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六章 父亲之死

大卫。霍顿中尉用房东的钥匙打开了厚厚的玻璃门,走进古色古香的屋子。古玩店里空无一人,除了外面有点嘈杂,屋里是死一般的沉寂。两个警察跟着他进来。

“威廉姆斯先生!”他喊道,等着有人应答,“有人吗?”他的声音消失在寂静里。

霍顿对后面的警察示意说:“检查一下。”

两名警察分开,从桌子两边一前一后走进后屋,过了一会儿他们出来,摇摇头。

“检查过道。”中尉说。他点燃一支烟,看着两位手下从屋子中间并排走去。

古玩店关门已一周了,没有发生抢劫事件,但是附近的几家店主发现情况非常反常。几天前该付房租了,房东没有收到支票或任何解释,而古玩店的主人通常是准时付租金的,他就怀疑出了什么事。他给威廉姆斯打电话,无人接听,又给威廉姆斯住在萨里拉斯的姐姐去电话,她已一周没接到他的消息,然后他报了警。

失踪在这个葡萄酒之乡不是罕见的事,北加州素有滋养闲适生活方式之名,外面的人也认为峡谷里的生活就是这样。这块地方吸引了许多四海为家、浪迹天涯的人,他们只看到葡萄酒业表面的浮华,没有意识到在供人消遣的美酒之中隐含的艰辛,这里的生活并不是彻夜不停的晚会。

但是,维克并不是来买醉的外乡人,他是在峡谷里扎下了根的本地生意人,霍顿怀疑他只是没告诉别人就关张出了远门,但这不符合他的性格。

中尉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呼地吐出烟雾。有时他很讨厌这份工作,穿上警服行使一点小权力的新鲜感已经不在,而工作又总是面对社会的阴暗面。他曾想辞职,但他知道除了当警察,自己做不好其他工作,他没有别的技能,况且早已错过了重新开始的年纪。

现在他不再想这件事,不再后悔失去别的工作机会,不再为没上过大学而怨天尤人,也不再拿自己和其他同龄的成功人士相比,只是混时间,干工作,数着退休日子的到来。

每两星期他还买一次彩票。

一个人总得有点寄托。

“中尉!过来!”

霍顿转过身,从嘴里拿掉香烟,看见最年轻的警官狄茨在过道尽头拼命向他示意,于是他拍灭烟头,快步走过去。“你———”他正想说找到了什么,但没有必要问下去了,地板上溅着风干的棕色血迹,在长满尘埃、褪色的硬木地板漆表面形成了一个巨大的、不规则的变形虫样的印迹,倾斜的镜子的下半部沾着小块血印,有涂抹的痕迹,显然有人想把它擦掉。

在一件家具的下面,伸出了一小块撕破的肌肉。

“上帝。”霍顿吸了口气,他看着站在狄茨旁的麦克默命令说,“给实验室打电话,叫人来打扫拍照。”

年轻警官恐惧地点点头,迅速离开了过道。

“什么也别碰。”中尉告诉狄茨。

“是,长官。”

“别再说‘长官’之类废话,这儿又不是海军陆战队。”

“是的,长官,噢,中尉。”

霍顿看着他摇摇头,从口袋里取出烟盒,发现已经空了。他把盘子揉成一团,装进口袋,遗憾地望着他扔掉的香烟。今天下午会很漫长。

晚饭后,佩妮罗来到花园,这里空气比装有空调的室内更温暖、湿润,她非常惬意。坐在喷泉边,她叉着双手向后仰,凝望着夜空。葡萄园离城比较远,商业区里的灯火辉煌没有渗透到这片天空,头顶的天是深深的紫色,点缀着无数繁星。她的眼睛找寻着北斗七星和它角落里的北极星,过了猎户座和小北斗,就到了发出粉红色光芒的火星。

她一直痴迷于星星、月亮、行星和天体的运动。人类很早就注意并试图描绘天体的运行,甚至在还不知晓连今天的学生都掌握的基础科学知识之前,就已经能够识别、理解这个巨大的天幕的奥秘。上学期她选了天文学课,想多学点这方面的知识,但失望地发现这门课主要讲述运行轨道的计算,对行星的背景故事及其发现者却很少涉及。

这就是为什么她要选神话课的原因,她想从这门课中获取自己渴望的信息。第一次课后阅读时,她发现有三章内容是关于星座的,就一口气将这几章读完。

这是她想学的东西。

在这个班上她还遇见了狄恩。

此刻她发现自己在想他,就像这一周里她时不时回想起他一样。她不认识狄恩,对他一无所知,但他看上去的模样,他说话的方式,他的行为举止使她发生了兴趣。

尽管没有像她期望中的那样充满魅力,他仍显得非常聪明,很和蔼,也很实在。

他喜欢她吗?她觉得是的。这周有两次她都发现他从旁边座位上偷偷看她,当她注意到时,他马上转过视线看别处,好像很内疚的样子,仿佛做了不该做的事让人逮住了似的。

今天午饭时他和她说话了。维拉过后说,狄恩肯定对她感兴趣,但佩妮罗从他们交谈的只言片语中对此没有太大把握。尽管这样,这个想法仍使她有点飘飘然,在下午的课堂上,她发现自己总开小差,回味着他们说过的每句话,想找到能证明维拉的推断的任何暗示。

佩妮罗望着天空,笑了。也许这就是命运,也许他们的星座正好和谐,这就是为什么他们能在此刻此地相遇。

她闭上眼睛。今天有好几次她都在想象自己和狄恩会是怎样的情景,但却想象不出来,不是因为她不被他吸引,至少对他很感兴趣,而是因为她以前从来没有约会过,很难想象自己会像电影里那些中学生恋人一样,说着空洞无聊的话。

电影。

她所有关于约会的概念都是从电影、书本和电视中获得的。

听见轻轻的一声响,她睁开眼睛坐起来,菲丽丝母亲打开玻璃拉门,正冲着她微笑,“我们该把床给你抬到这儿来。”

“还有梳妆台和书桌。”

“要冰箱和电视吗?”

她们笑了。菲丽丝母亲走过来,坐在佩妮罗身旁的喷泉边上。她们二人默默地坐了一会,享受着这份静谧和彼此的陪伴。她们经常这样。如果玛吉丝母亲坐这么长时间而不去做点有效的事,肯定会暴跳如雷,而玛格丽特和希拉母亲会站起来聊天,四处走走。她不愿和杰琳母亲单独呆在一起。只有菲丽丝母亲喜欢安静,在忙碌了一天的家务活后,她很乐于片刻的小憩,就像她的女儿一样。这更使佩妮罗坚信她是她的亲生母亲。

菲丽丝母亲把头向后仰,想减轻脖子的酸痛,然后站起来,平静地看着女儿,“出什么事了?”她问。

佩妮罗感到不解,“没有阿。怎么了?”

母亲笑了,“吃晚饭时你好像有点心不在焉,我们只是在想,你是不是遇到了谁,比如说一个男孩。”

真是让人一眼就能看穿吗?她不觉得自己有任何异常。望着母亲,她想说真话,如果母亲不是提到“我们”,她就对她说实话了。显然她们已经讨论过,母亲是被故意派来的。她不怀疑菲丽丝母亲已有所察觉——她对情感方面的事总是观察敏锐一一但这种明显串通好的对她的隐私的干涉,无论怎么用心良苦,只会令她守口如瓶。“没有。”她回答说。

菲丽丝母亲皱了皱眉头看上去有点迷惑,似乎听不懂她的回答,“你真的没遇见谁对你感兴趣吗?”

佩妮罗耸耸肩。“现在说还太早,”她摇摇头说,“妈妈,才刚第一周,你说会有什么事发生?”

“你是对的,你是对的。”母亲的声音带着理解的歉意,她的微笑充满了同情,但是表情却充满神秘。

她们又陷入沉默,尽管这种沉默有些让人尴尬。佩妮罗仰望着夜空的一轮新月,橙黄的满月挂在东边的山巅。在她童年时,大概八九岁的时候,她看过宾。克罗斯比主演的电影《在亚瑟王宫里的康涅狄格美国伦》,影片轻松诙谐,是浪漫的音乐喜剧,可是让她在几年时间里都忘不掉的却是宾由于记住了日食的日子,而救了自己一命一一他像个拥有无穷力量的魔术师,假装对那帮企图烧死他的中世纪的男人和女人说,他只要在恰当的时间做个奇怪的手势,就可以让太阳消失。这出戏曾使佩妮罗非常害怕,给她带来了连连恶梦。在上小学期间,她发疯地强记以前和现在的日食与月食的日期,以免同样的困境会降临她的头上。

此刻仰望着月亮,她的心里仍然感到类似的恐惧。理智告诉她那只不过是地球的卫星,一个反射太阳光芒的毫无生气的天体,可是,在内心深处,她忍不住感到有些害怕,就像儿童故事书里写的那样,月亮是有知觉的,它拥有某种魔力,能够影响她的生活。这种感觉很怪异,但并非令人不快,天文学里冷冰冰的事实没有完全打消她对夜空神秘的向往,这使她颇感欣慰。

佩妮罗望着母亲问:“你喜欢看月亮、星星吗?”

母亲微笑着说:“有时候。”

她的父亲也曾喜欢看星星。

母亲们告诉过她。

她想起了父亲。她并不常常想起他,为此她曾感到内疚,但是她不了解他,对她来说他只是一张旧相片中的脸。她知道他很英俊,高高的个头宽宽的肩,留着棕色的长发和胡须。在照片里,他看上去既像个木匠又像个大学教授,他的外表透出睿智又充满活力,这表明他对书本和工具同样精通,不管脑力活还是体力活都是一把好手。这个罗曼蒂克的想象来自母亲们对他的描述。

在她小时候,母亲们时常谈起父亲,回答她无休止的问题,用父亲的愿望来要求她的纪律和学习,通过温馨的故事和详尽的回忆使她感到父亲的存在,可是等她长大以后,关于父亲的谈论消失了,好像他是个想像中的人物,就像圣诞老人和复活节小兔一样,发明这个人物只是为了有助于她的成长,似乎他已完成了使命,不再有用了。等她长到十几岁时,有关父亲的话题几乎完全不再提起,她对父亲的疑问也常常被绕开。她感到迷惑不解,在觉察到母亲们态度的转变后,她也不再提起他了。渐渐地,有关父亲的生活细节开始淡化,混入了其他的儿时的故事中。

然而,父亲死去的细节却历历在目。

在她出生后不久,父亲就在树林里被一群饥饿的狼野蛮地咬死了。她记得这个故事。那是一个春天的4月黄昏,父亲像往常一样去散步,菲丽丝和希拉母亲在厨房准备晚餐,杰琳母亲在隔壁房间看电视,玛吉丝和玛格丽特母亲在办公室。所有的人,包括玛吉丝和玛格丽特都听见了尖叫声,她们全都跑出来,看见大树中间的小路上,灰白的狼群正在疯狂地袭击着一个人影。叫声停止了,尽管是黄昏,她们在远处依然能清楚地看见倒下的父亲向上伸直的手臂,黄色衬衫被撕碎的袖口,以及上面流淌的鲜血。杰琳母亲尖叫着,玛吉丝母亲冲进屋里拿枪,让菲丽丝母亲去报警。玛吉丝母亲朝空中开枪,狼群四处逃散,消失在树林里。

父亲的脸部几乎没剩下什么,胸部被咬开,内脏被吃掉,手臂的肌肉也被撕裂,只有腿,不知什么原因,受的伤要轻些。

她们五人把他抬回屋子,等着救护车的到来。父亲冰凉的血液从她们的手臂和衣服上往下滴淌。

这个故事已告诉过她一百遍了,佩妮罗不明白母亲们为什么总是津津乐道于父亲生命结束的时刻,为什么她们一再给小孩子讲这么恐怖的故事。这个故事的确令人恐惧,母亲们总是详尽地描绘血和尸体,有时她曾栩栩如生地梦见母亲们杀害了父亲,她不明白究竟该从这个故事里知道些什么?

她不知道。

可是假如父亲仍活着的话,她的生活也许就会少些困惑。

菲丽丝母亲轻轻地推了推她的胳膊,站了起来。“好了,”她说,“不早了,我们进屋吧。”

“今天是星期天,”佩妮罗说,“明天不用上学。”

“你明天有好多事要做呢,而且其他几位母亲不知道我们上哪儿了。”

“那就让她们不知道好了。”

母亲笑了,“你想让我告诉玛吉丝母亲吗?”

“不想。”佩妮罗说。

“那就走把。”

佩妮罗勉强站起来,跟着母亲进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