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奇怪的暗道

这一刀正砍在我锁骨上,陷了进去,我痛得差点晕了过去。但好在这一刀后劲不足,我哥刀一出手就软绵绵地瘫了下去,我忍痛扶住了他,血从我领子下面喷出来,一直喷到我哥身上,溅得他一脸都是血,我哥吃力地睁开眼睛,这才认出了我,一把拉住了我的领子:“刚子,我杀了八个。八个,够不够?够不够?……”

我连连点头,我哥晕了过去,我也觉得头晕目眩,险些扶不住我哥,自己也倒了下去。我挣扎着帮我哥换上我从旁边一个死去的日本军官身上扒下的军服,再也支持不住,仰天倒在了暗夜的军营里。

像是有人在我脸上泼了一桶冷水,将我惊醒,好希望一切只是个噩梦,睁开眼睛看到我、我哥和秀花三人还是快乐地一起生活在山顶的小棚子里,受再大的气我也乐意,但睁开眼后看到的是瓢泼大雨和身旁几个日本军的尸体。我使劲儿坐起来,发现自己被扔在半山沟里,想来一是因为靠山的石地坚实不好挖坑,二是因为昨夜下雨,尸体无法火化,鬼子就把尸体临时处理在了山沟里。

对了,我哥,我哥呢?昨天我最后也给他换了军服,鬼子有没有认出他来残害了他的尸体?我咬牙翻身使劲地拖开叠在一起的尸体,一个不是,两个不是,第十个,是了。我哥脸上满是血斑,被埋在最下面,我使劲地想把他拖出来,忽然他睁开了眼睛,愣愣地对着我说:“刚子,我杀了八个,八个。”

等我们爬出沟来,日本人的部队已经移营了,我们山上也不敢去了,跌跌撞撞地开始了逃亡,一路上先是我哥发高烧病倒了,嘴里不断地喊着秀花的名字,我照顾到他快好时,自己也发烧病倒了,我哥反过来照顾我,每次我醒的时候他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我问他怎么了,他总摇摇头说:“没事,没事,你继续睡。”

所以啊,女人哪,都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有了衣服又想盖手又想盖脚,手足就得打架,没了衣服穿的时候,手足还是手足。这样东躲西藏了一个月以后,我哥和我身上的伤好得七七八八了,我们一合计,拉起了人,占领山头,专门从屁股后面打日本人的队伍。再后来有了名气,张大帅派人招降了我们。后来大帅被日本人炸死了,少帅撤进了关内,我们也跟了进来。

因为觉得少帅不争气,我们又开了小差,跑到了李宗仁李长官这里,周连长觉得我们合适就把我们要到了尖刀连。再后来泉哥你来了连里,说不好听你别见怪,我哥对泉哥您那是尊重,因为你是上面派的副连,但尊重不一定听话,对连长那才是听话,因为他打不过连长。现在他杀性发了,我怕他忍不住再回头跟鬼子拼上。

现在连长不在,谁也拦不了他,我们得赶紧找个地方躲躲才是,这样走下去,我们里面有女人、孩子跑不快,后面越追越紧,迟早得硬碰上,那就给我哥动手的借口了。

王刚的话说完了。原来传说中他们兄弟共一个老婆的真相居然是这样。我好奇地问了王刚一句:“刚子,跟泉哥说实话,你是不是也偷偷喜欢你嫂子?”王刚立刻摇头:“不知道?反正我哥是很喜欢秀花的。”我微微一笑,心想人家兄弟俩的事情我也别多问了。倒是王刚后面的一句话突然让我打了个寒战。

王刚说:“如果秀花肚子里的那个女婴不死,现在正好跟这女娃一样大。秀花的模样也和这大嫂差不多。”但我顾不得多想,现在着急的是我去哪这么乱的队伍藏起来,现在不要王强提醒,我也能隐约听到后面不远处人马的行进声,再看后面王强摩拳擦掌的几次把背上的枪拿上拿下,不禁暗暗叫苦。

队伍都听见后面的声音了,停下来看着我们走在后面的人,我和李存壮对望一眼,李存壮摇摇头,掏出根烟,把火柴盒拿手里打开瞅了瞅,又放了回去没抽。

我暗骂一声:什么时候了还想着抽烟,忽然心里一动,火柴,火,难道……连忙抬头仔细打量周围:没错啊,我说这地方怎么这么熟悉!

这时候已经能听到后面队伍追赶的马蹄声了。

我现在顾不得多想,赶紧招呼大家往右手低处走。

当时连长他们被堵在洞里,我和李存壮在外面准备伏击鬼子的时候,看到鬼子在方位树枝准备生堆火把连长他们熏出来,我看到他们在周围树上砍断枝干,就像现在我看到的身边的树,枝干都被砍断了。

那个洞就在附近,我们没有走回去,说明我们终于走出鬼打墙了。如果我没记错,当时瞄准的时候看到,洞在低凹的地方,果然,走了没几步,豁然开朗,一堆树枝堆的地方,正是我们那天被鬼子抓走时待的洞。

也就是前天夜里连长点数时多出一个的地方,想到这我不禁觉得有些犹豫,总觉得这个洞里不干净,好像一切诡异事情都是从进这个洞开始的,也不知道连长和晓刚现在怎样了,但现在看来由不得我了。李存壮也看到了那个洞,大喜,逼着李二苟和鬼子战俘把洞口的柴火搬进了洞,两个女人也陆续进了山洞。王强看看后面,又看看山洞,表情犹豫不决,我和王刚大惊,连忙连拖带哄地把他也拉了进去。

洞里比外面还黑,刚进来时眼睛不适应,又不能点火,黑暗中只听见各人粗重的呼吸声,看到隐约的轮廓。按照进洞的分工,我看着李二苟,王强看着那日本女人,王刚看着鬼子战俘,李存壮护着那母女俩,一个盯一个,有异常情况立刻下手,生死关头,谁也不敢怠慢。

洞外渐渐喧哗了起来,鬼子兵叽里呱啦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近,我低声问李二苟:“他们是不是发现我们追来了?”李二苟抖着手把我架在他脖子上的刺刀推了推:“没,没,听说话是他们发现了这片平地,准备在这驻营过夜了。”

我们齐齐大吃一惊,难道真这么倒霉催的,这也让我们遇见了?王刚低声问:“你不要耍花枪骗我们。”李二苟带哭腔低声说:“哪敢哪?刀都架我脖子上了。”

所有人再次沉默了,外面虽然才傍晚,但因为风雪的缘故黑得厉害。李二苟确实没骗我们,鬼子只是想找地方扎营。洞外人叫马嘶着,却始终没有人进洞,看来天黑一时发现不了这里,但明天呢?天总是要亮的。

洞里冷得厉害,我们又不敢生火,王强那里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王刚低声问:“哥你干吗呢?”王强咬着牙说:“在里面不是半夜冻死,就是明天早上被发现打死,不如乘鬼子烧饭,冲出去拼了。”

黑暗中王强的眼睛闪着狼一般的狠光,我吃了一惊,还没阻止,王刚低声说:“哥你不要这样好不好,你这一狠不要紧,这位大婶和孩子的命又送你手里了,你不能总这样吧!”王强轻轻一叹,又是窸窸窣窣一会儿,似乎缩在墙角里,不出声了。

但王强说得不是没道理,真这样等死还不如找机会摸出去逃走的把握更大些。我正盘算着是不是趁深夜里小鬼子熟睡的时候摸一家伙走路,就像王强当年干的那样,突然洞口处传来一阵响声和说话声,李二苟推推我,结结巴巴地说:“长官,长官,你不要怪我说话啊,外面鬼子说,就在这地方搭锅烧水。”

我们几个立刻跳了起来,倒霉也不至于这样吧,烧水的火苗一冒,这个洞立刻就得暴露,大家就等着被下饺子吧。外面已经亮起了火柴的点点星火,王强立刻把枪顶在了日本战俘头上:“别他妈等了,我一开枪,大家就往外冲。”

没有其他办法了,除非我们能穿山越石,我眼睛瞄向旁边的李二苟,李二苟看出来我的心思,结结巴巴地说:“长官,怎么又想先杀我啊?我到底造什么孽了,都记不清第几次了……”我没说话,手里的刀紧了一下。

轰,外面的火堆升了起来,我们同时看到了外面几个鬼子忽明忽暗的狰狞的脸,正要行动,忽然洞里响起一个冷冷的声音:“都别动,跟我走。”

借着洞外的火光,我们吃惊地看到那个抱着孩子的女人站了起来,说过那句话后径直往王强走去,王强茫然地接过了女人递过来的女娃,女人从王强身上摘下了水壶,众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女人笔直地朝山洞的尽头走去。

在山洞尽头的崖壁下,有一块半人多高的巨岩,李存壮低声问我:“泉子,这女人疯了么?不是想推开这石头吧?难道后面有暗道?”我低声回答:“推开?我们大家一起上也推不开这大块石头,起码能有大几百斤吧。何况就是后面有暗道她怎么能知道呢?我看她是会穿山术,想从这后面直接穿过去?”

正在捉摸不定的时候,女人已经走到了巨石边上,巨石下面零星地散落着几块石头,有磨盘大的,有人头大的,女人吃力地将一块磨盘大的石头堆到了巨石下面,又将另一块人头大的石头堆在了磨盘大小的石头上面,这样连续堆了几块,我们几个看呆了,一时居然想不起来帮她。

然后女人将水壶里的水洒在了巨石根部,不一会儿,巨石居然慢慢倾斜,我们这才看清巨石根部居然不是一个整体,巨石的底子原来是圆不溜秋的,全仗旁边一块磨盘大小的石头在抵着,而巨石和石头之间塞着硬硬的、厚厚的干泥,干泥的颜色和硬度早就和石头融为了一体,就这样天衣无缝地把巨石撑了起来。

但女人把水浇上去后,干泥立刻吸水变软,巨石慢慢地倾斜下来,正好被女人堆起的石堆抵住,眼看巨石和石块之间的泥土缝隙越来越大,我们醒悟过来,我和李存壮上来帮女人一起扒动泥土,不一会儿在巨石和石块之间挖出来一个齐膝高的大洞,女人低声吩咐一声:“最后走的人把洞口封上。”说完以一种别扭的姿势四肢并用迅速爬进了洞口,两只布鞋在洞口晃了一下后,就此消失在洞里。

我和李存壮看得眼睛都直了,不是亲眼目睹,做梦也不敢相信在我们驻宿过的山洞里居然还有这么一个机关。这个女人到底是什么人?她怎么会知道这个地方?这个暗道是本地人的避难所,还是通向不知名的别的什么地方?前天夜里发生的怪事,会不会和这个突然出现的暗道有关?

来不及想了,洞外的火光越来越亮,李存壮第一个带头和女孩爬进了暗道,我连忙安排剩下的人陆续往地道里爬,王强瓮声瓮气地说:“这两个各跑就让我来割了他们的喉咙吧。”他指的当然是二鬼子翻译和鬼子战俘,李二苟吓得直往我身边躲,我也犹豫:“原本留着这两个家伙是准备万一和鬼子动手做个筹码的,现在好了,不但用不上,反而处处成了累赘。”

不过现在绝对不能动手,这个山洞迟早会被外面的鬼子发现,留下血迹等于告诉鬼子我们在这里的痕迹,要动手不如进了地道再下手。于是我没同意王强的想法,让王刚解开了日本兵的绳子,押着战俘进了洞。李二苟死活不敢跟王强前后走,非赖着要和我走,我心想待会儿你会知道我的厉害,就没吭声。眼看王强带着那个日本女人也进了洞,指指洞口,让二鬼子翻译也爬了进去。

可女人交代最后走的人要把暗道口封上,当然就是她不说我也得想办法把口堵上,问题在我用什么来封呢?正犯难的时候,那个李二苟的头又从暗道口伸了出来,低声喊:“长官,长官,你把地上的石头递进来,在里面我帮你把洞砌上。”我心里微微一动,心想你小子还有点良心。于是递进了足够的石块,然后爬了进去,暗道里高度很低,最多只能爬的时候撑起上身匍匐前进,但宽度倒不小,可以左右拐弯。

我爬进暗道里掉了个头,和李二苟扒着暗道口用力地在洞口堆着先前推进来的石头,突然洞外鬼子喊了一声,李二苟趴在我身边低声说:“不得了了,鬼子发现山洞,要进来了。”我没吭声,在石块的缝隙间抹上最后一把湿泥,立刻暗道里最后一点光亮也被吞噬了。

你有被关过小黑屋的经历吗?在军营里,犯了错误的士兵会被关在一个四寸见方矮矮小小的屋子里,里面有的时候有床,有的时候连床也没有,铁门永远是锁着的,阳光是永远没有的,每天只有两餐,从一只仅能伸手的洞里接过,然后洞上的小铁门啪的一声又锁上,留给你的只有无边的黑暗和寂静,让人发疯的寂静。

就像这个只能爬行的地道,黑得伸手看不见五指,又是冬季,连蛇鼠虫鸣的声音都听不到。我们不敢停留在洞口,害怕有声音通过岩石间不周密的缝隙传出去给鬼子听到,于是决定离洞口越远越好,但彼此间也不敢发出声音通话,先进来的李存壮他们似乎已经往前爬去了,地道里静得连一根针掉下都让人心颤,前面远处有簌簌的衣服摩擦地面的声音,我用刀子抵着李二苟的屁股逼他向发出声音的地方爬去。

声音一直在前面响着,就是追不上,我暗骂逃命也不用爬得这么快吧?但又不敢出声,你想,这条地道能让你爬这么久,是笔直的可能性不大,是曲折蜿蜒的可能性倒不小,别看爬了这一会儿,没准黑暗中我们来来回回其实离洞口不是很远,要是一嗓子吼出去,被洞口外的鬼子听到,半天的劲都白费了。

只好闷不吭声地继续追着远处的簌簌声音,膝盖爬得生痛,前面爬着的李二苟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我不耐烦地用刀尖戳了戳他的屁股,李二苟的速度立刻又快了起来。就在这瞬间,我突然一把拉住他裤管,两人都停了下来。

前面的簌簌声没有了,我们停下来后,四周静得可怕,比深夜的坟场还要静,难道前面地道到了出口,他们出去了?我想了一想,押着李二苟又往前爬了不少,没见出口,但声音没了,方向没了,人也没了。

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一串人进来居然只剩我们两个走得比较近了,我低声喊了两声:“李存壮,李存壮?”没有反应。我又低声喊:“王刚,王强?”“哎!”近处突然有人哎了一声,我刚一喜,听见我前面那个二鬼子翻译有气无力地说:“哎,长官,歇会儿吧,实在吃不消了。”

原来是这家伙在答应,我摸摸火辣辣的膝盖,歇就歇吧,爬过和他并排趴在土地上。原来运动着还不觉得,这一歇下,全身的热汗都冷了下来,感觉慢慢不能呼吸,孤独得可怕,忍不住往身边的李二苟身上靠了靠。

李二苟立刻往旁边挪了挪,我没动,过了几秒,李二苟似乎也感觉到什么了,又靠了回来,低声说:“长官长官,我求您个事?”我没好气地回:“什么?”

翻译低低地说:“您有火柴划一根吧。这黑得瘆人。”我摇摇头,才想起黑暗中他看不见,低声回:“没有,我又不抽烟,不常备火,以前的火柴又被我扔火堆里了,你身上没火?”李二苟沉默几秒:“也没有,我闻烟味就呛,人家都说我没火性。”

我沉默了片刻,突然觉得好笑,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李二苟也低声笑了起来。我连忙整住笑容:“笑什么?严肃点,你是汉奸。”李二苟沉默一会儿,又低声对我说:“长官,没火麻烦您把刀子挪开吧,这乌漆抹黑的,我想跑都不敢离开您,我胆出名的小。”

我没吱声,把刀子收了回来,说声:“我们继续爬吧,待着也不是办法。”我动了两下,发觉李二苟没动静,低声骂道:“干吗?刀子一拿开你就想耍花样?”李二苟沉默片刻,低声说:“长官,我们别追了吧。我觉得你那些先走的朋友跟的人不对。”

我不明白,低声问:“什么?”李二苟低声说:“长官,我跟您说,那女娃子真的死了,我亲手埋的啊,肚里肠子都被那个军官石井用军刀挑出来了,看得我当时鼻子直酸,怎么会错呢?那对母女真的不是人哪。”

我抖了一下,低声骂:“不是人是什么?能跑能跳的,还是鬼啊?你唬谁呢?”李二苟低声说:“长官,我跟您说啊,那个女的进洞的时候,你觉得她爬得那么顺溜,姿势像什么?”

被他一说,我还真想起那个女人进洞时爬的姿势是有点诡异而眼熟,但想不起来在哪见过。李二苟见我不说话,继续低声说:“您看那女的姿势,像不像一只要溜进鸡窝掏鸡的黄鼠狼?”

我还真被李二苟说的话给镇住了,小时候我们农村家里穷,有几只能下蛋的母鸡都当白天鹅般宝贵,放在鸡窝里真的是怎么也不放心,恨不能拴自己屋里才好,但鸡有个不好的习惯,就是到处拉鸡屎,不能像狗啊猫的和人住在一个屋子,只能关在鸡窝里。

于是问题来了,等你高高兴兴地早上想放鸡出笼的时候,往往看到母鸡头被咬断,脖子里的血被吸得一点不剩,而你在鸡窝门前查死了也只能查到巴掌大的缝隙而已。能穿过这巴掌大缝隙吸干鸡血又能毫无声息悄然远去的东西,就是黄鼠狼,狐狸是没它那么鬼祟的。

我小的时候夜里出来小解的时候,月光下正好看到一个大老鼠一样黄黄的小兽在使劲地挤着鸡窝的门,好像感觉到了我的存在,它猛地掉头看着我,两只绿豆小眼忽闪着邪恶的光芒,我忽然觉得全身麻痹,居然就那么愣愣地站在那里,直到它大摇大摆地越过篱笆远去才喊出声来。

大人把我抱进屋后我就大病了一场,整天坐在炕头跟丢了魂似的发愣。后来家里人请神婆来跳了半天,说是被黄大仙叼了魂去,折腾了老久才渐渐恢复过来,所以我不怕别的,还真怕死这双记忆里忽闪忽闪的三角眼了,再仔细想想,真的,那个抱孩子的女人看人时那双直勾勾的眼睛,还真像死我记忆里童年遭遇的那只黄鼠狼。

这死二鬼子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吓得连忙靠着他,低声骂道:“老实点,吓谁呢你这是,我们军队是从枪林弹雨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你这套不管用。”李二苟低声说:“长官,我不是吓您啊,我是从小听人家说,刚死了的人,死的地方不巧正在黄鼠狼的窝边,容易被黄鼠狼收了最后一口气,披着人皮作怪啊。我吓您干吗,我自己都吓得要死了,要不我在队伍里三番五次地想逃跑呢。”

听着李二苟的话,我好像真的感到黑漆漆的地道里,有一双邪恶的绿豆小眼在什么地方贪婪地打量着我们,不禁连打几个寒噤,强笑着低声道:“放屁,你逃跑那是怕被王强活扒了皮,想溜回日本人那告密,关黄鼠狼什么事?”

李二苟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长官,我听出来您也是念过书的,您不像那个强爷那么横,您明白事理,您说说,我就是溜回日本人那里,石井那一队人都死你们手里了,我跑去跟日本人说我一个中国人偏偏在你们手底下活了下来,还陪你们走了这么远,你说日本人能相信我不?”

我低骂道:“呸,你算什么中国人,别丢了中国人的脸。”李二苟苦笑道:“那我也不是日本人哪。我是夹在中间两面受气,我爹娘倒有远见,从小给我起名就叫李二苟,意思让我长大做官两袖清风,一丝不苟。结果好了,长大被中国人骂成狗,被日本人当成狗,您说这叫什么事啊?死了怎么好意思去见我爹啊?”

我被他关于黄鼠狼的事说得身上寒寒的,一时还真不敢往前爬,倒是彼此说说话还能长点胆,毕竟这样还能知道身边有个活人,要是搁外面我还真懒得和这个汉奸说话,更好奇的是听他的口气,他居然也知道自己做汉奸不是件光宗耀祖的事情。于是我问李二苟:“怎么,你还知道做汉奸是不要脸啊?那你跟我说说,你知道咋还去做汉奸呢?”

李二苟这次回得挺快:“没办法,我怕死。”我一口唾沫吐他脸上:“瞧你这德行,怕死也说得这么理直气壮。”李二苟苦笑了说:“长官您别笑,我说的是掏心窝子的话,我是真的怕死啊。说实话,我看你们几个,尤其是那个强爷,那个英雄气概,就跟不把命当回事一样,我佩服得不行,我也想啊。我有的时候夜深人静做梦,也梦见揪住石井那王八蛋往死里打,把唾沫星子吐他脸上,但醒来后我看见石井的军刀还是腿肚子抽筋,连屁都不敢放。我他妈就是天生胆小,爹娘生的就这样,没你们几位那种性子,我活着也难哪。”

我摇摇头,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低声说:“李二苟,我们边走边说,我还没听过有汉奸跟我说心里话呢,挺有意思的。”二鬼子翻译苦笑一声:“那我给您讲讲我是怎么成为一个汉奸的,您听了别揍我就行。”

我支吾一声,两个人慢慢地在阴冷黑暗的地道里爬了起来。

打没有认识李二苟之前,我一直以为汉奸就是天生那种脚底流脓,头上生疮,好事做绝,坏事做尽,从日本人打进中国那一刻起就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给日本鬼子卖命,看见中国人遭殃就乐,听见日本人吃亏就哭,属于祖宗八辈不积德,坟头冒黑灰才生下的渣滓。

这种铁杆汉奸有没有?当然有,但绝对是非主流汉奸,也算天生人才了。地上主动长出来的不多,其实大部分主流汉奸,还是李二苟这样的,原来只是普普通通的中国人,胆小怕死,唯唯诺诺,甚至还有点小善良。他们跟日本人也没什么大感情,没准还天天挨了训在心里怀恨,在他们眼里,汉奸只是一种职业,而且自己知道是很不光彩的职业。

他们自卑,因为他们自卑,所以拼命在日常生活里想表现得比其他中国人要高一等,遇见不忿的事情,拇指一竖:老子是跟日本人的,神色傲得不行。实际上说话的时候心里就跟想钻出洞偷食的小耗子一样缩溜,生怕别人冒一句:“日本人怎么了?你爹还是你爷爷?你他妈还是吃中国奶长大的。”

这种主流汉奸属于半吊子汉奸,跟日本人手底下那些伪军属于一路货,在心里把自己当成了撞钟的和尚,跟着日本人,倒不是跟中国人有多大仇,只是想吃得好喝得好,还有就是活得长久一点。像李二苟,在伪军面前趾高气扬,觉得自己和伪军这些当穷差的比起来有文化,捞得更多,和日本人走得更近,但真正遇见不把日本人当回事的主子,比如王强,虽然嘴里骂王强不识抬举,心里跟自己一比,也毛毛的不舒服到极点,晚上回去睡觉都想掐自己的大腿:瞧人家那爷儿们,活的死的都占个痛快。

李二苟就是这么一个矛盾的东西,你要问他自己,他都说不清自己怎么会这么矛盾:“我也不喜欢日本人哪,我也羡慕那些铁骨铮铮的汉子啊,不靠着日本人我也有饭吃啊。可我怎么就当了汉奸呢?我怎么就离不开日本人呢?”抛去那些天生汉奸不谈,我们说说李二苟这种普通的中国小男人是怎么一步步地走上可耻的汉奸道路的。

李二苟是河北保定人氏,俗话说:“有名的京油子,卫嘴子,保定的狗腿子。”其实保定的狗腿子本来是说保定人会武功的多,专门给豪门大院保镖看宅,有一招叫勾腿的功夫十分了得,一施展就能把对手勾个跟头,但用在李二苟身上,那狗腿子可是实实在在指的是给日本人当汉奸了。

但只要你生在中国这地方,没有哪个是出生哇哇叫的时候就已经是汉奸的。都是中国人,汉奸都是长大以后当的。李二苟的爹是开古董店的,对古董造诣很深,但一辈子受够了满清官吏的敲诈勒索,好容易年过四旬熬到了李二苟呱呱坠地,含在嘴里怕化,捧在手上怕摔,既指望儿子长大当官光宗耀祖,两袖清风,一丝不苟,又怕儿子太宝贵,小鬼高看一眼,顺手捞了命去,所以合起来给儿子起了李二苟这个含含糊糊,似贱又非的名字,也有希望儿子能像阿猫阿狗一样命硬好养的意思。

说实话,李二苟狗命确实挺硬,几次在我们手上都是鬼门关打了个圈又飘了回来,说明他老子还是挺有先见之明的,但老头子失误的是没想到儿子长大当的是个伪官,做了汉奸,早知道这样,不知道会不会在李二苟生下来的时候就把他掐死。

李老爹从小言传身教,把自己一身鉴别古董的好本事传给了儿子。等没什么好教的时候,中国兴起了留洋风,李老爹倒不是故步自封的土财主,觉得应该让儿子出去闯荡闯荡,就送他去东洋留了学。

过了几年李二苟学得一口好日语回来,可到底天生性格懦弱,和革命的节拍总合不上,虽然一肚子洋墨水,还是跑回来窝在老爹的古董店里。李老爹也没说啥,儿子总是自己的好,就算不发扬光大家业,能守住也不错啦。就这样,李二苟当起了二掌柜,不久又娶了媳妇,小日子过得也挺滋润。

可好日子没多久,日本人进了城。短暂的平静后,这一天,日本人召集城里所有有头有脸的商家开联合治安会,这下商家可被吓住了,开联合治安会是要选会长的,说白了日本人就是要选个汉奸来维持秩序,而当汉奸是给祖宗坟头泼粪的事情,万万干不得,但不去第二天日本人的火没准就放到店里来了。

李老爹愁帽子上头,凭感觉按自己的地位声望,这治安会长的职务只怕是逃也逃不掉。在万般无奈下,他让儿子李二苟代替自己去开会,心想就算万一日本人硬栽给自己这个会长职务,也有儿子搪一下,毕竟自己不在,签不了字,捺不了手印,等儿子回来自己立刻装疯卖傻扮抽风,好歹也要推开这个见不得祖宗的差事。

开会了开会了,会场上抱着侥幸心理的其他商家一看李老爹没来,李二苟反而人模狗样地坐在会场上,立刻明白了李老爹的意思,心里暗骂:老狐狸想逃让我们顶?没那么容易,要下水还是你李家当先。于是会场上最后的决定就是由大家共同推选治安会长,推选出来的结果是谁?不是李老爹,是李二苟。

李二苟当时就蒙了,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一个嘴上没毛的小字辈会被叔叔辈们狠狠摆了一道,要是签字回去还不得给老子打死?死也不答应。日本人开始也不乐意,日本人也不是傻子,你们这么多白胡子不支持皇军,找个没胡子的出来糊弄我们?商家们连忙告诉日本人:“不是我们不支持,这小子会日文,实在是再适合不过的人选。”

日本人大喜,李二苟大哭,死也不敢签字,日本人急了,军刀就掏出来了。商家们一看急了:杀不得,杀了以后谁去背这个没屁眼的黑锅,都打躬作揖地求李二苟答应,说大家会记得李二苟的恩情,会替他向李老爹求情。

前面说过李二苟还有点小善良,看面前一堆叔叔辈的眼泪汪汪,连哄带吓,糊里糊涂就捺了手印,在汉奸的卖身契上捺了手印,成了治安会长。

等李二苟失魂落魄地出了日本宪兵队,一路上那些把他哄上贼船的商家们远远看他来了就沿途关门,跟见了瘟神一样,小孩子都在他后面跟着骂:“狗汉奸,死汉奸,生个儿子没屁眼。”羞得的李二苟一路狂奔,一直奔到自己家的后院,家里用人已经收拾好了行李,一个个默默地从他旁边跨了过去,连看他一眼的人都没有,只有他老婆带来的老妈子走过他旁边的时候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了出来:“少夫人在外面被人家用砖头砸破了头,少爷你还是去房里看看吧。”

老妈子走了,李二苟跌跌撞撞地奔到房间里一看,老婆躺在床上气若游丝,头上裹着一条白布,看他回来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二苟,他们骗我的,对不对?你不会当汉奸的,对不对?”

话说完李二苟老婆就死了,儿子就在他老婆肚子里,李二苟哭得快丢了魂的时候,突然想起后堂还有个老子,连忙往后堂赶。还不错,老爷子端端正正地坐在太师椅中,就是脸色白得吓人,看李二苟进来,他怒吼一声:“畜生,你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做了汉奸?”

李二苟跪在地上不敢说话,听李老爹半天不说话,抬头看的时候发现李老爹双眼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眼睛里直滴出血来,半晌,手指着李二苟寒声说:“你好!你丢李家人丢得好啊!我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起身一个巴掌扇来,李二苟慌忙想抱住父亲的大腿求情。

李二苟抱了个空,李老爹的巴掌轻飘飘地从李二苟的脸上穿了过去,李二苟再看自己的手里抱的居然是太师椅的腿子,再看李老爹一言不发,轻飘飘地朝内堂走去。李二苟慌忙追到内堂,一看李老爹一条白布把自己悬在梁上,身体早已经冰冷多时了。

李二苟这才明白父亲说的做鬼也不放过自己是什么意思,但反正家也冲了,人也死了,李二苟对那些把做汉奸的恶名都推给自己的商家可以说是恨之入骨。日本人想利用他,他更想利用日本人好好替自己出这口恶气。结果李二苟从身到心都成了一个努力为日本人办事的铁杆汉奸。在他的建议下,那些商家轮个儿地被日本人连骨头渣都嚼了出来,没有一家有好下场的。

商家跌倒,鬼子吃饱,不知道那些商家如果知道自己最后的下场,当时的想法会不会改成团结起来和日本人对抗到底软硬不合作,还是后悔当时选择了出卖李二苟。其实换谁都一样,只要抱着侥幸心理,以为把倒霉的事推给别人自己就能干净,那只能培养出另一个李二苟或者是李二狼而已,最后自己都逃脱不了跟着倒霉的命运。当然,在李二苟报复的过程中,城里百姓连带着被他祸害得够戗。

所以汉奸不光是中国人身上有多少奴性的问题,只要我们中国人身上各人自扫门前雪,明里暗里窝里斗的恶习不改,习惯于拉皮扯淡,幸灾乐祸,不能凝铁成钢,团结对外,汉奸的数量就永远不会少。虽然汉奸不一定会在这些人中间产生,但它就像洪炉,迟早会在中国人群里面炼出一个又一个的汉奸。

我们还说到李二苟身上来。当时驻守保定的宪兵队长就是在庙里被我们炸死的鬼子军官石井四郎,徐州会战的时候石井四郎被调了出来,因为深觉李二苟听话好用,想带他一起走,李二苟也怕石井走后,换了领导看他不顺眼,到时候关照不好他就得被锄奸队削了,于是两个人一拍即合,来了徐州两山口。结果石井到底没罩得住他,李二苟还是被我们俘虏了。

但现在在地道里陪在我旁边的,也就这么一个哀其不幸,怒其不耻,愤其不争的汉奸了,我还真下不了手。要知道,杀了他,这黑洞洞的地道也就多了个尸体陪我,想想都瘆得慌,还是别杀的好,等我和李存壮、王刚、王强他们会合了再说吧。

正边想边爬,突然前面什么东西硌了我头一下,我伸手顺着一摸,是一个冷冰冰的脸蛋。