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禁食

在睡梦中,她一次次来到圣卡上画的恐怖悬崖底下,就是那幅画,顶上有一个若隐若现的十字架,下面有一颗跳动的巨大红心。莉比不想一直在岩石表面凿出的阶梯上攀登,但她别无选择。她的腿在下面紧张、颤抖,无论爬了多少节台阶,似乎永远无法靠近崖顶。


星期四早上五点,借着气味浓重的油灯光线,她观察着睡觉中的安娜·奥唐奈。

“那就再见了,赖特女士。”身后的嬷嬷低语道。

“再见。”她没有回头看修女离开。

枕头上的面孔,像是掉落的果实。莉比发现,安娜的眼窝今天早上更肿了,大概是整晚都平躺的缘故,一边的脸颊被枕头褶皱压出一道红印。这个身体像是一张白纸,记录了发生的一切。

莉比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南丁格尔小姐开始时总会纠正学员挨着床边坐的习惯),从近在咫尺的距离盯着安娜圆鼓鼓的脸蛋、上下起伏的胸腔和肚子。

原来如此。这姑娘是真心相信自己能不吃东西活着。这意味着,一定有人一直或是最近以前一直在给安娜喂食,而她不知为何忘记喂食的事实了?或者她从没意识到。喂食会是在安娜某种意识不清状态下进行的吗?或者只是在她睡觉时?酣睡的孩子吞食东西不会被噎着吗?当然,梦游者会在夜里起来做各种事情:走很长的路,甚至会犯下强奸和谋杀。比较而言,喝杯牛奶算是简单的了。也许,当安娜醒来时,只会觉得饱足,就好像被喂了天赐甘霖似的。

但这不能说明为什么这孩子在白天对食物也不感兴趣。更有甚者,尽管有困扰她的诸多症状,她还是坚信自己无须吸收营养也活得很健康。

这大概可以称为妄想症、躁狂症,莉比揣测,她精神出了问题,像是童话故事里中了魔咒的公主。怎样能让安娜回归正常生活呢?不会是王子。来自天涯海角的灵丹妙药?猛击一下,拍出她喉咙里的一块毒苹果?不,她需要的东西如呼吸空气般简单——理性。要是此时此刻,莉比把这姑娘晃醒,要她“放理智点”呢!

莉比觉得,这就是疯魔的特点之一——拒绝承认自己疯魔。

更何况,儿童能称得上头脑清醒吗?莉比觉得自己对儿童的经验不足。他们刚出生时就是流着口水的小傻瓜,最终会成长为大人。但在中途哪一个时刻,他们能算得上是具有理智的人?七岁算是开始懂道理的年龄,但莉比对七岁孩子的印象还是满嘴胡话。孩子生来就是要玩耍的。当然,可以让他们做事,但在闲暇时他们会非常认真地玩着异想天开的游戏,就像精神病患者对待自己的幻觉一样认真。

但……安娜已经十一岁了,跟七岁很不一样了。莉比反驳自己,其他十一岁的孩子知道自己吃没吃饭,能区分假想和现实。安娜·奥唐奈身上有一种截然不同、很不对劲的东西。

她还熟睡着。被小小窗玻璃框住的地平线上,如水的金光正在涌出。莉比觉得,斯坦迪什医生对安娜的判断也许是正确的,但当然很不像话。一想到要用管子吓唬一个纤弱的孩子,把食物泵进她的身体,从上面或下面……

为了打消这些念头,莉比拿起《护理笔记》。她注意到自己第一次读时在页边画出的一句话:她不得谈论八卦和闲事,除了有权发问者之外,她不应该回答关于病人的问题。

威廉·伯恩有这种权利吗?莉比昨天在餐厅跟他说话时不该那么坦白,也许根本不该说。

她惊得站起身,因为孩子正在直视着她,“早上好,安娜。”话说得太快,像是承认心里有鬼。

“早上好,随便你叫啥名字。”

这很无礼,但莉比笑了,“告诉你也没关系,我叫伊丽莎白。”这名字勾起的回忆让人不舒服,莉比十一个月的丈夫是最后叫这个名字的人。

“早上好,伊丽莎白女士。”

完了,这听着完全像另一个女人,“没人这么叫我。”

“那他们怎么叫你?”安娜撑着手肘起身问道。

莉比已经后悔自己告诉了她名字,不过她在爱尔兰也待不久,所以有什么要紧?“你可以叫赖特女士,或者护士,或者夫人。你睡得好吗?”

女孩用力坐起来,“我已经睡过了,休息好了。”她说,“那你家里人叫你什么?”

莉比惊讶于这种从《圣经》引用到家常谈话的迅速切换,“他们都不在了。”理论上这是事实,她的妹妹即使活着也联系不到了。

安娜瞪大眼睛。

莉比记得,小时候,亲人似乎是山脉般必不可少、无法逃避的存在。人们无法想象,随着岁月推移,自己可能会渐渐变得了无牵挂。

“可在你小时候,”安娜说,“你是伊莱扎、艾尔希还是艾菲?”

莉比一笑置之,“干吗,这是那个侏儒怪的故事吗?”

“什么?”

“一个小丑怪,他……”

但这会儿罗莎琳·奥唐奈急急忙忙地进来,没跟护士打声招呼,就去问候她女儿,宽阔的后背仿佛肉盾似的扑在孩子面前,乌黑的脑袋垂在小脑瓜上方,宠溺的话语,肯定是盖尔语。

像是大歌剧里的片段,这让莉比浑身不舒服。

她想,当一个母亲家里只剩一个孩子时,母爱会都灌注在那个孩子身上。帕特和安娜还有过其他兄弟姐妹吗?夭折或是胎死腹中?即便如此,莉比还是不喜欢罗莎琳·奥唐奈一天两次闯进来表演舐犊情深。

这会儿安娜跪在她身旁,双手紧握、双目紧闭,“我在思想、言语和行为上犯下莫大的罪过,因为我的过错、我最严重的过错。”随着每声“过错”,孩子用攥着的拳头捶着胸口。

“阿门。”奥唐奈太太念着。

莉比盘算着眼前将至的漫长上午。即使不让进,房子周围大概也会被不死心的访客团团围住,那样莉比就不得不让女孩待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

“安娜,”当妈的一回厨房,莉比就说,“我们出去晨间散步怎么样?”

“天还没亮呢。”女孩听着有些兴奋。

莉比还没给安娜测心跳,不过这等会儿再说,“有何不可?穿上衣服,披上斗篷。”

女孩画了个十字,一边把睡衣从头上脱下来,一边轻声念着桃乐丝祈祷文。她的肩胛上有一处青褐色瘢痕,那是新的瘀伤吗?莉比把它记了下来。

厨房里,罗莎琳·奥唐奈说,天色还有些暗,她们会踩到牛粪或是扭伤脚踝的。

“我会打起十分的精神,照顾好你女儿。”莉比说着,推开半扇门。

她踏出门,安娜跟在后面,鸡咯咯地叫着散开,湿润的微风很是怡人。

这次她们从房子后面出发,走在一条隐约的田间小径上。安娜走得慢吞吞,时走时停,对所有事情都要发表意见。云雀在地上时从来都不见踪影,只有直冲上高空歌唱时才能看到,是不是很有趣?远处的那座山,被她唤作“自己的鲸鱼”。

在平坦的旷野上,莉比没看到山。安娜大概是指那个低矮的山冈,在村子北面。毫无疑问,“死亡中心点”的居民觉得地面上每个隆起都是一座山峰。

安娜有时幻想自己真能看到风的样子,那伊丽莎白女士有没有想过这个?

“没有,”莉比说,“还有,叫我赖特女士……”

“或者护士,或者夫人。”安娜嘻嘻笑着说,浮肿的手伸向了一只在附近飞舞的褐色蝴蝶,却视而不见,“那朵云是不是很像一头海豹?”

莉比眯着眼睛看了看,“你从来没见过真海豹,我觉得。”

“图画里是真的。”

孩子当然会喜欢云朵,它形状不定,或者确切地说,是千变万化、精彩纷呈。这小姑娘稚嫩的心思总是毫无章法,难怪她会走火入魔,受困于终生无须食欲的虚幻想象。

树篱泛着光泽,“什么东西,是最宽广的水域,”莉比突然问,“又是可以渡过的安全之地?”

“这是谜语吗?”

“当然了,我小时候听到过的。”

“嗯,最宽广的水域。”安娜说。

“你想象它像海一样,对吗?错啦。”

“我在图片里看过海。”在这个小岛上长大,可连它的边缘都还没到过,“不过,我亲眼看到过很好的河流。”

“哦,是吗?”莉比说。

“塔拉莫尔河,”安娜骄傲地说,“还有布罗斯纳河,我们去马林加的集市那一次。”

莉比想起来,那是威廉·伯恩的马摔瘸的那个中部小城的名字。她寻思着,他今天会不会还驻留在她房间前通道对面的房间,企图打听到安娜事件的更多爆料,或者他发自现场的讽刺性报道对《爱尔兰时报》已经足够了,“我谜语里的水域都不像是最宽的河流。想象一下地上覆盖的水,越过它不会有危险。”

安娜绞尽脑汁,最终摇摇头。

“露水。”莉比说。

“露水啊!我应该知道的。”

“它太不起眼,没人会记得。”她想到“吗哪”的故事,“营地四周地上有露珠,它覆盖了地面。”

“再说一个。”

“我一时想不起其他的了。”莉比说。

女孩默默地走了会儿,几乎是一瘸一拐。莉比很想抓住她的胳膊,帮她走过一片崎岖的地面,但不行。只能观察,她提醒自己。

前方有个人,莉比以为是马拉奇·奥唐奈,但接近时发现是个驼背的老汉。他从地上挖出黑色的长方块,堆成一堆。烧火的泥炭,她猜。

“上帝保佑你工作顺利。”安娜对他喊道。

他点头致意。他铁锹的形状莉比以前从没见到过,锋刃处弯成了翼形。

“那又是你必须念的一个祷告吗?”

“保佑他的工作?”安娜点头,“否则他会受伤。”

“怎么,因为你忽略他而受伤吗?”莉比嘲笑道。

安娜神情困惑,“不,他用脚铲没准儿会切掉一只脚趾。”

噢,一种平安咒。

这会儿女孩正用气声唱歌——

我主,在你伤口深处,

我得到躲藏与荫庇,

因此我永远不会,

永远不会离开你。

莉比觉得,这激昂的曲调和病态的歌词格格不入,一想到像蛆一样深藏在伤口里……

“那是麦克布里亚第医生。”安娜说。

老头正从小屋向他们疾步走来,衣领歪斜着。昨晚以来,他一定是焦虑得六神无主了。莉比断定,斯坦迪什医生在坐车回都柏林之前,会当面把他指责一通。

他冲莉比行了脱帽礼,“你母亲告诉我你们在外面透气,安娜。看到你脸上粉扑扑的,我很高兴啊。”

因为散步的缘故,孩子脸上是通红的。

“大体还算健康吧?”麦克布里亚第压低声音,可安娜就站在那里。

南丁格尔小姐非常反对在病人面前耳语聊天,“你在我们前面走吧,”莉比对安娜提议道,“要不你去摘点鲜花,装饰你的房间?”

孩子顺从了,不过莉比的目光还是不离她。附近没准儿有莓果,甚至有没熟的坚果……如果安娜不知道夜里被喂食,那她白天塞几口吃的,自己会不会也一样意识不到?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你的问题,医生。”

他用手杖戳了戳松软的地面。

两人都没有提斯坦迪什。莉比本想听麦克布里亚第承认他的同行对安娜的看法——饿得半死,尽管这两位对安娜现今状况的原因和未来的风险各执一词。不过她不敢提及斯坦迪什的诊断,因为继之而来的是开出强迫给食的处方。

“她的呼吸还健康?”麦克布里亚第问。

莉比点头。

“心音、心跳也好的?”

“是。”她承认。

“没有呕吐、腹泻?”

“我不太能想象,不吃东西的人会那样。”

老头的泪眼亮了起来,“这么说你相信她没有……”

莉比打断他,“我的意思是,营养摄取不足,不会导致任何一种排泄。安娜没有排过便,排尿也很少。”她说,“对我来说,这说明她吃了点食物,但不足以产生废料。”她是否该提一下自己关于安娜夜间被喂食却不自知的看法?莉比迟疑了,突然间觉得,这听起来跟老头的理论一样不可思议。

麦克布里亚第含糊地点点头,目光又溜向安娜,她正俯身在深草丛间的一株灌木上,“你难道不觉得,她睡眠不错、心情愉快、说话有力吗?”

“她总是很冷。”莉比说。

“啊哈!”麦克布里亚第说,“我对此有个推测。”他声音里满是欣慰,仿佛即将震惊整个科学界。

她没有请求他说出想法,而是继续施压,“你难道不觉得,她的眼睛开始有些凸出了吗?她皮肤上还有不少瘀青和硬皮,还有牙龈出血。我在想,也许是坏血病,或者甚至是糙皮病。当然她的样子像贫血……”

“好心的赖特女士。”麦克布里亚第用力支撑在手杖上,杖尖钻进草地,“我们这是要开始超越职权范围吗?”他的口气像是溺爱的父亲在责备孩子。

“不好意思,医生您是说?”

“把这些谜团交给专业的人解决吧。”

莉比特别想知道,麦克布里亚第的医术是在哪里学的,学得有多精。还有,他是在十九世纪还是十八世纪学的。

“你的工作很简单,观察即可。”

但这种任务丝毫不简单。莉比现在发觉了,但她三天前并不知道。

她扭头四顾,直到发现安娜在嗅着某种花朵的香气。她加快步伐,医生跟在她脚后,直到追上孩子。

他提高嗓门跟安娜说话,“你跟赖特女士相处得怎么样?”

“很好。”她跟他说。

这孩子只是在客气吗?莉比只记得她对安娜猜疑和急躁的那些时刻。

“她在教我猜谜。”女孩又说。

“她在那儿!”从一辆停在奥唐奈家门口的超载马车里传来一声尖叫,有几个乘客在招手。

莉比不愿意看到谄媚的奉承和冒犯的提问,“我必须要带她进去了。”她抓起安娜的胳膊,大步往小屋走回去。

“求你……”

“不行,安娜,你不能跟他们说话。我们有规矩,就得坚持遵守。”她催促女孩快走,直接穿过田地一角。安娜绊了一跤,她穿的一只大靴子侧翻在地。

“你伤着没有?”

安娜默默摇头。

莉比拉着她继续走,走到房子边上。为什么都没个后门?她们穿过一群来客,他们正跟罗莎琳·奥唐奈争吵,后者手臂上沾满了面粉。

“她来了,小神人儿!”一个男人喊道。

一个女人挤到近前,“乖孩子,哪怕让我抓住你的裙边都好……”

莉比用肩膀插进来,挡住孩子。等她在背后甩上门,才发现安娜在大口喘气。

这姑娘身体虚弱,莉比提醒自己,所以难怪如此。什么样的糊涂护士会用力勉强地拽她走?南丁格尔小姐不知道该怎么怪罪她呢。

“你不舒服吗,乖囡?”罗莎琳·奥唐奈询问道。

安娜瘫坐在最近的板凳上。

“就是有点累,我觉得。”莉比说。

老妈夸张地把手擦干净,在火炉上把一块毛巾烘暖,然后轻轻围在安娜脖子上。

莉比本想先摸摸那块布,确定里面没藏可食用的东西。但她于心不忍,孩子的手冷得发紫。莉比把她搀到壁炉边的一把高背椅上,用自己的手搓着她肿胀的手指。她动作很轻,生怕弄伤它们。

在靠后窗的桌子上,奥唐奈太太重新开始拍打燕麦饼塑形。莉比注意到门边的凳子空着,“我看保险箱没了。”

“我们请科科伦家的一个小伙子把它送到萨迪厄斯先生那儿了,还有那个核桃里的小手套。”基蒂自告奋勇地说。

“每分钱都会去帮衬、安抚穷人。”罗莎琳·奥唐奈朝着护士发表议论,“想想看,安娜,你可是在积德行善啊。”

这女人是这个阴谋的一手策划者,而不仅仅是与人共谋,莉比几乎可以肯定了。总有一天,莉比会找到为这丫头提供给养所用的伎俩,那时候,这位老妈可就沾不到任何光了。更严重的是,骗子嘴脸暴露。莉比移开目光,不显露自己的敌意。

在壁炉台上,离她的脸几寸远处,安娜的新相片立在全家合影的旁边。女孩在两张照片里的样子差不多,一样匀称的四肢、一样不食人间烟火的神情。时间仿佛在安娜身上停滞了,她仿佛被保存在了玻璃镜框里。

此时莉比突然发现,真正奇怪的是她哥哥。帕特的相貌与妹妹相仿,只不过男孩的头发从右边分开。但他的目光有些不对劲,嘴唇泛黑,像是抹了口红。他往后倚在他强悍的母亲身上,像是一个年纪小得多的孩子或是醉醺醺的公子哥。《圣经》里那句话怎么说的?奇怪的孩子已经消失。

“你肯定很想念儿子。”她回头说道。

“我当然想了。”罗莎琳·奥唐奈叹息着说。这会儿她正在切一些老的欧洲萝卜,一只骨感的大手挥着菜刀。

安娜展开双手,在炉火上取暖,像一把雅致的扇子。基蒂扫了地,刀刃发出一阵急促声响。

“唉,也罢,常言道,上帝都算好了,负担越沉重,内心越坚强。”当妈的又说道。

自我安慰罢了,莉比想,“你们很久没他的消息了吗?”

菜刀停住了,罗莎琳·奥唐奈直愣愣地看着她。

莉比后悔自己多嘴问了这一句。

一声吸气,抑或抽泣,“他从上头看我们。”

什么,这么说,帕特·奥唐奈在新世界混得不错喽?混得太好,都懒得给自己的老家写信了?

“从天堂里。”这是基蒂的声音。

莉比瞠目结舌。

“那是去年十一月,他死的时候。”

她急忙抬手捂住嘴。

“他还不到十五岁呢。”女佣补充说。

“哎,奥唐奈太太,我冒失了,请多多包涵。我没想到……”她指着相片,上面那个男孩似乎在轻蔑地看着莉比或者是讪笑?她意识到,这照片不是在他生前拍的,而是在死后。

安娜往后靠在椅子里,似乎对火苗着了迷,对这一切充耳不闻。

罗莎琳·奥唐奈没有被触怒,倒是满意地笑着,“你看着他像活的吧,夫人?嗯,这就不错了。”

抵在他母亲腿上。嘴唇变黑,尸体腐败的第一个迹象。当家人在等候照相师时,奥唐奈家这个男孩在这厨房里躺了整整一天,或是两天、三天吗?

罗莎琳·奥唐奈凑上来,近得让莉比退开一步。她抚摸着玻璃,“他的眼睛画工不错,是不是?”

有人在照片里他闭着的眼睑上画了眼白和瞳仁,正因为如此,他的眼神才如此闪亮,像鳄鱼眼一样凶狠。

马拉奇·奥唐奈走进来,跺掉靴子上的泥土。他老婆用盖尔语问候他,然后改成英语,“你听听呀,你都没听到过这档子事。”

莉比不寒而栗,这个女人有种从惨事中找乐子的本事。

“赖特女士以为帕特还在世呢!”

“可怜的帕特。”马拉奇说着,平和地点点头。

“是眼睛把她完全给蒙住了。”罗莎琳·奥唐奈用指尖触摸玻璃,“钱花得太值了。”

安娜的胳膊无力地搭在腿上,眼中映着火光。莉比很想换个话题。

“他的胃,大概,那是他的死因。”马拉奇·奥唐奈喃喃道。

“是的,可怜的帕特。”老妈说。

“给他拿了晚饭,一点都没动。”男人似乎在跟莉比说话,她只得点头。“他先是这儿疼,接着又那儿疼,懂吗?”马拉奇·奥唐奈在他自己的肚脐周围戳着,然后移到右边的小腹,“直到肿得像个球。”她以前没听他说得如此流利,“到了早上,他缓和了些,所以我们觉得,还是不用麻烦麦克布里亚第医生了。”

莉比又点头。这位老爸,是在向她、一个南丁格尔的护士征求意见吗?求得她的谅解吗?

“但帕特自己觉得很虚弱、很冷,”罗莎琳·奥唐奈说,“我们把家里所有的毯子都盖在他床上,还让他妹妹躺在他边上,给他暖身子。”

莉比打了个冷战,不仅仅因为事情本身,而是当着一个敏感女孩的面复述这件事。

“他有点喘,说着胡话,像是在做梦……”

“早饭前就走了,可怜的帕特。”马拉奇·奥唐奈说,“都来不及请神甫来。”他摇着头,像要赶走一只苍蝇。

“好人不长命。”罗莎琳·奥唐奈叹道。

“我很抱歉。”莉比回头看相片,这样就不必看到这对父母。但她不忍心看那双画上去闪亮的假眼睛,所以她拉起安娜依旧冰冷的手,回到卧室。

她的目光落在宝贝箱上,塑像里略浅的头发,那一定是哥哥的了。

安娜的沉默让莉比不安。竟然对一个孩子做这种事,把她当热水瓶似的放在一个濒死的男孩身边,“你肯定很想念帕特。”

女孩的脸扭曲着,“不是为这个。不过,我当然很想他,但是不为这个。”她走近莉比,耳语道:“妈妈和爸爸觉得,他到了天堂。”

莉比点头。

“我们不能肯定。绝不能绝望,但绝不要自以为是。它们是亵渎圣灵的两大不可饶恕的过错。”安娜说,“如果帕特在炼狱,我不知道他要受多久的罪。”

“唉,安娜。”莉比说,“你自己这么苦恼没有必要,他只是个小男孩啊。”

“他病得那么快,而且没及时得到赦免。”泪水滴落在她的衣领上。

啊,忏悔。天主教徒对它的效力多么坚信,以为能抹除一切罪孽。“即便这样,帕特才十四岁,他要做什么事,才能进天堂呢?”

安娜大放悲声,莉比勉强听出她的话:“我们必须得到净化,才能进去。”

“很好,你哥哥会被净化的。”莉比的口气实际得可笑,像是保姆在放洗澡水。

“受火烤,只能受火烤!”

“唉,孩子……”安慰是一种陌生的语言,坦白讲莉比不愿意学。她难为情地安抚着女孩的肩膀,摸到骨节。


“不要把这个写进你的文章。”莉比吃着某种炖菜,说道。一点半,她值班回来进门时,威廉·伯恩正在赖安店里的小餐厅吃他那一份。

“继续说。”

莉比认为这是默认,她压低声音:“安娜·奥唐奈在悼念她唯一的哥哥,他在九个月前死于一种消化系统疾病。”

伯恩点点头,用面包皮在盘子里揩着。

莉比有些愠怒,“你不相信这足以导致一个孩子精神崩溃?”

他耸耸肩,“可以说,我们整个国家都在悼念,赖特女士。闹了七年的饥荒和瘟疫,有哪一家不是支离破碎的?”

“七年?”

“1845年土豆大歉收,直到1852年才真正恢复过来。”他告诉她。

这场土豆疫病真的持续了那么久?莉比小心地从嘴里拿出一块骨头。是兔子肉,她想。“即使这样,安娜能知道什么国家困难?她可能觉得自己是唯一失去哥哥的女孩。”那句圣歌在她脑子里盘旋着:我永远不会、永远不会离开你。“也许她不明白为什么是他,而不是她自己被带走,以此来折磨自己。”

“那么,她好像情绪低落?”

“间或地,”莉比含糊地说,“但有时恰恰相反,由于一种秘密的乐趣而高兴。”

“说起秘密,你没抓到她暗地里藏吃的东西吧?”

莉比摇头,“我已经接受了一个观点,即安娜真心认为自己能不吃东西活下去。”她有所迟疑,但她必须要让别人听听自己的理论,“我想到,他们家有人可能利用了这孩子的幻觉状态,在她睡觉时给她喂食。”

“哎呀,得了吧!”威廉·伯恩撩开脸上的红色鬈发。

“这很有可能。”

“这有可能吗?”

“伯恩先生,要是安娜是个谎话精,她比我碰到过的最厉害的还厉害十倍。我觉得她是真心相信。”

他像是很有感觉地晃着头,拿起铅笔,“我能在下一篇稿子里报道这个吗?”

“不能!这只是个人推测,不是事实。”

铅笔在他指间摆动,“我可以说这是她护士的专业意见。”

在惊慌之中,她感到一丝快意,觉得伯恩拿她很当回事,“在下周星期天向委员会汇报前,我不应该就此事发表任何意见。”

他丢下铅笔,“如果我一个字都不能用,那干吗吊我胃口?”

“我道歉,”莉比说,“这话题可以到此为止。”

他苦笑,“你遇到过稍许与这类似的病人吗,赖特女士?”

“我做私人护理时,遇到过似是而非的病例,健康的人假装病情很严重。但安娜的情况相反,一个营养不良的孩子,坚信自己活力四射。”

“嗯,不过,应该把怀疑自己生病的人说成装病吗?”

莉比感到羞愧,好像自己嘲讽了曾经的雇主。

“意识会迷惑身体,”他指出,“想到痒,就会感到痒。还有打哈欠……”他停住话头,捂嘴打哈欠。

“这个嘛,但是……”莉比不得不停住,因为她也在打哈欠。

伯恩笑起来,“我猜想,一个受过训练的大脑可以指挥身体不靠食物继续运行,至少能坚持一段时间,这是在可能范围内的。”他低声说着,眼神放空。

等等!莉比第一次跟伯恩见面时,他骂安娜是骗子;第二次,他抱怨莉比让她没机会进食。现在,他却对莉比“睡时喂食”的看法冷嘲热讽,暗示那些神奇的说辞可能最终是对的?

“在印度,”伯恩补充道,“苦行僧宣称可以蛰伏的事情,也不是没人听说过。”

“苦行僧?”莉比复述道。

“苦行僧,是圣僧。”他纠正道,“韦德上校以前是给旁遮普总督办事的,他告诉我,他看到过拉合尔的圣僧被挖出来。在地下四十天,不吃不喝、没有光线、空气稀薄,这家伙出来后神气活现的。”

莉比哼了声。

伯恩耸耸肩,“我只是要告诉你,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兵坚信不疑地对着我喋喋不休,有那么一小会儿,我几乎也信以为真了。”

“你这么个愤世嫉俗的报界人士也会信?”

“我是吗?我如实报道腐败现象。”伯恩说,“我这样是愤世嫉俗吗?”

“不好意思,”莉比说,“我言过其实了。”

“报界人士的通病。”他的笑容像是游移不定的鱼。他表示自己受到了委屈,只是为了打击莉比?“那么,安娜·奥唐奈会是个爱尔兰版的小个子女‘瑜伽行者’吗?”

“你要是认识她,就不会开这种玩笑。”莉比脱口而出。

年轻人站了起来,“我会立刻接受这个邀请。”

“不、不。”莉比又被他将了一军,“谢绝访客的规定很严格。”

“那么请问,那位从都柏林来的医生怎么就能进了?”

“那个无赖!”

威廉·伯恩猛然又坐回座位,有些好笑,“有个无赖让他进去的?”

“斯坦迪什就是无赖。”莉比说,“这些都要保密好吗?”

他把记事本倒扣,叹了口气。

“他建议我用管子给她强迫喂食。”

伯恩皱眉。

“麦克布里亚第医生执意允许他进来的,”莉比补充说,“但下不为例。”

“所以你会挺身而出喽,伊丽莎白·赖特,你会赶走所有恶人?”

伯恩怎么知道她的名字?

“我觉得你挺喜欢那姑娘,对吗?”

“这是我的工作。”莉比火冒三丈,“你的问题很不恰当。”

“问问题是我的工作,所有问题。”

她狠狠地看他一眼,“你怎么还赖在这里不走,伯恩先生?”

“不得不说,同是异乡人,你真是有办法让人如沐春风啊。”他靠回椅背。

“我是说,这件事为什么值得你一门心思地候上这么多天?”

“问得好!”威廉·伯恩说,“星期一出发前,我对编辑直言不讳地说,我在都柏林街上就能找到一群小饿鬼,干吗要大老远地赶去沼泽地区?”

“那他说什么?”莉比说。

“跟我猜的一样,一只迷途的羔羊,威廉。”

她努力回想这话的出处。

“新闻调查内容必须要狭窄,”他告诉她,“太多的合适目标会分散读者的注意力,他们就没有精力去怜悯任何人了。”

她点头,“护士也一样。我们似乎会自然而然地更关心个人,而不是群体。”

他的一条赤褐色眉毛微微挑起。

“这正因为如此,南小……指导我的女士不允许我们坐在特定的病人旁边为其阅读,诸如此类。”莉比解释说,“她说这会导致情感依赖。”

“调情、亲热,诸如此类?”

她抑制住脸红,“我们没工夫浪费时间。她告诉我们,做需要做的事,然后继续前进。”

“当然,南丁格尔小姐现在自己也是病人了。”伯恩说。

她的脸色一沉。当然,现在南丁格尔小姐没有公开发表言论或露面,但莉比以为,她正低调地进行着医院改革的事业。

“抱歉,”他趴到桌上说,“你还没听说。”

莉比努力平静下来。

“那么,她有大家说得那么了不起吗?”

“更了不起。”莉比说,“现在还是,不管她生不生病。”

管它浪费不浪费,她推开剩下的炖菜,站了起来。

“你来不及要走吗?”威廉·伯恩说。

莉比有意地回答着,假装以为他说的是离开爱尔兰中部,而不是这间狭窄的餐厅,“嗯,有时确实是的,好像世界的这个角落还没有走进十九世纪。”

他笑了。

“给小仙子的牛奶、防火防涝的蜡盘、不食烟火的女孩……还有什么是爱尔兰人不信的?”

“除了小仙子,”伯恩说,“我们的国人对神甫编的瞎话,大多照单全收。”

这么说,他也是个天主教徒,这让莉比多少有些意外。

他示意她靠近,她只稍稍往前倾。“所以我会在萨迪厄斯先生身上赌一把。”他低语道,“奥唐奈家的闺女也许是诚心的,而且在睡觉时不知不觉地被人喂食,但操纵她的人又如何呢?”

莉比如同胸口上一记猛击,她怎么没想到这个?神甫确实太巧言令色、太春风满面了。

等等。她直起身,理清思路,客观思考,“萨迪厄斯先生声称,他一开始就敦促安娜吃东西。”

“敦促,仅此而已?”伯恩反问,“她是他的教区信徒,而且是狂热的虔诚信徒。他可以命令她跪着爬上一座山。不,我觉得这位教士从一开始就是幕后指使。”

“动机是什么?”

伯恩的两只手互搓着。

“访客的捐款都捐给了需要的人。”莉比迟疑地说。

“这意味着,给了教会。”

她的脑海一阵搅动,简直太有道理了。

“要是萨迪厄斯先生和他的委员会设法让公众相信安娜是个神人,把这个乏味的村子当成朝圣地,那好处就滚滚而来了,这位禁食的姑娘就是他们造神龛的摇钱树。”

“可他怎么有办法在夜里喂食?”

伯恩挥手,对这细节按下不谈,“他肯定跟女佣或是奥唐奈夫妇有勾结,你怀疑谁?”

她反对,“我实在不能发表私人……”

“啊,接着说吧,你知我知。你自星期一以来,在那家里日夜都待过。”

莉比犹豫了一下,说得十分小声:“罗莎琳·奥唐奈。”

伯恩毫不意外地点头,“母亲的力量。谁说的,孩子所说的上帝就是母亲?”

她从没听说过这个。

他拿起铅笔,敲敲笔记本,“放心,没有证据,这事我一个字都不能写,不然会被告诽谤。”

“当然不能写。”莉比心惊肉跳地说着。

“要是你能让我跟这孩子见五分钟,我保准能套出事实。”

“这不可能。”

“好吧。”伯恩的声音又回归他惯常的低沉,“那你自己套套她的话?”

莉比不想当他的包打听。

“不管怎样,多谢作陪,赖特女士。”

快三点了,莉比下一个轮班九点开始。她想透透气,但外面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她更想睡一觉,所以她上了楼,脱掉靴子。

如果土豆歉收的灾年真的持续了七年,那七年前困难时期才结束,这个十一岁的孩子势必是生于饥年,并在饥饿中断奶、成长,这必然会塑造人的性格。安娜的每一寸肌体都在俭省需求,学会了少吃将就。不爱闹、也不贪吃,这是罗莎琳·奥唐奈对女儿的称赞。从不吵着要零食吃,每当安娜说自己饱了、谢谢时,一定是得到了爱抚;每在盘子里留下一块粮食,就能赚到一个微笑。

但这并不能说明,为什么其他爱尔兰的孩子想吃饭,而安娜不想吃。整个千疮百孔的国家熬过了饥荒,侥幸活下来的人又都开始好好吃饭了。

莉比猜测,安娜的特别之处源自她的母亲,像那个传说里自卖自夸的老妈向世人吹嘘,自己的女儿有点石成金的本事。罗莎琳·奥唐奈是不是发觉了幼女的节食能力,就设想了一个借此坐收渔利的法子?

她一动不动地躺着闭目养神,光线透过了眼睑。她昨晚被斯坦迪什医生的行径气得青筋暴突,睡得很差,现在本该是够累的了。但是疲惫不等于睡得着,正如需要食物不等于喜欢食物一样。一如往常,这又让她想到了安娜。


当傍晚的余晖在村中街道上逐渐褪去时,莉比右转,沿着通往奥唐奈家的小巷走去。在坟墓的上方,一弯上弦月正在升起。她想着那个在棺材里的男孩帕特。九个月,也许腐烂了还不到一半。稻草人穿的是他的棕色裤子吗?

莉比制作的房门告示被淋出一道道雨痕。

看来,今晚没念《玫瑰经》。马拉奇·奥唐奈在火炉边抽烟斗,基蒂在把母鸡赶进餐具柜里。

“你家女主人出去了?”莉比问她。

“今儿是她的妇女联谊会。”基蒂说。

“什么?”

“B.V.M.的祈祷活动。”女佣追赶着一只拒不从命的母鸡。

莉比抖抖潮湿的斗篷,想出来了,B.V.M.也就是圣母玛利亚。

不知为何,在这一家人中,她更相信这个女佣。“基蒂,”她柔声问道,“请问,你见到你表妹吃的最后一顿饭,你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她生日前一天。”基蒂深弯着腰,关上餐具柜。她说了一个词,听着像蒸鸡。

“蒸鸡?”

“她是说圣体。”马拉奇·奥唐奈扭头说。

莉比想象着安娜张开嘴接住一小片面饼,罗马天主教徒认为那是他们上帝的分身。

“她的第一次圣餐礼。”基蒂插嘴道。

“知道吗?她要的最后一餐不是凡间食物,”她父亲说,“而是我主的圣体,比方说,以面饼的形式。”

农夫今晚话很多,莉比好奇他滴酒不沾的事是真是假。安娜的最后一餐,像是被判死刑的囚犯。她试图把谈话从宗教的繁文缛节拉回正题,“请问,那之前,安娜吃东西有没有呛到过?有没有吃过变质的食物?”

“这厨房里绝不会有变质的东西。”基蒂不快地说。

马拉奇·奥唐奈又盯着火苗。在无辜和有罪之间,有一个灰色地带,如果这个男人一直相信宝贝闺女,直到发现骗局主谋是他老婆或他们的神甫,或者两人合谋,但此时,安娜已经声名远播,他也无力干涉了?

一阵风吹来,卧室门开了,嬷嬷已经穿好斗篷等着了。“她已经睡得很熟了。”修女耳语道。

莉比坐着看安娜眼皮颤动,几个小时过去,因为下午欠了睡眠,莉比感到睡意浓重。但这是老生常谈的斗争,像任何护士一样,她知道,如果不厌其烦地跟自己对话,就可以战胜困意。

身体一定要有些保障,毋庸置疑,不是睡眠,就是食物。如果无法获取,那就得有某种刺激物。莉比放下披肩和垫脚的热砖头,在房间中来回走着,每个方向三步。

她突然意识到,威廉·伯恩一定是在调查她,他知道她的全名、她的老师……

莉比对他有什么了解?只不过是知道他为一个她没看过的报纸撰稿。伯恩说他的国人对神职人员亦步亦趋,由此看来,他像是一个天主教徒,但抱有相当怀疑的态度。如此直言不讳、虚张声势,却只透露了关于萨迪厄斯先生的理论——这只是个大胆的猜测,现在莉比想来丝毫站不住脚。神甫自从星期一早上就没来过小屋,她怎么能向安娜发问:是萨迪厄斯先生把这种瞎话塞到你脑袋里的吗?

她开始数安娜沉睡中呼吸的次数,一分钟十九次。但在安娜清醒时,呼吸次数自然会不一样,节奏也会不太规律。

坛子里在煮什么东西,芜菁?整晚都在慢炖着,整个屋子里充满着粉糯的香气。这已经够让莉比感到饥饿,虽说她在赖安店里已经饱餐了一顿晚饭。

是什么促使她回头往床上看?

晶莹的黑色眸子与她的目光相遇。

“你醒了多久了?”

安娜微微耸肩。

“你需要什么吗,尿壶?水?”

“不用,谢谢,赖特女士。”

安娜措辞有些怪,太客气,几近生硬。

“你哪里疼吗?”

“我不觉得。”

“怎么了?”莉比靠近些,俯身在床上。

“没事。”安娜轻声说。

莉比冒险一试,“你一点都不饿吗?是炖芜菁的香气把你弄醒的吗?”

安娜脸上浮起微微的、几近怜悯的笑容。

莉比的肚子在叫。饥饿是让所有人每天早上醒来的共同原因,身体像是一个婴儿,在躁动着、叫唤着:喂我。但安娜·奥唐奈的身体不会这样,再也不会了。歇斯底里、精神失常、疯疯癫癫,这些词不适合她。她完全就像一个不需要吃饭的小女孩。

莉比透过裙子用力掐腿,让自己清醒一点。要是安娜以为自己是女王的五个女儿之一,那她就是了吗?她也许不觉得饿,但是饥饿依然在侵蚀着她的身体、发肤。

“我能帮你什么吗?”她问,“让你更舒服些?”

“我的脚。”

“它们怎么了?”

“脚麻木了。”安娜说。

毯子下的细小脚趾摸上去冰冷的,“来,下床一会儿,活活血。”女孩照做了,动作缓慢僵硬。莉比搀着她在屋里走,“左,右,像士兵那样走。”

安娜勉强在地上踱步,她看向打开的窗户,“今夜星星很多。”

“只要看得见,星星一直很多的。”莉比告诉她,并指出了北斗星、北极星、仙后座。

“你都认得它们?”安娜问。

“哦,我只认得我们的星座。”

“我们的星座是哪些?”

“我是说,那些从北半球容易看见的星座。”女孩冷得直哆嗦,莉比又扶她上了床。她的暖脚砖整晚都放在火炉里烤,因为包在毛巾里,热量还很足,她把暖砖塞到孩子脚下。

“那是你的。”女孩说。

“我不需要,夏天晚上不冷。你感觉到热度了吗?”

“还没有,但肯定会的。”

莉比低头凝视着她小小的身躯,躺得笔直,像是坟墓上的十字军雕像。

“再睡会儿吧,快点。”

安娜点头,但她的眼睛还睁着,低声念诵着桃乐丝祈祷文。她常念这个,莉比都不太注意到了。然后她唱了些圣歌,声音不太大,不会吵醒全家人——

暗夜漆黑,

我远离家园,

请指引我前行。

然后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莉比以为这孩子可能睡着了但没合上眼,但安娜说:“跟我说说那个小矮人。”

“哪个小矮人?”

“那个侏儒?”

“噢,侏儒怪啊。”她刚才正好想到那个故事,这姑娘看出她的心思了吗?

她马上开始讲故事,只为消磨时间。必须回想故事细节时,她才意识到这个传说很诡异。因为母亲的吹嘘,女孩承担了无法完成的任务——点石成金。帮助她的侏儒怪看似好意但残忍地提议:要是她能猜到侏儒怪的古怪名字,就最终让她保住第一个宝宝……

故事讲完后,安娜静静地躺了一会儿。莉比觉得,这孩子有可能会把这传说当真,她对所有超自然神力的展现都深信不疑吗?

“背题。”

“背什么题?”莉比问。

“贝缇,是你家里人以前叫你的名字吗?”

她轻笑,“又问这种傻话。”

“他们平常不可能叫你伊丽莎白。贝特西?贝蒂?贝茜?”

“都不是。”

“但它是从伊丽莎白来的,不是吗?”安娜问,“不会是其他名字吧,比如简?”

“那就是骗人了。”莉比赞同。

现在除了叫她赖特女士,不会有人再叫她其他名字了。在人见人爱的日子里,莉比曾经是她的昵称;当她还有个家的时候,她的家人这么叫她,在她的父母去世前,在妹妹说莉比对她而言已经死了之前。

她去碰安娜搁在灰毯上的手,肿胀的手指也是冰冷的,她用毯子盖好,“有人晚上陪你,你高兴吗?”

女孩表情木然。

“不会孤单,我是这个意思。”莉比尴尬地说。

“可我不孤单。”安娜说。

“这个嘛,不是现在。”观察工作开始后就不会了。

“我从不孤单。”

“对。”莉比表示同意,两个狱卒轮流值班,一直守着她。

“我一睡着,他就会进来找我。”

发青的眼皮已经颤动着合上了,所以莉比没有问“他”是谁,答案显而易见。

安娜的呼吸又变得深沉了。这孩子每天夜里都会梦到她的救世主吗?他化身的形象是长发男子、带着光环的男孩还是婴儿?他带来了什么样的安慰?带来了什么样的远胜人间美味的“佳肴”?

盯着沉睡的人看非常催眠,莉比的眼皮又开始发沉。她站起来左右转头,舒缓颈部。

为了找点事做,她翻看了女孩的宝贝箱。她小心地打开《效法基督》,生怕把圣卡弄乱。“我们一旦心如止水,而且胸中不再纠结,”她读着一页的开始,“就应该能够尝到神圣的事物。”

这些话让她气得发抖,谁会教一个孩子“心如止水”?安娜那些深信不疑的疯狂念头,有多少是受到这些书的影响或者受到卡片上那些光鲜图片的影响?那么多的植物:脸朝阳光的向日葵,或是栖息于树冠上的耶稣,树底下人潮涌动。他有时被描绘成新郎,有时是兄弟。一张卡上展现出在悬崖表面凿出的一条陡峭阶梯,顶上是一颗落日般若隐若现的心脏,以及一个十字架。

下一张更诡异:圣凯瑟琳的神秘婚姻。一位美丽的年轻女子似乎正在从一个坐在母亲膝上的婴儿手里接受一枚婚戒。最让莉比不安的一张图片展示了一个在宽十字形木筏上漂流的小女孩,她挺直身子酣睡着,对周围上涨的汹涌波浪一无所知。图片上面写着:Je voguerai en paix sous la garde de Marie。“玛利亚守护着我,可我是谁?我又身在何处?”莉比这才注意到,在云端有一个忧伤女子的脸庞,正注视着小女孩。

她合上书,把它放回去。然后又想再看一下,找找安娜放置每张卡有没有根据、有没有标出重要段落。“因为主发现船只已空,他在彼处赐予祝福。”莉比寻思着,到底是什么空了?食物?思想?个人?下一页上,“你愿意施与我天赐食物和天使食粮来食用。”几页之后,“当你将自己的躯体赐予我们作为食物,这飨宴多么令人愉悦和快慰!”

可想而知,一个孩子会被这种华丽的辞藻误导。如果这些是安娜仅有的书,而她自从犯了百日咳后就辍学在家,在没有正确指导的情况下反复琢磨这些书……莉比突然想起来,医院的一个护士有个表弟,他越来越相信,在《每日电讯报》里的逗号和句号里,潜藏着给他的密码信息。

她读下去,“只有你是我的肉食和酒水,我的挚爱。”当然,有些孩子不明白其中的寓意。她记得上学时有个女孩性格冷漠、不爱闲聊,她学业优异,却对日常事务一窍不通。安娜不像是这一类的,但是,把诗意文字的表面意思当真,不叫愚蠢还能叫什么?莉比又想把这孩子摇醒了:耶稣不是真的肉食啊,笨蛋!

不,不是笨蛋。安娜天资聪颖,只是误入歧途了。

莉比看表,已经快早上五点了。基蒂探头进来,看着床上的孩子,莉比觉得,那神情近乎慈爱。

这会是内疚的体现吗?女佣知道给女孩喂食的伎俩(它在四天前戛然而止)吗?

莉比突然想到,也许安娜是基蒂唯一在世的表妹了,奥唐奈夫妇从来没有提到过其他亲戚。

“基蒂!”外间棚屋里传来罗莎琳·奥唐奈恼怒的叫喊。

“来了。”女佣匆忙走开。

几分钟后,嬷嬷到了。从昨天早上开始,莉比还没机会跟修女说过话。她匆匆浏览了彼此的记录。莉比越发觉得,从这些数字中几乎没有发现,安娜的尿量总是少于她喝下的少量开水,但记录精确的测量数据让她有种可控的感觉。

“嬷嬷,”她问,“你知道这孩子的哥哥死了?”

“上帝保佑他安息。”修女点着头说。

为什么没人告诉莉比?或者确切地说,为什么她一直以来都搞错状况了?她压低声音接着说:“我觉得,有人在这姑娘睡觉时给她喂食。”

修女的眉毛陡然耸起,消失在白麻帽带之中,“你看到什么了,赖特女士?”

“没看到。”莉比承认。她现在表述出来后,这话倒变得可笑了。但她继续说着,声音极低,离修女的头很近,“只是,用了这种花招,安娜坚信自己没吃东西的事就说得通了。都柏林来的那位医生说她‘饿得半死’‘夜里偷吃’,我也想到,要是其他人往安娜嘴里灌食物呢?应该是发生在……”

她按下话头,因为门开了,罗莎琳·奥唐奈大步走进来叫醒她的女儿。


莉比在尚未褪去的黑暗中走回村子,一轮像被咬过的胖月亮低挂在地平线上。安娜昨夜说的某些话在莉比脑中挥之不去,“我一睡着,他就进来找我。”奇怪的表达,一个孩子会对睡觉时发生的事有什么了解?或许,安娜根本不是指基督,而是一个通常的他,一个男的——马拉奇·奥唐奈?萨迪厄斯先生?在她昏睡状态下把流食灌进她嘴里的那个人。

在摇摇晃晃地爬上杂货铺楼上那张床前,她想起去求店里的姑娘给她留点早饭。

她九点醒来,只睡了个囫囵觉,还是迷迷糊糊的,头脑不够清醒。玛吉·赖安给她上了冷的煎饼,直接在余火上烤过的,因为有些许酥脆,莉比猜测。她心想,这些爱尔兰人是憎恨食物吗?

没有威廉·伯恩在的迹象,他是回都柏林了吗?莉比不想去打听。

她今天散步更远了些,顾不上雨拍打着伞,她只想待在外面。田间有几头郁郁寡欢的奶牛,莉比往北走向唯一的高地,一条长的山脊,一头很厚实、一头很尖,这就是安娜说的“鲸鱼”?土壤状况越来越差,她穿过几片荒地,打定主意这次不让自己摔倒,变成落汤鸡。她不时把伞尖朝下,戳戳地面、试试软硬,沿着一片宽宽的带状莎草走了一会儿。听见脚下有水流声让她很紧张,大概是一股暗流,这整片地域难道是蜂窝结构的吗?

一只弯喙的鸟大摇大摆地经过莉比,开始尖声抱怨起来。湿漉漉的地面上,几簇零星的白色植物摇曳着。莉比弯腰去看,是一种奇怪的苔藓,原来它长着角,像是些迷你的鹿。

地上一个大坑里传来声音,她小心地走过去往里看,只见坑里一半都是黄水,有个男人在齐胸口深的水里,手肘弯曲,紧勾着一个有些简陋的梯子。

“等着。”莉比叫道。

他愣愣地看着她。

“我尽快找人来帮忙。”她告诉他。

“我没事,夫人。”

“可……”她指着汹涌的水流。

“只是休息一会儿。”

莉比又误会了,她的脸滚烫。

此时,他全身使劲,用另一个手臂攀住梯子,“你就是那位护士。”

“没错。”

“在英格兰没人挖草皮吗?”

这时她才发现挂在梯子上的翼形铲,“我所在的地方没有人挖。”她很想走开,但不由自主地问了个问题,“你为什么要下那么深?”

“噢,上头的货色不好。”他指指坑的边缘,“只有苔藓,给牲口做草窝或是敷在伤口上,就这些用处。”

莉比想象不出在哪个战场上,她会束手无策到把这种腐烂物质抹在伤口上。

“要找到烧火的草皮,必须挖下去一两人那么深。”

“真有趣。”莉比想说得诚恳些,但这话听着更像赴宴的傻女人。

“你迷路了吗,夫人?”

“完全没有,不过是做做保健、活动一下。”她生怕挖草皮的不知道那个词,就又补充说。

他点头,“你口袋里有一片面包吗?”

她往后退,有点窘。这家伙是要饭的吗?“我没带。我也没带钱。”

“哦,钱没用。你出门散步时,要用点面包赶走另一群家伙。”

“另一群家伙?”

“小家伙。”他说。

又是小仙子那套瞎话。莉比转身要走。

“你要到绿色道路上去?”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你保准快到了。”割草皮的汉子冲她身后点头。

莉比往那个方向看去,惊讶地发现了一条小道。“谢谢,”她说,“再见。”

往前不远处,在沼泽地当中,豁然出现了一条铺着碎石的正经小道。也许是从下一个村子通到这里,而最后一段路,可以直接通向奥唐奈家村子的路还没建好。这条“绿色道路”并没有什么特别绿的东西,但这名字有点盼头。

莉比迈着轻快的步伐出发,走在柔软的路边,不时可以见到盛开的花朵。

半小时后,她变得气急败坏。路毫无道理地沿着矮坡蜿蜒向上,然后又向下,最后似乎丧失了信心,自行掉转方向,地面开始断裂。所谓的道路逐渐终结,一如起头时那么随意,铺路的石头淹没在荒草之中。

这些爱尔兰人真是乌合之众,既不勤奋又不勤俭、既没志气又没运气,对过往的天灾人祸念念不忘。他们的道路没有去处,他们的树上挂着腐烂的布头,也许他们已经无药可救。

莉比跺着脚原路返回,雨水斜打进伞下,浸湿了她的衣服。她一心想跟那个让她走冤枉路的家伙理论一下,但当她到那个泥坑时,里面只剩下水了。莫非她把它跟其他坑混淆了?在这个地面的大豁口旁,草皮挂在雨中的晾晒架上。

当她于一点抵达小屋时,萨迪厄斯先生坐在好屋子里喝着茶,盘子上放着一块抹了黄油的司康饼。

莉比气不打一处来,但她告诉自己,他不算是访客,因为他是教区神父,而且是委员会的一员。至少嬷嬷正坐在安娜旁边。她朝莉比点点头,继续定睛看着女孩。

“我亲爱的孩子,”神甫说,“这无所谓上还是下。”

“那么,在哪里呢?”安娜问,“它是在上下漂流吗?”

“炼狱不应该被看成一个确切的地方,正如给净化灵魂分配的时间一样。”

“可是,一次是多久呢,萨迪厄斯先生?我知道,每条天罪要七年,因为它们触犯了圣神七恩,但我不知道帕特犯了几条罪,所以我算不出来。”

神甫叹了口气,没有反驳孩子的话。

这种算数的空话及胡话令莉比厌恶。受害于宗教狂热的是安娜,还是一整个国家?

萨迪厄斯先生放下茶杯。出于本能的怀疑,莉比注意看他的盘子有无碎屑掉出。要是真的有,她倒不觉得安娜真会把它藏在手心咽下去。

“也许,用时间这个词不恰当。”他说,“这更是一个过程,而不仅是一个固定的时期。在万能上帝的永恒之爱中,是没有时间可言的。”

“可帕特还没到天堂跟上帝在一起。”

“我们无从得知,孩子。”

“他是我哥哥,我差不多可以肯定,他还在火里。”

莉比为女孩心疼。他们只有兄妹两个,肯定是相互支撑着度过最艰苦的日子的。

“安娜,”神甫反对道,“那些在炼狱的人固然不得祈祷,但我们可以为他们祈祷,为了替他们赎罪、弥补过失,就像是在他们的火上泼水。”

“唉,可我已经做了,萨迪厄斯先生。”安娜跟他保证,“我已经为圣洁灵魂做了诺维娜祷告,每个月九天,做了九个月;我在坟地念了圣格特鲁德的祈祷文,读了《圣经》,敬了圣体,祈祷众圣徒求情……”

他举手止住她,“很好,已经有六项赎罪行动了。”

“可我觉得,这些水还不够浇灭帕特的火,一半都不够。”

莉比几乎可怜起使劲摆手的神甫了。

“别把它想成是真正的火,”他尽力说服安娜,“还不如说是灵魂愧对上帝的痛苦感觉。可以说,是它的自我惩罚。”

孩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呜咽。

“好啦,我主不是说过不要害怕吗?”

安娜微微点头。

“那就不要苦恼了,把帕特交给我们的天父吧。”

一颗泪珠从安娜脸上滚下,但被她擦掉了。

“哎,上帝喜欢她这个甜心宝贝儿。”站在门口的罗莎琳·奥唐奈在莉比背后说,基蒂在她身边走来走去。

亲眼目睹这一幕,莉比猛地有些不安。这可能是她妈和傀儡大师专门为自己演的一出好戏吗?

萨迪厄斯先生一伸头,差点碰到安娜的头。他伸手去握安娜的手。嬷嬷摇头,微微一动。他点头,只把自己的双手握在一起,“我们要祷告吗,安娜?”

“好的,为帕特祷告。”她双手合十,“我爱你到死,最宝贵的十字架啊,用耶稣——我的救世主的柔软、娇贵、可敬的躯体去装饰,被他宝贵的鲜血泼洒和沾染。我爱你到死,我的上帝啊,因怜爱我等而被钉上十字架。”

这就是桃乐丝祈祷文!“爱你到死”还有“去装饰”,不是“桃乐丝”——这就是莉比这四天一直听到的。

因揭开谜团而短暂满足之后,她觉得很乏味。不过又是一个祈祷文,有什么特别或是隐私的?

“好,关于我来这儿的原因,安娜,”萨迪厄斯先生说,“我们之前谈过你不想吃饭的事。”

神甫这是当着英格兰女人的面,企图为自己开脱所有责任吗?那现在就让她吃那块圆润的司康饼吧。莉比在心里催促他。

安娜说了些话,声音很低。

“说响一点,亲爱的。”

“我不是不想吃,萨迪厄斯先生,”她说,“我只是不吃。”

莉比注视着那一双认真的、肿胀的眼睛,不,不管她周围有怎样的阴谋暗算,这姑娘是极为真挚的。

“上帝看得到你的内心,”萨迪厄斯先生说,“而且他被你的良善意愿打动了。让我们祈祷,你会获得进食的恩典。”

进食的恩典!好像这是什么神奇的力量,每一条狗、哪怕每一只毛毛虫都与生俱来拥有似的。

“求主赐予判断力,这样你就会知道,你要吃饭是否顺应他的意愿。”

是否?莉比几乎要失声喊出来,这家伙在跟这孩子玩什么黑心的花招?

两个人一起默默地祷告了几分钟,然后似乎就这样了,萨迪厄斯先生祝福了奥唐奈夫妇,收拾自己的东西,然后离开了。

莉比把安娜领回卧室,她想不到该说什么,没有办法既能破除妄想的迷思,又不伤害这孩子的信仰。她打开《亚当·比德》一书,埋头看女凶手的故事,可艾略特先生的说教变得越来越乏味。

过了一会儿,马拉奇进来问候他女儿,“咦,这些都是啥?”

安娜给他介绍了罐里的花草:纳茜菜、沼泽豆、十字叶石南花、紫色沼草、捕虫堇。

他的老婆探头进来,没看护士,“一整个上午,客人一伙接一伙地来打门。”

“我遇到一群自称来朝圣的人,”马拉奇·奥唐奈说,“最后只好把他们逐出院子。”

“他们跟我求你的一口吐沫,安娜,”他老婆说,“要么是你指头上一点油星儿,抹在里头一个人脖子上的痛处。”

这种细节让莉比很是恶心。她本来可以是首先认可宗教情感能使人崇高的人,还有比南丁格尔小姐更好的例子吗?但在懦弱的人格中,它的影响可以变得令人作呕。

当天下午不再有人敲门,也许是雨下个不停,让好奇者望而却步。自从与神甫见面后,安娜似乎噤声了。她坐着,把一本赞美诗集摊在腿上。

三点三刻,基蒂端来莉比的餐盘。卷心菜、芜菁还有少不了的燕麦饼,莉比饿了,她像吃美味珍馐似的大吃特吃。燕麦饼这次有点焦黑,里面是夹生的,她勉强吞了下去。莉比吃了一半才想到安娜,她在不到一米外低声念诵着什么,莉比仍觉得是那个桃乐丝祈祷文,有点反胃。

莉比在斯库塔里认识的一个护士曾在密西西比的一个种植园度过一段时间,她说,最可怕的事情是人会不再注意奴隶身上的颈圈和锁链,人可以习惯任何事情。

现在,莉比瞪着餐盘,想象着一个孩子连盘中餐的味道都不去想,更别提从盘子里吃一口食物了。她试图用超然的心态看待那些蔬菜,仿佛它们在相框里。现在,这只是一张油腻餐盘的图片,归根结底,一个人是不会伸出舌头去舔纸上的图像的。她加上一层玻璃,然后再加一个框、一片玻璃,把这东西封装起来。不是用来吃的,她心里说,就像马蹄铁、木头或石头一样。

但莉比没有这孩子的本事,卷心菜似是故人,热腾腾的香味在向她诉说,她把它叉起来送进嘴里。

安娜在看雨,脸几乎贴着污秽的窗户。

南丁格尔小姐极力主张病人晒太阳的重要性,莉比记得,就像植物一样,没有阳光就会枯萎。这让她联想到麦克布里亚第和他靠光照生存的奇谈怪论。

六点以后,天空终于放晴,莉比提议去散步。

这一次,她的步伐很慢,不想让女孩过分劳累。她们小心翼翼地穿过院子,靴底比较滑。“要是天没这么晚,或者你看着更有气力的话,”莉比说,“我们能往那个方向走大半公里呢。”她往西指,“我在那么远的地方看见过一个很奇怪的山楂树,上面扎满了布条。”

安娜点头,“我们圣泉旁的破布树。”

莉比歪着头,“确切地说,那不是我心目中的泉水,只有一个小池子。”她想起那里水的柏油味,也许它略微有点消毒的功效?不过话又说回来,在迷信活动里找一丝科学的萌芽,是毫无意义的,“那些破布是一种供奉吗,请问?”

“它们是用来在水里沾一沾,去擦伤口或痛处的。”安娜说,“过后,你要把破布扎在树上,明白吗?”

“明白了。”莉比说,可她并不明白。

“厄运留在了破布上,你就可以撇下它了。一旦它烂掉,折磨你的病痛也会消除。”

意思是说,那水能治愈百病。莉比猜想。这种事是很狡猾的传说,因为布头腐烂要很久,到时候病人的病几乎都痊愈了。

安娜停下来抚摸一堵墙上一层鲜艳的苔藓,两只鸟在树篱上啄着红加仑果。

莉比摘了一把泛着光泽的圆果子,把它们举到孩子面前,“你记得它们的味道吗?”

“应该记得。”安娜的嘴唇离加仑果只有一只手的距离,但她的嘴唇既没有抿起来,也没有撇开来。

“你嘴里不会生口水吗?”莉比问道,声音中带着引诱。

女孩摇摇头。

“上帝创造了这些莓果,不是吗?”你的上帝,莉比差点说。

“上帝创造了万物。”安娜说。

莉比用牙齿咬了一颗红加仑,汁液在嘴里迅速爆开,差点溅出来。她从没吃过这么迷人的东西。

安娜从那一把中拣了一小颗果球。

莉比的心跳重得都能听到了。就是这一刻吗?这么容易吗?普通的生活,跟这些垂挂的莓果一样唾手可得。她几乎要说,求你了。

但女孩伸出展平的手掌,加仑果在她手心,被胆子最大的鸟俯冲下来衔走了。

回小屋的路上,安娜走得很慢、很吃力,像是在涉水前行。

一个留胡子的高个男人正坐在最佳位置的一个凳子上抽烟。“我一转身,你就把生人放进来了?”莉比低声质问罗莎琳·奥唐奈。

“约翰·弗林肯定不算生人吧。”当妈的没有压低声音,“他在路边有个很不错的农场,而且他晚上不是常来家里给马拉奇送报纸吗?”

“谢绝访客。”莉比引述道。

胡子里冒出来的声音很低沉,“我是付你薪水的那个委员会的成员,赖特女士。”

又一个措手不及,“那对不住了,先生。”

“你要喝点威士忌吗,约翰?”奥唐奈太太去拿火炉边角落里待客用的小瓶子。

“有何不可?安娜,你今天怎么样?”弗林问道,招手让孩子过来。

“很好。”安娜肯定地说,脸色煞白。

“她需要远离这些潮湿的东西。”莉比催促孩子在她前面往卧室走。

那里非常逼仄和阴暗,“天快黑了。”莉比说。

“跟随我的人不会步入黑暗。”安娜引用道,解开袖口。

“你不如现在就穿上睡衣。”

“好吧,伊丽莎白女士,要么大概是伊莱扎?”疲劳让女孩的笑容有些扭曲。

莉比只顾给安娜解纽扣。

“要么是莉齐?我喜欢莉齐。”

“不是莉齐。”

“伊西?伊比?”

“一地鸡皮!”

安娜忍俊不禁,“那我就这么叫你了,一地鸡皮女士。”

“你敢,精灵鬼丫头。”莉比说。奥唐奈夫妇和他们的朋友弗林对这穿墙而来的笑声不感到纳闷?

“我就这么叫。”安娜说。

“莉比。”像一声咳嗽,这个词自己脱口而出,“以前人家叫我莉比。”她已经相当后悔了。

“莉比。”安娜心满意足地点头,说道。

“你呢,你有过小名吗?”

安娜摇摇头。

“也许,你可以叫安妮,哈娜、南希、娜恩……”

“娜恩。”女孩说着,试着念音节。

“你最喜欢娜恩?”

“可她不会是我。”

莉比耸肩,“女人可能会改名,比如,结婚的时候。”

“你结过婚,莉比女士。”

她点头,“我守寡了。”

“你一直很难过吗?”

莉比感到心烦意乱,“我认识我丈夫才不到一年。”这话听起来很冷淡吗?“有时,当大难临头时,我们是无能为力的,只能重新开始。”

“开始什么?”安娜问。

“一切,全新的生活。”

女孩静静地思考着这个说法。

八点左右,罗莎琳·奥唐奈把约翰·弗林留给他们的《爱尔兰时报》拿进来。

上面登了赖利星期一下午拍的照片,但调成了版画,所有线条和阴影都被修得更粗糙。画面效果让莉比烦躁,仿佛她在这拥挤农舍里的日日夜夜被打扮成了警世寓言。她趁安娜没看到,没收了叠好的那一页。“谢谢,奥唐奈太太。”

“下面有一长篇文章。”女人欢喜得发抖。

趁着安娜在梳头发,莉比走到窗边,就着最后一缕光线,浏览了文章。她发现,这是威廉·伯恩的第一篇报道,是星期三早上他对此事内情一无所知时,引用佩特罗尼乌斯的话随意拼凑而成的那篇。她不能否认“迂腐无知”的说法,但那种轻薄的语调让她很不是滋味。


当然,爱尔兰人长期以来特别善于节制。正如爱尔兰谚语所言:觉不可睡好,饭不可吃饱。那些已经抛弃了盖尔语的精明都市人也许需要了解,在我们的古语中,代表星期三的单词意思是“第一次禁食”,而星期五的意思是“第二次禁食”。在这两天里,饿急了的婴儿会被任由哭闹三次,才能喝到奶水。星期四的单词则形成了令人愉快的对比,意思是“禁食日之间的一天”。


那是真的吗?她不相信这个活宝,伯恩知识面挺广,但都用来开玩笑了。


我们的祖先有个传统(在爱尔兰谚语中),是以“绝食抗争”作奸犯科者或欠债不还者,在对方家门口公开挨饿。据说圣帕特里克曾在梅奥与他同名的山上以绝食抗争造物主,并取得显著成效:他令万能的上帝羞愧,因此赋予他在末日审判爱尔兰人的权利。同样,在印度,通过门前绝食进行的抗议太过盛行,以致总督提议对此予以禁止。至于年幼的奥唐奈小姐拒吃早、中、晚饭四个月之久,是否为了表达某种幼稚的不满情绪,记者目前尚无法确定。


莉比想把报纸扔进火里。这家伙还有良心吗?安娜是一个不幸的孩子,不是报纸读者夏日消遣的谈资。

“它怎么说我的,莉比女士?”

她摇头,“不是写你的,安娜。”

她瞄了一眼黑色粗体标记的头版标题,重大事件:大选、摩尔达维亚与瓦拉几亚合并、维拉克鲁兹包围战、夏威夷火山持续喷发。

没用,她对这些事毫不在意。私人护理有令人视野狭窄的后果,这份独特的工作更是变本加厉地把她的世界缩小成一个斗室。

她把报纸叠成紧紧的一条,放在门边的茶盘里。她再次检查了所有平面,倒不是因为她还认为有暗藏地点、认为安娜会在嬷嬷值班时偷偷拿出来吃,她只想做点事情。

孩子穿着睡衣,坐着织同一件米色羊毛的不明衣物。莉比暗想,安娜到底有没有说不出的“不满情绪”呢?

“该上床睡了。”她把枕头拍平整,让女孩的头枕得恰到好处。

水肿未见好转。

牙龈情况类似。

心跳:每分钟98次。

呼吸频率:每分钟17次。

当修女进来换班时,安娜还在睡。莉比乘机说:“五天四夜了,嬷嬷,”她耳语道,“我们没什么发现。”

修女点头,声音更低些,“大概因为,没什么可发现的。”

意思是,安娜确实是个活神仙,单靠祷告的精神食粮就能生机勃勃?这个房子里、这个国家充斥着乌七八糟、神叨叨的玩意儿,让莉比反胃,“我得出的结论是,我们必须加倍警惕。”

修女回看她,那双大眼睛深不可测。这位最终进了慈光会的农妇无疑是心地善良的,大概也自有其聪明之处,要是她能不受东家们规定的限制独立思考就好了。如果她做不到,她有什么实际作用?莉比想起,在斯库塔里,南丁格尔小姐把一位只待了两周的护士遣送回伦敦。她对后者说:在前线,没有用处的人就是会碍事。

莉比有了主意,“我们今晚都留下来怎么样?如果我们当中有人想睡会儿,可以躺在厨房的长椅上。”

“你不相信我,对吗,赖特女士?”

“并非如此,我肯定……”

嬷嬷用柔和的手势制止了她,“你怀疑我在值夜班时打瞌睡。”

莉比感到局促不安,“这是经验的问题。”

“我在都柏林的慈善医院做了十二年的护理工作。”

怎么没人想起来告诉莉比这个?

“在修道院,我们在午夜起床值夜,然后在黎明前再做朝赞课。”

“明白了。”莉比羞愧地说。

“每次我值班结束后,起码会睡几个钟头。”修女温和地说,“有人看见你走遍了整个教区,然后顶着眼袋来上班。”

“你们在吵架吗?”床上传来微弱的声音。

莉比转身与安娜四目相对,“没有。我这就道晚安了,嬷嬷。”她接着说,系斗篷时低着头,“安娜。”

“晚安,莉比女士。”女孩玩味着这个名字,说道。

《玫瑰经》开始了。莉比穿过厨房时,奥唐奈夫妇、约翰·弗林和女佣已经跪了下来,念诵着:“今天,请赐予我们每日的食粮。”

这些人没听见自己说的是什么吗?安娜·奥唐奈每日的食粮呢?

莉比用力推开门,走进外面的黑夜里。


在睡梦中,她一次次来到圣卡上画的恐怖悬崖底下,就是那幅画,顶上有一个若隐若现的十字架,下面有一颗跳动的巨大红心。莉比不想一直在岩石表面凿出的阶梯上攀登,但她别无选择。她的腿在下面紧张、颤抖,无论爬了多少节台阶,似乎永远无法靠近崖顶。

这是星期六早上,她知道。天还没亮,第六天了。

半小时后,在奥唐奈家房门前,莉比用力在脸上挤出些绯红色。她没办法解决眼底的黑影,但要装出一副犀利的神情,这样修女就不会怪她又没休息好。

嬷嬷坐在床边,看着那小胸脯在扭结的毯子下面一起一伏。莉比扬眉,无声地发问。

修女摇头,没新发现。“在中世纪的黑暗时代,”她柔声说,“食欲奇迹般消失的事,也并非闻所未闻。”

莉比忍不住反驳:“一种身体机能的缺失,怎么能叫作奇迹?”

“我的意思是,理论上它没有自然原因。”嬷嬷说。昨夜口角之后,她似乎有心情说话了,“这叫作极度绝食。”

这么说,他们还给它起了个专有名词,好像它跟石头或鞋子一样,也是真东西似的。确实是“黑暗时代”,它还没终结。

“接着说。”莉比告诉修女,口气冷峻又好奇。

“你知道,圣徒们都渴望向圣母看齐,她在婴儿时每天只喝一次奶。据说,他们中有不少人好几年、甚至几十年都不吃东西。”

莉比想起麦克布里亚第在《电讯报》中读到的其他禁食女孩,想起拉合尔的圣僧。每个国家都有超自然生存的离奇传说吗?老上校看见那人被挖出来而把其说得天花乱坠,差点说服了固执的威廉·伯恩。

“话说,圣凯瑟琳,”修女继续说着,像是在聊一个共同的朋友,“她强迫自己咽下一点食物后,会用一小根树枝插进喉咙,把它呕出来。”

“真恶心。”莉比想到苦修者穿的刚毛衬衫和尖刺皮带,还有在街上赤身露体、鞭笞自己的僧人。

嬷嬷披上黑斗篷,“这个嘛,我觉得,为了贬抑肉身、升华精神可以不惜一切。”

莉比还没想到回答,她已经出门了。肉身和精神为什么一定要非此即彼?她本该问修女,我们难道不是两者都有吗?

一片日光在安娜身上慢慢移动,右手、胸脯、左手。十一岁的孩子通常都睡这么久吗?还是因为安娜的身体活动所依赖的养料很少、甚至没有?

此时,罗莎琳·奥唐奈从厨房进来,安娜眨眨眼醒了。女人挡着苍黄的太阳,站在她女儿面前。安娜仰头冲她微笑,但当母亲俯身过来,要用她一贯的拥抱把这姑娘围住时,安娜的反应有些奇怪。她举起手,平按在女人宽阔而骨感的胸膛上。

罗莎琳·奥唐奈僵住了。安娜摇摇头,仿佛是在跟她无声地对话。

当妈的把脸埋进手里,然后直起身,飞快地摸了摸女孩的脸。

出去时,罗莎琳·奥唐奈给了莉比一个极为怨毒的眼神,这是她从未见过的。

莉比觉得被冤枉了,她没干什么,这姑娘显然厌倦了她老妈虚伪的示好。不管罗莎琳·奥唐奈是这场骗局的主使,或只是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最起码她在女儿遭罪时袖手旁观了。

拒绝母亲的问候,莉比在记事本上记下来,接着又后悔了,因为记录应该仅限于医学事实。

在回村里的路上,莉比推开公墓锈迹斑斑的大门。公墓并不古旧,这出乎她的意料,碑铭没有早于1850年的。她猜想,一定是稀松的地面使得许多墓碑倾塌,潮湿的空气让青苔覆盖了它们。

祈求垂怜。深切追忆、深情怀念。此处安息着……的遗体。为……备受尊敬。追忆他离世的原配妻子。为……的后人而立。同样追忆他的第二任妻子。为……的灵魂祈祷。她万分坚信并期待复活,在对救世主欢欣鼓舞中死去。说真的,谁会欢欣鼓舞地死去?这样措辞的白痴一定从来没有坐在病床边,没有被死者临终的惨叫惊吓过。享年五十六岁、二十三岁、九十二岁、三十九岁。感谢上帝,赐予她胜利……莉比发现几乎每个墓碑上都刻着一小行字母:IHS。她依稀记得,这代表“我受过苦难”(I Have Suffered)。有一片很突兀的坟地,没有墓碑,宽到可以并排放下二十口棺材。

她不寒而栗。就职业而言,莉比应该对死亡习以为常了,但这像是走进了敌人的房间,孩子比大人更让她难受。另有一儿一女。另有三个孩子。另有他们早年夭亡的孩子。卒年两岁。卒年八岁零十个月……她能想象得出那些伤心的父母计算着孩子的月份。

天使看到花朵绽放,

播散了欢喜和热爱,

带她去往美好家园,

在天堂田野里盛开。

唉,这太沉重了。如果地球的土壤配不上上帝最好的种子,为什么要执意将他们种在这里?

正当莉比准备放弃搜索时,她最终发现了男孩的墓地。

帕特里克·玛丽·奥唐奈

1843年12月3日~1858年11月21日

长眠于耶稣怀抱

她凝视着朴素的雕刻字,试图感受着它们之于安娜的意义,之于整个家庭的意义。她想象着一个鲜活的瘦高个男孩,穿着裂口的靴子、泥泞的裤子,有着十四岁生龙活虎的样子。

帕特的坟墓是奥唐奈家唯一的坟墓,这意味着,至少在这个村子里,他曾是为马拉奇延续香火的唯一希望。如果奥唐奈太太在安娜之后还怀过其他孩子,他们都没熬到出生。莉比暂停了对这个女人的厌恶,想着罗莎琳·奥唐奈的遭遇,是什么让她铁了心肠。“七年的饥荒和瘟疫”,诚如伯恩郑重其事所言。一双儿女,忍饥挨饿,才熬过苦日子,又在一夜间失去了快成年的儿子——这种痛苦也许会造成不寻常的变化。或许,罗莎琳并没有格外疼惜自己仅剩的孩子,反而变得心如死灰。是因为这样,她才把安娜包装成诡异的崇拜偶像吗?

一阵轻风吹过教堂墓地,莉比裹紧身上的斗篷,关上吱嘎作响的大门,右转走过教堂。除了屋顶的石制小十字架外,她觉得教堂与附近的民房无甚区别,可圣坛上的萨迪厄斯先生真有势力啊。

到达村里的街道时,太阳又出来了,处处熠熠生辉。这一次,莉比右拐,往马林加方向走去,因为她之前还没走过这条路。她没有胃口,而且暂时不想回赖安家休息。

身后传来马匹的金属碰撞声,骑马人追上莉比时,她才认出了那宽阔的肩膀和红棕色的鬈发。她点点头,以为威廉·伯恩会触帽致意,然后继续策马前行。

“赖特女士,碰到你真高兴啊。”伯恩滚鞍下马。

“我每天都要散步。”她就想到这一句。

“我和波莉也需要遛遛。”

“它的伤养好了吗?”

“很好,它还挺喜欢乡村生活。”他拍拍光滑的马肚子,“你怎么样?偶遇了什么景点吗?”

“没有,一个石头圈都没看到。我刚刚在墓地,”莉比提到,“但那里并无古迹可言。”

“嗯,以前为自己人下葬是违法的,所以年代久些的坟墓应该都在附近镇子上的新教徒墓地里。”他告诉她。

“噢,恕我无知了。”她模糊地记得,直到近年,天主教一直受到压制,但她不了解详情。

“没关系。”伯恩说,“你对这里迷人风景的抵触才更没有道理呢。”

莉比抿嘴,“无边无际、水汪汪的泥潭,那天我摔了个狗啃泥,伯恩先生,我以为我再也爬不出来了呢。”

他咧嘴一笑,“你要防备的只有颤沼,它看着像实心土地,其实像漂浮的海绵。一旦踩上去,就会直接破开土,陷进底下的一潭浑水里。”

她打了个寒战。她发现,只要不聊安娜·奥唐奈,她其实乐于谈论其他话题。

“然后还有移动沼泽,有点像泥石流……”

“我能感觉自己的腿被拉扯。”

“我发誓,”他一手按住心口说,“暴雨之后,整个地表层都会坍塌,数百英亩的泥炭一泻而下,比人跑的速度都快。”

“这纯属想象。”莉比说。

“我以记者的荣誉保证!”

她瞟了一眼,想象着一股褐色的泥浪翻滚着向他们袭来。

“沼泽自有其厉害之处,”伯恩说,“堪称爱尔兰的柔软皮肤。”

“当燃料烧不错,我觉得。”

“烧什么,爱尔兰吗?”

莉比只得付之一笑。

“要是这里先被晒干了,你会一把火把整个地方都烧了吧?”他问道。

“我可没这么说,先生。”

威廉·伯恩坏笑着,“你知道吗?泥炭拥有一种诡异功效,它能在裹住物体的瞬间把它们保存下来。这些沼泽地里挖出过不少宝贝——宝剑、大锅、彩色插图书,更别提偶尔一具保存得相当完好的尸体了。”

莉比不禁皱眉,“你一定很想念都柏林更丰富多彩的生活享受吧,”她说,“你有家人在那里吗?”

“我父母,还有三个兄弟。”伯恩说。

这不是莉比的本意,但她觉得自己得到了答案:这年轻人是单身汉。

“事实上,我干活像条狗。”他告诉她,“我是几个英国报纸的爱尔兰记者,还给《都柏林每日快报》撰写严肃的联合主义文章,为《民族报》报道狂热的芬尼亚主义,为《自由民杂志》描写天主教徒的虔诚事迹……”

“是一条能说会道的狗。”她说,这让他呵呵一笑,“还有为《爱尔兰时报》写什么?”

“温和的观点。”威廉用贵妇似的颤抖音调说,“当然是在课余时间,我在学法律。”

他很风趣,所以他的自我吹嘘尚可忍受。莉比想着昨天晚上她想付之一炬的那篇讽刺性文章。她想,这人只是在尽力尽责地做事,她也是如此。要是不让他见到安娜,除了引经据典的凑趣文字,他还能写些什么?

她这会儿觉得有些热了,解开斗篷,搭在胳膊上,透透风。

“告诉我,”伯恩问,“你会把你看管的小孩带出来散步吗?”

莉比给他一个制止的神情,“这些田地起伏得有些奇怪。”

“它们以前可能是土豆种植床。”他告诉她,“土豆种得排列成行,泥炭堆在它们上面。”

“现在好像都被草覆盖了。”

“嗯,自从艰难时期以来,这里要养活的人口少了,不值得大费周章。”

她想到教堂墓地里那个大坟,“起因不是某种土豆真菌吗?”

“原因比真菌复杂多了。”他说得太过激动,莉比不禁移开一步,“如果地主们没有一直运走粮食、没收牛群、强征地租、收回或烧毁农舍,或者在西敏寺的英国政府没有为了明哲保身而屁都不管、任由爱尔兰人饿死的话,这个国家有一半人都不会死。”伯恩擦掉前额的一处油光。

“但就个人而言,你没有挨饿吧?”为了惩罚他说粗话,她追问道。

他坦然接受,报以苦笑,“店老板的儿子不太会挨饿。”

“那些年,你在都柏林?”

“直到我满十六岁时找到第一份工作,名曰特派记者。”他说道,念出工作名称时语含讥讽,“其实是编辑派我去深入现场,而且要我父亲资助,去描述土豆灾荒的后果。我努力保持语气中立,不做任何谴责。但到了第四篇报道时,我觉得——袖手旁观,罪莫大焉。”

莉比注视着伯恩忧虑的脸庞。

他注视着这条窄路的远方,“所以我写道,也许是上帝降下了土豆疫病,但是英国人一手导致了饥荒。”

她大吃一惊,“编辑印了这个吗?”

威廉装出滑稽的嗓音,双眼圆睁,“‘扰乱人心!’他大叫,那时我就逃到了伦敦。”

莉比深吸一口气,“替同一伙英国坏人办事吗?”

他模仿着往心口捅一刀,“你戳人痛处真有一套,赖特女士。是的,不到一个月,我就把天赋和才华用在报道名媛和赛马上了。”

她不再嘲讽,“你尽了力。”

“是的,时间很短,在我十六岁时。然后我就封了口,只顾拿银钱了。”

两人走着,彼此沉默不语,波莉停下嚼一片叶子。莉比拨开面前一条柔韧的树枝,想着圣凯瑟琳把小树枝伸进喉咙。“你还是有信仰的人吗?”一个极为私人的问题,但不知为何,两人一同在这条路上走了这么远,似乎已经用不着客套。

伯恩点头,“很奇怪,我还是。不知为什么,目睹了那么多不幸,我还是没怎么动摇。那么你呢,伊丽莎白·赖特,还是不太信上帝?”

莉比挺直身子。他的口气,仿佛她是什么疯狂女巫在召唤荒野上的魔王,“你凭什么觉得……”

他插话:“你问的问题啊,夫人,真正有信仰的人从来都不会问。”

这人说得有理。“我相信自己看到的。”莉比压低声音说。

“那么,除非亲身体验,你一概不信?”一撇淡红眉毛挑了起来。

“反复尝试、科学。我们只能依赖这些。”

“是守寡让你这样的吗?”

她心口一股血气直冲脑门,“是谁向你透露了我的情况?而且,凭什么总是假定女人的观点是基于个人原因?”

“那么,是克里米亚战争?”

莉比不得不佩服伯恩这一点,他的机智一针见血。“在斯库塔里,”她说,“我问自己,如果造物主不能阻止这些骇人听闻的事情,那他还有什么用?”

“如果他能阻止却不去阻止,那他一定是魔鬼。”

“我从没说过这话。”

“休谟说过这话。”伯恩说。

她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一位早已作古的哲学家,”他告诉她,“比你还高明的大脑也陷入了同样的困境,这是个难解的谜题。”

仅有的声响,是他们的靴子踩踏干土的声音、波莉轻柔的马蹄声。

“那么,当初是什么促使你奔赴克里米亚的?”

莉比微微一笑,“一篇新闻报道,无巧不成书。”

“拉塞尔,《泰晤士报》的那位?”

“我不知道具体个人……”

“比利·拉塞尔跟我一样,也是都柏林人。”伯恩点头说,“他从前线发来的报道让一切得以改观,人们无法视而不见。”

“那些腐烂的士兵尸体,”莉比说,“而且没有人帮忙……”

“最糟糕的是什么?”

伯恩的率直令她畏缩,但她毫不迟疑地回答:“文书手续。比方说,给士兵一个床位,要拿一张某种颜色的条子,去病区主任批,再去供货商处会签,这样,而且只有这样,军需处才能核发床位。要申请流食、荤食或药品,甚至是急需的鸦片制剂,必须拿着另一种颜色的表格去找医生,说服他抽时间向相关管理员提出物资征用,而且要让另外两位军官会签。到那时候,病人很可能已经咽气了。”

“妈的!”他没有为爆粗道歉。

莉比不记得上次是几时有人这么悉心地听她说话了,“不予保障的物品,顾名思义,是军需处对于无法供给物品的术语。因为这些士兵应该在背包里自带了这些物品:衬衫、餐叉,等等。但有些时候,那些背包根本就没从船上卸下来。”

“官僚主义,”伯恩嘟囔道,“一帮子冷血小人,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我们只有三把勺子,要喂一百个人吃饭。”她告诉他,“传言说在哪个储藏柜里有存货,但我们一直没找到。最后南丁格尔小姐把自己的钱包塞到我手里,派我去市场买了一百把勺子。”

爱尔兰男人莞尔一笑。

片刻之后,莉比也笑了。那一天,她太过匆忙,没来得及细想南丁格尔小姐在所有人当中派她去的原因。与护理技术无关,而与责任心有关。莉比现在才发觉,被选中是多大的荣耀,胜过任何别在胸前的勋章。

他们默默地走着,这会儿离村子非常远了。“我依然信神,也许很傻、很天真。”威廉·伯恩说道,“天地间有更多的事物,霍雷肖……”

“我并不是要暗示……”

“不,我承认,没有抚慰的庇护,我无法面对恐惧。”

“哦,要是能得到的话,我也会接受抚慰。”莉比喃喃道。

他们的脚步声、波莉的马蹄声,还有一只鸟儿在树篱中发出清脆的叫声。

“举凡古今中外,人们不都是在向上帝祈求吗?”伯恩问道,有那么一刻,听着很是自负和天真。

“这只能证明我们需要一个上帝。”莉比说,“难道不就是这种强烈的渴望,才更有可能只是一场梦?”

“唉,这太冷酷。”

她吮着嘴唇。

“那我们死去的亲人呢?”伯恩问,“他们尚未离去的感觉,只是一厢情愿的想法吗?”

仿佛一阵绞痛,回忆攫住了莉比。她怀中的重量,软绵苍白的躯体仍有温度,不再动弹。她泪眼婆娑,踉跄前行,试图避开他。

伯恩追上她,抓住她的手肘,“实在对不起。”

她挣脱开他,用双臂环抱自己。她咬紧牙关,泪水在手臂上的斗篷防油布料上肆意流淌。

“原谅我,说话是我拿手的,”他说,“我应该懂得闭嘴。”

莉比试图微笑,她担心效果有些古怪。她转过身,向村子的方向大步往回走。

伯恩花了一分钟掉转马头,很快就一路小跑地赶上了她。跟这个惹事精,她无须勉强多说一个字。

他一直闭口不言,仿佛为了证明自己懂得如何闭嘴。

“我有点乱了方寸,”莉比最终用嘶哑的声音说,“这件事……让我心烦意乱。”

伯恩只是点头。

“我观察这个女孩,不把眼睛看疼了不罢休。她不吃东西,可她还活着,活得挺好。最近一两天,我几乎……”

“你几乎怎么了?”过了会儿,他问道。

在所有人当中,她偏偏对他,一个记者表明心迹。可天底下还有谁能理解她说这话的代价?“我几乎相信了她的故事。”她说,声音极低,话语被风带走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