感到自己呼吸困难,心跳加速,尽管时隔已久。

“这绝不会是偶然,”她在心里暗自说道,“我也绝不会弄错,这是同一个公司——飞马勘探。”

在旅程的最后几英里当中她一直神情恍惚,蜷缩在角落里,直到公路在陡峭的悬崖边出现了尽头,鲍里斯把车一直开到长满杂草的悬崖边上才熄了火。

“这是我们走的最远的路了,今晚就在这里宿营,我的大卡车就在后面不远,他们一到就会为我们建起营地。明天上午我们徒步进入河谷。”

下车后,罗兰捅了捅尼古拉斯的手臂,“我得和你谈谈。”她迫切地低声说,接着她让尼古拉斯带着她顺着河岸走去。

他选定一个地方,两人坐下,腿向河岸悬着。在他们下方,高涨的河水仿佛要奔到前面抢夺什么似的,奔流不止,冰冷的山水,流速湍急,在岩石间打着漩涡,又汇聚在一处,从岩石上跳入半空中,他们脚下的悬崖是一面陡峭的岩石,大约有一千英尺深,在落日的余晖里构成了一道幽深黑暗神秘的深渊,深渊的底部淹没在阴影和迸飞的激流中,当罗兰向下看时,她立刻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立刻从悬崖边向后退缩,不自觉地靠到尼古拉斯的肩膀上,才觉得稍微安心了些,当他们靠在一起时,她才意识到她在做什么,又立即理智地从他身上躲开了。

丹德拉河的浑浊河水从悬崖边撞了回来,奇迹般地在落下时变幻成花边儿般的水雾,犹如跳着华尔兹舞的新娘所穿的长裙一样,那水雾闪着波光,盘旋着,形成绚丽的彩虹,仿佛点缀着无数晶莹的珍珠。河水奔涌而下,白色的水柱旋转着,变幻出各种壮丽的形状,直到扑向黑色的岩石,崩裂成大团的水雾,像一道面纱一样遮掩住了深渊的底部。

罗兰极力克制住自己对眼前令人敬畏的景象的关注,把思绪拉回现实的危机中。

“尼克,你还记得我对你说起的那辆卡车吗?它把我妈妈和我乘坐的路虎车撞出了桥基。”

“当然记得,”他看着她的脸,神情变得专注起来,“你这么紧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罗兰?”

“那辆卡车在后面拖车车厢上涂着标志。”

“你对我说过,不错。有绿色和红色,你告诉过我,你记不得上面的标志是什么内容了。”

“那标志和我们今天下午遇到的那辆卡车上画的是一样的,我像上次那样从同一个角度看到了那个标志,我立刻想起来了,红色的飞马。”

他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你能肯定吗?”

“确信无疑!”她断然地点头说道。

尼古拉斯朝眼前雄伟开阔的景象望着,河谷对面的山崖与他们所在的地方有四十英里宽,但在雨过天晴的气象里,那些山崖显得如此之近,他仿佛可以跳过去或触摸到它。

“这难道是巧合?”他开口问道。

“你这样认为吗?那可真是奇怪而神秘的巧合了,约克郡和河谷都出现了飞马,你能这样看待这件事吗?”

“这样说明不了问题。如果撞你们的卡车是偷来的——”

“果真如此?”她问道,“我们能确定这一点吗?”“如果不是偷来的,那你又是怎么想的?如果你计划一次谋杀,你会依靠这样的手段去偷一辆正好停放在‘小厨师’饭店旁边的卡车吗?”

他晃着头说:“说下去。”

“我们可以设想你会安排自己的卡车停靠在那儿,然后让一个实施谋杀的人用那辆车采取行动,之后再让你的司机到警察局去报告卡车被偷?”

“有这种可能。”他冷静地表示赞同。

“那些杀死杜雷德并两次试图要杀掉我的人显然拥有强大的力量来实施他们的计划,那个决策者也必定会在埃及或英国都做出安排,问题的关键是他手上掌握着第七卷轴,还有我们的笔记和其他全部资料,这些东西都会把他的注意力引向阿巴依河,我们可以想象他控制着飞马勘探这样的公司,那么他就有理由来到埃塞俄比亚这个地方,就像我们一样,也在这个时候。”

尼古拉斯沉默着,半晌没有做声,他从身边捡起一块石头,扔过了悬崖,他们两人都看着那石头飞落下去,飞出很远,才向奔腾着河水的深渊下面落去。

突然,尼古拉斯站起身来,拉住她的手,让她来到自己身边,“快走!”他说道。

“到哪儿去?”

“飞马公司大本营,我们去看看,和那里领头的人谈谈。”

当尼古拉斯坐进丰田汽车,发动引擎时,鲍里斯愤怒地抗议着,跑过来阻止他:“见鬼,你想上哪儿去?”

“去游览!”尼古拉斯松开了离合器,“一小时就回来。”

“喂,英国人,我的汽车!”他追了过来,但尼古拉斯把车加速开走了。

“就算我租你的!”他回头朝着鲍里斯映在反光镜里的脑袋笑了笑。

他们驱车来到指路牌所指示的路口,从边道开了进去。飞马公司营地坐落在这条路的远处,尼古拉斯把车开到路的高处停了下来,他们从那里静静地观察着。

大约有十英亩的土地被开拓出来,并平整好,围上了铁丝网,只有一个供出入的大门。山上庞大的柴油卡车一字型排在场地之内,车身上涂有绿和红的专用标志,还有几辆小型车辆和一辆很高的移动钻探设备,与载重卡车排在一起,院子里的其余地方也都布满了勘探用的设备和物资,此外还有几堆钻杆和放置钻芯的铁箱子,一些木头箱子里面装着备用物资,几百只四十四加仑的大桶里装着柴油、汽油和钻探泥浆,那些大桶和储备物资堆放得很整洁,有条不紊,在如此荒凉多山的环境里,给人一种惊奇的感觉。在大门里还建有几栋建筑物,上面盖着波形瓦,都是半圆拱状的活动房屋,它们也都排列得像军营一样整齐。

“如此庞大而完善的体系!”尼古拉斯评论道,“让我们看看是谁在管理。”

大门旁有两个武装警卫,都穿着埃塞俄比亚军队的迷彩服,他们对于出现在大门旁的陆地巡洋舰汽车感到很惊讶,当尼古拉斯按响汽车喇叭时,他们中的一个人端平了手中的AK?47步枪,警惕地走了出来。

“我要和这里的负责人谈话。”尼古拉斯用阿拉伯语对他说,他的傲慢的权威口气使哨兵显得无所适从,他嘴里嘟哝着,回到大门里和他的同伙商量了一阵,接着又拿起对讲机对着麦克急切地说了一番话,过了五分钟,离大门最近的一座活动房屋里有一个白人打开门走了出来。

他穿着卡其布外衣,戴着一顶软边帽,眼睛上架着一副反光的太阳镜,面孔黧黑,脸上的皮肤很粗糙,他体型矮小粗壮,两只袖子挽到了粗壮而多毛的手臂之上,他对站在门边的警卫说了几句话,然后朝丰田汽车走来。

“怎么,到此有何贵干?”他带着德克萨斯州拖长腔的语音问道,嘴里还叼着一只没有抽尽的雪茄烟头。

“我叫昆顿·哈伯。”尼古拉斯从汽车上下来,迎着他走去,对他伸出了手,“尼古拉斯·昆顿·哈伯,你好!”

那个美国人犹豫了一下,才向尼古拉斯伸出一只像电鳗一样柔滑的手。

“我叫汉姆,杰克·汉姆,来自德克萨斯的阿比利尼,我是这儿的负责人。”

他的手有些像工匠的手,手掌上有很多茧子和疤痕,手指甲里脏兮兮的。

“很抱歉打扰你,我的汽车出了点儿毛病,我想你这里有机械师吧,最好给我看一下。”尼古拉斯友善地笑了笑,但他并没有从那个人脸上得到友善的回应。

“这不符合我们这儿的规矩。”他摇了摇头。

“我可以付钱。”

“听着,朋友,我说过不行。”杰克从口里拿掉雪茄烟头,仔细端详着。

“你的公司,飞马,能否告诉我,你们的总部在哪儿,谁是你们的执行上司?”

“我很忙,你却还在这儿浪费我的时间。”汉姆重新把烟头塞进嘴里,转身走开了。

“这几个星期我要在这儿打猎,我不想让我的流弹伤到你的雇员,所以你最好把你们工作的地点告诉我。”

“我们这儿有自己的规矩,我不会向你透露我们活动的线索的,先生,走开!”

他走进大门,对卫兵粗暴地下达了几句命令,然后朝他的办公房间走去。

“房顶上有卫星天线。”尼古拉斯说道,“我在琢磨这个杰克现在正和谁通话呢。”

“德克萨斯的某个人?”罗兰大胆地猜想。

“不可能,没这必要,飞马公司很可能是国际性组织,就因为杰克是德克萨斯人,未必说明他老板也是德克萨斯人,我想这种猜测没什么意义。”他发动起引擎,把丰田车掉转头,“但是如果那个人在这个组织里结交极为广泛的话,他应该知道我的名字,我们已经把我们到达的信息传给他们了,让我们看看这番打草会惊动什么样的蛇。”

当他们回到丹德拉河的瀑布时,发现鲍里斯的卡车已经到了,帐篷也支了起来,厨师正在为他们准备着茶水,鲍里斯比他的厨师还要冷漠,当尼古拉斯为使用了他的汽车而表示感谢时,他始终保持着严肃的沉默,直到他喝了第一巡伏特加酒后,他才变得话多起来。

“我估计那些骡子已经为我们准备好了,对这里的人来说,时间毫无意义,骡子不来到,我们就没法下到河谷里去。”

“这么说,我们在等他们的时候,我倒可以找机会打理打理我的猎枪了。”尼古拉斯带着极其自然的口气说,“在非洲没有人会为你的匆忙而付费的,匆忙只会扰乱神经。”

第二天早晨,从容地吃过早饭后,依然见不到骡子运输队到来的迹象,尼古拉斯便取出了他的枪盒。当尼古拉斯把他的武器从绿呢子做的口袋里取出来时,鲍里斯从他手里拿过去,仔细地查看着。

“一只老枪?”

“1926年造的,是我祖父定制的。”

“在那个时代他们知道怎样打造武器,不像今天这样,人们净在粗制滥造一些废品。”鲍里斯撅起嘴批评道,“奥伯恩多夫双枪机短筒毛瑟枪,太棒了,不过枪筒是后换的,对吧?”

“原来的枪筒打坏了,我用一只希兰竞赛枪筒代替了它,它可以把一百步以外的蚊子翅膀打烂。”

“7×57的口径,对吧?”鲍里斯问道。

“实际上只是275里格比型。”尼古拉斯纠正他说。

可鲍里斯却不以为然,“他们用的是同样弹药,只有你们英国血统的人才用另一种说法。”他冷笑道,“它可以每秒发射出150发子弹,射程达2800英尺,是把好枪,第一流的。”

“我的朋友,你还不知道,你的称赞让我多高兴呢。”尼古拉斯用英语嘟哝着说。

鲍里斯把枪还给他时笑了笑:“英国式的玩笑,我喜欢你这种英国式的玩笑。”

当尼古拉斯带着放在背包里的猎枪离开营地时,罗兰也和他一起下到了河边,帮着他在两个帆布袋里装满了白色的河沙,尼古拉斯顺手把袋子放在身边的岩石上,用它们做成了一个坚固的托起枪托的工事。

他利用三角地形作为射击时的挡弹墙,然后向前走出二百码远,再竖起一块硬纸板,在上面画了一个和国立步枪协会所用的同样图案的靶心,他朝罗兰等着他的地方走回来,然后在摆放着猎枪的工事后面摆好了射击姿势,罗兰并未料想到那只如此典雅,甚至有些女性气的步枪竟会突然炸响起来,她不禁跳了起来,两只耳朵发出巨大的轰鸣声。

“吓死人了,你这个坏东西!”她叫道,“你怎么可以用这么强大的武器去猎杀那些可爱的动物!”她责备他说。

“是步枪。”他纠正她说。同时用望远镜看着远方的靶心。“如果我使用一只小口径的步枪,你是不是会感觉好一些呢,我要是用木棍打死那些猎物呢?”

“刚才的子弹向右偏离了三英寸,向下偏离了两英寸。”他一面调整望远镜,一面解释道,“一个伦理学方面的猎手,同样会以敏捷而干净利落的手法动用他的力量来猎杀对手,就是说他会以最近的距离,以最强有力的手段和最巧妙的方法围捕他的对手。”

他的第二枪打到了靶心的同一纵线上,但是比靶心高了一英寸,他试图击中靶心之上三英寸的地方,于是他又一次调整了瞄准镜。

“无论是大炮还是步枪,我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你非要绞尽脑汁去杀死那些上帝创造的生命呢?”她抗议说。

“这我可没法对你解释了。”他用心地瞄准,再次放了一枪,尽管瞄准镜上的透镜放大能力并不强,但他还是能够看到子弹恰好击中在靶心之上三英寸的地方。

“这涉及到某些人的返祖现象和猎手欲望,无论自认为多么有文化,多么文明,他们都无法排斥这一现象。”他又射击了一次,“有的人在证券交易所这样做,还有一些人在高尔夫球场或台球室里这样做,我们这样的人则在出产鲑鱼的河边、在深海或在狩猎场这样做。”

他又打了一枪,只是为了证实前两枪的准确性,然后接着说道:“至于上帝的造物,他老人家已经把它们交给了我们,你是个信徒,请给我背一段《使徒行传》第十章第十二和十三节。”

“对不起。”她摇了摇头,“还是你来背吧。”

“……里面有地上各样四足的走兽和昆虫以及天上的飞鸟,又有声音向他说:‘彼得,起来,宰了吃。’”尼古拉斯顺从了她的意思。

“你应该成为一名律师。”她无可奈何地抱怨着。

“或者是教士。”他补充道。说罢他又朝靶子走去。他看到他的最后三枪在靶心以上三英寸处打成了一个工整的玫瑰形,三发子弹的弹孔都挨在一起。

他拍了拍他的小型步枪的枪托。“你是我可爱的卢克莱西娅·波吉娅夫人。”他用文艺复兴时期这位教皇之女的名字称呼他的爱枪,意在它是同样美丽而富于危险性的。

他把枪放回到皮盒子里,和罗兰一道向回走去。当他们走近营地时,尼古拉斯猛然停住了脚步。

“有人来了。”他说。接着,他举起了望远镜。“啊哈,我们果然从草丛里惊动起了一些东西。那里停着一辆飞马公司的卡车,如果我没弄错的话,我们的来访者中一定会有那个从德克萨斯的阿比利尼来到此地的可爱的小伙子。我们过去看看,他们有什么事。”

当他们走到离营地更近的地方时,他们发现在红绿颜色刷成的飞马公司的卡车旁,聚集着十几个全副武装的军人。杰克·汉姆和一个埃塞俄比亚官员正坐在厨房外面的遮阳伞下,表情严肃地和鲍里斯在谈着什么。

尼古拉斯刚一走过去,鲍里斯便把他介绍给戴眼镜的埃塞俄比亚官员。“这是图马·诺戈上校,是青尼罗河南部地区的军事指挥官。”

“你好。”尼古拉斯招呼他说,但上校没有理睬他的问候。

“我要看看你的护照,还有你的枪支许可证。”他傲慢地发号施令道。杰克·汉姆在一旁得意洋洋地咬着他的已经熄灭了的雪茄烟蒂,脸上带着恶意的微笑。

“当然可以。”尼古拉斯没表示反对。他走进自己的帐篷,取来了自己的公文箱。他在用餐的桌子上把箱子打开,对那个官员笑了笑。“我相信你一定还想看看我从伦敦的外交部长那儿写来的介绍信吧,还有这封,是亚的斯亚贝巴的英国大使写的,这封是英国最高法庭写的,还有,这是你们国防部的西耶·阿布拉哈将军签发的许可证。”

上校看着眼前由官方信函和大红印章组成的大拼盘,惊愕得目瞪口呆,金边眼镜后面的眼睛里充满了困惑迷茫的眼神。

“先生!”他跳起来,敬了个礼。“你是阿布拉哈将军的朋友?我真的不知道。没有人通知过我。我为这次冒犯向你道歉。”

他再次敬了个礼,慌乱中显得十分笨拙,失去了应有的风度。“我此来只是想提醒你,飞马公司正在实施钻探和爆破,也许会有某种危险。请多加小心。在这个地区,还有许多盗匪和违法者,恐怖分子也很猖獗。”诺戈上校面露窘态,说话也有些不连贯了。他停住话头,吸了口长气,让自己镇定下来。“你知道,我接到命令,要为飞马公司的员工提供保护,如果你本人在此地遇到什么麻烦,或者你由于某种原因而需要帮助,只要吩咐我一声就行,先生。”

“多谢你的美意,上校。”

“我就不耽搁你的时间了,先生。”他第三次敬了个礼,然后便带着那个德克萨斯人朝飞马公司的卡车走去。杰克·汉姆从尼古拉斯和罗兰回来后便一言未发,走的时候也没告辞。

诺戈上校在坐进卡车,临离开时又从车窗里向尼古拉斯敬了第四个,也是最后一个礼。

“这帮混账东西!”尼古拉斯告诉罗兰,同时心不在焉地对那些人挥了挥手。“我觉得这下我们总算占了点便宜。现在我们至少知道了一点,不论出于什么原因,飞马先生显然不愿意我们在他的头上动土啊。我想我们还会遇到他们额外款待的。”

他们走回到鲍里斯呆的用餐帐篷,尼古拉斯对他说:“我们现在需要的唯一东西,就是骡子。”

“我已经派了三个人到村子里去找骡子了,他们明天就应该回来了。”

第二天一大早,骡子队就来到了。六匹顽强的牲口中的每一头都由一名骡夫牵领着,他们穿着到处都能看到的骑马裤,戴着大头巾。太阳刚一升高,他们就已装备好了骡子上的驮筐,做好了登程下到河谷里去的准备。

鲍里斯在路口上停住脚步,向下面的河谷里面望着。就连他也一时露出被深不见底的恢弘而险峻的河谷所征服和震慑住了。

“你们就要进入另一个时代的另一片国土啦!”他用一种很少见的哲学家式的口气警告人们说。“人们都说,这条山路有两千年之久啦,和耶稣基督一样老。”他张开两手,做了一个不以为然的动作。“德伯拉·玛利亚姆教堂里的黑人老牧师会告诉你们,当年耶稣基督遇害后,圣母玛利亚从以色列出走,就是从这条路上经过的。”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可是当时这里的人还随便什么都信仰呢。”说罢,他踏上了山路。

山路紧靠着悬崖下的石壁,由于山路异常陡峭,每个下山的人在跨下石头阶梯时,都会感觉到腿上的筋腱遭到强烈的拉伸,胯骨和膝盖都得尽力分开,那种刺痛直达颈椎。在那些崎岖不平或过于陡峭的地方,他们不得不用手攀住山石向下爬,那模样很像走下一架很陡的梯子。

看上去,那些骡子载着沉重的驮筐,似乎根本无法向下走。可那些倔强的牲口竟然一步步地走去,它们先把前腿伸下去,把巨大的重量压到前腿上,然后再放下后腿,站稳后再向下一阶梯迈进。山路又及其狭窄,那些巨大的驮筐总要擦着一边的石壁,而另一边则是万丈深渊的狰狞面目,要贪婪地吞噬一切。

每当来到转弯的地方,那些骡子无法一次转过身体,就不得不时而进时而退地紧贴着石壁转身,恐惧使它们大汗淋漓,眼球不断转动,急得直翻眼白。那些骡夫却仍旧恶声相逼,鞭抽棍打,催促它们快走。

有的地方,山路也会拐入山体的凹陷处,积年累月的侵蚀使山体的表面形成拱洞,坎坷难行。拱洞的狭窄处有时还逼迫人们不得不把驮筐从骡子身上卸下来,由骡夫把驮筐抬过拱洞,待穿过拱洞后再还给骡子。

“瞧!”罗兰惊讶地指着空阔的峡谷叫道。一只黑色的秃鹫大张着翅膀,飞过他们身边,直上高天,翅膀险些碰到他们身上,它的长着粉色垂肉的令人厌恶的秃头还扭回来,用一种高深莫测的眼神盯着行人。

“它是利用峡谷里的热气向上飞的。”尼古拉斯为她解释道。他指着和他们处在同一水平线的悬崖顶部说道:“那里有它们的一个巢穴。”那巢穴建在人兽无法接近的一处悬崖边上,千年万代栖居在那里的鸟类造成了溪流一样的白色鸟粪痕迹,使悬崖下面的岩石都被染白了。即使他们站在很远处,也能闻到鸟巢上面堆积着的渣滓腐肉传出的气味。

他们一整天都为了走下陡峭的山崖而攀爬险峻的山路,直到下午很晚的时候,他们才走了一半该走的路途。他们在山路回转的一个地方,听到了前面瀑布传来的涛声。那声音越来越大,当他们走过山路的转弯时,他们蓦然看到了瀑布的全景,涛声也变成了雷鸣。

飞泻的瀑布带起的风吹到他们身上,使他们无法站稳,不得不聚集到一起,手拉着手。水花飞溅到他们身上,打湿了他们仰望的脸。但那位埃塞俄比亚向导仍旧带着他们向前走,仿佛要一直走到瀑布下,让天河一般的大水把他们冲下数百英尺深的山涧一样。

忽然,仿佛发生了奇迹一般,水花离去了,他们走进了水幕后面的一座很深的山洞,四处都覆盖着青苔,岩石湿漉漉的,庞大的洞窟显然是无数年代的洪水冲刷造成的。在这个阴暗的地方,唯一的光线就是从瀑布的水幕透射进来的,因而山洞里显得清幽而神秘,如同传说中的海底洞窟一般。

“这就是我们过夜的地方。”鲍里斯宣布道,口气里带着从众人的惊讶中体会到的快感。他指了指洞穴后部堆积着的木柴,以及一座火塘上面的洞顶,“那些骡夫们经常给修道院里的教士们送吃的用的,他们在几百年间一直把这里当做歇脚的地方。”

他们越向洞穴的深处走,瀑布的喧嚣就越低沉下去,脚下的地面就越干爽,当工人把篝火烧起来时,洞穴里立刻变得舒适而温暖起来,看上去也像是很浪漫的居所了。

凭借一双老兵的眼睛,尼古拉斯在洞穴的后部找了一处最舒适的位置。他把睡袋铺开,罗兰也自然而然地把睡袋安置在他的旁边。他们两人都被一整天的攀爬劳顿折腾得筋疲力尽,晚饭后便钻进了睡袋,相与为伴,默默地看着火光的影子在洞顶摇曳起舞。

“只要想一想就令人激动不已,”罗兰轻声说,“明天我们就要重走泰塔当年走过的道路了。”

“更不用说还有圣母玛利亚走过的足迹呢。”尼古拉斯笑着说。

“你真是个可怕的挖苦人的好手。”她叹口气说,“而且更可怕的是,你睡觉时大概还要打呼噜呢。”

“你总算发现一些难以应付的东西了。”他对她说,可她在他之前睡着了。她的呼吸轻柔而均匀,尼古拉斯刚刚能在瀑布的水声中听得到她的呼吸。一个可爱的女人睡在自己身边对他来说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当他确信她已睡得很沉时,他伸过手去轻柔地摸了摸她的脸颊。

“做个好梦,小家伙,”他低声说道,“这一天够你受的。”他从前就总是用这种语气对他临睡前的小女儿说话的。

骡夫们一大早便被叫起来,整个队伍在光线刚刚能照清脚下山路的时候就出发了,当朝阳照射到悬崖的岩石上时,他们可以看到离峡谷的底部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尼古拉斯把罗兰拉到身边,让队伍的其他人员走在他们的前面。

他找到一处地方坐下,在两人之间打开了卫星照片,他在图上找出了主要的山峰和周围形势的特征,以此为自己所在的位置定位,同时也要弄清周围奇绝变换、跌宕起伏的自然形势。

“从这儿我们还看不到阿巴依河,”尼古拉斯指点到,“它还在第二级台阶下面,你也许只有走到它的正上方时,才会略微看到它。”

“如果我们能够准确判断现在的位置,像你说的那样,那条河就一定在这两个牛角弯一样的断崖那边。”

“不错,丹德拉河和阿巴依河正是在那里汇合的,在那片悬崖下面。”他用他的指关节在照片上粗略地丈量着,“离这里大约还有十五英里。”

“丹德拉河看上去在过去的岁月里多次改变过河道,至少有两处山沟看上去像古代的河床。”她指着图上说,“这里,还有这里。现在它们都被浓密的植被遮住了。”她看上去有些沮丧,“哎,尼古拉斯,这可真是一片无边无际、让人困扰的地区,我们怎么才能找到那条通往隐蔽墓穴的入口呢?”

“墓穴?什么墓穴?”鲍里斯兴致勃勃地问道,他从前面折返过来,寻找他们俩,可他们却没有听到他走近的脚步声,现在他就站在他们面前,“你们在说什么墓穴?”

“是的,就是那座圣福门舒的墓穴,没错。”尼古拉斯平静地对他说,显得对他的偷听并不介意。

“那座修道院不就是为了纪念他而兴建的吗?”罗兰也同样平静地问道,说着她卷起了卫星照片。

“是啊,”他点点头,表情有些失望,仿佛他期望听到什么更有趣的事情似的,“是的,圣福门舒,但他们不会让你们去看他的坟墓的,他们不会让你们进入修道院的最里面,只有牧师才被允许进去。”

他摘下软帽,挠了挠又短又硬的头发,那些盖住前额的短发像铁丝一样,发出嚓嚓的响声,“这个星期正赶上主显节节期,各个教堂要游行展示装有摩西十诫的约柜复制品以示庆祝,那里有很多热闹好看呢,你们一定会感兴趣,但是你们却无法进入至圣所,你们也不会看到真正的墓穴,我从未看到哪个白人进去过。”

他眯起眼睛看了看太阳,“我们得继续赶路,看起来好像是快到了,实际上我们还得再走两天才能抵达阿巴依河,下面的路更难走,简直是长征,就连着名的迪克—迪克小羚羊狩猎者也不会感到轻松的。”他为自己的俏皮话高兴得笑了起来,转身沿着山路走去。

当他们走到悬崖边缘时,看到山路的倾斜显得舒缓了些,阶梯也更宽了些,他们行走起来多了几分轻松,行程也加快了,但是空气显然已经有了变化,气味也不同先前了,因为他们感到不再凉爽,山风也不见了,赤道附近特有的令人疲软和消耗体力的空气布满四周,夹杂着茂密的丛林所发出的气味。

“好热呀!”罗兰扯掉羊毛披肩说道。

“至少比昨天热了十度。”尼古拉斯赞同地说,他把穿旧了的军用运动衫从头上翻下来,把头发弄得更蓬松些,“在到达阿巴依河以前,我们会感到更热的,因为我们还要向下走三千英尺呢。”

此刻山路沿着丹德拉河延伸,有时候他们会走在高于河面几百英尺的地方,功夫不大他们又会走进齐腰深的浅滩,那时他们就会抓住骡子背上的箱包,以免自己被河水冲走。

丹德拉河的河谷依旧在很深的地方,山路却无法向下延伸,因为陡峭的悬崖使他们无法前行,他们只好远离河道,折向山间盘旋的小路,在红色石头形成的断崖间穿行。

他们向河的下游又穿行了几英里,发现道路又和丹德拉河相遇了,河水从茂密的丛林中穿过,到处都有摇曳着的藤蔓植物垂在水面上,树上的苔藓不时地擦在他们的头上,那些藤蔓植物纠结在一起,乱蓬蓬的,很像是德伯拉·玛丽亚姆修道院里的老牧师的胡须,在树梢上非洲猕猴对着他们喳喳乱叫,长着大眼睛的脸上充满了对人类入侵者的愤怒,有一次一只体型较大的动物从灌木丛下蹿了出去。

尼古拉斯瞥了一眼鲍里斯,这个俄国人摇了摇头笑道,“不,英国人,这不是迪克—迪克小羚羊,而是一只非洲大羚羊。”

在比他们高些的山坡上,那只大羚羊停住脚步,向后看,那是一只雄性羚羊,头上长着盘旋形状的巨大羊角,体态雄壮,脖子上的垂肉长着鬃毛,尖尖的耳朵像喇叭的形状一样,它用带着惊吓后的神情望着他们。鲍里斯轻轻地吹了声口哨,他的态度突然有了转变。

“这些羊角有五十英寸长,它们会成为洛兰·沃德公司的头牌的。”他的意思是说,那对儿羊角在洛兰·沃德关于大猎物的权威书籍中会打破记录。“你不想得到它们吗,英国人?”他跑到最近的骡子那里,从皮包中取出了里格比步枪,接着又跑回来,把它递给尼古拉斯。

“让它去吧。”尼古拉斯摇了摇头,“我只想要迪克—迪克小羚羊。”

那只雄羚羊摇了摇带白斑的尾巴,走过了山坡。鲍里斯不满地摇了摇头,朝河里吐了口唾沫。

当他们继续往前走时,罗兰问道,“为什么他坚持要让你杀掉它呢?”

“像那样一对儿羊角的照片可以为他的广告画争光啊,吸引更多的游客。”

整整一天他们都沿着盘旋的山路行进,天色傍晚时他们在一处比河水更高的开阔地上扎营,那里显然有许多运货的队伍曾经驻扎过,这条路看来只能分成不同的时间段来走了,每个旅行者都要在旅途上耗费整整三天时间才能从瀑布那里走到修道院,而且每个旅行者都会在相同的地点扎营。

“很遗憾,这里没有淋浴。”鲍里斯对他的顾客说,“如果你们想洗洗的话,向上游走,第一个拐弯处就有一个安全的水潭。”

罗兰祈求地望了望尼古拉斯,“我太热了,出了很多汗,请你为我当一下看守,如果需要你的时候,你能够听到我的喊声,可以吗?”

他按照罗兰说的,在长满杂草的河岸旁躺了下来,远离开河湾处,从这里看不到洗澡的地方,但却能听到她撩水的声音,以及她走入冷水时的叫声,他抬头望去,发现她被河水冲得往下游这边来了一些,透过树林他可以看到她裸露的后背,丰腴的臀部,光滑并闪着光的皮肤隐约闪现出来,他带着负疚感把头扭到一边,但他的身体却因为瞥了一眼落日余晖中的美妙身体而紧张起来,充满了欲望,他对自己的反应也感到很惊奇。

当她从上游走过来,踏上河岸时,一边轻轻唱着,一边甩着她的湿头发,对他喊道:“该你了!你是不是让我也为你当一次守护呢?”

“我现在是大男孩了。”他摇了摇头。当她走过时,他发现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顽皮的目光,这使他感到很困惑,不知道她是否知道自己朝下游走了多远,是否知道她被自己偷看过,他被自己的想法搅得有些兴奋起来。

他独自朝上游的水塘走去,在脱衣服时,他朝自己的身体看了看,当他发现自己被她所打动而引起的反应时,他感到了一丝负罪感,自从和罗莎琳在一起之后,别的女人从来不曾这样影响过他。“在冷水里扎了个猛子,也不会对你有什么伤害吧,我的小家伙?”他把牛仔裤扔到灌木上,一头扎进了水塘。

当他们在晚饭后,并肩坐在篝火旁时,尼古拉斯突然向上看了看,歪着头倾听什么。

“我好像听到什么东西。”他神情专注地说。

“没有什么。”苔茜笑了,“你听到的是歌声,那些从修道院里来的牧师来欢迎我们了。”

过了片刻,他们便看到了火炬排成的队伍从下面走过来,一路上照亮了沿途的树林,离营地越来越近,骡夫和工人们都拥了上去,有节奏地唱着,拍着手,欢迎那些从修道院来的备受尊敬的人们。

深沉的男性歌声回响着飘散开去,消散成了低语声,继而又再次响起合唱的声音,歌声悠扬而优美,是典型的非洲之夜的音乐,那声音使尼古拉斯感到由衷地振奋,身体不禁战抖起来。

接着他们便看到了牧师们穿的白色教服,飘忽的像灯光下的飞蛾一样,随着他们沿山路而上,营地里的工人见到最先走入营地的神职人员都一起跪了下来,他们是些侍祭,光着头和脚,走在他们后面的是修道士,穿着长教服,戴着高头巾,他们的行列变成了圆形,靠在营地一边,并且让出道路,以拱卫那些业已得到任命的祭司和牧师们,他们穿着华彩的刺有花纹的法衣,形成了一个执事的方阵。

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个科普特人式的十字架,十字架下面安装着很高的雕镂得很精致的银质基座。他们来到后又分成了两列,一列唱着歌,一列让四个侍祭抬着的座椅从中经过,一直来到营地的中心,座椅的深红色夹杂着黄色的丝绸幕帘在营地的灯笼和火光照耀下闪着华彩的光泽。

“我们必须迎住这位修道院长了,”鲍里斯用别人可以听见的音量向尼古拉斯耳语道,“他的名字叫亚里·霍拉。”

他们走到带遮蓬的座椅前时,座椅的帘子戏剧性地被拉到一边,一个很高的身影从里面出来踏在地上。

苔茜和罗兰都毕恭毕敬地跪在地上,两手合十放在胸前,而尼古拉斯和鲍里斯却还站着,尼古拉斯用一种好奇的眼光,瞧着修道院长。

亚里·霍拉骨瘦如柴,在他的长袍下露出的双腿犹如烤烟的梗子,暗黑而扭曲,全是枯干的筋腱和枯瘦的肌肉,他穿着教服,绿色和金色相间,其中的金线在篝火的映照下闪闪发光,他头上戴一顶很高的平顶帽,上面绣着十字架和祭坛。

他的脸像死人一样发黑,密布着褶皱,仿佛岁月留下的刻痕。他皱巴巴的嘴里只剩下几颗牙齿,而且还是发黄的歪斜的,可他的胡须却是惊人地发着银白的光彩,仿佛是一片浪花冲上他瘦削的两腮,他的一只眼睛泛着模糊的蓝色,由于热带角膜炎已经失明,但另一只眼睛却像猎豹一样放射着光芒。

他用又尖又高的声音开始了讲话:“祝福你们!”鲍里斯警告了尼古拉斯一声,他们两人都恭敬地低下了头,这位老人的话语每次停了下来,周围的牧师们便用合唱做出回应。

当他的话终于讲完了时,他用十字架朝四个方向挥舞了一遍,手中的十字架朝四个方向转动着,有两个助理祭祀的男孩走上前来,舞动着他们手里的银质香炉,把浓烈的香气散布到夜空里,形成一团团烟雾。

祝福过后,苔茜和罗兰走到修道院长面前跪了下来,他朝她们俯下身去,用他的银十字架轻轻地触了触她们的脸颊,在他们头上唱了一句模糊不清的祝福。

“人们说这老头已经有一百多岁了。”鲍里斯朝尼古拉斯低声说道。

两个穿白袍的文士拿来了一个非洲黑檀木制的椅子,尼古拉斯立刻眼睛放光,贪婪地看着上面的精美雕刻,他猜想那东西至少有几世纪的历史了,放在自己的博物馆里一定会增色不少,那两个文士搀住亚里·霍拉的手肘,轻轻地把他安放在椅子上,然后其他的修道士都围着他团团而坐,他们黝黑的脸庞都关注地朝向他。

苔茜坐在他的脚边,当她丈夫说话时,她就用阿姆哈拉语翻译给他听,“再次见到你,我的伟大神父,让我非常高兴而且荣耀。”

老人点点头,鲍里斯继续说道:“我带来一个血统高贵的英国人,他还要拜访圣福门舒修道院呢。”

“听着,别胡闹,老伙计!”尼古拉斯抗议道,但他的话已经让围坐的修道士们饶有兴致地盯住了他。

“现在我该怎么办?”他从牙缝里挤出声音问鲍里斯。

“你以为他跑这么远的路到这儿来干嘛?”鲍里斯不怀好意地撇了撇嘴,“他是要礼物、钱。”

“是玛利亚·特雷沙银元吗?”他问道。意思是指几个世纪前传统的埃塞俄比亚货币。

“那倒不一定,时代已经变了,亚里·霍拉只要有美国绿票子就很高兴了。”

“多少?”

“你是有高贵血统的贵人,而且要在他的山谷里打猎,至少也得五百美元吧。”

尼古拉斯退了下去,从一头骡子的货物堆里,找出了他的皮包,他走回来时,对院长鞠了个躬,又把一叠钱放在他伸出来的肉红色的手掌里,院长笑了笑,露出了焦黄的牙齿,简短地说了句话。

苔茜为他翻译道:“他说欢迎到圣福门舒修道院来,我们正要庆祝主显节,他还预祝你在阿巴依河狩猎大有收获。”

这时庄严肃穆的氛围为之一变,信徒们都笑了,显出高兴的样子,院长也期待地看着鲍里斯。“尊贵的院长说,他赶路赶得有点渴。”苔茜翻译说。

“这老鬼头又在想他的白兰地了。”鲍里斯自言自语道,接着便招呼他的营地总管以应有的礼仪把一瓶白兰地酒取来,放到院长面前的野营桌上,那瓶酒和鲍里斯面前的伏特加并排放在一起,他们相互敬酒,院长又回敬了一小杯,他那只完好的眼睛立刻充盈着泪水,当他对罗兰说话时,声音也嘶哑了。

“他问你,罗兰女士,你是什么地方人,是谁的女儿,你遵从人类的救世主耶稣基督的指引吗?”

“我是埃及人,信仰古老的宗教。”罗兰回答。院长和他的牧师们都点着头表示赞许。

“在基督面前我们都是兄弟姐妹,埃及人和埃塞俄比亚人都一样。”院长告诉她,“就连科普特这个词也是从希腊人对埃及人的称呼翻译过来的,在一千六百年的时间里,埃塞俄比亚的主教都是由开罗的大主教任命的,只是到了海尔·塞拉西皇帝那里,才在1959年改变了做法,但是我们依然遵循着耶稣基督的正路,欢迎你,我的女儿。”

他的文士又给他斟上了一点白兰地,他一口便喝掉了。即使是鲍里斯也为之一动。“这只又黑又瘦的老乌龟把酒喝到哪里去了?”鲍里斯大声骂道,苔茜没有为他翻译,但她垂下了眼睛,她为神圣老者受到的侮辱而感到痛心,她的心情都浮现在她美丽的脸上。

亚里·霍拉转而对尼古拉斯说了一番话,“他想知道你要在他的河谷里捕猎什么动物?”苔茜告诉他。

尼古拉斯定了定神,然后小心地做了回答,院长大人半晌没作声,显得很怀疑,过后才重又露出笑容,他周围的牧师们也都带着狐疑快乐地笑了起来。

“一只迪克—迪克小羚羊,你们捕捉一种小羚羊,它那么小的动物身上绝不会有什么肉的。”

尼古拉斯等他们的惊奇消退了些时,便取出一张从博物馆里带出来的东非小羚羊的照片,他把小羚羊的照片放在亚里·霍拉面前的桌子上。

“这可不是普通的迪克—迪克小羚羊,这是那种神圣的迪克—迪克小羚羊。”尼古拉斯以不同寻常的口气对牧师们说,同时向苔茜点点头让她翻译,“让我跟你们说说它的来历。”

牧师们都静了下来,期待地听他讲述一个具有宗教神秘意义的故事,就连院长也把举着酒瓶的手停在半空,然后又把酒瓶放回桌上,他那只好用的眼睛从照片搜寻到尼古拉斯的脸上。

“当施洗者约翰在旷野里要被饿死的时候,”尼古拉斯开始讲道,有些牧师听到圣者的名字便在胸前画着十字,“他已经有三十个日夜粒米未进。”尼古拉斯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以便加强圣徒所遭受的饥饿给人的印象,他的停顿在听众的脑海里立刻唤起了许多细节,他们都很热衷于让神圣的人以正义的名义遭受苦难。

“最后上帝对他的仆人恩赐了怜悯,在茂密的合欢树丛中放置了一头小羚羊,还让羊角也别在树丛里,他对约翰说,我为你备下了吃的,让你免于死去,把它取来吃吧,就这样施洗者约翰捉到了那只小动物,他的手指也印在了那只小羚羊的背上,始终无法去掉,从那以后,一代一代地传了下来。”听众都鸦雀无声地听着,对他的讲述入了迷。

尼古拉斯把照片递给修道院长,“您看那圣徒印在它上面的手指痕迹。”

老人热切地端详着照片,把照片举到了离眼睛很近的地方,最后他说道,“果然如此,圣徒的手指印记清晰可见。”

他把照片递给他的属下们看,受到院长大人的鼓励,他们全都对照片显出很惊喜的样子,热烈地赞美那只无足轻重的小动物身上带条纹的皮毛。

“你的人曾经见到过这种动物吗?”尼古拉斯问道。那些人一个接一个地摇着头,那张照片在牧师们的手上传了一遍,接着又传到蹲坐着的侍祭们的手里。

突然他们中的一个人激动地跳了起来,挥舞着照片,口里兴奋地嚷着。

“我见过这只神圣的动物,我亲眼看过它!”那是一个年轻的男孩,刚刚达到少年的年龄。

周围的人们立刻发出一种嘲笑和不信任的叫声,有的人从那男孩手里抓过照片,举到他够不到的地方,以此来戏弄他。

“小孩子脑壳还没长硬,常常被魔鬼所支配,而且还会发病。”亚里·霍拉带着歉意解释说,“别在意他,可怜的塔穆尔。”

塔穆尔的眼睛发出狂野的光,一直向行列的末尾追去,拼命要夺回照片,但是其余的人把照片传来传去,让他一直拿不到,拿他的窘迫穷开心。

尼古拉斯站起来想要干预,他觉得嘲弄这样一个智力低下的孩子很不人道。但就在这时,那男孩脑子里出现了混乱,他一头倒在地上,仿佛被一根木桩绊倒一样,他的身体向后弓起,肋骨向外突出,不可控制地抽搐着,他的眼珠也很快地翻动着,直到眼白取代了眼球的位置,他痛苦地裂开了嘴角,涌出了一团团白沫。

还不等尼古拉斯走过去,他的四个伙伴便把他的身体抬起来转身离开了。人们的笑声也由此消散在夜空里,他们的举止看上去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亚里·霍拉朝他的文士点点头,示意他给自己的酒杯斟上酒。

当夜已深时,亚里·霍拉才起身告辞,他那些牧师把他搀到座椅上,剩余的白兰地还抓在他手里,便向众人问了晚安。

“你给他们留下的印象不错,我的英国大老爷。”鲍里斯告诉尼古拉斯,“他很喜欢你的施洗约翰的故事,但他更喜欢你的美元。”

第二天早上起程时山路起初是和河水相邻的,但走过一英里后,河水的流速明显加快了,湍急地冲过狭窄的悬崖,并形成了另一道瀑布。

尼古拉斯离开山路,拐到了瀑布旁,他朝两百英尺深的悬崖裂缝向下望去,只见下面的宽度仅够怒吼的河水穿过,他可以把一块石头扔过这狭窄的河床,在河谷的峭壁上没有任何小路和人可以攀援的地方,他折回小路又加入到行进的人群中,此时大家正从靠近河岸的山路折向荆棘丛生的山谷。

“这里可能是丹德拉河的河床,后来它找到了新的通过峡谷的河床,才改道了。”罗兰指了指路两边高出的石壁说道,“当初被水冲刷过的石头布满了道路两侧。”

“我想你说得对,”尼古拉斯赞同地说,“这些悬崖看上去都是从玄武岩和砂岩中冒出来的,这个地方整个都被严重地冲刷切割过,因而表现出不同的断层,显然是一条不断改变河道的河水造成的,在这些石灰岩悬崖里,你肯定会发现很多洞穴和泉水。”

这时山路突然急剧下降,一直向下直达青尼罗河,那条河在最后几英里中几乎向下倾泄了一千五百英尺的海拔高度,峡谷的两边长满了茂密的植物,很多地方都有泉水从石灰岩中涌出来,稀稀落落地流到古老的河床里去。

随着他们向下走,气温也不断地升高,不大功夫罗兰的卡其布衬衫的后背部分便被汗水湿透了。

他们来到一个地方,清亮的水流从山坡上茂密的灌木丛中奔涌出来,细流立刻变成了一条小河,接着他们又拐过一个山坳,发现那条小河又和丹德拉河的主流交汇在一起,他们回头向河谷上方望去,可以看见丹德拉河在峡谷里出现的地方上面覆盖着拱形的悬崖,遮蔽着狭窄的河床。

悬崖周围的岩石全都是一种特殊的粉色,很光滑圆润,就像一个人湿润的双唇里面生长着的润泽的粘膜一样,向后弯折过去,这些岩石有着非同寻常的色彩和质地,这使他们都很感兴趣,他们听凭骡队继续向下行进却单独来到岩石旁观察起来,队伍中响起的骡子的蹄声和人们说话时嘈杂的回响在封闭的奇异的山谷里不断地激起新的回声。

“这里看上去好像有许多滴水兽,水从它们的嘴里喷出来。”罗兰低声说,她仰望着悬崖,被那些岩石的奇异形状所吸引,“我可以想象出那些古代的埃及人在泰塔和迈穆农王子的领导下,如果走到这样的地方,也一定会深受感动,面对这样的自然景观,不知有什么样的神秘启示会在他们心里涌现出来呢。”

尼古拉斯沉默地注视着她的脸,她的眼睛因为敬畏而显得更黑,表情也更为严肃,在这样的背景下,她令他想起了自己在昆顿庄园收藏的一幅绘画,那是从帝王谷的墓穴壁画中搜集来的一幅残画,画的是拉美西斯王朝的一位公主。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让你惊奇吗,因为同样的血液在你的血管里流动。”他对她说道。

她转身面对着他:“他们给了我希望,尼克,告诉我这一切都不是梦境。我们正在寻找我们期待的东西,我们将要揭开杜雷德之死的谜底。”

她仰视着他,脸上因为布满了细小的汗滴和心情的激越而焕发着光彩,他产生一种几乎无法控制的欲望,想把她搂过来,在她湿润的微微张开的嘴唇上亲吻,但他最后还是把身体转开向山路走去。

他不敢向后看她,直到自己的情绪得到了控制,稍过片刻他听到她细碎的脚步声赶了上来,他们一道沉默着向下走,他被周围的景致迷住了,这样突然展现在面前的雄奇景观甚至让他感到手足无措。

他们站在一块突出在尼罗河之上的第二阶河谷的一块岩石上,脚下是一个由红色岩石构成的五百英尺深的大沟壑。充满传奇色彩的大河的主流闪着绿色的波光倾泻到幽暗的峡谷里,那峡谷如此之深,以至阳光也无法射入。在他们周围丹德拉河的许多支流也都奔涌而下,展开白色的浪花,犹如白鹭的羽毛,在河谷的夹缝中翻飞腾跃,在河谷底部不同的水流汇合在一起,打着旋涡,相互冲撞,激起无数白沫,翻卷着犹如巨大的车轮,又像储量巨大的油,直到找到河谷的出路,才以不可抵御的力量奔泻而出。

“你们当初是在那里用小船横渡的吗?”罗兰问道,声音里充满了敬畏。

“那时候我们还很年轻,也很莽撞。”尼古拉斯带着忧伤的微笑回答道,他想起了陈年往事。

他们静默了好久之后,罗兰才轻声说道,“现在可以看到阻止泰塔和他年轻的王子向上游前进的原因了。”她看了看周围的形势,然后用手指着向西而去的河谷,“他们当然不可能登上第二级峡谷,他们一定是顺着悬崖的顶部行进的,从我们现在站的地方经过。”她的话语里隐约流露出兴奋的心情。

“除非他们登上河对面的峡谷。”尼古拉斯诱导她说。她的脸沉下来,“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当然,这是有可能的,如果我们在河谷这边找不到证据,我们怎么才能到达对面的河谷呢?”

“让我们事到临头再考虑这个问题吧,现在我们已经够应付的了,用不着自找更多的困难。”

他们再次沉默起来,两人都在思考着他们所承担的任务所包含的巨大困难和不确定性,后来还是罗兰好像想起了什么,“修道院在哪儿?怎么一点儿看不到迹象?”

“它在我们脚下的悬崖上。”

“我们要到那儿去扎营吗?”

“我看不一定,我们还是追上鲍里斯,看他打算怎么做吧。”

他们沿着沟壑边上的山路走去,在道路分岔的一个地方赶上了骡队,只见山路分出一条通往远离河谷、树木葱郁的山坳,分出另一条依旧沿河而上。

鲍里斯正等着他们,他指着与河谷分离的道路说:“那边树林里有一个很好的宿营地,上次到这儿来时,我在那里住过。”

放眼望去,只见一些高大的无花果树遮蔽着山谷,有一道溪流从山谷里流出来,为了减轻负担,鲍里斯并没有把帐蓬带进河谷,所以当骡子驮载的货物刚刚卸下,他便让手下人建起了三座小茅草屋,以便人们歇息,还在溪水旁挖了一个便坑。

当这些工作正在进行时,尼古拉斯叫上罗兰和苔茜,三人一道向修道院走去,当道路分岔时,苔茜带领他们选择了紧靠悬崖边的小路,走了不远,他们就来到了通往悬崖表面的有着宽阔岩石阶梯的路上。

有一群身穿白色教服的修道士正沿着石阶向上走来,苔茜停住脚步,和他们简短地说了几句话,当那群人走过去时,她告诉尼古拉斯和罗兰:“今天是卡特拉节,也就是主显节前夜,明天就是主显节的节期了,他们都很高兴,这是教会一年中遇到的几个大事之一。”

“这个节期庆祝什么?”罗兰问道,“埃及的宗教日历上没有这个节日呢。”

“这是埃塞俄比亚的主显节,庆祝的是耶稣受洗。”苔茜解释道,“这节期里,仿制的约柜将被带到河谷下面,以便让它重获生机,那些侍祭也会接受洗礼,就像当年耶稣基督从施洗约翰那里受洗一样。”

他们沿着石头阶梯一直走下陡峭的悬崖表面,由于几个世纪的不断踩踏,台阶的表面已经被光脚的人们踩得很光滑,在他们脚下几百英尺深的地方尼罗河水沸腾翻滚,发出喧嚣,声震沟壑。

忽然他们来到一座宽敞的山洞的平台前,平台上还留着人工砍凿岩石的痕迹,红色的山岩覆盖着洞顶,形成了回廊的顶部,而这个岩石构成的拱门显然出自古代建造者之手,支撑着洞顶,平台的岩壁上开有通向洞穴墓地的入口,经过了漫长的年代,悬崖表面很多地方被凿出了厅堂和小屋,还有神殿、神龛和修道士的居所,他们已经在这里定居了一千多年,沿着平台的边缘。

有几伙修道士坐在那边,他们中有些人正在听一位教会执事为他们大声朗读插图本的《圣经》。

“他们中不识字的人太多了,”苔茜叹了口气,说道,“甚至对那些修道士也必须把《圣经》读给他们听,并加以解释,因为他们大部分都不能独立阅读。”

“这是康斯坦丁拜占庭时代的教会里的习俗。”尼古拉斯静静地说道,“这种教会还在当今不识字人群占主导地位的社会里保持着,只凭借十字架和圣经布道以及保持盛大的宗教仪式的习俗。”

他们慢慢地走进回廊,路过一些人身旁,那些人正在领唱者的带领下唱着圣歌以及阿姆哈拉语的赞美词,从开向里面的小屋和洞窟里面传出来祈祷或哀求的低语声,整个气氛都是那种业已延续了几百年的各种人和物品混杂的气味,这气味里有木材燃烧的烟气,有香气和酸腐食品的气味,也有汗味儿和粪便的味道,令人想起受难者和患病者,在修道士的人群中夹杂着朝圣者,他们或是自愿前来,或是由亲属带着前来向住在河谷里的圣徒们请愿,或请求他们为自己治疗疾病。

他们中有在母亲的怀里哭泣着的瞎眼的孩子,有皮肉溃烂的麻风病人,也有瘫倒在地的人,有昏睡不醒的人,也有深受热带疾病折磨的患者,他们痛苦的哭诉和呻吟混杂在修道士们的念诵声中与尼罗河咆哮着跌入深谷的巨大回声混杂在一起。

最后他们来到圣福门舒安眠的洞穴,洞穴的开口呈圆形,很像一条鱼的嘴,在入口处还画有繁复的群星和十字架的图案,烘托着各个圣徒的头像,画面显得很原始,是用赭石和其他柔软的风化石所描绘的,风格简朴得像儿童画,圣徒的眼睛很大,是用碳条描绘出来的,表情严肃而慈善。

一位身穿肮脏的绿天鹅绒长袍的教会执事看守着入口,当苔茜对他说过几句话后,他微笑着点了点头,做了个请他们进入的手势,由于洞口很低矮,尼古拉斯不得不低下头才能进入,穿过门洞后,他直起身来,立刻被身边的景象惊呆了。

洞穴的顶部极高,在幽暗中竟然高不见顶,四周的石壁上覆盖着壁画,天使长和大天使们在烛光和有灯光亮的映照下摇曳生辉,长幅的幔帐挂在石壁上,这些壁画显得有些模糊不清,壁画的边缘也由于煤烟的熏烤而变得有些陈旧脏污,其中一幅壁画描绘着圣米歇尔骑着一匹白色的奔马,还有一幅画画的是圣母跪在十字架下,在她头上是面色苍白的基督,他白皙的肉体上被罗马士兵长矛刺破的伤口在滴着鲜血。

这是这座小教堂里的外厅,在远处的石壁上,有一个通道直达中殿,在那里有两座墓门打开着,他们三人向前走着,从跪在地上的请愿者和衣衫褴褛的朝圣者之间择路而行,那些人脸上充满了苦难和宗教狂热的表情,在幽暗的灯光下,在烟气的缭绕中,他们看上去仿佛是身在炼狱的憔悴的迷途者一般。

他们来到通往内室的三级台阶前,但他们被一道门槛拦住了,有两个身穿长袍的教会执事戴着很高的平顶帽守在那里,其中一位语气强硬地对着苔茜说着一番话。“他们说,即使是我们也不可以进到中殿里去。”苔茜带着歉意对他们两人说,他们身后就是至圣所。

他们从两位守卫身后望进去,朦胧的光线使他们只能分辨出通往内部的门。

“只有经过授权的牧师才可以进到那里去,因为那里保存着法宝,也是通往圣徒墓穴的入口。”

他们遭到拒绝后有些失望,便转身走出了洞窟,向平台走去。

他们在繁星满天的夜色里吃了晚餐,空气依然很闷热,成群的蚊子在围着众人打转,大家都把他们暴露的皮肤涂上了油膏。“我说英国人,我已经把你们带到了你们要来的地方,现在你准备怎么去找那头动物呢,你们不是为它而长途跋涉来的吗?”伏特加酒已经让鲍里斯再次变得粗野起来了。

“第一步我想让你派你的工人们从这里一直向下游的方向搜寻,迪克—迪克小羚羊在傍晚时分也很活跃。”

“你是在教你爷爷给小猫扒皮呀!”鲍里斯胡乱用着比喻,他为自己又倒满一杯伏特加。

“告诉那些人仔细搜索地上的踪迹。”尼古拉斯郑重地对他指出,“我可以想象身带条纹的迪克—迪克小羚羊和其他的普通羚羊在踪迹上很难分辨,如果他们能够发现它的踪迹,一定要静静地守候在茂密的灌木丛边上,观察那动物有什么举动,迪克—迪克小羚羊通常很胆小,不会离开自己的领地。”

“好吧,好吧,我会告诉他们。可是你要干什么,总不会整天呆在营地和女人们在一起吧,英国人。”他诡诈地笑着说,“如果幸运的话,你很快就不会需要分开住的小草屋了。”他为自己的小聪明得意地笑了。苔茜看上去很郁闷,她找个理由站了起来,到埋锅造饭的草房里去指导厨师工作。

尼古拉斯并不在意这种邪恶的玩笑,“我和罗兰会沿着丹德拉河的河边草地进行搜索,那里是迪克—迪克小羚羊应该常去的地方,警告你的人不要走近河边,我不想让猎物受到惊吓。”

第二天黎明时分尼古拉斯便和罗兰离开营地,出发了。尼古拉斯拿着他的里格比步枪和一只轻便的物品袋,带着罗兰沿着丹德拉河走去,他们行动很缓慢,每走几步路,便停下来听一听,观察一番,灌木丛中不时地传出小型哺乳动物和鸟类的鸣叫或活动的声响。

“埃塞俄比亚人没有打猎的传统,所以我想那些修道士也从不在此搅扰那些野生动物。”他指着河岸上一头小羚羊留下的踪迹说道,“这是羚羊的踪迹,它被称为阿鲁西薮羚,在这一地区并不常见,也是人们经常追寻的目标。”

“你真的认为在这儿能够找到你曾祖父见到过的迪克—迪克小羚羊吗?你和鲍里斯谈话时显得很有决心啊。”

“我当然不这样想,”他笑着说,“我估计那是老人杜撰出来的,他应该被正式称为哈伯家的怪物,也许是那个老人用带条纹的獴捏造了那种动物,我们哈伯家族从来不会只盯住文字的东西考虑问题。”

他们停住脚步,看着一只小鸟拍着翅膀从开满黄花的河边灌木丛中飞起,小鸟的翅膀放射出祖母绿色的光泽。

“最主要的是这给了我们一个恰当的借口以便在树林中到处搜寻。”他向后看了看,以确保他们已经远离了营地,然后才招了招手让她和自己一道坐在一棵倒掉的树干旁边。“开始吧,让我们整理一下思路,看我们到底要找什么,你先说吧。”

“我们在寻找的是用作墓葬的神庙,或者是古老墓地的遗迹,那座墓地里埋葬着曾经为麦摩斯法老墓穴的开凿而工作的劳工们,他们应该是一些石匠,特别是那些打造石柱和建筑物的劳工。”

“那应该是泰塔的石头遗嘱。”他点点头,“特别是一些石柱或建筑物。”

“那里应该雕刻着象形文字,也许会被风雨侵蚀有所脱落,也有可能被植被所覆盖,我说不好,什么都有可能发生,我们实际上是在大海捞针。”

“好哇,那我们为什么还游移不定,赶快去捞啊。”

当天时间未到中午,尼古拉斯便发现了迪克—迪克小羚羊在岸边的踪迹,他们在一棵大树的树干后面选定了藏身的位置,在浓密的树枝下静静地坐等,最后他们终于看到一只体型很小的动物出现了,它向他们坐的地方慢慢走来,慢慢摇摆着形状如大象鼻子一样的长鼻子,行走的步态很从容优雅,它不时地嗅着低矮的树枝,迅速地把叶子捋入口中,它的皮毛呈普通的灰褐色,分布着单一颜色的条纹。

当它最终消失在灌木丛中后,尼古拉斯站了起来,“不走运,普通品种,我们继续搜索吧。”

中午过后不久,他们来到一条从粉红色岩石下涌出的溪流旁,他们仔细搜索那些通往前方悬崖的每一个角落,尽力向前走去,直到前面的悬崖挡住了去路,岩石扎在水中,水边根本没有立脚之处,他们也无法继续向前探索了。

他们从那里再次向下游走去,他们找不到攀下悬崖的路线,因而只好趟过并不很深的河水,走到对岸。在这条河水对岸悬挂着一条很古老的藤桥,那是用藤蔓植物和编结起来的头发制成的,尼古拉斯猜想这座桥应该是修道院的修道士们建造的。他们再次试图进入沟底,尼古拉斯甚至想从挡在前面的巨石旁边涉水而过,但是河中的激流格外凶猛,时刻有把他冲走的危险,他只好放弃了那一企图。

“如果我们不能翻越这里,那么泰塔和他的部下当初很可能越过了这里。”

他们向后退回到藤蔓吊桥那里,找了一处阴凉的靠近河边的地方,吃罢了苔茜为他们带上的午餐,酷热的天气让人精神恍惚,罗兰在河水里泡湿了棉布手帕,当她躺在尼古拉斯身边时,便用它敷在脸上。

尼古拉斯仰面躺着,用望远镜仔细地搜寻粉红色悬崖的每一寸地方,不放过每一处光滑的岩石表面出现的裂缝或灌木覆盖的罅隙。

他举着望远镜对罗兰说:“在小说《河神》中似乎在暗示泰塔曾寻求他人的帮助,把埃及雄狮塔努斯的尸体和法老本人的尸体做了掉包。”他放下望远镜看着罗兰说,“我感到这一点很可疑,因为在那个时代这样做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这种想法是出于对卷轴文献的正确解释吗?泰塔果真调换了尸体吗?”

罗兰笑了,侧转身对着他,“你的老伙计韦尔博在突发异想呢,整个那一段情节的基础不过是卷轴上的一行文字:对我来说他比其他任何一位法老都更像一位王。”她重又转回身平躺着,“这是我反对那本书的理由之一,他把史实和想象混为一谈,就我所知,而且我也相信,塔努斯和法老都各自躺在自己的墓穴里。”

“真遗憾!”尼古拉斯叹了口气,把那本书塞回背包里,“我倒挺喜欢这段浪漫描写的。”他看了看腕上的手表,站起身来,“走吧,我要搜索一番那边的小山谷,昨天我们往这边走时,我发现那边的地上有些值得注意的地方。”

当他们回到营地时,天色已近黄昏,苔茜从做饭的草房里走出来,欢迎他们。“我正等着你们回来呢,我们接到了亚里·霍拉——那位修道院长的邀请,他请我们去参加主显节前夜的宴会,工人们已经为你们准备好洗澡水,水是热的,去修道院前正好有时间沐浴更衣。”

修道院长派了一伙儿侍祭前来护送他们赴宴,这些年轻人在非洲的暮霭中走来,用火炬照着山路。

罗兰发现那位患癫痫病的塔穆尔也在队伍里,当她朝那少年露出温情的微笑时,他羞涩地跑到她面前献给她一束野花,那是他在河边特意采来的。罗兰对这种献礼毫无准备,只得仓促地用阿拉伯语向他道谢。

“谢谢你!”

“只要你喜欢就好。”那男孩当即答道。他同样采用阿拉伯语的正确词性,使罗兰立刻察觉到他是习惯说阿拉伯语的。

“你怎么会说这么好的阿拉伯语?”她的话中充满了好奇。

男孩扬起脸来,有些局促不安地说道,“我妈妈是红海边上的马萨瓦人,我从小就说这种语言。”

当他们起身向修道院走去时,那男孩跟在罗兰身后,就像个小动物。

他们沿着悬崖上的阶梯再次来到了火把通明的平台,狭窄的回廊里,人群熙熙攘攘,当他们向前穿行时,那些负责礼仪的侍祭们为他们清理着通道,他们用阿姆哈拉语问候着他们,用黝黑的手引领他们。

他们弯腰钻进低矮的入口,进到教堂的外厅,里面映照着油灯和火炬的光辉,以致墙上壁画里的圣徒和天使们像在摇曳不定的光影中跳舞,地上的石板铺着草编的席子,向大厅里散发出浓重的烟霭一样的气息,看上去好像所有的教士们全都盘腿坐在松软的草席上了,他们用欢迎的呼声和祝福来迎接这一小伙外星人似的来访者,他们每个人身边都放着一瓶泰吉酒,那是一种当地出产的蜂蜜酒,从人们脸上快活的陶醉的表情可以看出,那些酒已经很好地发挥了效力。

客人们被带到通往中殿的木头门旁边的坐席上,那是事先为他们预备好的,接待者催促他们坐好,并尽力使他们感到舒适些,安顿过后,另一伙侍祭从平台那边走进来,手里拿着泰吉酒瓶,在他们每人面前都放了一只这样的陶瓶。

苔茜转过身来嘱咐道:“你们喝之前,最好让我来尝试一下这种泰吉酒,它们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颜色、味道和劲头,有些酒的劲头是很强烈的。”她拿起自己面前的酒瓶,直接喝了一点,她笑着放下酒瓶,说道:“这些酒不错,如果你们克制一点儿,一点儿问题也不会有。”

修道士们围在他们身边,催促他们喝酒,尼古拉斯只得拿起了自己的酒瓶,当他喝酒时,那些修道士们都鼓掌欢笑起来,酒的味道比较清淡可口,有一种浓烈的野蜂蜜的芳香气息。“不错!”他赞叹道。但苔茜警告他说:“过一会儿,他们肯定要给你们拿来一种卡迪卡拉酒,你们可千万加小心,那是用发酵的粮食酿成的,它会把你们的脑袋醉掉的。”

现在修道士们开始把他们的热情倾注到罗兰身上了,她是个科普特基督徒,真正的信仰者,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很明显,她的美丽也在这些过着独身宗教生活的男人心里留下无法磨灭的好感。

尼古拉斯向她弯过身去,低声说,“对于他们的好意,你得想点儿小策略,把酒瓶举到嘴边,假装吞咽下去,不然他们不会饶过你的。”

当她举起酒瓶时,那些修道士们一边欢呼,一边也举起自己的酒瓶向她致意。

她放下酒瓶时,向尼古拉斯轻声说道:“这很好喝,有一种蜂蜜味儿。”

“你打破你的戒律了,”他笑着嘲弄她说,“不是吗?”

“就喝一点点,”她承认道,“再说我也从来没有发过誓。”

侍祭们轮流跪行到每个客人面前,给他们送上一小碗温水,以便他们清洗右手,准备用餐。

这时突然响起了音乐和鼓角的声音,一队乐手鱼贯而入,来到中殿,他们沿着洞壁各自坐好了位置,会众们也都伸长了脖颈望着深处幽暗的内厅。

最后亚里·霍拉终于出现在阶梯的尽头,他穿了一件深红绸缎制成的长袍,披着一件缀满金丝的圣衣,头上戴着一顶巨大的冠冕,尽管那冠冕发出金光,但尼古拉斯知道那只是在铜上镀了金,那些镶嵌其中的色彩斑斓的宝石也只是些玻璃和人造宝石。

亚里·霍拉举起那只装饰有银十字架的手杖,大家立刻肃静下来。

“现在他要发表献词了。”苔茜告诉他们,同时低下了头。

亚里·霍拉的献词充满热情,也很冗长,他尖细的假嗓音不断被修道士们的呼声所打断。最后他终于说完了,两个衣着华丽的人士扶着他走下楼梯,帮他安坐在资深的教会执事和牧师们的首席座位上。这时一队侍祭从平台的方向走进来,每个人的头顶上都顶着一只平底的苇草编的篮子,每只篮子都有车轮子那么大。

当他们走进来时,修道士们的宗教热情立刻转变为相互间亲密无间的表情。那些侍祭把头上的草篮放到每一小伙客人中间。

这时,亚里·霍拉发出了一个信号,众人不约而同地揭掉了每个草篮的盖子,他们发出一声快乐的叫喊,因为他们看到每个篮子里都盛着一个青铜锅,里面装着满满的英吉拉薄饼。

两个侍祭身体摇摇摆摆地从平台走进来,抬在手里的一只还在冒着热气的铜锅使他们感到很吃力,里面装满了一种叫瓦特的美味焖羊肉。他们在每一个英吉拉饼的大盘子上面都要把大锅倾斜一下,倒下很大一块羊肉和羊汤,羊肉羹表面的油花闪闪发亮。

大家立刻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他们把英吉拉饼撕开浸到瓦特肉汤里,然后把夹着肉汤的饼随手一卷塞在嘴里。他们嚼着食物时嘴也张得很大,吃的时候还用长颈的泰吉酒杯的酒帮着送下食物,同时便接着朝嘴里填入另一张裹着羊肉和汤的英吉拉饼。他们每个人都弄得满手满嘴油汁,但仍旧一边大嚼,一边喝酒,一边欢呼。

这时服侍众人的侍祭又把另一种大堆的英吉拉饼放到每个客人面前,这些饼更硬实一些,味道也比较平和,显得很薄脆,不像第一批英吉拉饼那样坚韧且透着灰褐色。

尼古拉斯和罗兰想要尽量做出大嚼大咽的样子,来表达他们对食物的赞赏,他们觉得羊肉虽然很油腻但味道不错,发黄的英吉拉饼也减弱了羊肉的油腻感。

那口轮流分给众人羊肉的大锅,一转眼就空了,只有那些碎碎的饼渣和残余的肉汁剩在锅里,这时侍祭又抬进了另一套盛食物的大锅,这次锅里装的是咖喱鸡肉,他们把这些肉分给每个人还残留着羊肉的碗里,教士们都分到了这些肉。

当他们吞咽这些鸡肉时,泰吉酒再一次帮了他们的忙,他们的喧嚣也变得更为粗哑了。

“我想我再也吃不下了。”罗兰带着一副恶心的神情对尼古拉斯说。

“闭上你的眼睛,想着英国。”他劝她,“你是今天晚上的明星,他们是不会让你走掉的。”

当鸡肉被吃光时,服侍众人的人又抬来了新的食物,这次上来的是炖成红色的牛肉汤。当把这些牛肉和肉汁又倒在每个人碗里,那些碗还残留着羊肉和鸡肉。

这时,坐在罗兰对面的一个修道士,喝光了他的酒瓶里的酒,当侍祭要为其中一人添酒时,他把他推开,喊道:“卡迪卡拉!”

其他的修道士们也都纷纷响应,高喊:“卡迪卡拉!卡迪卡拉!”

那些侍祭们赶快跑了出去,又取回了好多瓶无色透明的酒和茶杯一样的酒杯。

“这就是我让你们加小心的东西。”苔茜对他们说。尼古拉斯和罗兰都悄悄地把酒杯中的酒倒在身子底下坐着的草垫子下面,但那些修道士们却贪婪地把那些酒一饮而尽。

“鲍里斯这下过了瘾了。”尼古拉斯对罗兰说。那个俄国人涨红着脸,满头大汗,像一个白痴一样嘻嘻笑着,把一大杯酒倒进了嘴里。

那些被卡迪卡拉酒鼓动起来的修道士们开始做一个游戏。他们中的一人用英吉拉饼卷起一块牛肉,沾上肉汤,当那些油汁从他的右手淋漓而下的时候,他便转过身去,面对着身边的那个修道士,那个被面对的人只好让上下颚骨尽量分开,那个伺候他的邻座就会把一大卷食物塞进他的嘴里。当然了,这口食物非同一般,简直达到了一个人所能吞咽的极限,被喂食的僧侣只得冒着生命危险尽量把它吞咽下去。

按照游戏规则,他显然不可以用手帮忙,也不许把食物吐出来,还不准让食物洒到坐席上,他那副扭动身体,拼命吞咽,几乎要卡死,又喘着粗气的狼狈模样,成了众人笑得前仰后合的根源。当他最后成功地把食物咽下去后,一大杯卡迪卡拉酒又捧到了他的眼前作为奖赏,然后他便要按着同一方向把同样的食物塞进他的邻座的嘴里。

亚里·霍拉受到泰吉酒和卡迪卡拉酒的刺激,已经站立不稳,他右手高高地举着一大卷英吉拉饼,踉踉跄跄地走过大厅,头上的冠冕在熠熠发光,谁也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众人都以好奇的目光看着他。

突然罗兰感到一阵毛骨悚然。“不,别过来,不,救救我,尼克,别让他走过来。”

“这是你今天晚上成为最得宠的女士的代价。”他告诉她。亚里·霍拉朝着她坐的地方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他手里抓着的食物不断地从他手里向下滴着油汁,从肘弯处滴落到地上。

沿着洞壁站着的乐手们这时格外卖力地奏起乐来。当院长走到罗兰前面的空地上时,已经摇晃得像一辆古老的马车了,乐手们全力以赴地拉琴、吹笛子、敲鼓,一时间乐声震耳。

院长献上了他的礼物,罗兰最后向尼古拉斯投去绝望的一瞥,只得面对无法回避的挑战。她闭上眼睛,张开了嘴。

那些乐器奏得更响了,目的是要鼓励和催促她的行动,她挣扎着,竭力吞咽着食物,她的脸涨得通红,眼里充满了泪水。尼古拉斯看在眼里,心想她一定会把食物吐到草垫子上,承认自己的失败。但是慢慢地罗兰鼓起勇气,一点一点地把食物吞了下去,然后便倒在草垫子上了。

她的观众鼓掌欢呼,随着每一秒钟的逝去,而变得越来越狂野。院长在罗兰前慢慢地跪了下去,把她扶了起来,他头上的冠冕眼看就要掉下去了,为了稳住自己的身体,他在罗兰身边找了个空处坐了下来。

“看来你又取得了另外一个胜利。”尼古拉斯对罗兰嘲讽地说道,“我想这老人很快就会坐到你的膝盖上了,你还是找个机会赶快溜吧。”

罗兰的反应很敏捷,她伸出手去抓住一瓶卡迪卡拉酒和一只酒杯,她把酒倒满了酒杯递给了院长。

“把它喝下去,喝吧!”说着,把酒杯举到了他的嘴边,亚里·霍拉接受了挑战,只得把抱着她的手松开,凑近她手里的酒杯喝了起来。

忽然罗兰的手剧烈地一抖,把剩下的酒都洒到了老人的袍子上,她脸色变得通红,浑身颤抖,像发高烧一样,她盯着亚里·霍拉的冠冕,那东西就挂在老人的前额上。

“怎么回事?”尼古拉斯低声而急切地问道,他伸出手去连忙扶住了她的手臂,忙乱中大厅里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失态,但尼古拉斯却把每一瞬间的变化都看在眼里。

罗兰脸色苍白,一直盯着那顶冠冕,她的酒杯掉到地上,她伸出手去抓住尼古拉斯的手腕,他很惊讶她的力量竟如此之大,他感到了疼痛,看到她已经把指甲掐到了他的肉里。

“快看他的冠冕!珠宝、蓝宝石。”她一顿一顿地说。

他随声望去,只见上面点缀着五颜六色的玻璃珠,品味不高的石榴石和水晶,其间有一块银币大小的印章是蓝色陶瓷的,可以看出烧制得很硬,而且上有釉彩,在这个小圆盘的中心,刻着一辆埃及战车,这战车的上面是一只清晰可见的翅膀伤残了的鹰的轮廓,围绕着这些图案,印刻着一些象形文字,他很快就读出了它的内容。

我统辖一万战车,我是泰塔,王室骑兵的指挥官。

罗兰痛苦地拼命要逃出这乌烟瘴气的洞窟,院长强迫她吃下去的肉饼混杂着她喝过的泰吉酒原已使她很难受,那些肮脏的布满凝固了的油脂的食物盘子,和浓烈的卡迪卡拉酒的气味更加重了她的痛苦。有些修道士已经酩酊大醉,厅堂里酒肉的浑浊气味,再加上呕吐物的气味,已经令人无法忍受。

可是她依然是院长所关心的中心人物,他坐在她身旁,抚摸她赤裸的手臂,还用阿姆哈拉语断章取义地背诵着《圣经》经文,苔茜已经好长时间不再为她翻译了,罗兰只得以求助的目光望着尼古拉斯。可他却木然地坐在一旁,好像对周围的情景视而不见一般,她知道他在想那院长冠冕上的陶瓷印章,因为尼古拉斯的目光一直若有所思地盯着那个东西。

她迫切地想和他单独在一起,讨论一番这个意外的发现,她的兴奋使她负担过重的胃部的不适变得更为严重了,她自己感到脸颊已经又红又热,她每看一眼老人的冠冕,她的心就狂跳不已,她不得不克制住自己,以免伸出手去把那个发着光亮的蓝色印章从冠冕上抓下来,仔细地看个够。

她知道自己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块小瓷片是很不明智的,当她向人群对面望去时,她看到鲍里斯已经除了手里的卡迪卡拉酒瓶之外,什么知觉也没有了。到最后还是鲍里斯给了她一个借口,使她得以脱身。因为鲍里斯想要站起来,可是他的腿已经软得像一摊泥。他的身体向前优雅地倾斜着,头已经垂到了盛着油污的英吉拉饼的盘子里,可照样鼾声如雷。苔茜只得求助地望着尼古拉斯。

“尼古拉斯先生,我怎么办才好呢?”

尼古拉斯端详着这个被烈酒征服了的猎手,面饼和牛肉的残渣黏糊糊地粘在他的黄色短褂上。

“我很怀疑我们的迷人王子今天夜里是否已经喝得够多了。”

他蹲在鲍里斯身边,猛地一拉,把他扶得坐了起来,接着又让他站起身来,把他搭在自己肩上,像一个消防队员搀扶伤者一样。

“晚安,各位。”他对那些修道士们说,他们中很少有人还有力气回答他的祝福,于是他搀着鲍里斯向外走去,鲍里斯的头疲软地搭在他的肩上,两脚摇摆不定,两个女人连忙快步跟上尼古拉斯,随他快步走上平台,朝石头台阶的山路走去。

“真看不出来尼古拉斯先生这么有力气。”苔茜气喘吁吁地说,陡峭的台阶,加上步幅很大,使她走起来很吃力。

“我也没想到。”罗兰承认。她心里奇妙地感受到一种为他的体力所产生的骄傲。在回营地的路上,她一直在黑暗中洋溢着暗笑。“别犯傻了,”她警告着自己,“他可不是你拿来吹嘘的对象。”

尼古拉斯把他的负担卸倒在茅草屋里,鲍里斯自己的床上,然后伸直了腰,喘着粗气,汗珠也从他的脸上滚了下来。

“这真是治疗心脏病的好方子。”他喘着气说。

鲍里斯哼哼着,翻了个身,猛地朝着他的枕头和床单上吐出了一大摊脏物。

“我得祝你在这个好闻的气味里晚安并做个好梦了。”尼古拉斯对苔茜说,接着便走出茅草屋,走到了闷热的非洲夜色里。

他如释重负地呼吸着树林和河水的气味,同时发觉罗兰抓住了他的手臂。

“你看见……”她急迫地说,但他把自己的手指放到她的嘴唇上阻止她,还朝鲍里斯所在的草房使了个警觉的眼色,然后便把她引到自己的草房去了。

“你看到那东西了吗?”她问道,口气里透出遏制不住的迫切心情,“你能读懂吗?”

“我统率一万战车。”他复述道。

“我是泰塔,王室骑兵的指挥官。”她重复了一遍,“他到过这儿,啊,尼克,他到过这儿,泰塔来这里了,这就是我们要找的证据,现在我们知道了我们没有荒废时间。”

她猛地坐到行军床上,抱紧双臂,热切地问:“你认为院长能让我们仔细看看那个印章吗?”

他摇了摇头:“我想不会,那冠冕是修道院的财富,即使他对你很有好感,我认为他也不会那样做,无论如何还是先不要暴露我们的兴趣为好。亚里·霍拉显然并不了解它的价值,除此之外我们也不该惊动鲍里斯。”

“我想你说得对,”她在床上挪出个地方,对他说,“坐吧。”

他挨着她坐下,她问道:“你想他是从哪儿得到那印章的,谁找到它的,在哪儿,什么时候?”

“亲爱的,你一句话问了四个问题,我连一个也答不上。”

“猜呀,”她催促道,“好好想想,总该有些思路啊。”

“那好,”他点头道,“那印章是在香港制造的,那儿有个小工厂,造了成千上万这种东西,亚里·霍拉上个月去埃及度假时,从卢克索神庙买了这件纪念品。”

她捶了一下他的肩膀,“正经点儿!”她命令道。

“那么我听听你有什么高见。”他揉着肩膀请求她说。

“那好,我是这样想的,泰塔在建造法老陵墓时,把这枚印章掉到了河谷里,三千年后,一位老修道士,也就是最早定居在这所修道院的人们之一拾到了它,他读不懂上面的象形文字,于是就拿给了院长,院长声称这是圣福门舒的遗物,便把它嵌在了冠冕上。”

“而且从此他们就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尼古拉斯点着头应和道,“不错的想法。”

“你觉得有什么毛病吗?”她问道。他摇了摇头。“那么你也同意泰塔的确来过这里,我们的想法是正确的吗?”

“的确这个词用得太强了,我们只能说这枚印章提供了线索。”他纠正道。

罗兰在床上扭过身子,正面对着他,“啊,尼克,我太激动了,我敢说,今天夜里我一点觉也睡不着了,我恨不得现在就是明天早晨,立刻出发,再去搜索。”

她的眼睛放出明亮的光彩,她的脸颊也因激动而泛起了玫瑰般的红色,她的嘴唇微微翕动,他可以看到她两唇间的舌尖,这次他再也不能克制自己了,他慢慢地朝她俯下身去,轻柔地抱住她,给了她充分的机会。如果她不愿接受拥抱,完全可以逃避开他,但她没有动,激动的表情慢慢地变为温柔的体贴,她望着他的眼睛,仿佛想要从中找到什么,也许是某种承诺吧,当他们的嘴唇靠得很近时,尼古拉斯突然止住了,最后还是她主动地靠了上去,使两个人吻在了一起。

最初他们吻得很轻柔,只是呼吸的交接,后来就转为有力些了,直到急不可待,他们两人好长时间都全身心地投入到对方当中去,她的嘴像成熟的水果,温柔而甜蜜,可是忽然她呜咽了一声,用极大的力气挣脱了他的拥抱,他们相互看着对方,不约而同地战抖着。

“不,”她哽咽地说,“现在先别,我还没有准备好。”

他拿起她的手,把它翻转过来,然后轻轻地吻着她的手指尖,吮吸着上面的味道,品尝着她的体味。

“明天早晨再见吧,”他放下她的手站了起来,“早一点,准备好。”说罢,他钻出了小草屋的门。

第二天早晨,他穿衣服时听到她自己在草房里走动。当他在她的门口轻轻地吹了声口哨时,她走了出来,已穿着停当,准备出发了。

“鲍里斯还没睡醒。”苔茜在给他们端来早饭时,对他们说。

“这可让我有点感到惊讶。”尼古拉斯说。他只顾吃着,并不抬头。他和罗兰都为再次见面感到有些尴尬,他们还记得前一天夜里两人分手时的光景。不过,当尼古拉斯背上猎枪和背包,两人一道向山谷里走去时,他们的心情便重又回到了期待的状态。

他们行进了一个小时的时候,尼古拉斯突然瞥了一下身后,皱着眉,警告她说:“我们被跟踪了。”

他抓住了她的手腕,把她拉到了一块砂岩后面,紧贴着岩石,示意她也像自己这么做。接着,他做好了准备,突然猛地跳出去,抓住了一个身穿阿拉伯长袍的瘦小的人。他正沿着山谷,轻轻地尾随着他们。随着一声哭叫,那人双膝跪在了地上,口里恐慌地哇哇乱叫着。

尼古拉斯把他拉起来,“塔穆尔,你跟着我们干什么?谁派你来的?”他用阿拉伯语问到。

那男孩把目光转向罗兰,“先生,请别伤害我,我没有恶意。”

“放开那孩子,尼克。你会诱发他的癫痫的。”罗兰干预道。塔穆尔躲到她的身后,抓住她的手,寻求保护,并从她的身后望着尼古拉斯,好像自己的生命处在危险中一样。

“没事,塔穆尔。”尼古拉斯安抚他说,“我不会伤害你,除非你对我撒谎。如果你撒谎,我就把你打个皮开肉绽。谁派你来跟着我们的?”

“我自己来的,没人派我来。”那男孩哭道,“我来,是告诉你们,我在哪儿看到那只施洗约翰的手指印按到它身上的神圣动物。”

尼古拉斯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温和地笑了起来,“我敢说这孩子肯定相信他见到过我那位了不起的祖父所说的迪克—迪克小羚羊。”他皱着眉,警告说:“你得记住,如果你撒谎,会带来什么后果。”

“那是真的,先生。”塔穆尔抽噎着说。

“别折磨他了,他是无辜的。放过那可怜的孩子吧。”

“好吧,塔穆尔,那我就给你个机会,把我们带到你看到神圣动物的地方去。”

塔穆尔却并不想放开罗兰的手,他拉着那只手,就像在她身边跳舞一样,领着她在身边走。但没走多远,他的恐惧就消退了。他一边笑,一边在她身边腼腆地咯咯笑着。

他在一个小时的时间里,领着他们朝远离丹德拉河的方向走,越过了一处高悬于河谷之上的平地,便进入了一片茂密的灌木丛中,又爬上一座由石灰岩冲刷而成的山脊。灌木丛的枝叶越来越密,以至于看不到空隙可以通行,不过塔穆尔却带领他们找到了一条弯曲幽暗的小路。那小路狭窄得只够人们躲开身体两边尖利的荆棘刺。后来,他突然站住了,他把罗兰拉到身边,向下指着,几乎就在她的脚边。

“那条河。”他提醒道。这时,尼古拉斯也赶到他们身边,惊讶的轻轻地吹了声口哨。原来,塔穆尔带领他们走了一个很大的弧形,向西边迂回,然后又把他们带回到丹德拉河边,因而才看到这条河在很深的山崖下面流淌着。

现在,他们就站在河谷的边缘,他立刻看出,虽然河谷的跨度还不到一百英尺,但河谷的下部却变得越来越开阔。从下面很深的水面,再向上岩石的两壁就呈现向里凹去的曲线。那形状很像装泰吉酒的细颈瓶。越向上两岸的石壁便越接近,直到他们站立的地方。

“我是在那边看到神圣动物的。”塔穆尔用手指着远处的对岸说道。

只见有一条很小的支流从茂密的灌木丛中蜿蜒流出来。那些受到河水滋润的绿色苔藓闪着亮光,像绿色的丝带一样,悬挂在向里面凹陷的岩石表面上。河水从他们下面向下一直落入二百英尺深的河床。

“既然你在河的那边看到的,为什么把我们带到河的这一边呢?”尼古拉斯问道。

塔穆尔显得很委屈,含着眼泪说:“这一边更好走,那一边的灌木丛根本没有路,那些尖刺会扎伤罗兰女士的。”

“别欺负小孩。”罗兰对他说,同时用手臂挽住了男孩的肩膀。

尼古拉斯耸了耸肩,“看来你们两个勾结起来对付我。好吧,既然我们已经走到这了,那我们就找个地方坐一会儿,瞧瞧我祖父那头迪克—迪克小羚羊是不是真的会出现。”

他在河谷向外伸出的一块岩石上生长着的扭曲的大树的阴凉下找了一个位置,又把帽子摘下来,把地上的落叶打扫干净,直到可以安顿他们坐下。他背靠着那棵灌木的树干,盘腿而坐,又把步枪放在自己的膝盖上。

这时,已是下午,天气热得令人窒息。他把水瓶递给罗兰,在她喝水的当口,他瞟了一眼塔穆尔,又用英语对罗兰说:“如果这孩子知道什么,这倒是个好机会,可以了解一下关于泰塔冠冕上面的小瓷片的情况。他挺迷恋你,会把你想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的,问问他吧。”

罗兰开始用聊天的温柔的口吻和这个男孩谈起来,还不时地拍拍他的头,仿佛他是一头小动物。她和他说起了前一天的宴会,以及地下洞穴的壮观,也说到了那些壁画和挂毯的美丽,最后她提到了院长的那顶冠冕。

“是的,是的,那是圣人的宝石。”他很肯定地说,“是圣福门舒的蓝宝石。”

“它是从哪儿得到的?”她问到,“你知道吗?”

那男孩显得很茫然,“我不知道,那东西很古老,也许和我们的救世主一样古老。这是牧师们说的。”

“你不知道是在哪里发现的吗?”塔穆尔摇了摇头,接着,又急于讨好她,便猜测说,“也许是从天堂掉下来的。”

“也许吧。”罗兰瞧了一眼尼古拉斯。只见他向上翻了翻眼睛,接着把帽子一拉,遮住了脸。

“说不定是圣福门舒在临死前把它送给了第一任院长。”塔穆尔想说得尽量可信些,“说不定是他死的时候,和他一块放到棺材里的。”

“所有这一切都是可能的,塔穆尔,”罗兰点头称是,“你见过圣福门舒的坟墓吗?”

他有些内疚的四处看了看,“只有那些有特权的牧师才可以进入至圣所。”他垂下头,轻声地说道。

“你见过它,塔穆尔。”她温和地指责他说,同时拍了拍他的头。因为她看出了男孩的负罪感,“你可以告诉我,我不会对牧师说的。”

“只看过一次。”塔穆尔承认,“都怪那些侍祭们。他们派我去摸那块墓碑,如果我不去,他们就要打死我。所有新来的侍祭都被要求这么做。”他快速而含糊不清地说着,想起了自己入会仪式上那种恐惧的情形,“我很孤独,我怕极了。当时是后半夜,教士们都睡着了。到处都是漆黑一团。至圣所是有圣人的灵魂出入的地方。他们对我说,如果我不合格的话,圣人会用闪电把我打倒在地的。”

尼古拉斯把帽子从脸上移开,慢慢地坐了起来,“我说得没错,童言无诈嘛。”他轻声说道,“他去过至圣所。”说罢,他瞧了瞧罗兰,“继续问他,也许他会对我们说些有用的东西。问问他关于圣福门舒坟墓的事情。”

“你见过圣徒的坟墓?”她问到。那男孩用力地点点头。“你进到那墓穴里了吗?”这次,他又摇了摇头。

“没有。入口的门口有木栅栏,只有院长可以走进墓穴,还得是在圣徒生日的时候。”

“你从那些栅栏向里望了吗?”

“我望过,但里面很黑,我看到了圣徒的棺材,是木头做的,上面还画了画。画的是圣徒的脸。”

“那是个黑人吗?”

“不,是个白人,但长着红胡子。那个画已经很旧了,而且已经褪色了。棺材的木头也烂了,显得很破。”

“那棺材放在墓穴的地上吗?”

塔穆尔皱着眉,想了想,仿佛深思熟虑似的,摇了摇头,“不,它是放在靠墙的一个石头座上。”

“对那个圣徒的墓穴,你还记得别的什么吗?”罗兰试图诱导他再回忆,但塔穆尔摇了摇头。

“当时太黑,那道木栅栏门又很小。”他有些遗憾地说。

“没关系。那个墓穴是在至圣所的最里面吗?”

“是的,在祭坛的后面。在那个石碑后面。”

“那个祭坛是什么造的?石头吗?”

“不,那是木头的。是用雪松木造的。里面还有蜡烛,一个大十字架,还有许多院长的冠冕,还有圣餐用的杯子和其他东西。”

“祭坛上有图画吗?”

“没有,只是刻着图案,但他们和圣徒墓穴里的其他画面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告诉我,塔穆尔。”

“我不知道,那些脸怪里怪气的。他们穿着不同的服装,而且还有马。”他显得有些困惑不解,“他们是不一样的。”

罗兰几次想让他描绘得更清楚些,但他却越来越茫然。越是诱导,他说得越是前后矛盾。因此,她不得不换个话题。

“能说说那座墓碑吗?”她提议说。但尼古拉斯打断了她。

“还是由你来为我讲讲那墓碑吧。”尼古拉斯对她说。“它和犹太人的圣龛差不多吗?”

她转向他说:“是的,至少在埃及的教堂里是如此。它通常总是保管在镶嵌着珠宝的盒子里,用金丝绣成的布遮盖着。唯一的区别是犹太人的圣龛是刻着十诫,而我们教堂里则是保存它的某个教堂所题的献辞。它是教堂活的灵魂。”

“那么什么是神龛石?”尼古拉斯专注地皱着眉说。

“我不知道,”她承认道,“我们的教堂没有什么神龛石。”

“问问他。”

“塔穆尔,告诉我,神龛石是怎么回事?”

“它有这么高,这么宽。”他比画了一个比他肩膀稍微高的一个高度,并张开两手表示它的宽度。

“那个墓碑就立在那块石头上吗?”罗兰猜想到。塔穆尔点了点头。

“为什么他们要让你去摸那块神龛石,而不是神龛呢?”尼古拉斯问道。

但罗兰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多说,“让我来和他谈,你的问题太鲁莽。”她转而对男孩说,“为什么是那块石头,而不是约柜本身立在那块石头上呢?”

塔穆尔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我不知道,它们就是那样的。”

“那块石头是什么模样?上面也有图画吗?”

“我不知道,”塔穆尔为不能满足她的问话而感到有些沮丧。他只想着尽量让她高兴。“我不知道,因为石头上罩着一块布。”

尼古拉斯和罗兰吃惊地对视了一下。接着,罗兰又转向男孩,“罩着一块布?”她靠近男孩身边问道,“那块石头被罩着?”

“他们说,那块石头只有在圣福门舒生日的时候才可以露出来。”

尼古拉斯和罗兰又交换了一下眼色,接着,他若有所思地笑了,“我倒很想看看那位圣徒的墓穴还有那块神龛石,就是它没有被遮盖的模样。”

“那你得等圣徒生日的时候。”罗兰说,“而且你还得被授予特权,因为只有牧师——”她停住话头,再一次看了看他,“你并不想,不,你不会,是吗?”

“谁?我?”他咧嘴笑了笑。

“死了心吧。如果他们在至圣所抓到你,会把你撕成碎片的。”

“所以答案就是不可能让他们抓到我。”

“如果你去,我就和你一块儿去。我们怎么才能进去?”

“得了,亲爱的,这个想法刚产生几秒钟。即使是我脑子最好使的时候,也至少需要十分钟才能想出一个漂亮的行动计划啊。”

他们都默默地望着河谷对面,直到罗兰轻轻地说道:“被覆盖的石头,是泰塔的石头遗言吗?”

“不要太大声。”他恳求她说,接着作了一个防止邪恶之眼的手势,“甚至,别太想这个事,魔鬼在偷听。”

他们又一次沉默了,都在思索着。后来还是罗兰打破了沉默:“尼克,如果,不,那不会发生的。”她又一次皱起眉头,默不作声了。

塔穆尔用一声欢快的低声尖叫打破了沉默,“它在那儿!瞧!”

他们两人都被这一声尖叫吓了一跳。“怎么回事?”罗兰问他。

塔穆尔抓着她的手臂,摇着,激动地浑身颤抖,“它在那儿!我对你说过!”用另一只手指向河对岸,“就在那一片灌木丛的边上,你能看见吗?”

“那是什么?你看见了什么?”

“是施洗约翰的动物,有神圣指纹的动物。”

罗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终于分辨出一个灰褐色的缓慢移动的影子出现在远处对岸的灌木丛边上。“我看不清,太远了。”

尼古拉斯抓过背包,拿出他的望远镜。他把望远镜拿到眼前,调整着焦距。接着,笑了起来。

“上帝呀,老祖宗的名声终于保住了。”他把望远镜递给罗兰。她调了调焦距,终于看清了那头小动物。虽然距离有三百码远,但通过十倍的透镜,她能够清楚地看见它身体的每一部分。

它只有前一天看到的那一头迪克—迪克小羚羊一半那么大,但身上的条纹却不是那单调的灰色,而是色彩丰富的红褐色。不过,它最大的特点却是交叉在肩部和背部的巧克力一样的黑条纹。它们一共有五条,看上去的确像是五个手指印在上面。

“也是东非小羚羊属,一点不错。”尼古拉斯对她低声说,“可惜啊,曾祖父,人们还一直怀疑你呢。”

那只迪克—迪克小羚羊站在树影下,一边在空气中嗅着,一边抽动着鼻子。它的头抬得很高,保持着警觉。微风吹过他们和那只动物之间的空间,但每一点气流的轻微变化,都使它感觉到一丝人类的气味,这使它产生了某种警觉。

罗兰听到了尼古拉斯拉开枪栓,填装子弹的声音,她急忙放下望远镜,盯住他,“你不会想射杀它吧?”她问道。

“不,不会在这么远的距离开枪的。三百多码远,又是这么个小目标。我会等它走得更近些。”

“你怎么会放任自己做这种事?”

“我为什么不会做?这是我此来的目的,至少是目的之一。”

“那个小羚羊多漂亮啊!”

“我看到了,不过,如果它长得很丑,我射杀它就有道理了吗?”

她没有做声,重又举起望远镜。微风一定又转变了方向,因为那头小羚羊低下了头,吃起了地上的嫩草。接着,又抬起了头,向灌木丛中的一块空地走去,步态很优雅。没走几步,便停下来,吃点草。

“快回去。”罗兰在心里希望它得到安全,但它还在继续走,慢慢地接近了峡谷的边缘。

尼古拉斯翻了个身,使自己胸膛朝下,在树根后面摆好了姿势。他把帽子折起来,变成了一个柔软的垫子,托着步枪。

“二百码。”他自言自语道,“完全可以射击了,不用再近些了。”说着,便把步枪在扭曲的树根上放好。他从瞄准镜里跟踪着目标。然而,他突然又抬起了头,等着让那目标进入有效射程。

就在这时,那只迪克—迪克小羚羊也突然抬起了头,停住了脚步,紧张地摆动着身体,它对有些东西起疑心了。

“它发现了一些不放心的东西。该死的,风向一定又变了。”尼古拉斯抱怨说。话音未落,那只小羚羊已惊慌逃窜。它越过空地,从来的路跑过去,消失在灌木丛里了。

“快跑,迪克—迪克,快跑!”罗兰得意地说道。

尼古拉斯坐了起来,嘴里不满地嘟囔着,“我真不明白,是什么使它吓着了?”这时,他的表情突然一变。他歪着头,仔细听了听,空中有一种异常的声音,逐渐在增大。一种沉闷,越来越响亮的马达声,像一种哀号,有时又很尖厉。

“直升机!怎么回事?”尼古拉斯立刻分辨出了那种声音。他拿起罗兰手里的望远镜,向天空望去,扫视着峡谷上方一丝云也没有的空阔天空。

“它在那儿!”他冷酷地说,“是贝尔喷气式巡逻机。”当他认出飞机轮廓时说道,“看来,它正朝这边飞。没必要把我们自己暴露给他们,让我们藏起来。”

他把罗兰和男孩在灌木丛下面安顿好。“靠近坐着。”他对她说,“在树枝下面,他们是看不到我们的。”

他继续用望远镜观察着直升飞机,“好像是埃塞俄比亚空军的飞机。”他轻轻说道,“好像是反恐巡逻机。鲍里斯和诺戈上校都警告过我们,在河谷这里,有许多叛乱分子和盗匪。”可突然,他停住话头,“快看,那不是军用飞机,那是红绿颜色的机身,还带着红色的马的图案。倒很像你那个老朋友,飞马勘探公司的标志。”

马达的轰鸣来到了头顶上。现在,罗兰能用肉眼看见直升机机身上那只飞马的标志了。因为那飞机就在眼前,也许只有半英里距离。它正向尼罗河俯冲下来。他们俩都没有注意到,塔穆尔紧紧贴在罗兰身后,试图把自己完全遮蔽住。他的牙齿在打颤,因为恐怖,眼睛也向上翻,眼白也露了出来。

“看来我们的朋友杰克·汉姆向上面打了一个很有趣的报告。如果飞马公司和谋杀杜雷德的人,以及试图杀害你的人有瓜葛的话,那么我们可以料到他们从现在开始,就会严密关注我们的行踪的。现在,他们正处在俯瞰我们行动的位置上。”尼古拉斯继续观察着直升飞机。

“当你的敌人在天上的时候,你只能感到一种无可奈何的感觉。”罗兰本能地靠近他,向天空望着。

绿色和红色相间的飞机在河谷隘路上方的那片天空中消失了,它飞向了修道院的方向。

“如果它不是飞着玩的话,那么就应该是在寻找我们的营地。”尼古拉斯推测道,“在某些幕后人物的指使下,正在搜寻我们的踪迹。”

“那个幕后人物不难找到我们。鲍里斯并没有把草房建在隐秘处。”罗兰不安地说,“我们还是离开这吧。”她站了起来。

“好的。”尼古拉斯也想和她一块儿离去,可是,忽然他抓住她的手,把她拉得坐下来,“等等,他们又从原路回来了。”

飞机的马达声再次响起,他们从灌木丛的树枝间已经可以看到直升机的影子了。

“现在,它是沿着河床飞来了,正在寻找什么东西。”

“寻找我们?”罗兰紧张地问道。

“如果他们是在执行某个人的指令,大概就会如此。”尼古拉斯同意说。转眼间,飞机已经飞得很近。马达的轰鸣声变得极为刺耳了。

这时,塔穆尔的神经紧张得无法控制。他哭叫着喊出心中的恐怖,“那是魔鬼来抓我了,快救我!救世主,耶稣基督,快救救我吧!”

尼古拉斯伸出手去,阻拦他。但他晚了一步。塔穆尔已经撒腿跑开,他口里嚎叫着,抗拒地狱里的烈火和恐怖景象,沿着小路,一直跑进了灌木丛。他的长袍在细弱的两腿间鼓动,油光光的黑脸不时地扭回头,望着接近的直升机。

直升机驾驶员立刻发现了他,机头转向他们所在的方向,一直向下俯冲下来,仿佛要扎到峡谷的山崖上。他们可以看到驾驶舱玻璃后面两个人的头部,但它已经降低了飞行速度,盘旋在河谷上空。直升机的水平旋翼在空中形成了一个旋转的转盘。而罗兰和尼古拉斯则紧靠在树丛下,试图躲避他们的侦查。

“那是勘探公司驻地的那个美国人。”罗兰认出了杰克·汉姆,即使他戴着大号的无线电耳机和黑色的反光眼镜。他和身边的黑人驾驶员都伸长了脖子,在了望河岸。

“他们还没有发现我们。”可尼古拉斯话音未落,杰克·汉姆便透过灌木丛的缝隙看到了他们。尽管他的表情没有变化,但他却拍了拍驾驶员的肩膀,用手指着他们的位置。

驾驶员让直升飞机继续降低些,逼近河谷的边缘,几乎和他们藏身的地方同一水平了。现在,直升机和他们只有一百英尺的距离了,躲藏是没有效果的。尼古拉斯向后靠在灌木的树干上。他拿起巴拿马帽,向眼前伸出,对杰克·汉姆摇了摇。

那个工头对他的招呼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只是用淡漠的、冷酷的盯视回敬了他。接着划着了一根火柴,点燃了夹在嘴里的雪茄烟。他熄灭了火柴,吐出一口烟雾,喷到尼古拉斯所在的方向。但他脸上的表情没变,他对驾驶员说了什么,他们只能看见他的嘴角翕动了几下。

直升机立刻垂直向上飞去。一直向北飞,飞到峡谷对面的山崖那边,然后,转向他们的基地而去。

“使命完成了,他发现了他要找的东西。”罗兰坐起身来。“那就是我们。”

“他们一定也发现了营地。他已经知道在哪里再次找到我们了。”尼古拉斯同意她的看法。

罗兰不由战抖了一下,抱住了自己的两个肩头。“那个家伙让我直恶心,像个癞蛤蟆。”

“噢,走吧!”尼古拉斯责备她说,“你根据什么讨厌癞蛤蟆呢?”他站起来,“我看今天是再也见不到迪克—迪克小羚羊了。它是让直升飞机彻底吓着了,我只有明天再来碰碰运气了。”

“我们应该去找找塔穆尔,他可能又旧病复发了呢,可怜的小家伙。”

她显出很担心的神情。他们在路边发现了那个男孩,他还在发抖,并且在哭泣,但他的癫痫没有发作。他在罗兰的安抚下很快就平静了下来,跟着他们朝营地走去。不过,在接近一片小树林时,他却悄悄朝修道院的方向溜走了。

当天晚上,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的时候,尼古拉斯和罗兰便回到了修道院。

“我感到那个犯罪团伙把在这个地区进行勘探当成了在他自己领地上的活动。”他判断道。说着他们走进了岩石教堂的入口,淹没在外厅语声嘈杂的人群里。

“根据塔穆尔说的,新来的侍祭们总是趁着牧师们在当班时打瞌睡才潜入进去。”罗兰小声对他说。他们停住脚步,向中殿的门里望去。

“我们对那里的情况还不太了解。”尼古拉斯提醒她。

当他们向中殿里望去时,有些牧师从那边的几道门里进进出出地走过。

“看上去他们好像没有什么特殊的程序。”尼古拉斯注意到,“既没有口令,也没有仪式,他们就走进去了。”

“不过,他们在门口总会和守门的牧师打招呼,还会提到他们的名字。这里毕竟是个小群体,他们每个人都会和大家很熟悉。”

“看来,我们没有机会打扮成一个修道士若无其事地走进去了。”尼古拉斯同意说。“我倒很想知道他们对闯进至圣所的人会怎么处置?”

“从平台那边扔到河谷里去喂鳄鱼。”她恐吓他。“无论如何,你不准抛弃我,单独进去。”

尼古拉斯想,现在还不是争论的时候。于是他试图向至圣所里面尽量多观察到一些东西。中殿的规模看上去比他们自己所在的外厅要小得多,他可以分辨出那里的墙上覆盖着模糊不清的壁画。在正对面的山墙上,开有另外一个门。根据塔穆尔的描述,他确定这就是通往至圣所的入口。那道门用粗重的黑色圆木栅栏作为隔断,木门上还有当地的铁匠打造的角铁,予以加固的十字架镶嵌其中,更加固了木门的牢固程度。

从岩石棚顶到地面两侧的山墙上悬挂着锦绣挂毯,上面描绘的是圣福门舒一生的事迹。其中有他拿着圣经,向一群跪着的人们布道的画面。也有他为一位皇帝施洗的场面,那位皇帝和亚里·霍拉一样的很高的金冠冕。圣徒的头被光环包围着,他的脸很白,而皇帝则是一位黑人。

“莫非是政治的修正?”尼古拉斯笑着自问自答。

“你又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了?”罗兰问他,“你想出进去的办法了吗?”

“没有,我正在考虑晚饭。我们走吧。”

吃饭时,鲍里斯丝毫没有表现出昨天夜里放任口腹的影响。白天时,他用自己的猎枪打了一些绿鸠回来。苔茜用调味品将它们腌制好,在炭火上烤熟。

“告诉我,英国人,今天打猎怎么样?可曾遭到那只带着花纹的迪克—迪克小羚羊的攻击?嘿嘿!”他笑道。

“你那些哄赶猎物的人有什么收获吗?”

“当然,当然,他们看到了非洲大羚羊,还有南非林羚和野牛。他们甚至也见过迪克—迪克小羚羊,可是没有条纹啊。很抱歉,没有条纹。”

罗兰向前探着身子,想要插话,但尼古拉斯轻轻摇了摇头,阻止了她。她只得闭了嘴,看着自己的盘子,割下一小块鸽子肉。

“明天我们不再需要公司里的人了。”尼古拉斯用阿拉伯语对罗兰解释道,“如果他知道我们的目的,他就会执意跟着我们。”

“你妈妈没教过你不要失礼吗,英国人。用别人听不懂的语言谈话,是很粗鲁的。快喝伏特加!”

“你把我那份也喝了吧。”尼古拉斯回答道,“当我表现得不够体面时,是有理由的。”

在余下的吃饭时间里,每当罗兰试图引诱苔茜说话时,她总是用很低的声音说一两个字。她看上去很沮丧,甚至有些悲戚,也不看她的丈夫。即使在他高声叫嚷或极度狂放的时候,她也不理睬。尼古拉斯和罗兰用过餐后,便离开了她,还有鲍里斯,他面前的桌子上又摆上了一瓶伏特加。

“看看他灌酒的模样!我好像又得在半夜里被叫起来去救人了。”尼古拉斯在他们两人向草房走去时说道。

“今天苔茜和他在帐篷里呆了很长时间,他们两人又起冲突了。她告诉我,只要一回到亚的斯亚贝巴,她就准备离开他,她再也忍受不了这种生活了。”

“唯一让我感到惊奇的是,她怎么会和这样一个畜牲一般的人呆在一起?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她是个可爱的女人,完全可以挑选一个适合自己的伴侣。”

“有些女人偏偏就会落入畜牲的手掌。”罗兰耸了耸肩说,“我估计是出于恐惧。你听我说,苔茜问过我,明天她可不可以和我们一起行动。她再也不能单独和鲍里斯呆在帐篷里了。我想她现在的确很畏惧他。她说过,她先前从未看过他如此酗酒。”

“让她明天跟我们一块走吧。”尼古拉斯叹息地说道,“我们人越多就越快乐,我们的块头加在一起,说不定能把迪克—迪克小羚羊吓死呢!那我可就省了弹药了。”

第二天早晨,当他们一行三人离开帐篷时,天还没有放亮,鲍里斯还没有起身。当尼古拉斯问起他时,苔茜简单地说道:“昨晚,你们就寝后,他把那瓶酒也喝光了。中午之前他是走不出他的草房的,也不会想起我。”

尼古拉斯手里拿着里格比步枪,领着她们登上了风化的石灰岩小山,沿着前一天塔穆尔引导他们走过的山路向前行进。他们一边走,尼古拉斯一边听着身后两个女人的谈话。罗兰在向苔茜讲述他们如何见到了带条纹的迪克—迪克小羚羊,以及他们如何计划捕猎它。

当他们重新回到峡谷凸出的岩石上,那片灌木丛下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他们就坐在灌木丛下,等待着猎物。

“如果你打中了那个可怜的小动物,怎么拿到它的尸体呢?”罗兰问到。

“我在离开帐篷之前,就想好了这个问题。我对领头哄赶猎物的那个人说过,一旦他听到枪声,就要带着绳索来帮我上到对面的悬崖上。”

“我可不愿意越过峡谷到那边去。”苔茜望着他们脚下的沟壑说。

“在军队里,除了那些废话,他们也教了我一些有用的东西。”尼古拉斯答道。他把枪放在膝盖上,背靠着灌木的树干,让自己坐得很舒服。

两个女人在他身边躺着,低声说着话。她们的说话声低的不会传到峡谷对面。尼古拉斯想到这里也不去阻止她们。

他料想,如果一切正常,迪克—迪克小羚羊不会出现得太晚。但是,他错了。直到中午小羚羊也没有现出身影。峡谷里由于当午的日头而变得热气蒸腾。对面的山崖遮掩在淡蓝色的热气里,看上去很像是参差不齐的蓝色玻璃。雾气中的幻景,在两侧山崖间摇曳,仿佛是茂密的灌木丛上空一片闪光的湖水。

此时,两个女人已不再聊天,她们在热浪中微微打着瞌睡。周围的世界一片静谧,包裹在热浪中。只有一只野鸽子的低声鸣叫打破了周围的宁静。“我的妻子死了,我的孩子们也死了。啊,只有我,我的一切。啊,只有我。”尼古拉斯感到自己的眼皮变得沉重起来,他的头不由自主地向下垂去。为了保持直立坐着的姿势,他不时地猛得抖动一下,强迫自己把头抬起。

正当他昏昏欲睡的当儿,他听到身后的灌木丛里有一丝响动。那声音很细微,但他却很熟悉,仿佛一根皮鞭抽在他的神经末梢上,猛得将他惊醒过来。他的脉搏在加速,他的喉咙仿佛尝到了一种含铜的恐怖气味,因为那是一把AK?47突击步枪的保险拴拉到开火位置时发出的金属声响。

他以一种极轻捷的动作,把步枪从膝盖上拿起,接着打了两个滚,把身体压在两个女人身上,同时已经把里格比步枪顶住肩膀,枪口对准了传出声响的灌木丛。

他轻声对两个女人说:“趴下,把头放低。”

他的手指抠动扳机,尽管他的枪和卡拉什尼科夫发明的枪比起来,只是一具小火器而已,但他已经做好了还击的准备。他很快便捕捉到目标,并转动着枪口。

那个人在二十步远的地方蹲伏着,手里的步枪正对准尼古拉斯的脸。他是个黑人,穿着一件已经很旧还很邋遢的迷彩服,头戴一顶同样布料做的软帽。他身上披挂着丛林砍刀,手榴弹,水壶还有其他游击战士所具备的一切装备。

“恐怖分子。”尼古拉斯想道,“真是个专业的家伙,千万不可掉以轻心。”这时他发现,如果那人想杀死他,现在他已经被打死了。

他把里格比步枪向对方的枪口上一英寸的地方瞄准,直对着枪口后面恐怖分子那只充满血丝的右眼。那个人眯缝起眼睛,用阿拉伯语向自己周围的人发出了命令。

“萨利姆,瞄准那两个女人。只要他离开,就打死她们。”

尼古拉斯听到侧面有人走动,便朝那个方向斜视过去,但仍用眼睛的余光盯着先前的恐怖分子。

这时,另一名游击战士从灌木丛中走出来,他穿着同样的服装,拿着一只舒适轻型机枪。那枪的枪筒已经截短,以适应丛林战斗。他的脖子上挂着一条子弹袋,只见他小心翼翼地向前走着,轻机枪的枪口直指着两个女人。尼古拉斯了解那件武器,他知道,只要两个手指轻轻一动,那人便会把她们打成肉泥。

这时,在周围的灌木丛里又响起了轻微的动静。尼古拉斯发现这两个人还不是仅有的对手,这是一个很大的战斗群体。他自己可以靠里格比步枪逃得性命,但罗兰和苔茜就活不成了。他自己说不定也会死于非命。

想到这,他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放低了步枪的枪口,直到枪口指着地面。然后,他放下武器,举起了双手。

“把你们的手也举起来。”他对两个女人说,“照我说的做。”

那个游击队头目见他投降了,便提高嗓音,对他手下的人发出阿拉伯语命令:“把他的枪和背包拿过来。”

“我们是英国公民。”尼古拉斯对他大声说道。

那人显然对他说出的阿拉伯语显得很惊讶。“我们只是旅行者,不是军事人员,也不是政府官员。”

“安静点,闭上你的嘴。”他命令道。这时,其他游击战士也走出了隐藏处所。尼古拉斯一共看到有五个人,但他知道也许还有其他的人没有朝这边赶来。这些人在包围目标时,已经显示出自己的专业水准。他们每个人都不会出现在其他人的射击范围里,同时又不给对方以逃跑的机会。他们迅速搜索了对手是否藏有其他武器,然后,便围着他们,驱赶他们沿山路走去。

“你们把我们带到哪里去?”尼古拉斯问道。

“不要提问。”有人用AK?47步枪的枪托在他肩胛骨之间的地方砸了一下,险些把他打倒。

“别那么凶,伙计。”他用英语温和地说,“我又没有要求什么。”

他们被迫在下午的温热天气里不断赶路。尼古拉斯根据太阳的位置不断推测,根据远处悬崖上的石壁判断,他发现他们正向西走,同尼罗河朝着苏丹边界的流向相平行。时光已是下午很晚的时候,尼古拉斯估计他们几经走了十英里。这时,他们来到了一个很开阔的山谷里。山谷两侧的山坡上树木茂密。他们一行三个俘虏被押往树林中的一个地方。

他们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就被押进了一处游击营地。由于伪装得巧妙,这个营地只包括几个简陋掩体和一系列排成圆阵的武器库。营地里的哨兵布置得很严密。所以散兵坑里的轻机枪都有士兵守卫着。

他们被带往营地中心的一处掩体,那里有三个人正围着一张营地桌上的地图,蹲坐着。他们显然是军官,其中一人则毫无疑义是核心人物。押解他们的巡逻队头目,走到那人面前,用手指着他的俘虏们,向那人敬了个礼,接着便对他急切地说起了什么。

那位指挥官从桌子边站了起来,走到掩体外面的林地里。他中等身材,但由于充满一种权威气概,而显得略微高一点。他的肩很宽,身材矮胖结实,腰上围着标志其尊贵地位的饰带。他有一副打卷的剪得很短的胡子,而且有些灰白。整个面部经过修饰显得挺好看。他的皮肤泛着琥珀黄色和青铜颜色的混杂的光泽。一双黑眼睛透着机智,不断地盯视着周围的一切。

“我的人对我说,你会说阿拉伯语。”他对尼古拉斯说。

“比你说得好,迈克·尼马。”尼古拉斯告诉他,“这么说你成了一群土匪和绑架者的头了。我一直对你说,你永远都上不了天堂,你这个老坏蛋。”

迈克·尼马惊讶地盯视着他,接着便笑了起来。“尼古拉斯,我真的没认出你,你老了。瞧瞧头上这些灰头发。”

他张开双臂,紧紧地拥抱住尼古拉斯。

“尼古拉斯,尼古拉斯!”迈克·尼马在尼古拉斯两颊上分别吻了一下,用两手抓着尼古拉斯的胳膊,脸却转向惊呆在一旁的妇女,“他曾经救过我的命。”他对她们说道。

“你别让我难堪了,迈克。”

迈克又吻了他一下,“他两次救过我的命。”

“是一次。”尼古拉斯反对道,“第二次是个错误,我应该让他们打死你。”

迈克高兴地笑起来,“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尼古拉斯?”

“简直不敢想象啊。”

“至少也有十五年了。你还在英国军队供职吗?什么军阶?你现在一定是一位将军了。”

“我只具有预备役资格了。”尼古拉斯摇着头,“很久以前我就退回到平民的位置了。”

迈克·尼马依旧抱着尼古拉斯,好奇地望着两个女人,“尼古拉斯曾经教给我做一个军人的大部分知识。”他告诉她们。他的目光从罗兰扫视到苔茜,停留在这个埃塞俄比亚女人黝黑迷人的脸庞上。

“我认识你。”迈克·尼马说,“我在亚的斯亚贝巴见过你,很多年以前。那时你还是一个年轻的姑娘,你父亲是泽曼先生,是个很好的老人,被暴君门格斯图谋杀了。”

“我也认识你,迈克先生。我父亲对你一直评价很高。我们很多人都认为你应该成为埃塞俄比亚的总统,取代当政那个人。”她对他微微行了个鞠躬礼,脸上带着羞涩的表情,洋溢着对他的高度尊敬。

“你对我过奖了。”迈克·尼马拉住她的手,让她直起身来。然后又转过身,对尼古拉斯说:“以这样粗鲁的方式接待你们,太抱歉了。我的部下,有些人太情绪化了。我也知道,有些外来人在修道院里问了一些问题。不过,好了,你们现在是和朋友们在一起。我对你们正式表示欢迎。”

迈克·尼马带他们进到掩体里,他的一个部下从火塘上取下一只被熏黑的铁壶,把浓浓的咖啡倒进他们每一个人的大杯子里。

他和尼古拉斯立刻沉浸到国内战争时期他们并肩战斗的人生回忆里。那时,尼古拉斯是一个秘密的军事顾问。迈克则是一个门格斯图暴君统治下的年轻的自由战士。

“可是现在战争结束了,迈克。”尼古拉斯最后不无疑惑地说,“战争胜利了。为什么你还带着一帮人呆在丛林里呢?你为什么不在亚的斯亚贝多赚些钱,当个阔佬,像其他人一样呢?”

“在亚的斯亚贝巴的过渡政府里,有一些我的敌人。那些人就像门格斯图一样。等赶走了他们之后,我再走出丛林。”

他和尼古拉斯又转而谈起了非洲的政治。他的谈话不仅热切,而且深入而复杂。罗兰对他们谈到的人物所知很少,对他们谈到的宗教、部落成见,缺乏容忍等持续了上千年之久的问题,她也无法辨别其中的微妙之处。不过,她还是为尼古拉斯的渊博学识和对社会形势的了解程度感到惊讶。她没想到,像迈克·尼马这样的人也会热切地听取他的忠告。

最后,尼古拉斯问他:“你现在是把战争延伸到了埃塞俄比亚境外的地方了?你在苏丹境内活动,是吧?”

“苏丹境内的战争不断升级,已经有二十年了。”迈克承认道。

“我听说过这些,迈克,可那不是在埃塞俄比亚发生的,它不是你的战争啊。”

“可他们是基督徒。他们在蒙受不公,而我是一个战士,也是一个基督徒。当然,它就是我的战争。”迈克说话时,苔茜贪婪地听着每一个字。她对这番话,不住地点头,表示赞同,眼睛里充满了对英雄的崇拜之情。

“迈克先生是耶稣基督和维护平民权力的十字军战士。”苔茜充满敬意的对尼古拉斯说。

“而且,他还往死里喜欢打漂亮仗。”尼古拉斯笑了,充满友谊地打了他肩膀一拳。这种亲昵的举动,在别人也许看做是一种冒犯,但迈克却心领神会地表示接受,而且报以微笑。

“你们在这做什么?尼古拉斯,你不是已经不再当战士了吗?过去有段时间,你也是喜欢打漂亮仗的。”

“我已经彻头彻尾改变了,再也没有成为战士。我是来这里的阿巴依河谷,捕猎迪克—迪克小羚羊的。”

“迪克—迪克小羚羊?”迈克·尼马带着狐疑看着他,接着,便迸发一阵大笑,“我可不信这一套,那不是你的所为,也没有什么迪克—迪克小羚羊的,你是来寻找什么东西的。”

“我说的是真的。”

“你在撒谎,尼古拉斯。你从来不会骗过我。我对你太了解了。你是来找什么东西的。当你需要我的援助时,自然会告诉我的。”

“这么说,你还是会给我援助了?”

“当然,你两次救过我的命啊。”

“一次。”尼古拉斯说。

“一次也够了。”迈克·尼马说道。

随着他们谈话时间的延长,太阳也日薄西山了。

“今天夜里,你们就在我这儿作客。”迈克·尼马正式对他们说,“明天早晨,我会派人护送你们去圣福门舒修道院的营地的。我也正要到那边去。我和我的人正准备去那里庆祝主显节。那位亚里·霍拉修道院长是我的朋友和盟友。”

“而那个修道院很可能就是你的秘密基地吧,你利用那个修道院和修道士为自己提供补给和情报。我说得对吗?”

迈克·尼马摇着头说道:“我的大部分知识都是你教给我的,尼古拉斯。所以,你怎么会猜不到我的策略呢?那座修道院是我军事行动的可靠基地,它离边境很近。”他忽然打住了,微笑道,“但现在没必要把所有的人都对你做个介绍。”

他让手下人为尼古拉斯和罗兰各造了一座过夜的掩体,并为他们预备了睡觉用的铺草。他们两人紧挨着躺在草草搭就的草棚下面。夜晚仍旧很热,所以他们也不用盖什么东西。尼古拉斯在他的背包里备有一件蚊帐,他们靠它把蚊子屏蔽在外。

他们在草垫上躺下来,头离得很近,完全可以轻声谈话。尼古拉斯扭过头去,便看见迈克·尼马和苔茜仍旧靠得很近地坐在火边的身影。

“埃塞俄比亚的女孩和阿拉伯女孩不一样,和非洲其他的妇女也不一样。”罗兰也在看着那一对儿,她说道,“阿拉伯姑娘从来不敢单独和一个男人像那样呆在一起,特别是她如果要是结了婚的话。”

“不管怎样,你不用多说,他们已经结成了挺好的一对儿。”他发表自己的看法说,“祝他们好运吧。”

“苔茜没过过什么好日子,这对她来说来得太晚了。”她转回他的头,看着他的脸。

“你怎么办呢?罗兰。你打算怎么做?想做一个循规蹈矩的、逆来顺受的阿拉伯女人,还是一个自由独立的、自作主张的西方姑娘?”

“这两个选择对我来说回答起来都有点早,或者说太晚了。”她告诉他,同时也把头转过去,给了他一个后背。

“咳,我们今天晚上真是太守礼节了,晚安,罗兰女士。”

“晚安,尼古拉斯先生。”她答道,却并不把脸转过来。因而他也无法看到她正在窃笑。

第二天早晨,游击战士的行列在黎明前便出发了。他们以标准的战斗队形前进。哨兵走在前面,侧翼的士兵则走在道路两边。

“我们的队伍很少下到河谷里去,但是当他们下到河谷里去时,我们随时都会保护他们。”迈克·尼马解释说,“我们彼此之间肝胆相照。”

尼马说话时,苔茜在一旁观看着。的确,她很少把眼睛从他身上移开。她对罗兰轻声说:“他真是个了不起的男人,他可以统一我们的国土,实现一千年来没有人达到的目标。在他面前,我感到很自卑,可是又感到自己重新回到做姑娘的时代,心里充满了欢乐、希望。”

队伍行进了一上午才来到修道院。当他们可以看到丹德拉河时,迈克·尼马把他的部下召集到了茂密的灌木丛中,只留下一个哨兵在外面守候。等了一小时后,一队侍祭从修道院的方向走来了,每个人都在头上顶着一个大包袱。

他们满怀敬意地和迈克打招呼,并且把包袱交给他的部下,然后才朝阿巴依河谷的方向走去。

包袱里装的都是阿拉伯长袍,头帕和凉鞋。迈克的人纷纷脱下迷彩服,换上了这些长袍。这些长袍都很旧,也没有浆洗,为的是看上去更真实些。然后他们只在长袍里带上长武器。其他的武器装备则藏在了石灰岩下面的一个山洞里,并且留下一个小分队的士兵守候着。

现在他们乔装成修道士的模样,踏上了去修道院的最后几英里路程,前去接受那里的教会群体对他们的热烈欢迎。尼古拉斯和两个女人在这里和迈克分了手。他们沿着陡峭的山路钻进了野生的无花果树林。此时,鲍里斯此刻正等着他们,在帐篷里来回踱步,心里满是气愤和沮丧。

“你死到哪儿去了,女人?”他朝苔茜吼道,“整整一宿,你都在外面放荡,是不是?”

“昨天晚上我们迷了路。”尼古拉斯用事先和迈克·尼马商定的说法告诉他,隐去了真实经历。鲍里斯不是一个轻信的人。“今天早晨我们才遇到一队修道士,他们把我们带了回来。”

“你不是一个狩猎和追逐猎物的老手吗?”鲍里斯嘲讽地说,“你不需要我来给你带路吧,嗯?结果你迷了路,英国人?现在我才知道,你为什么要捕猎迪克—迪克小羚羊了。”他咬牙切齿地说道,口气里全无幽默感,还用一双死鱼般的眼睛盯着苔茜,“过后我再跟你说,女人。现在先去拿点吃的。”

尽管天气很热,尼古拉斯和罗兰却都感到很饿。时间不长,苔茜便把美味的冷盘午餐布置在无花果树的树荫下。尼古拉斯拒绝了鲍里斯递过来的酒。

“今天下午我还准备去打猎,我已经浪费了一整天。”

“这次你需要我给你带路吗?英国人,你能保证不再迷路吗?”

“谢谢,老伙计。但我想没有你也行。”

吃饭时,尼古拉斯靠近罗兰,并对她说:“你的崇拜者来了。”

尼古拉斯朝身材瘦消、形容憔悴的塔穆尔点了点。塔穆尔正偷偷地走进来,坐在冲着厨房的草房前。罗兰看他时,他立刻报之以傻乎乎的微笑,并且点着头,露出一种怪异的羞赧。

“今天下午我不能跟着你去了。”罗兰对尼古拉斯低声说,以免鲍里斯听到,“我觉得鲍里斯和苔茜之间要起冲突。我想留在这陪她,你带着塔穆尔去吧。”

“想得也对。多么诱人的改变啊。我的一生都在等着这个时刻呢。”他拿起枪和背包,然后向男孩使了个眼色,让他跟自己走。塔穆尔急切地张望罗兰,但是她已经回到自己的草屋里去了。最后,他只得满不情愿地随着尼古拉斯向山谷走去。

“把我带到河对岸去。”他告诉男孩,“告诉我,怎样才能找到那只神圣动物出没的地方。”塔穆尔昂起头向前望了望,立刻摇摇晃晃地带着尼古拉斯走上了山谷。

他们沿着山路走了一个小时左右。山路越来越窄,最后,在一片严重风蚀的山岭中消失了踪迹。但塔穆尔并不犹疑,很快便钻进了丛林中。又过了两个小时,他们越过了一道山脊,又穿越了密林丛生的几道山谷。

“我现在才明白,你为什么不带罗兰到这边来了。”尼古拉斯抱怨说。他赤裸的胳膊上满是荆棘的划痕。腿上的裤子也被撕成了很多条,但他还是努力记住走过的路线,确保自己能够毫无困难地按原路返回。

最后,他们又登上一座山脊。塔穆尔才停住脚步,用手指着远处的沟壑,尼古拉斯此时已经看到峡谷的悬崖还有一条迪克—迪克小羚羊曾在那里喝水的溪流。他甚至能够分辨出丹德拉河荆棘丛生的对岸,他们曾在那里遭受到迈克的士兵的惊吓。

他歇息了片刻,喝了口水,又把水壶递给塔穆尔。“他是个献身上帝的侍祭。”他在心里安慰自己,“这小鬼头,总不至于有什么艾滋病吧。”不过,当塔穆尔把水壶还给他时,他还是把瓶口擦了擦。

在向山坡下走去时,他把里格比枪又检查了一遍,吹掉了瞄准镜上的尘土。他用枪瞄了瞄陡坡下面一块迪克—迪克小羚羊大小的岩石。同时他把瞄准镜的放大倍数也调到了最小。现在他随时可以近距离射击。准备停当好,他才装上一发子弹,把枪栓打在安全位置,然后,站起身来。

“跟着我。”他告诉男孩,“照我的样子做。”

他沿着山坡向下走,脚步轻慢,并不时地停下来搜索前方的灌木丛,以及道路两侧。当他走到泉水发端处时,地面变得很潮湿而柔软了。许多动物和鸟类都曾在这里喝水,因而他可以分辨出大羚羊和林羚的踪迹。但在这些踪迹中,也有很小的心形的迪克—迪克小羚羊的踪迹。

他继续悄悄前进,在灌木丛的边缘发现了一小堆粪便。那是迪克—迪克小羚羊用来标志自己领域的记号。大型子弹大小的粪便堆,在每次小羚羊经过时都会被加上一点粪便,因为它要再次在同一地点排粪。

这时,尼古拉斯完全沉浸在狩猎的快感中了,前些日子的失败更加激起了他的兴致。他那种专致的劲头仿佛是在捕猎一头狮子。他每次只向前潜行一步,每次落脚之前一定要仔细观察每一个干枯的树枝或落叶。他的眼睛转动的可比两脚快得多,尽力找出枝叶茂密的灌木丛中每一处移动过的痕迹和色彩的改变。

任何一点微小的动静都可能惊走这头小动物。它就站在阴影里,与暗红的表皮和枯枝残叶构成的背景混杂在一起。它的身体仿佛是用红木雕刻而成的,只有它的极微小的动作才会显得它是一个动物。尼古拉斯已经和它靠得很近,他能看到它的一只眼睛光滑的像玛瑙石一样闪着光泽。显得很长的鼻子在频繁的蠕动着。它已经察觉到有些危险,但还不能确定这危险是从何处来的。

尼古拉斯把里格比步枪一点点地移到了肩上,他从瞄准镜里已经清晰地看到它直立的耳朵和黑色的小羊角之间每一丝皮毛的变化。他把凌乱的发丝捋到脖子后面,以免影响视线,同时尽力挑选适当的射击点,以便使后期的标本制作更为适宜而容易。

“它是神圣动物,求上帝和施洗约翰保佑它。”塔穆尔双膝跪地,双手合十,在他身边高声尖叫起来。

那头迪克—迪克小羚羊犹如一阵褐色的旋风,从瞄准镜里一晃便消失了。灌木丛里只传出一阵轻柔的微风。尼古拉斯慢慢地放下猎枪,瞧着他身边的男孩。他依旧跪着,嘴里在喃喃地祈祷和赞美。

“好样的,我想罗兰女士一定会付给你钱的。”他用英语说道。他伸出手,把他拉了起来,然后用阿拉伯语说道,“你就站在这,不要动,也不要说话,就连喘气也要非常非常轻,等我回来接你。在我回来之前,如果你再嘟囔一句祈祷文,我就把你送上圣彼得所在的天堂之门。听懂了吗?”

说罢,他一个人向前走去。可是那头小羚羊已经彻底被吓坏了。尼古拉斯有两次看到它的身影闪过,消失在灌木丛的海洋里。他站在那里,听着小羚羊逃跑时蹄子踏在山石上的响声,向那个侍祭男孩发出刻毒的诅咒。那头小羚羊已经跑向丛林深处了,因而他只得放弃了当天的狩猎。

他和塔穆尔回到营地时,天已经黑下来了。尼古拉斯刚一走进篝火边的人群,罗兰便上来迎接他了。

“怎么了?”她问道,“看到迪克—迪克小羚羊了吗?”

“别问我,问你的随从。他把它吓跑了,可能现在还在跑呢。”

“塔穆尔,你是个好小伙子。我真为你感到骄傲。”她对塔穆尔说。

那男孩扭动着身子,像一只小动物。他一边连跑带颠地顺着山路向修道院方向赶去,一边因为得到她的赞许而发出咯咯的笑声和尖叫声。

罗兰对狩猎的结果感到满意极了。她亲自为尼古拉斯斟满一杯威士忌酒。在他疲惫地跌坐在火堆旁时,她把酒送到他的眼前。

他喝了一口,立刻身体一抖,“永远也不要让一个禁酒者给你斟酒,这么大杯的酒你也能拿动?真该去参加苏格兰的扔木头比赛或者去打铁。”他虽然抱怨着,但依旧又勇敢地喝了一口。

她挨着他坐下,因为兴奋而有些躁动不安。但当他发觉她的激动心态后,他很快便镇定下来了。

“什么事?你怎么像被狗咬了似的!”

她朝篝火对面的鲍里斯小心地扫了一眼,然后放低声音,靠近他,用阿拉伯语说道:“今天下午,我和苔茜到修道院里去看迈克·尼马了。苔茜请我和她一块儿去,以免鲍里斯……嗨,你知道我的意思。”

“我有点明白了,你当了一回陪护女伴。”尼古拉斯又喝了一口威士忌,并吐着舌头,把酒的辣气喷出去。他的话语已变得嘶哑了,“后来呢?”他问道。

“第一阶段,也就是我离开他们单独相处之前,我们谈的都是主显节的庆典。在节期的第五天,修道院长要把约柜带到阿巴依河谷里去。迈克告诉我们,有一条山路,从悬崖一直走下去,可以抵达水边。”

“不错,我们也知道那条路。”

“这就到最有意思的部分了。你不了解,届时,每个人都要加入到前往河边的队伍里。每一个人:修道院长,所有的牧师们,全部侍祭,还有每个真正的信徒,包括迈克和他的部下在内。他们全都会下到河边,并会在那里过夜。这就是说整个修道院在一天一夜间,空无一人。”

他透过酒杯边缘凝视着她,接着慢慢笑起来。“这么说,果然是很有意思。”他承认道。

“别忘了,我要和你一起去。”她严肃地对他说,“千万别有什么把我撇下的念头。”

晚饭后,尼古拉斯再次走进了她的草房。这是他们在营地里可以单独相处的唯一场所,也是他们能找到的唯一安全的地方。不过,这次他可没有犯错误,去坐她的床。当她在床头斜倚的时候,他搬了把椅子坐在她对面。

“在我们计划这件事以前,我先问你一个问题。你想没想过,可能发生的后果。”

“你的意思是如果修道士们把我们抓住会怎么样?”罗兰问道。

“至少我们可以料想到,他们可能把我们赶出山谷。那个修道院长手里掌握着巨大的权力,在最糟的情况下,我们会遭到人身攻击。”尼古拉斯告诉她。“那个至圣所是他们宗教生活中最神圣的地方,我们绝不能低估这个事实,这件事里包含巨大的危险。具体做起来,又可能像两肋插刀或者像食物里发现了脏东西。”

“我们还得和苔茜保持距离,她是个极为虔诚的女人。”罗兰补充说。

“更重要的是,我们很可能会因此触怒迈克·尼马。”尼古拉斯想到这里,神情有些沮丧,“我不知道他会怎么做,但我认为,我们之间的友谊经受不住这种考验。”

他们都沉默了片刻,考虑着他们可能会付出的代价。最后,还是尼古拉斯打破了沉默。

“还有,你考虑过你自己的位置吗?无论如何,我们将要冒犯的毕竟是你所属的教会啊!你毕竟是一个受约束的基督徒,你能在心里说服自己吗?”

“我已经想过这一点了。”她承认,“我对这样做,也感到很不安。但是,这并不是我所属的教派,它只是科普特教派不同的分支罢了。”

“我们在剖析细微的区别,是吗?”

“埃及教会从不反对任何人进入教会内部,哪怕是最神圣的处所。我不认为自己应该受到修道院长禁令的限制。我觉得作为一个基督徒,我有权力进入天主教会的任何一个场所,只要我愿意。”

他轻轻吹了声口哨,“只有你才说过我应当做个律师。”

“别开玩笑,尼克,这不是你可以开玩笑的事情。我所知道的是,不论发生什么,我都要进到那里去,即使我为此会伤害到苔茜、迈克,和所有的教会人士,我也必须去做。”

“你可以让我为你做。”他提议道,“说到底,我毕竟是一个老异教徒了,这种事不会影响到我的得救,因为我根本就不会得救。”

“不行。”她坚定地摇着头说,“如果里面有某种碑铭和类似的东西,我必须看一看。你认识很多象形文字,但毕竟水平不如我。你也不了解古埃及的祭司们用象形文字书写的符号和手迹。我毕竟是专业出身,而你只是个有天分的业余爱好者。所以,你需要我,我将和你一块儿到那里去。”

“好吧,就这么办。”他总结说,“让我们开始计划吧。我们应该把自己需要的东西列个清单:手电,刀子,宝丽来一次成像照相机,备用的胶卷。”

“还有用于拓写碑铭的厚彩纸和软铅笔。”她补充道。

“该死!”他自责地打了一个响指,“我竟然没想到带这些东西。”

“明白我的意思了吧。业余爱好者,我说过。”

他们一直谈到很晚。最后,尼古拉斯看了一眼手表,站起身来。

“已经下半夜了,我的脑子已经快变成南瓜了。晚安。”

“还要过两天才到那个将约柜带到河边的日子。这两天之内我们没有什么重要的事,你有什么计划吗?”

“明天我还想去搜索那头小家伙,它已经捉弄我两次了。”

“那么,我和你一起去。”她坚定地说。

这句话可给他带来了非同寻常的欢喜,“但是,你得把塔穆尔留在家里。”当他钻出草屋的小门时,回头提醒她。

小羚羊从灌木丛的浓重阴影中慢慢走出来。早晨的太阳,照在它丝绸般光滑的皮毛上,它步态缓慢地走过了狭小的开阔地。

尼古拉斯从瞄准镜里盯着它。由于兴奋,而呼吸得越来越快。捕猎这样一只小动物竟让他紧张不已,似乎有些荒唐,但他先前的失败却不断激发他的期待。除此之外,他也迫切地想得到这件珍贵的收藏品。自从罗莎琳和女儿们去世后,他把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了昆顿庄园的收藏事业上。眼下,这个时刻,为他的博物馆获取这件标本已经成了他脑子里头等重要的事情。

他的食指轻轻地搭在猎枪扳机上。迪克—迪克小羚羊如果不站定在某个地方,他是不会开枪的。因为它的行走给射击带来了一些不确定的因素。他必须毫厘不爽地射出子弹,有效地尽快杀死猎物。同时又要对猎物的皮毛损伤最小。

为了这个目的,他给里格比步枪填上了全金属包裹的子弹。他们不会在撞击中发生爆裂并造成宽大的伤口,也不会在穿出猎物表皮时撕开很大的窟窿。这种固体子弹会在猎物身上留下铅笔粗细的伤口,而标本剖制师则会把他们修复得肉眼无法看到。

他觉得自己的神经已经绷紧了,因为他发现迪克—迪克小羚羊并没有在开阔地上停留的意思。它正朝着开阔地边缘上一片茂密的灌木丛稳稳地走去,这将是他射击的最后机会。他极力克制住自己想要朝移动目标射击的欲望,要让自己的手指从扳机上再次挪开是需要很大毅力的。

这时小羚羊已经走到灌木丛的边缘。它在钻进灌木丛之前,忽然停住了脚步,把它很小的头探进低矮的灌木丛中,嗅着什么。它把侧面暴露给了尼古拉斯,开始一点点地吃在灰绿色的草丛上新生长出的绿叶。由于它的头埋藏在草丛里,所以他不得不放弃立即射击的企图。好在它的肩部还暴露在外,他可以分辨出闪动着红褐色光泽的皮毛下,肩胛骨的清晰轮廓。这时,迪克—迪克小羚羊稍稍侧了侧身子,使他有了射中它的心脏的绝好机会。那位置,就在它的肩部以下。

他慢慢地把瞄准镜的标线移到精确的位置,然后,扣动了扳机。

枪声在闷热的峡谷间炸响开来。小羚羊高高地跳起,越出很远,又落到地上。那颗固体子弹,有如一只长剑而不是短小的匕首,穿过小羚羊的身体,因而并没有产生强大的冲击力使它倒地而死。只见它头朝下弯,以强烈的反应跳越出去,这是典型的被射中心脏的表现。它虽然已经死了,但它血液中的剩余氧气却以最后的能量推动它盲目地向前冲击。

“哦,不!不要那样!”尼古拉斯也从地上跳起来叫道。他看到那头小动物正朝悬崖的边缘冲去,转瞬间它已跳向空中,直向近两百英尺深的丹德拉河河谷跌下去,一路翻着跟斗从他们的视野中消失了。

“我怎么这么不走运。”尼古拉斯从隐藏着的灌木丛中跳出来,一直跑向峡谷的山崖边缘。罗兰跟在他的身后,两人一同向幽深的悬崖下望去。

“它在那!”她指点着说。“是的,”他点点头,“我能看见它。”

小羚羊的尸体正躺在他们的下方,它落到了河流中央小岛上的岩石上。

“你打算怎么办?”她问道。

“我必须下去,拿到它。”他站直身子,从悬崖边向回走去。“幸好现在天色还早。天黑之前我们还来得及采取补救措施。我得赶回营地,去取绳索,并且找些帮手。”

当他们再次回到悬崖边时,时间已是下午了。一同赶来的还有鲍里斯、他的两个轰赶动物的手下以及两个剖制兽皮的人。他们带了四卷尼龙绳前来。

尼古拉斯俯身向悬崖下面望去,带着宽慰的心情说道:“还好,尸体还在下面。我一直担心它被水流冲走呢。”他让那两个轰赶动物的人把尼龙绳索打开,铺展在丛林间的空地上。

“我们需要两卷绳索才能够到达峡谷底部。”他估计道,然后亲自把两条绳索用心地结在一起,并检查绳结是否牢固。接着,他把绳索向山崖下面投去。让绳索的一端一直向下,一直垂到悬崖下面的水面上。接着,他又把绳索拉回来,用自己的手臂丈量绳索的长度。

“三十英寻,一百八十英尺,这么高的距离我是无法自己爬上来的。”他对鲍里斯说,“你和你的人必须把我拉上来。”

他把绳索的一端在丛林中一棵粗壮结实的树木的树干上打了个死结,然后又细心地检查了一遍。他让两个驱赶动物的人和剖制兽皮的人把他们的重量加到一起来拉住自己。

“看来没问题。”他一边把自己脱得只剩下衬衫和卡其布短裤,一边说道。最后他又脱下了高帮皮马靴。在悬崖的边上,他把绳索绕过肩膀,又从两腿间穿过,形成了经典的登山姿势。然后从悬崖边缘向后仰着坠下去。

“让我飞吧。上帝保佑!”他说。脸向后仰去,后背朝下,向沟底坠去。他用绕过肩膀的绳索调节向下的节奏,用绕过臀部的绳索控制速度。他在空中像钟摆似的摇动着。每当临近悬崖表面,便用双脚把自己蹬开。他轻盈地向下,一直滑到水面。飞奔的激流把他冲击得在绳子一端不停地旋转。那头死去的迪克—迪克小羚羊所在的河中小岛离他只有几码远,但他无法不让自己坠落在河水里。他用牙咬住绳索的一端,用尽全身力气游过仅有的一点距离,奋力搏击把他猛烈冲向下游的激流。

最后,他终于登上了小岛。还没顾上观察那头被他杀死的小动物,他便大口地喘息起来。他抚摸着它闪光的皮毛,检视它长着长鼻子的完好的头部,心里生出一种往日曾经有过的伤感和愧疚。不过,现在没有时间反省自己,也没有时间寻找自己作为狩猎者的杀生理由。

他把迪克—迪克小羚羊的四条腿用绳索安全地绑好,然后向后退了几步,向上望去。他可以看到鲍里斯向下俯视他的脸。

“把它拉上去。”他喊道。然后按事先约好的信号猛地拉了三下绳索。他看不到那些驱赶猎物者,但绳索却立刻被拉直了,接着迪克—迪克小羚羊便离开了地面,沿着河谷的悬崖表面向上升去。尼古拉斯关切地望着。有一阵绳索似乎被卡在距离崖顶还有1?3高度的地方,但是过了一会儿,它又自由地向上蜿蜒而去,直达崖顶。

最后,迪克—迪克小羚羊终于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了。过了半晌,绳索的一端才从悬崖上面一直降下来。鲍里斯很有经验,他在绳子一端绑缚了一块人头大小的石头,然后他从悬崖顶部探出身子,看着绳子向下坠落,并对他的手下发出指令,以控制绳索的坠落速度。

当绳索靠重力下坠到湍急的河水表面时,尼古拉斯却没有办法抓到它。悬崖之上的鲍里斯看到这种情形,便让人摇动绳索,直到绳索的一端摆动到尼古拉斯可以抓到的地方。尼古拉斯把抓到手里的绳索在一端上结了一个活套,然后,自己钻进套里,让绳索从两腋下套住自己。

然后他才向上对鲍里斯喊道,“拉起来吧!”接着,他用力顿了三次绳索。松弛的绳索被绷直了,接着他便离开了岩石地面。他随着绳索一顿一顿地向上升去。绳索一侧的悬崖呈钟碗状,向里面凹去。再向上,他便需要用赤裸的双脚把自己从岩石表面蹬开,同时利用脚的制动作用使自己停止在空中旋转。当他上升到离悬崖顶部还差五十英尺距离时,绳索忽然停住不动了,他也不再上升,而只是在面对岩石的地方不断地旋转摇荡。

“怎么回事?”他向鲍里斯大声喊道。

“该死的,绳索被卡住了。”鲍里斯也向他喊道,“你能看到卡在什么地方吗?”

尼古拉斯向上仰望,发现绳索滑进了一条岩石表面竖长的裂缝,就在刚才,也许迪克—迪克小羚羊就是被那条裂缝卡住的。现在他的重量几乎是那只小动物的五倍,因此使得绳索很深地陷入裂缝。

他被高悬在空中,身子离下面的地面还有一百英尺的高度。

“你摇晃一下,让绳索松开。”鲍里斯向下朝他喊道。

尼古拉斯按照他的要求把自己从岩石表面尽力蹬开,并在空中旋转,力图使绳索从岩石中松开。他不停地折腾,直到弄得汗水流进了眼睛里,腋下的绳索也磨破了皮肉。

“没有用!”他向鲍里斯喊道,“试试拼命向上拉。把绳子弄出去。”

过了片刻,他看到岩石裂缝上面的绳索被绷直了,在五个男人的全力拉动下绳索向一根铁棒一样笔挺。他也听到了悬崖顶上的人们用全部力量拽绳索时喊出的号子声。

但是裂缝下面的绳索依然纹丝不动,可见绳索已被卡得无比牢固。现在他明白了崖顶上的人们根本无法拉动绳索。他只好向下望去,河谷下的水面看上去离他有一百多英尺之远。

“人体的下降速度是每小时一百五十英里,”他提醒自己,“在这种情况下,水面会像混凝土地面一样可怕。我不能以这么快的速度跳下去。”他试图说服自己。他又向上望去,悬崖顶上的人们还在用尽全力拉动绳索。就在这时,尼龙绳索中的一股被锋利的岩石裂缝所切断,从缝隙中弹了出来,像一条很长的绿虫子。

“快住手!”尼古拉斯喊到,“拉得太猛了!”但鲍里斯已经听不见了,他在帮助他的手下人一块在拉。

这时,第二股绳索也被切断,并从岩石缝隙中弹了出来。这时,只有一股尼龙绳索在承担他的全部重量了。他知道,现在随时都可能发生向下摔去的状况。“鲍里斯,你这个愚蠢的杂种!快住手!”但是他的喊声根本不会传到那个俄国人的耳朵里。只听得“嘭”的一声,有如香槟酒瓶的瓶塞发出的爆响,第三根也就是最后一根分支绳索也被切断了。

他一直向下落去,被切断的绳索在他头上舞动着一道落下。尼古拉斯向上高举起两手,以稳定自己的坠落,并挺直两腿,使自己的身体像剑一样笔直,以便让双脚首先落下。

他想到了下面的小岛,他会躲过上面的岩石,还是在岩石上摔碎,身体变成高位截瘫。他不敢向下望,恐怕改变自己降落的姿势,并在空中发生滚动。如果他以身体的斜面撞向水面,他的肋骨或脊椎肯定会撞碎。

他体内的空气似乎被最热的腹部所压迫,都涌了上来。他在落入水面的一刹那,吸进了最后一口气。落入水面的力量是惊人的。巨大的撞击力从他的脊椎一直传到他的颅骨,他的牙齿猛地磕碰在一起,眼睛里全是一片白光。河水立刻把他吞没了,他不停地向深处沉下去。他在水里的沉没速度如此之快,当他的两腿撞到河床的岩石时,立刻弹回来,撞到了自己的臀部。他感到自己的膝盖向后面剧烈的扭曲,他认为自己的两条腿肯定已经骨折了。

冲击的力量把他肺里的空气挤了出来。当他触及到河床时,空气在他体内已经要耗尽了。他发现自己的两腿依然听从支配、完好无损时才有了勇气。他向上一直窜出水面,这才开始大口地呼吸并咳嗽起来。他发现自己落水的地方离那座小岛只有几码远。他在心里庆幸毕竟是河水挽救了他的生命。

他在激流中踩着水,把眼前的水珠从头上抖掉,并迅速地向周围张望。河谷两边的峭壁在他身边飞驰而过。他估计自己漂流的速度大约十海里左右,如果他撞到岩石上,足以把他的筋骨撞碎。他正想着,一个小岛从他身边闪过,他近得几乎可以触摸到。他在水中翻了个身,让两只脚朝向下游的方向,以便在撞上露出河床的岩石时,他可以用双脚保护自己的身体。

“你现在只有漂流的份了。”他阴沉地对自己说,“现在唯一的出路,就是一直漂流出去。”

他试图计算出自从他落入这道从粉红色山崖下流出的河水之后,他已经漂流了多长距离以及他还有多远的距离还要漂流。

“至少有三四英里。这条河几乎下降了一千英尺,再向前肯定要有险恶的激流,也许还会有瀑布。”他判断道。“现在看来情形不妙,我的这一身骨肉多半得交待在前面的岩石上了。”

他向上望去,两岸的山崖越向上越接近。有些地方几乎封闭了他头上的天空,只留下最高处的一线蓝天。峡谷里既黑暗又阴森,在过去的岁月里,河水不停地急速冲刷着岩石,像利刃一般,砍出了一条通道。

“好在现在是旱季,到了雨季,这里不知道又是怎样一番情形。”他揣摩道。当他向上望时,他可以看到,河水在涨潮时留在岩石上的印记距离他的头顶有十五至二十英尺高。

他一边被河谷里的景象震慑得发抖,一边向下游望去。他现在喘息已定,便试探起自己身体的状况来。他愉快地判断出除了膝盖上的擦伤和扭伤之外,他并没受到其他的伤害,四肢都运动自如。当他向一侧游去,避免撞上岩石的时候,就连酸痛的膝盖也灵活自如。

然而,他听到一种新的声音从河谷中传来。那是一种沉闷的轰鸣。随着他向前漂流,那声响也越来越大。河谷两边的石岸也越来越接近。河床越来越狭窄,河水似乎由于河床的挤压,而变得流速更快了。不断增强的水声很快就变成了在峡谷间轰鸣的雷霆。

尼古拉斯翻过身来,用尽全身力气,滑过激流,冲向最近处的山崖。他试图找到能够攀援的东西,以便停住身体。但两岸的岩石早已被河水冲刷的光滑如镜。岩石在他的手掌下向后划去,河水在他前方咆哮如雷。他发现周围的河岸都呈光滑展开的模样,而河水犹如烈马在腾跃前两耳向后倒伏的姿态一样,也为前面的跳跃做好了准备。

尼古拉斯把自己从河岸边推开,调整自己的位置,让双脚重新朝向下游,以应付意外的情况。突然,他感到自己身体下面出现了一片空阔,他被抛掷到了空中,在他周围白色的水沫布满了空中,他的身体也失去了平衡,像一片被激流悬起的落叶,而他向下坠落的感觉仿佛格外漫长。他的胸腔仿佛被挤扁了一样,疼痛起来。接着,他再次以全身的重量撞进水里,一直被转向河水的深处。

他拼命向河面上挣扎,当钻出水面时,他已经用尽了体内所有的氧气。他透过水淋淋的眼帘,看到自己正处在瀑布下面一个巨大的旋涡中。河水旋转成一个庞大的、庄严的旋涡。

他在随着河水旋转时,看见了高高悬起的瀑布落在自己刚刚挣扎过的地方。他又看到了河水冲出深潭,向下游继续奔流而去的出口。当他被河水推到瀑布下面漩涡的回流中时,他暂时变得安全而冷静下来。水流把他推向深潭的边缘,仅靠着瀑布下面的斜坡。他伸出手去,摸到了一处生长在岩石裂缝中的草丛。

他抓住草丛,终于得到一个休息的机会,使他可以考虑一下自己的位置。他很快便得出了结论。他逃离河谷的唯一出路,就是顺着河谷向下游漂流,再寻找登岸的机会。在他的前面即使没有刚刚遭遇到的瀑布那样的轰鸣水声,也必定是更加凶猛的激流。

要是有登上山崖的出路该多好。他向上望去。当他想到高处的悬崖有如大教堂的穹顶时,他心里不由感到一丝恐惧。

他向上仔细地搜寻,一些奇异的形状吸引了他的目光。那些形状很规则地排列在一起,不可能是天然形成的。那是两列黑色的痕迹,垂直地沿着岩石向上展开。它们从水面开始,一直向上伸去,直达二百英尺高的山崖顶部。他松开手里抓着的草丛,用狗刨的游法慢慢地接近那些印记和水面相交的地方。

当他游到跟前时,他发现那些印记竟然是壁龛。每个壁龛有四英寸见方大小。两排壁龛之间相隔有他展开两臂的两倍那么宽。每一列壁龛都垂直地向上延伸。每个壁龛也都和另一列的壁龛中的相邻者平行,对应得十分精确。

他把手伸进最近的一个壁龛,他发现壁龛深达他的肘关节处。这个壁龛的开口处由于处在水面之下,已被冲刷得很光滑。当他打量更高处的壁龛时,特别是那些高出水面以上的壁龛时,他发现它们都很好地保持着原貌。壁龛开口的四周都很规则,棱角分明。

“真不可想象。被冲刷成这样,得经历多么久的年代啊!”他惊讶地感叹着,“再说,又是什么人跑到这么深的地方,开凿这壁龛的呢?”

他用手扳住最近的壁龛,观察着悬崖表面的形势。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才建造这么宏大的工程呢?对其中的原因和目的他百思不得其解。“谁造了这一工程?他们从上到下地开凿壁龛,要达到什么目的?”这对他来说成了不解之谜。

忽然,另有一些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构成一个环状的、锯齿状的痕迹,准确的位于两排壁龛之间的岩石上。高于水线,又离他很远,他只能看出一个规则的圆形。这又是一个非天然的形状。

他在周围游着水,试图找到一个位置,能把那个圆形的痕迹看得更清楚些。那看上去很像是岩石碑铭类的东西。他使他生动的想起了第一瀑布下面阿斯旺水坝附近尼罗河两岸的黑色巨石。那巨石在古代是用来测量河水泛滥时的水位的。现在河谷里光线过暗,视角又过于狭小,他无法确定那是否是人造之物,更无法辨认或解读任何笔迹或字迹,它们很可能是设计成一体的东西。

他渴望找出爬到近处的方法。于是便利用石头壁龛作为攀援的立脚点。他费了很大力气,靠壁龛的支撑向上爬,但壁龛孔洞相距得过于遥远,他终于掉回了水里,喝了几口水。

“别急。我说,看来还得先游出此地。消耗体力,毫无用处。将来总有一天你会回到这里,凑近了看那些东西。”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体力已经快耗光了,狭窄河谷中流出的河水仍旧带着高地冰雪的寒冷。他被冻得牙齿直打颤,身体发抖。

“这样下去,体温会过低,必须趁着现存的体力离开这里。”

他不情愿地把自己推离开山崖,奋力游到狭窄水面的中央出口。丹德拉河流经这个出口继续向前奔流,直至和它的母亲河——尼罗河汇合。他感到激流裹挟着他,把他卷向前去。于是他停止游泳,任自己向前漂流。

“简直是魔鬼的过山车。”他对自己说,“向下,向下。没人知道何处才是尽头。”

河中心的激流冲荡着他。那些激流仿佛没有尽头,但最后他却被推进了一片流速慢得多的水域。他后背朝下,飘浮着,尽力使自己在缓冲中得到间歇。他向上望去,但见天光极为稀薄,头上的岩石几乎连到一处。河谷里到处是黑暗,阴冷和腐臭的气息。然而,他还没来得及仔细观察周围的形势,就再次听到河水从前方传来的咆哮。他立刻振作精神准备迎接暴怒的河水的打击,准备再次从陡峭的悬崖峭壁跌落下去。

过了一段时间,他已经全然不知自己漂流了多远,也不知自己挺过了多少次瀑布的摔打。他只是不停地和寒冷对抗,和呛水的肺部带来的剧痛对抗,不停地战胜肌肉和筋腱的拉伤。这条河把他折磨得死去活来。

突然间,光线变了,经过长久的悬崖底部的黑暗之后,仿佛有探照灯直接射到了他的眼睛上,他能够感觉到河水的力量和残暴都减弱下来。他眯起眼睛,向上看着日光,又回头张望了一番,才发现自己已经穿越了粉红色岩石形成的拱形河道,进入了他和罗兰曾经探索过的水域。前面不远处就是那座用绳索造成的吊桥,而他剩余有足够的力量不停地游水使自己接近那片覆盖着白沙的河滩。

吊桥上垂下一根乱丝绦一样的绳索,在水面上摇荡。当他从桥下漂过时,他设法抓住了它,并利用它的摇摆,让自己更接近沙滩。他想让自己爬到岸上的高处,但他却头朝下,扎到了沙滩上。口中向外吐着河水。但他感到身体很舒服,因为可以不费力地躺着,让自己休息。他的下半身还泡在水里,但他已没有力量,也没有愿望把自己全部托上岸去。

“我活下来了!”他感到很惊奇。接着便沉入到半睡眠半昏迷的状态中去了。

他不知自己在河边躺了多久,当他察觉有一只手摇着他肩膀,一种声音在轻柔地呼唤他时,他感到很恼火,因为他的休息被打断了。

“先生,醒醒!他们在找你。那位美丽的夫人在找你。”

尼古拉斯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着抬起头,缓慢地坐了起来。塔穆尔跪在他身边,一边笑,一边摇着脑袋。

“先生,请你跟我走。夫人在对岸找你呢,她一边哭,一边呼唤你的名字。”塔穆尔告诉他。尼古拉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表情,在塔穆尔的脸上难过和开心同时显现了出来。尼古拉斯越过他的头顶望去,见天色已是傍晚,峡谷边上的太阳显得又圆又红。

尼古拉斯坐在那里,要把所受的创伤清点一下。他觉得浑身疼痛,两腿和两只手臂都有伤口。但他可以感觉到自己并没有发生骨折,只是头上隆起了一个大包,那是他在一块岩石上擦过留下的。

他的头脑却很清醒,“快帮我起来。”他对塔穆尔说。那男孩把自己的肩膀顶住尼古拉斯的腋下被绳索磨破的地方,把他扶了起来。他们两人蹒跚地向河岸走去。他们费力地攀上山路,然后摇摇晃晃地走过吊桥。

他勉强支撑着自己从桥上走过,这时从身边响起了快乐的叫声。

“尼克,啊!我亲爱的上帝,你还活着。”罗兰从山路上跑过来,张开双臂,抱住了他。“我简直急疯了,还以为……”她停住话头,抱着他端详着。“你没事吧?我还以为只能找到你摔碎的尸体呢!”

“你了解我。”他对她笑着,尽力走得稳当些,“十英尺高,还穿着防弹衣。你没那么容易摆脱我。我这番折腾,就是为了让你拥抱我。”

罗兰急忙放开了他。“别瞎想,好不好?我只是同情那些受伤的傻小子和哑巴动物。”但她脸上的欢喜之情却否定了她的话。“无论如何,你整个人好好地回来,这太好了!尼克。”

“鲍里斯在哪儿?”他问道。

“他和那些驱赶猎物的人在岸上寻找你呢,我想他大概在打捞你的尸体。”

“他把我的迪克—迪克小羚羊怎么处置了?”

“你现在还操心这件事,可见你根本不碍事的。那些兽皮剥制师已经把它带到营地去了。”

“这下可糟了,我必须亲自监督他们剥皮并制作标本的过程。他们会毁了它的。”他用手搭在塔穆尔的肩膀上,“快走,小伙子。看我还能不能跑起来。”

尼古拉斯知道,在这般闷热的天气里,小羚羊的尸体很快就会腐烂。如果不尽快加以处理,兽毛就会从兽皮上脱落下来。因此,必须马上把它的皮剥下来。它已经搁置了很长时间,这就使剥制完整身体的标本变成了一件更艰难更费事的差事。

当他们跌跌撞撞地赶回营地时,天已经黑了。尼古拉斯用阿拉伯语招呼兽皮剥制师。

“嗨,吉夫!嗨,沙林!”当他们从草屋里跑出来的时候,他急切地问道,“你们动手了吗?”

“还没有,先生,我们准备先吃饭。”

“贪吃头一次成了美德。在我回来之前,你们不要碰那只小动物。你们等着我,再去找一只煤气灯来。”说罢,他克制着疼痛,一瘸一拐地快步回到了自己的草房。他脱下衣服,在所有被擦伤和刮破的地方都涂上了红汞,然后飞快地穿上了干衣服,又在他的背包里翻出一个帆布包,里面卷着他的刀具。然后,他才急忙向剥制兽皮的草屋走去。

在明亮的煤气灯的照耀下,他从迪克—迪克小羚羊的腿部内侧和下腹开始剥离兽皮。刚刚完成初步的工作,鲍里斯便推开草房的门,走了进来。

“这次游得不错吧,英国人。”

“还算够刺激,谢谢你!”尼古拉斯微笑着说。“我想你不会忘记你曾经说过的话吧?”他温和地问道。“我记得你说过,根本就没有这种该死的动物。”

“它简直像只老鼠,一个真正的猎手决不会费神来打这种东西。”鲍里斯傲慢地回答说,“现在你已经拿到了你的老鼠,也许我们该回亚的斯亚贝巴了吧,英国人。”

“我付给你们三个星期的酬金。这是我的狩猎旅行,只有我说回去,我们才能回去。”尼古拉斯对他说。

鲍里斯狞笑了一声,退出了草房。尼古拉斯继续敏捷地操作着。他的刀子是专门为从事精密的工作设计的。每当有空时,他就会在磨刀棒上磨砺这些刀具,直到他可以用它们毫不费力地刮下前臂上的汗毛。

小羚羊腿部的表皮必须连同很小的蹄子一块剥离出来。他还没有完成这部分工作的时候,另一个人影钻进了草房。他穿了一件牧师才会穿的阿拉伯长袍,戴着头帕。他开口之前,尼古拉斯根本没有看出他竟是迈克·尼马。

“我听说,你又一次到处惹麻烦了。尼古拉斯,我到这里来,就是想证明你还活着。修道院里有人散布说,你已经淹死了。可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你不可能那样死掉。”

“我想你说得对,迈克。”尼古拉斯朝他笑了笑。

迈克在他对面蹲着,说道:“给我一把刀,我来剥它的蹄子。我来帮你做会更快地完成这件事。”

尼古拉斯没作声,递给了他一把刀。他知道迈克完全胜任这种工作。因为很多年前,他曾经把这手艺教给了他。他们两人合作进展就快多了。兽皮剥离得越早,受损的程度也就越小。

尼古拉斯把注意力转移到小羚羊头部。这是整个剥制兽皮过程中最精细的工作。兽皮必须像手套一样被剥离。眼皮、嘴唇和鼻孔都只能从内部下刀。耳朵部分可能是难以剥离的,因为他们必须完整地和表皮下面的软骨相分离。他们默契地工作了一会儿,之后迈克打破了沉静。

“你对那个俄国人鲍里斯·伏罗希洛夫到底了解多少?”他问道。

“我是下飞机时才第一次见到他,是一个朋友为我介绍的。”

“不是一个好朋友。”迈克望着尼古拉斯。他的表情是严肃的,“我这次来,就是要提醒你防备他,尼古拉斯。”

“我听着呢。”尼古拉斯简洁地说。

“1985年,我被门格斯图的帮凶们逮捕了。他们把我关在亚的斯亚贝巴附近的战俘集中营里。伏罗希洛夫是审讯者之一,他当时是克格勃成员。他的拿手好戏是把压缩机上的高压管插进他审问的男人或女人的肛门,然后打开气阀,犯人像气球一样被吹起来,直到肠子爆裂。”他顿了顿,把手上的活计转到小羚羊的另一只蹄子上,“我在被他审讯之前,就逃了出去。门格斯图逃亡后,他也退职了,做起了狩猎行当。我不知道他是怎样说服苔茜女士和他结婚的,但我知道应该怎么对付这个男人。我估计在这件事上,她没有更多的选择余地。”

“当然,我对这个人也充满了疑虑。”尼古拉斯承认。

沉默了一会儿后,迈克低声说道:“我来是要告诉你,我也许要杀掉他。”

他们没再说话。迈克把四只小羚羊的蹄子剥离完后站起身来说道:“最近时局比较动荡,尼古拉斯。如果我紧急离开此地,没有时间和你告别,那么如果你需要我的帮助,在亚的斯亚贝巴有人可以把消息传给我。他叫马里亚姆·齐丹上校,在国防部里供职。他是个朋友,我的秘密代号是燕子。他听到这个代号,就知道你说的是谁了。”

他们简短地拥抱了一下,“愿上帝与你同在。”迈克说道。然后便悄悄地离开了草房,夜幕吞噬了他穿着长袍的身影。尼古拉斯在门口伫立良久,然后回到草房里去做完剩下的活计。

他用岩盐和卡巴拉的混合溶液处理兽皮,以防皮蠹或其他分层细菌对兽皮的侵害。当他把每一寸兽皮都用这种方法搓制后,时间已是半夜了。接着,他把兽皮向内的一面铺在草房的地上,又在上面放了一些岩盐。

草房的围墙外设置有防备鬣狗的铁丝网。那种动物会在一眨眼间便会把小羚羊的兽皮吞下肚去。在拿起灯笼,向用餐草房走去之前,尼古拉斯再次检查了草房门上拧紧的铁丝。其他人在几个小时以前,便吃过晚饭,而且就寝了。苔茜让埃塞俄比亚厨师给他留出了晚饭,当闻到饭菜的香味时,他才发现自己饿极了。

第二天早晨,尼古拉斯像一位老人那样固执地摇晃着步子,走向剥制兽皮的草房。他先把兽皮检验了一番,又在上面撒了些岩盐,最后他才喊来吉夫和沙林,让他们把小羚羊的头骨埋到一座蚁丘里,以便让蚂蚁把头骨上的肌肉和脑壳里的组织全都蚕食掉。他宁可采用这种方法也不愿意用沸水烹煮的方法来制作标本。

他在对自己的战利品的状况表示满意后,便离开那里向用餐的草房走去。

鲍里斯在那里愉快地欢迎他道:“我说,英国人。我们现在就回亚的斯亚贝巴去吧,在这里没什么好做的了。”

“我还要在修道院庆祝主显节时,拍些照片。”尼古拉斯对他说,“做完这件事后,也许我还要去打一只孟尼利克羚羊,谁知道呢?我先前对你说过,我说回去,咱们就回去。”

鲍里斯看上去有些不高兴,“你疯了,英国人,我们为什么还要呆在这个闷热的地方?看这些人,听他们胡说八道。”

“今天我去钓鱼,明天就去观摩主显节。”

“你还没有钓竿呢!”鲍里斯反对说。可尼古拉斯打开了一个不比女人的手提包更大的帆布包,把里面一根四件套的哈代·斯马格勒钓竿显示给他看。

他隔着桌子问罗兰:“你不想去给我当助手吗?”

他们向河的上游一直走到吊桥的地方。尼古拉斯在那里把渔竿系上钓饵,然后下了渔竿。

“这是极好的人造蝇。”他把鱼饵拿给她看,想得到她的夸奖,“全世界的鱼都喜欢它,从南美的巴塔哥尼亚,到北美的阿拉斯加。我们很快就会看到在埃塞俄比亚这里,它是否会同样受欢迎。”

罗兰坐在河岸高处,看着他甩竿,手里的滑轮在自动放线,把钓饵一直送到了河流中间,使浮漂随着河水的跌宕而轻轻地摇曳。在他第二次把钓线甩出去之后,尼古拉斯看到下面有一个小旋涡。钓竿的一端剧烈地弯了起来,滑轮也发出了呜呜的响声。尼古拉斯发出一声呼喊。

“捉住你啦,我的心肝!”

她在河岸上怀着宠爱的心情望着他。他的兴奋和热情使他看上去像一个小男孩。她看到,他先前受到的挫伤都已奇迹般地得到痊愈,他已毫无妨碍地在河边跑来跑去,和河里的鱼嬉戏着,显然已经不再跛脚了,她会心地笑了。十分钟后,他起了钩,一条和他的小手臂一样长的、闪着刚出厂的金币一般黄色光泽的大鱼被钓了上来,它扑腾着落到了沙滩上。

“黄鳍金枪鱼,”他带着胜利的欢乐告诉她,“是条美味的鱼,明天早晨有早餐了。”

他上到岸上,在她身边的草地上坐下。“钓鱼真是摆脱鲍里斯的好借口。到这来是要告诉你,我在那里发现了什么。”他凑过来,用手指着从吊桥上面望过去的粉红色石头形成的拱道。她用肘腕支着头,看着他手指的方向。

“是这样,我不知道我发现的东西对我们的探索有没有意义,但可以肯定,有的人已经在那边做过一些事。”接着,他向罗兰描述了他在峡谷的山崖上发现的那些壁龛。“那些壁龛从悬崖顶端一直向下达到水边,水线下的壁龛被河水冲刷得很严重。高处的石壁龛,我又无法接近。但就我能看到的来说,它们并没有受到风雨的侵蚀,因为它们处在悬崖凹下去的石壁上,石壁的顶端形成了一个屋顶,并覆盖着它们。它们的模样,原有的状态和下面的形成了很大的对比。”

“我们从中可以得出什么结论呢?”

“它们很古老。”他回答,“那里的玄武岩很坚硬,一定是经历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河水才会把那些壁龛冲刷成那样。”

“你认为,人们出于什么目的,才打造了那些壁龛呢?”

“我无法确定。”他承认。

“能不能是搭设某种脚手架时所用的洞眼呢?”她问道。他看起来被说服了。

“想得不错,它们很可能是。”他同意道。

“你有什么别的想法吗?”她问道。

“是为仪式而造的吧。”他提出自己的看法。“应该有着宗教的用意。”他看到她露出怀疑的表情,不由笑了。“这说法不太令人信服,我知道。”

“没关系,我们先来考虑它是某种脚手架的想法。为什么会有人要在那样一个地方搭设什么架子呢?”罗兰重新躺回到草地上,随手抓起一根草,在嘴里嚼着,思考起来。

尼古拉斯耸了耸肩,“搭设梯子,或直立的架子,以便下到峡谷底部?”

“还有别的原因吗?”

“我想不出别的原因。”

过了片刻,她摇了摇头,“我也想不出。”她把嘴里的草棍儿吐掉,说道,“如果出于那种目的,他们自然会从事那样的工程;如果处于你所说的动机,那么就应该有某种设施的痕迹。那种设施应该承受许多人或物的巨大重量。”

“北美的印第安人也曾建造捕鱼用的平台,横跨在瀑布上。他们就站在平台上捕捉鲑鱼。”

“在这里的水域中,曾经出现过大批的鱼群吗?”她问道。

他又一次耸了耸肩,“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也许很久以前有吧,谁知道呢?”

“你看到的就是这些吗?”

“在悬崖表面很高的地方,在两列壁龛之间,还有一些看上去像是浅浮雕的东西,他们和两列石龛之间保持的距离如同数学精密度那样精确。”

她立刻坐了起来,渴望地盯着他。“你能看清那东西吗?是符号,还是某种图案?雕刻的风格是什么样的?”

“没那个好运气,它太高,光线又那么暗,我甚至无法断定那是自然留下的痕迹,还是别的什么。”

她显得有些失望。隔了一会儿,她又问道,“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吗?”

“有啊。”他笑着说,“大量大量的水,流得相当相当的快。”

“我们拿这些你所假想的浅浮雕怎么办?”她问道。

“我不愿想起经历的事情,但我会再次到那里去,再去看看。”

“什么时候?”

“明天是主显节,是我们进入洞穴教堂里面的至圣所的最好的机会。做完那件事,我们就可以开始彻底探索峡谷的计划了。”

“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尼克,但重要的事情却一件接一件。”

“你说得不错。”他自然自语地说。她可以感觉到他的呼吸吹在自己的嘴唇上,因为他们两人的脸靠得很近,就像在密谋什么,又像在谈情说爱。她发觉,这两种意味都存在。她从地上跳起身来,把裤子上粘的尘土和草末拍打掉。

“你只有一条鱼,却要满足那么多人,现在,你最好为你的名声着想,再去钓鱼。”

被主教指派的两位文士前来迎接他们,试图为他们在众人中分开通道,可是他们还没有走到台阶下,那两位文士就淹没在人群中,并且和他们失去了联络。尼古拉斯和罗兰也被另一对儿男女冲开了距离。

“和我靠得近点。”尼古拉斯对罗兰说。他一边用肩膀顶开众人,一边抓住她的手腕向前走。很自然地,他已经刻意在拥挤的人群中与鲍里斯和苔茜失去联络,他也果然很巧妙地按照计划达到了这个目的。

最后他们来到了平台的廊柱旁。尼古拉斯用后背靠着一根廊柱,以防拥挤的众人冲撞他们。在这个位置,他还可以清楚地看到洞穴教堂的入口。罗兰的身高使她无法看到周围所有的人,于是,尼古拉斯把她扶到楼梯台阶的护栏上,并让她稳妥地靠在柱子上。她用手抓住尼古拉斯的肩膀,以免坠落下去,因为她的身后就是直达尼罗河的百丈深渊。

信徒们不停地低音唱着单调的赞美歌,还有一些分布在各个角落的乐队在敲着鼓,摇动着他们的叉铃。每个乐队都有自己的赞助者围在周围,他们身穿华丽的长袍,站在巨大的很华彩的华盖下面。

那种兴奋和迫切的氛围,同弥漫着的热气和汗臭一样很强烈。随着氛围的不断高涨,歌声的调门和音量也越来越高,越来越大。接着,拥挤的人群像波浪一样向前涌去。远远看去,很像一条阿米巴变形虫,向前蠕动。

忽然,在洞穴教堂一带,号钟齐鸣,无数只牛角和喇叭也应和着吹响。在阶梯的尽头处,那些酋长们的卫兵举枪齐射,天空中弥漫着乌烟。

他们中有些人装备有全自动步枪,AK?47的枪声和古老的使用黑火药的前装枪的轰鸣混合在一起。蓝色的烟雾迷漫在众人上空,子弹尖叫着从山崖上飞过河谷。女人们尖叫着,哭喊着,发出一片怪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男人们的脸上燃烧着宗教狂热的光焰,他们跪在地上,举起双手,高声赞颂,一齐唱着或叫着“上帝保佑我”。有些妇女则把她们的婴儿高高举起,宗教狂热的泪水从她们黝黑的脸颊上滚落下来。

从地上教堂的大门口出现了一队牧师和修道士。先出现的是穿白长袍的文士,接着是将在河边接受洗礼的侍祭们。罗兰在人群中看到了塔穆尔,他笨拙的行走的姿态,在身边的男孩们中间鹤立鸡群。她越过人群,向他招手,他看见了罗兰,羞涩地笑了起来。接着便随着文士们的队伍沿着山路向河边走去。

这时,夜幕降临了,峡谷深处已被阴影所笼罩。在峡谷上方,紫色的天穹挂满了初散光华的群星,在山路的前方,摆着一座铜火盆。每个教士经过它时,都把手里的火炬点着。当火光腾起时,便把它高举在头顶之上。

火炬的行列犹如火山喷发时的岩浆洪流,开始蜿蜒地走向悬崖石壁。教士们悲戚的歌声和鼓乐的鸣响一起在河谷的峭壁之间回荡。

在受洗的队伍的后面,走出来的是祭司们。他们穿着华丽的长袍,举着列队行进所用的十字架,十字架上嵌着银和闪闪发光的铜。他们手里的旗帜用丝绸绣着蒙受酷刑的圣徒的形象,上面还有对他们热切的歌颂和赞美之词。他们敲着手里的钟,吹着笛子,汗流满面,狂热地唱着,眼睛向上翻着,露着眼白。

在他们后面,两个穿着最华丽的长袍,戴着缀满珠宝的高头巾的牧师抬着约柜出现了。约柜上覆盖着深红色的垂到地面上的布,因为它至高至圣,绝不能让俗人的目光所亵渎。

信仰者们为一种狂热的赞美之情所激动,纷纷扑倒在地。就连那些酋长们也纷纷扑倒在坚硬的石板上,有些人甚至被信仰的热诚感动得哭了起来。

在队伍的最后面,走来的是亚里·霍拉,他没有戴那个饰有蓝宝石的冠冕,却戴了一顶更为华贵的埃塞俄比亚式的冠冕,那上面有大片闪光的金属物和熠熠发光的人造珠宝。这个冠冕看上去很沉重,似乎他那枯瘦的脖子难以支撑。两个文士架住他的手臂,伴着他颠扑不稳的脚步走上通往下面尼罗河的石阶。

当游行队伍走向山下以后,阶梯下的信徒们便站起来,点燃他们的火炬,跟着修道院长向下走去了。平台上还有许多人在加入行列。当平台上剩的人不多时,尼古拉斯便把罗兰从她站着的栏杆上扶了下来。

“我们必须趁着这里还有一些人可以掩护我们,马上进到教堂里去。”他对她耳语说。他一手牵着她,一手拎着照相机包加入到平台下的人群里。他听凭众人拥挤着他,不断地穿过人流,向教堂的入口挤去。他看见鲍里斯和苔茜在他前面的人群里,但他们没有看见他。为了不被他们发现,他有意弯下了腰。

当他和罗兰来到外厅门口时,他终于和罗兰摆脱了拥挤的人群,并轻轻拉着她穿过低矮的入口,进到了黑暗空荡的教堂里。他扫了一眼,发现周围只有他们自己,守卫们已经不在通往中殿的岗位上了。他和罗兰顺着墙壁走去,他们迅速来到被煤烟熏黑的挂毯前面,那挂毯从洞顶一直垂到地面。他把那件羊毛织物掀起一角,和罗兰一道躲了进去,然后再放好挂毯,把自己遮掩起来。

他们隐蔽得正是时候,因为他们刚把自己的身体靠墙站好,并把挂毯放平,就听到从中殿传来脚步声。尼古拉斯从挂毯的一角向外望去,见有四个穿白教袍的牧师从外厅中走过去。当他们走出教堂时,随手把门也关上了。他能听到沉重的插门声从外面传来,紧接着寂静便充满了整个山洞。

“这我倒没想到。”尼古拉斯低声说。

“他们把我们关到这里过夜了,这至少意味着我们不被打扰。”罗兰轻松地说道。

他们悄悄地从藏身处走出来,穿过外厅,来到中殿的门前。尼古拉斯停住脚步,握了一下她的手臂,提醒她:“从这儿开始,我们就进入禁区了,最好是让我走在前面,以便发现这里的假象。”

她坚定地摇了摇头,“你绝不能把我丢在这,我要和你一起行动。”

他知道争论没有什么用处,“那么走吧。”他带着她走上台阶,进到了中殿。

这里比他们刚刚离开的地方要低矮些,狭小些,但墙壁上悬挂着更多修复得很好的纪念物。地面上空无一物,只有一个金字塔形的人工打造的木座,上面放着几排桐油灯。每盏灯的灯碗里都有一根灯芯漂浮在灯油里,油灯的光亮很暗。

他们穿过厅堂,一直朝关闭着的至圣所走去。尼古拉斯从他的照相机包里取出两只手电,递给她一只。

“新装的电池。”他告诉她,“但省着点用,我们也许要在这待一宿。”

他们在至圣所的门前停住了脚步。尼古拉斯快速地检视了一番,门上有圣福门舒的画像,各占一半,他的头上环绕着荧光,右手抬起做着祝福的姿势。

“古老的锁头。”他嘟囔着,“一定有几百年的历史了,你甚至可以从插销和簧片之间扔进一顶帽子去。”他把手伸进背包,从里面取出一把莱泽曼多功能刀具。

“这是件好用的小发明,用它你可以做任何事。比如从马蹄上挖出石子,或者用它打开一把贞节带上的锁头。”

他在那把巨大的铁锁面前跪下来,从多用刀中取出了一把刀刃。她好奇地望着他操作,只听到一声很小的声音,锁头的簧便落下去了。

“是小聪明吧!”她问道,“在你的许多能力中,一定包括偷窃。”

“你没有必要了解这些。”他站起身来,把一只肩膀靠到一扇门上。随着生锈的铰链发出轻微的叫声,他把门推开了仅容两个人穿过的距离。然后,迅速地在他们身后又关上了。

他们并肩站在至圣所的门槛近旁,敬畏地查看着里面的一切。

至圣所是一个小厅堂,比中殿又小很多,尼古拉斯几步便可以从这一端走到那一端。空阔的棚顶显得很低,他垫起脚就可以用手指触摸到它。

在墙边立着几排架子,架子上安放着信徒们送的礼物和献的供奉。也有拜占庭风格的三位一体和圣母玛利亚的雕刻物,上面装饰有白银制成的底座。架子上还有几排信徒和皇帝们的小雕像、金属制成的奖章和项圈、茶壶和碗、珠宝盒、枝形烛台。烛台上的每个灯叉上都燃着一支蜡烛,向外放射着摇曳不定的烛光。整个屋里显示着非同寻常的废物和珍宝的混合,真品和赝品的交错。里面包含着几个世纪以来,皇帝们和埃塞俄比亚酋长们出于信仰所奉献的物品。

在厅堂中央的地上放着一座雪松制的神龛,神龛的表面镂刻着一些生动的场面,有神的启示和创世,魔鬼的诱惑和伊甸园的废逐、最后审判。祭坛上的苫布有着丝制的花边,上面的十字架和圣餐杯都是用大量的银子打制的。修道院院长的冠冕在烛光中放着光泽,在它的中间镶嵌着泰塔的蓝色陶瓷印章。

罗兰走过去在神龛前跪了下来,低下头去,祈祷。尼古拉斯站在门槛处,尊敬地等着,直到她站起来,他才走过来。

“约柜石,”他指着祭坛后面说到。接着他们两人一起走了过去,在至圣所的后部矗立着一块石碑状的东西,上面覆盖着一块很重的锦缎。锦缎上有金丝、银丝织成的图案。从覆盖着的轮廓可以看出,里面的东西一定有着尊贵的外表和适宜的比例。它有一人高,在细高的形体上加有一个盖。

他们都就近站着,用艳羡的目光审视着这件覆盖物。都不愿触摸它,或把它揭开。真怕他们的期待化为泡影,就像湍急的尼罗河水跌入深不见底的河谷那样。尼古拉斯打破了笼罩他们的紧迫感,他转过身去,走到至圣所后墙处的一道带栅栏的门旁。

“圣福门舒的坟墓。”他说道。他走过去,靠着它。俩人一起向里面望去,阻拦他们的黑色的门框呈方形。由于年代久远,而显得很破旧。里面黑洞洞的,尼古拉斯把手电从空隙中伸过去,推开了开关。

在手电光的照耀下,墓穴里彩虹一样的装饰被照亮了。他们的眼睛过了半天才适应了里面的景观,罗兰惊得倒吸了一口气。

“噢,我的上帝!”她像发高烧那样浑身战抖,脸色变得很苍白,血液仿佛都流失了似的。

那具棺材放置在后墙上墓室里石台上。棺材外表描绘着死者的相貌。虽然,那画像已严重褪色,很多地方的颜料也已脱落,但墓主的白皮肤面孔和发红的胡须依然清晰可见。

这并不是令罗兰惊诧的唯一原因,她正盯着光火上面的墙壁和石座两边的墙壁。那上面的每一寸都绘着复杂而精致的图画。一看便知,经历了千百年的岁月的侵蚀。

尼古拉斯用手电照着它们,保持着敬畏的沉默。罗兰挽着他的手臂,似乎想防止自己跌倒。她的指甲深深地掐入他的皮肉,他丝毫没感觉到疼痛。

画面中有雄大的战争场面,许多战船在蓝色永恒的尼罗河上凶猛的交战;画面中也有狩猎的场面,人们在追猎河中的河马和带着长又亮的象牙的大象。那些交战的人们头上戴着华丽的羽毛,身穿铠甲,脸上充满愤怒和杀机。战车上的武士驱赶着战车,奋勇拼杀。整个画面充满了狭窄的墙面,战场的烟尘使他们勇武的形象有些模糊不清。

每幅壁画最显着的位置都绘着同一个高大的英雄人物。在一幅画面中,他在拉弓射箭;在另一幅画面中,他高举着一把青铜镐,进行砍杀。他的敌人在他面前,张皇失措。他脚踏他们的尸体,像一位收割者一样,把他们被砍下的首级聚拢到一起。

尼古拉斯把手电光越过这些精湛的艺术品,射向主墙上面的中心画面。那画面正处在已腐朽的棺椁上方。同样是那个天神一样的战士形象,站在战车上,他一手持弓,另一手举着标枪,没带头盔,头发飘散在脑后,增添了奔驰的威风。浓密的金发像一头狮子的鬃毛。他的形象高贵而高傲,目光如电,威武不屈。

在他下面,是用古典埃及象形文字写下的一段故事。罗兰用纪念死者事迹的口吻大声翻译道:

埃及雄狮,

万军之主,

刚勇之心,

法老唯一密友,

众神斗士,

愿你永生!

她扶着他的手在颤抖,她的声音也由顿挫而停住,她激动得有些哽咽。接着,她摇了摇头,似乎想把自己从失态中镇定下来。

“我认得这个艺术家。”她轻声说到,“我花了五年的时间研究他的作品,无论在何处,我都能认出他。”她喘了一口气。“我可以确切地认定在将近四千年前,奴隶泰塔装饰了这些墙壁,设计了这座墓穴。”

她用手指着雕刻在停放棺椁的石座上的死者的名字。

“这不是一位基督徒的墓穴。几个世纪以前,一位老牧师把这名字刻了上去。由于他的无知,才用自己的宗教取代了原来的墓主。”她又喘息了一下才说,“瞧那儿,那是塔努斯的印章,哈莱布领主,埃及全军的指挥官,王后洛斯特丽丝的情人,王子迈穆农的生父。迈穆农后来继位成为泰摩斯法老。”

这时,他们都沉默下来,被自己的发现威慑住了。最后,尼古拉斯打破沉寂说道:“这才是真相,如果我们能把这里的一切解释清楚,这些卷轴的秘密也就揭开了。”

“不错。”她轻声说,“这揭开奥秘的钥匙,泰塔的石头遗言。”

她回转身,来到约柜石面前,出于畏惧,她一点点接近它。

“我按捺不住,想要看看。尼克,我担心它不是我们希望的那个样子,你来做吧。”

他走到石柱面前,像一个魔术师那样,摆了个姿态,揭开了覆盖着石碑的织锦。他们立刻看见那是一座粉红色,带斑点的花岗岩柱石。它有大约六英尺高,底部有一英尺宽。到了顶部的造盖,则只剩有半英尺宽。整座石碑打磨得很光滑,上面阴刻着碑文。

罗兰上前一步,抚摸着冰冷的石头,手指滑过象形文字的符号,很像是一位盲人在阅读盲文。

“这是泰塔写给我们的文字。”她低声说,同时用手指着密集的文字中一个翅膀受伤的鹰的图案。她的纤细奇长的手指微微地颤抖着。“大约四千年前写下的、等待了这么久的岁月,让我们来读懂它,这是多么了不起的设计啊!”她围着花岗岩柱慢慢转着,研究它的每个侧面。她一边看,一边笑着,点着头,皱着眉,摇着头。最后,她又像看一封情书一样,笑了起来。

“读给我听听。”尼古拉斯请求道,“对我来说,它太复杂了。我能看懂那些字,但我没法理解它们的意义。给我解释解释。”

“这纯粹是泰塔手笔。”她笑着说。她的敬畏和好奇的表情换上了激动的神气。“他总是那样晦涩和反复无常。”她仿佛在说起一位极其古怪的老朋友。“这里都是用诗写成的,而且像是他独有的密码和一行象形文字。”她一边读,一边挪动着手指,“雄鹰展开强劲的翅膀去迎接太阳,虎狼咆哮攻击它的尾翼,大河流向大地,小心你这神圣领地的入侵者,众神的愤怒要降临到你头上。”

“什么乱七八糟的,根本没什么意思。”他不满地说。

“啊,不对,它完全是有意思的。泰塔总是言之有物的。只要你追踪他模糊的思路,就会理解其中的意思。”她转过脸来,正对着他,“别那么愁闷了,尼克,你不能指望像读《泰晤士报》的时评那样去理解泰塔。他给我们留下了一个谜语,我们可能要花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的时间去破解它。”

“好吧,有件事是确定的,我们不可能在这个至圣所里待上几星期,或是几个月,来揣摩它。”

“赶快工作吧,首先要拍照。”她轻快而又认真地说道,显示出她的专业素质。“接下来,我们还要为这块石头做拓片。”

他把照相机包放在地上,跪下去把它打开,“首先,我要拍两卷照片,然后再使用宝丽来一次成像照相机拍摄。这样一来,我们在胶卷冲出来之前,就有一些东西可以研究了。”

当他跪着采取合适的拍摄角度,并且围着石柱把每个角度都拍到时,她给他让出了地方。他把石柱的四个面都拍了许多照片,并使用了不同的快门速度和曝光时间。

“别把胶卷都用光了,”她警告他,“我们需要对墓穴里的墙壁拍些照片。”

他点了点头,走到木栅栏门跟前,打量着上面的门锁。“这个锁可比外面门上的锁复杂得多了,如果我想进去,就只能破坏它。我想,冒着被发现的危险做这件事是不值得的。”

“好吧。”她同意道,“就从外面向里面拍照吧。”

他尽量把手伸进栅栏门,让照相机与墙壁离得近些,拍得好些。他只能尽量估计拍照的焦距。

“这回要看运气了。”他拍照过后对她说,“现在让我们来用宝丽来拍摄吧。”他换下了照相机,并把先前的拍摄过程重复了一遍。但这次罗兰用一根小带子测量了石柱的规格。

尼古拉斯每为一张照片曝光完毕,就把照片递给她,让她检查照片的效果。她不断纠正曝光的时间,以便不让照片显得过亮或过暗。如果有什么地方她不满意,她就要求他重新拍照。

经过近两个小时的忙碌,他们终于完成了摄影。尼古拉斯收起照相机,又把一卷美术用纸取了出来。他们一起动手,把纸覆盖在石柱的表面,定在不对应字迹的地方,再用遮蔽胶带粘好。然后,他从上面,罗兰从下面开始拓片。他们每人都用一只黑色艺术炭笔,拓下了阴刻文字的准确形状,浮现在空白的拓片美术用纸上。

“我是在和泰塔打交道的过程中了解到这种手段的重要性的。如果你不能掌握第一手资料,那你一定要有一个精确的复本。有时候这些雕刻文字上最微小的细节也会改变整个文本的意义。他把所有可表达的内容都隐藏在深层的象征符号里,你在《河神》的那本书里已经读过了,他是如何自认为是设置谜局和双关语的高手,也是从未有过的巴奥棋的最佳棋手。就是说那本书的大部分内容还是很真实的。无论他葬身何处,他都知道游戏正在进行。他对我们的每一步行动,都抱着浓厚的兴趣。我可以想象出他正在搓着双手,高兴地咯咯笑着。”

“你说得很有意思,亲爱的。”他继续工作着,“但我知道你真正的意思。”

把雕刻的文字临拓到空白纸张上的工作,既艰难又单调。他们手脚并用,时而跪着,时而蹲下去,围着花岗岩石柱忙碌着。时间也随之消逝而去。

最后,尼古拉斯退后几步,捶着发疼的后背说:“现在可以了,终于完成了。”

她站在他身边,“现在是几点钟?”她问道。

他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早上四点,我们最好赶快收拾起来,确信我们不会留下任何显示有人来过的痕迹。”

“还有一件最后的事。”罗兰说道,她从临拓用纸的空白处撕下来一小片,然后走到祭坛那里。修道院院长的冠冕就放在那边,她迅速地把那小片纸覆盖在蓝色的陶瓷印章上,把上面翅膀受伤的雄鹰的形象临拓了下来。

当她走过来,帮助尼古拉斯把临拓用纸取下来折好,放进背包时,对他说道:“我们的运气不坏。”然后,他们收起所有零碎的遮蔽胶带以及空胶卷盒,把石板地面清理干净。

在最后快要把花岗岩石柱用织锦布重新盖好之前,罗兰用手抚摸着石柱上的罩盖,仿佛再也见不到它似的。然后她才向尼古拉斯点头示意,把它盖好。

他把那块织锦重新罩在石柱上。他们又修整了一下苫布的褶皱,使它看起来和进来时一样。当他们走到覆着铜皮的大门的门槛时,他们回头观察着至圣所,驻留片刻,然后他才把门打开了一个缝隙。

“我们走吧。”她侧身走出门口,他跟她一道回到了教堂的中殿。尼古拉斯很快便把门锁的锁簧落回了原处。

“我们怎样才能走出外面的大门呢?”罗兰问道。

“我想我们不必从那里出去,那些牧师们很显然有其他的入口,可以直接进入到中殿。你很少看见他们从外面的大门直接出入。”

尼古拉斯站在殿堂中央,向四周仔细地观察着,“在这边应该有直接通往修道士们卧室的通道。”他突然高兴地发出得意的笑声,“哈哈!你可以看见这里有一条几个世纪以来他们的足迹磨平了的通道。”他用手指着一侧墙边被磨光了的地面,“你再看看这些被修道士们的手指弄脏了的挂毯!”

他迅速地走过去,掀起了挂毯的一角。

“果然不出我所料。”他发现挂毯后面露出了一条狭窄的隐蔽过道。

“跟着我。”他嘱咐道。

他们来到一条黑暗的通道,那里直通宿舍区。尼古拉斯点亮手电,向前面照去。但他用手掌挡住了灯头,以便减弱光线,只照见他们需要看到的地方。“走这边。”

通道向右边拐了个直角,在前面他们发现有点微弱的光亮。尼古拉斯闭掉手电,带她向前走去。

这时,他们已经可以闻到一股酸腐食物的气味和人的汗臭味。这时,他们经过了一个没有安装门的修道士住宿用的山洞。尼古拉斯把他的手电向里面照了一下。里面空空如也,一个木制的十字架悬挂在墙上。十字架下面有一个带轮子的小床,此外,再没有别的家具了。他们继续向前走,又发现了几个同样的洞穴,里面都是如此。

在下一个转弯处,尼古拉斯停住了脚步。他觉得有一小滴水珠落在了自己的脸上,同时有一股新鲜的空气迎面吹来。

“这边走。”他小声说。

他们快步向前。突然,罗兰从后面扳住了他的肩膀,强迫他停下。

“怎么了?”他问道。但她捏了一下他的肩膀,让他不要做声。她仔细聆听,听到一种人声,从迷雾一样的过道中隐约传过来。

突然,一声尖叫响起来,令人毛骨悚然。接着便是哭泣、抽噎。他们蹑手蹑脚地摸过去,想尽快从此地溜掉。可那声音却随着他们的脚步变得越来越大。

“我们躲不过去。”尼古拉斯小心地提醒她,“我们必须从那里溜过去。”

他们看到门开在过道的一间石屋里,透出一些黄色的灯光。又一声女人揪心的尖叫声从过道中传来,令他们不寒而栗。

“那是个女人的声音,那里发生了什么?”罗兰喘着粗气说道。但尼古拉斯摇了摇头,阻止她说话,并领着她向前走去。

他们果然必须通过那间石屋开着的洞口。尼古拉斯悄悄摸到跟前,后背紧贴着墙壁。她紧紧地跟着他,用手拉着他的手。

当他们向石屋里看去时,那个女人又叫起来。但这次声音中杂着一个男人的声音。两人的叫声中并没有什么话语,只有凶猛的刺激造成的野性嚎叫,在寂静中听来十分瘆人。

他们偷偷望去,只见一男一女赤裸身体躺在带轮子的小床上。那女人双腿张开,向上抬起,勾住了男人的臀部。她的双手,也紧紧地抱住了那男人的后背。那男人的后背肌肉伸张,向上拱起,闪着汗光。他向那女人凶猛地刺去,臀部上下起伏,像一只巨大的黑色的公羊。

女人左右摇摆着头,又一次从嘶哑的喉咙中发出一声尖叫。她上面的男人,似乎无法控制自己。他身躯向上拱起,像一条闪光的眼镜蛇,但臀部依然和女人连在一起,只是后背像一张拉满的弓。

那女人睁开双眼,朝愣在门口的尼古拉斯和罗兰望去。但她受到激情的冲击,两眼什么也看不见,朝着她上面的男人尖叫。

尼古拉斯拉着罗兰离去。偷偷溜过通道,一直走到空无一人的平台上。他们在阶梯下面停住脚步,呼吸着夜晚新鲜的空气。尼罗河河水的空气显得十分甘甜。

“苔茜为他献身了。”罗兰悄声说道。

“至少今夜如此。”尼古拉斯点点头。

“不,”罗兰反对道,“你看到了她的脸,尼克,她现在已经属于迈克·尼马了。”

当他们回到营地,在罗兰的草房门前分手时,黎明的曙色已经把锯齿状的峡谷顶部染成了波尔多葡萄酒和玫瑰一般的色彩。

“我累坏了。”她对尼古拉斯说,“对我来说,这种刺激太强烈了。中午之前,我不会和你相见的。”

“好主意,想睡多久就睡多久吧,在我们重新对昨天晚上得到的资料加以研究的时候,我希望看到你容光焕发,精力充沛。”

然而,远没到中午的时候,尼古拉斯就被吵醒了。原来,鲍里斯像一阵暴风一样,冲进了他的草房,对他高声大叫。

“英国人,快醒醒。我得跟你说件事,醒醒,你这个家伙,醒醒!”

尼古拉斯翻个身,把一只手伸出蚊帐去摸索他的手表,“你这该死的,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老婆!你看到我老婆了吗?”

“什么?你老婆和我有什么关系?”

“她跑了!我从昨天晚上就没看到她。”

“你对她的态度让人对这件事一点也不感到吃惊。现在给我走开,让我睡觉!”

“那个婊子已经和那个杂种——迈克·尼马,私奔了。我太了解他们了!别想给他们打掩护,英国人!我对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你还想包庇她,对不对?”

“滚出去,鲍里斯!别想把我卷进你那下贱的私生活。”

“有一天晚上,我看到你和那个恐怖分子,狗杂种,在草房里面谈话。还想不承认吗?英国人。你在这件事上和他们有勾搭。”

尼古拉斯拉开蚊帐,跳下床来,“你跟我说话最好放文明点!你这个傻瓜!”

鲍里斯向门口退去。“我知道,她已经和他跑了。昨天整整一夜,我都在找她,可她没在河边。他们逃了,他的手下人跟着他,一道走了。”

“这对苔茜倒不错,她到底得到了对男人产生兴趣的机会。”

“你想,我会让那个婊子得逞吗?你错了,大错特错。我要追上他们,杀了他们这一对儿,我知道他们从哪儿走的。你把我当成傻瓜,可我了解迈克·尼马的一切,我曾经是情报机构的头儿。”发现自己在说什么时鲍里斯突然停住了,“我要把他的肚子打穿,让那个婊子苔茜看着他死。”

“如果你想要去追击迈克·尼马,那我敢打赌,你再也回不来了。”

“你不了解我,英国人。那天晚上,当我喝了一瓶伏特加之后,你把我打败了。所以你认为我是个孱头,对不对?好,迈克·尼马这次可以看看我是不是好对付。”

鲍里斯冲出了草房。尼古拉斯穿上一件衬衫,跟着走过去。

鲍里斯回到自己的草房后,便把一些随身携带的东西扔进一只轻便大包。他正在向他的猎枪的弹夹中添加子弹。

“随他们去,鲍里斯。”尼古拉斯用更为理性的口气劝他说。“迈克是个粗人,但他不会胡来,他手下有五十人,都是训练有素的。而且你也应该知道,你不能用暴力将女人控制在手里。让她走吧。”

“我不是想控制她,我要杀了她。狩猎旅行结束了,英国人。”鲍里斯把两把钥匙扔进尼古拉斯脚边的一个皮包里。“这是丰田汽车的钥匙,可以从这里自己开车回亚的斯亚贝巴,我会让我手下四个最能干的人照顾你,给你带路。把那辆卡车留下来,我要用。等你到了亚的斯亚贝巴,就把丰田车的钥匙交给我的轰赶猎物者——阿里。我知道过后去哪里找他。我会把取消狩猎旅行应返回的钱寄给你,别担心,我是个守原则的人。”

“我怎么会怀疑你的信誉呢?”尼古拉斯笑着说道,“那么,再见吧,老伙计,祝你走运。如果你真的是去追迈克·尼马,你会感到力不从心的。”

鲍里斯落在他的仇人后面几个小时的路程。他一离开营地,就一路小跑,从山路一直向下走,以便走上通向西边的苏丹边界的主干道。他赶路的样子,很像一个侦察兵,很轻松地消失在道路上了。

“虽然喝了不少伏特加,看上去他的身材倒不坏。”尼古拉斯虽然对他印象不好,但望着他走去时,还是很感慨。“但我料想,他这种走法,不会坚持太久的。”

尼古拉斯回到自己住的草房,想去再睡一会儿。但当他经过罗兰的草房时,她却探出头来,“刚才在吵什么?我想是你和鲍里斯在争论什么吧。”

“苔茜逃走了,鲍里斯已经猜到她是和迈克出走的,所以他去追他们了。”

“啊呀,尼克,我们不能为他们报信吗?”

“没有机会了。迈克如果不是变得昏头昏脑的话,他应该估计到鲍里斯会追赶他。实际上,我刚才在想,他也许正希望有这么个机会和鲍里斯算个总账呢。没事的,迈克不需要我们的任何帮助。回去睡觉吧。”

“现在不可能再睡了,我已经起来工作了。我看过了我们昨天夜里带回来的东西。泰塔为我们提供了不少好东西,进来看看吧。”

“不再睡一个小时吗?”他开玩笑似的问道。

“马上,如果不能更快。”她朝他笑一笑。在她的草房里,她把拓本摊开在野营桌子上,招呼他在自己身边坐下。

“在你鼾声如雷的时候,我已经取得了很多成就。”她把石柱四面的拓本一张挨一张摆开,用自己的放大镜扫视着它们。那是一只专业工作者使用的折叠支架的地图观察镜。在放大镜的下面,照片的每一个细节,都展现无遗。“泰塔用四季中的每个季节对石柱的四个面作了命名:春夏秋冬。你认为,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表明页数?”

“英雄所见略同。”她同意道,“埃及人把春天当做全新生命的开端,他在告诉我们按什么次序来读表面的文字。这一张是春天。”她从照片中选出一张。

“他用引自《亡灵书》的四句常用语开始。”她从下面的拓版中选出几行文字读道:

“我是飞向永恒的黑色海洋的第一缕清风,我是第一次日出,第一缕微光,是晨风中的一根白色羽毛。我是太阳神拉。我是万物之始,我将永生,我永不死亡。”

她平端着放大镜,抬头望着他,说道:“依我看来,这些文字和先前我们发现的没有什么重大差别。我的直觉告诉我,应该把这些资料放一段时间。我们将来可以随时参阅它们。”

“那我们就跟着你的直觉走。”他提议道,“读下一部分。”

她把放大镜移到另一张拓版上,我在读这些文字时,不会看着你。因为泰塔在情绪高昂时,就像拉伯雷一样,充满现实感。无论如何,他这样写着:

女神的女儿渴望她的水坝,她像一头雌狮一样咆哮,冲去迎接她。她从山中跳出来,露着白牙,成了全世界的荡女。她的阴门喷出了激流,她的阴门吞掉了军队,她的性爱吞噬了石匠和工人们,她的阴门是一条章鱼,吞下了一个国王。

“别念了。”尼古拉斯咯咯笑着说,“好一个淫荡的家伙,你说是不是?”他俯下身去端详她的脸。罗兰并没有转向他。“小姑娘,你的脸蛋已经红了,不是害羞吧?是不是?”

“谁会相信你这套英格兰人的鬼话。”她冷冰冰地告诉他,依旧不理他,“你什么时候才能不再卖弄小聪明,不再捉弄我?说说你对我刚才念的这段文字的想法?”

“除了字面意思,什么想法也没有。”

“那我说给你看。”她站起来,拿起照片,把照片和拓版用纸全都卷起来,塞进了她的帆布包。“你应该回去换上你的靴子。我准备带你出去走一走。”

一个小时后他们已经站在了吊桥中央,丹德拉河水的轻快波浪之上,轻轻地摇荡。

“哈比,是尼罗河的女神。那么这条河不就是她的女儿么?她希望和她相汇,于是从山里跳出去,那不正是一路像狮子一样吼叫着,带着白色的泡沫吗?”她问道。

静静地望着远处粉色的石头构成的拱门,和从下面流过的河水,尼古拉斯突然色迷迷地笑起来,“我想我知道你下一步要说什么了。我看到那个山崖裂缝时,我最先想到的就是你要说的。你说那个裂缝像一个滴水兽的嘴,但我想到的却是另一个形象。”

“我所能说的就是你肯定有一些‘特别的女朋友’。”她说道,然后便捂住了嘴。“啊呀呀,我并不是说那个意思。我现在对你和泰塔都很厌恶。”

“工人们在那里被吞噬掉了!”他的声音变得更加兴奋了。“石匠和工人们在石头里!”

“麦摩斯法老是一个神。河水已经吞噬了一个神,用它的石头拱门”,她也变得同样兴奋起来。“我必须承认如果你没有探索河谷内部,如果你没有发现山崖上那些壁龛,我是不会产生这种联想的。”她摇晃着他的胳膊,“尼克,我们必须再到那里去。一定要更清楚地看看你在山崖上发现的那些浅浮雕。”

“那可需要做些准备了。”他模棱两可地说。“我必须连接一些绳索,准备好滑轮系统,而且,我还得训练阿里和其他人,以免再发生上次那种重大事故。我们最早也只能在明天上午之前做完这一切准备。”

“你着手去做吧,我会把主要精力放在那些石柱的拓版上。”说罢,她突然停住脚步,仰望着天空,“听!”她轻声说。

他点着头,在脚下的水流声之外搜寻空中传来的马达轰鸣的声音。

“该死的东西。”他打了个榧子。“我觉得我们已经忘记飞马公司的存在了。快走!”他抓住了她的胳膊,拉着她,走下吊桥。当他们下了桥后,他立刻跳向了沙滩,她也跟着他,两人一道躲进了吊桥下的阴影里。

他们静静地坐在白色的沙滩上,听着巡逻直升机越来越近的马达声。那声音绕过山峰,越过了粉红色的悬崖。这次飞机员没有发现他们,因为那飞机一直在河谷上空往返搜寻着。突然,马达的轰鸣声有了变化,驾驶员向上拉起了飞机。

“听声音他们好像要在山里降落了。”尼古拉斯一边慢慢从吊桥下走出,一边说道,“我觉得,如果没有他们的监视,我们的行动就会容易得多。”

“我倒认为不用担心他们的干扰。”罗兰反驳道,“即使他们和杀害杜雷德的人有关联,我们仍然可以抢在他们的前面。他们显然还没有察觉到修道院的重要性,特别是对那石柱一无所知。”

“我希望你说对了。我们回营地吧。一定不能让他们发觉我们重新进入了河谷里。他们到这里来的时候,也许会发现我们在这一带活动的次数太频繁了。”

在罗兰回到她的草房,专心致志地去研究那些照片和拓本时,尼古拉斯也率领猎物驱赶者和兽皮剖制师们忙碌起来。他把尼龙绳索的疙瘩全都解开,将两股和成一股,再编织成五百英尺长的绳索。他又把厨房前的帆布门帘拆下来,重新裁剪,并缝制成一个系在吊索上的带子。最后,他把绳索的一端穿进一个大铁环。大铁环连接着帆布座椅的四个角。

他没有滑车和滑轮,只得用粗木杆做了一个架子,用它可以把绳索伸出到悬崖边缘之外,以免绳索和岩石发生缠绕的情况。而绳索就在粗木杆顶端所钻的一个孔里,上下移动。那个用烧红的铁钻出的孔洞,用猪油润滑过。

还没到傍晚时分,他就把准备工作全都完成了。于是,他让罗兰留在营地里,而他则带着众人扛着绳索和木杆造成的简易滑轮,沿着山路,向上次他用绳子坠到沟底去拾取小羚羊尸体的方向走去了。到达那里之后,他们又沿着山崖向河的下游走去,一路上行进得十分艰难。悬崖边上,灌木丛生。他们不得不在很多地方用砍刀为自己劈开通道。

瀑布的水声指引着他。当他们向下游行进时,水声也越来越大,最后仿佛岩石也被咆哮的水声震撼得摇荡起来。当他们抵达目的地时,尼古拉斯俯下身去,顺着山间的石缝往下望,都可以看清河水闪亮的水花了。

“就是这个地方。”他满意地咕哝着。接着,他用阿拉伯语对阿里讲起了他要做的事情。

为了找到合适的地点架设简易滑轮,尼古拉斯坐进帆布座椅,让大家把他放到二十英尺以下的悬崖表面。从那里开始,绳索才可以保持直线下垂,而不会和山崖上的岩石相摩擦。而他又可以看到所有山崖表面凸凹不平的地方。

他仰面向上,后背对着瀑布和一百五十英尺深的多岩石的悬崖。他可以看到排成两列的壁龛展现在岩石表面。不过,浅浮雕却还是隐藏在悬崖的低洼处。他给阿里发了个信号,于是,他们把他拉了上去。

“我们必须把滑轮架子再向前延伸一些。”他对阿里说,同时指挥他们劈砍通向悬崖边缘的灌木丛。这时,他忽然惊叫起来,“我真该死!”他单腿跪下,仔细察看悬崖边上的岩石,那里先前曾被灌木丛覆盖着。“这里还有一些开凿的洞穴。”

由于暴露在日光下,所以悬崖边缘的壁龛并不像下面那些壁龛那样受到悬崖延伸部分的保护,他们都已严重地风化了,但还保留着开凿时的模糊痕迹。他可以断定,这些凹下去的孔洞正是古代安装脚手架的立足点。人们正是在同样的地点安装他们的简易滑轮架子的。同时,把长木杆伸出到悬崖之外,然后,他们才用粗绳索和较轻的木杆将简易滑轮这套悬臂系统固定好,保证了安全性。

当一切准备工作就绪后,尼古拉斯爬到长杆的末端检查一下这套构造的结实程度和绳索在孔洞中穿过时的情形。整个简易滑轮支架看起来都很坚固可靠。然后,他爬回坚硬的地面,心里如释重负。

他站起来望着丛林的上方,只见太阳正红彤彤地消失在地平线上。“今天的工作够多了。”他决定道,“剩余的工作明天再做。”

第二天早晨,尼古拉斯和罗兰天不亮时就已坐在篝火旁喝起了咖啡。阿里和他的伙伴们在旁边的一个火堆边蹲着闲谈,他们在抽着当天的第一包烟,正在进行的工程看起来给他们带来了幻想。他们理解不了再次下到河谷去的动机是什么,只是被动地受到这两位的探险热情的感染。

当天亮到足以看见道路的时候,尼古拉斯便领着众人出发了。大家在灌木丛中穿行的时候,用阿姆哈拉语相互交谈着。当太阳升起在东边的峡谷悬崖之上时,他们来到了悬崖边上。尼古拉斯已经教会了他们如何操作。罗兰已经将计划研究了半宿,所以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职责,没有浪费一点时间,就开始着手向河谷深处展开了下落活动。

尼古拉斯把衣服脱到了只剩下衬衫和网球鞋。他随身带了一件老野人牌球运动衫,以便保暖。他一边把这件衣服套上头,一边指给罗兰看在悬崖顶上发现的岩石孔洞。

她仔细地审视一遍后,说道:“我认为你说得对,这里的岩石这么坚硬,不可能是天然的,很可能是人造的。”

“如果你再往下看看,就会毫不怀疑了。悬崖下面的壁龛很少遭到风雨的侵蚀,几乎保存完好,一直到高水位线那里。”他对她说完,便坐进了帆布座,顺着滑轮牵引着绳索,一直向悬崖下面降落下去。他在下降的过程中,不断给阿里发信号。悬崖上面的人们慢慢地把他降落到谷底。整个过程中绳索一直顺畅地在简易滑轮上穿行着。

他看到,他的判断完全准确。他降落的路线正好处在两排壁龛之间。当他下降到和那谜一样的圆形浮雕相平行的位置时,他距离悬崖表面有五十英尺。石壁上生长着五颜六色的苔藓,呈现出许多条纹,把岩石染上了不同的色彩,甚至使那些浅浮雕的细节根本无法看清。他也无法判断痕迹是否来自人工,只得继续下降。阿里和他的同伴则在山崖顶上继续往下放绳索。

当他抵达水面时,他从帆布座椅上跳出来,潜入了水里。河水冰冷刺骨,他一边踩水,一边大口地呼吸,直到身体适应了水温。这时,他把绳索了三下,给阿里发出信号。当帆布座椅向上升去时,他游到了水潭边缘,在一个壁龛上找到了落脚点。此时,他全然忘记了河谷里的阴森寒冷和孤独。

过了好长时间,他举头向上望去,只见罗兰在悬崖的突出部露出了身影。她坐在帆布袋里,摇摆着慢慢地下降。她也在向下望呢,朝他快活地摆着手。

“这姑娘真了不起。”他笑着想道,“她什么也不怕。”他想对她喊一些鼓励的话,但他知道那是徒劳的,因为瀑布的喧嚣遮掩了一切声音。因此他只得满足地和罗兰挥着手。

他看见她降落在中途时,突然猛烈地摇动绳索,发出信号。阿里已经接受过他的指令,正等着这个信号。因此,她的降落立刻停止了。接着,她在吊索上探出身去,只用一只手抓住绳索,另一只手则举起了人们给她挂在胸前的尼古拉斯的望远镜。当她把望远镜举到眼睛上,并用一只手调节焦距时,她的身体在绳索上倾斜成了很别扭的角度。

他可以看出,她显然在很费力地观察山崖上那个圆形痕迹,努力把目标置入望远镜的物镜,但她上面的绳索不仅左右摇摆,而且还在不停地旋转着。尼古拉斯觉得她在上面操持了很长时间,但实际上只有几分钟。忽然,她放开了望远镜,让它重新挂在胸前,并向下发出一声尖叫。尽管飞泻的河水发出轰鸣,但一百英尺以下的尼古拉斯依然听到了她的叫声。她兴奋地踢着腿,用一只手挥舞着,一副乐不可支的狂野模样。阿里在继续向下放着绳索,她向下看着他,依旧断断续续地尖叫着,脸上的光彩把幽暗的河谷都照亮了。

“我听不清你说什么,”他向她喊道,可瀑布的涛声把他们两人的声音都压倒了。

罗兰在帆布座椅里狂热地摇晃着身体,还叫喊着,用手势表达着什么,她甚至不用手抓着绳索上的铁环,身体向外极度倾斜,以便在绳索旋转时依然能够看到尼古拉斯。当她距离水面还有二十英尺时,她几乎失去平衡,差点从帆布座椅中掉出来。

“小心,”他朝她喊道,“这些镜片是蔡司公司的产品,是在苏黎士的免税商店花两千镑买的哪!”

这次她一定听到了他的喊声,因为她像中学生那样向他吐了吐舌头,动作也变得谨慎了。当脚快要触及到水面时,她在绳索上发出了停止下降的信号,但她仍然和他隔着五十英尺的距离。

“你发现了什么?”他向她喊道。

“你说对了,你真了不起!”

“那是人造的么?是铭文么?你能看出刻的什么文字么?”

“是的是的是的,这是你的三个问题的答案!”她怀着成功的欣喜逗他说。

“别和我兜圈子,告诉我。”

“泰塔的个性再一次得到了突出表现。他克制不住自己,要在作品上签上自己的名号。”她笑道,“他把他的亲笔签名留给了我们——一只折断翅膀的鹰。”

“好极了!真是好极了!”他心花怒放地叫道。

“这是泰塔到过这里的证据,尼克。为了凿刻这些环饰,他一定曾经在脚手架上站过。我们的第一个猜测是正确的,你现在抓着的壁龛正是他下降到河谷底部的阶梯的一部分。”

“是的,不过他为什么要到这里来,罗兰?”他喊着问道,“泰塔为什么要下到这里来?我们找不到有什么工程或建设的证据啊。”

他们都向阴暗的河谷里四下张望着。除了那些小小的壁龛之外,山崖上并无别的开凿痕迹,山崖表面很光滑,很神秘,直达水中。

“莫非在瀑布下面?”她又一次叫道,“那里的岩石上有没有开凿的迹象?你能游过去么?”

他把自己从山崖边推开去,向喧声如雷的瀑布下游去。他游到中途时,激流的力量就使他不得不付出全身力气才能向前移动了。他双手奋力击水,两脚用力蹬水,试图接近瀑布下离他最近的那块长满水草又光滑难攀的岩石。

飞落的水流撞击着他的头部,但他仍一点点地向那岩石的方向接近过去。眼看已经不远了,忽然,水势猛地压倒了他,把他从近处冲了回去,并将他卷入旋涡,卷入水底。他钻出水面时,已处在水潭的中心位置。他用尽全力挣脱水势的控制,游向水势较舒缓的山崖脚下,直到抓住壁龛,像一头公牛那样喘着粗气。

“什么也没有么?”她叫道。

他摇着头,直到缓过气来,才喊着回答她,“没有。瀑布后面只有坚实的岩石。”他又大喘了一口气,然后才带点讽刺地问,“还有什么高见,夫人?”

她没做声,他很庆幸能得到喘息之机。可她又喊起来:“尼克,这些壁龛向下开凿了多远?”

“你看到了,”他告诉她,“一直到我抓着的这个。”

“水下还有么?”

“别傻了,小女子,”他感到浑身发冷,变得不耐烦。“真见鬼,谁会向水下开凿?”

“探一下!”她同样焦躁地嚷道。他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大吸了一口气,他用手抓着壁龛,扩张开自己的胸部,拉长整个身体,然后,一头向黑色的水面下扎下去,尽力向最深的地方探索着。

忽然,他又冒出水面,透了口气,带着一脸惊讶的神气。“我的天!”他喊叫着,“你说对了!下面还有一个壁龛!”

“我真希望没告诉过你。”尽管隔得很远,他也能看到她脸上浮现出的得意神情。

“你怎么看?又有什么主意了么?”他顿了顿,眼睛向天上翻去,一副绝望的表情。“我知道你又要让我做什么了。”

“那些壁龛向下开凿了多远?”她用温柔的语调叫道,“你能为我向下潜水么,亲爱的尼克?”

“果然来了。”他说,“我就知道。我想和我的工会代表商量一下,这可是奴隶干的活儿,从现在起我罢工啦。”

“求你啦,尼克!”

他尽量露出水面,采取强力呼吸的方式把空气吸入肺部,让体内的血液尽量吸收氧气,以便最大限度地延长在水中逗留的时间。最后,他把肺里的空气全部排空,向外呼出最后的一口气,直到胸部因极度用力而疼痛起来。然后,他才向里吸气,把新鲜空气注入自己的肺叶,直到它的最大容量。最后,他带着扩张到最大的胸腔,头朝下以倒立的姿势,用全身的重量推动自己向水下潜去。

他头朝下顺着山崖向下探索着,他发现了水下第一个壁龛,于是利用它作为继续向下的支撑点,用力蹬开去。

他接着便发现了第二个水下壁龛,与第一个相隔约六英尺——船员们说的一英寻。以这样的尺度为标准,他便可以准确地判断自己下潜的距离了。

他继续向下游去,他发现了一个又一个壁龛。已经达到第四个了,就是说他已下潜了二十四英尺。他的耳朵在发出爆裂的响声和尖厉的叫声,因为压力正把他的耳咽管里的空气排挤出去。

他继续下潜,发现了第五排壁龛。现在,他肺里的空气表面体积已被排出近半,而他的浮力也降低了许多,因而,他下潜得更快,也更容易了。

他睁大双眼,但他下面的水域越来越黑,越来越混沌了。他只能分辨出近在眼前的石壁,看到第六个壁龛出现在眼前,他抓住它,同时也犹豫起来。

“已经下潜了三十六英尺了,还见不到河底的影子。”他想到。从前有一次,他在军队里参加叉鱼比赛。他当时下潜了六十英尺,并在那个深度上停留了足足一分钟。但当年他还很年轻,正处在体力的高峰期。

“再来一个壁龛,”他对自己许诺说,“然后就返回水面。”他的胸膛已开始感到压力的刺痛,急切地想要呼吸,但他仍然用力推开壁龛,继续快速地下潜。他透过水下的黑暗,看到了第七个壁龛的模糊影迹。

“它们要一直延伸到河底啦!”他惊讶地发现。“当时泰塔在水下是怎么开凿的呢?他们并没有什么潜水设备啊。”他抓住壁龛,稍事停留,拿不准是否冒险继续下潜。他知道,他已经快到自己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了。他正在缺氧,他的胸腔已开始不由自主地发生抽搐。

“再找一个又会怎么样?该死的。”他晕乎乎地想着,一种不切实际的安宁感攫住了他。他并非没有意识到危险,因而他朝自己的身体看了看。透过黑暗,他看到自己身上的皮肤已经在水压的作用下起了褶皱,至少有两个大气压加在他身上,压迫着他的胸膛。他的大脑已出现缺氧征兆,他感到自己已不计后果,不可改变。

“再豁出去一次,老朋友。”他迷糊地想着,继续下潜。

“第八个,离死不远啦。”他触摸到了第八个壁龛,意识已是一片混乱。“第八个,我要把它刻上奖杯。”

他再次渴求升上水面,却忽然感到脚触到了河底。“五十英尺深。”尽管已昏头涨脑,他仍然在脑子里闪过数量的概念。“我离开得太晚了,想法返回吧,想法呼吸吧。”

他打起精神,蹬离河底。却忽然发现有什么东西抓住了他的双腿,用力把他拉离崖墙。

“章鱼!”他想,忽然记起了泰塔在花岗岩石柱上刻下的一行话:“她的阴门是一条章鱼,吞下一位国王。”

他想蹬掉束缚,但他的两腿被一种海怪的手臂,一种冰冷的、阴险的拥抱所俘虏,竟丝毫动弹不得。“泰塔的章鱼。我倒大霉了!他已经明白说过,现在它抓住我了。”

他的身体被拖着,后背对着山崖,他全无反抗之力,又孤立无援。恐怖攫住了他,血液裹挟着恐怖流遍全身。结果是把他极度缺氧的大脑中的幻觉冲跑了,他意识到自己遭遇到的到底是什么了。

“没有章鱼,这是水压。”他先前见到过这种处境。在一次军事训练中,当潜水到艾伦湖号进水口的发动机涡轮附近时,一个用绳索和他相连的伙伴就曾误入那些涡轮的可怕吸力中去。他当时被吸得紧贴在入水口的栅栏上,身体整个被搅烂了。他的肋骨被折断,穿透了胸膛,像匕首一样刺穿了他的橡胶潜水服。

尼古拉斯当时险些遭到与同伴相同的命运。他和同伴仅隔几英尺远,因而他并未处在涡轮进水口的强大主流的中心位置。但是,他的一条腿却骨折了,另外两个军队潜水员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他从强水流的控制下解救出来。

这次他还面临氧气枯竭的境地,也没有其他潜水员的支援。他被狭窄的岩石孔洞吸住,那必定是个水下涵洞的入口,一个深入到石壁中去的竖井样的东西。

好在他的上身还可以不受强大水流的控制而随意活动,只有两腿被无情地拖住。由此他判定,这个水洞的入口处应该是界限分明的,就像石匠用斧砍过的过梁那样方方正正。他张开双臂,以全部力量向石壁推去,但他的手指却从光秃秃、粘糊糊的岩石表面滑了过去。

“这是个大水洞,”他想到,“这是个无法挣脱的打孔器。”他用弯曲的手指抓住岩石,直到手指像劈裂般疼痛不已。忽然,他的手指抠进了石壁最下面的壁龛,这壁龛就位于吸住他的水洞的上方。

现在他总算有了一个发力的支点。依靠抓住壁龛的双手的力量,他用尽全部剩余力量和全部心力,向水的吸力发动了冲击。他的体力和心力都已接近枯竭。他拼命对抗着,感到两臂的肌肉仿佛炸裂了一般,脖颈上的筋腱也仿佛像僵硬的铁棍一样,他只觉得脑袋里有东西要迸出来。但是他总算顶住了把他吸入洞口的险恶力量。

“再来一次,”他想着。“只做最后一次努力。”他知道这是他可以动用的最后力量。他体内的空气像他的勇气和决心一样,已经用尽了。他的脑子里一片混乱,黑暗遮蔽了眼前的一切。

他从自己生命的深处提取出了最后的储存,他用力拉动自己的身体,直到脑子里的黑暗爆发成一片让他眩晕的白光、星斗和凯瑟琳乐队的错杂之声。但他依然在用力挣脱。他终于感到自己的双腿在得到解脱,水的控制力在减弱,他用自己不知道出自哪里的力量继续挣扎。

突然,他变得完全自由了,像箭一样地向水面冲去,但这毕竟太迟了。他的大脑塞满了黑暗,耳朵里轰响着瀑布的涛声,他正在溺水。他把所有力气都耗尽了。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自己离水面还有多远,只知自己没有得救的机会了。他完蛋了。

当他冒出水面时,他已经没有意识了,因而他已没有力气把头从水面抬起,也没有力气呼吸一下。他只是大口地喝水,像一只灌满了水的皮囊,脸向下俯着,奄奄一息。这时,他感觉到罗兰的手抓进了自己后脑的头发,头被拉出水面时脸上感觉到了冷空气。

“尼克!”她对他叫着,“呼吸,尼克,呼吸!”

他张开嘴,喷出一口水,带着唾液和浊气,然后,才大张着嘴,猛烈地喘起来。

“你还活着!啊,感谢上帝。你在下面呆的时间太长了,我以为你淹死了呢。”

他咳嗽着,尽力吸入空气,让自己恢复知觉。他模糊地意识到,她从帆布座椅中跳下来,把自己搭救出来了。

“你在水下呆这么久,我真没法相信。”她把他的头抱起来,用另一只手抓着山崖上的壁龛。“现在你没事了,我抓到你了。先放宽心,一切都会好的。”

她的声音给他的影响是惊人的。空气是那样甘甜,他的力量也慢慢地重新回到了身上。

“我们得把你弄上去,”她告诉他,“你先恢复一下,然后我帮你坐上绳索。”

她带他游到垂着绳索的地方,向悬崖顶上的人们发信号,把绳索放得更低些,直到水下,然后她把帆布座椅张开,把他的腿放进去。

“你能抓稳么,尼克?”她关切地问道,“向上去,一直到山崖上。”她把他的手放在铁环的副索上。“抓紧!”

“不能把你自己丢在这儿。”他恍惚地急着说。

“我没事,”她安慰他,“让阿里把绳索再放下来接我就是了。”

当他升到半空中时,他朝下望着,看到了她在水面之上频频点着头。她看上去那么小,那么孤独,她的脸色那么苍白而可怜。“勇气!”他的声音是如此的虚弱嘶哑,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你拥有了真正的勇气。”但是他已经上升的太高了,这些话她并没有听到。

众人把罗兰提到悬崖顶上后,尼古拉斯便吩咐阿里拆除简易滑轮,消除掉灌木丛中的人为痕迹,否则,从直升机上很容易发现目标,而他却不想让杰克·汉姆的好奇心受到刺激。

他没有体力帮助那些人完成善后事宜,只能躺在灌木的阴凉下,接受罗兰的照顾。他甚至无法回忆起溺水过程持续了多久,他只能感觉到由于长时间缺氧而造成的,令他晕眩的头疼。他的胸部也在疼痛,一呼吸便刺痛难当。在他用力挣扎的时候,一定是有什么机体组织被撕扯或拉伤了。

他很感激罗兰的耐心,她在河谷里一直没有问他有什么发现,她更关心他的状态而不是探索的进展。

她扶他站起来,一起向营地走去。他的模样像个老人,跛脚,僵硬,全身的肌肉和筋腱都在疼痛。他知道这种筋腱中产生的乳酸和氮需要经过很长时间才会被吸收和消解掉。

他们一回到营地,罗兰便带他回到自己的草房,殷勤地帮他在蚊帐里躺好。此时他感觉到自己好多了,但他并不忙着告诉她这一事实。有个女人在旁伺候着,让他感觉很惬意。她给他拿来两片阿司匹林,一杯滚热的茶,浓酽的茶里放了糖。他一边小口呷着茶水,一边低声问她可否再来一杯。

她坐在他的床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好些了吗?”她见他把茶喝完,关切地问道。

“我这次是死里逃生啊。”他对她说,她笑了。

“我能看出来你好多了,你的脸色又恢复了原样。你可把我吓坏了,你知道么?”

“不过是为了引起你的关心罢了。”

“既然现在你还活得好好的,那么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在水下面到底遇到什么麻烦了?”

“你真正想知道的就是我在下面遇到的。我说得对么?”

“不错。”她承认。

于是,他把自己在水下的发现,以及那个吸力巨大的水洞如何控制了自己的情形都告诉了她。她默不作声地听着,直到他讲完了,她也半天没吱声,只皱着眉头专心想着什么。

最后,她抬头望着他。“你说泰塔能把这些壁龛一直开凿到水潭底部,距离水面五十英尺?”他点点头,她又陷入了沉默。过了半晌,她说道:“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你对这个问题怎么看?”

“四千年前的水面也许要低些吧。赶上干旱的年份,河水也许会干涸?那样一来,他就可以下到水底了。我猜得不错吧?”

“不错的猜想,”她承认,“不过,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搞这么长的两排脚手架呢?为什么不用干河床做这件事?还有,泰塔感兴趣的,很显然是靠河边的地点。如果当时那里是条干河,它就和河谷里许多其他地方一样了。不可能,我有种感觉,他之所以选择那里施工,主要的,或者说唯一的原因,就是因为那里难以接近。”

“我感到你说得有些道理。”他表示赞同。

“既然如此,那么在河水汹涌的情况下,即使像现在这样处在最低的水位,他又怎么能开凿这些水下的壁龛呢?在水下建造脚手架的关键点又是什么呢?”

“伤脑筋,我想不出。”他认输了。

“好吧,让我们暂且放下这个问题,考虑一下你所说的那个把你吸住的洞口。你没有感觉到那洞口有多大么?”

他摇了摇头。“下面几乎漆黑一片,我顶多只能看见前面二三英尺的地方。”

“那洞口正好处在两排壁龛之间么?”

“不,不是恰好在中间。”他回忆着说。“它有点靠近其中一排。当时我的脚碰到了河底,刚要向上升就被它给吸住了。”

“那么说它一定是在河底的位置了,而且还是在脚手架稍稍下游一点。你说过,那洞口略微呈方形?”

“我不敢说绝对是方形,我只记得能见度很低,但我有这么个印象。”

“这也许是又一个人造工程,而且——说不定是某种开在水潭边上的横坑?”

“有可能,”他勉强地同意道,“但是另一方面,也有可能是天然形成的孔道,被河水长期冲刷而成。”

她站起来准备离开,可他问道:“你要去哪儿?”

“我出去一下就来,我去取笔记,还有那些石柱拓本。片刻就回来。”

她回来后直接坐在他床边的地上,盘着腿呈女性惯常的姿势。当她把那些纸张展开时,他撩开蚊帐,向外看她的举动。

“昨天,当你们忙于建造滑轮时,我把‘春季’这面的石柱铭文的大部分都解读出来了。”她把笔记本翻开,让他看到全部笔记,“这些是我的初步笔记,你会看到,我画了很多问号——比如这里,还有这里。这些都是我无法确定译文的地方,或者是泰塔使用了新的、不同以往的符号的地方。过后我要用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来研究它们。”

“我听着呢。”他说,她继续说着。

“我用绿色笔描过的这部分文字,是从典型的《亡灵书》中抄录的引文。就是这段:‘宇宙淹没在循环里,淹没在太阳神拉的循环里。人的生命是一个循环,开始于子宫终结于子宫。战车轮子的循环预示了蟒蛇的死,它在它的边缘下碎裂。’”

“不错,我认出了这段引文。”他说道。

“另一方面,我用黄色笔描过的这部分文字,则是泰塔的原文。就我所知,它们至少不是引自《亡灵书》或其他书中的文字。这段文字是特别需要你注意的。”

她一边大声读着,一边用手指比画着。“女神的女儿隐藏起自己,她受孕于那个没有精子的人,她成了她的孪生姐妹的母亲。那胎儿永远蜷卧在她的子宫里,她的孪生姐妹永远不会出生。她永远不得见拉的光明,她永远生活在黑暗里。她以她的孪生姐妹所在的子宫印证着自己永恒的婚约。无法出生的孪生姐妹成了神的新娘,而那神却是个人,他们的命运是连在一起的,他们将永生不朽。”

她又从笔记中找出一段文字,说道:“第一次读到这些文字时,我就认为女神的女儿就是丹德拉河,就像我们一致同意的那样。我还确信,那曾经是一个男人的神,就是法老。麦摩斯只是在他登基为埃及国王的时候才被神圣化的,在那之前,他只是个男人。”

尼古拉斯点头同意。“没有精子的人很显然就是泰塔本人。他一再强调这一事实,他是个阉臣。但是现在,”他推测道,“如果你有什么关于神秘的孪生姐妹的新见解,就说给我听听。”

“河流的孪生关系很像一条支流,或是分叉的溪水,是不是?”

“噢,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是说那个水洞就是孪生姐妹。在那里永远见不到拉的光明。泰塔,这没有精子的人,想要申明父子关系,所以他告诉我们,他是个建筑师。”

“完全正确。而且,他还把孪生的河流永远地嫁给了麦摩斯法老。把这一切放在一处,我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我们永远不会找到麦摩斯法老的坟墓,除非我们彻底搜索那个险些淹死你的水洞。”

“你认为应该怎样采取这个行动?”他问道,可她耸了耸肩。

“我不是工程师,尼克,我把这件事扔给你来处理。我所知道的就是,泰塔设计了一些手段来做到这一切——不仅下到了那里,而且还在那里施工。如果我们对石柱铭文的翻译是正确的话,那么他当初就在河底进行过开凿岩石的施工。如果他能够在那儿做到这一切,你就没有理由做不到这一切。”

“哦,”他不以为然,“泰塔是个天才,他自己一再这样说。我只是傻干的人。”

“我把一切赌注都下在你身上啦,尼克。你不会让我输掉的,是吧?”

跟踪这些人完全用不着高深的丛林生活技巧。鲍里斯的搜寻并没遭遇到反跟踪手段。他们显然是沿着主要道路下到河谷的,然后直接向西走向苏丹边界。迈克·尼马是回他的老根据地去的。

鲍里斯估摸着,他们有十五到二十个人,具体数目很难确定,因为路上的脚印重叠在一起,而且他一定在队伍前面放出了前哨,还要保护他的侧翼。而且殿后的人也会跟在他的后面行进。

他们并没有浪费时间,但这样一群人怎么也不会比一个人走得快。鲍里斯确信,他正在接近他们。按照他的计算,他已经出发四个小时了,根据最近的迹象,他距离他们不超过两小时的路程。

鲍里斯马不停蹄,只是偶尔弯腰在路上查看着什么。他一边赶路,一边查看。那是一根小棍,是当地人叫做库萨伽萨伽的植物上的嫩枝,走过去的某个人抓住了它,把它从主干上折了下来。它为鲍里斯提供了很好的物证,据此判断出他离他们还有多远。即使在闷热的河谷里,这样的嫩枝也会枯萎,他可以判断出,他离他们更加近了。

他在考虑下一步行动计划时,脚步稍微放慢了些。他很了解这一带河谷的地形,前一年他曾在这里陪伴一位美国顾客打过一阵子猎。那个美国人曾在此地追踪一只瓦利亚大角野山羊。他们花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搜索这一带的溪谷和丛林覆盖的沟壑,最后才打死了那只老山羊,它的皮毛已经老得变黑了,头上长着一对儿向后弯曲的羊角,那对儿羊角在洛兰·沃德公司的记录里排名第十。

他知道,再向前二或三英里,就有一个向南拐去的牛轭形转弯,道路在那里会有个回环。主要道路沿着河流延伸,许多险不可攀的悬崖拱卫着环形河道上的那块高地。他可以走近道甩开拐角部分的山路,从前在追踪那只老山羊时就那样做过。

那个美国狩猎者当时并没有立刻让老山羊致命。他的子弹打在山羊靠后的部位,没有命中心肺所在的胸腔,只是打穿了肠子。受伤的山羊窜上了那片高地,沿着一条隐秘的小路登上了峭壁。鲍里斯和美国人追踪而上,翻过了那座山峰,他记得那条路很险峻,到处是诱人坠落山崖的陷坑,但从山顶下到远处的山脚,却可以比绕过山峰少走十英里路。

如果他能够找到当年那条山羊上山的路径,那他就有机会赶到迈克·尼马的前面去,而且设伏袭击他们了。那样会使他占据很大的优势。那位游击队的首领会估计到他的追踪,但不会估计到他的伏击。他可以跟踪那个首领的踪迹,但他不可能超过他的后卫战士而不惊动他们。再说,当他赶在他们前面时,他就会控制局面,可以选择自己出击的位置。

当那些人的踪迹和尼罗河的主河道开始向南转弯时,鲍里斯始终盯着那座高地,寻找他记得的标志。他还没走上半英里,就发现了那个标志。黑森森的悬崖在这里有一处断裂,形成了一个植被茂密的低洼地带,一直将玄武岩山体分割开来。

他停住脚步,擦了擦脸和脖子上的汗水,“伏特加喝得太多了,”他嘟囔着说,“你有点干不动啦。”他的衬衫湿得像从河里捞出来的一样。

他把猎枪换到另一侧肩上,举起望远镜扫视着远处的山谷。那些山峰显得很陡峭,无法攀越,但他很快就发现了那棵从山崖表面的缝隙里长出来的低矮的小树。它的模样挺像日本盆景,有着扭曲变形的树干和受过伤的树枝。

当时那只瓦利亚大角野山羊就曾站在比那棵小树高些的岩石上,结果那美国人就朝它开了枪。在他的脑海里,他仍能看到那只野山羊被子弹击中时弓起背部的姿势,接着它转了个身,向悬崖上奔去。他把望远镜向上缓缓移动,再次看到了那些狭窄的岩脊向山峰表面上升时露出的斜坡。

“是的,是的,就是这个地点。”他用自己的母语思考着。从最近这段和法语、英语搏斗的日子里解脱出来,他感到很轻松。

他在登山之前离开了道路,冲下了通往河床的乱石嶙峋的斜坡。他跪在尼罗河边,用手向脸上撩了两把水,又把头浸到水里,把脸和脖子上的汗水冲洗掉。他把水瓶灌满,最大限度喝饱了水,直到喝得肚子疼了才罢休。他把水瓶洗净,重新灌满了水。他知道,山上是没有水的。最后,他又把自己的丛林帽浸透了河水,再戴在头上,让水从他的脖子和脸上向下流淌着。

他这才爬回到路上,沿着道路又走了百步左右,他一边慢慢地走着,一边仔细观察地面。有个地方,一块石头几乎挡住了道路,他前面的那些人不得不从石头上踏了过去,结果在跳下石头时踩出了一片细粉末。他们给他留下了极易辨认的脚印。

他们中的大部分人穿的是以色列帕拉胶军鞋,鞋底上有锯齿状的纹路。后来者的脚印叠加在先行者的脚印上,他不得不跪下一条腿仔细观察,以便找出那些小得多,也优雅得多的脚印,那些脚印比较轻浅,他决不会弄错。在有些地方,这种脚印被那些大脚印踩得模糊不清,但毕竟小脚印的脚趾部分比较清楚,那无疑是橡胶底的巴塔网球鞋的脚印。他能从上万只其他脚印中把它们找出来。

他发现苔茜仍然随着众人一道走着,他觉得放心了。她和她的情人并没有离开众人另择他路。迈克·尼马是个阴险狡猾的家伙,他先前从鲍里斯的掌握中逃脱过,但这次决不能让他躲过!这个俄国人坚定地摇着头:这次决不放过他!

他再次仔细地观察那个女人的脚印,每看到它就使他感到一阵苦闷。他感到怒火填膺,完全忘却了他对那个女人的情感。爱和欲望并不相同,她只是他的一件动产,可她竟然被偷走了。这就构成了对他的不可饶恕的侮辱。她背叛了他又侮辱了他,因此她必须死。

想到杀人,他感到旧日的刺激再次注入了他的血液。杀人历来就是他的职业和节日,而且无论何时,只要他重操旧业,他就会激动不已。那种快乐他从未感到满足过。那大概是他仅存的快乐,但他乐此不疲。即便是伏特加也不能把那快乐冲淡或减弱些,似乎那种快感直接附在他身上一般。他从追杀她的行动中得到的快感甚至会超过和她做爱时得到的快感。

在最近这几年里,他一直在狩猎低等动物,可他一直没有忘记狩猎并杀死高等动物的滋味,特别是杀死女人。他要杀掉迈克·尼马,他更要杀掉那个女人。

在门格斯图执政的年代里,当他还是反间谍机构的头头时,他的手下人都了解他的嗜好,因此也曾为他提供绝色女人。现在他却有了一桩遗憾,所以这次他要手脚麻利地做完这件事。看来要赶在那些人的前面,尽情享受这种快乐的滋味,是不成问题的。总之,这种快乐对他而言是非同一般的快乐,并且不是只维持几个小时、几天而已。

“婊子,”他咕哝着,踢着路上的尘土,践踏着她的脚印,用脚把它们涂抹掉,犹如用手杀死她一样,“你这个胡搞的黑婊子。”

鲍里斯此刻又精力旺盛、意志坚定地赶路了。他离开小路,向那棵畸形的小树所在的地方,也是那只山羊走过的路线赶去。

他丝毫没有看错目标。他找到了那条上山的路径,沿着那路径向山上爬去。他爬得越高,山势就越陡峭,他只得两手着地爬上陡坡,或是翻越狭窄的岩脊。

他第一次翻越这座山峰时,是沿着受伤的野山羊的血迹上去的。可现在他已经没有那样断续的路标了。他有两次迷失了路径,走到了通往悬崖的绝路上去,结果不得不一步步地退回去,找到自己的来路,再走上合适的路径。他每次遇到这种情况,就会意识到自己在耽搁时间,就会担心迈克·尼马抢在自己前面,而自己无法截击他。

走在半路时,他把一群卧在通往悬崖的山脊上的野山羊惊动了。它们跳跃着从山坡上跑开去,那样子不像是受到引力定律束缚的动物,反倒像一群飞禽。它们由一只巨大的雄山羊领头,那头雄山羊生着长胡须和一双螺旋式的长角,它为鲍里斯直接指点了登上悬崖顶部的路径。

他在登上最后一段山路时,手上划破了几处。但最后他终于登上了峰顶。他并不抬头,只是沿着山顶的轮廓线走去,远远看去,只见一个人的剪影清晰地映在蓝天的背景上,隔着几英里都可看到。他走到顶峰的后面,找到一簇虎尾兰为自己做了个草帽,用它多刺的叶子隐蔽自己的头部,以便用望远镜观察一千英尺以下的山谷。

在他站的高度上,尼罗河看上去犹如一条粗大的、发着光泽的蟒蛇,蜿蜒地流向牛轭形弯路,它的水面被激流和暗礁激起浪花,两岸的高山有如花岗岩构成的巨浪,汹涌奔腾,汇合成连绵的峰峦,恰似热带台风掀起的海啸景象。这些山峰高低起伏,在灼热中和阳光下发着光芒,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将这些红色岩石雕塑成了不再释放热量的群像。

尽管空气在他的望远镜里跳跃着,抖动着,鲍里斯仍旧沿着河边依稀的小路向山谷里走去,直到河流转弯的地方。那里一片荒凉,杳无人烟。他知道猎物正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行进着,他无法判断出他们在经过这里的道路上还有多远。他只知道,他必须抓紧时间,才能在山坡下的道路上截击到他们。

自从离开河道后,他第一次节省地喝了水瓶里的水。他觉得,由于在闷热的天气里尽力爬山,自己已经有些脱水了。在这样的天气里,一个人如果没有水,几个小时就会干渴而死。所以,这里的河谷无人定居,也就不足为奇了。

当他从山顶的轮廓线上走下去时,已恢复了体力,开始翻越马鞍形的山脊,那道山脊不到一英里长。他没有看到任何迹象,就来到了一道悬崖边上,那道悬崖就位于道路经过的山坡旁。如果再毫无戒备地向前走上几步,就会从那里坠入一千英尺深的河谷。他只得再次走到山峰的轮廓线上,直到他找到了一个隐蔽的制高点,从那里可以侦察下面的整个开阔地带。

大河也走着相似的路线——一道宽阔的,呼啸着奔流而下的激流,泛着无数白色的浪花,在回环地流经牛轭形的河道末端时,从他的脚下流过。那条道路则顺着河流展开,只有在尼罗河中耸立的石笋或断崖阻断了方向时,它才被迫迂回到远离河床的地方。

在这寂静荒僻的河谷里,他发现,除了奔流不息的河水和摇曳蒸腾的地气,没有别的动静。他知道,迈克·尼马那伙人不可能赶到他前面去了,所以,他们必定还在牛轭形的弯道上朝这边走呢。

鲍里斯又喝了点水,休息了将近半个钟头,于是,他感到自己又恢复了强健的力量。他和自己争论着,是否应该马上下山,并在道路两旁选定伏击地点。最后,他还是决定留在高处,直到目标现出身影再说。

他仔细地检查了一番步枪,以确保瞄准镜在爬山时没有改变和枪口的同轴性,接着他又倒空子弹夹,检查了那五发子弹。有一发子弹的黄铜壳体有些凹陷,还褪了色,于是他把它退出来丢掉,从身上的子弹带里又取了一颗换上。他填了一梭子子弹,顶上了保险栓。

他把武器放在一边,脱下了湿透的袜子,从背包里取出一双干爽的袜子换上,然后用心地把鞋带系好。他知道,只有新手才会在这样的形势下冒风险,让脚上湿漉漉的,因为过不了几小时,脚就会溃烂。

他又喝了些水,然后站起来,把步枪挎到肩上。现在,他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他沿着峰顶向前移动,去截击那些游击队员。

每当走到山坡边缘的有利地形,他便用望远镜观察一番下面的山谷,但每次都不曾发现他的猎物。下午的时光眼看就要过去了,他开始担心迈克·尼马一伙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他眼前溜过去了,或者,他们也可能涉过某个秘密的浅滩,从另一条路穿过了某个隐蔽的山谷。忽然,一种哀戚焦躁的鸟鸣从闷热的空中传来。他向上望去,只见一对鹞鹰在河边的一片灌木丛上空盘旋着。

这种长着黄喙的鹞鹰是非洲随处可见的食腐动物,它们总是生活在和人类有联系的环境里,吃人类的垃圾以及食物残渣,因而总是盘旋在人类居住的村庄或临时营地的上空,或者就蹲伏在灌木丛中,耐心等待人类的生活垃圾或腐肉的出现,机会来临时,它们就会迅速飞落下来,抢食掉由它们负责的食物,那副作派很像是垃圾清道夫。

鲍里斯用望远镜盯着这对儿飞鸟在闷热的天空中悠闲地盘旋,发现它们总是围着河岸边的一片灌木丛飞来飞去,它们用一种独特的姿势靠分叉的尾翼控制飞行,把它们从一侧摆到另一侧,在微风中翱翔。每当它们侧过头向下面灌木丛中的什么东西盯视时,锐利的黄色鸟喙便显露无遗。

他暗自冷笑了一下。“不错,尼马老早就回营了,看来他的小女子对大热天赶路感到吃不消啦,再不就是他要停下来和她调调情也说不定。”

他沿着山崖继续潜行,直到可以看见那片有鹞鹰盘旋其上的灌木丛,才停住脚步。他从望远镜里仔细观察那地方,但没见到任何有人活动的迹象。过了将近两个小时,他又在怀疑自己先前的判断了。唯一引起他注意的,就是那对儿鹞鹰。它们停落在树巅上,俯视着那片灌木丛。他不得不相信,它们正观察着隐藏在灌木丛里的人们。

他烦躁地看看太阳,它正落向地平线,减弱了先前凶猛的热量。他转而向山谷里张望起来。

在紧靠那片灌木丛的地方,是一带被河水冲刷成锯齿状的凹形河岸,回水在那里汇聚成了一个像泻湖似的水面。当河水涨潮时,那里的水很深。但现在却只剩得一片砾石河岸袒露在那里。在近处的河岸上,矗立着许多石砬子,它们是从悬崖上滚落下来的。它们有些落在河滩上,有些滚进了河里,陷进水里一大截。最大石砬子有一间草房那么大,由浑然一体的黑色岩石构成。

他正在观察时,竟有一个人从灌木丛中意外地出现了。鲍里斯的脉搏加速跳动起来,他看见那人爬上一块较小的石砬子,又从那上面跳到砾石河岸上。他在河边跪下去,把一只帆布桶灌满了水,然后又爬回石砬子,消失在灌木丛里。

“好啊!天热得让他们受不了啦。他们得喝水,这就让他们露出了马脚。如果不是那两只鸟,我还不会发现他们躲在里面哩。”他轻轻笑了几声,不情愿地夸奖道:“尼马到底是个谨慎的家伙,难怪他活到了现在。他一直防范严格,但他也照样需要水。”

鲍里斯继续在望远镜里观察着,揣摩着迈克·尼马下一步会做什么。“他为了在这里扎营避暑已经耽搁了很长时间,只要天气一凉下来,他肯定会上路。他要来个夜行军啦。”他判断道,说着又看了看太阳,“离天黑还有三个小时,我必须在天黑前行动。天黑了我就没法区别目标啦。”

他在直起身体走动之前,先在山顶的轮廓线上向后退了一段距离。他沿着山梁上自己留下的踪迹向回退去,直到他可以在一座断崖后面躲过迈克·尼马的哨兵的视线,才开始下山。这里没有山羊常走的路径,他只能自己寻找路径。经过几次乱撞之后,他终于发现了一条向下的山脊,使他可以顺利地走下山坡。当他下到河谷的底部时,他小心翼翼地观察地层的分布特征,以便在紧急情况下能够再次找到这条路径。这是一条很好的逃逸路径,他知道,很快他就会遭到别人的追击和压制的。

整个下山的过程耗费了一个多小时。他知道自己的时间很紧迫了。他找到了河边的小路,沿着它向迈克·尼马的营地逼近。现在他行动很迅速,但仍谨慎地消除自己留下的踪迹。他沿着小路的边缘行进,只踩踏石头地面,不让自己的行动留下痕迹。不过,即使如此谨慎,他仍径直向他们的隐蔽处扑去。

他还没走上二百米,就听到自己脑后传来白羽椋鸟低沉、忧伤的鸣叫。他差点忽略了它,直到他的脑子里响起了警钟。它活动的时间不对啊,这种白羽椋鸟只在黎明时分离开巢穴,飞上悬崖时才会发出这种叫声。可现在是下午将尽的灼热河谷,他猜想那一定是某个沿着道路向他走来的哨兵引发的信号。迈克·尼马的队伍已经开始行动了。

鲍里斯立刻做出反应。他躲开小路,向刚才来的路上跑回去,直到他从悬崖上下来时走的路径和小路交会的地点才停下来,然后爬到山坡上足以监视小路的高度。不过,他发现自己把抄近路夺得的优势差不多全都丧失掉了。他所占据的地方,并非伏击的最佳位置。而他预定逃逸的路线,又暴露在山坡下敌人的火力范围之内。他要想爬上山顶,除非运气关照。但他从未打算放弃复仇行动。只要目标进入射程,他就会从隐蔽处射击。

然而,他自己心里明白,迈克·尼马的做法还是令他感到惊讶。他原以为他不会在日落前行动,那样他就有机会在俯瞰那片灌木丛的高地上占据一个位置,就能在逃逸之前射出精确瞄准后的两枪。

他还考虑到,一旦他把迈克·尼马打倒,他的部下不会穷追不舍地攻击他。鲍里斯打算到时候就尽快跑掉,并在每个险峻的防守地点都还击敌人,打死一两个敌人,使敌人不敢冒进,直到最后失去追杀他的愿望,任他逃掉。

不过,这一切都改变了。他只能抓住眼前的机会——几乎可以肯定是活动的目标——在开火的同时便把自己暴露在通向悬崖的道路上。他的唯一优势就是猎枪,那是件得心应手的武器,而迈克·尼马的人装备的都是AK?47步枪,射击迅速但远程效果很差,特别是在这些游击队员的手里,就更没准了。只有经过严格训练,非洲部落战士有时才会达到世界最优秀军队的水平。他们具有所有作战技巧,只缺少一样——他们毕竟是众所周知的劣等射手。

他在岩石平台上平躺着,下面的石头被太阳曝晒得很热,尽管穿着衣服,他也感到强烈的烙痛。他把背包摘下来,放到眼前,把猎枪的前枪托放到背包上。他从望远镜里向外张望,把身体调整到最舒适的姿势,盯着道路边上一块不大的石砬子,用猎枪扫描着它的两侧,以确定他有完好的射弧。

他对自己在有限的时间里找到的这个射击位置很满意,于是把枪放在一边,抓起一把泥土,慢慢地涂在脸上,汗水和着泥土,把他苍白的脸部皮肤涂得面目皆非,以便不让哨兵从远处看到。他最后关切的是检查太阳的照射角度,他看到阳光不会向远处反射自己的望远镜的镜片,也不会反射猎枪的金属光泽,便放心了。他伸手把几根灌木枝叶拉到自己身边,投下阴影遮挡住猎枪。

做完这一切,他在步枪后面摆好射击姿势,把枪托抵到肩上,把呼吸调整到缓慢低沉的节奏,让脉搏降低速度,使头脑冷静下来。他并未等得很久。只听那白羽椋鸟又一次叫起来,但这次却近在身边。立刻,从远处靠近河岸的路上,又传来了对鸟鸣的应答声。

“那些侧翼战士很难在我的射程里和我对抗。”他冷笑道,样子看去很像象征死亡的骷髅。“他们将聚成一堆,或是分散出现。”他正想着时,在河道转弯处有个人出现在他的视野里,正在他前方五百米处。

鲍里斯在望远镜里把他放到最大。他是个典型的非洲游击队员,穿着一件破烂褪色的民用迷彩服,身上挂着背包、水壶、子弹带、手雷,平端着步枪。他走过河道转弯处时,停顿了一下,在路边的一个石砬子后面蹲伏下去。

他把眼前的开阔地仔细打量了很长时间,头缓慢地从一边转向另一边。有一次他仿佛直盯着鲍里斯所在的位置,鲍里斯屏住呼吸,像身后的岩石一样一动也不动。最后,那个游击队员终于站起身来,对他身后看不见的什么人打了个手势。然后,他又快步在路上走去。当他走了有五十米远时,他身后的一伙人才出现。他们像串起来的豆子似的保持着相互间的距离。这种队形使狙击者即使在预先准备好的位置上,也难以进行纵向射击。

“好样的,”鲍里斯赞叹一声,“这些是最优秀的战士啊。迈克·尼马亲自挑选了他们。”他从望远镜里观察着他们,审视着每一个进入视线的人,寻找着迈克·尼马。已经有七个人出现在道路上,但仍不见他们的首领的影子。他们每个人都曾走到鲍里斯的正对面,然后走过去。有两个保卫侧翼的战士甚至从他的眼皮底下走了过去,他们使得灌木丛发出沙沙的声音,离他不超过十几步远。鲍里斯像石头一样躺在那里,让他们走过。剩余的人也都过去了,全都脚步敏捷,动作轻盈。殿后的战士也走过去后,河谷里很快就变得空寂下来,再无动静了。过了半天,才又传来隐约的走动声音。

“这是后卫,”鲍里斯轻声嘀咕着,“看来迈克把那女人放到后卫里啦。他的新招法,他对她的安全太重视了。”

鲍里斯轻轻地打开了步枪的保险,小心翼翼地避免金属碰撞的声音传播到寂静闷热的空气里去。

“现在让他们来吧。”他吸了口气,“我要先打迈克,决不开玩笑,也不打他的头,就打他的胸口。当他倒下时,那女人就会吓呆了。她可不会做出战士一样的反应。我有机会从容不迫地开第二枪。在这么个射程里,肯定不会打飞了的。就打她两个漂亮的小黑奶头之间的地方。”他被血腥的、暴力的死亡与苔茜的可爱和优雅相交织的画面激励起了某种性欲,“我甚至还有机会再打死一个人。但我不指望那个。这些人训练有素,他们不等我打死那个女人,就会把自己隐蔽起来的。”

鲍里斯逐个盯视每一个走在后卫队伍里的人,他们全都小心翼翼地走进他的视线。最后他们中有三个人出现在路上,以坚定、急速的脚步从他面前走过。但没有迈克和那个女人。后卫在道路上消失了,他们发出的轻微声响也消散在河谷的寂静里。鲍里斯独自卧在突出的岩石上,心跳加速,喉咙里涌上了一股苦涩的失望滋味。

“他们在哪儿?”他痛苦地琢磨着,“迈克***在哪里?”他脑子里立刻出现了这些问题的答案。他们一定是走了另一条路。迈克利用这一伙士兵作为诱饵,来了个调虎离山。

他看着手表,静静地卧了五分钟,以免再有人出现在路上。他的脑子在迅速运转,他对苔茜的最后印象,是她留在牛轭形转弯处的脚印。

那是几个小时以前的事,如果她和迈克另择他路,那么他们应该离此不远。迈克也许会把他甩掉一天或更多时间的路程——那样他鲍里斯就得花一天或更长的时间去寻找他们的踪迹。想到这里,愤怒的狂潮涌上他的脑海。他不得不闭上眼睛,把这愤怒驱赶出脑海,恢复自己理性的思考,以免自己陷进情绪混乱的泥淖。现在,他必须想清楚,决不能像头受伤的水牛一样莽撞地处理问题。他知道,在控制自己这方面,他存在着弱点。他不得不极力克制自己。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他的愤怒已得到冷却,且受到了理性的支配。他十分清楚自己应该做什么,以及他必须怎样做。第一件任务,就是梳理道路上的行踪,他必须找到迈克和他的独立小分队分开的那个地点。

鲍里斯从自己隐藏的地方溜下来,穿过灌木丛,走到道路上。他仍然不让自己的行动留下痕迹,但迅速地向河流上游追踪而去,一直回到那些游击队员为躲避暑热而扎营的灌木丛所在的地方。他注意到的第一件事就是那两只鹞鹰已经迁离了此地。但他并没有把这件事当做这片灌木丛已被放弃的证据,因而他谨慎地从外围侦察着它。他首先观察从道路至灌木丛这段路,尽管已经过了几个小时,但那些脚印仍清晰可辨。

忽然,他在路中央停住脚步,惊讶得头发都直立起来,因为他发现,在众多的脚印中,竟然有那双巴塔网球鞋的清晰脚印。他感到自己中了迈克的圈套。

迈克和那个女人曾经进入这片灌木丛,却并没有从这里出去。他们仍旧在这里。鲍里斯立刻在心里产生了一种预兆。他此刻正受到迈克的监视,正处在他的AK步枪的枪口之下。他让自己暴露在明处,只顾低头搜索路上的踪迹,结果使自己更易遭受到攻击。

他想到此处,迅速地躲进了小路边的灌木丛中,他像一只猫那样趴在狗根草丛中,端着枪时刻准备射击。过了好长时间,他的心跳才恢复正常。他爬起来,弓着腰,小心翼翼地围着灌木丛搜索,他的神经绷得像吉他弦一样紧,两只眼睛叽里咕噜转个不停。他的手指勾在他的步枪扳机上,枪口不停地向周围扫着,犹如一条随时向四下里攻击的眼镜蛇。

他向河道所在的方向搜索而去,那里喧嚣的水声会淹没他行动时产生的声响。但他快要接近他从山坡上看到过的草房般大小的石砬子时,他再次惊呆了。他听到一种穿透尼罗河水声的声音——一种和此时此地极不协调的声音,他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听觉。那是一个女人的笑声,甜蜜而清脆,就像一串银铃振响在暗夜之中。

声音是从他下面的某个地方传来的,是从那个石砬子后面的河岸方向传来的。他悄悄接近石砬子,打算用它作为掩蔽和火力点,以便控制后面的河岸。但不等他走近石砬子,他便听到一种把重物扔进河里的打击水面的声音,同时传来一个女人嬉戏和挑逗的尖叫。

他急忙窜到石砬子跟前,俯身在石块下面,从一角向外察看整个砾石河岸。他警觉地从石砬子的一侧向另一侧转移,睁大了眼睛要看个究竟。可是,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事情。他不敢相信如此冒失的举动会出在迈克·尼马的身上。他是个硬汉子,也是个久经沙场、在二十年锲而不舍的艰苦丛林战争中活下来的战士。

迈克·尼马把自己的手下人打发走,以便单独和他的新伴侣尽情欢乐。鲍里斯耐着性子,审视着是否有什么加害于他的圈套,可他看到的完全是自然而然的、合情合理的情景。他把河岸两侧的每个角落都仔细审视一遍,以防那里潜伏着枪手。然后,他才露出了自己特有的冷笑。

“看来他们独自留下来啦。迈克果然不想让他的部下看见苔茜一丝不挂的样子。”当鲍里斯确信他果然遇到了天赐良机时,他的冷笑变得轻松起来。“他一定是疯了。难道他没想到我会追踪他?难道他认为已经跑得足够远了,可以随心所欲地寻欢作乐了么?他可从来没这么粗心大意过,也从没这么鼠目寸光地让自己走进过死胡同。”鲍里斯现在终于放宽心了。

河滩上的那一对儿脱光了所有衣物,把它们放在河滩上一块高耸的砾石沙洲上。他们在河道的浅水处相互泼水嬉戏,都赤裸得像刚出娘胎一样。迈克·尼马是一个有着宽阔肩膀、肌肉坚实的后背和结实臀部的男人。在他旁边的苔茜苗条得像河边的芦苇,她腰细臀窄。她的皮肤散发着野花蜂蜜般的光泽。两人都忘情地玩耍着,根本不理会这个世界上有什么需要听和需要看的东西。

“他一定在身后的路上放了岗哨。”鲍里斯仍然对迈克的谨慎不敢低估,“他不会想到我赶在他前面了。”他得意地想着。这时,迈克追逐着他的女人,而她则让自己被捉住。他们相互拥抱着倒在浅水里。当他们从水里抬起头时,两人都用力吻着对方。河水从他们黝黑而俊美的脸膛上流淌下来,而他们只顾着欢笑,展现着男女两性刚柔相济的人体美感,全然是一幅亚当和夏娃在旁无一人的伊甸园里无忧无虑地享受欢乐的情景。

鲍里斯把目光从他们身上挪开,看着他们放衣服的砾石沙洲。迈克的步枪随意地放在他的迷彩服上。鲍里斯迅速地跨出几步,把那支枪拿到了手里。他把枪上的弧形弹夹拔掉,放进了自己的口袋,又把枪膛里的子弹退掉,任凭它掉到砾石河滩上,然后才把卸空了的步枪放回到那堆衣服上。他做完这一切,便迅速跳回到石砬子下的隐蔽处,迈克和苔茜都没有发觉这一切。

鲍里斯静静地站在岩石的阴影里,看着他们在河水里打闹。他们在忘我的爱情中都显得像孩子一样天真。

最后苔茜挣脱了迈克的拥抱,向河滩上走来。她放荡地露着颀长的双腿,一路跑向放衣服的砾石沙洲。她的两只光滑湿润的乳房随着她的脚步有节奏地上下弹跳,她一边跑一边回头看他,显然在挑逗他跟着过来。迈克跟着她走到岸上,水珠在他长着卷曲汗毛的胸前闪着光。

他在她没有拿到衣服之前便抓住了她。她在他的臂膀里玩笑地挣扎了几下,便听由他的嘴吻到了自己的嘴上。接着,她向他投降了。当他吻她时,他的手也从她的后背向下滑去,抚摩着她闪着水光的臀部,并把她向自己身上扳过去。

鲍里斯感到自己的愤怒和一种不正常的窥阴癖混合到了一处,而他所窥的竟是他的老婆被别的男人所占有。他的内心里生出一种邪恶的欲望。他觉得自己的阴茎在膨胀,由于性兴奋而变硬,几乎使他感到疼痛。但同时他的愤怒也像一股急流,冲上他的脑际。

那对儿情侣倒了下来,仍纠缠在一起。苔茜向后倒去,拉着迈克,让他趴在自己身上。

鲍里斯高声叫道:“上帝不容,迈克·尼马,你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屁股朝天的样子是多么荒唐可笑。”

迈克的反应像一只出击时的豹子一样敏捷。他一翻身跳起来,去抓自己的AK步枪。虽然鲍里斯早已做好准备,在叫喊之前已经用自己的步枪对准了他的脖颈后面,但迈克却迅速地抓起了步枪,在鲍里斯还来不及做出反应时,就用它对准了鲍里斯的腹部。枪口刚一对准目标,迈克便用手扣动了扳机。

撞针打在空的弹仓里,只发出徒劳的响声。两个男人隔着砾石沙洲盯视着对方,全都举着自己的武器。苔茜在迈克离开她的地方蜷缩着,她赤裸着身体,黑眼睛里噙着痛苦和恐惧的泪水,望着她丈夫,意识到迈克可能会被杀死。

鲍里斯发出一声低沉而沙哑的笑声:“你想怎么办,迈克?让我把你那个又骚又黑的家伙打下来怎么样?到现在那家伙还兴冲冲地立着呢。”

迈克·尼马的目光从他的对手身上移开,转向山坡。鲍里斯意识到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迈克在山上布置了手下人,但他们看不到河滩,因为他们的首领在寻欢作乐。

“别为他们操心啦。不等你的那些黑鬼士兵赶来,你们两个就死了。”鲍里斯又咯咯笑起来。“我太高兴啦。你和我过去有过约会,可你违约了。没关系——这样反而更有趣。”他知道,和这样一个人拖延下去对自己没好处。迈克犯了一个错误,但他决不可能犯第二个错误。他应该立刻把他打死在地,那才能让他腾出工夫来处置苔茜,可是那种幸灾乐祸的诱惑实在太强烈了。

“我有个好消息告诉你,迈克。你还能再活几秒钟。我会先把那个婊子杀掉,让你亲眼看着。我希望你能和我一样感到很开心。”他从石砬子的遮蔽中横着身体走出来,向苔茜蜷缩着的砾石沙洲慢慢移动。她把身体从他来的方向转过去,尽量用她小巧的双手遮挡着乳房和阴部。鲍里斯一边向她接近,一边小心地盯着迈克。迈克是个危险的家伙,所以他不敢把目光从他身上掉开。可是鲍里斯错了,他低估了那个女人。

苔茜看上去有些怯懦地把身体转过去,她在屁股底下摸到了一块正好可以握住的滚圆的石头。突然,她挺直身体,用全身力量把那块石头朝鲍里斯的头上扔去。鲍里斯用眼睛的余光发现了她的动作,连忙用手去挡脑袋。

那石头以凶猛的力量从他头边飞过,没有打中目标。但却击中了鲍里斯向上举起的胳膊肘。他的衣袖挽到了肘关节以上,因此没有任何缓冲物阻挡这一袭击。他的手臂正弯曲着,很薄的肉皮被打得翻了过来,露出了肘关节的骨头。由于前臂上的尺骨像玻璃那样被打坏了,鲍里斯疼得弓下了腰,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松开了,原本搭在扳机上的手指也无力地脱离了,没有了向迈克开火的力量。

迈克迅速地转了个身,在鲍里斯还没来得及把枪换到另一只手里之前,他已经躲到了石砬子后面,不见了踪影。

鲍里斯用左手抡着枪托砸向苔茜的头部,把她仰面打倒在沙洲上,然后他把枪口顶住她的咽喉,高声叫道:“我要杀了她,你这黑杂种!如果你要你的婊子,就出来把她带走!”他手肘上的创痛使他的声音变得更嘶哑更粗野了。

迈克·尼马的声音从石砬子后面的某个地方传出来,那是用阿姆哈拉语发出的一声坚定、清晰的叫喊,接着,他用英语说道:“我的人马上就会赶到,放开那个女人,我会饶你不死。如果你敢伤害她,我就让你死得更惨。”

鲍里斯朝苔茜俯下身去,把她拉起来,用他没受伤的手扼住了她的脖颈。他用同一只手拎着枪,从她的肩膀上向外瞄准。这时,他那只受伤的手已从最初的打击中完全恢复过来了,完全可以操纵那支步枪上的枪柄和扳机了。

“不等你的人赶到,她就死了。”鲍里斯一边把苔茜从石砬子后面拉出来,一边喊道。“出来,把她带走啊,迈克。她在这,你要就给你。”

他收紧了扼住她脖子的手臂,使她窒息得扭动着身体,大口喘息。她的指甲抓破了他的胳膊,在他晒得黧黑的皮肤上抓出了很长的红色印记。

“听听她的叫声!我正在掐断她这可爱的脖子,你听见她被卡住的声音了么?”他继续勒紧苔茜的喉咙,迫使她发出痛苦的声音。

鲍里斯一边观察着迈克藏身的石砬子,一边拖着苔茜向后退,以便和石砬子拉开距离,使自己能够及时做出反应。他在紧张地思索,他知道,他没法逃走了。他的右手几乎不能用了,迈克的游击队员人很多,不会放过自己。他现在控制了这个女人,但他要把那个男人也杀死。那才是他要做的好买卖——他们两个,他必须消灭他们两个。

他听到山坡上传来一声喊叫,那不是附近的叫声。看来迈克的手下人正在向这里赶来。他现在只能孤注一掷地拼命了。迈克在按兵不动,鲍里斯有两分钟都没有听到他的叫声或活动的声音了。他不知道他在哪儿——眼下他可能在随便什么地方。

“太晚了。”鲍里斯觉察到,“我看来逮不到他了,只有这个女人。但我必须达到目的。”他迫使她跪下,然后俯身对着她,用另一只手勒住她的脖子。

“再会了,苔茜,”他在她耳边咬牙切齿地说。他用力掐紧她的脖子,感觉到她的颈椎骨弓了起来,露出将要折断的关节。只要再加一分力,她就没命了。

“你的小命完蛋了,”他低声说,同时发出了最后的扼杀力。他从长久的经验中得知,颈椎骨在折断时会发出一种声音,他要听到那种声音了,他激动地等待着那个折断嫩枝般的声音,然后她的尸体就会无力地垂下去。

这时,他的后背突然遭到了一种打击,那力量很大,像是把他的肋骨都打断了。但那力量和袭击的方向都出乎他意料之外。可那是令人难以置信的,迈克·尼马竟然这么快、这么神出鬼没地出现在身后。他一定是离开石砬子,从灌木丛中绕了过来。他现在就站在鲍里斯身后。

他的打击如此凶猛,鲍里斯那只受伤的手原本要掐死苔茜,现在却不由地松开了。她吭哧一声吸了一口气,挣脱了他的控制。鲍里斯想要转身,用步枪打击对方,但迈克却再次扑上来,抓住了步枪,要把它从鲍里斯的手中夺下来。

鲍里斯的手指还在扳机上,他在枪口对准迈克时,用力扣动了扳机。子弹的炸响使迈克怔了一下,他松开抓枪的手,向后踉跄退了几步,耳朵里回响着轰鸣。

鲍里斯也向后退去,极力想打开弹仓,填入新的子弹。可他的右手不听使唤,动作也就慢了许多。迈克清醒过来,立刻从砾石沙洲那边冲了过来。他用全身力量撞到鲍里斯身上,把他的枪撞脱了手,两人脸对脸抱在一起,跳起了死亡华尔兹舞。他们都想摔倒对方,结果却都倒在了地上,一齐向河道滚去。

他们厮打到水边,仍旧扭成一团,时而这个在上,时而那个在上,仿佛在凶残地模仿鲍里斯刚刚才看到过的那对儿情侣做爱的场景。他们相互捶打、撕扯、拖曳,在浅水中颠扑起伏。然而过了一会儿,他们就扑打到深水处了,因为他们脚下的河床使他们无法站稳,只能越滑越深。当河水齐腰深时,尼罗河的激流突然把他们卷起,把他们向下游冲去。他们仍相互抓着,头在浪花间时现时没,愤怒的拳头相互击打着,不时拍起浪花。

苔茜听到迈克喊来的人穿过灌木丛,向这边跑来。她抓起阿拉伯长袍,一边跑着去迎接他们,一边把长袍套在身上。当第一个战士出现在砾石沙洲时,她向那个端着步枪四处搜寻的战士用阿姆哈拉语喊道:“在那儿!迈克在水里。他在和那个俄国人打仗,快去帮他!”她在岸上跟着他们跑,当他们和水中的两个人并排时,那个战士停住脚步,端起步枪瞄准,可苔茜冲上去,把枪口抬了起来。

“你这蠢东西!”她愤怒地叫道,“你会打中迈克的。”

她跳到一块河边的石砬子上,手搭凉棚躲开河面上的落日在河水上泛起的波光,看到鲍里斯正极力从后面抱住迈克的腰,用胳膊肘扼住他的喉咙,她急得心疼不已。鲍里斯在把迈克的头向水里按,而迈克则在他的控制下像一条大鲑鱼一样挣扎着,他们的身影很快便被冲向了一道落差很大的瀑布。

苔茜从石砬子上跳下来,沿着河岸向下游跑去,寻找下一个使她可以看到,但却爱莫能助的高处。

当他们被冲到瀑布开端时,鲍里斯仍旧把迈克的头按在水里。他们激起的浪花泼溅在河床里黑色的柱石上,发出白亮的闪光。迈克是个很有劲的人,鲍里斯必须用尽全身力量才能控制住他。他知道,他无法长久控制住这个男人的挣扎。忽然,迈克挺直了身体,一度把头露出了水面。他在鲍里斯再次把他的头按进水里之前,迅速地吸了一口气。这一短暂的呼吸又使他恢复了力量。

鲍里斯绝望地向瀑布的末端望去,那里怪石林立,水流湍急。鲍里斯看到前面出现了一个狭长的岩石带,河水撞击在上面,溅起数英尺高的波浪。他用自己仅存的力量,拖着迈克向那里漂去,一路上他还不停地踢着打着。

他们在激流汹涌的斜坡形河道里急速漂去,直奔那块狭长的岩石。那岩石在瀑布的末端有如一只潜伏着的水怪。鲍里斯还在用力摔打迈克,直到把迈克推到自己前方的位置。他打算让迈克头朝前,冲向岩石,在撞上岩石的时候,既让他粉身碎骨,又让他为自己提供缓冲。

当他们就要和岩石相撞的一刹那,迈克忽然从水里钻出来,他一边向身体里吸满空气,一边扫了一眼前方的岩石。他意识到了危险,立刻爆发出一股蛮力,从水下做了一个鸭子潜水似的动作,在水下把鲍里斯撞到了下游的方向。他的动作既猛烈又突兀,鲍里斯猝不及防,竟无力招架了,他本能地扼紧迈克的脖子,但却把后背转向了下游,使他和迈克相互交换了位置。现在,迈克把鲍里斯扳到了自己和岩石之间的位置。所以,当他们撞向岩石时,竟是鲍里斯全部承受了巨大的撞击力。

鲍里斯的右肩像一颗夹在钳子里的核桃那样,遭到了粉碎性撞击。他的头沉在水下,巨大的痛苦使他发出一声大叫,河水立刻灌进了他的肺部。他松开了抓着迈克的手,独自漂去。当他浮上水面时,他已经成了一条在溺水中挣扎的虫子。他的右手臂骨折成了两段,那只完好的左手在无力地划水,他被水浸透的肺部使他的喘息变得极为艰难。

迈克在他几步远的身后冒出水面,迅速地利用呼吸的机会扫了一眼周围,他看到鲍里斯的头在水面上时隐时现,便奋力游过去抓住了他。

鲍里斯已经神志不清,迈克从他身后抓住他的衬衫领子,像抓着一根绞索一般。迈克用另一只手从水下抓住了鲍里斯宽大的皮腰带,像驾驶舵盘那样推着他,向下一处浪花飞溅的暗礁漂去。

鲍里斯极力要从渗透了河水的肺里发出诅咒:“杂种!黑猪猡!淫——”可他的声音在咆哮的水声中被淹没了。很快他们便被冲到了又一处横亘在河道上的岩石面前。迈克伏在鲍里斯身上,让他的头向前对着岩石撞去,他感觉出从鲍里斯的头颅传到自己手臂上的撞击力使他的手一顿,接着便觉得鲍里斯的身子向下沉去,他的头向下垂,四肢像波浪中的海带一样柔软下来。

当他们被冲到一片开阔的水面时,迈克用力提起这俄国人的衣领,把他的脸提出水面时,被他面部遭到的破坏吓了一跳。他的前额被撞碎,虽然皮肤没有受损,但颅骨上却现出一个拇指般粗细的洞。他的眼睛向外鼓着,眼窝外翻,像一个摔坏的玩偶一样。

迈克任凭这全无生气的尸体在水上浮着,他从近处凝视着那个被撞坏的颅骨,用手碰了碰颅骨上下陷的地方,感觉到骨头的碎片在皮肤下发出摩擦的声音,而且明显地陷了下去。

他把尸体的头压到水下,拖着它侧向游过急流,向河岸游去。他现在已经不用和鲍里斯搏斗了,但他仍把头埋进水里,以便让自己在游过尼罗河的急流时得到些微休息。

“我果真杀死了这个恶魔?”他阴郁地想着,“我应该把他埋在一个十字路口上,用一根木桩插在他的心脏上。”可现在,他把他淹死了五十次。在下一个河水转弯处,他们都被冲到了岸上。

迈克的部下都等在那里。他们把步履摇摆的迈克搀扶到岸上,然后又去拉鲍里斯的尸体,迈克立刻阻止了他们。

“把他丢在那喂鳄鱼。他对我们的国家和人民做了那些勾当之后,理应得到这样的下场。”他虽然气愤未消,但还是劝阻苔茜不要看那个被撞破的头颅。她原本和那些士兵们在一起,此刻她从岸边向他走来。

一个战士把鲍里斯的尸体推向深水处,当它漂走时,那个战士摘下肩上的步枪,向尸体连放了一梭子子弹。子弹在鲍里斯的头周围激起一片水花,打进尸体的后背,也打烂了尸体的衬衫和皮肉。岸上的其他战士欢呼着,也都举起步枪,向水里的尸体倾泻子弹,直到把弹夹打空。他们的直系亲属中,就有人悲惨地死在了这个俄国人手里。那具尸体在血水中打了个转儿,瞬间鲍里斯的突出的眼睛露了出来,盯着天空。接着整个尸体便沉下去不见了。

迈克慢慢站起来,迎着苔茜走去。他伸开手臂拥抱她,把她贴向自己的胸膛,对她低语着。

“现在没事了。他再不会伤害你了。一切都过去了。你是我的女人,现在——直到永远!”

由于鲍里斯和苔茜已经离开了营地,因此已没有必要继续为自己的行动保密了。尼古拉斯和罗兰在讨论他们探索的墓穴时,也就不必再躲进罗兰的小草房了。

于是,尼古拉斯把他们的指挥部搬进了用餐的草房,还让营地工人打造了一个大桌子,以便他们可以展开那些卫星照片和地图等所需的一切材料。厨师从厨房里为他们随时送来咖啡,他们沉浸在那些考证材料里,讨论着他们对泰塔的水洞的发现,以及所能想到的各种解释,以至忘记了身在何处。

“如果不借助有效的工具再次下到那里去考察一番,我们就永远不会知道那个水洞是泰塔所为,还是天然形成的。”

“你说的有效工具是什么?”她询问道。

“带压缩空气的水下呼吸器,而不是那种循环呼吸器。虽然海军的循环呼吸器更加轻便,也小,但你没法把它们用在水下三十三英尺的地方,因为那里存在着一个大气压。在那样的深度,纯净氧气是致命的。你用过水中呼吸器么?”

她点点头,“当我和杜雷德在红海的一个旅游点度蜜月时,我用过那东西。我听过几次怎样使用的讲座,也用它下潜过几次,但我得说,我不是这方面的行家。”

“我保证不让你下到那地方去。”他笑着说,“但我想,我们可以有把握地说,我们已经找到了证明塔努斯和泰塔的水洞的足够证据,这就迫使我们急需展开第二阶段的工作。”

她赞同地点了点头。“我们需要回去一次,以便筹措足够的工具和设备,获得专家的支持。但你下次作为旅游者回到此地的根据还没有想好呢。我们怎么才能找到可信的借口回到此地,而又不会引起埃塞俄比亚当局的警觉呢?”

“你在和一个见过卡扎菲和萨达姆这两个老伙计的男人说话。埃塞俄比亚相比之下不过是小儿科罢了。”

“什么时候山区开始下大雨?”她忽然问道。

“对啊!”他的表情立刻严肃起来,“这可是个大问题。只要看看水洞附近岩壁上的高水位线就不难想象洪水期时的情形了。”他把口袋里的日记本打开翻了翻。“还算运气,我们刚好还有点时间——不很多啦,但还够用。我们得动作麻利点,因为在我想好下一步行动计划之前,我们得赶回家去。”

“这么说,我们现在就得打理行装啦。”

“不错,我们理当如此。现在看来,我们没有充分利用在此逗留的每一分钟,就这么散漫地打发日子,真是太罪过了。我想,我们可以抽出几天时间来研究一番泰塔的水洞和那个出水口,得出些高明的看法,我们再来的时候会很有用处的。”

“你是老板。”

“我的天!听一位女士这么说我可真荣幸。”

她温柔地笑了,“你就暂且快乐一下吧。”她接着奉劝道:“以后可没这好事了。”说罢,她又庄重起来。“你现在有什么看法?”

“有上就有下,有进必有出。”他口气神秘地说,“水潭里的水以那么大的压力被吸进水洞,那水必定要流到什么地方去。除非它流入地下河系统,再从地下汇入尼罗河,不然的话,它一定会涌上地面,我们也一定会找到它。”

“说下去。”她督促道。

“有件事是清楚的。谁也不会下到水洞那里去。水下的压力会致死。但如果能找到那些水的出口,我们就能从另一端探索水洞。”

“这倒是挺有意思的办法。”她很感兴趣地说,转而看着卫星照片。尼古拉斯已经在照片上标出了修道院的位置。尼罗河流经的河谷本身很狭窄,且覆盖有浓密的灌木丛林,即使借助高倍放大镜,要在小比例尺地形图上精确地表示出来也是很困难的,但尼古拉斯还是大致描出了河谷的路线。

“这里是河水进入河谷的地点。”她指着照片说道,“这里则是那条山路绕行的侧翼山谷,对吧?”

“对,”他点点头,“你在想什么?”

“我们往那里去的时候,看到过这道侧翼山谷曾经是丹德拉河的河道,后来河水似乎为自己开辟了新的通过峡谷的河道。”

“是啊,”尼古拉斯肯定了她的回忆,“你到底要说什么呢?”

“这道山谷在这个地方向尼罗河倾斜的地形很陡峭,是不是?那么,你还记得我们在下到这座干涸河谷时,经过了另一条比较小但水量充足的小河么?那条小河好象是从河谷东边的什么地方流过来的。”

“很对,现在我知道你的想法了。你是说这条小河就是水洞流出来的。你真是机灵的小鬼,对不对?”

“不过是借用了你的天才罢了。”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却从睫毛下向上看着他。她说话很顽皮,但她的眼睛长着又密又长的弯曲睫毛,蜂蜜色的眼球闪着金色的光彩,让他看了不由得为之心动。

他站起身来,提议说:“我们为什么不去那里看一下?”

尼古拉斯回自己的草房取照相机包和随身背包,返回时他发现罗兰已打点停当,为动身做好了准备。不过她可不是一个人。

“我想你又准备带上你的小陪同了。”他叹息着说。

“除非你粗鲁地把他打发走。”罗兰笑着鼓励站在她身边的塔穆尔,他时而高兴地笑笑,时而扭动一下身体或耸耸肩,很为他的偶像而得意。

“那么,好吧,”尼古拉斯没做任何反对的表示就顺从了,“就让这小鬼头跟着去吧。”

塔穆尔蹦蹦跳跳地带头向山路走去,脏乎乎的阿拉伯长袍在他的瘦长腿周围舞动着,口里哼唱着阿姆哈拉语的赞美歌的叠唱曲,每隔一会儿他就要回头看看罗兰是否跟在他后面。向山谷去的路很难走,中午的暑热使人打不起精神。尽管塔穆尔看起来毫不受天气的影响,另外两个人却走得大汗淋漓。当他们赶到那条小河时,他们的衬衫都布满了汗湿的痕迹。他们找了块相思树下的荫凉地休息,尼古拉斯用望远镜观察着山谷的形势。

“望远镜让我弄到水里后怎么样了?”她问道。

“防水的,”他咕哝着说,“这可是卡尔·蔡司的牌子。”

“你看到了什么?”

“看不到多少,全是茂密的丛林。看来我们只能步行到山谷边缘了。没法子。”

他们离开树荫,在当头烈日下向山谷边走去。河水一路下泻,形成许多小瀑布,每个瀑布都在下面冲击成一个深潭,丛林覆盖着河岸,树木长得十分茂密葱郁,树根能伸入水中。黑色和黄色的蝴蝶在水潭之上盘旋飞舞,一只黑白相间的鹡鸰在沿着长满青苔的河岸逡巡飞翔,它的长尾巴不停地来回摆动,像一只节拍器的摆针。

他们在爬到山谷斜坡的中途时,找了处临水潭的地方停下来休息,尼古拉斯把帽子像苍蝇拍一样一甩,兜住了一只黄褐色的蚱蜢,把它扔向水面,只见它一边费力地弹着腿,一边随着水流向水潭的出口漂去。一道很长的黑影从水潭底部升上来,水面起了一个小旋涡,粼光一闪,那只蚱蜢便不见了。

“有十磅重,”尼古拉斯懊恼地说,“我怎么没想到带上鱼竿呢?”

塔穆尔在尼古拉斯身边蹲下身去,向上举起了一只手,转眼间一只盘旋飞舞的蝴蝶便落到了他的手指上。它轻曼地扇动着丝绸般的黑黄相间的翅膀,却并不飞走。他们惊奇地盯着塔穆尔,那只蝴蝶仿佛是被他的魔法召唤来的。塔穆尔咯咯笑着,把蝴蝶举到罗兰面前,她伸出手去,他把那美丽的昆虫递到她的手上。

“谢谢你,塔穆尔,真是个神奇的礼物。现在,我给你的礼物就是把它放飞。”她噘起嘴唇,把蝴蝶轻轻地吹得飞起来。他们看着蝴蝶飞到水潭上空,塔穆尔高兴得直拍手。

“真怪,”尼古拉斯咕哝着,“他好像对所有野生的东西都有魔力似的。我看亚里·霍拉院长也不想管束他,而是让他随心所欲地做他想做的事。正是这种给予特殊灵魂的待遇,使他能够听到神异的旋律,并且迎上前去。我得承认,虽然我有私心,但我还是越来越对他感兴趣了。”

他们又向上走了几十英尺,就来到了河水的发源处。那里有一处红色砂岩形成的低矮悬崖,河水就从那里的一个岩穴中涌出,岩穴的入口处覆盖着茂密的灌木。尼古拉斯爬着把灌木分开,钻进了低矮的入口。

“你看到了什么?”罗兰在他身后问。

“什么也看不见,里面很黑,但看来还有很深的通道。”

“你是因为块头太大进不去吧,让我来试试。”

“这可是眼镜蛇喜欢出没的地方,”他提醒道,“有很多青蛙给它们当美餐,你真的想进来么?”

“我可没说要进去。”她解开鞋带,走进河中,河水立刻没到她的臀部,她费力地顶着急流向前走去。

她几乎把腰弯成了直角,从覆盖着洞口的灌木下钻进去。当进得更深时,她向他喊起来。

“洞向下去啦。”

“小心,亲爱的,别大意。”

“我倒希望你别再叫我‘亲爱的’。”她的声音从洞口发出回声传出来。

“好吧,你是这两种东西,亲和爱。我叫你‘小夫人’如何?”

“也别叫这个,我的名字是罗兰。”静了一会儿,她又叫起来,“这里可好远哩,再往下就是个像竖井一样的东西了。”

“竖井?”他问。

“是啊,反正是一个几乎垂直的洞。”

“你看那是人工建造的么?”

“根本看不出来,水像射箭似的从里面喷出来,太猛了。”

“一点砍凿的痕迹也没有么?岩石上什么印记也没有?”

“没有。到处都被水冲得很光滑,上面全都是苔藓和水草。”

“人能钻进那个出水口么?我的意思是如果没有水压的话。”

“如果是个小矮子还差不多。”

“一个孩子呢?”他提醒她说。

“一个孩子也成,”她肯定道,“可是谁会把一个孩子弄到这里来?”

“古代人常用儿童奴隶干活的,泰塔可能就做过童奴。”

“别这么说,你把我对泰塔的好感都弄没了。”她从洞里返回到洞口时对他说。她的头发上沾着些水草和苔藓,腰部以下都滴着水。他把手伸给她,把她拉上岸。她的臀部轮廓清晰地从湿透的裤子里浮现出来,他强制自己不看她的身体。

“这就是说,我们只能认为那个竖井是河水天然冲击石灰岩的结果,而不是人工建造的了?”

“我没那么说,没有。我只是说,我没法确定。你也许是对的。孩子们可能被用来开凿这个山洞。在工业革命时代,童工不也是被用来开采煤矿么?”

“问题是,我们还能从这里探索水洞的去向么?”

“不可能的,”她语气坚定地说,“里面的水流压力大得惊人,我想把手伸进竖井,可是没有那么大力量。”

“真可惜!我还是想找到更有力的证据,至少找到一些线索。”他在她身边坐下,从背包里摸索着什么。她好奇地看着他,只见他取出一个黑色的小盒子,接着打开了盖子。

“无液气压计,”他解释道,“每个地道的旅行家都有这东西。”他摆弄了一会儿,然后记下了读数。

“说给我听听。”她请求道。

“我想知道这道泉水是否比水洞入口的位置还要低,如果不是更低,那么我们就可以把它从我们考虑的相关对象中删除了。”

他站起身来,“如果你休息好了,我们就可以走了。”

“去哪儿?”

“怎么,当然是去泰塔的水潭啊,我们需要在那里得到另一个读数,以便确定这两个地点的海拔高度有什么差别。”

当塔穆尔得知他们要去什么地方时,他带他们走了一条捷径,所以,不到两个小时,他们就从河源来到了泰塔的水潭所在的悬崖。

当他们暂时休息时,罗兰提醒说:“塔穆尔好像经常在灌木丛中到处走动,他知道每一条小路和动物出没的小径,真是个杰出的向导。”

“至少比鲍里斯强多了。”尼古拉斯也有同感,他取出无液气压计,读取了新的数据。

“你好像自得其乐呢。”罗兰看着他摆弄他的仪器,说道。

“这完全是有道理的,”他告诉她,“假设我们下面的悬崖高一百八十英尺,水潭的深度是五十英尺的话,水洞的入口就还是比通道另一端的出水口高出一百英尺。”

“这说明什么?”

“说明存在着同一条水流的可能。泰塔的水洞流入的水,出口就是你看到的那个岩洞。”

“泰塔到底出于什么目的要这样做?”她觉得很纳闷,“他是怎么下到水潭底部的呢?如果你是个出色的工程师,说说你会怎么做。”

尼古拉斯耸了耸肩。但罗兰仍旧追问道:“我是说,一定是有某种成熟的手段才能完成这样的水下作业。他们怎么建造的水上平台,或是水坝的基础,或者……泰塔如何在比尼罗河更低的海拔上测量河流的流量?你还记得《河神》中对水位的描写吗?”

“可以设想的技术手段就是建造一座拦水坝。”尼古拉斯随口说道。他忽然顿了顿,盯着罗兰,“我敢说,你的确是个非同寻常的人。一座水坝!如果那个老混蛋泰塔用水坝拦住桀骜不驯的河水,那会怎么样?”

“那有可能么?”

“我相信泰塔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他肯定拥有取之不尽的人力来实施自己的想法,而且,既然他建造了阿斯旺的水位监测系统,那么他一定清楚地了解流体动力学。毕竟古埃及人的生活是完全和季节性泛滥与治理洪水分不开的。根据我们搜集到的关于这个老头的资料,这一推测是完全有可能的。”

“可我们怎么才能证实这些呢?”

“只要找到水坝的遗迹就成。这就绝对需要对丹德拉河做个彻底调查,这里极有可能存在这些证据。”

“他能在哪里建造这样的水坝呢?”她激动地问,“或者,让我从另一个角度提出问题。如果你要做这件事,你会在哪里选定坝址呢?”

“有一个天然的坝址,”他立刻回答道。“就是山路离开河道,拐进山谷的地方。河水就是在那里跌落进河谷的。”他们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转向了河流的上游方向。

“我们还等什么?”她跳起身来,“让我们去看看。”

他们的兴奋很有感染力。塔穆尔高兴地笑着,连跑带跳地走在他们前面,沿着山路,穿过灌木丛,他们爬上山谷,向山谷和河水相交的地点奔去。当他们再次来到丹德拉河瀑布落入河谷入口的地方时,太阳已经收起了它的酷热,丹德拉河在进入它的最后一段流程,然后它将汇入尼罗河。

“如果泰塔在这里建起一座水坝——”尼古拉斯用手比画了一下河谷的入口,“他就会把河水引向旁边的山谷。”

“看来有可能。”她笑着说。塔穆尔也像有了共鸣似的笑起来,尽管他并不理解他们说的每一句话,他只是强烈地体会到满足而已。

“我需要用定镜水准仪去拍摄地形下降的图象。这虽然不很精确,而且像你说的那样,用肉眼也可能观测到。”他用手遮住额头,向瀑布两侧的悬崖望去,只见石灰岩嶙峋耸立,形成两个大豁口,河水呼啸着从那里倾泻而下。

“我想爬到上面拍些清晰的地貌照片,你还要去么?”

“你可拦不住我。”她不服气地说,接着便率先向上爬去。这是件苦差事,有些地方的石灰岩已经风化,一经踩踏便崩塌下去。可他们最终还是爬到了东侧的豁口顶部,看到了脚下壮阔的景观,似乎他们的辛劳得到了报答。

向北方望去,陡峭的山崖像一道高墙拔地而起,一派嵯峨的气象。在那之上更远的地方,又是一片若隐若现的群山。河谷两侧的山峰在非洲蓝天的背景下,显出一种苍鹭翅膀的墨蓝色。

他们周围是河谷的荒野,一片辽阔的山脊连绵起伏,呈现出错杂缤纷的色调,有些地方是灰白色,有些地方是野牛皮一样的黑色,或是野牛血一样的红色。河边的灌木丛则是绿色,是那种树顶窄头眼镜蛇的鲜亮有毒的绿色,在离河水远些的地方,树丛又现出灰黄和枯焦的颜色。沿着那些非洲特有的孤丘形成的行列,耸立着那些经历过旱灾的老树,它们历经磨难的枝干扭曲盘绕,在天空的映衬下显得黑乎乎的。

“好一派荒废的景象。”罗兰向四周了望着说,“不可征服的荒野。难怪泰塔会选中这个地方,它让进犯者望而却步。”

他们两人被眼前荒凉的壮观景象所震撼,静默良久。直到他们从攀登的劳累中恢复过来,才又振作起来。

“现在就可以拍摄到极好的照片了。”尼古拉斯指着下面的山谷说道。“在山谷的分叉处有着清晰的分野,你能看到地形的天然下降,瞧,从河谷这一侧到我们下面这个地点,就是河谷最狭窄的地方,也是河水拥挤着穿过的地方——正是建造堤坝的天然场所。”他转动着身体,指点着从远处到他们身边左侧的地方。“用不着多少人力,就可以把河水引向山谷。当泰塔完成了对河谷的改造之后,只要用更少的力量就可以拆毁堤坝,让河水重回它的天然河道。”

塔穆尔好奇地看着他们的面孔,随着说话人转动着自己的脑袋,他听不懂他们的话语,但却像镜子似的模仿着罗兰的表情。她点头,他也点头,她皱眉,他也皱眉,她微笑,他就快乐地咯咯笑。

“这是条大河,”罗兰摇着头,塔穆尔也像个智者似的摇着头,“他使用什么方法建造堤坝呢?他建的是土坝?不会吧?”

“埃塞俄比亚人的灌溉工程大多利用土渠和土坝,”尼古拉斯沉思着说,“但另一方面,如果有石头可用时,他们总是尽量用石头建造这些东西。他们是很好的石匠,你不是去过阿斯旺的采石场么?”

“河谷这里的土层并不厚,”她指出,“石头却用之不竭。这里像一个地质博物馆一样,各种岩石都可以找到。”

“我也这么想,”他说,“泰塔似乎更可能采用石头材料建造堤坝。那是古代埃及人的典型做法,在他之前就那么做了。如果真是这样,就有可能给我们留下痕迹。”

“不错。我们先按这个设想考察吧。泰塔用条石建造堤坝,然后他又拆毁了它。我们到哪儿去找它的遗迹?”

“我们应该从实际地点开始追寻。”他答道,“那就是河谷的瓶颈处,从那里再向下游搜索。”

他们再次从山坡上向下攀爬,塔穆尔为罗兰选择那些最好走的路径,每当她放慢脚步或停下喘息时,他就回头向她招手致意。他们从山谷的狭窄处走出来,站在岩石的河岸上,放眼四望。

“当年的堤坝应该有多高呢?”罗兰问道。

“不会很高,我得承认,在拍下各处的高度以前,我无法准确地告诉你这一点。”他在河岸上略微向上爬了一段距离,然后蹲下来,前后看着。他先是看看山谷的长度,又看了看瀑布下泻处。

他三次变换自己的位置,每次都向上爬一段距离。越向上爬,悬崖越陡峭,最后一直爬到了很危险的地方,他才显得满意了。接着他向下面喊起来。

“我想这里差不多了,我现在所在的地方,就应该是当年堤坝的高度。看来到我这里能有十五英尺高吧。”

罗兰还站在河岸上,她转身向河的对岸望去,估量着从那里到石灰岩悬崖顶部的距离。

“大约有一百英尺高,”她向他喊道。

“差不多,”他回应道,“是个浩大的工程啊,但不是不可为。”

“泰塔从不畏惧规模和困难,”她用手在嘴边拢成喇叭状,向他喊着,“在你那个位置能看到施工的迹象么?泰塔应该是把堤坝两端嵌进悬崖的石壁上的。”

尼古拉斯向悬崖方向又爬了爬,几乎爬到了瀑布上方,而且也无法再向前去了。然后,他才向罗兰和塔穆尔等着他的地方退回来。

“什么也看不到?”罗兰期待地问道,他摇了摇头。

“是的,不过事隔近四千年,你也不能指望还有什么残余迹象留下来。这些悬崖一直被风吹日晒,我想最好的办法还是寻找那些建造水坝用的石头砖块,泰塔在拆毁堤坝时它们一定会滚落下去或冲到什么地方。”

他们向山谷里走去,罗兰遇到一块大石头,看上去和周围的山石有明显不同,是一块古代箱子大小的石头,虽然它半截埋在土里,但露在上面的部分却呈现出分明的直角。她立刻把尼古拉斯喊到了身边。

“看看这里,”她骄傲地拍打着石头说道,“你怎么看这东西?”

他来到她身边,用手摸索着石块,“很可能是这种石头,”他口里不住地说着,“但我们必须找到古代石匠斧凿的痕迹,你知道,他们总是在石头上打一个孔,然后用楔子把它凿开。”

他们两人在裸露面仔细地搜寻,虽然罗兰发现一些凸凹不平之处,并认为它们是人工斧凿经过风化后的痕迹,但尼古拉斯却认为那多半是天然形成的。

“我们的时间正在流失,”他的话显然是在催促她放弃她的发现,“我们还有很大区域需要搜索呢。”

他们在河谷里继续搜索了一里地光景,尼古拉斯忽然提出了放弃搜索。“即使是最浩大的洪水,也不至于把哪个石块冲到这么远的地方。我们还是回去看看是否有被冲到河谷里去的石头。”

他们回到丹德拉河岸,向下游一直搜索到瀑布所在的地方。尼古拉斯向远处望着。

“再向下游去的河谷恐怕就没有这里这么深了。”他推测道,“我估计那边的河谷不会超过一百英尺深。”

“你认为自己能下到那里去么?”她疑惑地问。瀑布的涛声从下面的深处传上来,他们不得不相互喊着说话,才能使对方在河水的轰鸣中听到自己的话语。

“没有绳子可不成,而且要有力气大的男人们把我从那里拉上来。”他从河岸边缘向下望去,望远镜对准了瀑布的壶口。那里有一些零星分布的石头堆——都是些比较小而圆滑的石头,有一两块石头又大得出奇。石堆中有些石块带有棱角,有些也勉强可以看做带有直角,它们倒是都被激流冲击得十分光滑,因为湿润而闪着光亮。而且,它们全都是部分地淹没在水里,或者在激流中若隐若现。

“我想从这样高的地方进行观察,我们什么也确定不了。而且说实话,我对下到那里去也不感兴趣——今晚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罗兰在他身边坐下来,双手抱着腿,膝盖抵在胸前,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这么说我们什么也无法确定,泰塔到底有没有在河水中筑坝?”

他十分自然地把手臂放到她的肩上,表达自己的安慰之情。稍待片刻,她便放松心情,靠在他身上了。他们静静地凝视着下面的河谷,最后,她轻轻从他身边离开,站起身来。

“我想我们该回营地了,我们得走多长时间?”

“至少得三个小时。”他站起来说,“你说得对,不等我们回到营地天就黑了,今晚又没有月亮。”

“一个人在失望后竟会觉得那么疲惫,真挺怪的。”她伸个懒腰,说道。“我应该在这儿找个泰塔的巨型石块,躺在上面睡一觉。”她突然停住话头,盯着他道:“尼克,他在哪儿得到它们的?”

“他在哪儿得到什么?”他不解地问。

“还不明白!我们找错了方向啦。我们一直在寻找那些散落的石头,可今天早晨你提到了阿斯旺的采石场,我们是不是应该考虑一下泰塔从哪里得到建造水坝的石块,而不是只考虑那些石块后来怎么样了呢?”

“采石场!”尼古拉斯叫道,“我怎么没想到,你说得对。从头开始,而不是从结果开始。我们的确应该从采石场开始,而不是寻找那些水坝的残余物。”

“我们从什么地方开始寻找?”

“我还指望你告诉我哩。”他大笑着说,这时,塔穆尔也受到感染似的笑起来,他们两人都瞧着这男孩。

“依我看,就从我们忠实的向导塔穆尔开始吧。”她拿起他的手说,“听我说,塔穆尔,仔细听好了!”他顺从地点着头,望着她的脸,把所有精力集中起来。

“我们在找一个地方,那里有方块的大石头。”塔穆尔露出不解的神气,罗兰只得又说了一遍。“很久以前,有些人来这山里凿石头,就在这附近,他们留下了一个大洞,可能还有一些方形的石块留在那里,你知道么?”

男孩的脸忽然放光,快乐地笑起来。“耶稣石!”他高兴地叫道。

他并不放开罗兰的手,拔腿就走。“我给你们看看我的耶稣石。”他把她拉在身后,向山谷里连跑带颠地赶去。

“等等,塔穆尔!”她央求道,“别这么急。”可是徒劳。塔穆尔仍旧大步流星地跑着,口里还唱着阿姆哈拉语赞美诗。尼古拉斯步伐稳健地跟在后面,他在下到山谷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赶上了他们。

他发现塔穆尔正跪在地上,前额抵在山谷的石壁上,紧闭着眼睛在祈祷。塔穆尔把罗兰也拉着跪倒在他身旁。

“你们到底在干什么?”尼古拉斯走上前来问道。

“我们在祈祷。”她庄重地告诉他,“塔穆尔吩咐这么做的。我们在见耶稣石之前,必须做祈祷。”

她转回头去,合上眼睛,双手合十举在眼前,继续轻声祈祷起来了。

尼古拉斯在离他们不远处找了块大石头,在上面坐了下来。“我觉得这也没什么不好,”他一边歇息腿脚等待他们,一边自言自语。

忽然,塔穆尔站起身来,跳起了舞蹈。他上下扇动手臂,旋转身体,舞得令人头晕,搅起一团地上的尘土。他跳罢了舞,又唱起了歌。“好了,完事了。我们可以去见耶稣石了。”

说罢,他重又拉住罗兰的手,带着她向前面的石壁走去。尼古拉斯刚一走神,他们两人竟不见了。他惊得呆住了。

“罗兰!”他叫道,“你在哪儿?怎么回事?”

“在这,尼克,到这儿来!”

他走向石壁,吃惊地叫起来。“我的天!我们找上一年也发现不了这地方啊。”

悬崖的表面向里面凹进去,形成了一个隐蔽的入口。他走进入口,瞧着垂直的洞壁,纵深进入三十步后,便进到了一个像圆形剧场一样的地方,其直径至少有一百码长,上面是露天的,四周都是坚硬的岩石。扫视之下,他看到这里到处都是云母片岩的构造,和罗兰在山谷里发现的那块石头有着同样的质地。

很显然,这个天坑一样的地方曾经是一座采石场,现在依旧可以看出当时留下的采石形成的阵列,一直达到石壁的顶部。由于采石造成的天坑的凹陷处还清晰可见,有如许多直角的阶梯,下到很深的地方,石头缝隙里生长着灌木和矮树丛,但整个采石场的轮廓并没有被完全遮掩住。尼古拉斯看到,许多已修整好的花岗岩石块尚未被运走,在坑底随处可见。他被这一奇遇惊呆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站在入口处,头缓慢地从一边转向另一边,要把这里的一切都摄入眼里。

塔穆尔带着罗兰走到采石场的中央,一块很大的条石横卧在那里。当时的人们显然是要把它移动到山谷去,但中途停了下来。因为,这块石头的形状已经极为完善了。

“耶稣石!”塔穆尔口里唱颂着,在条石前跪倒,把罗兰也拉着跪在他身边。“是耶稣把我引到这儿来的。我第一次来到这儿时,他就站在这块石头上。他长着白胡子,眼睛很温柔,也很忧伤。”他在胸前画了十字,开始背诵一首赞美诗,随着节奏摆着头,摇晃着身体。

当尼古拉斯走到他们身后时,他意识到,塔穆尔一定经常到这个神秘的地方来,而这块耶稣石则是他的个人祭坛。因为他把一些可怜的祭品放到了这个祭坛上。有陈旧的泰吉酒长颈瓶,有烧制的陶罐,它们大多都是破裂或摔坏的。祭品中还有几束野花,它们都已放置很长时间,早已枯萎了。还有另外一些他收集来放到祭坛上的宝贝——贝壳,刺猬皮,一个用木头雕刻成的十字架,上面缠绕着彩色的布条,用幸运珠穿成的项链,动物模型,用青尼罗河的黏土做的小鸟。

尼古拉斯站在那里,观看着他们跪在那个原始祭坛前面一道祈祷。这个男孩的信仰,他带他们到这里的孩子气的信任,都使他深受感动。

最后,罗兰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和他一道开始考察采石场的各个角落。他们很少说话,即使说话声音也很低,好像身在天主教堂或其他某种神圣场所一样。她碰了下他的胳膊,指给他看一堆方形石块,它们仍卧在石壁的原来位置上,还没有完全被凿下,就像一些胎儿,还和母体以脐带相连,这种联系还没有被古代的石匠彻底切断。

这是一幅图示古代采石技术的画面,整个采石工作的各个环节都得到了展示。从技师的打凿石块,开凿孔洞,到用楔子劈开石缝,直到将整个石块抬离石壁,为运输到水坝工地做好准备。

当他们转回到天坑的入口时,太阳已经落山,天色已近黄昏。他们坐在一块打凿好的石块上,塔穆尔像个小狗似的坐在他们脚边,望着罗兰的脸庞。

“如果他有尾巴,他一定会摇起来。”尼古拉斯笑着说。

“我们永远也不要背叛他的信任,也不要对任何人说出这个秘密的地方,他已经把这里当做他自己的教堂了。我想,他从未带别的人来过这里。你能否答应我,永远尊重这个地方,无论发生什么事情?”

“这是我至少要做到的。”他答应道。他接着对塔穆尔说道:“你把我们带到你的耶稣石这里来,做了一件极好的事。我对你很满意,这位女士也对你很满意。”

“我们现在该回营地了。”罗兰看了看头上的天空,提议道。天空一片绛紫色,落日正把最后的光线撒出去。

“我看这不是最好的办法,”尼古拉斯反对道,“这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我们每个人都可能在赶夜路时把腿摔断,在这个地方可不是好玩的。要得到正规的治疗,至少要走一周的路程。”

“你想在这里过夜?”她吃惊地问道。

“为什么不?我可以立即生一堆火,我还有一份应急食品可以作为晚餐——以前我也这么做过,你知道的。你又有你的陪护人,所以你的名声是有保障的。所以,为什么不?”

“为什么不,是真的?”她笑了,“这么说,明天一早我们还可以再对这里做一番更仔细的研究了。”

他站起来,去搜集烧火的木柴,但忽然收住脚步,向天空望去。她也听到了什么,那是一种熟悉的马达声由远而近。

“又是飞马公司的直升飞机。”他下意识地说,“这个时候出动,我就闹不清他们的目的啦。”

他们望着越来越浓的夜色中的航行灯在千米高的头上掠过,红的绿的白的,交替闪烁,向修道院的方向飞去。

尼古拉斯在靠近采石场入口的位置生了一小堆篝火,三人坐定后,他把应急食品分成了三份。他们各自吃着那些干粮,轮番从他的水瓶里喝着水,把又甜又硬的压缩饼干送下肚去。

篝火把晃动的人影投到采石场的石壁上,放大了活动的影像,也更增添了夜色的神秘。一只欧夜鹰在石壁高处的巢穴中发出鸣叫,声音既诡异又阴骘,吓得罗兰直发抖,身体也靠向尼古拉斯。

“我在想,泰塔在另外一个什么地方,是否知道我们的活动。”她说,“我有一种感觉,我们已经把他弄得有些恼火了。我们已经揭开了他为我们设置的一部分谜语,我敢说,他从来没想到有人会做出这种事来。”

“下一步我们还要探索他的水洞。那才是这个老家伙的最高机密呢。你认为我们在那儿会找到什么?”

“我不想说这个问题,”她回答道,“我担心不断地说话会把倒霉事引到我们头上。”

“我可不迷信。好吧,你不说太多总可以吧。让我替你来说?”他请求道,她笑着点点头。“我们希望找到麦摩斯法老的陵墓,不要再有什么暗示、谜语和干扰,只要真正的陵墓。”

她用手指做了个十字形,“你的话唯有上帝听到。”然后她郑重地说:“你认为我们有几成把握?我是说,找到完好无损的陵墓。”

“我不知道,”他承认,“在目前这个阶段,我的确不知道。也许我们全副武装地穿着潜水衣才可以下到那里去。”

她想到那些似乎不可能克服的困难,沉默了下来。

“别灰心!”他搂住她的肩膀,她没有躲开。“有一点值得欣慰。如果泰塔给我们出了难题,那他也给在我们之前寻找陵墓的人出了难题。我想,如果陵墓确实在那么深的地方,决不会有人在我们之前捷足先登。”

“如果陵墓的入口开在水潭的底部,那么他在卷轴中的叙述就完全可以误导他人了。传到我们手里的资料已经被泰塔混淆过了,后来又被杜雷德和韦尔博·史密斯曲解过,因此,我们面临的任务,是靠我们自己寻找到走出多重迷雾后面的迷宫的途径。”

他们再次沉默良久。后来,罗兰在篝火的映照下笑了,她的脸庞因为美好的憧憬焕发出光彩。

“喂,尼克!这是多么富于挑战性的工作啊。”她的声音接着又降到极低的程度,“可是有什么法子么?怎么才能下到那么深的地方去?”

“我们会有办法的。”

“什么时候?”

“在适当的时候。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通盘地考虑好。我现在可以确定的是,我们肯定需要做出复杂的计划和艰苦的工作。”

“既然如此,你还有决心继续么?”她要得到他的承诺。她知道,她不可能独立完成这项任务。“你没有被这个浩大工程吓倒吧?”

尼古拉斯呵呵笑着,“我得承认,我从未想到泰塔会带我们玩这种快乐的游戏。我原本想象着打开一道石门,就会看到里面的一切都在等待着我们,就像霍华德·卡特走进图坦卡蒙的陵墓那样。总之,作为对你问题的答复,我说是的,我的确对现在面临的局面感到有些恐惧——但是鬼知道,现在没有什么东西能阻挡住我的意志!我的鼻孔里嗅的是光荣气息,眼睛里看的是黄金光芒。”

他们交谈时,塔穆尔在篝火的另一侧蜷缩着身体,把阿拉伯长袍蒙住脑袋睡着了。他的睡眠一定被什么美梦打断了,因为他不时地发出梦呓和咯咯的笑声。

“我真想知道他那可怜的脑袋里正在想什么,他在梦中看到了什么。”罗兰轻声说,“他说,他在采石场里见过耶稣,我想,他一定相信他所看见的东西。”

篝火渐渐燃尽了,他们的声音也越来越微弱,越来越混沌。罗兰靠在尼古拉斯肩上,嘴里喃喃说道,“如果麦摩斯法老的陵墓是在河水之下,那么里面的财宝不会被水泡坏么?”

“我不相信泰塔建造了水坝,花费了十五年时间来建造陵墓,就像他在卷轴里说的那样,竟然会有意让洪水冲毁陵墓,毁灭法老的木乃伊并毁弃他的财宝。”尼古拉斯也喃喃地说,任凭她的头发撩拨着他的脸颊。“不会的,那样就会使法老无法在另一世界复活了,而且也使他的一切谋划化为泡影。我想泰塔会把这一切都考虑在内的。”

她和他靠得更紧些,舒了一口气。

过了片刻,他柔声说道:“晚安,罗兰。”但她没有回答,她的呼吸深沉而匀和,他对她笑笑,在她头上轻轻吻了一下。

尼古拉斯弄不清自己是怎么被吵醒的,他停了半晌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忽然明白过来自己是在采石场里。没有月亮,只有星斗低悬在空中,像熟透的葡萄似的垂向大地。凭借着星光,他看到罗兰已经滑倒在身边,正平躺着睡觉。

他小心地站起来,以便不惊醒她,走到远处去解手。夜出奇地静,连夜鸟的叫声也听不到,也没有别的什么夜里活动的动物发出声响,只有他身边的岩石还在释放着白天里接受到的热气。

突然,那种使他醒来的声音再次响起。那是一种微弱的、遥远的杂音,沿着悬崖的石壁发出回声,因而他一时无法判断声音传来的方向。但他明白无误地知道那是什么声音。他过去经常听这种自动步枪从远处传来的声音。他几乎可以肯定那是AK?47步枪发出的声音,不是胡乱开枪,而是三个短促的连发,是行家里手的打法。他可以断定,开枪的人训练有素。

他抬起手腕,借着微弱的星光看了看表盘,三点过几分。

他站着听了很长时间,但枪声未再响起。最后,他走回罗兰躺着的地方,在她身边躺了下来。然而,他只是睡得很浅而且不连贯,不时醒来倾听夜里是否还有枪声。

罗兰在黎明的曙色初上东天时醒来,他们在吃当做早餐的剩余压缩饼干时,他把夜里搅醒他的枪声说给她听。

“你认为那是鲍里斯么?”她问道,“他可能追上了迈克和苔茜。”

“我怀疑不是他。鲍里斯已经走了几天了,他应该早已超出了枪声能传来的距离。即使是更重的武器,按他的距离我们也听不到了。”

“那么,你估计那会是什么人?”

“我想不出来。但我有种不祥之感。我们应该尽快看一下采石场,然后立刻赶回营地。在目前这一阶段,我们已经没有别的事情好做了。我们应该尽快离开这里,回家去看老妈。”

天刚亮得可以看清景物,尼古拉斯便拍摄了一卷胶片,给采石场做了记录。为了对比大小,罗兰在那些已经打凿好的石壁上的石块旁边摆了个姿势,一道被摄了下来。当她心里感觉到模特的快乐后,便对他玩起了把戏。她爬上一块最大的条石,夸张地表演起来,她把一只手举到脑后,做了个玛丽莲·梦露的经典姿态。

最后当他们朝修道院方向走下山谷时,他们两人都为此行的成功感到很兴奋,变得饶舌起来。他们争相提出自己的看法,讨论着如何进一步对已有的发现进行考察的计划。当他们来到河谷低处的粉色悬崖时,天色已近中午了。这时,他们遇到了一小伙从修道院沿着山路走来的修道士。

还隔着很远的距离,他们就意识到,在他们离开营地的时间里,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修道士们悲凄的啼哭声把恐怖传到罗兰的脊髓里,那是一种非洲普遍流行的哀悼哭法,表示着死人或大灾难事件的降临。当他们走近时,他们看见修道士们都从路上抓起土来,一边哭一边把土扬到自己头上。

“怎么回事,塔穆尔?”罗兰问男孩。“快过去问问他们。”塔穆尔跑过去迎住他的教兄们,他们在山路中央停下脚步,紧张地交谈起来,一边说一边做着手势。然后,塔穆尔又朝他们跑回来。

“你们在营地的人,发生了可怕的事,夜里来了坏人,许多工人都死了。”他叫道。

尼古拉斯抓住罗兰的手,“快走!”他跑起来,“我们赶快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跑完了最后一英里路,回到了营地。在厨房的门前,一群修道士围成一团,尼古拉斯把他们推开,挤了进去。他一看到人群中央的情景,立刻停住脚步,倒吸了一口冷气,脸上的汗水也被恐怖吓凉了。在一群嗡嗡作响的苍蝇的包围下,厨师和其他三个工人躺在血泊中,他们的手都被绑到了身后,他们显然是跪倒后被人从脑后近距离开枪打死的。

“别看了。”尼古拉斯劝阻罗兰说,“这可不好看。”

但她不顾他的劝阻,坚持站到了他身边。“哦,我的上帝。他们就这样被杀掉了,像屠宰场的牲畜一样。”她哽咽着说。

“这就说明了昨天夜里我听到的枪声,”他冷冷地回答说。接着,他走上前去辨认了一番死者。“阿里和吉夫没在这里。他们在哪儿?”他转向人群,提高声音用阿拉伯语喊道。“阿里,你在哪儿?”

那个驱赶猎物者推开人群走了过来,“我在这儿,先生。”他的声音颤抖着,脸色极为憔悴。他的衬衫前面带着血迹。

“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尼古拉斯抓住他的胳膊,扶住他问道。

“夜里来了一伙带枪的人,是恐怖分子,他们向我们睡觉的草房里开枪。他们事先没有警告,上来就射击。”

“他们有多少人?是些什么人?”尼古拉斯又问。

“我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人。天很黑,我正睡觉呢,枪一响,我急忙向外跑。他们肯定是恐怖分子、土匪,或是杀手。他们是鬣狗和胡狼——毫无道理地为所欲为。这些死去的人都是我的兄弟,我的朋友。”他抽噎着,眼泪从脸上滚落下来。

罗兰转过脸去,又难过又害怕。她朝自己的草房走去,却在门口停住了脚。屋里显然遭了劫掠,她的包裹都被翻空了扔在地上,被褥也被撕开了,草垫子被扔到了墙角。她像个梦游症患者一般走进去,从地上拾起她的帆布包,那是她用来装文件的。她从里到外翻了一遍,又抖了抖。全空了。卫星照片、地图,还有那些石柱拓本,还有尼古拉斯在塔努斯墓穴中拍摄的宝丽来照片——一切全不见了。

罗兰把床铺收拾好,整理成往日的样子。她坐在床上,努力整理着思路。她感到脑子里一片混乱,身不由己地在发抖。那些鲜血,那些带着枪伤、躺在厨房门前的尸体,都在她的脑海里萦绕不去。她发觉自己很难集中精力思考问题。

尼古拉斯冲进她的草房,迅速向四周扫了一眼。“他们在我那里做了同样的勾当,洗劫了我的草房。我的步枪不见了,还有我的全部文件。但我还有护照和旅行支票留在随身带的背包里……”他看到她脚边空着的帆布包时,忽然停住不说了,“他们抢走了……”

“是的!”她知道他要问的话,“他们把我们收集到的资料都抢走了,包括那些宝丽来照片。感谢上帝,你那里还有几卷没冲洗的胶片。这简直就是当时在我和杜雷德身上发生的事件的重演。我们一直很不安全,即使在这里,在这个最遥远荒凉的地方也是这样。”她的声音里露出某种歇斯底里的痕迹,她从床上站起来,向他奔过去。

“哦,尼克,如果我们昨天夜里住在营地,那会发生什么结果?”她张开双臂抱住他,“现在我们就会躺在露天地里,身上满是血迹,落满苍蝇。”

“镇静些,亲爱的。我们现在先不要轻易下结论。这也许只是一次偶然的遭劫。”

“那么他们为什么要抢走我们的文件?普通的恐怖分子要那些拓本和照片有什么用?那架飞马公司的直升飞机在抢劫发生之前曾飞到过哪里?”

“他们在跟踪我们,尼克。我觉得这是毫无疑问的。他们想杀掉我们,就像当时杀死杜雷德那样。他们随时都可能再来这里,而我们现在却手无寸铁,四顾无援。”

“是啊,你说得对,我们在这里的确容易遭到攻击。所以当前之计走为上策。我们再呆在这里已经毫无意义,现在这个阶段我们已经无事可做了。”他拥抱着她,轻轻地摇着,“坚强些!我们得尽量在混乱中挽救损失,然后尽快返回到能够搭车的地方去。”

“那些死者怎么办?”她从他身边站开,努力遏制住眼泪,使自己恢复到理性状态,“我们还有多少活着的人手?”

“阿里,沙林和吉夫逃脱了。枪响时他们逃出了草房,跑进了夜色深处。我已经吩咐他们做好尽快离开的准备工作。我也对一位资深牧师交待过了,他们会处理安葬死者的事宜,他们也会尽快把事件报告给当局。不过,他们也认为,这次攻击是针对我们的,我们还处在危险中,所以我们应该尽快离开此地。”

不到一个小时,他们已做好了出发的准备。尼古拉斯决定把全部野营设备和鲍里斯的私人装备悉数交给亚里·霍拉保管,这样一来,骡子的负担就轻多了,他计划以强行军的速度离开河谷。

修道院院长派了一队修道士护送他们上到河谷顶部。“在十字架的保护下,只有最丧心病狂的人才会攻击你们。”院长在解释自己的决定时说。

尼古拉斯发现迪克—迪克小羚羊的皮和头骨还保存在剥兽皮的草房里。他把兽皮卷起来,塞进了一头骡子的驮筐里。然后,他对已经遭到重创的旅行队下达了出发的命令。

塔穆尔也偷偷溜进了护送旅行队的修道士队伍,他在队伍出发后,一直紧随在罗兰身后。修道院里的教士们脸上流露着悲戚和惜别的神情,送他们最初的一英里路程。

时当中午,天气正热,没有一丝风给他们带来凉意。峡谷里的石壁把可怕的太阳放出的热量吸收进去,再喷到他们向上攀援的身上。汗水刚一渗出毛孔,阳光就立刻把汗水晒干,在他们的皮肤和衣服上留下一片片白色的盐晶。骡夫们受到惊吓,拼命赶路。他们跟在牲口后面,用削尖的木棍刺戳骡子的睾丸,迫使它们以最快的速度前进。

到了下午太阳偏西时,他们又来到了早晨他们下山经过的地方,那也是泰塔可能建造水坝的地方。尼古拉斯和罗兰稍事休息,各自把头浸到河水里,洗去脸上和脖子上的盐渍和汗水。然后,他们站在瀑布上方,向寄托了他们的希望和梦想的河谷告别。

“我们得多长时间才能回来?”她问道。

“我们不会离开这里很长时间。”他回答她说,“大雨很快就要到了,鬣狗已经嗅到了雨季的气息,纷纷聚集在一起了。从现在开始,每一天都是极其宝贵的,我们失去的每个小时可能都是至关重要的。”

她向下盯着河谷,轻声说道:“你现在还没有获胜,泰塔,游戏还没有结束。”

他们一道转过身,随着旅行队伍向山崖顶部攀去。天色向晚时,他们没有在先前靠近河边扎营的地方停留,而是继续勉力向前走了几英里,直到天色黑得无法行进为止。他们无意建立一个舒适的营地,只是就着瓦特酒吃了点英吉拉饼,那是修道士们为他们带来的。饭后尼古拉斯和罗兰打开他们的睡袋,在石头地上并排摆好,用骡筐当枕头,很快便进入了酣甜的梦乡。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人们就给骡子绑好了驮筐,自己也喝了又浓又苦的埃塞俄比亚咖啡,然后便沿着山路出发了。

当上升的太阳照亮了他们面前伸手可及的峡谷峭壁时,尼古拉斯提醒罗兰说:“以这样的速度,我们今天下午就可以抵达峡谷脚下,我们就有机会在瀑布后面的石洞里宿营了。”

“那就意味着我们可以节省两天时间,明天一早就赶到卡车所在的地方。”

“很可能,”他说,“我很高兴能摆脱这个地方。”

“这里好像是个陷阱一样。”罗兰同意道,她望着两侧耸立的山岩,那些岩石把丹德拉河逼进了狭窄的河道。“我想到了一些事情,尼克。”

“把你的结论说给我听听。”

“没有什么结论,只是些说不准的想法。假如在飞马公司有什么人能够理解那些资料,也拥有我们那些拓本和照片,如果他们知道我们在研究中已经取得的进展,那么,他们会怎么做?”

“这可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想法。”他同意她的想法,“但是,从另一个方面看,在回到文明社会之前,我们又没有什么办法对付这一切,只能睁大眼睛,保持警惕。最可恶的是,我甚至失去了我的里格比步枪,我们成了一群任人宰割的牛羊。”

阿里,骡夫们,修道士们似乎都有同样的意见,他们决不放慢脚步。直到中午时分,他们才发一声喊,停下来喝咖啡,饮骡子。当人们生起了篝火后,尼古拉斯从骡筐里取出望远镜,向岩石山坡上爬去。爬了不远,他就发觉罗兰也跟了上来,他便停住脚步等着她。

“你应该抓紧时间休息一下。”他郑重地告诫她,“热天里的体力消耗才是真正的危险呢。”

“我对你自己行动不放心啊,我要知道你在做什么。”

“稍微做个侦察罢了。我们应该放个前哨,而不是盲目地沿着山路向前赶。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们来的时候路过的最难走的路就在前面。上帝才知道我们到时候会遇到什么。”

他们继续向上攀登,但他们却无法登上山顶,因为有一道陡峭的悬崖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尼古拉斯在这道障碍前选择了一个最有利的地点,用望远镜向山谷两侧的山坡了望。周围的地形正像他记忆中的一样。山坡一直通往峡谷峭壁的脚下,山路越来越崎岖难行,地形像大海波涛撞上礁石后浪花飞溅般地起伏不平。山路紧紧依傍着河道,悬崖低悬在山道上空,形成了天然的河岸,又被风化成各种奇形怪状,犹如迪斯尼乐园中邪恶巫师的城堡。有个地方红色的砂岩覆盖在山路之上,使河水绕行其旁,山路也变得极为狭窄,驮着箩筐的骡子要想不被挤下河岸掉入水中,竟是极其困难的事。

尼古拉斯用望远镜仔细地观察着山谷的谷底,他没发现任何可疑的迹象,于是他抬起头,扫视着悬崖的峭壁和悬崖顶部。

这时,阿里的喊声从山谷下面传来。他的喊声引起了一串回声:“快走啊,先生!骡子都准备上路啦!”

尼古拉斯向下朝他挥了挥手,他又举起望远镜最后望了一下前面的山谷。突然,一道强光一闪,引起了他的注意——一道短暂的光亮,像日光反射信号机发出的信号。他立刻盯住了那片发出强光的悬崖顶部。

“那边有什么?你发现了什么?”罗兰问道。

“我说不准。也许什么也没有。”他回答,但没有放下望远镜。那道闪光也许来自一块金属表面,或者来自另一个望远镜的透镜,或者来自一个狙击手的枪口,他这样想着。但另一方面,一片云母石片或一片岩石晶体也可能反射出太阳的光芒,甚至某种芦荟和其他多汁的植物也有着发亮的叶子。他又用几分钟仔细观察着那个地点,这时阿里的喊声又传了上来。

“对不起,先生,骡夫们不再等啦!”

尼古拉斯站起身来,“好的,没什么。我们走吧。”他拉起罗兰的胳膊,帮她跨过崎岖的山石,向下面走去。正在这时,他听到上面的山坡上传来一阵石头滚动的声音,他忙拦住她,握紧她的胳膊使她不做声。他们等待着,盯着山顶的天际线。

突然,一对儿长长的羊角出现在山顶,在羊角下面露出了一只很老的雄性非洲大羚羊的头,它的喇叭状的耳朵向前直立,喉部垂肉的边缘长着火红的鬃毛。它在悬崖边上站着,凌越在他们蹲伏的地方之上,但没有发现他们的存在。大羚羊的头四下里转动着,向后面看着,那是它来的方向。阳光从它的一侧眼睛里反射出光芒,它的整个头部、它的警觉的姿态都清楚地表明,某种危险使它受到了惊吓。

它就那样站了很长时间,接着,虽然没有发觉尼古拉斯和罗兰的动静,它还是发了一声鼻响,飞速地跳跃而去,在一道山梁后面消失了身影,急骤的蹄声也随之消失了。

“有什么东西把它给吓着了。”

“什么东西?”罗兰问道。

“什么都有可能——一只鬣豹,也说不定。”他望着山坡回答道,但语气却是迟疑的。旅行队和修道士们已经上路,正沿着河岸旁的山路向上攀登。

“我们怎么办?”罗兰问。

“我们应该对前面的路况进行侦察——如果我们有时间,就不该忽略掉侦察。”旅行队在急速前进,如果他们不迅速追上去,他们就被孤独无助地丢在后面了。他没有办法可想,必须做出恰当的决定。

“走吧!”他再次拉住她的手,尽快走下了山坡。当他们回到山路上时,他们发现不得不跑步才赶得上旅行队的尾巴。

他们赶上队伍后,尼古拉斯终于可以从容而细致地观察他们头上的天际线了。悬崖隐约高悬在他们头上,遮住了天空的大部分,队伍左边的河水喧腾咆哮,淹没了所有其他声音。

尼古拉斯并没有感到任何恐惧,他对自己在行进中还能察觉到可疑迹象感到很自豪,他的第六感官先前就曾救过他的命,因而,他把这种直觉看做是他的预警系统。但是现在,这个系统没有向他发出什么信息。悬崖顶上发生的事情,那只雄性非洲大羚羊的活动,他所察觉到的异常都有许多说得通的解释。

不过,他毕竟有着某种警觉的素质,此刻对处在上方的环境也有几分戒备。他注意到有一片飘动的颜色从悬崖顶上旋转着降落下来——那是一个无生命的东西,在热浪中随意地飘着。那东西太小,也没有什么危险的迹象,他只是漫不经心地用眼睛追随着它。

那片褐色的叶子旋转着飞落下来,最后竟轻轻地擦着他的脸颊而下,他条件反射般地伸手接住了它,用手指把它摸了摸,以为它会被揉碎。可是不,它很柔软绵韧,质地光滑而油亮。

他张开手掌,仔细察看,原来那不是叶子,而是一片被撕坏的油纸碎屑,带着半透明的褐色。一时间,他的预警系统立刻敲响了警钟。这不仅因为它是在如此遥远的环境中出现的异样纸张,而且因为他发觉这是一种有着特殊类型和特殊质地的的纸张。他把它举到鼻子底下嗅着,那股刺鼻的亚硝酸气味猛地吸入了他的喉咙深处。

“硝化甘油炸药!”他失声叫道。他立刻闻出了这种气味。

这种炸药在目前流行塑胶炸药的时代已很少用于军事领域,但仍广泛地用于采矿业和工业爆破中。通常这种长形的硝基胶质炸药都混合有木浆材料,置于硝酸钠基座上,用这种褐色油纸包装。在它的前端安置上雷管之前,人们习惯上要把包装纸的一角撕掉,让里面褐色的蜜饯状的爆炸物露出来。他在年轻时经常使用这种炸药,因而决不会忘记它的气味。

他的脑子飞速地运转起来。如果有人在此伏击他们,在悬崖上埋设了硝化甘油炸药,那么他看到的那种反光就很可能是连接岩石中的炸药的铜线折射出来的,或者是其他有关的设备发出的。如果这一切都是真实的,那么爆炸的实施者很可能此刻就潜伏在他们头上的悬崖顶部,准备按下起爆器的推杆。那只雄性非洲大羚羊很可能就是逃避那些隐伏着的人才露面的。

“阿里!”他朝旅行队的首领喊道,“站住!把他们带回来!”

他向那位旅行队的首领跑去,但他心里知道,现在可能太晚了。如果有人在悬崖顶上窥伺着,那人就会看到他的一举一动。尼古拉斯自知那些走在狭窄的山路上的队伍和骡子离他太远,他来不及跑到他们面前把他们带回……他跑出不远就回头看了看罗兰。她的安全是他首先关注的,于是他又跑回来拉住她的胳膊。

“快!我们得赶快离开山路。”

“怎么了,尼克?你要干什么?”她想挣开他,要把手臂从他的掌握中抽出来。

“过后我再跟你解释。”他粗暴地抓住她,“现在请相信我。”他拖着她走了几步后,她才放弃抵制,跟着他向来的方向跑起来。

他们还没跑上五十米,就听见悬崖顶上传来爆炸声。一阵巨大的气浪裹挟着令他们站不稳的力量向他们袭来,巨大的响声震耳欲聋,使他们的耳鼓疼痛不已,仿佛要炸裂一样。接着,爆炸的冲击波再次袭来,它不是很短暂,而是很持久,像震雷一样在头上翻滚。爆炸吓蒙了他们,他们头晕目眩地转着圈子,搞不清自己要往哪里奔逃。

尼古拉斯终于把她紧紧抱住,回头看去。他发现悬崖顶部在连续地发生爆炸,碎石和烟尘冲天而起,旋转飞舞升腾,像地狱里的魔舞一般。

尽管被恐怖所震撼,他仍能判断出那些爆炸点分布得极为高明。这无疑是一位爆破专家的手笔。碎石如雨,纷纷飞落,天空中仍弥漫着烟尘,飘荡着粉末,和背景上的蓝天相互映衬。好长时间后,破坏才告结束,悬崖原有的身影却已发生了改变。

首先是岩石峭壁向外伸张开来,他看到石壁上现出巨大的缝隙,像是贪婪地张开的大嘴。大片的岩石坍塌了,缓慢地向下滑动,像一个女巨人的裙裾在行屈身礼时堆起的褶皱。岩石发出呻吟般的响声,不断向下坍塌滚动,整个悬崖探出的部分都向幽深的河里落了下去。

尼古拉斯被这可怕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他的脑子似乎被炸瘫了。他不得不用尽力气才能思考和行动。他发现爆炸的中心发生在远处山路的上方,靠近旅行队的前部。塔穆尔就走在那里,和阿里并肩。他和罗兰则落在了队伍的后面。悬崖上的爆破者显然是等待他们进到了爆炸杀伤范围内才动手的,但在发现他们有所警觉并向回跑时,就不得不引爆了炸药。

他们并没有完全得到安全——他们处在爆炸引起的山崩的边沿,尼古拉斯拥抱着罗兰,望着崩塌下去的悬崖顶部,做出了粗略的估计。

他被巨大的岩石洪流吓得呆住了。当塌落的悬崖从他前面的山路席卷而过时,冲走了山路上的骡子和人,把他们卷到了空中,甩进了河道。他们被吞噬了,就像被妖魔的一张可怕的大口吞进去,又用红色岩石造就的旋转剃刀绞成碎末,再吐出去。即使夹杂在岩石洪流的轰响中,他仍旧听到了被抛到深渊里的人们发出的尖叫和骡子的嘶鸣。

破坏的规模一直绵延到他和罗兰站立的路段,如果他们直接暴露在爆炸之下,势必难逃其他人的下场,但悬崖在滑落中减弱了冲击力。而尼古拉斯发觉,他们根本没有希望跑出危险区,飞落的石块仍旧会砸到他们头上。

此刻没有时间对罗兰解释该怎么做——他只有几秒钟采取行动。他把她抱起来,冲过河岸,向河里跳去。几乎同时,他感到脚下失去了立脚点,两人一齐向下跌去,他们滚了又滚,直到下面三十英尺深的地方有一块房子大小的石砬子拦住了他们的坠落。

他们被震得几近昏厥,尼古拉斯把罗兰扶起来,和她一块躲到了石砬子的角落里。那里有一个低洼处,他们钻了进去,趴在那里,后背紧抵着石壁,一动也不动,听着头上飞落的大石头像巨大的皮球似的带着加速度弹跳下来,砸在石砬子上,把他们身后靠着的巨大的石砬子砸得直颤抖,发出教堂钟声般的巨响。那些呼啸而过的石块不停地翻滚着,最后砸落进河水,在河水表面激起海潮般的水柱,仿佛发生了一场海啸一般。

这还只是大爆发之前的序曲而已。现在,真正的洪流向他们扑来了。仿佛是半个山峰都落到了他们头上。所有倾泻到他们藏身的石砬子上的石头似乎都碎裂成了砂石,使他们呼吸的空气里充满了白烟似的粉尘和飞溅的石刃,到处都弥漫着硫磺般的气味,这种巨大的石雨从天而降,堆积在他们头顶的石砬子周围,那些零星的石块也相继落下。

尼古拉斯趴在罗兰身上,用自己的身体护住她。一块石头砸在他的头上靠近耳垂的地方,他咬紧牙关,挣扎着抬起剧痛的头向上看去。他感到有个热乎乎的东西从他右耳后的短发间爬下来,像一个活的生物爬过他的脸颊,直到那东西来到嘴边,他才尝出了它腥咸的味道,他知道那是一股血流。

细碎的岩石粉尘包裹住他们,使他们的喉咙感到很难受,他们咳嗽着,像呛了水一般喘不上气来。粉尘飞进他们的眼睛里,他们不得不用力闭紧眼皮,才能阻止粉尘的渗透。

一块马车般大小的岩石高高地跳到半空,接着落到离他们蹲伏处不远的地方,巨大的撞击力使大地猛烈摇荡起来。罗兰因为有尼古拉斯伏在身上,肚子被压得一阵疼痛,胸部的横隔膜受到压迫,把肺部的空气都挤了出来,她觉得自己的肋骨似乎也被撞碎了。

最后,烟尘和碎石终于减弱了威势,令人惊悚地砸在石砬子上的石雨也少多了,他们呼吸的粉尘也逐渐落定了,石块的滚动和呼啸也听不到了。只有土石最后滑落的细碎声音和河水的汨汨流动声音混杂在一起。

尼古拉斯小心翼翼地抬起头,试图把眼皮上的尘土抖掉。罗兰在他身下动了一下,他连忙爬开,让她坐起来。他们相互盯视着,脸上已被粉尘涂抹成了日本歌舞伎般的模样。他们的头发也扑满了粉尘,活像18世纪法国贵族们戴的假发。

“你在流血。”罗兰低声说,她的声音已被恐惧和粉尘弄得嘶哑了。

尼古拉斯用手摸了摸脸,手上沾满了血泥。“只是点划伤,”他说,“你怎么样?”

“我感觉扭伤了膝盖,我们摔下来时磕的,但我想不打紧,只是有点疼。”

“这么说我们两人都算运气不坏啦。”他对她说,“谁也甭想从这种灾难中活下来。”

她费力地要站起来,他立刻按住她的肩膀拦住她。“等等!我们上面的山坡还在坍塌,还没稳定。再过些时间才行。那些松弛的岩石还要滑落些时候。”他从胸前解下佩斯利花色丝质大手帕,递给她。“除此之外,我们不要——”但他改变了主意,没有把话说完。

当她擦过脸后,声音颤抖地问道:“你要说什么,除了什么?”

“除了那些,我们不要让那些悬崖顶上的杂种们知道,我们还活着。否则,我们会把他们引到这里来,完成他们最后的工作的。那就是割断喉咙。最好是让他们相信我们已经完蛋了,像他们希望的那样。”

她定定地望着他。“你认为他们还在上面么?在看着我们?”

“我估计是的。”他简短地回答,“他们一定在得意洋洋地议论着,终于成功地消灭了你。我们千万不要在这时候露头,扫了他们的兴致。”

“你是怎么知道这一切要发生的?”她问道。“如果不是你抓住了我——”她的话说到半截咽了回去。

尼古拉斯用几句话解释了他发现的那张硝化甘油炸药包装纸。“选择一条最狭窄的山路,在悬崖上埋设好炸药,这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事了。”他立刻顿住话头,虽然微弱但却明确无误的飞机引擎和螺旋桨转动的声音传了过来。

“快,”他抓住她,“靠到最里面来。”他把她推到石砬子下的石壁上。“趴下!”当她无言地服从后,他在她身边躺下,用身边的碎石把两人埋好。

“躺着别动。千万别动。”

他们躺着,听着直升飞机越来越近,在头上盘旋的声音。它在河谷上下搜寻着,有一次竟直接飞到了他们伏卧的地方之上,他们可以感觉到螺旋桨搅动起的向下的气流。

“在寻找生还者。”尼古拉斯短促地说,“别动,他们还没发现我们。”

“如果他们在爆炸前看到我们,就会直接找到我们现在呆的地方来了。”她低声说,“他们看来很迷茫。”

“他们一定是因为悬崖崩塌和爆炸粉尘太大才失去目标的,他们弄不清我们死在哪里了。”直升飞机的声音沿着河谷渐渐远去,尼古拉斯对她说:“我先出去,看看是否又是飞马公司所为——这地方不可能有很多直升飞机。呆着别动!”

他小心地、慢慢地抬起头,只一瞥就证实了他的估计。在上游方向半英里的空中,飞马直升机正在河道上侦察着。它正向远处缓慢地飞去,因而尼古拉斯从他所在的角度无法看清驾驶舱里的情形。但紧接着飞机引擎的声音一变,改变了飞行高度和方向。

当飞机垂直上升并转向北方时,尼古拉斯看到了机舱里人影一闪。是杰克·汉姆,坐在驾驶员旁边,诺戈上校坐在他们后面,他们两人都在扫视下面的河谷。可是一转眼,飞机便飞离而去,向峡谷的方向消失了,马达声也消散在山脊后面了。尼古拉斯从石砬子下面爬出来,把罗兰拉起来。

“没什么可怀疑的了。我们已经知道在和谁打交道了。汉姆和诺戈就坐在直升飞机里,几乎可以肯定的是,汉姆铺设了炸药,诺戈说不定就是昨天夜里袭击营地的指挥者,他们俩倒各自发挥了所长。”尼古拉斯告诉她,“这一切都明明白白了。那个拥有飞马公司的人就躲在幕后,汉姆和诺戈不过是些帮凶而已。”

“可诺戈是埃塞俄比亚军队的军官啊。”她不解地说。

“欢迎来到非洲。”他脸上毫无笑意地说,“这里只有赤裸裸的交易,包括一些政府官员和军队里的军官。”他皱紧了眉头,脸上厚厚的粉尘随之纷纷落下来,“现在,无论如何,我们的主要任务是离开河谷,回到英国去。”

他向上望着山坡,上面的山路已经被塌落的岩石埋没了很多,面目全非。“我们不能从那里往回走了。”他对她说,拉过她的手。当他扶她起来时,她抽了口气,连忙把身体的重心移到了右脚上。

“我的膝盖!”她勇敢地笑了笑,“很快会好的。”

然而,当他们蹒跚着向河边走去时,她却跛得很厉害。他们不敢向山坡上走,因为怕自己的活动导致新的岩石塌落。最后,他们走进了齐腰深的水里。

罗兰站在尼古拉斯身后,为他洗去头皮上的血迹和尘土。“还不算太糟糕,”她告诉他,“不需要缝针。”

“我的包里还有一管必达净软膏,”他取出了药,罗兰把这种黄褐色的药膏敷在他的头上,又用佩斯利大手帕为他包扎起来。

“这就没问题了。”她拍拍他的肩说道。

“感谢上帝为我留下了背包。”尼古拉斯一边拉上拉锁一边说。“至少我们还有些应急的东西带在身边。现在,我们的任务是要看看有谁活下来了。”

“塔穆尔!”她尖叫道。

他们在水里艰难地顺着河岸走去,河底到处是崩塌下来的石头土块,令人举步维艰。在稍微深些的地方,河水就会没到他们的腋窝。尼古拉斯把他的背包高举过头顶,河里的乱石坎坷不平,当他们为了寻找旅行队的存活人员从中走过时,常被河底的石头绊倒。

他们找到了两个修道士的尸体,他们被砸得血肉模糊,埋在碎石中。他们放弃了把他们扒出来的努力。一头骡子被岩石掩埋住,只有一只腿伸出地面。它背负过的箩筐甩在一旁,里面的东西散落在周围。那捆卷起的迪克—迪克小羚羊皮被糟蹋得不成样,尼古拉斯把它拾掇好,塞进了他的背包。

“又多了些负担。”罗兰提醒他说。

“不过一两磅罢了,值得。”他答道。

他们朝靠近山路的河段走去,那是他们最后看见塔穆尔和阿里的地方。尽管他们找了近一个小时,也没有发现他们两人的踪影。他们上面的山坡已经变了模样,地表被炸出了新土,到处分布着大块的岩石,灌木和矮树被连根拔起,烧得焦黑。

罗兰不断向高处爬去,直到她的膝盖疼得无法忍受为止。她双手拢在嘴上,不停地喊着:“塔穆尔!塔穆尔!塔穆尔!”她的喊声造成的回声在河谷两岸回荡不已。

“我想他已经没命了。那可怜的小鬼肯定是被埋住了。”尼古拉斯朝她喊着:“我们已经找了一个小时了,我们不能再耗费时间了,不然我们自己就没救了。我们得放弃他。”

罗兰不理睬他,照旧沿着石岸搜索。松散的碎石在她脚下纷纷滚落,他看得出来,她的膝盖给她带来很大痛苦。

“塔穆尔!回答我。”她用阿拉伯语喊着,“塔穆尔!你在哪儿?”

“罗兰!别找了,你在伤害你的膝盖,而且把我们两人都带进了危险。快放弃吧!”

忽然,他们两人都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呻吟,那声音从上面的山坡传过来。罗兰朝着声音的方向跌跌撞撞地爬过去,她的脚步进两步退一步,最后,只听她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尼古拉斯丢下他的背包,朝她跑去。当他来到她身边时,他也跪了下去。

塔穆尔被夹在岩石中,他的脸已经变得认不出来原样,脸上的皮肤被割裂了,和颧骨分离开来。罗兰把他的头放在自己的腿上,正在用衣袖擦去他鼻孔里的泥土,好让他呼吸顺畅些。血从他的嘴角向外流着,每当他呻吟时血便从嘴里大股地涌出来。罗兰轻轻地擦着,血水染红了他的下颏。

他的下半身埋在碎石里,尼古拉斯试图把乱石扒开,但他立刻发现努力是徒劳的。一块台球桌大小的石头横在他身上,足有几吨重,早已砸碎了他的脊柱和骨盆,靠人力根本无法移动如此重物。即使能够移动,那种挤压碾磨的动作也必将加重塔穆尔已经遭受的伤害。

“快想办法,尼克。”罗兰急切地说,“我们得赶快采取措施。”

尼古拉斯望着她,摇了摇头。罗兰的眼睛里涌出大串的泪水,雨点般地滴落在塔穆尔皮肉分翻的脸上,把血水冲淡成了玫瑰酒的颜色。

“我们不能袖手旁观,看着他死啊。”她愤怒地叫道,塔穆尔在她的叫声中睁开眼睛,看着她的脸庞。

他在血色中笑着,他的微笑使已被毁容的灰蒙蒙的脸上有了生气,“妈妈!”他轻声说,“你是我的妈妈,你真善良,我爱你,我的妈妈。”

他的话语因为剧痛而断断续续,他的身体也在痛楚袭来时变得僵直了。他的脸扭曲着,口里发出一声怪异的呼唤,接着又听不到声音了。他的身体从肩膀开始变得僵硬,他的头蓦地垂向了一边。

罗兰抱着他的头,低沉而痛苦地哭泣着,坐了很久。尼古拉斯碰了碰她的手,轻声说道:“他死了,罗兰。”

她点点头。“我知道。他一直挨到了和我永别的时候。”

他任凭她又悲哭了一会儿,然后低声告诉她说:“我们必须走了,亲爱的。”

“你说得对,可把他留在这里太残酷了。他没有人陪伴,他这么孤独,他叫我妈妈。我想他是真的爱我。”

“我知道他爱你,”尼古拉斯劝慰她说,他把男孩的头抬离她的腿,扶她站了起来。“到下面去吧,等我一下,我想办法埋葬他。”

尼古拉斯把塔穆尔的双手交叉放到胸前,把他的手指弯曲成握着脖子上挂着的银十字架的模样,然后,他用碎石仔细地掩埋他,盖住他的头,以防鹰隼损害他的尸体。

他下到等在河水里的罗兰身边,把背包甩到了肩上。

“我们得走了。”他对罗兰说。

她用手背擦掉泪水,点点头:“我准备好了。”

他们趟着水向上游走去,用力推开急流。崩塌的岩石堵塞了河道,水从岩石间奔涌而过。当他们走到爆炸造成山崩的地方时,他们从河里爬上来,向陡峭的河岸爬去,一直攀援到未受破坏的小路上。

他们短暂地休息了一下,不由向身后望去。在崩塌的山石下面,河水夹杂着红褐色的泥沙奔流而过。即使下游修道院里的修道士们不曾听到爆炸声,他们也该为变了颜色的河水而惊悚,并探究其原委。他们会发现那些尸体,把他们运回去举行葬礼。这些想法使正在山路上跋涉的罗兰略微得到些安慰。他们的前面,还有两天的路程好走呢。

罗兰的脚步越来越不稳了,但每次尼古拉斯想要帮助她时,她都把他的手推了回去。“我没事,只是需要一根棍子而已。”她也不让尼古拉斯检视她的膝盖,只是倔强地向着前面的山路走去。

在那一天剩下的时间里,他们一路上多半沉默着。尼古拉斯尊重她的悲哀,也敬佩她的缄默。这种保持静穆的习性一直以来从没有使他产生疏远或隔阂的感觉,而是使他对她更加欣赏和赞美。他们在天近黄昏时,在路边短暂地休息了一会儿,其间简短地谈了几句话。

“现在唯一使我们得到些安慰的,就是飞马公司以为我们已经葬身于碎石之中,而他们不会再来跟踪我们了。我们可以抓紧时间赶路,而不必花费时间来侦察前面的情况了。”尼古拉斯对她说。

他们在峡谷的下面宿营过夜,那里离攀登垂直峭壁之前需要经过的小路不很远。尼古拉斯带她离开山路,走进一条植被茂密的山沟,生了一小堆遮挡着火光的篝火,以免被山路上的人发现。

在这里,她才态度温和地允许他检查自己的膝盖。它因为擦伤而肿了起来,摸上去很热。“你不能再靠它行走了。”他告诫她。

“我还有别的选择么?”她反问道。他没有回答,只是用水瓶里的水把他的大手帕洇湿了,然后尽量紧密地包裹在她的膝盖上。然后,他在背包里找出一小瓶布洛芬消炎片,他让她吃了两片药。

“现在好多了。”她对他说。

他们把背包里剩下的压缩饼干分着吃了,耸着肩坐在篝火旁,低声说着话。想起白天的经历,仍心有余悸。

“我们上到山顶时,会发生什么事情?”罗兰问道。“那些卡车还会停在我们离开的地方么?鲍里斯留在那里看守卡车的人还在那里么?如果我们碰到飞马公司的人会怎么样?”

“我现在回答不了这些问题。我们只能兵来将挡了。”

“等我们回到亚的斯亚贝巴后,我要做的一件事就是向埃塞俄比亚警察局报告塔穆尔和其他修道士们遭遇到的屠杀。我要让汉姆和他那帮匪徒为自己的罪行付出代价。”

他开口之前沉吟了半晌。“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明智的做法。”他鼓起勇气说道。

“你说的什么意思?我们是谋杀的见证者,我们不能让他们逍遥法外。”

“应该记住我们还要回到埃塞俄比亚来。如果我们在这里引起轩然大波,就会使河谷里布满了军人和警察。我们进一步调查泰塔之谜和寻找麦摩斯陵墓的行动就可能流产。”

“这我倒没想到。”她若有所思地说,“可这不能改变谋杀的罪恶,而且塔穆尔……”

“我知道,我知道,”他安慰她道,“除了把他们交给埃塞俄比亚司法系统,还有很多办法让飞马公司的人受到惩罚。你想想诺戈和汉姆合作的情景。我们在直升飞机里见过他。如果飞马公司能付钱给军队里的上校,那么还有谁在为他效力?警察?军队的首脑?议会里的议员?我们目前还不清楚这一切。”

“这些我也没考虑过。”她承认道。

“我们就从这里开始考虑非洲吧,权当学学泰塔的样子,像他那样,我们要变得婉转而机智些。所以,我们不该忙着大喊大叫地指控什么。如果我们能够溜出这个国家,使所有的人都以为我们已经葬身在大爆炸里,那是最好了。我们重回河谷的行动也就会容易得多。可惜的是,我认为我们无法做到这一点。不过从现在开始,我们要小心行事,尽量考虑得周全些。”

她望着跳动的火苗,好久没做声。一声叹息后问道:“你说过对飞马公司有一个更好的复仇方式,你是怎么想的?”“啊,很简单,从他们的眼皮底下突然拿走麦摩斯的财宝。”她在这漫长而残酷的一天里第一次笑了。

“当然,你是对的。拥有飞马公司的人绞尽脑汁要得到那些秘密,为此他们不惜杀人害命。我们可以想象,剥夺他们获取秘密的可能,给他们造成的损害不会比他们带给我们的少。”

由于筋疲力尽,他们两人都睡到了太阳高照。罗兰刚要站起来,就“哎哟”一声坐了下去。他立刻走到她面前,把她赤裸的腿放到他的腿上,她没有反抗。

他解开佩斯利大手帕,看到她膝盖上的情形,他皱起了眉。它肿胀得比平时粗了一倍,擦伤的地方变成了青紫色。他再次把手帕洇湿,重新包在伤处。又让她把药瓶里最后两片布洛芬吃了下去。然后帮她站了起来。

“感觉怎么样?”他关切地问,她颠簸着走了几步,勇敢地朝他笑了笑。

“等我走得习惯些就会好的,放心吧。”

他望了望峡谷。由于靠近峡谷的石壁下面,峡谷看上去似乎变低了。但他记得来时的每一处里程。只是向下走,就耗费了他们一天的时间。

“当然会好的。”他笑着鼓励她,并拉过她的胳膊,“靠着我,像在公园里散步一样。”

他们向山坡上走了一上午,山路似乎一步比一步陡峭。她始终没有抱怨,但脸色却愈发苍白,汗水也因为疼痛而流个不止。中午时,他们还没有走到瀑布边上,尼古拉斯不得不喊她停下来休息一下。他们没有什么可吃了,她从瓶子里大口地喝水,他自己仅喝了一小口。

当她再次站起来走路时,她抽着冷气,步履踉跄,如果不是他从旁扶助,她险些摔倒。

“该死!该死!该死!”她恨恨地骂道,“腿太僵硬了。”

“别着急,”他劝慰她说。他把背包里的东西尽量扔掉,只留下要紧的东西。他把迪克—迪克小羚羊皮卷成很紧的一团塞进包里,然后把背包系在腰上。对她顽皮地笑着说:“像你这么瘦小,还是趴在我背上吧。”

“你没法把我背上去。”她向上望着山路,山路陡峭得如同梯子,令人望之胆寒。

“这还是辆始发车哩。”他对她说,接着把后背转向她,她只得爬了上去。

“你不觉得应该丢掉迪克—迪克小羚羊皮么?”她问道。

“趁早别那么想!”他开始走起来。

这是缓慢而沉重的跋涉。只一会儿他就觉得已经没有力量用在谈话上了。他默不作声地猫着腰,步步艰难地向上攀登。汗水湿透了他的衬衫。但她却既没有发觉他的热汗已经渗透过她的外衣,传到她的皮肤上,也没有觉察到强烈的男性气味有什么异样。相反,她只感到很舒适很安全。

每隔半个小时,他便停下来,把她放到地上,闭上眼睛躺下休息。直到呼吸平稳了,他才睁开眼睛,朝她笑笑。

“啊哈,银脚女神!”他跳起来,弓着腰让她爬到背上。

到了天色向晚时,他的玩笑已变得沉重且缺乏笑意了。时近黄昏,他的脚步变得像铅一样沉重。在最难攀越的地方,他不得不停一停,运足力气向上迈步。她尝试着从他背上下来,减轻他的负担,依靠他的肩膀支撑自己走过最险峻的陡坡,但即便如此,她也能够感觉到,他正在耗尽体内最后一点力量。

当他们爬上又一道盘旋的山路,看到前面不远处的瀑布时,他们两人都不敢相信他们会胜利地走过这么远的山路。瀑布像一道白色的幕帘挂在山路之上。尼古拉斯跌跌绊绊地走进瀑布水幕后的山洞,把她放到地上。紧接着他便倒在地上,像死过去了一样。

当他完全恢复了神志,睁开眼睛坐起来时,发觉天已经黑了。在他休息时,罗兰已经搜集来了柴草,点燃了一堆篝火。

“好姑娘,”他对她说,“如果你想找份管家的工作——”

“别诱惑我。”她一瘸一拐地走到他身边,查看着他头上的伤痕。“伤口已经愈合了。”她告诉他,接着,她猛地把他的头搂进自己怀里,拍打着他头上的尘土。

“哦,尼克,我怎么才能报答你今天为我做的事呢?”

一个轻浮的回答溜到他的嘴边,但即便处于极度疲惫的状态,他仍保持着把它吞咽下去的意志。他不想引诱她和自己建立亲昵的关系,因而他躺在她的怀抱里,享受着与她身体相依的感觉。他只是不敢冒险动一下身体,以免把她吓跑了。

最后她温柔地放开他,坐了起来。“我很抱歉,先生,管家无法为你提供熏鲑鱼和香槟酒作为晚餐。一杯山泉如何?又纯净又养生。”

“我想我们可以料理得比那好些。”他从背包里取出手电筒,靠它的光亮在洞穴的地上找了块拳头大小的圆形石头,他用右手握着石头,把手电光射向洞顶。忽然,洞顶传来一阵拍击翅膀的声音,接着是野鸽子的咕咕叫声,它们正栖息在洞穴顶部。尼古拉斯摸索到它们下面的位置,用手电光直射到它们身上。

他只投出一块石头,就打下了两只鸽子,它们扑打着翅膀,咯咯地叫着掉到地上,其余的鸽子则一齐飞出了洞穴,把翅膀拍打得一片山响。尼古拉斯扑住那两只掉落的鸽子,熟练地一抖手腕,扭断了鸽子的脖颈。

“你对香喷喷的烤野鸽有兴趣么?”他问她。

她躺在那里,把头支在手肘上,他面对她盘腿而坐,两人一道从死鸽子身上拔去栗色和灰色的羽毛。当她摘取鸽子内脏时,她先前那种厌恶的心情已经打消了,她像其他许多女人一样手脚麻利地做起来。她此时的表现和白天上山时显示出的坚忍顽强合到一处,更增添了他对她的好感。她在他面前一再证实了自己的胆识和勇气。他对她的感情与日俱增,愈来愈成熟。

她在全神贯注地摘除鸽子胸部又短又硬的毛根时,说道:“现在看来,毫无疑问的是,我们在营地被抢劫的那些资料是在飞马公司的手里。”

“我也在想这个问题。”尼古拉斯点点头,“从他们在瀑布上方竖立在基地的天线就可以知道,他们拥有卫星通讯手段。我们可以有把握地说,杰克·汉姆一直在和那个大人物进行传真联络,无论那个人是谁。”

“所以他掌握着塔努斯墓穴里的石柱的全部细节。我们知道,他已经窃取了第七卷轴,如果他不是埃及学专家,那他一定会雇佣某个这样的专家。你认为是这样么?”

“我猜想他本人就能读象形文字。我想他一定有着收藏的嗜好,我了解这种人,他们都像走火入魔一般。”

“我也了解这类人,”她朝他笑着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说得好!”他哈哈笑着,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和那些我认识的人比起来,我只是小巫见大巫罢了,杜雷德名单上那另外两个人就是如此。”

“彼得·沃尔斯和哥特赫特·冯·席勒。”她脱口而出。

“这两个人都是穷凶极恶的收藏狂,”他断然说,“我担保,他们两个为了有机会占有麦摩斯法老的财宝,会毫不迟疑地杀人越货。”

“但是根据我对他们的了解,如果以美元计算的话,他们都已经是亿万富翁了。”

“钱已经毫无意义了,这你还不懂么?如果他们拿到了什么,他们决不会想到要卖掉它。他们会把那东西锁进深深的地窖,不让任何人察觉到一丝动静。他们只想着独享其乐——不可思议,一种手淫般的性情。”

“这么恶心的形容词。”她反感地说。

“但很准确,相信我。那是一种情欲,一种冲动,像一帮杀手的行为。”

“我也喜欢埃及的事物,但我无法想象那样一种疯狂的痴迷。”

“你得记着,我们正在考虑的不是一般的人物。他们的财富使他们可以买通任何贪欲。所有正常的、天然的人类欲望很快就得到充分的满足。他们可以得到任何想要的东西。无论男人还是女人,任何东西,任何变态的东西,无论是合法的还是违法的,到最后他们会占有从没有人占有过的东西。这就是能够给他们带来长久刺激的唯一途径。”

“这么说,和我们打交道的那个飞马公司幕后操纵者是个疯子了。”她轻声问道。

“远不止于此,”他纠正她说,“我们在和一个拥有巨大财富和巨大权力的狂人打交道,他要是发作起来,那可没有什么能挡得住。”

他们用烤炙过的冷鸽子肉当早餐,吃过后便轮流走到洞穴深处,目光避开,让另一人脱光衣服,在瀑布下洗澡。

经历过河谷里的高温,瀑布的水仍显得很凉。水流像消防队的水龙头一样猛烈,罗兰用那条没受伤的腿支撑身体,在激流下打着冷战,不停地叫喊。她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被冷水激得直发抖。洗过澡后,她虽然仍穿着被汗水浸透过的脏乎乎的衣服,但却显得精神焕发,使她获得了最后登上悬崖顶部的决心和力量。

在离开洞穴前,他们又查看了一番各自的伤口。尼古拉斯头上的伤口已经基本痊愈了,可罗兰的膝盖却不比前一天更好些。擦伤处已变成腐坏的深褐色,像变质的肝脏一样,肿胀也没有减小。他看在眼里却无法可想,他只能用佩斯利大手帕把伤处重新包扎好。

尼古拉斯最后只得承认自己的失败,他准备把背包和迪克—迪克小羚羊皮统统扔掉了。他明白,自己正在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即使是自己携带的极轻的东西,也会决定自己是成功地爬上悬崖顶部,还是在山路中途倒下。他只留下了三卷没冲洗的胶片,每个胶卷都保存在塑料瓶里。这些是他们保留下来的关于塔努斯墓穴石柱的象形文字的唯一资料,因此他把它们放进了卡其布衬衫的口袋里。他把背包和迪克—迪克小羚羊皮卷成一团,塞进了洞穴深处的一个石头缝隙里,打定主意日后再来取出。

就这样,他们踏上了最后一程,也是最难攀越的一段山路。起初罗兰还依靠自己的两腿行进,只是把胳膊架在他的肩上而已。可是不到一个小时,她便再也忍受不住疼痛,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去。

“我真是个可怕的负担,是不是?”

“到我背上来吧,女士,这里容得下一个小孩子。”

罗兰趴在他背上,受伤的腿向前直伸着。他们向上攀援的步履比前一天还要缓慢,尼古拉斯不得不越来越频繁地停下来,歇息一会儿。到了比较好走的地方,她就从他的背上下来,用一只腿跳着,再用一只手扶着他的肩,靠着他往前走。不大工夫她就会跌倒,他只得把她扶起来,把她再驮到背上。

他们的跋涉变成了一场噩梦。他们两人都已失去了时间的意识,一个又一个小时连在一起,成了一串无尽的痛苦。终于,他们两人并排倒在了路上,饥渴,无力,疼痛,像害了大病一般浑身难过。他们在一小时前已经喝光了水瓶里的水,剩下的路上什么也没有了——直到登上悬崖顶部,重新见到丹德拉河,他们才会喝到水。

“走,把我丢下吧。”她有气无力地说。

他立刻坐了起来,吃惊地望着她,“别犯傻,我还需要你这个平衡器呢。”

“这里离山顶不会太远了,”她坚持己见,“你可以带着鲍里斯的人回来接我。”

“如果他们还在那里,如果飞马公司没有首先发现你。”他摇晃着站起身来,“忘了它。你只能在我背上走完这一段山路。”说着他把她拉起来。

他让她数自己走过的每一步,每一百步他便停下来休息一下。然后再走下个一百步。她在他的耳边轻轻地数着,两只胳膊搂着他的脖子。整个世界似乎都压在他的一双腿上。他们不再看对面的悬崖,也不再看这边的深谷,每当他突然向一边倾倒或颠簸摇晃一下身体,她的膝盖就会钻心地疼痛起来。她闭上眼睛,极力不让自己数着步子的声音暴露出自己的痛苦。

当他们休息时,他只能后背靠着石壁坐着。如果躺倒,他相信自己肯定站不起来了。他不敢把她放到地上,因为再把她弄到自己后背上,需要用极大的力气才行。他已经没有那么大的力量了。

“天快黑了。”她在他耳边轻声说,“你需要在这里停下过夜,今天已经走得够多了,你会要了自己的命的,尼克。”

“再来一百步。”他咕哝着。

“不,尼克,把我放下来!”

作为回答,他用自己的肩膀把自己从石壁推开去,摇晃着站起来。

“数啊!”他命令道。

“51,52……”她数着。忽然,他脚下的山路倾斜的程度陡然一变,他失去了平衡,几乎跌倒。山路向前平展开去,他像个醉汉似的向上抬脚迈去,可是踏了个空。

他晃了晃身子,恢复了平衡。在惯性的摇晃中,他站到了悬崖边缘,看着前面黑蒙蒙的地方,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黑暗中闪烁着灯光,他以为那是自己的幻觉。接着他听到了人声,他摇了摇头,驱除了迷惑,让自己回到了现实。

“噢,我的上帝,你胜利了。我们来到山顶了,尼克。那边有汽车。你成功了,尼克。你成功了!”

他想说什么,可喉咙里堵着什么,终于没有说出口。他向灯光走过去,罗兰在他背上微弱地喊着。

“帮帮忙,快来帮帮忙。”她先用英语,接着又用阿拉伯语喊着。“请帮帮我们。”

惊讶的叫声和急切的跑步声传来。尼古拉斯慢慢地倒在高地的草地上,罗兰从他的背上滑了下来。黑色的手指向他们伸过来,有阿姆哈拉语的说话声,友善的手把他们搀扶住,半抱半扶着他们走向灯光。接着,一支火把照亮了尼古拉斯的脸,一个操着英语的人叫道:“喂,尼克。太妙了,我从亚的斯亚贝巴赶来找你的尸体,听说你死了。真幼稚,是吧?”

“你好,乔弗利,多谢你的好意。”

“我看你得喝点茶,你看来累坏了。”乔弗利·泰南特说道。“从来没见过你的胡子还是灰黄两色的呢。特意设计的短平头,很时髦啊,也很适合你。”

尼古拉斯这才意识到自己给人的印象,一定是邋遢加上肮脏,胡子拉碴,形容枯槁,疲惫不堪。

“你还记得阿·希玛博士吧?她的膝盖出了问题,你能照顾一下她吗?”

说罢他的腿已经不由他做主了,乔弗利·泰南特连忙在他跌倒之前扶住了他。

“坚持住,老伙计。”他把尼古拉斯扶进一把野营椅子,殷勤地让他坐好,他还给罗兰拿来了另一把椅子。

“快乐的见面茶!”乔弗利以一个身在非洲的英国人的方式叫了一声,几分钟后两杯冒着热气的甜茶便送到了他们手上。

尼古拉斯用茶杯向罗兰致意道:“为我们自己干杯。我们举世无双!”

他们大口喝着,以至烫了舌头,但是茶碱和糖的味道立刻像电流一样渗透进了血液。

“现在我知道自己活下来了。”尼古拉斯舒了口气。

“别总那么爱出风头,尼克,不过还是把你那些该死的经历讲给我们听听吧。”乔弗利请求道。

“为什么你不讲给我听听?”尼古拉斯反驳道。他需要时间对形势做出判断。乔弗利了解到了什么?谁告诉他的?乔弗利立刻遵命。

“第一件事,我们听说你那个白人狩猎手,伏罗希洛夫,在苏丹边界那边被人发现漂在河里,身上到处都是弹孔。鳄鱼和鲶鱼啃食了他的脸,所以边防警察只能通过他钱夹里的证件判断他的身份。”

尼古拉斯朝罗兰投去一瞥,皱了一下眉暗示她小心从事。

“我们最后一次看见他时,他为私事去长途追踪别人了。”尼古拉斯解释说,“他可能遇到了四天前袭击我们营地的那些恐怖分子。”

“是啊,我们也听说了那件事。诺戈上校已经用无线电向亚的斯亚贝巴做了报告。”

他们两人都没有发现,诺戈上校就坐在众人中间。当他走到帐篷里的灯光下时,罗兰立刻瞪大了眼睛,满脸怒色。尼古拉斯暗中伸过手去,拉住她的手,制止了她的发作。过了一会儿,她才放松神经,做出没事的样子。

“看到你我就放心了,昆顿·哈伯先生。好几天都为你担心呢。”诺戈说。

“我真的很抱歉。”尼古拉斯平静地说。

“真的,先生,我决没有冒犯你的意思。只是因为我们接到了飞马勘探公司的报告,说你和阿·希玛博士在一次爆破中发生了意外。勘探公司的汉姆先生曾警告你,说他们要在河谷进行爆破,我当时在场。”

“可你——”罗兰按捺不住,刚要发作,尼古拉斯立刻在她手上用力掐了一下,阻止了她。

“那也许是我们自己太粗心了,就像你说的那样。总之,阿·希玛博士受了伤,而且我们现在还心有余悸呢。最严重的是,许多人,包括营地工人和修道院的修道士们,都在恐怖分子的袭击和爆炸事件中丧了命。我们回到亚的斯亚贝巴后,会尽快对当局做出详细报告。”

“我希望你不会指责——”诺戈刚一插话,尼古拉斯便打断了他。

“当然不会。这根本不是你的过错。你警告过我们,河谷里有危险的恐怖分子。你当时不在场,所以你怎么可能阻止这一切呢?我想说的是,你已经很好地履行了你的职责。”

诺戈显得轻松了些。“你这么说就太好了,昆顿·哈伯先生。”

尼古拉斯把他仔细端详了一阵,他看上去属于那种最温和的年轻人,戴着金属边的眼镜,很注意讨好别人。尼古拉斯甚至愿意相信,他是被误解的,自己在直升飞机里看到的不是他,而是别人。那架直升飞机像一只秃鹫一样,在大爆炸上空搜寻他们的尸体。

尼古拉斯强迫自己微笑着,摆出最友好的姿态,“如果你能为我提供方便,我就太感谢了。”

“当然愿意,”诺戈立刻应和道,“无论何事都愿效劳。”

“我在丹德拉瀑布下的洞穴里存放了一个背包和一件标本,背包里有我们的护照和旅行支票。如果你能派你的部下到那里去,为我把它们取来,我感激不尽。”

在详细告诉诺戈具体的存放地点时,他为支使暗杀他的人完成如此繁琐的使命而感到一种反常的快乐。然后他便把脸转向他的朋友,以免诺戈从他的眼睛里看出报复性的目光。“你是怎么赶到这里的,乔弗利?”

“我坐轻便飞机到了德伯拉·玛丽亚姆村,那里有一个应急机场。诺戈上校迎接了我们,用军用吉普车把我们送到了这里。”乔弗利解释说,“飞机和驾驶员还在德伯拉·玛丽亚姆村等着我们呢。”

乔弗利停住话头,用糟糕透了的阿姆哈拉语对帐篷里的工人说了一番话,然后回过头来对尼古拉斯说:“我为你和阿·希玛博士安排了热水澡,洗完了澡,吃过饭,再睡上一夜,会大有好处的。明天我们就能飞回亚的斯亚贝巴,我们最迟在明天晚上也会抵达目的地。”

他拍了拍罗兰的肩膀,用长辈式的善意微笑掩饰着自己对她的色心。“我得承认,我很庆幸没有被迫赶到河谷里去寻找你们这一对儿,我听说那是世界上最糟糕的地方之一。”

“阿·希玛博士,如果我坐在前面的位置,你不会介意吧?我这样做很不礼貌,可我总是爱晕机,呵呵。”当众人在等着三个小男孩把德伯拉·玛丽亚姆村应急机场上的山羊赶开的时候,乔弗利向罗兰解释着。与此同时,尼古拉斯正把迪克—迪克小羚羊的皮卷起来,放到后排座位上。诺戈手下的一个中士已经连夜下到河谷里,把他的背包和兽皮标本取了回来,待到他们吃早餐时,已经拿到了这些东西。

飞机在应急机场上的滑行搅起大团尘雾,诺戈上校从下面向机舱里的人们优雅地敬了个礼。尼古拉斯从舷窗里向他挥了挥手,笑着骂道:“你去死吧,诺戈,你下地狱去吧!”

当飞行员把小型的警备巡逻机260驶离了粗糙的草地跑道后,阿巴依峡谷上空升起了一片望不到边的雷暴云团,蘑菇状的云团直抵平流层。飞机下面的大气躁动不安,犹如海上风暴一般。坐在飞机尾部的尼古拉斯和罗兰被无情地颠簸着,坐在前面的乔弗利看来被吓得不轻,他安静地坐着,对尼古拉斯和罗兰的谈话已经毫无兴趣。

尼古拉斯和罗兰不可能再进行什么私人谈话了。他们想就昨天晚间乔弗利或诺戈的表现交流一下看法,但飞机引擎的轰鸣使他们即使是头顶着头也无法听清对方在说什么。乔弗利满脑子都是要呕吐的感觉,而他们自己正好借机编造一番自己的旅行故事。

乔弗利已经向他们透露了一点,那就是身在亚的斯亚贝巴的英国大使对于他们引起的小小麻烦不是很高兴。很显然,自从他们被报道失踪以来,英国政府一直和大使通过传真保持联系。此外,埃塞俄比亚的警察总署也急于对他们加以盘问。他们需要证实自己没有参与迈克·尼马杀死鲍里斯·伏罗希洛夫的行动。同时,他们还要想尽一切办法,避免惊动飞马公司。他们已经觉察到,只要那个基地怀疑别人在关注泰塔之谜,它所做出的反应不仅总是很迅速,而且往往还是致命的。

最重要的是,他们务必不可得罪埃塞俄比亚当局,也不可让当局得到任何口实来取消他们的签证,不可使自己成为不受欢迎的游客。他们准备装作不明真相的人,扮演一种天真的角色,只是被动地卷入了无法预料也无法理解的事件。

飞机抵达亚的斯亚贝巴时,他们已经准备好了关于自己这一段经历的说法,而且也反复演习了多次。飞机在机场控制塔前的跑道上一着陆,飞行员也关闭了发动机,乔弗利便立刻恢复了生气,下颏微微泛青,当他扶着罗兰走下舷梯时,简直有些手舞足蹈了。

“你们将住在大使官邸里,”他对他们说,“城里的旅店让人一想起来就感到可怕,大使有一位还算不错的厨师,还有一间说得过去的酒窖。我会尽快为你们两人准备好服装的。我太太正好和你——阿·希玛博士,有着同样的身材,而尼克穿我的衣服就行——只需要缩小点尺寸罢了。感谢上帝,我还有一件多余的晚礼服,大使可是一个拘泥礼节的人。”

英国大使馆官邸建于老皇帝海尔·塞拉西统治期间,在1930年墨索里尼入侵之前,坐落于这座城市的郊区,是一座典型的优美的英式建筑。茅草覆盖的屋顶,宽敞的游廊,开阔的草坪在园丁的照料下总是绿油油的,和鲜艳的一品红形成鲜明的对比。这座殖民建筑在日后的革命和解放战争中幸存了下来。

乔弗利在前门把他们交给一位身着雪白的一尘不染的纱玛长袍的埃塞俄比亚男管家,他把他们带到二楼两间相邻的卧室。尼古拉斯躺在注满水的浴盆里,一边小口喝着威士忌,一边用大脚趾摆弄着水龙头。他听到隔壁罗兰套房中淋浴的水声,然后又听到从那边传来的医生护理罗兰膝盖时低低的说话声。

当尼古拉斯从镜子里端详自己时,他意识到乔弗利的无尾礼服对他来说腰身太肥,袖子和裤腿又太短了,鞋子太紧,而且他的头发也需要理了。

“现在也没法补救了。”他无可奈何地接受了现状,去敲罗兰的门。

“啊呀!”当她打开门时,他惊叹了一声,西尔维娅·泰南特借给她的灰绿色鸡尾酒会礼服极好地衬托出罗兰橄榄色的肌肤,罗兰洗了头发,松散地披在肩上。当他像初次约会的少年一样脉搏加速时,他暗自嘲笑自己。

“你看起来真是太漂亮了!”他真心实意地对她说。

“谢谢,先生。”她笑着回敬他,“你看起来也很精神抖擞啊。我可以挽着你的手臂吗?”

“我一直期待挽着你呢,让人上瘾的活动。”

“那些日子结束了。”她告诉他,挥着男管家给她的雕花乌木手杖,她用它支撑伤腿。当他们沿着长长的走廊向前走时,她小声问道,“我们的主人怎么称呼啊?”

“大英女王陛下之大使,奥利弗·布拉德福·KCMG爵士。”

“KCMG是代表圣米歇尔和圣乔治二级爵士吗?”

“不,”他纠正她说,“是代表请称我为上帝。”

“你真让人受不了!”她咯咯笑着,然后严肃起来,“你给斯特丽特夫人发传真了吗?”

“试了一次就发过去了,她确认收到了。她向你问好,而且保证立刻收集关于飞马公司的信息。”

这是个温暖的夜晚,奥利弗爵士在露台上等着会见他们,乔弗利急忙走上前去作介绍。大使一头白发,红脸膛儿。乔弗利曾将大使对他们招惹麻烦的不满转告过他们,但是当大使的目光一落到罗兰身上,他含有敌意而紧皱的眉头就松开了。

除乔弗利和西尔维娅·泰南特之外还有十几个宾客,奥利弗爵士挽着罗兰走到他们中间,把她介绍给各位客人。尼古拉斯跟在后面,不得不接受罗兰对多数男士都颇具吸引力的事实。

“请允许我介绍奥贝德将军,警察总监。”奥利弗爵士说。埃塞俄比亚的警察头目个子很高,肤色黝黑,穿着蓝色的制服,显得温文尔雅。他向罗兰欠身鞠躬,“我想我们明天早晨有个约会,我十分期待。”

罗兰不明所以地瞥了奥利弗爵士一眼,她对此事一无所知。

“奥贝德将军想从你和尼古拉斯爵士那里多了解一些关于阿巴依峡谷的事情,”奥利弗爵士解释道,“我冒昧地让我的秘书安排了这次约会。”

“我向您二位保证,这只是例行公事的见面,阿·希玛博士和尼古拉斯爵士,我保证我不会占用你们很多时间。”

“我们当然愿意尽我们所能协助您,”尼古拉斯礼貌地告诉他,“我们将在什么时间见您?”

“我想我们会在上午11点见面,如果这对你们合适的话?”

“再合适不过了。”尼古拉斯同意道。

“我的司机将在10:30来接你们,然后载你们去警察总部。”奥利弗爵士允诺说。

晚宴时,罗兰被安排坐在奥利弗爵士和奥贝德将军之间。她漂亮迷人,两个男人都很殷勤。尼古拉斯意识到他将不得不和别人分享她的陪伴,他已经将她独自留在身边太久了。

至于他这边,尼古拉斯发现布拉德福夫人很难缠,她是她丈夫的第二任妻子,比他小三十岁,带有明显的伦敦口音,更为明显的是她一头染成金黄色的长发和要从缀满亮片的低胸晚礼服里挤出来的过分丰满的胸部。一个老头子干的蠢事,尼古拉斯暗下结论。她似乎成了一个英国贵族宗谱专家,换句话说她是个十足的势利小人。她仔细追问他的祖先宗室,坚持回溯好几代以上。

最后她向坐在桌子下手边的丈夫大声说:“尼古拉斯爵士是昆顿庄园的主人,你知道那里吗,亲爱的?”然后她转向尼古拉斯说,“我丈夫是一名非常了不起的射手。”

他妻子的情报似乎给奥利弗爵士留下了很好的印象,“昆顿庄园,是吗?我前两天在《射击时代》读过一篇文章,你有一个快车道叫什么‘高大山毛榉’,对吗?”

“是‘高大松树’。”尼古拉斯更正道。

“那儿有英国最好的鸟儿,他们就是这么说的。”奥利弗爵士带着渴望和期待之情说道。

“这我就不知道了,”尼古拉斯谦虚地说,“但是我们的确以它们为荣。您下次回国的时候一定要来打一次鸟,当然是作为我的客人。”

从那时起,奥利弗爵士对尼古拉斯的态度有了显着的变化。他变得和蔼亲切,甚至让管家上了一瓶1954年的拉斐特红酒。

“你给他留下的印象不错,”乔弗利嘲讽地低声说道,“除了少数精心挑选的人,他从不在任何人身上浪费1954年拉斐特红酒。”

直到过了午夜,尼古拉斯才从他的女主人身边逃脱,并将罗兰从奥利弗爵士和奥贝德将军身边解救走。他领着她离开,当她迷人地一跛一跛地走在他身边时,尼古拉斯扶着她避开乔弗利·泰南特精明而又狐疑的目光,最后终于成功地下到了第一个楼梯间。

“噢,你是今晚当仁不让的明星。”他告诉她说。

“你也听了布拉德福夫人一晚上猫叫。”她回敬道,而他却很高兴听出她话语里微微的不愿与别人分享他的嫉妒口气,看来他不是唯一有这种感觉的人。

在她门口她把面颊伸过来,这消除了所有不快,他正派地吻了她一下。

“那对儿大胸脯!”她低声说,“可别因为它们做噩梦。”然后她就在他身后关上了门。

当他向自己房间走去时,感到非常轻松愉快,但是当他开门后却看到门口地上放着一个信封。一定是晚宴期间某个仆人从门缝下塞进来的。他很快地撕开信封,打开里面的几页纸。随着浏览纸上的内容,他的表情变了,他离开卧室,走回去敲罗兰的门。

一会儿她把门开了一个缝儿,从里面窥视着他,他看出她眼中的疑惑,他急忙止住她的怀疑。

“传真的回复。”他给她看那束纸,“你方便吗?”

“稍等。”她关上门,仅几秒钟后就又开了门,“进来。”她说。

她指指橱柜中的酒瓶,“你想来杯睡前酒吗?”

“我想来一杯。我们现在知道是谁经营飞马了。”

“告诉我!”她命令道,但是他却自顾倒着苏格兰威士忌,然后回头冲她笑着问,“你来杯苏打水吗?”

“该死的,尼古拉斯·昆顿·哈伯。”她跺着她穿着袜子的脚,“你敢再折磨我!到底是谁?”

“当我第一次遇见你,你是个温顺的阿拉伯小女孩,还知道男人的优越性。现在听听你在说什么,我想我把你宠坏了。”

“我该警告你,你是在玩火,”她试图抑制住她的微笑,“告诉我,拜托,尼克。”

“坐下,”他命令道,然后坐在面向她的扶手椅上,他打开传真,抬头看了看她,“斯特丽特夫人工作很有速度。在我的传真里,我建议她去找我城里的证券经纪人。我们比格林威治时间早三个小时,所以似乎她一定是在他离开办公室之前找到他的,不管怎样,她找到了我所要的全部信息。”

“够了,尼克,不然我就撕破我的胸衣,然后尖叫,制造一个丑闻。快说!”

他翻了翻纸页,然后读道:“飞马勘探公司在澳大利亚悉尼证交所注册,股份资金两千万……”

“不要讲细节,”她恳求道,“就说是谁。”

“飞马65%的股份属于瓦尔哈拉矿业公司,”他镇静地继续读道,“剩余35%由奥地利安那康达金属公司控股。”

她不再恳求他,而是身子前倾坐在椅子里,凝视着他。

“瓦尔哈拉和安那康达完全属于HMI,即汉堡制造实业的全权子公司。HMI所有股份都由冯·席勒家族信托公司所有,而该公司的唯一受托人就是哥特赫特·恩斯特·冯·席勒和他的妻子英格玛。”

“冯·席勒,”她轻声地重复着,然后瞪眼看着他。“杜雷德的赞助人名单里有他,他一定读过韦尔博·史密斯的书,我知道这本书已被翻译成德语。他可能像你一样联系过杜雷德,不过他可不像你一样轻易地被杜雷德的否认声明所劝阻。”

“我也是这么看的,”尼古拉斯点点头,“在开罗博物馆应该很容易探听情况,并了解到杜雷德和你在忙一件大事。其余的我们就都知道了。”

“但是他怎么把飞马公司这么快就搬到了埃塞俄比亚呢?”她问道。

“那一定是冯·席勒走运了——恶魔带给他的运气。乔弗利告诉我飞马公司五年前从门格斯图总统手中获得了铜矿的勘探特许权,就在他被赶下台之前。冯·席勒早就在那里了,甚至早在他听说卷轴之前。他所要做到就是将大本营从北方他们原来工作的地方搬到阿巴依峡谷的峭壁上,好方便利用任何新的进展,我们可能会发现杰克·汉姆是他的头目之一,是他派出去专门处理他在世界各地的肮脏勾当引出的麻烦的。很显然他将诺戈收入囊中了,我们正好撞进他的手里了。”

罗兰看起来若有所思,“很合理。一旦汉姆向他的主子报告了我们的到来,冯·席勒一定下过命令让他对我们的营地进行恐怖袭击。噢,天哪,我恨他。我从未见过他,但是我对他的憎恨超过我恨其他任何东西、任何人。”

“不过,至少我们现在知道我们在和谁打交道。”

“还不是全部,”她反对道,“冯·席勒一定在开罗有一个人,有一个内线。”

“你们部长叫什么名字?”尼古拉斯想知道。

“不,”她立刻否认道,“不是阿塔兰·阿布·辛。我认识他很久了,他像一座正直之塔。”

“即使是建得再好的塔,十万美元的贿赂对它的地基所产生的影响也会是惊人的。”尼古拉斯平静地评论道,她看起来很受打击。

吃早餐的只有他们两个人。奥利弗爵士一小时前去他的办公室了,布拉德福夫人还没有起床迎接晴朗凉爽的高地早晨。

“我昨晚几乎没睡,一直在想阿塔兰的事。唉,尼克,我甚至不能忍受他可能与谋杀杜雷德有关。”

“如果我让你这一夜很难过,很抱歉,不过我们要考虑到所有的方面,”他试图安抚她,然后就换了话题,“我们在这儿浪费的时间够多了,飞马公司现在已经有一个明确的活动领域。我想回家,然后开始为回来组织远征力量。”

“你要我联系航空公司预约机票吗?”她立刻站了起来,“我去找电话。”

“先吃完你的早餐。”

“我已经吃好了。”她朝门口走去,他在她身后喊道:“难怪你那么瘦,他们告诉我得了厌食症可不好。”然后他又吃了一片涂果酱的吐司面包。

她15分钟后就回来了,“明天下午三点半。肯尼亚航空公司航班,飞内罗毕,晚上转英国航空公司航班到希斯罗机场。”

“干得不错。”他用餐巾擦擦嘴,站起来,“我们的车在等着带我们去警察总部见你的新仰慕者,奥贝德将军。我们走吧。”

一位警官在等着他们,他带他们进入总部大楼,穿过专用的入口。他自我介绍说他是盖拉警官,在带他们前往长官办公室时对他们显出极大的恭敬。

当他们一走进奥贝德将军办公室,他马上站起身,绕过桌子迎向他们,他很和蔼可亲,当他领着他们走进私人会客厅时,他一路讨好着罗兰。一落座,盖拉警官就倒上了此地待客必上的几小杯黑苦咖啡。

简短的寒暄过后,将军就直奔正题:“就像我保证过的那样,我不会耽搁你们太长时间。盖拉警官会记录你们的供述。首先,我想谈一下伏罗希洛夫的失踪和死亡。我想你们知道他原来是克格勃的一名军官。”

见面持续的时间比他们预想的要长得多。奥贝德将军问得非常详细,但是一直非常客气。最后他让一个速记警员将他们所讲的内容打印出来,在他们读过并签字之后,将军陪他们一直走到大门口,他们的车在那里等着,尼古拉斯意识到这是一种特别优待。

“如果有什么我能为你们效劳,无论你们有任何需要,请一定要来找我。认识你非常高兴,阿·希玛博士。你们一定要很快再来埃塞俄比亚来看我们。”

“除了我们的微小的不幸遭遇,我十分喜欢你们美丽的国家。”她甜甜地告诉他。“你可能比你预期的时间更早一点见到我们呢。”

“多么可爱的人,”当他们坐进奥利弗爵士的劳斯莱斯车的后座时,她说道,“我真的挺喜欢他。”

“似乎你们是彼此仰慕啊。”尼古拉斯说。

罗兰的预言应验了。第二天当他们下来吃早饭时,餐桌上他们各自的位置上放着给他们各人的装在相同信封里的信。尼古拉斯一边向穿着长及脚踝的纱玛长袍的侍者要了咖啡,一边打开他的信封,读着信,他的表情变了。

“喂!”他感叹说,“我们留给穿蓝色制服的家伙们的印象比我们想的要深啊,奥贝德将军又要见我们了。”他大声读着通知:“现命你于中午或中午之前来到警察总部。”尼古拉斯轻轻地吹了声口哨,“措辞严厉,没有请和谢谢你的字眼。”

“我的一样。”罗兰瞥了一眼带警察局名头的通知,“你认为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们很快就会知道,”尼古拉斯允诺她,“不过听起来不妙,我想恋爱关系结束了。”

这天早晨,当他们到达警察总部时,没有接待人员迎接他们。入口处的警卫让他们去主管办公室,在那里他们和一个只会一点儿基础英语的办事警官开始了漫长而混乱的交涉,根据以前在非洲的经历,尼古拉斯知道最好不要发火,甚至也不要流露出怒气。终于办事警官低声和不知什么人通了一个长电话之后,随意地向他们挥挥手,让他们到远处靠墙放着的一个硬邦邦的木头长凳那儿去。

“你们等着,人很快就来了。”

接下来的40分钟里,他们和各种各样的人同坐在那条长凳上,哀求者、申请者、投诉者,还有罪行较轻的罪犯,其中一两个人不知被谁打了还流着血,其他人还戴着手铐。

“好像我们星运不济啊,”尼古拉斯用手绢捂着鼻子说道。很显然他的邻座已经很久没和香皂、水打过交道了,“再也没有贵宾待遇了。”

40分钟过后那个昨天还十分恭敬地招待他们的盖拉警官从隔断处探过头来,专横地向他们招招手,他无视尼古拉斯伸过来的右手,将他们领到后面的一间屋子里,连座位都没让,他冷冷地告诉尼古拉斯说,“你应该对来福枪的丢失负责,那是你的财产。”

“没错,正如我昨天在我的陈述中向你解释的那样……”

盖拉警官打断他,“疏忽大意导致枪械丢失是很严重的犯罪。”他严厉地说。

“并不是我这方面的疏忽。”尼古拉斯否认道。

“你没有看好你的武器,你没有试图将它锁在保险柜里,这就是疏忽大意。”

“尊敬的警官,阿巴依峡谷显然没有保险柜。”

“疏忽大意,”盖拉重复道,“疏忽大意就是犯罪,我们怎么知道武器没有落到政府的反对力量手中?”

“你的意思是说某个人会用一把点275里格比步枪推翻政府?”尼古拉斯笑着说。

盖拉警官没理会他的俏皮话,从他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两份文件,“我奉命将两份驱逐令交给你和阿·希玛博士。你们必须在24小时内离开埃塞俄比亚,24小时后你们将被视为非法入境者,你们两个都是。”

“阿·希玛博士没有丢失任何武器,”尼古拉斯温和地指出,“事实上就我所知,她从未有一点疏忽大意。”然而他的话再次没被理会。

“请在此签字,确认你们已经收到并理解了命令。”

“我要和警察总监奥贝德将军说话。”

“奥贝德将军今天早晨去北部前线地区视察了,几周内不会回到亚的斯亚贝巴。”

“到那时我们已经安全回到英格兰了?”

“正是。”盖拉警官第一次露出笑容——一抹浅浅的冷笑,“请在这里,还有这里签字。”

“发生了什么事?”当劳斯莱斯车司机为罗兰打开车门,她坐到尼古拉斯身边问道,“太突然,太出乎意料了,上一秒钟每个人都爱我们,下一秒我们就被踢出门外了。”

“你想知道我的猜测吗?”尼古拉斯问道,没等她回答就接着说,“诺戈不是飞马公司囊中唯一一个人,昨晚奥贝德和冯·席勒联系了,并且接到了他的命令。”

“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尼克?这意味着我们不能回埃塞俄比亚了,这使麦摩斯的坟墓脱离了我们的掌握。”她看着他,黑色的大眼睛里充满沮丧。

“当杜雷德和我去伊拉克和利比亚的时候,据我回忆我们俩都没有收到过邀请信啊。”

“你看起来挺高兴有机会破坏法律啊,”她指责道,“你一脸坏笑。”

“这毕竟不是英国的法律,”他一本正经地指出,“不用太当回事。”

“他们也会把你关进一个埃塞俄比亚监狱,这你得当回事了吧。”

“你也一样,”他笑着说,“如果他们抓到你。”

“你放心,我已经向总统办公室提出了正式抗议,”第二天乔弗利开车送他们去机场时告诉他们说,“这件事真让我感到沮丧,我告诉你。驱逐令和所有那些蠢事,从来没听说过。”

“别让自己烦恼了,老伙计,”尼古拉斯告诉他,“事实上,我们都不想再回来了。没什么的。”

“最主要的是,着名的英国国民被当做普通罪犯一样对待,一点儿尊敬都没有。”他叹口气,“有时候我真希望我出生在一百年前,那我们就不用忍受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派一艘炮舰就行了。”

“的确这样,乔弗利,不过别再为这事难过了。”

当他们在肯尼亚航空公司办理登机手续时,乔弗利像老猫围着猫仔一样在他们周围忙来忙去,他们只有随身带的行李,两个当天早晨在街边市场买的廉价小尼龙旅行袋。尼古拉斯把他的小羚羊皮卷成一团裹在一件他在同一个市场买的绣花纱玛长袍里。

乔弗利一直等到他们的航班开始登机。当他们通过关卡时,他向他们挥手告别,这充满感情的表现多半是为罗兰而不是尼古拉斯。

他们的位置在机翼后面,罗兰坐在靠窗的座位,肯尼亚航空公司的飞机发动了引擎,开始在地面上缓缓滑行过机场大楼。尼古拉斯在和一位空姐争执着,她想让他把装着那张珍贵的小羚羊皮的紫色尼龙包放在头顶的行李柜里,而罗兰则在透过舷窗向亚的斯亚贝巴投去起飞前最后几眼。

突然罗兰在她的座位上僵住了,她一边盯住窗外,一边伸出手抓住尼古拉斯的胳膊。

“看!”她从牙缝里挤出的声音充满仇恨,使他侧过身子越过她去看是什么使她如此激动。

“飞马!”她喊道,指着一架刚刚滑行进来在机场大楼另一端停住的猎鹰公务喷气机。这架小巧光滑的飞机被漆成绿色,高尾翼上画着一匹红马,后腿以那种特定的姿势立起。当他们透过窗户向外看时,绿色猎鹰飞机机身上的门被降了下来,当喷气机里的乘客在门口出现时,在跑道上等着接机的一小群人期待地向前挤去迎接他们。

乘客中的第一个人是一个小个子男人,穿着一套整洁的淡黄色薄料西装,戴着一顶白色的巴拿马草帽,尽管身材矮小,他还是流露出一股自信与威严,有一种大权在握的感觉。他的脸色苍白,好像他来自北方的寒冬,看起来与周围的环境不太协调,他的下巴显得坚强倔强,鼻子很大,突出的眉毛下凝视的目光十分敏锐。

尼古拉斯立刻认出了他,他在索斯比和克里斯蒂拍卖大厅见过他很多次,这个人不是那种让人一见就忘的类型。“是冯·席勒!”当这个德国人以君王般的派头俯视着等在跑道上的人们时,他惊叫道。

“他看起来像一只斗鸡,”罗兰嘟哝说,“或是一条站着的眼镜蛇。”

冯·席勒举了举他的巴拿马草帽,轻巧矫健地跑下猎鹰飞机的舷梯,尼古拉斯轻声说:“你不会认为他已经将近七十了。”

“他走起来像40岁的人,”罗兰表示同意,“他一定是染了头发和眉毛,看它们多黑啊。”

“我的天!”尼古拉斯大吃一惊,“看谁来接他。”

勋章和军服上的徽章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光,一个高个子的身影在欢迎人群中十分显眼,他将手举至闪亮的漆皮帽檐,恭敬地敬了一个礼,然后握住冯·席勒的手并热诚地摇了摇。

“你过去的爱慕者,奥贝德将军。怪不得他昨天不能见咱们,他太忙了。”

“看,尼克。”罗兰呼吸急促地说道。她并没有在看舷梯旁仍握着手亲密交谈的那一对儿,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猎鹰喷气机舷梯的顶部,另外一个比较年轻的人出现在那里,他没戴帽子,尼古拉斯看到他肤色较浅,黑头发浓密卷曲。

“我想我从未见过他。他是谁?”尼古拉斯问她。

“纳胡特·古德比,杜雷德在博物馆的助手,现在坐在他的位置上的人。”

当纳胡特开始走下猎鹰舷梯时,他们自己的飞机沿着跑道继续向前移动,转向主跑道,将望向飞马喷气机旁人群的视线阻断了。他们俩靠回座位上,彼此凝视,许久,尼古拉斯先开口了:“信魔者的夜半集会,群魔毕现,我们很幸运看到这场面,现在再也没有秘密了,我们很清楚我们的对手是谁了。”

“冯·席勒是操纵傀儡的人,”她赞同道,因为气愤和恐惧喘息着,“但是纳胡特·古德比是他的猎犬,纳胡特一定就是在开罗雇杀手并让他们追杀我们的人。噢,天哪,尼克,你应该听听他在葬礼上说的那些话,都是什么他多么爱慕和尊敬杜雷德等等,这个卑鄙、险恶的伪君子!”

直到飞机起飞,爬升到航行高度,他们都沉默不语,然后罗兰轻声说,“当然,关于奥贝德你说得对,他也是冯·席勒囊中之物了。”

“他可能只是代表埃塞俄比亚政府,向一个国外大特许开发商表示敬意,他们还期待他在他们极其贫困的国家发现丰富的铜矿矿藏,让他们都发财呢。”

她坚定地摇了摇头:“如果只是这么简单的话,那应该是一位内阁大臣来迎接他,不是警察头目。不,奥贝德有一股叛徒味道,就像纳胡特一样。”

亲眼看到杀害她丈夫的凶手使得罗兰已经半愈的心底悲伤哀痛的伤口又撕裂了。这些苦涩情感的火焰在她心里燃烧,就像一棵空心树干里的烈火,在里面蚕食着她。尼古拉斯知道他无法熄灭那火焰,他只希望能分散一会儿她的注意力。他和她安静地交谈着,将她阴郁的思绪从死亡和复仇转到泰塔的游戏和遗失墓穴之谜上来。

等他们在内罗毕转机又在次日早晨在希斯罗机杨降落时,他们两人已经为再次回到尼罗河谷中继续探查泰塔水潭而草拟了一个计划,尽管现在罗兰看起来在表面上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与快乐,尼古拉斯却知道她失去亲人的伤痛仍然隐藏在内心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